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8080.com)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 ---------------------------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 书名:花花太监 作者:吝啬依然b 分类:历史小说 > 两宋元明 完结日期:2016-01-01 总点击:73784 总推荐:3492 总字数:690832 备注: 随着后世教高中的历史老师赵昊辰的穿越,明朝后宫中的小太监陈默,不但多了段关于后世的记忆,裤裆内,还多出了团身为太监本来不该出现的东西,是福还是祸? 有人说明之衰亡,不亡于崇祯,而亡于万历,真的是这么回事么? 黄仁宇在《万历十五年》当中这么写道:1587年,是为万历十五年,岁次丁亥,表面上似乎四海升平,无事可记,实际上我们的大明帝国,却已经走到了它发展的尽头。 一个小太监,真的能够改变这一切吗? ================= ☆、第一章 多了团“宝贝” 赵昊辰用力睁开眼睛,发现蒙着东西,一片黑暗,尚来不及害怕,就听到一个苍老的声音颤巍巍的说道:“默儿,莫怕,爹得把你捆上……” “爹,咱不怕,不用捆,咱不跑!”稚嫩的声音,竟然由赵昊辰的嘴中发出,根本就不受控制,好像他的身体中住着另外一个人。 “爹知道默儿乖,爹不是怕你跑,是怕等会儿你疼的受不了……”苍老的声音瓮声瓮气中带着哭腔,随着声音,赵昊辰感觉身体四肢被紧紧的捆了起来,巨大的恐惧如同潮水,他想呐喊,却发现嘴巴不听自己的使唤。 “默儿,爹对不住你……你使劲喊吧!”一段难捱的寂静之后,赵昊辰下体一凉,紧接着便听到那苍老的声音,说到最后那几个字,几乎有种咬牙切齿的味道。 这是要做什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赵昊辰是市三中教历史的老师,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恐怖的片段,身子猛然一挣,居然坐了起来。 水银般的月光透窗而入,汗出如雨,原来是南柯一梦。 一个关于阉割的梦。最近赵昊辰在研究关于宦官的历史,对于那群在历史中地位特殊却又声名狼藉的群体,他既是痛恨,又充满同情。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只是,这梦境也太过真实了些。 惊魂未定,他下意识的伸手摸了摸下体,还好,果然是一场梦。 “陈默,你醒啦?太好了……”一个惊喜的声音突然从他的耳边传来,把他吓了一跳。声音陌生而又熟悉,随着声音,他的脑海中猛然一阵混乱,就像原本干净清澈的一杯水突然被滴进了好几滴墨汁。 “陈友,咱这是在哪里?”赵昊辰不知道为什么会问出这句话,一说完,他就觉得头痛欲裂,忍不住用手抱住了脑袋,佝偻着身子从新躺回了床上。 “你别吓咱!”陈友吃惊的望着床上抱着脑袋翻滚的陈默,用力扯过他的手腕,将三根手指搭在上边,默然片刻,迟疑说道:“脉象平和有力,没事啊……陈默,告诉咱,你觉得哪儿不舒服?” “头疼,像有人用锥子扎!” “不应该啊!”陈友满脸不解,长身而起,月光下皱眉凝思。屋外寒风呼啸,猛然一阵怪风穿堂而过,窗户“咣”的被吹开,冷意扑面而至,将他宽大的青色贴里吹的哗哗直响。 御马监掌印太监书房内孤灯如豆,照射在高忠(史载高忠嘉靖四十三年卒,时年六十九,历任内宫监掌印,御马监掌印,司礼监佥押管事)的大红蟒袍上,鲜红不再,平添了些暗淡,凝重如血。 屋外寒风呼啸,屋内却温暖如春,高忠端坐在高背雕花梨木靠椅上,望着书桌上的一个做工精巧的小匣子出神。 屋外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一个身穿青色贴里的中年宦官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带进一阵冷风,吹的烛火不住跳动,让高忠的脸色也变的明暗不定起来。 “义父,这么晚了,不知招唤孩儿何事?” “万化,出大事了!”高忠缓缓说道,面对自己最宠爱的义子陈矩,他根本就没有任何隐瞒的必要。 陈矩字万化,顺着高忠的手指方向望去,忽的吸了口冷气,结结巴巴的问道:“印,印……该,该不会是……?” “嗯!”高忠点了点头,神色凝重,眼神凌厉,用力握拳挥动两下,嘶声说道:“不知哪个胆大贼子,居然敢盗咱家监印,让咱家抓住,必将其千刀万剐!” “昨日一早,勇士营坐营官陶宝生来支饷,孩儿还曾用过印的,怎么会……?” “咱家府上虽比不得冯府,却也算的上禁卫森严,监印不可能是外人盗了去……” “孩儿也这么想,”陈矩附和道,接着眉头一皱,狭长的眼睛眯了眯,很快便有了定计:“此事太过紧要,关系义父与孩儿们的身家性命,非但要尽快查,还不能大张旗鼓。孩儿怀疑这事儿跟冯府有关系,义父拒绝了冯府的拉拢,保不齐他们会想出这绝户计,若不能在他们将这事捅到万岁爷前寻到监印,那咱们可就……”后边难听的话他没往下说,饶是如此,想到可怕的后果,他仍旧下意识的打了个哆嗦。 “所以咱家才找你来,”高忠面色阴沉如水,昏黄的老眼中寒光乍然一闪,杀机凛凛:“马上去查,找到内鬼,杀无赦!” 陈矩不但在司礼监任职,还是高府掌家,手握大权,加之聪敏异常,腹中早有大概,闻言领命而出,先寻来最信任的几个义子徒弟,又叫来府中管事,上房,掌班,司房等头脸人物,分头询问,折腾半夜,虽未寻到内鬼,却得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咱跟陈默一个屋,昨天半夜他曾经出去了很久,今早时,突然高烧起来,像是得了打摆子,被送去了安乐堂……” “好一招瞒天过海!”陈矩冷笑起身,众弟子摩拳擦掌,跟了上去。 众人纵马出府,踏月顶风,如箭般径往北去,半个时辰不到,安乐堂已然在望。 此刻安乐堂最西边的一间屋内,赵昊辰在经历过一番痛苦挣扎之后,已经恢复了正常。只是,月光下,他仍旧有些发呆,因为他实在不敢相信,穿越这种只在网络小说上才能看到的事情居然真的发生在了自己的身上。 不过,再不愿意相信又如何?假如不是穿越,那他脑子里突然多出来的那份记忆该如何解释? 什么南柯一梦,那分明就是现在这副身体在濒临死亡时涌现的关于过去的回忆,他只是弄不明白自己穿越的确切时刻,以及自己裤裆为何会多出那团根本就不该出现在自己现在这副身体上的东西。 是的,他现在这副身体的名字叫做“陈默”,十一岁由亲身父亲净身,在一个神秘的贵人帮助下(明代规定,不许私自净身),不但得以进入大内,还被分配到了总督勇士、四卫营军务,御马监掌印,司礼监秉笔太监高忠的府内做事。六年时间里,虽然身份仍旧是最底层的小火者,却由最脏最累的厨房进入了负责文书的司房,这在竞争激烈的高府之内,绝对是件值得炫耀的事情。 陈默是得了打摆子被送到安乐堂的,原本待死,却因为赵昊辰的穿越,不知在什么神奇的力量之下,不但身体恢复如初,以前被割掉的宝贝居然也奇迹般的长了出来。 老乡陈友在赵昊辰,不,陈默的耳边喋喋不休,欢喜不禁,陈默却毫无高兴之情,眼睛盯着自己的裤裆,良久,突然长长叹了口气。声音尚未落地,便听一阵骤雨般的马蹄声传来…… ☆、第二章 栽赃嫁祸,咱家也不是吃素的 马蹄声消失,静了片刻,人语声渐近,陈默陈友正自相望无言,屋门被人从外边咣的踹开,棉布门帘半卷,火光闪动间,伴着寒风,六七人迅雷般冲了进来。 陈默一怔,不及反应,已被按在了床上,紧接着便听陈友焦急的大喝:“你每(原山西方言,最初军中流行,后大明通用,通‘们’)是谁?赶紧放开他……刘公公……这是……?” 后边的话他是冲着一个头戴刚叉帽的老公公说的,那人是安乐堂的掌房官,平日里对他极为照顾,此刻却板着脸,非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反而望向了另外一个身穿青色贴里的中年人。 陈友不认识这人,陈默继承了本体的记忆,对他却绝不陌生:“大爷?您这是……?” 陈矩望着陈默被压在床板上扭曲变形的脸,面无表情,一挥衣袖,沉声喝道:“搜!” 来的人手里都拿着火把,火光跳动,将狭小的屋子照的亮如白昼。陈默被两个人反转手臂控制在床上,陈友站在旁边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面上青红不定。 一阵翻箱倒柜,却没找到丢失的监印,陈矩的脸色愈加阴沉,上前居高临下望着陈默:“东西在哪里?” “什么东西?”陈默刚刚继承本体记忆,尚未完全融合,闻言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还跟咱家装蒜?”陈矩眼睛眯成一条线,指着陈默:“看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来呀,给咱家搜身!” “且慢!”搜到监印还不要紧,摸到下体绝对没命。陈默一急,两种记忆突然融会贯通,匆忙大呼:“大爷找什么小人不知道,不过,昨夜小人起夜,曾经看到五爷在厕所后边鬼鬼祟祟,不知道跟大爷找的东西有没有关系……” 他想起来了,“自己”确实在那个神秘的贵人指示下偷了高忠的监印,丢进了厕所后边的粪坑。那是昨夜的事情,当时也的确碰见了高府负责管理锁钥的上房高磊,还被其讽刺了几句。 高磊跟陈矩一样,都是高忠的义子,排行第五,为人贪财好色,刻薄寡恩,只因喜欢的慈庆宫慈圣老娘娘(此处老非指年龄,实乃宦官对各宫女主尊称,后文皇帝老爷同此)手下婢女琪姑姑对陈默笑过一次,便处处与他为难,若非陈矩还算照顾,早不知死过几回,现在生死关头,不知怎么就冒出来这么一番话。 陈矩摆手制止子弟,皱眉回忆,却想不起方才询问高磊时有何不妥。不过,高磊自私贪财,欺上瞒下,借着职务之便中饱私囊的事他却有所耳闻,如今司礼监冯保如日中天,当时高忠拒绝其拉拢时高磊便有微词,观其行为,确是能够为了前途金钱出卖主子的人。 反观陈默,却是陈矩看着长大的,聪明好学,又知进退,他是寄予厚望的,不然也不会屡加照拂了,这也是他出离愤怒,急匆匆带人来抓陈默的原因。 两下对比,陈矩犹豫了。 “这位公公,小人虽然不知道您在找什么,不过,小人略通医术,今早陈默被送来之时,的确发热昏迷,患打摆子无疑,小人一直守在旁边,直到不久前他才苏醒……这事儿可以问刘公公。”陈友说道,望向刘掌房官,目光殷切。 安乐堂乃是专门为底层宦官看病的地方,刘公公身为掌房官,自有医术在身。他是老狐狸,看出陈矩的迟疑,本着“宁雪中送炭不锦上添花”的处事原则,点头说道:“陈友所言不虚,这陈默是他老乡,下官也曾把过脉的,得的确实是‘温疟’,也确实未曾与人接触,至于其它,下官就不清楚了。” 陈矩望了眼陈默,见他可怜巴巴的看着自己,心一软,打定了主意:“带上他回府,赵鹏程,你先行一步,给咱家控制住你五叔……” “义父,他是咱叔,咱……”赵鹏程瘦瘦的个子,低头打断陈矩。 陈矩一立眼:“没用的东西,不会先通知老祖宗么?滚!” 赵鹏程一咧嘴,急忙向外走,被门槛一绊,摔了个狗啃屎,引得一阵轻笑,陈默高悬的心也暂时放了下来。 陈矩还是相信赵鹏程这个义子的能力的,闻听门外马蹄声渐远,示意刘公公再给陈默把脉。刘公公上前,按住陈默的两人望向陈矩,见其微微点头,连忙松手让到旁边。 “咦?”把脉片晌,刘公公惊疑不定,连连称奇:“怪事怪事,先前把脉,此子脉象明明是‘温疟’的症候,按照道理,即使神医李时珍在此,救治及时,没有十天半月也难得好转,如今看来,脉象平和,跳动有力,明明就如常人一般无二,真是,真是……”他一连重复了好几个“真是”,却想不出该如何形容,最后只能接了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啊!”虽然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嫌疑,倒也是他此刻心情的真实写照。 打摆子病在后世算不得什么出奇的大病,在当前却是死亡率极高的疑难病症,极难治愈。陈默虽然感觉良好,心里毕竟有些阴影,此刻闻听刘公公如此,忍不住长长吁了口气——他虽然没有治国安邦中兴大明的雄心壮志,不过穿越一场,若还未开始精彩生活,便因小小疟疾送命的话,那他可真就要指着老天日祖宗了。 众人表情各异,陈友为甚,嘴角险些咧到耳朵根儿,满脸惊喜毫不遮掩,只有陈矩,神色仍旧凝重:“老前辈可敢确定?” 刘公公重重点头:“治病下官或许并不特殊擅长,好人病人还是能分的清的。” “甚好!”陈矩微微额首,望向陈默:“你也不用急着高兴,若事后证明高磊无罪,那你诬告上官,罪加一等,咱家必将你碎尸万段!” 陈默打了个冷战,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要让那高磊当自己的替罪羊。 陈矩急于查找监印的下落,见陈默无事,吩咐人将其绑了,冲那刘公公抱拳告辞,刘公公急忙还礼,直送出大门,待众人远去,这才冲旁边站着的陈友感慨道:“这陈矩进退有据,居高位而懂谦逊,日后必成大器……咱家观其对你那老乡颇有回护之情,你那老乡若能逃过此劫,倒真的要时来运转喽!” 陈友无语,望着月色中笔直而又空旷的长街出神,直到刘公公拽他一把,终于如梦初醒,随着进了大门。 远处,陈默骑在马背上四下张望,第一次亲眼观察,1583年,万历十年冬的大明,他知道,著名政治家改革家,内阁首辅,万历皇帝朱翊钧称“元辅”而不名的张居正已然谢世,用不了多久,平静十年之久的万历朝堂将要再起波澜,而若仍旧循着历史的轨迹,这将是一系列重大事件的开端,开国二百多年的大明由此中落,最终被黑山白水间那群梳辫子的民族所取代……他彻底清醒,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第三章 一波平一波又起 再次回到高府时,天已蒙蒙亮,陈矩带着陈默直驱高忠书房。书房外跪着七八名青衣宦官,被守卫的家丁挡着,本来垂头丧气,一见陈默走进院子,纷纷起身拥过来破口大骂,被陈矩厉声一喝,这才老实退后,却仍旧拿眼瞪视陈默。 如果眼神可以杀人,陈默相信自己早死了无数次。不过他不在乎,一群仗势欺人的东西罢了,以前那个陈默胆小怕事,如今旧瓶装新酒,他要让大家看看自己的颜色。 外边的小宦官怕陈矩,高磊可不怕,本来跪在书桌前,见到陈默,噌的就扑了过来,劈手就是一巴掌:“王八羔子,偷了监印不承认,居然赖到爷爷头上……” “够了!”陈默没躲,缩着肩膀任凭高磊厮打,吭也不吭一声,直到书桌后一声威严的断喝,这才抹了抹眼,一把推开高磊,噗通滑跪到高忠旁边,以头触地:“老祖宗明鉴,孩儿十一岁入宫,能有今日,都是老祖宗的栽培,怎敢卖主求荣,做出偷盗监印的无耻之事?至于五爷,也非孩儿冤枉,昨夜确曾见五爷半夜在厕所鬼鬼祟祟来着,倒没见他手里拿着东西……” “胡言,一派胡言,义父别听这王八蛋胡说八道,孩儿屋里就有便桶,大半夜的怎么会去厕所呢?” “五爷,您是前辈,说话时能不能拍拍良心?您真敢肯定昨夜没去过厕所?那小人昨夜见到的是鬼不成?”陈默虽然一时间猜不透高磊为何会否认,倒也不急,反唇相讥,仍不忘身份,以求给高忠留下好印象。 “你骂谁是鬼?你每全家都是死鬼!”高磊气急败坏,又要过来厮打陈默,被陈矩一把拽住:“够了,义父在上,你还记得你的身份么?”高磊这才消停下来,气呼呼的瞪着陈默。陈默一缩脖子,面带惊恐的往后缩了缩,拿低做小,一味扮弱,表演的淋漓尽致。 高忠的目光在面前跪着的二人身上来回巡视,见高磊兀自梗着脖子,满脸涨红的瞪着陈默,反观陈默,以头触地,一副静待发落的模样,火气忍不住蹿了上来,重重一拍书桌,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厉声喝道:“监印是谁所盗先不提,高磊,你眼里还有咱家么?嗯?” 高忠最后一哼,阴冷而又充满杀气,如同发自九幽地狱,陈默暗喜,高磊浑身巨震,怔了一下,忽然哭天抢地的嚎了起来,边嚎边说:“……义父啊,孩儿冤枉啊,呜呜……老天开眼,怎么不劈死这个冤枉孩儿的王八蛋啊,呜呜……孩儿忠心耿耿,天地可鉴,怎么会偷监印哪,呜呜……” “够了,嚎什么嚎?咱家还在呢!”高忠瞥了眼桌子上已经擦洗干净的金色监印,不耐烦的站起身来,冲陈矩一摆手:“他俩交给你了,实在不行,一道料理了,不要再来烦咱家!” “义父——”这下高磊真的慌了神,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却被陈矩从后边狠狠踹了一脚:“叫什么?没听到义父的话么?来呀,把他俩给咱家带到柴棚!”说罢冲高忠一躬身,当先出了书房。 厌恶的望着陈默与高磊被带出书房,高忠愣了片晌,突然重重的坐回椅子,长长一叹,昏黄的老眼泛出迷离之色,悠悠说道:“冯保啊冯保,这是你逼咱家的,看来,咱家真的得考虑考虑张鲸的建议了。” 柴棚在高府的东南角,说是柴棚,里边没有一根柴火,空荡荡的,又阴又冷,跪在潮湿的地面上,很快陈默就感觉膝盖针扎似的疼。 高鹏被推搡进来,大哥大哥的叫个不停,挣扎着不跪,陈矩一使眼色,赵鹏程抬手就在高鹏肚子上重重捣了一拳。如同被人突然卡住了喉咙,高磊的声音顿止,面色苍白,干呕了两声,抱着肚子弯下了腰。 “五叔,得罪了,跪下吧你!”赵鹏程个子不高,身子又瘦,出手倒是挺狠,抬脚又在高磊膝窝上踹了一记,这下高磊再也站立不住,重重的跪了下去。 “五叔,你也别狡辩了,省的受皮肉之苦……昨晚你去厕所,不仅陈默看到了,咱也看到了,不敢承认,不是心虚是什么?”赵鹏程的声音又尖又细,话一说罢,不但高磊,就连陈默也吓了一跳——这是咋回事?他为什么帮自己? 陈默略微扭头,用眼角的余光去看赵鹏程,却发现他看都不看自己,不禁愈加迷惑起来。 “臭小子,说话是要讲证据的,你哪只眼看到老子昨晚去茅厕来着?”高磊可以确认昨晚就见过陈默一人,这才敢于否认自己去厕所的事实,一来避免麻烦,二来,也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没错,这么重要的事,适前咱家询问你每时,你怎么没说?”陈矩也对赵鹏程突然出来作证有些疑惑,沉声问道。 赵鹏程不慌不忙,跪到陈矩面前:“义父莫气,昨晚孩儿确曾见过五叔,不过不是厕所而是马厩……” “又去偷偷喝酒来着?” 赵鹏程赫然低头:“是,昨晚馋虫上来了,睡不着觉,又怕义兄告诉您,咱就找出藏在床下的酒,去了马厩……那会儿不敢说,实在是怕您知道孩儿又吃酒罚咱……” “现在为何又说了?”陈矩问道。 “这不是事关重大嘛,”赵鹏程抓了抓脑袋:“再说,监印果然是在茅厕找到的,陈默又确曾见过五叔……不是咱说,陈默这小子为人仗义,对老祖宗忠心耿耿,倒是五叔,背着老祖宗做了不少事儿,前次冯公公派张公公来拉拢老祖宗,被老祖宗拒绝以后,五叔还说过不少风言风语,明摆着的,监印绝对是五叔盗的,咱不能眼瞅着陈默被冤枉不是……” “还算你有些良心,回头去找你大哥领十板子,钱沐,不许徇私,”陈矩说道,后一句是对自己的大义子说的,说罢望向高磊,神色肃然:“五弟,当哥哥的说一句,咱每这身份,贪财好色都不要紧,宦官,阉竖么,外廷那些人就是这么看咱的,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背叛义父……” “大哥,监印真的不是咱偷的,”高磊哭天抹泪的打断陈矩,突然一拍脑袋:“对了,咱想起来了,前些日子,曾见这小子去过乾清宫管事张大受府上,当时没当回事,现在想想,那张大受可是冯公公一手提拔起来的,这小子不过是个最低级的小火者,没事没非的去他府上做什么?” 陈矩狭长的凤眼一眯:“果有此事?” ☆、第四章 灵机动好事临门 高磊暗喜,匆忙说道:“咱敢对天起誓,若有半字虚言,叫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天打雷劈倒用不着,一刀足矣!”陈矩格格一笑,突然将钱沐挂在腰间的绣春刀抽了出来,挥刀如风,划过高磊的咽喉,兔起鹤落一般,毫不拖泥带水。 高磊双目圆睁,抬手指着陈矩,嘴里嗬嗬连声,鲜血狂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良久,缓缓倒地,发出“噗通”一声。 “义父——” “师傅——” 棚子里的人都被这突然的变故惊的目瞪口呆,想问,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记住,监印是高磊偷的,高磊背信弃义,卖主求荣,死有余辜……将尸体送去静乐堂,毕竟与咱家兄弟一场,厚葬吧……陈默,你随咱家来!”陈矩云淡风轻,吩咐已毕,缓缓出了柴棚,面上不见丝毫波澜,好像适才不是杀了个人,而是踩死了只蚂蚁似的。 高忠年近七十,已然老朽,日常的事物大多交由陈矩办理,为了方便起见,陈矩就住在高忠书房不远的一处独院儿内。 这里是个小四合院儿,三间正房,里边倒还宽敞,中间是厅,东边是卧室,西边摆着许多书架子,足有上千册书整齐的摆放在上边,墨香浓郁,一入其间,陈默只觉得心旷神怡,有种灵魂都被升华的感觉。 “这里没外人,你老实说一句,监印到底是不是你偷的?”书桌前,陈矩正襟危坐,望着面前跪着的陈默:“假如你一辈子只说一句真话,咱家希望就是这一句。” 陈默知道陈矩为什么要杀高磊,在他继承本体的记忆中,清楚记载着那次他去张大受府上的根本原因,不是高磊所想象的那样,而是受陈矩所托,去办一件见不得人的事情:将一柄画有宋徽宗花鸟图真迹的扇子退回给张大受。 扇子价值连城,张大受什么时候送给陈矩的,以及为什么送给陈矩,这些他都不知道,想来无非是私底下交换过什么见不得人的承诺。 以前的陈默或许不知道陈矩为什么选择自己去办这么重要的事情,现在的陈默却很明白,无非是因为自己低下的身份不容易引人注意,偏偏高磊却提了出来,自然是自寻死路。 “不是!”陈默肯定的回答,他不是以前那个好忽悠的陈默,前世今生加起来快五十年的经验,让他根本都不必犹豫:“大爷对小人信任有加,有提携之恩,小人怎敢欺哄大爷?再者,”他迟疑了一下,咬牙说道:“冯公公他们眼前看着风光,其实不过是明日黄花,大祸很快就会临头,小人不傻,这个时候避之唯恐不及,又怎么会往上凑呢?” 很少有上位者喜欢太过聪明的下属,这番话陈默是冒着巨大的风险说的,没办法,裤裆里多出来的那个定时炸弹提醒着他必须得尽快出人头地,只有那样,他才可以拥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才可以将暴露秘密的风险降到最低——他不是没想过逃出皇宫,不过,就他现在的身份,恐怕连城门都出不去就得被抓回来。 现在这样,虽然有些冒险,不过,他的身份离着陈矩太过遥远,根本就对他造不成危险,反倒有可能让他更加看重自己,利大于弊。 “怎么讲?”陈矩稀疏的眉毛跳了一下。 “张太师去了!”陈默说道。 “然后……?” “万岁爷已经亲政,而冯公公,好像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陈矩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很好,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你。”停顿了一下,他忽然问道:“你义父故去有两年多了吧?” 陈默挑了挑眼眉:“两年半了!”记忆中,那是个看起来比高忠还要苍老的太监,曾经是高府厨房的管事,性格古怪,在他的手下,陈默吃足了苦头。 “咱每大内这些人,除非到了一定的身份地位,否则的话,没有义父师傅的照拂,就像无根的浮萍,任人欺凌。你很不错,咱家想收你为义子,你可愿意?” 拒绝的话,恐怕明早就跟那高磊一样,出现在静乐堂了吧?陈默努力让自己脸上的惊喜表现的自然些,叩头连连的同时,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都说皇室的情谊不同于世俗,宦官之间不也是如此么?历史都写在书上,连陈矩这样被人赞誉为“佛”的人都曾经兴起过背叛他义父的念头,不亲身体会,谁又能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真相? 利用,互相利用,虽然披着一层华丽的外衣,仍旧无法掩盖其中的丑陋。 对于未来,陈默或许曾经抱有美丽的憧憬,尤其是在他驭马驰骋在京城空阔的大街上那刻,但在高磊被陈矩无情斩杀的那一瞬,已然灰飞烟灭。他明白,美好的事都在未来,如今,虽然侥幸逃脱了一劫,却仍旧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稍一不慎,结局便是万劫不复。 “很好!”陈矩十分开心,居然起身亲手将陈默搀了起来:“算上你,咱家已经有五个义子啦,老二老四去的早,日后,你得多跟你大哥三哥亲近着些……对了,你也不小了,还没有表字吧?这样,为父也没啥送你的,就赠你两个字吧,‘少言’,你看如何?” “陈默,字少言?”陈默心里咯噔一声,噗通跪倒:“谢义父赐名!” “好了,起来吧!”陈矩说道:“自从你四哥独当一面,为父这边一直缺个伺候的,等会儿把你的东西搬过来,就住你四哥以前住的那间。” “是!”这倒是意外之喜,陈默急忙点头。 “下去收拾吧,等会儿跟你四哥说一声,他管着厨房,你大病初愈,让他给你做点好吃的补补。”陈矩挥手送客,面带笑容,暖暖的,像极了陈默后世的邻居李大爷。 “老李啊老李,你说你放气就放气呗,干吗还把老子的气门针也给扔喽?不就是晚上吵了点嘛,你就至于这么顽皮?”陈默突然想起自己低着脑袋寻找气门针的那一幕,已然明白,那突然出现的轰鸣应该来自于一辆速度飞快的汽车,不然的话,自己也没机会来这大明走一遭,如此一想,对那李大爷的感情突然就复杂起来。 陈默的住处在高府后院,离着马厩不远的一排低矮的西房,四人一间,冬天冷,夏天热,说是人住的,其实还没高忠养的那条大藏獒住的舒服。 这边住的都是最底层的小火者,旭日初升,正是一天最忙碌的时刻,一扇扇窗户敞着通风,里边只有夜班的在补眠,静悄悄的,与府内其他各处繁忙的景象形成鲜明的对比。 陈默走到最北头,推门而入,恰与一人撞个满怀,那人愕然:“陈默?你不是……怎么……?”不是别人,正是告发他夜半上厕所的王海。 ☆、第五章 疾风起大乱将至 钱沐是陈矩的大义子,忝为领班,掌管高府家丁侍卫,还负责刑罚之事,权威甚重。王海是他最小的徒弟,能说会道,很受宠爱。 “怎么,王公公,见到咱很惊讶?”陈默笑问。 后世将宦官统称太监,其实宦官的最高级别才可以称之为太监,往下依次有少监,监丞,典簿,奉御等等诸多名目,小火者是其中的最底层。不过,无论级别如何,称之为“公公”总归是没错的。事实上,平级见面,为示尊重,往往在对方的姓后边加上“公公”二字,只有王海这样自恃有靠山的人才会对别人直呼其名。 “惊讶?哪里哪里,”王海变脸的速度飞快,转瞬间已然堆出一脸真诚的笑容:“这不是你昨日得病了嘛,咱还寻思着抽空去看你,想不到你居然回来了……怎么样,看你的气色,好多了吧?”他绝口不提告密的事,对陈默的态度,也比平日好了许多,想来是心中有鬼。 陈默不动声色,点头说道:“好多了,有劳王公公惦记了。” “那就好,那就好……你身体刚好,先歇着,咱还有事,先走一步。”王海急于弄清事情真相,匆匆离去。 陈默一笑,进屋收拾自己的东西。 “好小子,度量挺大嘛,就这么放过王海了?”正收拾间,赵鹏程的声音从门外传来,陈默急忙转身,抱拳为礼:“三哥,你怎么来了?”说着看了看他身后,问道:“屁股没事吧?” “难得你还惦记咱的屁股,”赵鹏程哈哈一笑,用手拍了拍屁股:“你瞧,这不是好好的么?你别瞧大哥整天板着脸,其实心眼儿软着呢,倒是他这个徒弟王海,两面三刀,实在是惹人生厌。方才咱远远的看着,寻思着你怎么也得给他两拳呢,没想到……” “打他两拳倒是痛快,大哥的面子怕就难看了,咱刚被义父收为义子,不能一上来先就把大哥得罪了吧?” “难怪义父看重你,将你收归门下呢,”赵鹏程刚刚得到消息便赶了过来,此刻叹息一声,颇有艳羡之意,接着话锋一转:“不过要是换做咱,说什么也不能咽下这口气。” “算了,不提了,”陈默突然收起笑容,郑重的向赵鹏程鞠了个躬:“三哥救命之恩,默谨记在心,必有后报!”他根本就不相信赵鹏程为自己作证时向陈矩说的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二人地位悬殊,并无深交,对方如此相助,定有所图,不过他不想问,也不能问。 “小事一桩,咱每如今成了兄弟,日后更该互相照拂才对。”赵鹏程伸手将陈默扶了起来,又上赶着问搬家需不需要帮助,等见陈默指着那两包可怜的私有物,方才作罢。 陈默皱眉望着赵鹏程离开,想着总算暂时在大明站住了脚,不禁长长的吁了口气。 他是个随遇而安的人,对未来没有多大的抱负,治国安邦中兴大明的念头是不敢多想的,当下对他来说,能够活下来就是件最值得庆幸的事情。 陈默成了陈矩的义子,却并为因此得到重用,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除了每日用心伺候,他几乎大门不迈,日子乏善可陈,直到这天后晌,吏部尚书王国光的管家孙全福来访——与满清太监不得私自出宫不同,明朝有二十四衙门,衙署大多在皇城东北角,而高级宦官也大多数在这边有自己的宅邸,与外人接触是件十分普通的事情。更别提那些遍布天下的各地镇守监军税使等宦官了,事实上,历史发展到这一时期,宦官除了缺少下边那团东西,因为皇帝的信任,所能享受到的待遇比起正常人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 孙全福是个矮矮的白胖子,这样的人总是能够让陈默联想到“笑里藏刀”那个成语,不过,孙全福颠覆了他的认知,哭丧着脸,仿佛所有人都欠他银子似的,跟陈矩密谈了很久方才离去。 陈默特意关注了一下,孙全福离开的时候脸色仍旧沉重,眉头却比来的时候展开了不少。 陈矩亲自将孙全福送出门外,又去看了看偶感风寒的高忠,回来后把陈默叫进了自己屋。 吏部尚书相当于后世的组织部长,位高权重,因为掌握着官员考核的大权,几乎可以跟内阁首辅分庭抗礼。王国光就是这么个身份,他的管家,说是七品官绝对不过分,应该志得意满才对,不该如今这副死了老子的模样嘛。 陈默暗暗嘀咕,给面色十分凝重的陈矩沏了杯热腾腾的普洱,束手站到他的对面静静等待,他有种预感,出大事了。 “御史杨寅秋弹劾王国光损公肥私,任人唯亲等六大罪状,万岁爷批转内阁议处……你怎么看?” 果然如此。 陈默这些日子过昏了头,几乎忘记此等大事,闻言一惊,接着笑道:“义父切莫着急,这也算不得什么新鲜事,咱每这位王太宰自从登上吏部首位,哪年不被弹劾几次?” “那是以前,那时候张太师还在人世呢,自然动他不得,这回不同,你可知道那杨寅秋是谁的人么?梁梦龙的人。都是张太师的麾下,真是树倒猢狲散,太师刚刚故去多久,这就开始窝里反起来?”陈矩面色阴沉,隐有不平之意。 想不到陈矩居然对张居正如此推崇,陈默有些意外。“义父的意思是……?”。 “不瞒你说,为父与那王太宰并无深交,不过慕其为人而已,此人胸有沟壑,尤其擅长经国治世之方,‘坐粮厅’的设置可见一斑……如此大才,为父雅不忍其因同门侵轧而去,再者,那梁梦龙与徐爵有姻亲,此番不但授意杨寅秋弹劾王国光,甚至牵涉到了首辅张蒲州(明朝官员级别到一定地步,会被人用家乡代称,有尊重的意思,此处指张四维),他对为父可是有过救命之恩,所以,为父意欲上书万岁爷……” “义父不要。”陈默是知道王国光跟张四维命运的,闻言大吃一惊,对陈矩刮目相看的同时,忍不住冲口打断了他。 “为何?”陈矩丹凤眼眯成一条线,静静望着陈默。 ☆、第六章 解疑惑万化出宫 陈默沉默了,他自然明白陈矩为他起表字“少言”的用意,那天“出语惊人”,说出与自己年岁身份不符的话,无非是为了引起陈矩的注意,现在已经达到了目的,再着意表现,绝对是件福祸难料的事情,值得再次冒险吗? “少言,为父给你取这个表字,是让你谨记木秀于林祸从口出的道理,可没让你在为父这儿藏私。”陈矩的眼睛恢复正常,显得和蔼可亲,说话的语气也让人如沐春风。 “义父可还记得孩儿那天说过的话?”陈默咬牙下定了决心:“万岁爷已经亲政了,如今,可正是急于树立自己权威的当口,孩儿估摸着,这才刚开始,后头还有的乱呢,您不能这个时候往枪口上撞啊!” 陈矩的丹凤眼再次眯缝了起来,默然良久,忽然挥了挥手:“你先下去吧,待为父再想一想,嗯,对了,把你大哥叫来。” 陈默答应,忐忑的退了出去,找来钱沐,回到自己房间,本想找本书消磨时间,发现无论如何都看不下去,索性扔了书,到外边将本来已经十分干净的院子再打扫了一遍。 陈矩书房内,钱沐也听到了如陈默所听到的一般无二的问题,不过他的反应与陈默不同,噗通跪倒在地,挺胸望着陈矩,慨然说道:“需要孩儿做什么,义父尽管吩咐。” “起来吧,”陈矩眼底深处划过一抹淡淡的失望,和蔼的道:“这事儿为父尚需斟酌一番,用到你时,自然会告诉你,先下去吧。” 钱沐不再多言,起身退了下去。 望着钱沐的背影消失,陈矩神色复杂,起身在狭小的室内踱了好一会子后出了房间,经过手握扫帚的陈默时,丢下句晚饭不回来用后,匆匆离去。 随着他的离开,陈默反倒愈加担心起来,真希望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梦——后世穷**丝的生活虽然谈不上幸福,总好过如今这朝不保夕的日子。他突然对权利莫名的渴望起来。 陈默心事重重,再也没了打扫院子的心思,思谋着反正陈矩晚饭也不回来,索性也从后门出了高府散心。 在北安门里,二十四衙门大多汇集于此:门东街那边是尚衣监,街北是司设监,再往东,酒醋面局,内织染局,皮房,纸房,针工局,巾帽局,火药局……再东边向南,内府供用库,番经厂,汉经厂,司苑局,钟鼓司……再往南,都知监以及司礼监了在新房以北,过新房,便是御马监(所谓新房,非指一处,乃是东西向的一条长街,《酌中志》)。 御马监再往南,杆子房,膳房,暖阁厂,明器厂,混堂司,内东厂,尚膳监,北花房,印绶监,中书房,内承运库,等等星罗棋布,紧邻护城河,河之两岸,榆柳成行,花畦分列,犹如田家。 沿着护城河东岸,是众高等宦官的府邸,能够住在此处的,都是宫内地位最高最受皇帝信任的宦官,高府便在此间。 除高忠外,司礼监掌印冯保,乾清宫管事张大受,司礼监秉笔张鲸,张诚,内宫监掌印田义等等,尽皆在此,一字排开,高府在最北头,。 从高府后门出来就是护城河,站在河边远眺,能够看到仁寿宫翠绿色的琉璃瓦。 陈默去过后世的故宫,知道那里曾经是乾隆退位为太上皇时所住的地方,如今却是众先皇太妃养老的地方。再往南边的慈庆宫是当今皇帝万历的母亲慈圣皇太后所居之所,想到这里时,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一抹淡蓝的美丽倩影,不由自主的向南走去。 “冬十月,冻死狗”,更别提如今正处小冰河时代。护城河冰冻足有三尺,两岸榆柳光秃秃的,苍穹阴云密布,寒风铺面,天地间一片萧索。 顺着光滑的石板铺就的小路一路向南,半路上不见一个人影。终于看到慈庆宫大红色的宫墙后,陈默站定,紧了紧上身的青色棉袍,靠在护城河边的汉白玉栏杆上,定定的望着那个可以通往内宫的角门。 此处河道颇宽,算上两岸空地,足有百米,小小的角门望在陈默眼中只有火柴盒大小,就算真的能见到记忆中的那个琪姑姑,也根本就看不清楚,更别提此刻角门紧闭,根本就没有一个人影了。 陈默能够感受到先前那个陈默对琪姑姑的爱慕,翻捡着关于这位女子的记忆,连他也觉得以前那个陈默目光不俗,忍不住有种为其还愿的冲动。不过当想到琪姑姑的身份时,他有些退缩了——能不能活到明天还是个问题,居然在这里意淫慈圣老太后最宠爱的宫女,简直就是痴心妄想嘛。 他有些意兴阑珊,回忆起后世穷困却有充满希望的日子,又想着未知的,如今被陈矩左右的命运,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痴了。 陈默所担心的陈矩此刻已经出了皇城南门大明门,穿过人流如织的棋盘街,七扭八拐,来到一处十分幽静的小巷。 巷子十分幽静,走在鹅卵石铺就的路面上,隐约听着大街上的喧闹,让人有种如在梦中的错觉。 鹅卵石路不长,只有最里边有个不大的门楼,入内是个四合院儿,正房五间,东西南各有三间配房,正房窗下种着几株腊梅,白色的花骨朵儿含苞待放,隐有暗香。 有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将陈矩迎进院子,老远就喊:“老爷,陈公公来看您了。”笑嘻嘻的模样,显得十分熟稔。 随着他的声音,正房内传来一阵爽朗的大笑,笑声未罢,一位国字脸长胡须的中年男子脚踏木屐,身穿家居便袍迎了出来,见陈矩先打了个躬,这才道:“万化兄有日子不来见小弟了,今日这是吹的哪边的风?” 陈矩回对方一笑:“顾大人又来取笑咱家,咱家整日瞎忙,今日正好有暇,这不赶着就来看你嘛!” “万化兄莫唬弄小弟,入门观色,看你眉头深锁,怕是有什么心事吧?”中年人手把手将陈矩迎进正房,一边示意管家上茶,一边探寻着问道。 “叔时,”陈矩所见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日后东林党的党魁顾宪成,如今忝为户部主事:“不瞒你说,咱家确实有些为难之事想向你讨教。” 顾宪成聪明绝顶又行事豪爽待人真诚,加之见解独到目光老辣,几年前陈矩与他一见如故,引为至交,有什么难解之事都爱来找他商量。 “说来听听。”顾宪成从管家手里接过茶杯,亲手递给陈矩。 陈矩接过茶杯却没喝,顺手放在茶几上,看了管家一眼,管家知机退下,这才缓缓说道:“有个人,让咱家十分为难。” 顾宪成闻言略怔,道:“奇了,万化兄素来果决,究竟什么人,竟然让你如此纠结?你不是曾经告诉过咱,用人之途,能为己所用者便用之,不能为己所用者便除之么?” ☆、第七章 机缘巧二圣初会 与陈默陈矩一样,大内深处朱翊钧也很纠结,不,不仅仅是纠结,望着眼前内阁票拟的关于处罚王国光的决议,他简直有些出离愤怒了。 外边乌云压境,苍穹如盖,出了养心殿,站在殿门仰望,仿佛有块巨大的石头压在他的胸口。 “万岁爷,外边天冷,披上点衣服吧?”司礼监秉笔张鲸胳膊上搭着件黑色狐狸皮大氅,站在朱翊钧身后小心翼翼的问道。 “不必了!”朱翊钧拒绝了张鲸的好意,伸出双手用力搓动,待掌心发热,又用力地揉了自己圆圆的脸几下,心口略有松动,迈步向台阶下走去。 张鲸见状,连忙示意旁边的大汉将军(明代殿庭卫士的称号,隶属于锦衣卫)跟上。 朱翊钧已经下了台阶,听到身后动静,摆了摆手,不耐烦道:“朕就是去慈庆宫,不必跟着了,朕要一个人静一静……嗯,张鲸,你跟着吧!” 张鲸面露喜色,亦步亦趋跟了上去。 大内皇帝安步当车,只带着秉笔太监张鲸一人散心,棋盘街顾宪成府内陈矩也在客厅中来回踱着方步。 他已经将关于陈默的事情全部告诉了顾宪成,顾叔时一时间也沉默了起来,二人一坐一动,气氛显得有些怪异。 也不知过了多久,顾宪成开口打破了沉默:“好咱的万化兄,您就别走了成不,脑子都快被你转晕了……据你所说,那个叫陈默的小子眼光果真毒辣,咱十七岁那会儿还整日里流连烟花柳巷呢,方今这样复杂的朝局,那些浸淫官场多年的老油条都未必看的通透,那小子倒好,‘万岁亲政,树立权威’,短短八字,就道破了天机,啧啧,果然是个人物,就只一样,这样的人,大都不好驾驭,一个不慎,可就养虎为患了!” 他果然是陈矩的知音,轻松就点破了陈矩的心事。 陈矩停住脚步,长长一叹:“是啊,确实难为。咱家忍辱负重多年,无非希望有朝一日能掌控中枢,为万民黎庶做点事情……有能力不可怕,可怕的是此子心机深沉,前几天咱家故意冷落于他,换成一般人早就沉不住气了……杀之,太过可惜,不杀,想想又总有点毛骨悚然,怎么办?叔时,你目光深远,非咱家所能及万一,还望指点迷津,想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顾宪成未做谦虚之言,浓密的眉毛锁在一起,良久,沉吟着说道:“杀,万化兄绝对是舍不得的,不然的话,就不会来找咱商量了。不杀么,却也不能太过抑制于他,否则的话,怕是他要心生恨意……对了,万化兄不是新近被擢为内书堂掌司了么,就送他去内书堂读书不行么,既示恩于他,升转与否又皆凭兄之心意……” 顾宪成未尽的意思陈矩十分清楚,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就依你的,送他去内书堂。”心中又加一句:“咱家就不信了,便他陈默真是个猢狲,咱家也让他翻不出手掌心。”主意既定,他心中顿时一片舒泰,脑海中蓦然浮现一副上等烈马被降服的场面,忍不住翘起嘴角,勾出一抹淡笑。只是当想到那失而复得的监印时,那淡笑一闪而逝,很快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朱翊钧在张鲸的陪伴下一路向东,到了慈庆宫的大门却犹豫了,站了半晌,到底没有往里走,而是继续向南,过了文昭阁,御药房,文华殿,折而向东,过古今通集库,出东华门,径直上了护城河东岸的大堤。 大堤上榆柳残叶随风凋零,一派肃杀,按理说这样冷的天气,不该有人才对,朱翊钧却远远看到张鲸宅子后边沿河栏杆上模模糊糊趴着个黑影,不禁有些奇怪,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那人影自然是陈默,痴痴望着河对岸,目光迷离,根本就没有听到旁边传来的脚步声。 走的近了,朱翊钧发现“黑影”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宦官,面生的紧,神色专注的望着河对岸,并未发现自己。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示意张鲸退到一棵粗壮的槐树后边躲着,独自走到陈默旁边。立了片晌,见其始终没有回头,渐渐不耐起来,用力咳嗽了两声。 “卡住鸡毛啦?”陈默不耐的转身,嘴里嘀咕着,见面前站着一位略胖的年轻人,身穿圆领大袖黑袍,上边以金丝织就升龙,云朵,十二章纹,头戴乌丝善翼冠,圆脸儿,浓眉,挺鼻,白白净净,除眼睛略小以外,长的倒是一表人才。 “不会是朱翊钧吧?”他吃了一惊,心跳如鼓,待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怎么不说话了?刚才嘴里嘀咕什么呢?”朱翊钧似笑非笑,让人猜不透他心中想些什么。 “完了,绝对是被他听到了。”陈默心念电转,膝盖一软就要跪下,却生生止住了势头:“咱家爱嘀咕什么嘀咕什么,你是谁,用的着你管吗?”说罢转回了身子继续望向河对岸,心里却一个劲儿的祈祷:“金大侠保佑,韦爵爷保佑,这家伙可千万别生气……” 活了二十年,还从来没人用这种语气跟朱翊钧说话,如同真龙被掀开了逆鳞,怒火瞬间将他点燃,双拳捏紧,发出咔吧的声音,抬腿就踹了上去,嘴里骂道:“混账东西,瞎了你的狗眼!” 陈默耳听朱翊钧发怒,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心说一声完蛋,眼珠飞转,顺势倒地的同时,忽然张口回骂:“你才混账,敢踹咱家,知道这什么地方么?就算你出身富贵,怕也轮不到你撒野……信不信咱家告诉万岁爷……” 他揉着屁股起身,怒视着朱翊钧,眼睛眨也不眨,仿佛真认不出对方身份似的。 “万岁爷?你一个小火者,也认识万岁爷?”朱翊钧原本也怒视着陈默,忽然却笑了起来,一边问陈默,一边打量着陈默青色的贴里(汉服的一种,上衣下裳,腋下系带的袍子),眼睛眯着,嘴角上翘,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被人鄙视,陈默不怒反笑,心里乐开了花,扬起下巴,装出一副傲然的样子,眯着眼睛扫视朱翊钧:“看你穿着蟒袍,想来应该是外边不知哪家贵胄的子弟,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这里是内廷重地……看到这一大溜宅子了么,住的可都是巨裆(高等的宦官),到了这块儿,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不然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朱翊钧顺着陈默手指的方向望去,见正好是冯保的宅子,微微一怔,居然被触动心事,长长叹息了一声。 ☆、第八章 巧应答帝君开怀 “看你也是锦衣玉食,好好的叹什么气?”后世的赵昊辰是教高中历史的,那些学生们跟眼前的朱翊钧年岁不相上下,应付他们,他自认为还是很有经验的。见最初的冒险试探有效,他彻底放松下来——他知道自己猜的没错,眼前的万历跟金庸《鹿鼎记》里的康熙一样,拥有一切,却没有一个可以卸下面具谈论心事的朋友。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朱翊钧白眼珠翻了陈默一眼,紧着问道:“倒是你,这么冷的天儿来这儿干啥?” “看美女,”陈默实话实说,随即一叹:“可惜没看到!” “哦?”朱翊钧果然来了兴趣:“说说,没准朕……咱也认识呢!” 朱翊钧说漏了嘴,陈默听的清清楚楚,眼皮一跳,袖子里的手下意识的握紧,将脸扭冲慈庆宫的方向:“告诉你也不认识,你一个外廷的,连这边的规矩都不懂,人家身处深宫内院儿,你能认识?” “你——”朱翊钧脸色涨红,深吸了一口冷气,成功压抑住怒火以后,发现眼前的小火者越来越有意思了:“少瞧不起人行不行?你知道咱是谁吗?慈圣老太后的亲侄子,万岁爷的亲表兄……你老瞅那边慈庆宫的方向,想来心上人是那宫里的宫女儿,慈庆宫可是咱常去的……” “认识咱也不告诉你,”陈默打断朱翊钧,忽然转身,面露讶然,仿佛刚反应过来似的,瞪着朱翊钧说道:“刚才你说什么?你,你是……”他一拍额头:“咱知道了,你是武清伯的长孙李铭成……”(注)说到这里他戛然而止,用手捂住了嘴巴,表现的恰到好处,他突然感觉后世自己好像入错了行,要是从事影视,没准早就拿到奥斯卡小金人儿了。 “怕了吧?”朱翊钧笑起来两只眼睛弯的跟月牙儿似的,学陈默方才的样子趴在栏杆上,歪头打量。 “咱,咱才不,不怕呢,”陈默也趴到栏杆上与朱翊钧对视,少顷,颓丧的举手投降:“行行行,咱错了,咱有眼不识泰山,对不住您了,您宰相肚里能撑船,不会把今天的事儿告诉别人吧?” 陈默可怜巴巴的样子逗的朱翊钧噗嗤一笑,但只是一瞬,随即便神色一正,扬起下巴,傲然说道:“那得看你的表现……先告诉咱,你是哪个衙门的,姓甚名谁,别想唬弄咱,你眼眉中间有颗红痣,说不说真话,一打听就能打听出来。” 陈默眉间确实有颗红痣,就长在两条眉毛的正中间,淡淡的,像女人用眉笔画的花钿。 陈默做出一副算你厉害的表情,其实心花怒放,将自己的情况大致讲了一遍,连关于慈庆宫琪姑姑的事情也没有隐瞒,最后小心翼翼的说道:“咱求你个事儿,千万别把这件事情告诉别人,尤其是琪姑姑……” 他其实不怕别人知道,后宫寂寞清苦,宦官宫女菜户(宦官与宫女结为夫妻一般的关系)者比比皆是,无论内外,早就习以为常,算不得什么犯禁的大事。这么说,不过是为了进一步加深朱翊钧对于自己的印象罢了——明史记载后宫宦官十万,虽然有夸张的嫌疑,但后宫宦官数目庞大却是真的。这么多的宦官,想要出人头地比起那些学子们取中进士要难的多,今日机缘巧合,对他来说绝对是一次十分难得的机缘,当然要充分的利用起来。 朱翊钧没有顺着陈默的话说,反而一笑说道:“适才听你说陈矩给你起了个表字叫‘少言’,咱看你没明白他的意思。还有,适才你说大内的规矩,咱看你也不懂,‘少言,少言’,那陈矩对你倒是寄予厚望……算了,看你岁数也不大,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 他见陈默面露懵懂之色,忍不住有些意兴阑珊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说道:“咱还有事去慈庆宫,先走一步,有缘再见吧,”说着迈步走出几步,突然笑道:“思琪那丫头整天板着个脸,冷冰冰的,不知道让她知道有人暗地里喜欢会是个什么表情?哈哈哈……” “你说话不算数!”陈默高声道。 朱翊钧笑的愈加开心,边走边道:“咱答应你了么?你哪只耳朵听到咱答应你来着?” “你——”陈默无语,含笑望着朱翊钧越走越远,直到背影模糊,才转身往高府走去。 陈默慢吞吞往回走,并未看到张鲸从树后转出,望向他背影的眼神,是那么的意味深长。 内书堂,又称内馆,内书馆,司礼监书馆,是专门教育宦官的机构。 明太祖朱元璋建立政权之初,鉴于历代宦官之祸,曾规定:“内臣不许读书识字”,但随着为加强封建皇权剥夺外朝官员权利的政治发展,后世皇帝们处理国家政务又不得不依赖身边的人员的协助,因而宦官机构不断扩大,最终形成二十四衙门这样一个庞大的规模。由于其中内宫监,司礼监等需要负责“御前勘合”以及内廷文籍等内容,势必需要一定的文化知识。因而,自从永乐年间开始,明廷开始指派一些外廷教官教育宦官。其后,朝廷对藩王,臣僚防范更为严格,对于宦官的依赖愈加严重,从而进一步加强对宦官的培训。据刘若愚记载,宣德年间创立内书堂,开始由大学士陈山教授,后来以词臣(翰林院的官员)任之。 内书堂隶属于司礼监,从新房街司礼监西门进入,向南有十几棵古朴高大的松树,松树下就是内书堂的大门。迎门供奉着至圣先师孔子的雕像,门口左右楹联写着“学未到孔圣门墙,须努力趲行几步;做不尽家庭事业,且开怀丢在一边。”字迹淋漓,银钩铁画,不知道是谁的手笔。 陈矩带着陈默进入大门,先冲至圣先师行礼,这才领着他来到北边教习先生们休憩的地方。内书堂冬日辰时初(早晨七点)晨读,现在天刚蒙蒙亮,时辰尚早,教授学子的老师没还没来,屋里空无一人。 “今天是你第一天来内书堂学习的日子,该交代的昨夜为父已经交代过了,在这儿再叮嘱你一句,你们班上,有两人你要多加留神,一个是张德成,一个是李天佑,他俩都是张鲸的义子……” 陈默心中一凛:张鲸?前几天他才知道,张鲸不但是司礼监的秉笔,还是内书堂的提督。他的义子,果然不好招惹。 注:明朝吸取前人经验教训,对与外戚防范甚严,后妃大多出身小门小户。万历的外族家族为例,外祖父武清候家境贫寒,知道女儿被封为皇妃,他才得到了伯爵的封号。但所谓伯爵,不过是军队中的一个名誉军官,除了朝廷举行各项礼仪时,可以位居前列以外,并没有特殊的权利,甚至俸禄甚低,不敷家用。李伟在京城中大做揽纳物资于仓库的经纪,原因之一即在于此。他有一个儿子,是慈圣皇太后的亲弟弟,身份却是大内的宦官,所谓“嫡长孙”李铭成,不过继子而已。 ☆、第九章 背文章风头出尽 内书堂规矩,新入学子弟不得超过十二岁,陈默年已十七,本来已经超出了五岁,因为陈矩的关系,才得以入内,可见规矩一词,不过为那些无权无势之人而设,无论古今,皆是如此。 学生们的年龄小到**岁,大到十七八,有将近二百来人,按照年龄分为四个教室上课,以甲乙丙丁的顺序排列,陈默被分到了丁字,陈矩领他进门,满屋都是身穿青衣的半大小子。 能到内书堂读书的都是人精,见陈默被掌司大人亲自送来,自然上杆子巴结,一番争抢之下,一个胖子力气大,陈默被其拽到了身旁的座位,接着低沉的钟声响起,学生们纷纷回到本位,教室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叫什么名字?”胖子小声问道。 “陈默,字少言。你呢?”陈默反问。 “真巧,”胖子面露惊喜:“咱也姓陈,名增,来自内宫监田公公府上,还没起过表字呢。” 田义?陈默脑海中掠过这个名字,侧头打量了陈增一眼,见他胖乎乎的笑的像弥勒佛似的,心说以后倒是要跟这人打好关系。等等,他突然感觉陈增这个名字也有点熟悉,凝神去想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咳咳,嗯!”门外响起一声轻咳,教室内交头接耳的声音戛然而止,落针可闻的寂静中,一名身穿红袍头戴忠静冠的中年人徐步走进了教室。 明庭规定,四品以上方可穿红,见其衣着大红,陈默不禁瞪大了眼睛,心说内书堂的老师们不都是翰林院的低级官员么,这人堂皇而入,究竟是谁呢? “王亮!” 随着中年人的声音,前排一名矮胖子战战兢兢的站了起来。 “所谓治国必齐其家者……”中年人起了个头,王亮开始顺着背了下去:“其家不可教,而能教人者无。故君子不出家而成教于国……”是《大学》当中的一段,后世赵昊辰上初中的时候就能倒背如流,而王亮开头时还背的挺顺溜,背到:“尧舜率天下以仁,而民从之……”之后就卡住了壳,“桀纣,桀纣……”了好几遍,终于在中年人的一声冷哼中停了下来,认命似的耷拉下了脑袋。 “‘从桀纣率天下以暴’到‘故治国在齐其家,一共六十三字,两字一板,饶你一字,三十一板,散学后去找提督领罚……李天佑,你背!” 李天佑就是张鲸的义子,跟陈默一般年岁,是丁字班的学长,长相俊美,身材玲珑,站起身来,捏着嗓子似的背诵适才王亮背诵的那段,袅袅婷婷的样子,倒像个女子。 他背诵的倒是十分流畅,不过陈默的心思已经转到了先皇隆庆身上,史载隆庆后期偏好男风,当时的司礼监掌印孟冲就是因为给他找漂亮的小宦官而得以提拔的——今上不知有没有这种癖好? 不过当陈默再想到不久以后绵延数十年的国本之争,顿时哑然失笑:胡思乱想个屁,那朱翊钧要是真的喜欢男人,就不会为了一个郑贵妃跟外廷大臣对立那么久了。 瞎琢磨的当口,已经有好几个人背诵完了课文,中年人赏罚分明,就连张鲸另外一个义子张德成也因为背错了九个字而得了五板子的惩罚。 又过了几个人,轮到陈默,中年男人犀利的眼神望过来,声音冰冷:“新来的?叫什么名字?” “陈默,字少言!”陈默站起身朗声回答,并未发觉,随着穿越之后莫名其妙出现的小丁丁,他的声音也渐渐洪亮宽厚了起来。 张德成跟李天佑都在前排,闻听陈默的声音,同时扭回了脑袋,看陈默一眼之后,二人对视,神色有些暧昧。 “学过《大学》吗?”中年人的声音冰冷依旧。 陈默谦虚回答:“学生在来内书堂前曾在高府书房当差,对此圣学经典早有耳闻,闲来无事偶有翻阅,不敢言学过。” “可能背诵?” “或可一试!” 中年男人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冷声道:“甚好,你就从‘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开始吧!” “是,”陈默轻咳一声开始背诵:“民之所好好之,民之所恶恶之,此之谓民之父母。诗云:‘节彼南山,维石岩岩,赫赫师尹,民具尔瞻。’有国者……此谓国不以利为利,以义为利也。” 这一段是《大学》后边的部分,后世赵昊辰上学时可以倒背如流,如今再次背诵,却起码间隔了十多年,本来还担心背诵不下来,谁知一开口,便如同打开了记忆的闸门,一字一段,犹似水银泄地,背诵完成,真有种酣畅淋漓的快感。 一边望向中年男人,陈默一边想:该不会穿越了一次,记忆力也变的好起来了吧? 随着陈默最后一个字落地,满教室的学生纷纷望向他,惊异艳羡,不及言表。总之一句话,到学头一天,他就出足了风头,相信经此一次背诵,内书堂内再无人不知他的大名。 陈增坐在座位上仰视陈默,胖胖的脸上洋溢着崇拜的光芒,只有眼底深处寒芒一闪而逝,甚至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 中年人的神色依旧古井无波,微微额首:“背诵的还算罢了,都知道什么意思么?” “听义父说,此文乃圣人门徒曾子所作,文辞简约,内涵深刻,学生见识浅陋,尚未领会其中内涵,还望先生教诲。”陈默将众人表现收在眼内,深悔孟浪,此刻再不愿出风头。 “你义父是掌司陈公公吧?总结的倒还不错,这篇文章确乃子舆(曾子姓曾名参,字子舆)先生所作,主要概括总结了先秦儒家道德修养的理论,以及关于道德修养的基本原则和方法,对今人做事,做人,立业等有很大的作用,是一篇学以致用,受用终身的佳作,值得经常品读。好了,先坐下吧,陈增,你背!” 中年人毫无夸赞陈默的意思,也没有半点发现人才的惊喜,面罩寒霜,倒仿似所有人都欠他钱似的。这让陈默有些颓丧,直觉得白表现了一番,对于中年人的身份,却愈发好奇起来。 中年人很有耐心,用了将近半个时辰才检查完所有学生,依次赏罚之后,开始接着那些学生们背诵的那段往后讲。讲述时他并不只讲原文,而是旁征博引,引章据典,显示出渊博的学识。已经成为陈默的赵昊辰后世本就文科历史系毕业,此刻用心听讲之下,居然有种回到了当年在大教室上著名教授公开课的感觉。 授课的时间与检查背诵的时间差不多,中年人又讲了一段,留下背诵的作业后飘然而去,背影刚刚消失,陈默就忙不迭的问旁边的陈增:“先生到底是谁?怎么还穿红袍?” ☆、第十章 听闲话俏婢乱心 慈庆宫内檀香袅袅,温暖如春,慈圣皇太后手握念珠,端坐明黄织锦蒲团上边。她年不过四十,身材丰硕,保养得宜,白净光洁的脸蛋上不见一丝皱纹,犹如怒放的玫瑰,正是女人最富魅力的时光。 她的身后站着一名淡蓝倩影,亭亭玉立,面容娇美却面罩寒霜,正是陈默念念难忘的“琪姑姑”。 朱翊钧坐在慈圣皇太后面前的杌子上,想起那日告诉思琪有个小火者暗恋她时她脸上从所未见的那抹一闪而逝的绯红,以及跺脚咬牙的嗔态,不禁会心一笑,忍不住看了她一眼,却见她目光专注的盯着母后手里的念珠,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不由无趣,将视线收了回来。 “听琪儿说,苏松发大水,饿殍遍野,死伤无数……南无观世音菩萨……今日朝会,辅臣们可有良策?” “这几年天气反常,灾祸一宗跟着一宗……”朱翊钧听皇太后问到了这事儿,顿时正色起来,起身亲自将皇太后从蒲团上搀扶起来,扶坐到床上,又亲自取个大黄迎枕给她靠在背后,一边也没忘了说话:“……幸而张太师这些年改革颇见成效,库有余粮,倒不至于捉襟见肘,朕已吩咐下边开仓放粮,赈济灾民,还下旨免去了苏松地区今年的赋税。” “皇儿慈悲,黎庶幸甚!”皇太后合十低声念了句阿弥陀佛,美丽的面庞上隐有圣洁的光芒。念罢她皱起娥眉,说道:“下头人蝇营狗苟,良莠不齐,赈济灾民是皇儿的善心,得找个靠得住的统筹,莫让他们唬弄了才好。” “本来朕属意翰林院掌院沈归德(沈鲤)先生,不过后来申先生(申时行)举荐了江西道御史李值,这人方正不阿,朕素有耳闻,便同意了……内书堂那边新招了些学生,一时间也离不开沈先生。” “申先生举荐的人自然是错不了的,”皇太后点了点头,“至于沈先生,从前教过你学问,如今已经是吏部左侍郎了,你还让他去教那些小宦官们,可有点大材小用了。” 朱翊钧叹了口气说道:“沈先生太过刚正了,当年太师在时,明明深得太师信任,太师病重,文武上下齐去探望,不过人之常情而已,偏沈先生就不去探望。这还不算,便是朕这个皇帝,他也顶过好几次……他跟申先生有些不对付,连带着王国光也看他不顺眼,朕也是没办法,这才让他去内书堂教书的。现在王国光去职归乡,再过段时间,过段时间朕给他找个合适的位置。” “嗯!”皇太后点了点头,一边示意思琪去给朱翊钧端碗参汤,一边说道:“说起内书堂了,前几日哀家与慈宁宫陈姐姐(仁圣皇太后,朱翊钧嫡母)闲聊,说起那些宫女们,也想读书认字儿,哀家琢磨着,是不是给她们在内书堂那边也辟一块地方,捡着聪明好学的宫女去,四书五经自然是不必学的,认认字,学学《女戒》什么的,日后教化其她宫女,也是一桩善事,不知皇儿意下如何?” 女子无才便是德,朱翊钧对皇太后的这个提议不以为然,不过却不好直接拒绝,点头说道:“母后此意大善,不过,你也知道外廷那些御史言官们,此举毕竟从所未有,他们免不得要刮噪,朕得先跟张先生(张思维)申先生他们商议一下才好做决定。” “皇儿说的是,倒是哀家想的过于简单了,你跟那些辅臣们商量一下,行的通就行,实在行不通也不用勉强。” “是!”朱翊钧点头,看看窗外,见日已西沉,起身告退:“时间不早了,儿臣还想去慈宁宫请安……听说母后今日礼佛直到深夜,思琪,好生伺候着,不要让皇太后累着。” 皇太后摆摆春葱般的玉手:“哀家知道了,皇帝不是要去慈宁宫吗,快点去吧!” 朱翊钧出了门,皇太后歪在床上对思琪说道:“哀家有些乏,想要休息会儿,你也下去吧。” 思琪答应着,拉过一床薄被给皇太后盖到身上,这才蹑手蹑脚的退了下去。 出了殿门,一个身穿绿裙的小姑娘迎了上来,拉住思琪的胳膊,一边往台阶下走一边小声说道:“姐姐让咱打听的事儿咱都打听清楚了,那个小火者叫陈默,高忠府上的,是陈矩的干儿子,新近刚被送去内书堂读书。听说一去就出了个大风头,将沈鲤让他背的书老大一段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又聪明又好学,好几个翰林院的夫子都对他赞誉有加呢,倒是那沈鲤,好像对他有看法,每天留给他的作业都比别的学生要多好多……” 小姑娘叫春桃,喋喋不休的把打听来的一股脑都告诉了思琪,她说话又急又快,声音清脆悦耳,比黄鹂鸟儿的叫声还要悦耳:“咱还听说陈默长的特别好看,浓眉大眼,眉间点着花钿,说话也跟别的公公不一样,清脆洪亮……对了,坤宁宫的刘姐姐见过陈默一次,你俩关系好,不信你可以去问她。” 春桃说话的时候,两只眼睛亮闪闪的,俏脸绯红,一副兴奋的样子,思琪见了忍俊不禁,轻咳一声才算重新板起了脸:“问她做啥?陈默是吧?他是什么人跟咱有什么关系?倒是你,说你多少次了,后宫重地,要注意举止,瞧你跑的,让掌事姑姑看到少不得又是一顿板子……” “有姐姐你在,咱才不怕呢!”春桃歪着脑袋冲思琪嘿嘿直笑,惫懒的样子,思琪也拿她没有办法。 “行了,以后不许再提那个什么陈默了……张公公让人送来了些橙子,你给慈宁宫和坤宁宫都送点,就说皇太后让你送的,去吧。” 春桃点头答应,目送思琪远去,忍不住嘟起嘴小声嘀咕:“要不可叫人家打听陈默,现在咱打听出来了,又说跟你没关系,到底是什么意思啊?” 她不懂思琪的心思,其实回到房间的思琪也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什么一听万历说有人暗恋就生那么大的气,现在想想,倒有些小题大做了。陈默是什么身份,自己又是什么身份,何必呢。 思琪摇头一笑,决定将陈默丢在脑后。只是拿起放在桌子上的那本线装《中庸》以后,却想起了方才偷听到皇太后与万历关于宫女进内书堂读书的话,再没了读书的心思,望着窗棂上贴着的漂亮窗花发起了呆。 ☆、第十一章 再相遇君臣话古 朱翊钧从张鲸嘴里听到了一个消息,廷推当中获得多票赞同,自己也同意的新任吏部尚书梁梦龙是走的锦衣卫指挥同知徐爵的关系。 那徐爵与乾清宫管事牌子张大受当年本都是待罪之身,冯保欺负自己年幼,不但将这二人救出,还委以重任。这么多年过去,二人靠着冯保的关系,贪渎卖官,犯下了无数罪行,而自己偏偏只能眼睁睁看着而没有任何办法。 他又想起适才跟张四维与申时行商议让宫女进内书房读书,被两位内阁辅臣当面拒绝的事情,一句话突然在他脑海响起:“是龙你得盘着,是虎你得卧着”,陈默的面容随即浮现在他眼前。 他皱眉攒目,拳头握紧,牙齿咯嘣嘣直响,好一会子,才算冷静了下来。 张鲸一直在旁边伺候,亲眼目睹了朱翊钧面色的种种变化,心中暗喜,忍了数忍,终于端了杯参茶上前:“万岁爷息怒,犯不着跟徐爵那样的人动气……都怪老奴才一时口快,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一边说着,他一边不轻不重的扇自己嘴巴,表现出一副十分懊恼的样子,演技比起陈默来也不逞多让。 “行啦,没你的事,挠痒痒似的,逗朕开心还是怎么?”朱翊钧翻了张鲸一眼,随即正色:“好了,你的忠心朕自然知晓,你跟张诚都是打小就伺候朕的奴才,朕的左膀右臂,日后朕还得靠着你们呢。”张鲸从未听朱翊钧说过如此暖心之言,如同三伏天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浑身上下从脑瓜顶一直舒服到脚后跟儿,飘飘然,恍然间不知北在何处,脑子不知怎么一热,噗通就跪到了地上:“万岁爷如此信重,真叫老奴无地自容……有句话一直如鲠在喉,说出来就怕万岁爷怪罪……”“说吧,无论什么话,朕赦你无罪!”“万岁爷已然亲政,冯公仍操政柄,当尽早除之!”此刻张鲸已然有些后悔,却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说罢心有余悸,以头杵地,不敢抬头,一颗心如擂鼓一般。一阵难捱的静默,朱翊钧目不转睛的望着张鲸的脑瓜顶,仿佛想要看到他内心深处似的,神色变幻,良久才轻轻一叹:“大伴伺候朕多年,又得两宫信宠,这话朕就当你没说,日后不要再提起了……看了半天折子,朕有些乏,你陪朕出去走走吧!”朱翊钧近日来愈发喜欢独行,主仆二人照旧安步当车,不知不觉,竟然又出了东华门,上了护城河东岸的大堤——出城的时候夕阳欲坠,晚霞漫天,张鲸冲守城的统领努努嘴,自有一帮人马暗暗坠在朱翊钧后边保护。心事重重,朱翊钧漫步河堤,不知不觉中天色已然暗了下来,行至河堤中段的凉亭时,发现亭中站着一人,借着暮色打量,竟然又是陈默。张鲸也发现了陈默,这次不用朱翊钧吩咐,自己就躲到了后边没有进亭,同时冲后边跟着的守卫摆手,示意他们躲起来。朱翊钧十分满意张鲸的表现,拾阶入亭,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好哇,臭小子,不好好当差,又跑出来偷懒!”“呀--又是你,你想吓死咱啊?”陈默其实早就发现了朱翊钧,却顺着对方,故意做出一副被吓了一跳的表情。朱翊钧果然十分开心,学着陈默的样子,双脚冲外,坐在凉亭边的矮墙上,一边晃脚丫子,一边顺着陈默的视线往河对岸望:“就这么大胆子啊……怎么,又来看你的琪姑姑?”“小爵爷就别取笑咱了成不?”既然朱翊钧说他是皇太后的侄子李铭成,陈默自然更加不会主动点破。事实上,能够跟万历拥有这种十分特殊的关系,绝对是能够让后宫宦官都羡慕嫉妒恨的事情。“好好好,不取笑你,”朱翊钧笑着点头,突然道:“对了,咱听说你最近去了内书堂读书,还出了好大的风头,行啊臭小子,咱还真的小看你了呢……说说,除了《大学》,还看过什么书?”万历居然打听过自己,不禁让陈默有点喜出望外。这可是表现的好时候,他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几年前咱就到府里司房当差了,义父一直对咱不错,除了教咱认字儿,他的书也任咱随便看,可惜咱脑子笨,这么多年,从《三字经》看起,不过看过些诸如《百家姓》《千字文》《孝经》《忠鉴录》《大学衍义》,以及《孟子》《诗经》之类的书。”《孝经》和《忠鉴录》是最近他看的,属于内书堂必修的功课,至于其它那些,也是内书堂要学习的,不过,后世的时候他就看过好多次,现在回忆,竟然可以一个字不拉的背诵出来。这还不算,就是新近看的那些书,居然也能一目十行,记忆十分深刻。这也是穿越以后,他所发现的第二个惊喜。“是吗?可别吹牛,咱得考考你。”史载朱翊钧五岁开始读书,聪明用功,经过这么多年的浸淫,虽比不得朝堂上那些硕儒,学识却也绝对能算的上渊博,闻言开始捡着陈默所说的那些书提问。反正四下无人,陈默着意表现,有问必答,一点也不打磕巴。朱翊钧愈加满意,想了想问道:“既然你说看过《贞观政要》,那你说说,魏征是个什么人?”这个问题,若是换做一个不知历史的人来回答,无非“直言忠谏,兼贤广纳,知人善任”等等溢美之词,或许再加上唐太宗胸怀宽广,虚怀纳谏,君臣二人,千古佳话之类。偏偏陈默就是学历史的,偏偏历史上就记载过万历皇帝关于魏征的评价,现在听朱翊钧问到这个问题,顿时心花怒放,强自压抑着,迟疑片刻,缓缓说道:“按着书中记载以及后世对魏征的评价,此人好像算得上千古名臣的表率,不过,咱不稀罕他。”“哦?”朱翊钧评价魏征还得过几年,此刻一听,双目顿时一亮:“说来听听。”“你想啊,魏征那厮,先事李密,后事建成,又事太宗,忘君事仇,种种行径,不就是个背信弃义的小人么?还有,这事儿好歹还能说他个‘良禽择木而栖’,情有可原,可他后来跟了太宗之后,每次谏言,竟然还要留下副本,最后临死前把副本交给了修史的褚遂良,这又是什么行径?这就是求名卖直,沽名钓誉嘛,真要忠心耿耿的话,绝对办不出这样的事来……”“说的好,”朱翊钧想不到能够从一个小火者口中听到如此别出心裁的评论,忍不住打断陈默拍起了巴掌:“说到咱心坎儿上了,咱也读史,每每读到后人夸赞魏征时就纳闷,如此小人,怎么就能流芳千古呢?”“说到这儿啊,咱倒隐约有些想头。”“是吗?”朱翊钧愈发感兴趣了,根本就没注意到,天已彻底黑了下来。 ☆、第十二章 闻高见难舍难分 “嗯,”陈默点了点头,也不管天黑朱翊钧根本就看不见,说道:“你想啊,修史的都是什么人?都是那些当官儿的士大夫对吧?就算他们再公正,总也有些私心。他们自然希望遇到的皇帝都是明君,然后自己才能做一个名臣。咱琢磨着,就算秦桧儿严嵩那样的人,从骨子里也是不愿意遗臭万年的。所以,有了这个念头,自然会把魏征跟唐太宗之间的关系大吹特吹……说到这儿,其实那魏征也挺坏的,咱记得他曾对太宗说过,因为太宗是圣君,所以他才敢直言进谏,言下之意就是告诉太宗:‘你得听咱的话,不然的话,就成昏君了。’你说,这人是不是够坏?”这一点朱翊钧倒是从来都没有想的这么透彻过,闻言如同醍醐灌顶,不禁想起本朝那些御史言官们,愈琢磨愈是这么个道理,忍不住再次击节叫好。陈默被朱翊钧夸的面泛红光,夜色中双眸闪闪发亮,有些收不住话匣子的意思:“小爵爷也觉得咱说的有些道理对吧?依着咱说,就是本朝的那些御史言官们大多也有这样的心思,每个人都觉得自个大公无私,高风亮节,就连先皇少去皇太后寝宫都敢跳出来横加指责,那不纯粹吃饱了撑的没事干吗?”说到这里,陈默心中一动,忍不住一阵冲动,试探着说道:“还有,其实就是已故太师,咱也觉得他这人不咋地……”“张先生?他又怎么了?”朱翊钧眯了眯眼睛,不动声色的问道。陈默猜不出此刻的朱翊钧心中对于张居正究竟是个什么心思,也无法从对方的语气中感觉出来,不过既然话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你想啊,太师教导咱万岁爷勤俭节约,不许这,不许那,他自己呢,生活奢靡无度,根本就不能以身作则,身为先帝托孤重臣,这起码也得算德行有亏吧……”陈默住口不说,朱翊钧却并未追问,而是陷入了回忆之中:他记得当年张居正修宅子,自己觉得元辅先生俸禄不高,还赏赐了他一千两白银,结果后来听张诚回报,那次张府修宅,居然耗银一万两,比自己赏赐的,足足翻了十倍。还有,据张诚回报,宅子刚刚修好不久,一个锦衣卫的军官就在张居正的老家给他修了一座一模一样的宅子。而自己呢,母后想要用私房钱在涿州修个庙,都能被张居正顶回来变成修桥……他沉默了,牙关紧咬,真想冲着宽阔的护城河大声嚷上几句,可他不敢,因为他相信,那样的举动一旦传到外廷,势必又会成为那些唯恐天下不乱的御史言官们攻击的理由。朕这个皇帝当的可真够窝囊啊!想到这一点,朱翊钧忍不住有些悲从中来,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好好的又叹什么气?”听到朱翊钧的叹息,陈默反而放下心来。“没什么,刚才你说的都有道理,不过,这话跟咱说说尚可,以后最好少跟别人提,懂吗?”“‘出头椽子先烂’的道理咱懂,咱就是不知道为啥一见小爵爷就觉得特别投缘……算了,您是什么身份,咱又是什么身份?小爵爷别见怪,小人一时高兴,有点糊涂了。”朱翊钧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陈默“小小年纪”就懂得了欲擒故纵的把戏,闻言哈哈一笑:“什么身份不身份的,咱要真是嫌弃你的身份,吃饱了撑的大晚上跟你在这儿摆龙门阵……哎呦,天都这么黑啦?不行不行,咱得赶紧走了,不然等会儿城门下钥,咱就出不去了。”陈默有些依依不舍,发自肺腑的问道:“小爵爷什么时候还来大内?”朱翊钧也有点舍不得眼前这个见解独到的小宦官,呵呵一笑:“舍不得咱啊?放心吧,有的是见面的机会,等咱想你时,就来这亭子找你……对了,告诉你个消息,听咱姑母说,她跟慈宁宫的仁圣老太后商量,想捡着聪明机灵的宫女送去内书房读书呢,到时候,你就能天天见到你的‘琪姑姑’喽!”“什么?”这一下陈默的惊吓可不是假装的,瞪眼捂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朱翊钧隐约见到陈默的表现,仿佛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哈哈大笑了起来,笑声爽朗,寂静的夜色中传出老远。远处躲着的张鲸听的真切,心里咯噔一声,稀疏的眉头顿时拧出了一个大疙瘩。回到陈矩的小院儿,天色已晚,陈矩正站在门口廊子处伸懒腰,瞥眼看到陈默,顿时来气:“这么晚了,你跑哪儿去了?”陈默暂时还不想将两次偶遇万历的事情告诉陈矩,上前行了一礼,眼珠子一转已经计上心来:“对不起义父,孩儿今日在内书堂被沈先生责罚,心中有愧,跑去护城河边散心,不知不觉就忘了时间……”“什么‘心中有愧’,咱家看你是心中不满吧?”陈矩冷哼了一声,瞪了陈默一眼说道:“所谓严师出高徒,人家沈先生乃是饱学硕儒,以吏部侍郎之尊教授你们这些个小宦官,本来就有点大材小用了,你们倒好,非但不以为荣,反倒抱怨人家严格,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孩儿知错了,”陈默低下了脑袋,忍不住小声说道:“不过那沈先生明明对孩儿有偏见,不然为啥老是针对孩儿呢?”陈矩是内书堂掌司,对此有所耳闻,此刻却不能顺着陈默,提高了声音:“什么偏见?不就是对你的要求更严格些了么?这是好事,懂不懂?‘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你也不小了,莫非连这道理都不知道?”“是,孩儿受教了!”陈默不敢再辩驳,心中却不以为然:什么‘更严格’了一些?老子前世今生加起来好歹也好几十岁了,难道连什么是器重什么是针对都分不出来?“行了,先去厨房吃饭吧,咱家让你三哥给你留了饭。”陈矩冲陈默挥了挥手,望着陈默出了院门儿,他却没有马上回屋,而是略等了片刻,便见一个黑影匆匆走了进来,正是对他最为忠心的钱沐。 ☆、第十三章 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怎么样?”陈矩一边往屋内走,一边问道。 “他去了望月亭,后来来了一个人,两个人待了很久……” “什么人?”陈矩神色一紧,打断钱沐。 二人已经进了屋,钱沐一边帮陈矩拉开椅子,一边赫然说道:“孩儿怕他发现,没敢离的太近,是以没看清那人的长相,不过那人穿着一身黑衣服,身材略胖。” “黑衣服?身材略胖?会是谁呢?”陈矩根本就没往万历的身上想,皱起眉头沉思,不过后宫宦官何止万人,想了半天也不得要领,便道:“连相貌都没看清,自然也没听到二人说话了?” “嗯!”钱沐耷拉下脑袋,像被霜打了的茄子。 “你怎么不跟着那人看看呢?”陈矩有些恨恨的说道,随即一叹:“算了,下次再说吧,你先下去,记住,这件事谁也不许告诉。” 钱沐懦懦退下,房间里只剩陈矩一人,孤灯如豆,将他的影子映在雪白的墙壁上,偶尔爆开一个烛花,影子便也跟着跳动,显得颇有些诡异。 “当初那监印到底是不是他偷的呢?” 陈矩伸手揉了揉太阳穴,以手扶额,再次陷入了沉思。是的,他虽然一刀杀了高磊,那也是因为高磊道破了他的秘密,不得已而为之。事实上,对于监印到底是不是高磊偷的,他一直心存疑虑。 他不后悔杀了高磊,哪怕高磊是被冤枉的。他也愿意相信陈默确实无辜,可是说不出为什么,他总是感觉哪里不对劲。太巧了,巧合的让人不敢相信。 “假如监印真的是陈默所盗,那钱沐看到的那人,会不会就是负责联系陈默的人呢?他究竟代表的哪一方势力?冯保?张宏?张诚?张鲸?抑或是哪一宫的娘娘?更甚者,会不会是万岁爷呢?” 高忠性格耿直,多年来得罪了不少人,陈矩想到的那些人都有除掉高忠的动机,其中尤其以冯保为甚。只是到底是谁,饶是陈矩自诩聪明,也无法说清楚。想了很久,他也只能做出决定:“走着看吧,真有鬼,迟早有露出马脚的那一天!” 陈默确实有些饿了,一路直奔厨房,到了之后发现里边还亮着灯,算算时间,忍不住就有些奇怪:早过了饭点儿,这么晚了,里边会是谁呢? 推门而入,见角落里席地坐着一人,正对着一碟花生米自斟自饮,不禁笑了:“三哥,又偷酒喝,信不信咱告诉义父让他打你的板子?” “你敢?”赵鹏程回头瞪陈默一眼,噗嗤一笑,招呼他道:“过来过来,好几日没吃酒,嘴里快淡出鸟了,赶紧过来陪哥哥喝两杯。” “你喝吧,等会还得伺候义父洗脚,你想害死咱啊?”陈默笑着摆手,问道:“义父说让你给咱留了饭,哪儿呢?” “蒸笼里热着呢,还有半只烧鸡,义父吃剩下的,也让咱给你留着……不愧是义父最宠的义子,就这份待遇,咱看了都眼红。” 陈默一边从蒸笼里将菜取出,挨着赵鹏程面前的花生米摆放好,一边笑道:“三哥就别取笑咱了,义父对你不也器重着呢么?听说内宫监的掌印田公公要去南直隶当守备,义父不是推荐了你跟着嘛,那可是肥差,到时候可不许忘了兄弟。” “八字还没一撇呢,哪有你好,内书堂读书,日后一旦得着机会,掌印司礼监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说着话陈默已经手拿馒头学着赵鹏程的样子坐到了他的对面,二人对视,突然同时笑了起来。 笑了会子,陈默渐渐收住了笑声,塞了口馒头含糊不清的说道:“咱哥俩也别互相吹捧了,咱就跟三哥投缘,三哥对咱又有救命之恩,兄弟日后但有所成,必定不会忘记哥哥的大恩。” “如此甚好,”赵鹏程端起牛眼大的酒盅嗞溜一仰脖,哈的一声放下酒盅,咂咂嘴,语气突然有些怪异:“圣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能记得咱的恩情,咱很高兴。不过,”他突然拉长了声音:“你光记得咱的恩了,别人的呢?” “什么?”陈默一口馒头卡住了喉咙,呛的他险些喘不上气,剧烈的咳嗽了会子才算缓过了劲儿,心脏却像被人用力的一把攥住,直勾勾望着赵鹏程,小心翼翼的问道:“三哥,你喝多了吧?说的话咱怎么听不懂呢?” “听不懂?”赵鹏程嘿嘿一笑,起身开门探头左右张望了一下,坐回来望着陈默:“别装蒜,你敢说老祖宗的监印不是你偷的?” 陈默心头巨震,一个念头划过:他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陈矩让他诈老子来了? 存了这个念头,陈默顿时提起十二分小心,呵呵一笑:“三哥你别跟咱开玩笑了行不行?那监印不是高磊偷的么,你不是还给咱作证了嘛!” “那是唬弄陈矩的,你小子都快露馅了,咱要再不拉你一把,送到静乐堂的可就不是高磊了,”赵鹏程说到这里停了一下,见陈默仍旧不愿承认,索性把话挑明:“你就别不承认了,当初你是怎么进的宫?还有,每个月初三你都会去后门河堤上的一块青石板下取东西对吧?别那么看着咱,没错,咱跟你一样,一条绳上的蚂蚱……” 这下陈默彻底相信了赵鹏程,不过,很快却又浮现一个疑问:“以前主人有什么吩咐不是都会放在那块青石板下吗?咱从来没跟主人有过直接的接触,怎么现在……?” “那是以前,”赵鹏程的脸色阴沉了下来,望了望窗户,好像能够透过昏黄的窗户纸望到外边似的:“要变天了,到了必须要启用咱们这些棋子的时候了。” “变天?”陈默怔住了,良久,问道:“三哥,你年岁比咱大,入宫也比咱早,咱们那个主人,到底是谁啊?”这是这些天他一直在猜测的问题,就像陈矩琢磨的那样,他能找出好多个希望置高忠于死地的人--究竟是谁呢?自己到底值不值得为他卖命呢? 这问题太过重要,一问出口,他的心也随着提了起来…… ☆、第十四章 密谋对策 “咱确实知道,”赵鹏程自斟自饮了一盅,突然叹了口气,说道:“本来不该告诉你,不过,这么多年咱也算看着你长大了,知道别看你小子平日话不多,其实是‘瞎子吃饺子,心里有数’,估计猜也猜个**不离十,告诉你也无妨……咱们这些人都是私自阉割被主人招进宫的。你也清楚,本朝对这方面控制的其实挺严格,有这种能量的人屈指可数,也就司礼监那些老公公们,不可能是高忠,也不是张宏张鲸张诚,答案岂不呼之欲出?” “你是说……?”虽然陈默也是这么猜测,不过,真的由赵鹏程嘴里得到证实,他仍旧大吃了一惊。 陈默没说出冯保的名字,赵鹏程仍旧点了点头,心照不宣。 冯保是司礼监掌印太监,还提督东厂,刘若愚《酌中志·内府衙门识掌》当中明文记载:“最有宠者一人,以秉笔掌东厂,掌印轶尊,视元辅;掌东厂权重,视总宪(吏部尚书)兼次辅。其次秉笔,随堂,如众辅焉。”这里的掌印指的就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秉笔掌东厂,指的就是东厂提督。由此可知冯保权势之盛,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绝不为过。 只是权势再大又能如何?如今已是万历十年冬十月末,假如历史记载不出现错误的话,再用不了两个月,这个炙手可热的“冯大伴”就会被万历皇帝贬为奉御,送去南京明孝陵种菜养老,昔日种种,尽归尘烟。 陈默忍不住叹了口气:自己这命也真够苦的啊! “叹啥气?莫非你不开心?” “有啥开心的?”陈默斜了赵鹏程一眼,撕下一条鸡腿递给他,自己则扯下一块鸡胸大嚼。 赵鹏程接过鸡腿,却并未急着吃,而是目不转睛的望着陈默,迟疑了片刻,说道:“兄弟,咱知道论眼光比不上你,你跟咱说实话,冯公公是不是要失宠了?” “你听谁说的?”陈默眼皮也没抬,嘴里嚼着鸡胸,含糊不清的问道。 “倒没有听人说过,不过,高忠可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儿,以前跟冯公公关系处的虽然不是特别亲密,倒也能过的去,平日礼尚往来的事情难免,从来没有像上次那样驳过冯公公的面子。还有,义父让你去张大受那儿送扇子的事儿咱也知道,他俩都急着跟冯公公那边划清界限,应该很能说明问题了。再有,若是事情不危及到一定程度,冯公公那边也不会正式启用咱们这些人吧?咱书读的少,可咱不是傻子啊……” 你何止不傻,还挺精明嘛! 陈默异样的看了赵鹏程一眼,已然明白这人今日绝非跟自己挑明身份那么简单,索性开门见山:“三哥说的有道理,说说你的想法,咱哥俩好好合计合计。” 赵鹏程再次起身开门看了看外边,确定无人偷听之后才退了回来,压低声音问陈默:“上头让咱二人合作再次盗取高忠的监印,这次跟你上次不同,要咱俩将监印送出去……高忠是什么人?御马监掌印,提督四卫营武士营,那监印可是能够调动军队的,要他的监印干什么?” 他的声音尖细中带着些颤抖,住口的同时,外边怪风呼啸,窗户砰的一声被吹开,寒风席卷而入,刮的烛火乱跳,厨房内顿时一暗,陈默身子一紧,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你是说……?”那两个字他有些不敢出口,仿佛只要说一说都是不赦的罪过。 赵鹏程点了点头:“你觉得冯公公有几成胜算?先不提万一成不了就是诛九族的大祸,就算真成了,咱每有几分把握可以不被灭口?” 陈默彻底沉默了,心中却翻江倒海一般。他才知道,原来面对权利的时候,人居然可以如此胆大包天,无所不用其极。他也才知道,历史果然是虚伪的故事,那个被后世很多人同情的冯保,竟然还有过造反的念头。 结果自然是失败的,或许,冯保根本就没来的及有所行动,不然的话,他的结局就不是明孝陵种菜了。 “你想怎么办?”问出这句话的同时,陈默也在思考,一艘明知道就要翻的船,还有没有必要待在上边?或者,想办法改变? “你说,咱要是主动向义父坦白会怎样?反戈一击,能不能将功折罪?”赵鹏程说这话的时候,双眼是泛着光的,望着陈默,显得分外的殷切。 可陈默知道赵鹏程想的过于美好了。继承了本体的记忆,结合后世学到的知识,他早已经对宦官这个群体的集体性格洞若观火。生理上的缺陷,让他们自私,贪婪,渴望权利,又讨厌背叛,即使后世陈矩被誉为“佛”,可当他杀高磊的时候,可一点也没心软。 他们是最残酷的权利蛀虫,为了权利,他们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对于生命最起码的尊重。 命如草介,是他们终身的魔咒,成功时,其他人的性命在他们的眼中如草芥,无法成功时,他们的生命在上位者的眼中如同草芥。 陈默甚至不清楚,当初自己心安理得的将偷盗监印的罪名嫁祸给高磊时,究竟有几分是出于自己的本意,又有几分是出于本体记忆所带来的惯性——后世的赵昊辰或许有很多很多的缺点,可他的心地是善良的,如今回忆,却有些恍若隔世了。 “怎么不说话?” 赵鹏程的声音打断了陈默的思绪,让他一下子回到了现实,摇了摇头,缓缓说道:“三哥想的过于简单了,真如三哥说的那样,即使义父现在不杀咱每,日后算账,咱每也逃不脱掉脑袋的命运。” “那怎么办?难道咱每只能跟着冯公公造……”“反”字赵鹏程没有说出口,生生吞了回去,饶是如此,他的脸色仍旧一下变的煞白。 陈默再次摇头:“现在可不是大唐,宦官可以左右皇帝的废立,就算冯公公真的成了,外廷那帮人们也饶不了他……” “这也不成,那也不成,总不能闭目待死吧?” 陈默眯起了眼睛,光芒一闪而逝,冷冷说道:“为今之计,只有一个字,拖!” “拖不了呢?” “那也就只能看造化了!”陈默冷声说道,说罢心中一动,隐约感觉自己忽略了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只是偏偏却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了。 ☆、第十五章 跟先生耗上了 陈矩是个十分注重养生的人,信奉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如果没有特殊的事情,一般不熬夜,所以当陈默回到小院儿的时候,他的房间已经一片漆黑——自从陈默去内书房读书,他就又找了个小火者过来伺候起居,倒不一定非得等着陈默。 新来的小火者是陈默的老熟人,安乐堂的老乡陈友。 陈默一直猜不出陈矩为什么要找陈友,按他的身份,高府上下的小宦官们巴不得过来伺候。陈友却一直以为能有今日都是陈默的功劳,夸赞陈默讲义气的同时,对他也愈加的好了起来。 这种事情不解释比解释清了要好,陈默索性就由着他去——人脉这种东西,古往今来,都是**丝上位不可或缺的事物。多些陈友这样的人,日后真想有所作为,也好有个帮衬。 是的,经过这些天以后,陈默已经淡了当初“既来之则安之”的念头,取而代之的是对于权利的渴望。孔子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生活在大明后宫这个充斥着背叛与压迫的小世界,没有争强好胜心的话,便是那案板上的肉,油锅里的鱼。 想要活下去,想要活的好,除了挤破头的往上爬以外,别无它途。 陈友跟陈默住在一起,陈默进门的时候,他正躺在床上看《大学衍义》,见陈默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说道:“吃过饭了吧?咱给你打好洗脚水了,泡泡脚早点歇着吧。” “又打洗脚水?”对于后世习惯自力更生的陈默来说,陈友的殷切其实让他十分的不习惯。 陈友倒无所谓,伺候人伺候惯了,闻言一笑:“捎带脚的事儿,工夫还不大,估计还没凉呢,你赶紧泡,泡完早点睡。” “睡啥睡?”陈默苦笑道:“沈先生让咱把论语宪问篇抄写十遍,今晚怕又是不眠之夜喽。” “很多吗?”陈友没看过论语,不知道陈默的作业量有多大。 陈默已经倒好了洗脚水,脱了鞋袜,泡脚入水,略烫的水温,舒服的他忍不住**了一声,长吁口气才道:“岂止是很多,全文四十四章(一问一章,平均几十个字),近两千字,抄写十遍就是两万,你说多不多吧?” 陈友吐了吐舌头:“这么多啊?那沈先生对你可真够狠的。” “谁说不是呢。”陈默本来刚知道那位穿红袍的先生就是鼎鼎大名的沈鲤还很开心,可随着时间越长接触越久,发现自己高兴的有些太早——那厮高傲刻板,偏偏还嫉恶如仇,就因为自己是走后门进的内书堂,便看自己不顺眼,处处针对,搞得自己狼狈不堪不算,还让大家看足了笑话。 若是依着后世赵昊辰的脾气,弄不好早摔了耙子。谁知他继承记忆的那小宦官陈默,明明胆小怕事,偏还是个犟脾气,死不服软儿,这下算是耗上了:让咱背书,咱就背书。让咱作诗,咱就作诗。让咱抄写咱就抄写。不是针对咱么?划出道儿来,咱接着便是。 其实在陈默这副身体里,后世赵昊辰的灵魂占主导地位,原本陈默所遗留下来的,不过是一份记忆,某些惯性,根本不具备自主权。对于这种宁死不屈的精神,他其实是有些瞧不起的,只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沈鲤那棺材板儿似的神情他就感觉到一种深深的侮辱——好啊,你不是瞧不起咱嘛,咱偏偏要证明给你看。 是陈默改变了赵昊辰呢,抑或是赵昊辰改变了陈默?这事儿挺复杂,恐怕连他自己都说不清。 洗脚盆内的水渐渐凉了下来,那边陈友手里的书已经滑落在枕头边,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陈默从乱纷纷的思绪中惊醒,擦了脚,蹑手蹑脚的收拾了残局,坐到书桌前,铺纸,研墨,挑灯,一番准备工作就绪,搓搓手,提笔蘸墨,工工整整的在白纸上写道:“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 屋外寒风阵阵,陈默修长笔直的身影倒映在窗户上,衬着昏黄的烛光,给这孤独的寒夜平添一份独特的风景。 他的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笔若游龙,将后世浸**法多年的功力拿出来,看都不看一眼那本通篇没有一个标点符号的《论语》,完全凭借着出色的记忆力默写。他决定了,无论如何也要让沈鲤那一成不变的死人脸变变表情。 两万多字,陈默一直写到五更天才算大功告成,和衣而卧,感觉只微微眯了一会儿,便听到了陈友起床的动静。 “少言,该去上课了,快醒醒……”陈友摇了摇陈默,见他睁开眼睛,便出门去了上房伺候陈矩。 陈默不敢再赖着,坐起身,用力揉了揉太阳穴,感觉脑子略微轻松之后,方才下床。外边天还没亮,开门见陈矩那屋已经掌灯,他便忙着去水房打开水,回来时发现陈矩已经摸黑在院子里打起了太极拳。 将开水倒在脸盆内兑好凉水,又准备好青盐毛巾,那边陈矩一套太极拳正好收势,脸不红气不喘的走过来,接过陈默温热的毛巾擦了把脸,又用青盐漱了漱口,问道:“听陈友说你昨夜又熬夜了?” “这小子嘴真碎,”陈默听陈矩语气轻松,便笑着数落了一句,又道:“孩儿也是没法子,沈先生留的作业太多,总不能给义父丢脸,只好挑灯夜战了。” “抄写的什么?”陈矩拿起热毛巾进屋。陈默连忙跟在后头,一边回答:“论语宪问篇”,一边打量,发现陈友已经将屋子打扫的干干净净,正弯着腰在里屋叠被子。 陈矩坐在椅子上气色悠闲,闻言突然一怔,皱眉凝思片刻:“论语宪问篇啊?‘子路宿于石门,晨门曰: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多年未看了,是这句吗?” 这是论语宪问当中的一句,陈默点头一笑:“义父好记性,一个字都没差。”说着话突然心中一震,猛然间想起自己昨夜到底忽略的是什么了,下意识的一拍脑门:“对啊!”倒把陈矩吓了一跳。 ☆、第十六章 就算宦官,咱也是站着撒尿的 “一惊一乍的,什么对啊?”陈矩不满的瞪了陈默一眼:“都进内书堂读书的人了,还这么不沉稳?” 陈默低下了脑袋没敢说话,一颗心却抑制不住的狂跳起来,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猛然移走压在心口的大石之后,分外轻松所带给他的不适。 陈矩见陈默低头,并未追问,啜了两口茶后起身说道:“别杵着了,不早了,去用饭吧。” 陈默冲陈矩的背影吐舌做了个鬼脸儿,老实的答应一声,冲陈友打声招呼,眼见陈矩已然出门,紧行几步跟了上去。 吃过早饭,陈矩与陈默一同出了高府,其时天光尚早,启明星斜挂,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 陈矩还没到坐轿的资格,倒是御赐紫禁城骑马,不过因为高府离着司礼监不远,他很少用这特权,用他的话说,“出头椽子先烂,安步当车最好,不显山不露水,还养生,一举数得也”。 二人一前一后,走出没多远,就听身后有人叫陈默的名字,停下等了少顷,便见张德成与李天佑快步赶了上来。两人先与陈矩见礼,这才双双冲陈默抱拳,面挂笑容,显得十分亲密。 “你每年轻,走的快,用不着等咱家,先行就是。”陈默笑眯眯的望着三人,仿佛对他们的关系十分满意,挥挥手,示意他们先行。 陈默心领神会,扯住还待客气的二人向前,很快便与陈矩拉开了距离,嘴里则解释着:“两位学长且莫觉得不安,咱义父惯会替人着想,怕咱每顾及他的身份,说话也不痛快。” “咱猜着也是如此,少言兄好福气……”李天佑长相俊美,说话的口气也十分温柔,让人听着受用,只是不知为何,每次与他站在一起,陈默总觉得十分别扭。 “学长客气了,只是这话可别让张公公听见了才好。” 李天佑一怔,白了陈默一眼,居然风情万种:“讨厌,这不是咱兄弟一起说话么?再说,咱说少言兄好福气,可也没说咱每的福气就不好吧?” 娇滴滴偏又十分尖细的声音让陈默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落痕迹的往张德成那边靠了靠,打个哈哈:“开玩笑,咱这人有个毛病,跟人一熟就爱开玩笑,学长莫要见怪才好。” “讨厌!”李天佑翘起兰花指戳了陈默脑门一下。 张德成哈哈一笑:“少言兄不要认真,天佑跟你一样,以后日子久了你就知道了。”他与李天佑恰恰相反,三角眼,朝天鼻,厚厚的嘴唇像两根腊肠,半夜里碰见,能把活人吓死。 二人各具特色,若非陈矩暗示,陈默还真不愿意跟眼前他俩打交道,尤其那个李天佑,从他本心,真的希望有多远离多远。不过最近高忠与张鲸走的比较近,他这当“孙子”的,当然不能跟上头对着干,只能咬牙忍着了。 一番嘻嘻哈哈没营养却能套近乎的话过后,司礼监已然在望,远远见门口有人出入,三人急忙加快了脚步。 老规矩,先向至圣先师行礼,这才进教室,各归本座,取书晨读。 陈增来的比陈默早,桌子下偷偷塞给他一大包草纸包着的物事,疙疙瘩瘩的,淡淡的果香扑鼻而至,朗朗的读书声中悄悄道:“昨夜又熬夜了吧?这是义父赏咱的凤梨,可是稀罕物,咱吃了一个,这个给你。” 菠萝? 不是十六世纪才传入中国吗? 陈默一怔,接了过来,虽然明知对方有意巴结,仍旧感觉心中一暖,点点头:“谢谢学陈兄了!” 沈鲤踩着钟声走进了教室,照例先检查学生们的作业,背诵的,抄写的,一丝不苟,毫不徇私。 陈默是沈鲤最后一个检查的对象,从很多天前开始,这已经成为了沈鲤的习惯。而每当此刻,陈默都会成为焦点。今天仍旧如此,每个人都想看看,昨日沈鲤给陈默留了那么多的作业,他究竟能不能像往常那样不打折扣的完成。 大家不会看到,教室后边靠近角落的窗口外,身穿大红蟒袍的张鲸正眯着眼睛,静静的站在一株怒放的寒梅旁边倾听。 落针可闻,以至于陈默缓慢却又坚定的脚步声显得分外刺耳。众目睽睽,他的嘴角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微笑,走到沈鲤面前,将一叠写满字迹的手抄递给对方,微微退后,略低头,用眼角扫视着对方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论语·宪问:宪问耻。子曰:‘邦有道,谷;邦无道,谷,耻也。’宪问:‘克,伐,怨,欲不行焉,可以为仁矣?’子曰:‘可以为难矣,仁则吾不知也’”……沈鲤翻看最上边的白纸,便见陈默那一水儿隽永飘逸的蝇头小楷,默默念下去,发现字里行间,多了些从未见过的符号,仔细品咂,发现每一个符号都出现在文章断句的地方。有了这些符号,直接便降低了阅读理解文章的难度—— “这个蝌蚪似的符号,代表的应该是意思未尽,语气停顿;小圆圈儿表示完整意思的结束;两个竖列的圆点呢?明白了,大概便是总结上文,提示下文……” 沈鲤不由自主被陈默故意展示在手抄中的标点符号吸引,暗暗探究,竟然将标点符号的用法琢磨了个**不离十,默赞方便的同时,不禁抬眼望向陈默,却见陈默嘴角上翘,颇为洋洋得意,好感顿时不翼而飞,冷哼一声:“偷奸取巧!圣人之作,岂容尔唐突?下去,再抄五遍!” 陈默明明从沈鲤眼底深处发现了一抹赞赏,不想居然得了这么个结果,顿时火冒三丈,忍不住辩驳:“先生的话学生不敢苟同。” “哦?”从未有人如此顶撞过,沈鲤被气的一声冷笑,强压怒火,逼视陈默,一字一顿道:“那就说说你的高见,本官洗耳恭听!” 陈默不傻,自然从沈鲤这种表面的谦虚当中感受到了对方浓浓的火药味儿,他有些打退堂鼓,无法估计如此顶撞所产生的影响。不过当他想到早晨陈矩所诵的那句带给自己无穷震动的话时,突然就坚定了信念: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义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别说自己裤裆里多了那团东西,便是真的割了去,便要忍气吞声畏畏缩缩一辈子么? “话再说回来,这老儿之所以瞧咱不上,不就因为咱这身份么?他奶奶的,咱今日还偏要争口气,让他看看,走后门如何,宦官又如何?咱也是个站着撒尿,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这番心理说来话长,其实不过是一瞬间。反正出够了风头,陈默决定索性再冒一次险。 ☆、第十七章 宁折不弯才有性格 朱翊钧的圆圆的笑脸出现在他脑海,他突然挺直了腰板,朗声说道:“学生惭愧,不敢自领‘高见’,只想问问先生,圣人为圣,何以为圣?” “才德俱全,谓之圣人。”这是儒学公认的标准,沈鲤回答起来,丝毫不见犹豫。 “学生再问先生,何为圣学?”陈默咄咄逼人,快速追问,倒有些后世讲台上逼问学生的风采。 此刻整个教室的学生们已经被二人之间的争论惊的目瞪口呆,内书堂近百年历史,今日所历,闻所未闻,不但空前,怕也绝后。大家心情复杂,既有扬眉吐气的快感,也有对陈默的担忧,更甚者,窃窃私语,料定此番无论胜负,陈默必将受到最为严厉的处罚——尊师重道是为准则,如此诘问先生,不重罚,道将何存? “圣学者,精学,博学,绝学也,乃圣人治学之方,修学之道,成学之径,饱学之意!古之孔老庄墨,皆可谓之圣学至大成者也!是故世人尊之为圣贤,《吾思》诗曰:深思熟思,必有奇思,信师行师,自可名师,圣学博学,方成绝学。知善至善,是为上善。性勿恶,形勿舍,省勿止,神勿折。” 沈鲤侃侃而谈,神采飞扬,活像换了一个人。 陈默对沈鲤的意思大概理解,暗赞对方的同时,紧接着问道:“便如先生所言,圣人之道,教化世人也。世人尽多愚昧之徒,若误解圣人之言又当如何?君不闻大道精深,失之毫厘,谬以千里乎?” 沈鲤博学是博学,论到口才,又哪里是拥有后世多年站讲台经历的陈默的对手,被他连续两个问题问的哑口无言,神色瞬息万变,愣神片刻,突然然拂袖而去。这一下教室里顿时炸开了锅,夸奖的,指责的,担忧的,讥讽的,乱糟糟一片,不复学堂之神圣,倒如同清晨的菜市场。 “够了,看看你们,还有几分圣人之徒的样子?放学后每人来咱家处领十板子,陈默,你跟咱家来!”张鲸的出现如同一双大手突然扼住了众人的咽喉,从极乱到极静不过瞬息之间。大家纷纷低头,再抬头时,张鲸已走,陈默也不见了身影。 “这回完了,气跑了先生,起码也得五十大板吧?” “五十大板是轻的,搞不好要‘拜圣人’,两柱香都算提督心软。”说的人面色复杂,听的人也心惊胆战。陈增起身去找陈矩,李天佑与张德成对视,也起身出了教室。他俩是学长,这一带头,众学生纷纷尾随,去一探究竟。 提督有单独的值房,在内书堂最后边,以做办公之用,众人却没在那里看到张鲸和陈默。想起某人“搞不好要‘拜圣人’”的说法,大家连忙又折往内书堂大门,远远果见张鲸与陈默都在。 所谓“拜圣人”,是内书堂对学生最重的惩罚,由于太过严苛,便是一贯心狠手辣的张鲸也甚少使用。 “咱家再问你一句,认不认错?”张鲸已然看到了那些跟过来看热闹的学生,知道他们所代表的势力错综复杂,日后又是宦官大集团当中的中坚力量,即使他身为司礼监秉笔也不容忽视,只能咬着牙再给陈默一次机会。 陈默站在孔圣人的雕像前一言不发。 李天佑提醒道:“少言,你倒是说话啊!” 陈默没看李天佑,视线将孔圣人由上而下扫视了一遍,只见其大袖飘飘,目光深邃的望着远方,浑身上下充满了悲天悯人的气息,便觉浑身热血沸腾,一种慨然之气油然而生:罚就罚,不就冲圣人鞠躬么?老子偏不认错,你奈我何? 张鲸等了片刻,得到的仍旧是沉默,又见他满脸倔强,心不由的一颤,皱起稀疏的眉头,森然吩咐旁边的番子:“掌香,用刑!” 声音既落,早有一名番子晃燃了火折子,点燃早已备好的香,插在了陈默面前的土地上。另有两名番子上前,用力将陈默的身体按下,摆出直立鞠躬,身体对折,无限接近一百八十度的姿势。其中一人在陈默的膝窝处轻踢了一脚,见他崩的很直,这才向另外那名番子使个眼色,分左右站在陈默的旁边。 这是“拜圣人”标准的姿势,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其中痛苦,只有当事人才能亲身体会。 大概是陈默这副身体年纪尚轻,柔韧性比起后世的赵昊辰强了不知多少,拉伸韧带的痛苦倒还可以接受。 不过他并没有轻松多久,随着时间的延长,血液渐渐汇聚到低垂的脑袋里,头晕,眼黑,胸口一阵阵恶烦不说,两只耳朵内更如打雷一般轰鸣。 为争一时之气便受如此折磨,值得吗? 陈默开始后悔自己的决定,可一想到沈鲤那漠然的脸以及张鲸那居高临下的指责,他就又咬紧了牙关。 陈矩从陈增口中得到消息的时候大吃了一惊,匆匆赶到大门口时,见到的正是众人聚拢当中,已经大汗淋漓,摇摇欲坠,偏又咬牙坚持,绝不求饶的陈默。他没有上前求情,因为他明白那样的举动不合时宜,只能像其他学生那样默默的看着,渐渐的,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心情变的复杂起来。 是的,他是带着怒火过来的,可面对眼前这个突然间有些陌生的陈默,他突然发现自己的怒火慢慢的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竟然是一股若隐若现的心疼,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 他忽然间迫切的想要找到钱沐,让他不要再追查下去了,因为他隐约感觉,假如最后的追查结果确如自己所料的话,自己未必能够对陈默痛下杀手。 纠结,又一次纠结,偏偏都是因为陈默。 陈矩揉了揉眉心,忍不住苦笑了一声。 香雾袅袅,已经燃烧了三分有二,陈默仍旧不发一言的冲孔圣人鞠躬,双腿已经不受控制的打起了哆嗦。 以前被这样惩罚的学生,往往香燃到一半就会磕头求饶,很少有如陈默这般坚持的。先头那名番子开头还不时用脚踢一下他的膝窝,以测双腿的挺直度,到得后来,一股敬佩油然而生,居然再不忍心去踢了。 众学生们静静望着陈默,有些人已经别过了脑袋。便是那些暗暗妒忌陈默的人,此刻也收起了妒忌之心,神色复杂,不知该如何评价。 傻吗?自然是傻的。可为什么让人无法笑话呢? 没有人弄的清楚。 一柱香终于燃尽,众人长吁了一口气。陈默却仍旧没有求饶的意思,张鲸望了眼旁边的陈矩,森然吩咐:“再掌一柱香!” ☆、第十八章 司礼监掌印居然出手相助? 没有人敢劝阻,大家只是纷纷露出不忍之色。 陈增焦急的望向陈矩,见其不动声色,忍不住跺了跺脚,别过脑袋,不忍再看陈默。 李天佑望了望张德成,见他眯着三角眼,猜不透他想什么,收回视线时,突然有些心乱,忍不住开口:“少言,服个软会死么?沈先生德高望重,向他低个头丢人么?” 陈默依旧无语,双腿颤抖的更加厉害,随时都有倒地的可能。 人群之外,一身红袍的中年人远远的望着,一成不变的冰山缓缓动容,脚尖微动,不知为何,却又收了回去。 内书堂外,红袍坐蟒头戴梁冠身披黑色狐狸皮大氅的冯保在一大帮人的簇拥下,端坐轿中,身带褐衣番子,威风凛凛的经过,恰好挑帘,正看到圣人像前聚集的人群,心中一动,以脚轻踹轿底,抬脚的顿时止步,压轿。他起身下轿,示意众人原地等着,独身悄悄走了进来。 默看移时,冯保花白的眉毛渐渐皱了起来,轻咳一声,分开众人,淡淡说道:“好了张公公,这孩子快要晕过去了,咱家讨个人情,饶他这遭吧!” 张鲸吓了一跳,连忙冲冯保拱手:“老祖宗驾临,卑职有失远迎,赎罪赎罪!”说着冲陈默旁边的番子努嘴:“听到了么?还不扶他起来!” 两名番子连忙去扶陈默,谁知手刚碰到他的身体,他就往前一栽,轱辘翻了个跟头,双脚正搭在圣人像脚下的汉白玉基座上,发出两声闷响,双眼翻白,嘴有白沫,已经不省人事。 “快抬下去!”陈矩已经顾不得照顾张鲸的感情,匆忙叫道。声音未落,李天佑已经当先冲了过去。 众人面面相觑,打量张鲸与冯保都无其它表示,便即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抬起了陈默,最先上前的李天佑反倒被挤了出来,跺跺脚,用力分开众人重又挤进,用手托住了陈默屁股的位置。 望着大家远去,张鲸与陈矩重又上前与冯保见礼。远处红衣一闪,沈鲤悄然离开,三人并未留意。 见礼已毕,张鲸皮笑肉不笑问道:“老祖宗不在值房,怎么有暇来此了?” 养心殿西南隆道阁东边,有个忠义室,坐北朝南,慈圣皇太后曾经在那里接见过大臣。后来冯保协助两宫以及外廷张居正驱逐高拱,取代孟冲成为司礼监掌印之后,便选忠义室旁边的小屋做了自己的值房。那里距离万历的寝宫乾清宫以及平日处理政务的养心殿都不远,地理位置十分优越。(《酌中志·大内规制纪略》) “御驾去了西苑琼华岛(成祖定都北京,为丰富皇城内景观,开挖南海子,挖出的土方堆成了景山,北海,中海,南海统称太液池,属于皇城西苑。琼华岛位于玉河桥承光殿以北的北太液池),咱家闲来无事,过来转转,”冯保淡淡说道,停了下问道:“方才那孩子所犯何过,竟劳张公公如此动怒?” “这事还是问冯公公吧,那是他的义子!”张鲸一笑,将皮球踢给了陈矩。 陈矩不敢怠慢,将从陈增那里听到的经过给冯保讲了一遍,最后说道:“都是小人教导无方,这孩子不知犯了什么病,居然敢顶撞沈先生,回头小人一定重重罚他。” 冯保闻言呵呵一笑,说道:“万化养了个好儿子嘛,那沈老儿喜怒不形于色,古怪刻板,万岁爷都有点怵他呢……都罚过了,就别罚了,圣人云‘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先不提对错,便这份勇气,依着咱家,当赏之。沈老儿惯瞧不上咱内廷的人,这次让他见识见识风骨,善哉!” “老祖宗说的是!”陈矩低头应是,偷眼打量张鲸,见其眉头微不可察的皱起,心里一咯噔:“陈默啊陈默,你可真不让人省心啊!” 冯保飘然而去,待走的远了,张鲸呸的一声吐了口吐沫,愤愤道:“哼,老东西,自己在内书堂拜过圣人,便感同身受么?”随即冲陈矩一笑:“万化莫怪,咱家惩罚陈默可不是针对你,你知道,他那行为如同犯上,若不重罚,咱家这提督须不好做!” 依他的身份,其实是不必向陈矩解释的。陈矩知机,诚恳说道:“张公公说的哪里话,倒是少言让公公费心,下官惶恐。” “无妨,无妨,你能理解就好,咱家还有事,先行一步了!”张鲸说罢,昂然出了大门,上了停在门口的轿子,吩咐轿夫:“去西苑!” 陈矩静待张鲸离去,方才快步去寻陈默。 “拜圣人”说是酷刑,指的无非是受刑的当时,而且这种刑罚只会引起人体生理以及精神上的痛苦,倒没有听说因此刑罚而送命的例子。俗话说刑不上大夫,内书堂的学子们虽然身份低微,毕竟是帝国未来的“栋梁”,再草菅人命也到不了他们头上去。 事实上,据陈默所知,内书堂的学子们其实特别受其他宦官的敬重,当他们并排出行的时候,按照祖宗规矩,便是司礼监掌印遇到了也要行礼退避路旁。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就像朱元璋为后世子孙制定的法规大多虚设一般,这样的规矩,在学子们一心只想往上爬,偏偏掌握他们命运的又是那些顶层宦官的条件下,自然也就无法顺利的实施了——谁敢让冯保让路?除非他不想混了。 再说回来,内书堂的学子们虽然身份尊贵,前途无量,可除了那些顶层宦官不敢得罪以外,还有一类人他们也不能得罪,那就是教他们学问的先生。 大明理学盛行,讲究天地尊亲师,纲常伦理,绝不可逾越分毫。陈默明知如此,还“狂行不悖”,气走沈鲤,这样的行为勇则勇矣,得到最严重的惩罚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这也是张鲸可以不顾及陈矩,而陈矩偏偏还无话可说的根本原因。 在大明,陈默的行为纯粹就是作死,这叫自作孽不可活,便是他因罚而殇,他人无非惋惜片晌,怕是连个同情分都博不到。 陈默也是临昏迷前才想明白这一点,只是那个时候已经晚了,他只记得自己如同飘在云端一般,晕天雾驾,又好像进了一间巨大的工厂,机器轰鸣,吵的他脑海中如同乱麻。 然后,他突然间感觉有人摸了自己下体一把,脑子里瞬间便奇迹般的安静下来,只觉心如擂鼓,汗似泉涌,暗叫一声糟糕,噌的从床上坐了起来…… ☆、第十九章 沈先生的态度很奇怪 入目是熟悉的场景,青色床幔,翠竹床架,脚边一摞书,正是高府陈默的房间。只是床尾坐着的却不是陈友,而是俏颜如花的李天佑。 “少言兄总算醒了,咱家都快担心死了。”见陈默坐起,李天佑惊喜的神情不似作伪。 “学长,你这是……”陈默瞥了眼被子盖着的大腿中间,搞不清方才那一摸究竟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心中忐忑,加之头晕脑胀,顿时没了往日的从容,说话都有些吞吐起来。 “你晕倒了,咱每把你抬了回来,然后你那小老乡给你把了脉,说你没有大碍,掌司大人便将同学每都撵了回去,咱自告奋勇,留下来照看你!”李天佑眨巴着两只桃花眼,三言两语就将经过说了一遍,神色自然,倒不像发现了陈默秘密的样子。 说来也是,后宫中的这些宦官们,无论身份高低贵贱,失去男人的根本,都是他们心中最不愿触及的伤痛,闲来无事,谁又会主动去摸别人的伤疤呢? 陈默感觉自己有些杯弓蛇影,提着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揉了揉太阳穴,冲李天佑苦笑一声:“让学长见笑了,咱也不知道当时哪根筋搭错了弦,就……” “算了,过去的事就别提了。这罚也罚了,罪也受了,吃一堑长一智,抽空去给沈先生和咱义父道个歉就是,连司礼监掌印老祖宗都替你求了情,量他们也不好太过为难于你。” “学长说的是,咱听你的。”李天佑谋划着对策,听着一片至诚,陈默也不好推脱,只能点头应是。不过闻着从对方身上飘过来的淡淡香气,他仍旧下意识的皱了皱眉头。 幸好陈友端着一个托盘进屋,吸引了李天佑的视线。 李天佑耸了耸鼻子,起身从陈友手中的托盘上端下来一碗冒着热气的小米粥,边笑边道:“你来的正好,少言正好醒了……嗯,皮蛋瘦肉粥,真香,来,少言,赶紧喝一碗。” 陈默胃里翻江倒海,本欲推辞,架不住陈友跟李天佑二人又是数落又是劝,只好勉为其难的接过粥碗,小口吃了起来,一碗粥下肚,胃里竟然神奇的平复了下来,脑袋也渐渐清醒了许多。 还得上课,李天佑见陈默有所好转,起身告辞,陈默挣扎着下床将其送出了小院儿,再往外送,被李天佑强推了回来,只能将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了陈友,自己“依依不舍”的目送,一待二人转过墙角,连忙松懈下来,转身进院儿。 “少言,你过来一下!” 陈矩的声音适时响起,陈默心中哀叹,快步向上房走去。 书房的窗户敞开着,陈矩背手站在窗前,听到陈默的脚步声后才转回身子坐到了书桌后边的高背靠椅上:“气通的差不多了,把窗户关上吧!” 陈默不敢违拗,上前关了窗户,回身跪到了陈矩的脚下:“孩儿不孝,又给义父添麻烦了,请义父责罚。”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横竖得过陈矩这个坎儿,与其被动等待,倒不如主动认错。 “罚是一定要罚的,”陈矩淡淡的说道:“忤逆尊上,胆大妄为,长此以往,迟早有你吃亏的那天,为父得让你吃顿板子,长个记性。不过,”他话锋一转:“念在你今日已经吃足了苦头,身子尚弱,这顿板子暂且记下……抽空去一趟冯府,今日若非冯公公替你求情,张公公起码还要让你再拜一柱香的工夫。” “这……”陈默迟疑了一下,说道:“冯公公是什么身份,咱去谢他怕是……” “怕是什么?”陈矩一立眼:“他不见是他不见的事情,关键是咱每的态度。平日不是挺精明的么,这当口怎么犯起了糊涂?” “是!”陈默不再多言,低下脑袋,嘴角却微不可察的翘了起来。 下午陈矩没让陈默去内书堂,他也乐得休息,躺在床上装了半天死,等快到放学的时候,才拿了陈矩给他备好的一方雪白的手帕,一块白蜡,一包龙桂香,出了高府,去内书堂寻找沈鲤道歉。这些东西是所有新入学的小内监们必须给老师准备的礼品,只因陈矩的身份,当初他入学时便给忽略了过去,直到现在方才想起来。 “该不会是老子没送礼才看咱不顺眼吧?”学子们尚未放学,陈默站在沈鲤的值房前等候,闲来无聊,忍不住暗暗腹诽。 钟声响起,原本安静的内书房顿时喧闹起来,工夫不大,先生们依次回来,见到陈默,纷纷站定,指着他悄声议论: “瞧见了么,这就是前晌把沈大人气坏的陈少言,啧啧,长的倒是秀气,胆子可不小。” “何止是胆子不小,简直就是胆大包天嘛!如此狂徒,‘拜圣人’都便宜他,有辱斯文,趁早撵出内书堂才是正经。” “嘘——他是掌司陈公公的义子,小心祸从口出!” “陈公公的义子又如何?便是提督张公公的义子,咱行得正坐的端也犯不着怕他!” …… 议论声虽然不大,不过距离太近,仍旧一字不落的传入陈默的耳中,他对这些翰林院的“天之骄子”们没什么好感,低头看着地面,既不还口,也不抬头,直到一声轻咳,议论声才忽然停了下来。 沈鲤静静的站在远处看着,那些原本等着看热闹的其他先生们见状,纷纷进屋,收拾了东西,又匆匆出来,向沈鲤行礼后离去,转眼间就走了个干净。 “沈先生,学生错了,不该……” “不必道歉,”沈鲤冷冰冰的打断了陈默。陈默一握拳,不等生气,又听对方道:“你说的没错,那些符号也很方便,本官已经给万岁写好了奏本,准备向他谏言普及。当然,本官不会贪你的功劳,奏本中点到了你的名字。” 陈默糊涂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茫然的望向沈鲤,发现他仍旧是那张毫无表情的死人脸,愈加搞不明白他的意思。 沈鲤瞥了眼陈默手里的东西:“东西拿回去,还有,论语·宪问,今晚再抄五遍,明日本官要看。”说罢进屋,砰的一声关上了屋门,居然不给陈默提问的机会。 这算冰释前嫌了还是更加对立了?陈默傻傻的站了半天,仍不见沈鲤出来,想起晚上还要去冯府,只好提高声音打了个招呼,转身离去。 想到冯保,他的耳边不禁再次想起那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瞬间就将沈鲤模棱两可的态度丢到了脑后,热血沸腾,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第二十章 乾清宫失窃事件 天光黑尽,冯府门外的长街上空空荡荡,寒风席卷着不知哪里的白色纸片,在明晃晃的气死风灯照耀下翩翩起舞,倒有些仿似出殡过后的场景,让人油然生出一股凄惨之意。 两乘小轿从黑暗中走出,落在朱红色的大门前,从前头一乘轿子里走下来的是身穿蟒袍的徐爵。他最得冯保信任,不但是冯府的管家,还官拜从三品锦衣卫指挥同知,兼领南镇抚司衙门,在京城里,有权有势,属于手眼通天的人物。无数缙绅戚畹臣工官佐,莫不以认识他为容,若有人敢拍着胸铺说上一句“指挥同知徐爷知道不,咱哥们!”此人必定成为众人争相巴结的对象。 另一乘轿子下来的自然也不是普通人,三十来岁年龄,长相富态衣着光鲜,虽无功名,却也是个混官面的人。 他叫潘鹤,是致仕的原太子太保,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潘晟的管家。 说到潘晟,有些事不能不提。 潘晟,字思明,号水帘,嘉靖三十二年进士,故太师张居正的得意门生,官至礼部尚书,后因言官弹劾致仕。万历十年,也就是赵昊辰穿越这年,张居正临终前秘密上书万历,推荐两人入阁,一个是掌詹事府事,吏部左侍郎余有丁,另外一个人便是潘思明。 潘晟不仅是张居正的门生,还是冯保的老师,按道理说这样的关系,入阁为相取代张居正当是顺理成章之事,这也是冯保以及张居正都乐于见到的事情。谁知张四维与申时行都不愿意让潘晟入阁,便暗地给给事中御史们吹风,示意他们上书弹劾潘晟。 御史雷士祯“心领神会”,随即上书,弹劾潘晟“清华久玷,不闻亮节异能,廉耻尽捐,但有甘言媚色”,并且揭他老底,说他初任礼部尚书时,秽迹昭彰,先帝常加斥责,再起之后,舆情又深恶痛绝。像这种人,悠游林下已经是皇恩浩荡了,现在竟然要委以重任,岂不是为贪荣竞进之徒大开方便之门了吗?希望万历收回成命,另择贤人。 当时张居正初丧,影响犹在,万历考虑到潘晟是他临终所荐,不愿收回成命。无奈给事中张鼎思,王继光,孙伟,牛惟柄,御史魏允祯,王国等人接二连三的上疏弹劾,气势很盛。潘晟主动上疏辞职,张四维迅速做出反应,代万历拟旨:“放之归!”万历没有办法,只能顺水推舟,着潘晟以新衔致仕。(此段记载见于《万历邸钞》万历十年壬午卷以及《明神宗实录》卷一二五,万历十年六月乙酉) 当时潘晟已经在赴京途中,突然接到圣旨,顿时灰头土脸,返回了老家新昌,大大的出了一回丑,成了官场上的笑柄。 回到老家过了几个月闲云野鹤的生活,潘晟的心却一刻也没放松,老想着寻找机会报复内阁两位辅臣,这次派潘鹤进京,便是听说了吏部尚书王国光卸职,牵连到了内阁首辅张四维的事情,觉着有机可乘。 早在潘晟在京期间,潘鹤与徐爵便成了朋友,此次到京,第一个人找的就是他。对于这位如今炙手可热的官场贵人,潘鹤不敢怠慢,一见面就奉上了一张一万两的银票。这样的面额,即使在如今贿赂成风的官场,也绝对是一份重礼。徐爵拿了钱态度果然殷切,当即就回禀了冯保,约下了今晚的这次会面。 一下轿,早有门子迎接,徐爵问:“老祖宗回来了吗?” “没有。” “什么?”一只脚已经跨进门槛的徐爵又将脚收了回来:“不是说一散班就回来吗?” “小的也不知道。” 徐爵自从任职锦衣卫之后就从冯府搬了出去,如今除了大事他还帮着照应,一应家政他早就不管了。冯府另有管家,是司礼监文书官邱得用。不过冯府上下,还是拿他当管家对待,此刻见了门子神情,仿佛不知道他是有约而来,便问道: “邱总管呢?” “邱总管也进宫了,一直没回来呢!”门子小心翼翼的回答道。 该不会出什么事了吧? 徐爵心里嘀咕着,面上不动声色,回身冲潘鹤一笑:“老祖宗怕是有事绊住脚了,咱每先进去等着。” 宫里确实出了事,朱翊钧今日心烦意乱,本来去西苑散心,回来后发现自己惯常把玩的紫檀木镶乌金手串居然不翼而飞,顿时大发雷霆,将张大受叫到面前好一顿发作,恰好冯保到乾清宫,愈加怒不可遏,指着冯保的鼻子大吼:“冯保你来的正好,偷东西偷到朕的头上了,你平日怎么管的?赶紧查,查不出来朕为你是问!” 万历这样严厉的语气,对于冯保来说绝对是第一次,顿时有种被一拳打蒙的感觉。 他当然明白自从张居正死后,万历对自己的不满越来越明显,也在积极的寻找对策,可他并没有特别当回事。毕竟伺候了三任皇帝,也算三朝元老了,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何况两宫太后都对他信任有加,加之万历的态度并不那么明显,他根本就不相信万历会怎么着自己。 可今天不同了,万历居然直呼他的名字而没用惯常的称呼“大伴”,这预示着什么?他不敢往下深想。 不过,想到万历发怒的原因,冯保的心又略微安定了一些。那手串是当初万历大婚时张居正送上的贺礼。这么多年,他与张居正可谓是休戚与共,万历因为手串发那这么大的火,说明对张居正旧情难忘,即使对己有不满之心,便是念着张居正的关系,怕也不会如何。 只是当想到堂堂皇帝寝宫都能丢东西时,他又坐不住了。很明显,这是一次有预谋的偷盗,针对的不是万历,而是他冯保 幕后主使是谁呢?可怀疑的对象太多,万历走后,冯保与张大受面面相觑,密谈良久,仍旧不得要领,只能吩咐张大受将一应涉事宦官押入东厂诏狱,严刑拷问,又叮嘱邱得用好生伺候朱翊钧,他则想起与徐爵的约定,寻思着多个人商量一下也是好事,便出宫回了冯府。 尚未落轿,冯保便听随行番子大声喝问:“什么人?”吓了他一跳,连忙微微挑帘外望,就见宅子门口石狮子旁站着一人,借着灯光打量,竟然是陈默,不由愣了。 ☆、第二十一章 初见司礼巨档 陈默虽然认了陈矩做义父,又进了内书堂读书,身份却仍旧是小火者,到了冯府,直接就被门子挡了下来,任凭他好话说尽,就是不放行。 他倒不怪冯府门子势力,阎王好见小鬼难搪,后世今生莫不如此。 怪只怪老天爷不长眼,反正也是穿越,怎么就不能穿越到一个有身份有地位的人身上呢,又何止于受这鸟气? 他退到大门旁边愤愤不平,忽听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回头一望,见是冯保的轿子,顿时大喜,急忙上前,猛从黑影中钻出,倒把冯保的护卫们吓了一跳。 “放开他!”番子们都是有功夫傍身的孔武汉子,陈默愣神间就被两人左右架了起来,冯保见状,出声喝止,掀帘下轿。 “放手!”陈默用力摇晃肩膀,俩番子得了冯保的命令,顿时松手退了回去。 他揉揉被抓痛的肩膀,见冯保已然下轿,连忙上前几步跪倒,朗声道:“小人陈默,拜见老祖宗,谢老祖宗搭救之恩!”说着以头触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起来吧!”冯保上前一步:“抬起头来!” 陈默暗喜没白用力,依言抬头,迎着冯保的目光与他对视,坦然自若,镇定如常。 这是他穿越以后第一次正面见到大名鼎鼎的冯保,忍不住就多留心了一些,但见冯保六十许年岁,略有些驼背,身穿红袍,胸口上绣着威风凛凛的坐蟒,红唇高鼻,目若鹰隼,稀疏而又花白的眉毛足有一寸多长,浑身上下洋溢着不怒自威的气势,便只随便的站着,就让人心中发虚。 好一个“冯大伴”,果然不同凡响! 陈默心中暗赞。殊不知冯保也在暗暗夸赞他。 倒不是夸赞陈默的长相,事实上内监当中,好看的不知凡几。只是那些人由于去了势,行动间或多或少都透着点阴柔之气。陈默不同,不但长相俊美,难得浓眉大眼,语声爽朗,给人一种阳刚的感觉。 “莫非去势没去干净?”冯保对内宦去势的猫腻清清楚楚,忍不住胡乱猜测,心说若真是如此,那此人倒是可当大用了。 原来大内有个不传之秘,若去势不净,日后时日久了,下体会有几率重新发育,一些抱有别样心思的人,就会重金贿赂操刀的老宦官,求其高抬贵手,为己留下些希望。 当然,重新发育的例子并不多见,即使真的成功,若无人照拂,也会在每三年一次的例行检查当中露馅,到时候只有送命一途,保不齐还要牵连到别人。所以,那些操刀的老宦官,在进行那样的手术时,会十分谨慎。 不过,假若有人照拂又自不同,据冯保所知,前朝深得英宗宠幸的巨裆王振就是这样的人。野史记载他满脸虬髯,是后宫许多妃子的“上床太监”,众多枕头风的吹拂下,才能够扶摇直上,成为太监当中的翘楚,把持朝政,令后辈敬仰。 这个陈默会不会也是呢? 这样的念头在冯保的脑海中一闪而过,随即就放到了一旁。上午他救下陈默之后,就已经得知陈默便是当初埋在高府的暗线,那个时候他刚刚当上司礼监掌印不久,地位还不稳固,为防万一,才在徐爵的建议下,再次收拢了大批私自自宫又不得其门而入的小孩儿,充斥到内宫各要害部门。加上以前屡续招进宫中的,怕不有千数之众。 他对那些孩子们给予厚望,所以,对于他们的检查也特别严格,根本就不可能出现类似王振那样的人。 “这样的好事又怎么会落到咱家头上呢?”冯保暗笑自己被万历发怒乱了方寸,见陈默仍旧跪在地上,额头见红,心头暗喜此人乖巧知机,语气便和蔼了下来:“不是让你起来么?还跪着,地上不凉?” 陈默闻言连忙起身,倒没感觉如何特殊,旁边人的眼睛却已经直了。尤其是那门子,何曾见过冯保如此和颜悦色,忍不住又上下端详了陈默几眼,将他的相貌牢牢的记到了心里。 “拜了半天圣人,身子无妨了吧?”随着冯保的问题,又是无数暗吸冷气的声音。 “好多了,谢谢老祖宗挂怀,小人,小人……”陈默口才绝佳,拍马屁的话却不怎么会说,不然后世也就不会一直当一个小历史老师了。 “行了行了,客气话就不必说了,当初咱家在内书堂时,潘大宗伯(礼部尚书的别称,这里指潘晟)也让咱家拜过圣人,其中苦楚,整个大内,真正体会过的,怕是不超百数。”言下不胜唏嘘,凌厉的视线居然也柔和了下来。 同样特殊的经历确实能够拉近人的关系,略懂心理学的陈默深知此点,忙附和道:“老祖宗说的是,那种感觉真是让人终身难忘,”说着一顿,话锋转移:“都怪小人孟浪,不该与沈先生顶撞,不但自己遭罪,还连带着让义父脸上蒙羞,小人现在思及,真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才好。”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能想到这些,咱家倒是没有白舍这张老脸。”冯保略点了点头,抬头看了看漆黑的天空,望向陈默说道:“时辰不早了,你来寻咱家除了表达谢意,还有别的事么?” 陈默不想永远屈居人下,过朝不保夕的日子,此来抱着很大的野心。就像论语中那句:“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希望利用自己对于历史走向的把握,看看能不能改变冯保的命运,顺带着,也改变自己的命运。 来前他已经听陈友提到了乾清宫的失窃案,此时暗暗观察冯保,见其虽然面色霁和,眉间却暗藏隐忧,像是受到了惊吓,倒与陈友所说的“万岁爷冲老祖宗大发雷霆”不谋而合,暗喜之下,将自己早已想好的话拿了出来: “老祖宗恕罪,小人此来,确有造膝密陈之事。” “哦?”冯保心中一动,声音突然转冷:“你一个小火者,胆子倒是不小,还造膝密陈?就不怕祸从口出么?” 陈默面无惧色,迎着冯保犀利的目光对视,轻声说道:“小人对老祖宗仰慕万分,忠心耿耿,心知老祖宗有不解之事,为报老祖宗大恩,特来告知,难道老祖宗就不想听听小人造膝密陈的究竟是什么事么?” ☆、第二十二章 语不惊人死不休 冯保面色瞬变,阴冷的目光盯着陈默,良久,忽然一笑:“好,咱家便听听你说什么,进来吧!” 陈默大喜,快步上前去搀冯保,却被冯保甩到了一旁:“咱家还没老呢!”陈默讪讪一笑,不敢再坚持。 冯府与高府规制相仿,都是三进院落后带花园的格局,冯保平日接见客人都在前厅,这次却直接将陈默带往了花园角落他的书房。这里是冯府的禁地,平日里除了徐爵张大受邱得用等有数几人可以进来以外,陈默是头一个。 番子们在花园垂花门外便止住了脚步,悄声议论,陈默尚不知道,不知不觉中,他的身份已经被他们提高到了需要特别重视的地步,这也算此行他另外一个收获吧。 冯保的书房与陈矩和高忠的书房又不相同,除了不知道是否为了装点门面而存在的许多书籍以外,尚有很多陈默从未见过的东西:古色古香的山水花鸟画轴,装饰华美的宝剑,润如婴儿肌肤的陶瓷花瓶,上好的端砚,古朴沉重的青铜纸镇……书案紧挨着紫檀木笔筒的地方,甚至还摆着一把精雕细琢的象牙造手铳。 这里每一样东西拿出去卖了,都够普通人过一辈子衣食无忧的生活吧? 陈默看的目不暇接,冯保靠在高背金丝楠靠椅上,默默的打量着他,并不出言提醒。 开门的声音将陈默惊醒,回头一看,见一名小宦官用托盘托着冒着热气的茶壶进来,清香扑鼻,这才醒悟失态,忙不迭的跪倒在地上,静等冯保开口。 冯保从小宦官手里接过茶盏轻啜了一口,示意小宦官退下后,缓缓开口:“现在没人,你可以说了。” “小人听说万岁爷的手串丢了,第一次冲老祖宗发了火……” “确有其事。”冯保并未否认。 “老祖宗危矣……” “胡说!”陈默尚未说完就被冯保打断:“咱家堂堂司礼监掌印,提督东厂,三朝元老,又得两宫信重,万岁不过偶然发作,你就敢如此危言耸听?嗯?” 冯保这番话说的又快又急,声音尖细,最后一哼,更是动了真怒,阴寒冰冷,仿佛来自幽冥。 陈默却知道自己说到了冯保的痛处,不惊反喜,毫不畏惧:“老祖宗休要自欺,您是伺候过好几个皇帝的人,自然明白,君权之重,超脱于世间任何感情。万岁爷虽然年少,却天纵英姿,少年老成,试问,古今又有多少君主愿意大权旁落?反之,十年来朝廷上下一片升平气象,大权在握的,怕不是万岁爷吧?小人愚昧,还请老祖宗指点!” 他心怀野心,力求尽快得到冯保信任,这些话说的毫不客气。不过说完之后,饶是早有心理准备,仍旧心跳如鼓,手心中满是汗水。 “大胆!”冯保恼羞成怒,一把将茶壶推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的粉碎,热水四溅,落在陈默的身上,烫的他直咧嘴,却不敢呼痛,以头触地,身子下意识的颤抖起来。 这绝非陈默胆小,事实上他若真的胆小,今晚也就不敢说这些话了。实在是冯保积威太盛,杀他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盛怒之下,换成别人吓瘫了都不稀奇。 “什么人教你的这些话?让你跟咱家说这些的目的是什么?”冯保毕竟纵横朝堂数十年,怒火只是一瞬,很快就镇定下来,起身缓缓走到陈默面前,居高临下的问道。 陈默不过十七八岁,他不相信陈默能说出这样见解深刻的话来。仔细品咂,还真有些道理,只是他从未深想过罢了。 “没有人教小人,老祖宗若是不相信,可以想想今天发生的事情。万岁爷的东西都敢偷,是谁借给他们的胆子?若是没有人指示的话,谁敢冒着杀头的风险做这种必定会被查出来的事情?退回一年,那个时候老祖宗内有两宫支持,外有太师帮衬,他们敢办这种事情?” 冯保没说话,皱眉凝思,发现陈默说的有理,自从张居正故去以后,朝堂内外,确实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比如潘晟没有如愿入阁,比如王国光去职,比如梁梦龙的上位……他突然想到,最近几个月,万历好像越来越愿意张鲸在旁伺候了。他明白张鲸有野心,不过以前都认为那是万历体恤自己,如今想来,好像不是那么回事。 难道确如此子所说,万岁爷对咱家起了异心么?又或者,他发现了什么? 冯保不敢往下深想了,抱住肩膀,忽然感觉有点冷。 “最近张公公跟高公公走的很近,好几晚去高府与高公公密谈到深夜……”陈默突然说道,点到为止,他相信冯保明白这件事情的重要性。张鲸与高忠确实走的挺近,陈默也确实看到过一次,不过,也仅仅是一次而已。这就是说谎话的艺术,半真半假,即使冯保怀疑,查证起来也不容易。 “为什么告诉咱家这些?”冯保目不转睛的望着陈默。 关键的时候终于到了。陈默的心跳愈加快速,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道:“无它,义愤耳!老祖宗与故太师为咱大明付出了那么多,如今太师故去不及一年,咱不忍心看老祖宗被那些小人陷害,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冯保根本就不相信陈默义正言辞的话,只是又无法从他的神色间看出破绽,正要说话,却听陈默又道: “当然,不敢隐瞒老祖宗,小人也有私心,毕竟,谁也不愿意当一辈子小火者。” 听到这些,冯保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反倒相信了陈默。 “高忠的监印什么时候能盗出来?”他不知道赵鹏程已经将秘密告诉了陈默,问出这句,不过是为了向陈默亮明身份。 陈默惊讶的表情恰到好处:“老祖宗,您……不瞒老祖宗,小人这些年来一直在猜测主人的身份,也曾怀疑到老祖宗的身上,只是苦无证据,一直不敢确定而已,原来还真……” “你很聪明,”冯保打断陈默,说道:“难得如此忠心,很好。既然你有心上进,咱家自不会吝啬。不早了,先回高府吧,你的话咱家会好好考虑的。” “是!”陈默达到了目的,磕头告退,刚走到书房门口,却听冯保一声:“且慢”,不由一怔,停住了脚步。 ☆、第二十三章 你想脚踩两只船? “今晚你来咱家府上……?” 陈默还以为怎么了,连忙回道:“老祖宗放心,今日小人过来,是得到义父首肯的,特为拜谢老祖宗搭救之恩……” “甚好,去吧!” 冯保不再多言,陈默深鞠一躬,倒退着出了冯保的书房,走到垂花门时,一名番子上前领路,径直往府外走去。 经过前厅时,有人语之声传来,陈默故作随意的问道:“老祖宗真是下头人们的表率,这么晚了,还有人等着接见。” 番子先入为主,早已将陈默列入了需要巴结的对象,闻言一笑:“小兄弟说的是,厅里等着的估计是徐爷,早就跟老祖宗约好了的,小兄弟面子大,估计他们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吧?” “他们?”陈默随口一问,那番子道:“是啊,还有前大宗伯潘大人家的管家,今日前晌才到京的,找老祖宗不知有何要事。” 前大宗伯? 陈默琢磨的当口,二人已经来到了冯府大门,门子殷切的送了出来。跟门子和那多嘴的番子告辞,走出一截之后,他才想起潘晟,与自己所知的历史一对证,顿时停住了脚步:“糟糕,该不会是来合计着弹劾张思维吧?”有心回头警告冯保,看看天色已经不早,怕陈矩多心,只能作罢。 回头让赵鹏程联系吧,今日目的已经达到,不可陷的过深,万一事有不测,也好有回旋余地——陈默打着算盘慢吞吞的回到高府,却见陈矩的屋里已经灭了灯,倒省却了他一番解释,轻松之余,忽又想起沈鲤的作业,一颗心顿时沉重起来。 忙碌了大半夜,终于将沈鲤布置的作业不打折扣的完成,陈默吹了吹未干的墨迹,起身伸了个懒腰,见陈友睡的正熟,自己却毫无困意,蹑手蹑脚的出了门。 门一开,寒风顿时扑面而至,陈默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疲惫却好像随风而去,愈加的精神起来。仰头望天,但见弯月斜挂,天高星稀,是入冬以来难得的好天气。这样的天气下,自从他穿越以后,一直压抑的心情居然也松动了许多。 莫名其妙的,他第一次对于未来充满了信心。 “梆——梆——梆——” 沉闷的梆子声响起,陈默略一分辨,知道已经寅末卯初,琢磨着赵鹏程已经起床,便向厨房走去,远远就见里边灯火辉煌,人影穿梭,衬着菜刀剁案板的噹噹声,显得十分繁忙。 待再近一些,便有香气传来,陈默耸耸鼻子分辨出是肉香,肚子咕噜一声,忍不住吞了口吐沫。 厨房中的人都是赵鹏程的人,见到陈默纷纷打招呼,叫五叔的,叫五爷的,乱纷纷,陈默身在其中,如同众星拱卫的明月。这情形若是退回赵昊辰穿越之前,简直无法想象。 不过这么多天过去,陈默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巴结,并无一丝飘飘然的感觉,问一名手拿大长铁勺的小宦官:“三爷呢?起来了吗?” “里间睡回笼觉呢,五叔找他有事……您等着,咱这就给您叫他去!” “等等!”陈默叫住了小宦官:“算了,还是咱家自己去吧!”说着分开众人向内走去,瞥眼见新出笼的肉馅包子,白乎乎,喧腾腾,顺手抄起来一个,烫的他呲牙咧嘴。 里间是个储物间儿,米面腊肉白菜土豆,别看什么都有,摆放的却十分整齐。与外间大灶一墙之隔的地方空着,地上铺着稻草麻布片儿,赵鹏程头枕着一袋小米,哈喇子顺着嘴角往下流,呼噜呼噜睡的正香。 这屋就点着一盏小油灯,萤火虫似的幽幽亮着,显得十分幽暗。陈默挨着赵鹏程坐下,靠在热乎乎的墙上,先把手里的热包子解决完,脑子也琢磨好了措辞,这才推醒了赵鹏程。 “咦?你咋来了?”赵鹏程睡眼惺忪,打了个哈欠,又问道:“什么时辰了,义父起床了?” “还早着呢,”陈默摇摇头,没心思跟他开玩笑,直接转入正题:“咱找你是有要事告诉你,想个办法,偷着告诉冯公公,让他最近消停点,外廷的事情千万别掺和。” “为啥?”赵鹏程精神起来,侧耳听了听外间,用跟陈默差不多的声调轻声问道。陈默话语间对冯公公并不如何尊重,他却因为早就有了别样的心思,是以感觉并无不妥。 “你就别问了,听咱的准没错。” “可是,前几天你不是还跟咱说什么拖字诀么?怎么转眼就……”赵鹏程疑惑不解,猜不透陈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有自己的小心思,先头跟陈默商量,不过无奈之举,可那并不代表他就要唯陈默马首是瞻。 陈默从他眼睛中发现了这一点,不禁有些迟疑起来:将自己的想法和盘托出?先不说对方相不相信自己的能力,就算相信,谁敢保证他就一定会跟着自己冒险呢? 这不是陈默对自己没信心,事实上,对于即将要做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有十足的把握。毕竟历史的惯性是巨大的,蝴蝶翅膀的事实或许存在,但面对巨大的历史车轮,是成功改变方向,抑或是粉身碎骨,谁都说不清楚。他之所以如此选择,除了不喜欢命运被别人掌控以外,大部分原因还是爱冒险的天性在作怪。 为了一个飘渺的希望,他可以义无反顾,奋力一搏,却不敢保证别人也能向自己一样。 可是不解释清楚,势必不能取得赵鹏程的信任,这是陈默不希望看到的。归根结底,他的实力太弱,算的上孤立无援。若是再失去赵鹏程的帮助,昨夜想好的思路必须打乱重来,再寻这样一个人,可就难了。 但是该怎么解释呢? 陈默默然良久,终于缓缓开口:“三哥,有些事情现在咱不能跟你解释的太细,但有一点咱可以肯定的告诉你,咱准备做一件大事,成了,咱俩飞黄腾达,绝对当不了替罪的羔羊。即使成不了,咱也能抽身而退。你若相信咱就听咱的,实在不信,咱也没有办法。” “你想脚踩两条船?”赵鹏程愕然望着陈默,竟然一下子就点破了他的心思。 ☆、第二十四章 让人目瞪口呆的消息 “是!”对聪明人说谎是最愚蠢的行为,所以陈默痛快的点了点头。 猜中了陈默的心思,赵鹏程并无任何欢喜,反倒沉默了下来。 他不说话,陈默也不说话,只听外间菜刀剁案板,铁勺碰铁锅,吆喝声,笑闹声,乱糟糟,衬的里间愈发安静。 在这样的情况下,赵鹏程猛拍的一巴掌也就显得特别刺耳了一些,他忽然间重重的击了一下掌,也不理会被他的行为吓了一跳的陈默,肃然说道:“死就死,老子就相信你这一回。” 陈默笑了,他忽然有种找到知己的感觉,心说早知道你小子是个混不吝,老子何至于费这么多心思? 总算搞定了赵鹏程,陈默放下了一桩心事,算算时辰不早了,急忙告辞,赶着回去伺候陈矩起床。 不提陈默,单说赵鹏程,既然下决心跟陈默冒险,自然打起了精神,趁着前晌出门采购的机会,将陈默的意思传递给了冯府。 昨夜冯保徐爵潘鹤等人熬了半宿,已经制定了计划,选定了人选,准备对张四维与申时行动手。那二人与张鲸暗中走的都很近,冯保希望通过此举,就算不能打掉张鲸外廷的奥援,起码也能来一下敲山震虎。当然,他之所以愿意跟潘晟联手,还有深层次的原因。当年朱翊钧希望封他为伯爵,两宫并张居正都是同意的,就是因为张四维和申时行从中作梗,才没有让他得偿所愿,这事表面他没说过什么,其实一直怀恨在心,只是很少有人知道罢了。 冯保惦记着万历手串失窃的事情,很早就去了东厂,所以当陈默的警告传递到冯府的时候,下人们便将这消息禀告给了昨夜并未离去的徐爵:“高府的线人让禀告老祖宗,最近政局动荡不安,切莫与那些御史言官们走的过近,尤其内阁辅臣,敬而远之为佳。” 徐爵哈哈大笑:“小小线人,居然妄谈时政,他懂个屁!” 下人陪笑问道:“那这消息……?” “什么狗屁消息,不怕老祖宗骂,你尽管禀告就是。” 下人一怔,嘿嘿一笑:“徐爷说的是,小人谢徐爷教诲!” 不怕猪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尤其是当这头猪自恃过高,目空一切时,失败几乎已成定局。 其实陈默本来就没指望自己的警告能够起作用,就算他亲自去告诉冯保,他也没有把握冯保一定会听他的话。之所以让赵鹏程传递自己的警告,根本的目的还是为了以后做打算——老子提前已经警告过你们了,你们没听,现在结果证明老子的警告是对的,以后就该重视老子的意见了吧? 因此,当半个多月之后,陈默与朱翊钧再次在护城河岸“偶遇”,从朱翊钧的嘴中听到近日有不少人弹劾张四维,申时行时,他不惊反喜,莫名生出一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感觉,嘴角不知不觉就翘了起来。 “你笑什么?”朱翊钧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无论自己心里多么烦闷,一见到陈默就轻松了起来。陈默身上仿佛有某种神奇的魔力,总能无形中让人变的开朗。 “咱笑小爵爷皇帝不急太监急,看小爵爷愁眉苦脸的,让小人说就是吃饱了没事干,人家狗咬狗一嘴毛都不怕,你操的哪门子闲心?” “你……”朱翊钧一立眼,猛然忆及自己的“身份”,怒火顿时不翼而飞,忽然就觉得陈默比喻的十分贴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指着陈默的鼻子笑骂:“你说他们是狗咬狗一嘴毛,咱看你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本来就是,依着咱说,别看咱每这些人裤裆里没货,人不人鬼不鬼,比起外廷那些平日里道貌岸然,其实满肚子男盗女娼的大人强的不是一点半点,起码咱每这些人忠心耿耿,万岁爷就是咱每的天,万岁爷说啥就是啥。” “嗯,这话说的在理!”陈默搔到了朱翊钧的痒处,难得是在“不知道他身份”的情况下,是以被拍的十分熨帖,愈发感觉陈默难能可贵,忍不住夸赞道:“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有如此见识,只做个小火者有些可惜了……”说着话锋一转:“对了,你去内书堂多久了?沈先生还针对你么?” “快一个月了吧,老样子,咱跟沈大人前世准是冤家,别管咱如何表现,沈大人就是那张死人脸一成不变,也不知道咱前世怎么得罪他了。”陈默说着心中一动,道:“对了,前些日子咱琢磨出了一套符号,沈先生倒是夸过一句,还说上疏万岁爷推广,兴许被万岁爷驳了吧,不然怎么也该对咱好点才是,起码不能让咱每天熬夜抄书了吧?小爵爷看看咱这眼珠子,都熬出红血丝了呢!” 陈默不说朱翊钧还没留意,此刻仔细端详,见他的白眼珠上果然布满血丝,活像慈庆宫琪儿养的那对兔子,忍俊不禁,说道:“还真是,这俩眼珠子红的,赛过你琪姑姑的那对宝贝儿了,要让她看到,准保稀罕!” 听到“琪姑姑”三个字,陈默的心脏不争气的狂跳了几下,正待说些什么,却听朱翊钧再次开口,只能继续听下去: “至于你说的那些符号,咱还真的听说了,那天在慈庆宫正好碰到万岁来着,说起那些符号,万岁爷赞不绝口呢。只可惜……” “可惜什么?”陈默忍不住插口。 朱翊钧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下来,良久才道:“你以为做皇帝容易么?做皇帝也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有时候,明知道别人唬弄,偏偏还得咬着牙忍。适才你说后宫的内臣比外廷的大臣忠心,那是你自己的心思,你以为别人都像你么?前几天万岁爷的手串被偷的事听说了吧?结果从乾清宫一个小管事的屋子里搜了出来,小管事被杖杀,冯保磕头认错,这事就算不了了之了。可事实的真相真的如此?真以为咱是傻瓜呢!” “这么说,那符号推广的事也是被辅臣们驳了呗?” 对陈默举一反三的能力朱翊钧已经习以为常,点点头:“听万岁爷的语气,大概是吧!”说罢见陈默并无不悦之色,反倒奇怪:“怎么看你一点也不生气呢?” “有什么好气的,这人哪,得知道进退。这话小人也就跟小爵爷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反过来说,不在其位,说出来的话,办出来的事都是屁,人家根本就不会在意。得有名气,有德行,人们才拿你的话当回事。小人是什么身份,怎敢奢望让那些读书人认同?这符号要是换成某个圣人所创你再试试,那帮读书人若不趋之若鹜咱陈默以后天天蹲着撒尿(宦官撒尿,有站有蹲,各有习惯,陈默亲见,倒非笔者凭空捏造)。” “看不出你倒是个站着撒尿的人,”朱翊钧呵呵一笑,摆摆手:“行了,不说这些烦心事了,咱告诉你个好消息,内阁的辅臣们已经同意让宫女进内书堂读书了,用不了两天,你就可以见到你的琪姑姑了!” “什么?”陈默的嘴张的能塞进一只鸡蛋。 朱翊钧十分愿意看到陈默如此吃惊的表情,心说,若是让这小子知道这是朕用暂不推广他的符号换来的,不知道这小子又是副什么表情! ☆、第二十五章 祸从天降 今日是内书堂宫女第一次开课的日子,经过一整天的忙碌,除了将挨着丁字班的一间储存杂物的房间收拾出来以外,一应桌椅板凳笔墨纸砚等物也已经全部准备就绪。 所需财务据说是两宫太后并坤宁宫正宫皇后娘娘共同承担,用物皆是上品,比起那些小宦官们,宫女们显然待遇要高不少。 陈默心里长草,没等陈矩,早早的就到了内书堂,工夫不大,张德成李天佑和陈增王亮他们便也到了。 很显然,宫女进书堂这事对于所有小宦官们来说都是件兴奋的事情。张德成甚至公开打趣:“少言兄,听说来的宫女都是各宫得宠的,长的都跟天仙似的,咱每这些人里,就属你学问好,长的还俊,可得争口气,找个温柔漂亮的对食!” 陈默没说话,倒是陈增,看了张德成一眼:“学长也别妄自菲薄,凭学长的身份背景,找个对食怕是比少言还要轻松呢!” 这话按说该是赞美之词,偏对象却是歪瓜裂枣似的张德成,不免有诋毁之嫌,张德成恼羞成怒,却因陈增的身份不好发作,憋的一张脸通红,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李天佑笑的花枝乱颤,媚眼如丝,从陈默的脸上收回来,落到张德成脸上,再次忍俊不禁,伸手摸他一把,横陈增一眼,娇滴滴说道:“小陈子就会胡闹,咱德成哥长的也不错嘛,多有男子汉气概啊!” “去去去,别人埋汰咱还罢了,自家兄弟也跟着起哄,信不信咱老大耳刮子抽你!” “哟,哥哥真生气啦?少言兄救命!”张德成虚扬巴掌,李天佑以手抚胸,噌的躲在陈默身后,拽着陈默的胳膊,探着脑袋冲张德成做鬼脸,淡香盈袖,若是不知他是宦官,真能让陈默酥了骨头。 红颜天妒,错投男身终生误。 不知怎么,陈默脑海中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落痕迹的往旁边让了让,打圆场道:“好了好了,几位别闹,昨夜先生的作业咱还没做完,可没空陪你们瞎扯。”说着坐回自己的位置,拿出纸笔,装模作样的写起了字,耳朵却没闲着,时刻关注着隔壁宫女教室的动静,一颗心也飘飘悠悠,落不到实地。 宫女又不同于宦官,所选先生,自然不能是外臣,便只能从司礼监当中捡着学问深厚的人挑选,这一翻扒拉,便扒拉到了陈矩的头上,给他掌司的身份,又加了个宫女先生的名头。 这可是绝佳的好机会,教的好了,宫女们但凡在各自主子面前美言几句,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陈矩很珍惜,却不知道,这样的机会其实是陈默替他争取来的。 陈默有自己的小心思,他之所以帮助冯保,只是上进的一个途径,不希望命运掌握在陈矩手中而已。事实上,宫中的宦官们又有哪个人心慈手软的,相比较起来,陈矩还算的上良善之人呢。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帮助陈矩这事,他绝对不会主动表功,最好由朱翊钧亲自告诉陈矩,这情分才最实在。 宫女们上课的时间与陈默他们不同,卯时已过,天光大亮,才听到她们嘻嘻哈哈的姗姗来迟,这个时候,沈鲤已经检查完了学生们的作业,讲授起了新的内容。 “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刻板的声音在寂静的教室中回荡,学生们端坐如钟,表面上用心听讲,一颗心却已经飞到了隔壁。 沈鲤突然皱了皱眉头,屁股在凳子上蹭了蹭。这样的行为在他这样的人身上可是从所未见,别人不知,陈默很快就注意到了他反常的举动,暗暗琢磨:今儿这是怎么了?老沈不会是昨晚吃坏了肚子吧? 暗笑之际,沈鲤突然站了起来,停止讲授,猫腰在凳子上摸索了起来,很快便直起腰,将手里的书啪的摔在了讲桌上。 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发起火来了? 同学们纷纷收神,面面相觑,搞不清楚沈鲤究竟中了什么邪。 “谁做的?最好自己站起来!”沈鲤的脸上像抹了一层锅底灰,双目喷火,浑身气的直哆嗦,环视着众学子,活像一头愤怒的雄狮。 没有人说话,当然也没有人站起来——关键是大家伙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今早谁先到的教室?”沈鲤深吸了口气,换了个问法。 千夫所指,陈默站了起来,隐约有种不好的预感。 沈鲤的脸色反倒慢慢的平静了下来,静静的盯着陈默,良久才道:“你出来!” 陈默不敢反抗,默默的跟着沈鲤出了教室。二人一走,教室里顿时炸了窝,李天佑带头,一拥而上,将沈鲤坐的板凳围了个水泄不通。 很快,大家就看出了端倪,张德成一叹,阴阳怪气的说道:“这回陈默完了,居然敢在沈先生的凳子上钉钉子,扎坏了先生的屁股,怕是他义父也兜不住啦!” “你怎么知道是陈默钉的?”陈增反驳。 张德成一瞪眼:“他跟先生不睦,又来的最早,大家都看着呢,不是他还能是谁?” “来的早就是他?那你昨晚还走的最晚呢,说起来这事你也有嫌疑!”陈增针锋相对,根本就不怕张德成的身份。 两人吵的不可开交,其他学生摄于二人身份不敢相劝,还是李天佑忍不住,娇喝一声:“够了!吵什么吵?赶紧将此事禀告提督掌司才是正经!” 众人恍然大悟,早有机灵的跑出去报信,等到李天佑他们再出门时,发现隔壁已经起了喧哗,陈矩在前,一个身穿淡蓝衣裙的女子在后,跟着一班子莺莺燕燕纷纷涌出了教室。 陈矩不愿得罪那帮宫女,自也不好管束其他小宦官,索性头前带路,领着一帮宫女宦官们直奔沈鲤的值房。 张鲸的值房内,听报信的小宦官一顿添油加醋,张鲸将手里沾满浓墨的毛笔重重的摔在桌子上,汁水淋漓,溅的满桌子都是:“放肆,太不像话了,狭私报复,堂堂内书堂可容不得如此小人行径!头前带路,咱家倒要看他的胆子究竟是什么做的!” ☆、第二十六章 初见琪儿居然如此场合? 陈默跟在沈鲤的身后出了教室,径直往他的值房走去,到了门口,沈鲤却并未进屋,而是停住了脚步,回过头来看着陈默: “你说老实话,究竟是不是你做的?” “不是!”陈默到现在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这两个字说的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沈鲤望着陈默的眼睛,发现他的眼睛布满了血丝,红彤彤的,一看就是长期熬夜的结果。 他知道长久以来,陈默一直对他不满。可即使如此,仍旧将他布置的作业熬夜完成。这样的一个人,会使出如此低等的伎俩来报复自己?用膝盖想想也能想明白,根本就不可能嘛! 沈鲤一定没有听过“性格决定命运”这句话,但道理他明白。性格不但决定一个人的命运,还决定一个人做人做事的方式。 是的,开头的时候他确实怀疑过陈默,可那是在他怒火正盛的时候,现在一冷静下来,他就推翻了自己的怀疑。他不喜欢陈默,但是他相信他。 只是,当他想明白这一切的时候,已经晚了。在有心人的推动下,即使他身为吏部高官,也无法左右事情的发展。陈矩来了,张鲸也来了,一件本来可以私下解决的事情,兀然便堂而皇之的被摆到了台面上。 他突然有些醒悟,自己被利用了,这是一个局,一个针对陈默的局。幕后黑手是谁呢?一时间他还想不明白,索性不发一言,作壁上观。 沈鲤的复杂心思陈默不知道,他也没有心思知道。他甚至没有注意到陈矩脸上的怒容以及张鲸嘴角那抹冷笑。他的心神全部都被陈矩旁边那一抹淡蓝色的身影所吸引,呆若木鸡,已经忘记了身在何处。 琪儿长的其实算不上国色天姿,面如寒霜,鸭蛋脸儿,尖下颏儿,柳眉细细,眼睛不大,皮肤倒是十分白皙。她的身材也与时下流行的审美不相符合,淡蓝色的衣裙之下,略显丰润了些,不像一个花信少女,倒像一个已然婚配的贵少妇。 陈默后世虽然身为**丝,见识却也不凡,按理说是不会对如此一个女孩儿如此动容的。可他偏偏就看呆了,他在想,假如她要笑起来,这双眼睛一定会弯成一对月牙儿吧?她为什么这么冷呢?莫非心里藏着许多沉痛? 缘分是世间最奇妙的东西,说不清缘由,陈默脑海中原本存在的,已经渐渐模糊的淡蓝倩影,很快便与眼前的琪儿重合了,心中突然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渴望:我要让这个女孩子开心,我要变强大,我要把一切最美好的东西都送给她。 只可惜陈默的这一腔柔情很快就被现实击的粉碎,琪儿先还好奇的在陈默脸上打量。她早就已经忘记了很久前冲“陈默”笑过一次的事情。很快的,她便嫌恶的别过了头,随即,陈矩的厉喝声响起:“陈默,跪下!” “好大的胆子,居然敢用如此卑劣的手段报复先生,还不从实招来,免得受皮肉之苦!”张鲸阴测测的声音同时响起。 陈默如梦方醒,瞬间被拉回到现实当中,茫然的左右看了看,见大家都盯着自己,只有琪儿扭头看着别处,不禁有些失望,跪地的同时暗暗苦笑:初次相会居然是这样的情况,老天爷你也太能跟老子开玩笑了吧? “说,到底是不是你做的?”陈矩抢先一步站在陈默面前,冷声问道。 陈默却从陈矩这冰冷的问话当中感受到了一丝温暖,抬头仰望陈矩,摇摇头:“回禀掌司大人,学生直到现在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还敢狡辩?”张鲸老狐狸似的,岂会听不出陈矩的回护之意,提高声音,尖声喝道:“明明是你对沈大人怀恨在心,今日早早来到书堂,在沈大人的凳子上钉了一根钉子报复。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话说?” “提督大人冤枉啊,小人今日确实比平日来的早了些,可钉钉子的事情,确实不是小人所为啊!”陈默有些哭笑不得,后世上小学的时候,他还真的干过类似的事情,想不到穿越到了大明,居然又被人用同样的伎俩陷害。 “提督大人,小人有话要说!”陈增突然上前一步跪倒。 张鲸眯了眯眼,盯着陈增,似乎意有所指:“陈默与你每沈先生一贯不合,有目共睹,此事虽无人亲眼看到,但陈默先到学堂,却有很多人证。年轻人讲义气是好事,却也不能意气用事,明白么?” 陈矩嘴唇微张,恰见张鲸转头望向自己,不禁闭紧了嘴巴。 张鲸十分满意陈矩的表现,他要借此事振作内书堂的风气,容不得任何人阻拦。 “提督大人教诲,小人没齿难忘,不过,”偏偏事与愿违,陈增好像根本就没有听明白张鲸话语中的暗示之意:“圣人说德乃立身之本,做人要讲诚信,陈默虽然有报复先生的动机,今日也确实第一个来到学堂,不过,有机会有动机做这件事情的并不仅仅是他一人,张德成学长也曾数次被先生责罚,颇有抱怨之意,昨日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学堂,小人可以作证……提督大人大公无私,真要彻查此事,张德成学长也该列入嫌疑才对!” “血口喷人,哪个抱怨过先生了?”张德成恶狠狠的瞪着陈增,面目扭曲,如同一头择人而噬的凶兽。 陈增却不为所动,慢吞吞说道:“学长生气,莫非恼羞成怒不成?做人要坦荡,你敢拍着良心对天发誓你没抱怨过先生?” “这……”古人重诺信鬼神,即使大奸大恶之徒,轻易也不愿违心发誓,被陈增一逼,张德成顿时哑口无言,怔了一下才道:“先生确实对咱每严厉了些,有时受罚,咱确实有过抱怨,不过咱知道先生也是为咱每好,是以也不过就是抱怨抱怨,心中可从未对先生起过恨意……” “够了,你也跪下!”张鲸恨铁不成钢的瞪了张德成一眼,转而望向自始至终站在台阶上不发一言的沈鲤:“沈大人,本来这事儿简单,现在劣子居然也被卷了进来,咱家倒有些难为了。你是他每的先生,你说这事该当如何才好?” 大家全部将视线落到了沈鲤身上,张鲸声音一落,场面顿时安静下来,众目睽睽,单等沈鲤开口。 ☆、第二十七章 人间地狱 沈鲤面无表情的将视线从陈默的脸上挪到张德成的脸上,然后再从张德成的脸上挪到陈矩的脸上,最后再从陈矩的脸上挪到张鲸的脸上。通过四人表情当中的微妙区别,他隐约猜到了什么。 良久,他终于冷冰冰的开了口:“张公公谦虚,你是内书堂提督,总理内书堂上下,这样的事情,正是你管辖范围,本官不便置喙,恐有越僭越之嫌……公公看着办吧!”说罢转身,甩给张鲸一个后背,居然堂而皇之的进了值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张鲸弄了个灰头土脸,偏沈鲤名气太大,对其毫无办法,只能将气出在陈默他们头上,咬牙叫自己的侍卫:“来人,将他俩带回内东厂查问,还有他,一并带走!” 最后一个“他”指的是陈增,他既然敢于出头作证,自然早有心理准备,冲陈默递去一个“你放心,咱家绝不半途翻供”的眼神,对于过来揪他的番子,并不反抗。 看到陈增的表现,再看陈矩,退在一旁,并无表示,陈默的心里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不过,即使再恨陈矩自私无情,父子的名分在那儿,他仍旧推开过来的番子,起身走到陈矩的面前跪倒:“孩儿不孝,又给义父添麻烦了,不过天网恢恢,神目如电,孩儿问心无愧,定不让义父脸上蒙羞。” 说完起身,昂然向大门方向走去。经过李天佑时,发现那小子低着脑袋,目光躲闪,心中不由一动,隐约明白了什么。 “散了散了,都回去上课!”张鲸丢下一句,匆匆离去。 至此,涉事之人都已离开,陈矩神色复杂,挥了挥手:“是非自有公断,大家都回去吧!” 众人依言,纷纷转身,只有琪儿,原地站着没动,片刻之后,忽然冲上沈鲤值房门口的台阶,用力敲起了门。 “回来!”陈矩本已走出很远,听到声音才发现琪儿的异动,连忙驻足叫道。其他人也发现了情况,停住步子,诧异的望着琪儿,猜不透她要做什么。 琪儿不为所动,继续敲门,直到屋内沈鲤问道:“何人敲门?”这才住手,提高声音回道:“奴婢是慈庆宫的王琪儿,有事劳烦先生,还请先生开门。” “男女授受不亲,姑娘有事,但问无妨,开门之事,恕在下不能从命!”沈鲤的声音冰冷依旧,言语间却很客气。这不是因为他惧怕琪儿的身份,而是慈庆宫李太后乃九莲菩萨转世(皇家秘闻,后文会有提及),贤良仁孝,泽被苍生,深得天下人敬重,他也并不例外。 “敢问先生,适才提督大人所带走二人,皆是您的学生,对其品行自然了然,依先生看,钉子之事,当是何人所为?” 琪儿问罢,屋里一片安静,良久,才传来沈鲤的声音:“陈默行事跳脱,不拘常理,惯好表现自己,对事却认真负责,忍辱负重,毫无怨言,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人,本官看不透他。张德成嘛,外表柔顺,心机多窍,行事谨慎,《易经·水火未济》中的卦辞可为此人注解。” “什么卦辞?”莲儿不解,追问道。 沈鲤再不做声,静悄悄的,仿佛屋内根本就没有人。 琪儿有些失望,却知道沈鲤能够说这些已经给足了自己面子,不再纠缠,蹲身行礼,缓缓下了台阶。 陈矩他们站的远,并未听到琪儿与沈鲤之间的谈话,见琪儿过来,陈矩问道:“沈大人说什么?” 琪儿摇了摇头:“没什么!”态度十分冰冷。 陈矩愕然,皱了皱眉,摆摆手:“回去吧!” 内东厂其实离着高府不远,出门向南,与冯府只隔着一条街道两道墙,乃是万历初年,冯保掌权之后所建,古槐森郁,廨(古代衙门的通称)宇肃然,凡各处办事下属机构所奏,皆到此处,先见厂公心腹内官查阅,再转司房删除润色,上奏皇帝御览。 冯保提督东厂,再掌印司礼监,经历毕竟有限,此刻东厂大半事务都由张鲸负责,起码顶的上多半个“厂公”。这是万历的命令,冯保即使不乐意,也没有任何办法。 内东厂没有监狱,却也有关押犯人的地方,俗称“点心房”(这点没查到太确实的资料,有知道的读者可以在书评区留言,不胜感激),就在衙署的最后边地下,宫内宦官犯事,一般都会关押到这里,审问过后,若证实罪行,基本上就地处决,很少再转送锦衣卫诏狱或刑部大牢。草菅人命,由此可见一斑。 顺着长有青苔的光滑石阶往下,湿腐之气夹杂着血腥味儿扑面而来,阴森森的通道,火把上跳动的火光,以及内里不时传来的一声声**,铁链碰撞声,皮鞭抽打人体声,交织在一起,仿佛来到了人间地狱。 陈默与陈增同时变色,就连张德成,脸上也好像瞬间被抽去了血色,一下子变的苍白可怕。 陈默心中打鼓,一步步的往下走,隐约已经闻到了死亡的味道。 来的路上,他想明白了李天佑异常表现的原因,已然可以肯定陷害自己的人绝对就是张德成,只是他还想不明白此举究竟是出于张德成自己的意思,还是张鲸的授意。 张鲸指示的可能性居多,李天佑必定知情,若无张鲸指示,他绝对不会那般怕自己,他的表现,只能表示他心存愧疚。 可自己只是一个小火者,与张鲸并无利益冲突,他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的陷害自己呢?而那沈鲤明明已经相信了自己的话,为何又不出手相助呢? 陈默的脑子里乱糟糟一团,好多事情无法解释。不过有一点他明白,假如没有人尽快出手搭救的话,自己的小命恐怕就要交代在这幽深恐怖的“点心房”了——钉钉子报复老师自然算不得杀头的大罪,不过,自己这裤裆内藏着的可是一颗足以要命的定时炸弹。 他打定了主意,等会儿张鲸问到自己时,问什么承认什么,绝对不能给对方用刑的机会——万一碰到裤裆,小命休矣——同时暗暗祈祷,希望陈矩良心发现,赶紧想办法过来救自己。 胡思乱想的当口,三人已经来到了一间摆满各种刑具的地下室。带着血沫子的皮鞭,可以将人摆成大字型的木架,寒光闪闪的小匕首,以及热气扑面的火盆中插着的烙铁……一切的一切都让人不寒而栗,陈默再也没有想到,以前只能在电视中看到的场景,居然活生生的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第二十八章 各家反应 “看到了么?还敢嘴硬,咱家让你们将这里的刑具尝个遍!”张鲸阴测测的说道,一边说着话,一边从旁边的木桌子上拿起一根暗红色的竹签,放在鼻子旁边轻嗅,眯着眼睛,十分陶醉的样子。 此举给陈默和陈增带来极大的震慑,二人对望一眼,同时从对方的眼底深处看到了一抹恐惧。 “说吧,钉子到底是你们俩谁钉的?”张鲸将竹签一扔,恰好落在了陈默的脚下。离的近了,陈默发现那竹签上边的暗红色原来是血迹干枯后多留下来的,想象着手指被这样的竹签钉进去时的疼痛,双腿一颤,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提督大人,小……” 陈默正要按照预定的方案承认,门外突然闯进来一名番子,凑到张鲸耳边小声说了几句,便见张鲸面色大变,吩咐手下:“咱家有事要办,先将他们带入牢房,记住,单独关押,省得串供!”说罢匆匆离去,像是发生了什么大事似的。 陈增长吁了一口气,陈默也暗呼侥幸,盼着张鲸多耽搁些工夫,多给那些可能会来救自己的人一些时间。 陈默其实把陈矩想的过于自私懦弱了,其实陈矩也很生气,只是他行事谨慎,身为下属,不愿意公开质疑张鲸的决定。这是其中的一个方面,另一方面,他也搞不清楚张鲸为什么要针对陈默小题大做——就算真的确定钉钉子的事情是陈默所做,多不过逐出内书堂也就是了,何必一定要关入东厂呢? 这个问题困扰了他一天,直到放学,也没能理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去求助高忠:“……这事儿怪的很,张鲸此举很明显是在针对陈默,可这二人身份天差地别,若真是因为陈默表现出色而嫉妒的话,当前最好的策略应该是拉拢才对嘛,这些日子李天佑跟张德成一直跟陈默走的挺近,不就是为了这么,好端端的,他怎么突然来了这一手?” 高忠听陈矩将事情讲了一遍,再听陈矩说出疑惑,并未马上开口,而是皱着眉头沉思了片刻,这才问道:“你是陈默的义父,依你的了解,这事是他做的么?” “不像!”陈矩摇了摇头:“这孩子是孩儿看着长大的,虽然自从得了那场病后胆子好像大了许多,不过,他目光独到,见识深远,说他有野心孩儿信,要说他用如此小儿科的手段报复沈鲤,孩儿还真不敢信。” 要真是他做的,岂不是说明咱眼光不行么? 这句话陈矩没说,却是这么想的。 “既然如此,便是那张德成做的了?” “嗯!”陈矩点了点头:“依陈增说的,他嫌疑最大。” “会不会是张德成嫉妒陈默呢?”高忠问道,他也不相信张鲸会为了陈默这样一个小火者如此大费周章。 陈矩摇了摇头:“张德成虽然心机颇重,不过对张鲸忠心耿耿,在当前这种情况下,应该不会给张鲸出难题。” 高忠已经与张鲸达成协议,支持张鲸倒冯。陈默是陈矩的义子,便是高忠的义孙,万一因为此事高忠倒向了冯保一方,张鲸非得扒了他的皮。 “张鲸不可能指示张德成冒着得罪咱家的风险对付陈默,张德成也不可能冒着张鲸重罚的风险嫁祸陈默,偏偏他的嫌疑又最大……”高忠喃喃自语,昏黄的老眼突然一亮:“咱每光考虑张德成与陈默了,那个出来作证的陈增呢?他莫非就没有嫌疑么?” “对啊!”陈矩猛击了一下双掌,噌的从椅子上坐了起来,满面泛光:“孩儿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怎么就没怀疑到陈增头上呢?他是田义的义子,恐怕巴不得咱每高府跟张鲸打个不可开交才妙……”说着沉默片刻,双目猛泛杀机,冷冷道:“真要如此,这个陈增倒是个人物……不过,”他突然又想起一点,面露不解:“孩儿仍旧想不明白,张鲸为什么要将这三人同时带回东厂呢?莫非,他也发现了端倪?” “张鲸眼光毒辣,行事果决,这种处理方式符合他的风格,”高忠缓缓说道,接着又道:“反正陈默也没有性命之忧,等等吧,咱家猜着张鲸晚间会过府跟咱家通个气……年轻人多吃点苦是好事。” “义父说的是,劳义父费心了!”陈矩点头附和。 张鲸被万历急匆匆的叫进了宫,本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到了才知道是为了外廷弹劾张四维与申时行的折子,朱翊钧心里烦闷,要他陪着出去走走,好笑的同时,心里不免有些得意。 不过当朱翊钧出了养心殿一路向东,过慈庆宫而不入,反而直奔东华门的时候,他的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了。 陈默被关在内东厂呢,朱翊钧自然没有见到他,禁不住有些失望,沿着护城河走了会子,意兴索然,干脆去了慈庆宫。到了那里,也就用不着张鲸相陪了,张鲸告退,径直去了内东厂。 只是一进厂门,他反倒迟疑了,有些后悔刚才万历面露失望时没将陈默的下落告诉他。 “想不到这陈默倒成了香饽饽,现在怎么办?”他站在门口出神,愣了好久,突然一咬牙一跺脚:“就这么办!” 他没进地牢,而是先去了自己的值房,将心腹于鹏飞叫到跟前吩咐:“德成那儿不说了,那两个人先别动刑,等会儿将他俩关到一个牢房里,看万岁爷找不找陈默,假如今晚不找的话,咱家不希望他还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懂咱家的意思么?” 杀人无形,祸水东引呗,于鹏飞冷笑点头,退了下去。张鲸目送他走远,不禁开始想象陈默死后朱翊钧的反应,忽惊忽喜,神色变幻不定,仿佛已经忘记了时间。 在张鲸发呆的时候,万历也已经辞出了慈庆宫。琪儿将他送出门,几次欲言又止,直到朱翊钧远去,到底也没将陈默被抓的事情告诉他。 望着朱翊钧的背影出神,良久,琪儿忽然一笑,自语道:“谁让你打本姑娘主意,这次偏要让你吃点苦头,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多嘴!” “姐姐要让谁吃点苦头啊?”春桃的声音突然从她身后冒出,吓她一个激灵,回身板脸:“死蹄子,吓死咱了!” “叫你好几声你都不理人家,准是又想那个谁谁谁了吧?”春桃丝毫不惧,拽住琪儿的衣袖打趣,不妨琪儿猛伸手到她腋下,痒的她咯咯娇笑,连忙闪到远处。 “死蹄子莫跑,看咱不撕烂你的臭嘴巴!” “姐姐才舍不得呢,看来姐姐真是思春了……” “你还说!” 两个丽人追逐着远去,慈庆宫外顿时静了下来,夕阳西坠,玉兔东升,整个紫禁城渐渐隐没在黑暗之中…… ☆、第二十九章 地牢遭遇 地牢阴暗而又潮湿,霉腐的气味熏的人头疼。地上倒也铺着稻草,用手能攥出水来。这样的环境,别说用刑,便是住的时间长了都能得病,难怪陈默记得不知在哪个论坛看到过,凡是住过锦衣卫诏狱以及东厂大牢的,即使不死,也得落下一身病根。 张鲸一去不返,陈默便被丢进了这间牢房,没人管,也没人问。开头的时候还好说,架不住时间长了肚子抗议。不过他不敢叫人,好不容易暂时没人搭理,万一叫过人来,无意中发现了自己的秘密,那才是寿星公吃砒霜,嫌自己命长呢——大牢里不比外边,内书房读书的身份根本鸟用没有,他被带进牢房的时候,就有个番子踹了他屁股一脚。屁股都踹了,谁敢保证人家不敢踹裤裆? 牢里不见日头,陈默也不知道到底捱了多久,只能按着肚子叫的程度约莫着已经快到晚饭的时辰,哗啦啦一阵锁链碰撞声响起,牢门突然从外边被打开了。火光跳动中,一人被搡了进来,又有几团黑乎乎的东西扔了进来,随即啪的一声,牢门重又紧闭,锁链声再次响起。 “他娘的,摔死咱家了。龟孙子每,等咱家出去再好好收拾你每!”被搡进来的人骂骂咧咧的从地上往起爬,声音十分熟悉。陈默借着牢门尺许见方的空洞中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望去,果然是陈增那张胖乎乎的圆脸。 “怎么是你?” “咦?少言?他们怎么把咱俩关一块儿来了?” 两人同样惊讶同样不解,互相打量一番,同时问道:“张鲸的葫芦里卖的到底是啥药啊?” 自然没有人回答二人的疑问,陈默苦笑一声:“谁知道呢,走一步算一步吧,”说着突然起身,冲陈增深深的鞠了个躬,诚恳说道:“一直没机会谢谢陈兄,陈兄仗义援手,兄弟没齿难忘,日后若有所求,兄弟牙嘣半个‘不’字,定叫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咱每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吧?”陈增连忙将陈默扶了起来:“再说这事儿明显是张德成嫉妒你,搞不好还跟张鲸通过气儿……咱就看不惯他每一手遮天的嚣张样儿,你放心,他不敢怎么着咱俩。” “这倒是。”陈默知道陈增的底气从何而来,附和点头,心里却是有苦自知。想起适才扔进来那几团黑乎乎的东西,摆摆手:“不说这些了,看看方才他们扔了啥?”蹲下身摸索,捡起来几个冷冰冰的菜饼子,苦笑递给陈增两个:“你也一天没吃吧?凑合着吃点,总比饿肚子强。”说罢也不管陈增,自己狼吞虎咽的大嚼起来。 那菜饼子是荞面做的,吃到嘴里苦森森,凉还不算,寡淡无味儿,却能果腹,几大口下肚,陈默的胃里就舒服了许多,甚至涌出一丝满足的味道,也算应了“饿了甜如蜜,饱了蜜不甜”那句俗语。 陈增与陈默遭遇相同,原还想端些架子,此刻见陈默大口开吃,也自矜持不住,拿着菜饼子往嘴里塞了一口,牙齿咬的嘎嘣响,边嚼边骂:“仗势欺人的龟孙子每,别让老子得着机会……” 两人都饿的狠了,平日看都不看的吃食,工夫不大就消灭的精光,陈增打了个饱嗝儿,意犹未尽似的一叹:“再来壶热腾腾的西湖龙井就好啦!” “陈兄别做梦了,想喝正宗的西胡龙井,还是等着跟你义父去南直隶再说吧,到时候田公公大权在握,你身为他最宠爱的义子,别说龙井,龙肝凤髓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 “那倒是!”陈增声音中透露出一丝得意,忽然问陈默:“要不你也跟着去吧?咱跟义父说一声,”说着话声音低沉下来:“你没看出来吗?这次的事儿就是张德成跟张鲸父子在整你。为啥弄到东厂来?咱看他每是想屈打成招,将这黑锅给你背实在喽,到时候,送命虽然未必,内书堂你怕是待不下去了,不如早做打算。” 陈增的语气十分诚恳,分析也很到位,陈默一下子就动了心——真能离开京城也不错,裤裆内的那定时炸弹又不能拆除,出了京,怎么也比京城安全的多。万一再得着机会,隐姓埋名,过一过正常人的生活,凭着后世的知识,大富大贵不敢保证,无论如何也饿不着吧? 好端端的,谁愿意当太监啊?尤其是方今这个一妻多妾制的时代,身为一个正常的男人,若有机会,陈默绝对不愿意老死宫中,整天看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流口水。 想到这里的时候,他突然迫切的想离开京城了——就算万历喜欢自己又如何?就算能够爬到高位又如何?就算琪儿真的会爱上自己又如何?在这个四方城里,自己裤裆内的那团东西就是除之不去的祸根,暂时不暴露不代表一辈子不暴露。真的要等到那一天吗? 陈默之所以如此想,实在是今天的遭遇给他上了一课。穿越以来顺风顺水的经历麻痹了他的神经,几乎让他已经忘记了所处的这个环境中,其实危险随时都会降临。就像今天,假如张鲸没有被人叫走,没准就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 好吧,就算他打算好了不等对方用刑就“招认”一切,那随之而来的惩罚不也是因为裤裆内的那团东西所带来的无妄之灾吗? 太被动了,除非他能狠狠心自宫,否则的话,他将一直被动。 还是离京好! “少言,想通了吗?”陈默半天无语,陈增终于沉不住气了。 “想通了,”陈默用力握了握拳头,目视陈增:“谢谢陈兄指点,若陈兄真能带兄弟出宫,日后兄弟必将赴汤蹈火,以报兄之大恩!”至于冯保陈矩万历,让他们都见鬼去吧! “好!”陈增抚掌大赞,一笑说道:“这就叫‘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听咱一句话,暂避锋芒,迟早有咱每卷土重来的时候!” “那就有劳陈兄在田公公面前美言了。”陈默在心里对陈增暗暗抱歉,想到琪儿跟万历,隐隐又有些不舍,心情并无轻松的感觉,反而变的愈加沉重。 “咱每兄弟不必如此客气!”陈增笑道,忽然打了个哈欠,晃了晃脖子:“这时辰怕是已经入夜了吧?撑了一天,咱是撑不住了,先睡他娘的再说!” 陈增说罢倒头遍睡,很快就传来轻微的鼾声。 陈默也有点困,却不想睡觉,躺下身子,瞪大眼睛望着黑漆漆的牢顶发呆。 不知过了多久,他也睡了过去,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门外,一个黑影蹑手蹑脚的离去…… ☆、第三十章 万历夜游 亥时末,养心殿西暖阁中寂静无声,热乎乎的火炕上,朱翊钧盘膝端坐,聚精会神的批阅面前炕桌上摆放的奏折。 炕桌是用降香黄檀木(黄花梨)木所做,高束腰,齐牙条,牙条上浮雕对龙。牙条之下是近似球形的兽足马蹄,马蹄与牙条相交处,浮雕龙首,狰狞生动,整体艺术造型简洁中不失精细典雅,具有极高的艺术水准,要是能留到后世,绝对是拍卖会上最火爆的拍品。 奏折很多,炕桌上厚厚的摞了好几叠,大多是朱翊钧已经批阅过的,剩下没有批阅过的还剩数十本。 倒不是朱翊钧每天都要批阅这么多奏折,有内阁大臣和司礼监帮助处理政务,明朝的皇帝做起来比其它朝代的皇帝要轻松的多。事实上,就算皇帝对朝政不闻不问,这个帝国也可以在内阁和司礼监的共同领导下很好的运转。 不过朱翊钧是一个十分勤奋的皇帝,有远大的抱负,所以,他的皇帝生涯,比起他的父祖们要辛苦的多——自从他做皇帝以来,严格按照各种礼仪做事。他祭天地,祀祖宗,庆元旦,赏端阳。接见外国使臣,卸职退休和著有勋劳的官员耆老。 每年的十一月,他要接受下一年的日历,并正式颁行于全国,让天下臣民得到天文和节令的根据,知道何时播种谷物,知道何日适合搬家,何日适合嫁娶。 春天,他还要在先农坛附近举行“亲耕”,以告诉天下臣民,皇家对于农桑的重视。 这些都是皇帝必要的工作,包括每逢三六九日的早朝(《神宗实录》145~145页),包括重大官员的任免,当然也包括每日的批阅奏章。 对于这些,朱翊钧很少倦怠,可今天这些奏折却让他有些烦了。确切的说,是最近这些日子的奏折们让他烦了。 看了半天,除了有一本李值汇报松浙地区赈灾的折子和两本蓟州总兵戚继光与昌平镇总兵杨四畏因为军务互相扯皮的折子以外,满满一炕桌的奏折,居然都是弹劾内阁首辅张四维以及次辅申时行的。连带着以前的那些,怕不有数百本了吧? 那可是内阁辅臣啊,谁有这么大的能量,可以聚集这么多的人齐而参劾? 答案不言而喻。 “王国光朕已经遂了你的意,真的要朕罢免了首辅重臣才善罢甘休?不就是人家反对两宫封你为伯(爵)的建议么,就这么不依不饶?” 将最后一本折子重重的丢在炕桌上,朱翊钧拍案而起。 负责值夜的宦官是秉笔太监孙秀的义子孙德胜,闻听动静,匆忙进殿,发现朱翊钧已经下了炕,鞋都没穿,只着袜子在地上踱步,慌忙扑了上去跪倒,惶恐道:“万岁爷息怒,龙体要紧,大冷的天,别在着了凉……” “朕好着呢,用不着你管!”朱翊钧气冲冲的打断孙德胜,不过仍旧坐到了炕沿儿上。 孙德胜膝行几步上前,用手在朱翊钧脚底轻轻拍打了两下,一边给他穿鞋,一边说道:“万岁爷龙体康泰,是奴才们的福分……时辰不早了,敬事房郑公公已经在外边等了很久了,万岁爷还是消消气,早点歇着吧,不然老祖宗知道了,又该数落奴才们了……” “老祖宗”自然是冯保。朱翊钧不听这称谓还好,一听到这个称谓,好不容易消下的气又冒了出来,恰好鞋已穿好,一脚就把孙德胜踢到了一边:“‘老祖宗’说了算还是朕说了算?告诉郑文泰,朕今日哪里也不去,就睡在养心殿,让他赶紧滚!”说着话将鞋一脱,重又躺回了炕上。 孙德胜被骂的劈头盖脸,连滚带爬的出了殿门,将朱翊钧的话跟敬事房太监郑文泰复述了一遍,目送郑老头不情不愿的离开,捏了捏袖子里张鲸送给他的五千两银票,眯眼一笑,去偏殿睡大觉去了。 朱翊钧躺在炕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忽儿想起冯保,恨的咬牙切齿。一忽儿想起坤宁宫的王皇后,下体便生反应,只是再一想到她那淡淡的态度,反应瞬间就退的无影无踪。转而想新封的淑嫔郑氏,此女倒是不错,知书达理,聪慧贴心,难得敢说,有点像那个叫陈默的小火者…… 他突然想到了陈默,心说下午白去了一趟河堤,倒是有些日子不见这小子了,不知到这小子最近如何,今日琪儿她们第一次入内书堂读书,二人相见,不知是个什么光景? 有些后悔下午的时候没问问琪儿,朱翊钧突然起身坐了起来,寻思着反正也睡不着,倒不如出去转转。 主意既定,他也没叫小宦官们伺候,自己穿了衣服鞋子,出了大殿。 负责安全的大汉将军们见朱翊钧出殿顿时吃了一惊,掌班便要去叫醒孙德胜,被朱翊钧摆手制止:“随他睡吧,你带几个人,陪朕走走!” 掌班不敢违命,挑上四个武功最好的,跟在朱翊钧的后边下了丹陛。 朱翊钧其实没想着走多远,只是夜深人静,在幽幽的灯笼照耀下,不知不觉就又走到了东华门。 到了东华门,本来他也没想着出门,可守门千户的话让他改变了主意:“陛下深夜来此,该不会是来寻那个叫陈默的小火者吧?” 朱翊钧大奇,望着一点印象都没有的青年千户:“谁告诉你的?朕半夜睡不着,出来散散心不行么?” 千户噗通跪在了地上:“陛下恕罪,小人并非有意冒犯,实在是受人之托,说万一陛下要是来此,就告诉陛下一个消息:陈默有难,被关入了内东厂……” “什么?”朱翊钧大吃一惊:“你受何人所托?果有此事?” “那人不让说……”侍卫踌躇了片刻,道:“不过,小人打听了一下,今日内书堂确实发生了大事……”他将打听到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与朱翊钧听,末了道:“这件事是前晌发生的事情,好多人都知道……” 那琪儿怎么没有告诉朕呢?万历大奇,突然一笑:是了,琪儿恼陈默,知道朕喜欢他,故意不告诉朕,想让他吃点苦头也未可知。 “朕知道了!”朱翊钧渐渐平静了下来,心说陈默机灵古怪,让他受点苦倒也不错,便息了出城的念头,摆手返驾。 内东厂大牢内,陈默睡的如同死猪一般,连两个人将一袋五十多斤重的沙袋放在他的身上,都没能将他惊醒。奇怪的是,陈增睡的同样熟,那二人动作并不收敛,重手重脚,好像根本就不怕二人发现…… ☆、第三十一章 能活着,谁也不想死啊 熟睡中的陈默感觉胸口很闷,下意识的便坐了起来,胸闷的感觉瞬间消失,只觉大牢内一片光明。他愕然发现旁边站着两个身穿赭衣的番子,抱着膀子看着自己。奇怪的是,自己明明坐起了身,那两人却好像没有看见一样,眼神很奇怪,好像…… 心中莫名涌上一丝恐惧,忍不住回头,惊讶的发现,在他的身后,躺着另外一个陈默。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我已经死了? 望着躺着的那个陈默胸口上压着的沉重沙袋,再看那个陈默面孔扭曲,嘴唇苍白,他愈发惊恐起来。 牢顶突然破开了一个大洞,一束明亮的光线投射下来,安详,圣洁,温暖。陈默恍然发现自己已经飘了起来,缓缓的飘向洞口。洞口处,后世早已去世的父母亲人们来回飘荡,全部形象高大,绚丽多彩,光环萦绕,冲着他张开双臂微笑,像一个个法力高强的仙人。 我真的死了吗? 一幕幕场景如同走马灯一般在陈默的脑海中闪现,既有后世的经历,也夹杂着本体“陈默”从家乡直到入宫的经历。他看到了“陈默”悲惨的童年,初入宫时的艰辛。他也看到了后世自己虽不富裕却很幸福的童年,看到了考上大学时父母眼中激动的泪水,看到了相恋五年最后转投别人怀抱的女友临分手时的依依不舍……他看到了好多,那些原本在记忆中已经模糊的事情,重又清晰的出现在他的眼前。 这就是死亡吗?假如这就是人生最终的结局,倒也不错。 陈默突然感到极度的平静。生无可恋,既然死亡的尽头有自己的亲人迎接,那便就这样吧! 陈默越飘越高,飘进了洞口,感觉进入了一条长长的隧道。隧道尽头传来亲人们柔声的呼唤,可隧道太长了,好像没有尽头。 “陈少言,你就这么走吗?你不是要让咱幸福吗?”一个好听的女声从陈默的身后传来,他回过头,发现脚下的洞口处站着一抹淡蓝色的丰润身影,看不清相貌,但他知道那是谁。 他的心砰的猛跳了一下。 紧接着,又一人出现,竟然是胖乎乎的朱翊钧:“陈默小子,你不是说要帮助朕打造一个万邦来朝傲视东方的大明帝国吗?这连开头都没开头,你好意思就这么离开?” “我什么时候说过?”陈默想狡辩,恍然发现,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自从穿越以后,一直就藏着这么一个光复大明的梦想,只是这梦想被身份地位环境压抑,即使偶然出现,也只如流星一般,一闪即逝罢了。 真的就这么离开吗?好不容易穿越回来,什么都没做,就这么离开吗?就这么眼瞅着华夏最后一个正统王朝渐渐没落,最终被外族取代,然后开启一段长达百年的屈辱历史? “东亚病夫”,“奴才”,“汉狗”,“数典忘宗”,一个个词语蹦出他的脑海,他迟疑起来,心中涌现出浓浓的不甘——不,我不能就这么离开,我要活下去! 当这个念头一出现,陈默便感觉身体一重,所有幻觉刹那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胸口沉重如山的压抑。沙袋压的他无法呼吸,他拼命撑开沉重的眼皮,大声呼喊,发出的声音却比蚊子哼哼声大不了多少。 “咦?”一名番子惊讶的望着陈默:“这小子命还挺大,刚才明明没动静了,怎么好像又活过来了?” “还真是,这种差事咱哥俩办了没一百回怕也有八十回了,吃了‘千日醉’再压上沙袋,还能醒过来的,这小子可是头一遭!” “可说呢,真他娘的邪了门了……你去再取个沙袋儿,再加二十斤,不信他不死!” “得,咱这就去,哥哥等会可得将这事儿上报,这么难办的差事,得多讨点赏钱!” “赶紧去你的吧,啰哩啰嗦,万一出了岔子,小心张公公砍咱俩的脑袋!” 听到此处,那名番子吐了吐舌头,狼撵似的出了牢门。随着他的动作,陈默的心也倏地沉了下去——这是唯恐老子不死啊,张鲸啊张鲸,老子到底什么地方得罪你了,居然使出这种毒辣的手段对付老子? 胸闷的感觉愈发严重,呼吸也越来越困难。陈增鼾声如雷,根本就没有任何苏醒的迹象。陈默简直有些绝望了。 对于一个十分了解历史的人来说,他是知道压沙袋这种伎俩的,跟后世的躲,猫,猫,“抑郁症”跳楼差不多,可以让非正常死亡变成正常死亡。他相信,当明天某些人发现自己的尸体时,汇报上去的一定是某种类似突发心疾之类的借口,更有甚者,还会将自己的死亡跟陈增联系起来。这种可能更大一些,不然的话,不能解释为什么好端端的,突然又将他跟自己关在了一起。 一石二鸟,好毒辣的手段啊。陈默能想通一切,偏偏却无能为力——在强大的实力面前,任何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所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便是如此。 他绝望了,却没有彻底绝望,就好像后世一个叫石康的人写的那样,绝望的程度是无止境的,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还有希望。 只是,偏偏他也看不到任何生还的希望……直到恍然听到门外远远传来的喧哗,一个熟悉而又亲切此刻却又无比愤怒的声音:“滚开,朕乃九五至尊,挡路者,格杀勿论!” 他的眼泪突然流了下来,他不知道朱翊钧为什么会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出现,他只知道,自己得救了,他只知道,无论这个世界多么的尔虞我诈残酷黑暗,在他的心底深处,依旧对它充满了无穷的眷恋。 朱翊钧本来已经返驾,对于一个知道分寸的皇帝来说,深夜出宫,传出去,搞不好又得惹得那帮子言官们刮噪,而那是最令他感觉厌烦的事情,他是不会为了一个陈默而主动去招惹那种麻烦的。 可与那个大汉将军掌班闲聊的过程中,掌班无意中透露出诏狱中的种种黑幕突然让他不安起来。这种不安愈演愈烈,终于强大到让他暂时忘记了外廷的那帮言官。而当他夤夜闯入东厂寻找陈默时,东厂番子们推三阻四扯皮推诿的行为愈加证实了他的预感。他暴跳如雷,直奔地牢,在大汉将军们的护卫下,犹若天神下凡,一脚就踹开了关押陈默与陈增的牢门,在灯笼的昏黄光芒照射下,看到了陈默,也看到了压在陈默胸口沉甸甸的沙袋! “杀了他!”朱翊钧用力一指陈默旁边茫然的番子,同时喝道:“把冯保跟张鲸都给朕找来!” 此刻已经有人将陈默身上的沙袋搬了下来,闻听朱翊钧此言,他顿时一惊,忍不住疾呼:“小爵爷且慢!” ☆、第三十二章 救命恩人居然是他 “为何?”朱翊钧强压怒火,不解的望着陈默。 怎么回答?告诉朱翊钧冯保有谋逆之心?陈默被朱翊钧问愣住了,心头暗笑:老子也太过谨慎了吧,虽然此刻在冯保的地盘儿,虽然冯保也有造反之心,可这四周围可不光都是冯保的人啊,先别说掌管禁军的高忠,便是张鲸,也得让冯保掂量半天吧? 没错,他是跟赵鹏程说过要做一件大事,但那大事可不是要帮助冯保造反,而是想办法改变冯保的命运,争取保住他的位置,不让他暗淡收场罢了,不然的话,也不会提醒他不要指使外廷的亲信弹劾内阁辅臣了。 关心则乱吧,先别说万历皇帝历史评价如何,单凭他与陈默之间的关系以及今晚的救命之恩,陈默就打从心里不愿意让他受到一点伤害。 “咱知道万岁爷对咱好,心疼咱,可真要依着万岁爷,可就不是心疼而是害咱啦!” “怎么说?”朱翊钧没有留心陈默改了称呼,好奇问道,心中还骂:老子为你大动肝火,怎么瞅着你这小兔崽子还不怎么领情似的? “万岁爷你想啊,”陈默见朱翊钧脸色缓和下来,顿时放了心,一边活动麻木的四肢,一边说道:“咱是什么身份?最底层的小火者,碾死咱比碾死蚂蚁都轻松。冯公公与张公公又是什么身份?因为咱,万岁爷就急慌慌的把他们两位找来,两位公公会怎么想?是,万岁爷待咱好,可万岁爷不能总护着咱吧?” 宦官是皇帝的家奴,便是冯保那样的身份,跟朱翊钧说话,也习惯性自称一声“老奴”的,陈默一口一个“咱”,朱翊钧却并不觉得刺耳。 这便是陈默的聪明之处了,如今眼瞅着不能再揣着明白装糊涂跟朱翊钧继续演戏,只能另辟蹊径,保持朱翊钧对他的好感。 他记得后世有人分析过朱翊钧为什么喜欢郑贵妃,不是因为郑贵妃多漂亮多聪明多贴心,而是因为郑贵妃用一种朋友似的平等态度对待朱翊钧,给朱翊钧一种不一样的感受。 这说明什么,说明朱翊钧厌倦了阿谀奉承,也厌倦了指责说教,说明他是孤单的,说明他需要不把他当皇帝看的朋友。 当然,这分寸不好拿捏,不过,事实证明,一直以来,陈默做的都很不错。 “臭小子,鬼心思还挺多,”朱翊钧笑骂一句,突然变脸,指着旁边磕头如捣蒜的番子:“冯保张鲸可以不叫,此人留不得,拖下去,杖杀!” 大汉将军得令,上去两人,拽着软如面条的番子出了大牢,待再听不到那番子的求饶声,朱翊钧这才重又换上了笑脸,问陈默:“老实回答朕,你小子该不会早就知道朕的身份了吧?” 陈默慌忙摇头,心说这主儿还挺难伺候。 朱翊钧盯着陈默打量,良久一笑:“算你小子识相……你不让朕叫冯保跟张鲸,看来也不想知道谁想置你于死地喽?”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傻子才不想呢。陈默心中腹诽,嘴里却道:“知道又如何?再说了,宫里这样的事情多的是,就算万岁爷真心要查,最后也未必能查到正主儿。”说到这里他突然心头一动,加了句:“就像上次万岁爷丢手串一样。” “这事你也知道?不是张大受的手下偷的吗,怎么,还有隐情不成?” “隐情不隐情咱不知道,咱只知道,司礼监几位公公各有势力,冯公公名为掌印,巴结他的多,看他不顺眼的可也不少……比如张公公!”陈默心说,今番险死还生,就算不是张鲸的首尾,可也跟他脱不了关系,怎么着也得给他上点眼药水。 “你说张鲸?”朱翊钧问道,却并不需要陈默的回答。本来就是他默认的事实,他当然心知肚明。 这种事情关系重大,就算朱翊钧喜欢陈默,毕竟感觉陈默还是个孩子,不可能跟他解释太多,所以便岔开了话题,指了指旁边仍旧呼呼大睡的陈增问道:“这位是谁?睡的倒挺踏实。” “不是他睡的踏实,是吃了‘千日醉’,想不睡也没辙!”陈默将方才听到的那两个番子的对话告诉了朱翊钧,最后说道:“万岁爷心疼咱,已经杖杀了一个,另外那个,干脆也一并料理了吧?”老子暂时得罪不起幕后黑手,你两个侩子手绝不能放过。 “原来还有一个啊,行,念在你今日受了委屈,都依你!”朱翊钧乐得顺水推舟,吩咐旁边的掌班去查另外那名番子,完了左右打量一番,皱了皱眉,转身往外走。 “万岁爷,咱呢?”陈默叫道。 朱翊钧没回头:“随你,你要非愿意留下,住到过年也没问题!” 陈默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心说老子这是被关傻了吧?朱翊钧都来闯大牢了,谁还敢再拦自己?连忙去追朱翊钧,到了牢门口突然又停住脚,回身将陈增背起来,这才重往外走。 一路上果然无人阻拦,顺利的出了地牢。等踏上地面,陈默愣住了。只见四周火把通明,黑压压跪了不下百人,为首者大红蟒袍,正是冯保。 朱翊钧此刻就站在地牢门口,离陈默不足三尺,见他背着陈增上来,这才回身,冲冯保笑道:“大伴平身吧,大半夜的把你都惊动了,朕心不安啊!” “万岁爷确实把老奴吓着了,”冯保意味深长的扫了陈默一眼,缓缓起身:“不过倒说不上惊动,本来老奴也还没睡……近来外廷不太平,老奴身负先皇重托,心中不安啊,恰好听下人回报说万岁爷深夜驾临内东厂,便忙着过来看看。说到这里老奴得劝万岁爷一句,圣人云‘君子不立危墙’,大半夜的,万一……” 后边的话冯保没往下说,意思大家都明白。 朱翊钧不动声色,微微额首:“大伴说的是,朕知错了,下不为例,就不要惊动两宫太后了行么?” 方才还恼着脸要人叫冯保,此刻面对面却成了这幅小学生对老师似的模样,陈默旁边看着暗暗称奇,心说史载万历惧怕冯保,还真是这么回事。 如此想着,陈默望向冯保,见其挺胸额首,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不禁暗叹:冯保啊冯保,你怎么就一点都不知道收敛呢? ☆、第三十三章 入宫见驾 闹的沸沸扬扬的钉钉子报复先生事件在朱翊钧的“低调”介入下草草收场,张鲸本来想着趁陈默羽翼未丰结果他,不但没结果了,还搭上了两个心腹,算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却也只能打落牙往肚子里咽。 其实冯保带人赶到内东厂的时候,张鲸就在内东厂自己的值房。手下早已经将朱翊钧闯地牢的消息告诉了他,让他吃惊之余,心也颤了半天,直到听说陈默没死,好模拉样的出了地牢,高高悬着的心才放了下去,但毕竟心虚,也没了去见朱翊钧的胆量,唯有长叹,开始琢磨如何善后。 第二天张鲸没去内书堂,而是早早的进了大内,打听得朱翊钧夜宿养心殿,匆忙赶了过去。谁知道他早,还有人比他更早。刚过垂花门,他就看到大殿丹陛上跪着两个人,不用看正脸儿,光背影他也能认出,正是陈默与陈矩。 张鲸心里忍不住咯噔一声,暗呼侥幸,努力挤出一个笑脸,主动过去打招呼:“两位,进来的够早啊?” 他自以为是放下身段了,话一出口,却带着一股子异样的味道。 “张公公这不是也挺早嘛!”陈矩表现的诚惶诚恐,话里却反唇相讥——泥人尚有三分火气,何况陈矩?昨夜陈默已经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不怪他生气,任谁被人骑到脖子上拉屎也不会有好脸色。 “是啊是啊,”张鲸打个哈哈,强忍怒火:“这不是内东厂昨夜出了点岔子么,”说着拍了拍陈默的肩膀:“少言哪,让你受委屈了,都怪咱家管教无方,那些混账们胆大包天,就因为德成是咱家义子,居然在事情真相还没查明白的情况下,对你下黑手,真是,真是……幸好万岁爷明察秋毫,不然可真就陷咱家于不义啦!” 这翻话滴水不漏见真功夫,不但将他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言下之意,仍旧强调陈默是“嫌疑犯”,将所有责任都推到了那两个死的番子身上,可谓无耻至极,偏偏还让人无法指责。 好一招移花接木指鹿为马,陈默忍不住暗自佩服,不卑不亢说道:“提督大人言重了,是非黑白自有公论,咱父子今日进宫,完全是感谢昨夜万岁爷搭救之恩,可没半点告谁黑状的意思。”不过你要是硬往枪口上撞,老子可就不客气了。 至此他已经完全可以肯定,昨夜之事,绝对是张鲸的指示,只是依旧搞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视。 “不告黑状?怕是见了咱家不敢告了罢!”这念头在心里打转,让张鲸愈发感觉到今日早来的英明,根本就不相信陈默的话,还以为对方在主动示弱,念及高忠,顺便就下了台阶:“谢恩是该当的,钉钉子那事你也不用担心,咱家必定给你一个公道。” “这话下官信,公公大公无私,必能秉公处置!”陈矩说道,忍不住将了张鲸一军。 “这……那是,那是!”陈矩一改平日顺从的态度,一味咄咄逼人,让张鲸吃惊之余,忍不住开始从新评估陈默的分量。 场面突然变的有些尴尬起来。 正在此时,大殿内传来了朱翊钧的声音:“大清早的,谁在外边喧哗?” 张鲸连忙跪到陈矩跟陈默的旁边,抢先说道:“老奴张鲸,有要事回禀万岁爷!” 陈矩也不怠慢,紧着回道:“内臣陈矩携义子陈默,参见万岁爷!”他俩求见,已经有人报了进去,是以回话的方式便与张鲸有所不同。 按理说宦官都是皇帝的奴才,不过大明不比后边的满清,人人自重,便连宦官也不例外,见皇帝的时候,公开的场合,一般都自称“内臣”,只有在私下的场合,才会自称“奴才”,皇帝也不以为罪。后世有人批评满清统治最大的罪过是让人民充满奴性,并非妄加之罪,比较起来,被人诟病的大明,在这一点上倒绝对要比满清强的多。 朱翊钧昨夜睡的晚,其实是被外边的动静吵醒的,根本还没来的及听小宦官回报。 “陈默也来了?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他自言自语,面上晴转多云,将伺候他更衣的孙德胜看的目瞪口呆,牢牢记住了陈默的名字。 见内臣跟见外臣不同,在大明大多数皇帝心目中,内臣是自家人,朱翊钧也不例外,所以用不着打扮的多么正规,只穿了件黑色金丝滚边儿龙袍,头发散着,冠都没戴,便示意旁边的小宦官:“让他们都进来吧!” 陈矩跟张鲸进殿跪下磕头,陈默却看着朱翊钧发愣,直到陈矩扯了他一把,才慌忙跪下。 朱翊钧也不生气,将披散到前边的头发挽到肩膀后边,走到陈默的面前,指着胸口金丝织就的团龙笑道:“傻小子,现在能分清龙跟蟒的区别了么?告诉你,龙是五爪,蟒是四爪……万化你也是,平日里都是怎么教的他,头次见朕,居然连龙袍都不认识。”后边一句却是对陈矩说的。 昨晚陈默回府,就已经将遇到万历的前后经历都告诉了陈矩,此刻陈矩听朱翊钧如此说,总算是彻底的相信了陈默,笑着回道:“这孩子打从入宫就一直在府内,没见过世面,亏得是万岁爷这样的肚量……这孩子也是忒有主意,”说着瞪了陈默一眼:“若非昨晚万岁爷搭救,他瞒不下去了,不然怕不知道啥时候才告诉内臣见过万岁爷哩。万岁爷不知道,他一说,内臣都吓傻了……” “小孩儿心性么,朕都没怪他,你就别怪他啦!”朱翊钧接过了话茬儿,看一眼闷头跪着的陈默,又望了张鲸一眼,问道:“昨晚的事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张鲸听朱翊钧的语气严肃,慌忙以头触地磕了个头:“都怪老奴教导无方,险些酿成大错,还请万岁爷重罚!”说罢闷下头去,再不起身,态度诚恳至极。 “事情都查清楚了么?”朱翊钧问道,语气变的愈发肃然,接着又道:“朕指的不是昨夜的事,朕指的是钉钉子那事儿。” “这个……”张鲸本来的打算,是先将事情塘过去。陈默自然不能定罪了,推到张德成身上他又舍不得,只能想法子让别人背黑锅。可现在他感觉朱翊钧语气不善,本来想好的说辞竟然被吓了回去,变的支支吾吾起来。 “你呀,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小。”朱翊钧的眼神仿佛能够洞察一切。 陈默心中一动,恍然明白了张鲸对付他的动机,也感受到了朱翊钧话里的回护之意,却仍旧搞不明白自己有什么让张鲸妒忌的,忍不住暗暗叹了一声。 朱翊钧的话让张鲸心惊肉跳:“万岁爷,奴才……” “别解释!”朱翊钧摆手制止张鲸:“昨夜的事情,朕可以不追究,但有一样,钉钉子的事情,你必须给朕一个满意的答复,若有徇私,哼……”说着望向陈默,恰好陈默抬眼,二人视线在空中撞了个正着。 陈默不傻,听出了朱翊钧话里的意思,感激之余,再次叹息:朱翊钧啊朱翊钧,你这是让张鲸往死里恨老子啊。 ☆、第三十四章 因祸得福,遗祸无穷 张鲸被朱翊钧最后那声冰冷的一哼吓了一个激灵,不敢如何朱翊钧,便将怒火全都发泄到了陈默的头上,望向陈默的眼神充满了怨毒。他知道,这次亏大了,搞不好要舍车保帅,可惜张德成忠心耿耿,因为一个陈默,就要白瞎这么多年的栽培。 孙德胜端上了青盐漱口水,朱翊钧用青盐抹了牙,又含了一大口水,仰天呼噜呼噜,没看到张鲸的眼神。旁边的陈矩因为角度的关系,也没看到。只有陈默,忽的遍体生寒,抬眼皮正好迎上了张鲸怨毒的目光。 他头皮一阵发麻,忍不住握紧了拳头,心说这张鲸果然小心眼儿,误打误撞的,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么一个敌人呢?不知道还有没和解的可能? 有此想法,倒非陈默软弱可欺,实在是他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若想发展顺利,只宜广结善缘,最怕多树强敌。可惜树欲静而风不止,未来如何,还不是现在的他能够左右的了的。 朱翊钧噗的将漱口水吐在孙德胜递上来的精致痰盂里,又让旁边站着的宫女儿用热乎乎的白毛巾细细的擦了脸,长吁了口气,坐回炕沿儿上,一边端起热腾腾的奶茶轻啜,一边随意的说道:“既然陈默牵扯到钉钉子事件当中去了,无论冤枉与否,在事情查清楚之前,内书堂总归是不宜再去了。这样,先过来伺候朕两天吧……既然与朕相识,便是有缘,朕也不能太吝啬了,嗯,你才十七,先提个奉御……” 他沉吟了片刻:“在东厂也兼个差事吧,张鲸,你安排一下,回头朕再跟大伴通个气!” 陈默一怔:完了,昨夜还想着跟陈增出京,到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呢,这下怕是走不成了。不过他倒也没有太过失望,昨夜临死之际,他已经想通了许多,如今眼瞅着大展宏图在望,即使裤裆内的危机仍旧没有解除,却也顾不得那么多了。 张鲸面色数变,神色复杂的扫了陈默一眼,磕头如宜:“老奴遵旨!” “嗯!”朱翊钧微微点了点头,说道:“行了,你事儿多,用不着跟前伺候,先退下吧!”又望向陈矩:“万化,那些宫女们表现如何,好管束不?” 陈默得了个彩头,虽然身份只比小火者高出了一个级别,却乍然成了朱翊钧的贴身太监,顺带着还得了东厂的差事。陈矩是明眼人,一下就明白了朱翊钧藉此敲打张鲸的用意,心中说不出的痛快,面上却不动声色,本本分分的回道: “回万岁爷,那些宫女们还好……毕竟都是各宫娘娘们调教出来的人,聪明伶俐,知进退懂分寸,倒好像比那些小宦官们还好管束一些。” “如此甚好……时辰不早了,你也早点去内书堂吧,再坚持些日子,朕委派你个好差事!” “谢主隆恩!”这下陈矩再也矜持不住,慌忙跪下谢恩,待朱翊钧示意他起身,冲陈默使个眼色,这才悄悄的退了下去。 伺候人是宦官们入宫就要学的本事,陈默能入陈矩法眼,自然是个中能手。眼见得朱翊钧将张鲸和陈矩都打发了走,很快便进入了角色,忙着伺候朱翊钧束发。 旁边孙德胜见朱翊钧没有表示,只能讪讪的退了下去。临走前望了陈默一眼,意味深长,可惜陈默背对着他,根本就没有看见。 “手艺还不错嘛!”陈默用银梳子细心的帮朱翊钧梳理头发,完了还用手指在他印堂百会风池大椎等穴位上按摩,力道适中,让他很快就一扫疲惫,精神焕发,忍不住夸奖了一句。 陈默没吱声,心里却暗暗感激本体多年的打磨。 “想什么呢?”朱翊钧没话找话,心里还在纳闷,朕这么护着这小子,怎么连个恩都不谢?莫不是高兴傻了吧? “万岁爷赎罪,小人现在还跟做梦似的呢……”陈默仿佛知道朱翊钧的心思似的,巧不巧的就冒了这么一句。 朱翊钧暗笑之余,忍不住打断了他:“什么小人不小人,以前不知道朕的身份,如今还这么自称?” 难道学冯保跟张鲸,自称“奴才”? 陈默颇有些不甘愿,正自踌躇,便听朱翊钧又道:“现在你好歹也是个奉御了,还有了东厂的差事,也算有点身份了,以后就自称内臣吧。当然,没人的时候,自称‘咱’也没关系,朕不罪你!” “谢万岁爷!”陈默大喜,倒比昨夜被朱翊钧从鬼门关拉回来还要开心似的。 “先别急着谢恩,知道朕为何要你兼个东厂的差事么?” “这……”陈默当然知道朱翊钧此举的用意,却也明白此刻不宜显摆,迟疑了一下说道:“内臣愚钝……” “你小子少给朕装糊涂!”不想朱翊钧不客气的就打断了他,恰好陈默给他戴好了乌纱翼善冠(大明皇帝常服皇冠的称呼,即乌纱折上巾),便即起身,一边往殿外走,一边说道:“一会儿你去找大伴,让他在东厂给你安排个司房的差事,然后再去文华殿寻朕!” 文华殿是日讲和经筵的地方,经筵只在春秋二季,如今隆冬,只有日讲。万历的日讲日期是已故的张居正亲自规定并得到两宫太后支持的,每月除三六九日上朝以外,皆是日讲之日,十年以来,除特殊情况,从无延误。 陈默算了下时间,突然愣住了。 原来已经是腊月初一了。假如他的记忆不出差错的话,再过七八天,张鲸暗中支持,张四维申时行主持的倒冯行动就要因一个叫李值的御史的奏折拉开帷幕,而倒冯的成功,很快就会延续到长达数年的倒张行动上去,到那个时候,由于万历的纵容,言官们的力量将不可控制,为日后长达数十年的国本之争埋下祸根,再然后…… 陈默不敢想下去了,已经坚定了中兴大明宏愿的他只想到国本之争,便冒出了一身的冷汗。 “不行,老子一定要改变这一切,最起码,不能让冯保彻底垮台,黯然退出。”他用力握紧拳头,出了大殿,冒着呼啸的寒风,直奔冯保的值房。 北天,乌云压境,旱了一冬的京城,倒像是要下雪的节奏…… ☆、第三十五章 明知不可为 前文介绍过,冯保的值房离着养心殿不远,就在忠义室旁边,十分好找,陈默并没有费多大力气便寻了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来到这里,只见三间砖木结构的小屋,跟周遭高大雄伟的建筑一比较,显得是那么的不起眼,对于冯保,不禁又多了一些佩服。同时也有一些不解:既然你选择值房时这么低调,其它事情上,怎么就不知道收敛呢? 其中原因,恐怕也只有冯保自己才能说的清吧。又或许,连他自己都不清楚也不一定。 冯保是个权利**十分重的人,加之人上了年纪觉就少,除非有特殊情况,不然的话,每天都会很早就赶来值房处理公务,今日也不例外,陈默赶到的时候,他已经批了十多本折子。 值房东西房都有大炕,有专人负责打理,通报得到允许之后,一进门,便有一股热气扑面而来,让手脚都快被冻僵的陈默顿时一阵舒泰,忍不住又暗暗羡慕了冯保一把。 东间炕尾摆着张炕桌,黑漆漆的颜色,看不出什么材料打造,造型古朴简洁,上边摞着许多奏折。奏折后边,冯保花白的长眉毛下戴着个老花镜,笔直的端坐着,只穿一件单衫,手握朱笔,正一丝不苟的写着什么,听到陈默进来也没有停笔的意思。 陈默不敢打断,跪倒在地,默默的等待,还好靠近火炕,地上并不凉,倒不算多么难熬。他甚至大胆的将手按在火炕边上取暖,有高高摞着的奏折遮挡,倒不虞被冯保发现。 不知过了多久,冯保终于住笔,望向陈默。从他的方向,也只能看到陈默的脑瓜顶,知道对方跪着挺老实,严峻的面色不由松快了一些,问道:“不好好在高府待着,怎么跑大内来了?”声调却十分严肃。 “回老祖宗,小人是跟义父赶着进来谢万岁爷搭救之恩的,正好碰见了内书堂提督张公公,万岁爷说了,小人青白未明,不宜再去内书堂,在查明情况之前,让小人先伺候万岁爷……” “什么?”冯保豁然动容。倒非他大惊小怪,实在是自从当年孙海客用被他逐出大内以后,朱翊钧身边负责伺候的宦官都是轮流,再未出现过长期贴身的宦官。 “老祖宗,有什么不妥么?”陈默从冯保的声音中感受到了对方的惊讶,忍不住好奇问道。他虽然自诩通史,也继承了本体的记忆,可本体从未进入过大内,这样的小事又从未载入史册,对此中关节,自然不甚了了。 “没什么,”冯保摇了摇头,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从炕桌后边挪到炕沿儿:“起来吧,地上怪凉的。能贴身伺候万岁爷是你莫大的机缘,小心伺候,莫辜负了……你来找咱家何事?万岁爷有口谕么?” 按着封建王朝的惯例,朱翊钧临走前的那句话绝对算的上是口谕,照规矩,冯保是要跪听的。只是如此一来,便显得陈默有些托大,是他所不愿意看到的。所以,他摇了摇头:“算不上口谕吧?万岁爷只是让小人来告诉老祖宗,让老祖宗在东厂给小人安排个差事……” “东厂?”冯保呼吸一岔,如同喝水被呛了一下,剧烈的咳嗽了起来。陈默连忙上前,轻轻拍打他的后背,又端过炕桌上的茶碗递给他。 冯保接过茶碗狠狠灌了一口,缓缓咽下去,渐渐的止住了咳嗽,面上却有些挂不住:“今早出来穿少了……刚才你说什么?万岁爷真的让咱家给你在东厂安排个差事?” “是,万岁爷说了,最好安排个司房。” 东厂乃永乐所创,全称叫东辑事厂,与锦衣卫并称厂卫,据说是最早的国家特务机构,只对皇帝负责,权势之大,甚至凌驾于锦衣卫之上,是除了司礼监各部门以外,宦官们最向往的地方。 东厂的最高领导是提督东厂的掌印太监,曰厂公或者督主;掌刑官一员,惯例由锦衣卫千户担任,曰大档头;贴刑官一员,惯例由锦衣卫百户担任,曰二档头。其余下设掌班领班司房等四十余名,档头办事百余名,分子丑寅卯,戴圆帽,穿白靴。番役千余名。 其人员绝大部分由锦衣卫择优选拔,唯一司房职位,因为打理文书,职权重大,基本上由皇帝更加信任的宦官担任。朱翊钧指明让陈默领司房差事便是为此。 对于这一点,冯保倒是不惊讶。既然让陈默来东厂,若是安排别的差事才叫奇怪。他所惊讶的是,陈默小小年纪,究竟何德何能,居然让朱翊钧如此重视?乃至于贴身伺候不算,还来东厂担任要职? 不过陈默不同于孙海客用,属于他冯保一系,对于这样的事情,他也只是惊讶了一瞬,很快就被惊喜取代,有种走夜路踢到金元宝的感觉:“看来万岁爷还挺器重你。来东厂打磨一番也好,有咱家在,没人敢欺负你……你不是一直在高府么,怎么认识万岁爷的?”说到最后,他到底还是没有忍住好奇心。 这事儿陈默已经跟陈矩讲过一遍,也没啥隐瞒的必要,闻听冯保探问,他便老老实实的将自己与朱翊钧结识的经过大略的讲了一遍。 “原来如此,”冯保长长的眉毛跳动了两下,喜笑颜开的望着陈默:“万岁爷心思难测,能与你有此缘分,倒真是异数,你可得好好把握,不可辜负才是!” “小人明白,只是小人年轻愚笨,从未想过骤然之间有此机遇,现在这脑子里还浆糊似的,还请老祖宗指点指点,小人感激不尽。” 这番话是题中应有之义,陈默上道,无师自通,很自然的就摆明了自己的位置。 冯保对陈默的态度很满意,细长的手指捋了捋长眉毛,沉吟着说道:“要说指点么,其实也就两个字,曰‘忠’,曰‘义’,待上忠为首要,忠心耿耿,乃吾辈立身之根本。待友为义,多结善缘,少树强敌,自然无往而不利。” “老祖宗教训的是,只是小人有一事不解,不知老祖宗能否为小人释疑?” “哦?说来听听!” “老祖宗适才讲待上曰忠,近来小人读史,尝见越王勾践世家中有一句‘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文种事主以忠,却落得个自刎而亡的下场,不知何故?” “大胆!”冯保豁然起身,双目喷火,如山威势铺天盖地而来,盯着陈默,目光有若伺机而动的鹰隼…… ☆、第三十六章 逆势而为 陈默手心捏着一把冷汗,却未丝毫退缩,勇敢的迎着冯保的视线,朗声说道:“非是小人大胆,有些话实在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冯保长长的眉毛飞快的跳动了两下,眼睛眯缝起来,冷冷打量陈默,见其神色坦然,毫无畏惧之色,忍不住暗暗叫了声好,心说这小子年岁不大,倒是挺有骨力,日后多加栽培,是个栋梁之才。 只是想虽如此想,他的脸上却绝不表现出来,沉默良久,方才坐回炕沿儿,冷冷说道:“说吧,咱家倒要听听,究竟是块什么骨头堵在你的喉咙里。”说到此处,他蓦然发现陈默的咽喉有些微微的隆起,眉毛下意识的便跳了一下,初见陈默时的犹疑忍不住再次掠过了他的脑海。 “老祖宗可知,大祸眼看就要临头了么?”陈默早就忘了多了团祸根,身体也要跟着发育的事情,沉浸在满腔沸腾的热血之中,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冯保的异样。 陈默这句话犹若一道惊雷,瞬间将冯保从遐思中拉回到现实当中。这已经不是陈默第一次出此惊人之语了,头次见面,他便用一番关于君权的论述戳到了冯保的痛处。 蹬鼻子上脸是吧?老虎不发威你小子拿咱家当病猫是吧? 冯保的火一鼓一鼓的,换做别人,早叫人将其叉将出去,乱杖打杀了,面对陈默,他却好像忘记了自己司礼监掌印的身份,明明气的要死,却偏偏想要听听陈默说些什么。 “祸从何来?”默然良久,他到底还是将翻腾的气血平复了下来,缓缓问道,一字一顿,每一个字吐出,都仿佛重若千钧。 “近日外廷弹劾内阁辅臣张申两位的折子颇多,是老祖宗的意思吧?”陈默明知故问,接着不等冯保回答便又道:“老祖宗别推拒,满朝上下,内外廷有一个算一个,只有老祖宗您有这么大的手笔。” “是又如何?”冯保阴声问道。 “前番小人已经提醒过老祖宗今上天纵英姿,腹藏沟壑,断不许君权旁落,老祖宗好像没有放在心上吧?”陈默这话,有些居高临下指点晚辈的意思。 冯保却出奇的没有动怒,而是说道:“万岁爷想亲操政柄,咱家岂会不知?尔不过黄口小儿,岂知树欲静而风不止的道理?张鲸何人,不过万岁爷潜邸一奴才耳,只因太岳(张居正)故去,万岁待咱家态度有所转变,便以为有机可乘,居然敢指示手下盗取万岁手串,推祸于咱家。如此行为,若不强势反击,那些平日便嫉恨咱家的人岂不群起而效仿?你也是读书人,难道不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冯保好像有些累了,端起茶杯饮了一口,润润嗓子,继续说道:“话再说回来,年初今上欲授咱家伯爵,只因张蒲州(张四维)与申长洲(申时行)从中作梗,坏了咱家好事,此仇不报,下头人早有看法,今番一并了了,岂不一举数得?” 冯保终于住嘴,望着陈默,神色十分复杂。他不知道为什么要跟陈默说这些,或许,在他内心深处,早就明白自己在玩火吧?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近半年来失眠的原因,心头仿佛被移走了一块巨石,浑身都轻松了起来。 “人心散了,队伍就不好带了!”陈默脑海忽然掠过这么一句话,恍然间发现,其实一直以来自己都将冯保看的过低了。人家根本不是没脑子,实在是树大招风,身份地位摆在那里,许多事情,根本就由不得他做主。 “老祖宗说的是,只是,依小人看,老祖宗还是过于急切了。圣人云‘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这话自然是没错的,不过您忽略了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不知不觉中,冯保根本就没有发现,他已经越来越重视陈默的话了。 “忽略了万岁爷的感受!”陈默一字一顿的说道,一时间意气风发,颇有指点江山的味道:“老祖宗授爵的事情当初闹的沸沸扬扬,小人也有所耳闻,万岁爷虽然最终没有为您授爵,心中势必有些愧疚,对您肯定比平日有所不同。为何?人性如此也。好比万岁爷让您做件不乐意的事情,老祖宗总归是无法反驳的,即使违心去做了,私下里势必要有些补偿。小人说句诛心的,万岁爷是天子没错,可他首先也是人,本来想着酬谢您多年功劳,授个爵位,偏偏被人阻挠,偏偏他还无法反抗,他会怎么想?” “当然会恨那阻挠之人!”顺着陈默的思路,冯保恍然有所醒悟,一时间却仍旧没有想透彻,面露迷茫之色。 陈默见冯保有所动摇,急忙趁热打铁:“没错,万岁爷当然会恨他们。其实不瞒老祖宗说,依着小人浅见,即使您不出手,日后对景儿时候,万岁爷也会出手惩戒张申两位相公。偏偏老祖宗此刻出手了,这行为,与张申两位相公当初又有何异?” “苍蝇不叮无缝的蛋,那两位若非德行有亏,光凭咱家的指示,怕也没有那么多御史给事中们弹劾。”冯保一时间不能认同陈默的话。 “那也得看什么时机吧?”陈默针锋相对,毫不气馁:“如今张太师方故,人心惶惶,而太师故人又无人可以独撑大局,只有张申两位相公还能镇住场面,维持朝廷不出现大的动荡,此刻招惹这二位,岂不是跟万岁爷过不去么?” 说到这里陈默见冯保面露沉思之色,歇口气继续说道:“权利是个好东西,张太师独掌大权多年,得有多少人眼红啊。您以为当初潘大宗伯入阁为何受阻?还不是张申二位相公不欲太师一脉再掌大局。别看万岁爷年轻,万岁爷心里明白着呢,有些事,只是不得已而为之罢了。小人敢保证,每一位试图左右他的人他都记在心里面了。而老祖宗现在做的事情,可就正犯了万岁爷的忌讳啦!” 岂止万岁爷心里明白着,你小子这也是个人精啊。 一番长谈,冯保不得不承认,即使已经足够重视陈默了,可明显还是不够,这哪里是个十七八岁的毛娃娃,简直就是个修行千年的老狐狸嘛。 “依着你,又当如何?” ☆、第三十七章 尽人事听天命 “小人日前曾托赵鹏程给您捎信儿,让您近期不要招惹张申两位相公……” “什么时候的事,咱家怎么没听说过?”冯保大奇,打断陈默的话。 陈默一怔:“不会吧?那天晚上小人去老祖宗您府上谢恩,第二天就……赵鹏程那儿不可能出岔子,难道……?” “这帮兔崽子,越来越不像话了!”冯保很快就将事情猜了个**不离十,重重一拍桌子:“太平日子过久了,不收拾他们,一个个的都不知道自个姓什么了,哼!” 陈默这才知道,不是冯保不重视他的意见,而是他的提醒,冯保压根就没收到,不由暗叹,蝴蝶效应虽然厉害,不过想要扇动翅膀,还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现在该怎么办呢?他低头沉思,沉默移时,突然抬头望向冯保:“小人有个建议,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不知不觉中,冯保已经将陈默抬到了对等的地位,闻言说道:“你小子惊世之言说的还少么?这当口卖的哪门关子,说吧,咱家参详参详。” 被人重视绝对是件幸福的事情,尤其是冯保这样的地位。陈默有些不好意思的挠了挠脑袋,腆然一笑,说道:“老祖宗恕罪,小人身份低微,实在是怕……还拿《越王世家》举例,越王勾践春秋称霸,皆托范蠡文种之功,此二人结局却截然不同,为何?陶朱公(范蠡)识人性知进退也。” “依你所说,汉初三杰文忠候际遇又当何讲?” 文忠候乃是萧何谥号,对此大汉朝开国功臣,陈默自然知之甚祥,听冯保用此人反驳自己,顿时明白了对方的心思,毫不客气的反问:“老祖宗既然提到文忠候,自然知道阳夏侯陈豨叛乱,高祖御驾亲征之事。” 冯保点头,目露不解:“此事又和萧何有何关系?” 陈默舔了舔嘴唇,冯保瞧个正着,随手指了指自己的茶杯:“喝口茶润润嗓子再说。” 确实口干,此刻陈默也顾不得嫌弃了,端起茶杯咕咚咚灌了两口,抹嘴满足一叹,先谢过冯保,这才继续说道:“高祖亲征,萧何留守帮助吕后杀掉了韩信,消息传到高祖耳中,高祖派人拜萧何为相国,加封食邑五千户,并且派士兵五百,都尉一名,作为相国的卫队。满朝皆贺,唯有门客召平素衣白履昂然吊丧。他对萧何说:‘公勿喜乐,从此后患无穷矣!’萧何不解,言说其进位丞相,宠眷逾份,且遇事小心谨慎,未敢少有疏虞,问召平何出此言。召平说道:‘主上南征北伐,亲冒矢石。而公安居都中,不与战阵,反得加封食邑,揣度主上之意,恐在疑公。公不见淮阴侯韩信的下场吗?’萧何大惊,第二日急忙上殿拜辞恩赏,并捐其家产资助军中,高祖闻之大喜……”(注) 陈默不愧是教历史的,侃侃而谈,便连细节都说的分毫不差,倒像那史籍乃是他所著述一般,单这一点,就让冯保暗暗挑起了大拇哥。 “依你的意思,莫非要咱家也学那萧何,散其家财,以结帝心不成?”冯保问道,心说咱家经营多年,好不容易攒下点家当,那不是割咱家的肉么? 陈默提到萧何的本意其实是委婉的提醒冯保,锋芒太过了。人家萧何那么大的功劳,还得夹着尾巴做人,你冯保不过一阉竖奴才耳,何敢盗君政柄,猖狂若斯?把持朝政不算,居然还主动朝皇上要伯爵。你也算的上文化人,莫非连淮阴侯的教训都忘了?(淮阴侯韩信曾经主动要求刘邦封他为王,日后被诛,与讨王有很大的关系) 现在听冯保好像并没听懂自己的意思,不禁有气,甚至忘记了身份,不客气的说道:“散尽家财又何妨?钱财者,身外物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俗话说的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依着小人,只要能够度过眼前危机,别说散尽家财,主动隐退也无不可。”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迎着冯保的视线,一字一顿说道:“老祖宗,小人也想效仿那门客召平,问您一句,文种韩信之祸,难道不足引以为戒么?” “这?”冯保沉默了。虽然陈默的话不中听,可他能够从陈默的话里边感受到一片至诚。生气是不会生气的,可真的依陈默所说,这么多年的打拼,岂不全部成了无用功? 两个人都不说话,室内顿时静了下来,不知哪处窗户纸粘的不结实,寒风吹过,发出频率很快的震颤声,和着冯保略嫌粗重的呼吸,搅的陈默心里七上八下,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你先下去吧,待咱家再好好想想!”不知道过了多久,冯保终于打破了沉默。 陈默向他的脸上望去,见他面色严肃,心不禁一沉,又见他目光复杂,显然并未下定决心,不由又升起了些希望,一句话冲口而出:“情况危急,老祖宗一定要三思啊,小人……小人告退!” 他多么想将历史上冯保的结局告诉对方啊。只是他知道,就算告诉了又如何?冯保会相信吗? 换成别人,恐怕连方才那些话都不敢跟冯保提吧?陈默自我安慰自己,心里嘀咕着尽人事听天命,磕头告退。 掀开厚重的门帘,寒风裹挟着一大团柳絮似的雪花扑面而至。只见苍穹如盖,灰暗的云团层层叠叠,雪片如蝶,天地一片苍茫。 “好雪!” 突然而至的大雪让陈默沉重的心情突然好了起来,蹲身捧一把散碎的雪花用力抹在脸上搓洗两下,只觉精神焕发,担忧一扫而空。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反正老子已经尽力了,爱咋地咋地吧!”如此想着,他再不纠结,迈开大步,径往文华殿而去。 他刚走,屋内冯保便下炕来到了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没入风雪之中,冯保的脸色变的十分复杂,良久,迈步出屋,站立在风雪之中,任凭大红蟒袍在风中鼓荡,仰望苍穹,突然长长的叹息了一声…… 注:汉十一年,陈豨反,高祖自将,至邯郸。未罢,淮阴侯谋反关中,吕后用萧何计,诛淮阴侯,语在淮阴事中。上已闻淮阴侯诛,使使拜丞相何为相国,益封五千户,令卒五百人一都尉为相国韂。诸君皆贺,召平独吊。召平者,故秦东陵侯。秦破,为布衣,贫,种瓜于长安城东,瓜美,故世俗谓之“东陵瓜”,从召平以为名也。召平谓相国曰:“祸自此始矣。上暴露于外而君守于中,非被矢石之事而益君封置卫者,以今者淮阴侯新反于中,疑君心矣。夫置韂韂君,非以宠君也。愿君让封勿受,悉以家私财佐军,则上心说。”相国从其计,高帝乃大喜——《史记·萧相国世家》 ☆、第三十八章 又遇名人 明隆庆六年(1572)六月初三,十岁的皇太子朱翊钧继位,改元万历。他的父亲在留给他的遗照中说:“朕不豫,皇帝你做,一应礼仪自有该部提请而行。你要依三辅臣(首辅高拱,次辅张居正,成国公朱希忠)并司礼监辅导,进学修德,用贤使德,无事怠荒,保守帝业。”除了国事,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来说,“进学修德”自然成了遗嘱当中的重要内容。 皇家历来重视对皇子的教育,即使草莽出身的的朱元璋所建立的明朝也不例外,事实上,在那一年的三月,朱翊钧就已经正式“出阁”就学,为将来成为一个称职的君主做准备。 后世将万历评价为一个极其糟糕的皇帝,甚至有人将其与古之桀纣隋炀并列,其实有失公允,起码在他做皇帝之初,他还是一个志向远大的皇帝,这从他对于进学的态度上便可一窥端倪。 大明皇帝就学,分为日讲和经筵两种。日讲是学习平常的知识,经筵是为皇帝讲授经传史鉴特设的讲席。从时间和规模上来说,日讲是经常性且更随意一些,而经筵为不定期的讲座,规模更隆重。 朱翊钧的学习安排由张居正担负。张居正曾经做过隆庆皇帝的师傅,这是他得以入阁最根本的因素,也因此,在隆庆驾崩,朱翊钧继位之后,他主动地承担起了朱翊钧学习的事务。 他为朱翊钧安排了日讲的课程表,除三六九日上朝以外,其余的日子做日讲。这也就是说,在朱翊钧做皇帝的这些年来,每十天就有七天日讲。对于正处玩心最重时期的他来说,若非有远大目标支撑,恐怕根本就坚持不下来。 而如今,朱翊钧不但坚持下来了,而且还形成了习惯,即使张居正故去,他自己已然亲政,根本就没有人再对他加以管束。 这一点尤其让陈默佩服。同时,望着大殿暖阁内笔直端坐,专心听讲的朱翊钧,他的心中不由升起一个疑惑:如此勤奋的皇帝,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长达数十年“荒怠朝政逍遥后宫”呢?真的仅仅是因为“国本之争”?那怎么李太后也不出来说句话?历史上不是对她颇多赞誉么,她就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儿子沉沦?说不过去嘛! 日讲之所在文华殿,此殿虽然比其它宫殿规模小,但绿色的琉璃瓦覆盖之下,显得十分精致。主殿旁边是左右春坊,设有御座,坐北朝南,一名身穿绿色官袍的中年人手握书卷,面对着御座上认真听讲的朱翊钧,细心的讲述着。 “端人讲的好!”朱翊钧突然开口赞扬,将陈默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望向朱翊钧,见其容光焕发,红光满面,如聆仙音一般,不禁好奇看向中年日讲官,发现他目若星辰,面如朗月,下巴一缕长髯,孑然而立,渊渟岳峙,颇有气质,不禁问旁边的大汉将军:“这人是谁?怎么如此脱俗?” 陈默成了朱翊钧的贴身宦官,身份虽然不过是个低等奉御,地位却骤然而升,隐约有与各监掌印相提并论的趋势。内宫的消息传的最快,负责朱翊钧安全的大汉将军们自然更不例外,早就摸清了他的底细,闻他动问,抢着巴结: “咱知道……” “咱知道……” “王家屏么?” 七嘴八舌,声音虽小,仍旧显乱。陈默生怕打扰到里边日讲,指着那名直接说出那日讲官名字的人问道:“你说他叫什么?”同时摆手,示意众人噤声。 众人吐了吐舌头,纷纷闭嘴,只余被陈默所指那人,冲大家得意一笑,压低声音跟陈默说道:“公公是问现在给万岁讲史的那人吧?侍讲学士王家屏王大人嘛,学问渊博,气质端庄,人前人后,万岁爷称‘端人’而不名……” 还真是这家伙,陈默忍不住有点小激动。不过此刻他已经穿越了不少时日,朱翊钧冯保这样的人物都经常打交道,一个内阁辅臣,已经不足以让他动容。 据说这个王家屏脾气耿直,跟那沈鲤有的一拼,日后倒要多加亲近才好——陈默暗暗打着主意,面上不动声色,问适才回答问题的那人:“谢谢这位大哥了,不知大哥贵姓大名?” “小公公太客气了,”陈默的态度让那人有点受宠若惊,摆手不迭:“小人免贵姓赵,贱名晨,草字振宇,小公公不拘什么叫咱都成!” “原来是赵大哥,瞧你服色,是个领班吧?咱刚进宫伺候万岁爷,日后还请诸位哥哥们多多帮衬才好!” 陈默深明得道多助的道理,表现益发谦卑,在众多得宠宦官当中,显得十分另类,倒轻而易举的博得了众人的好感。 “小公公折煞咱每了,日后有事,尽管吩咐就是!”有人说道,大家纷纷附和。 赵振宇也点了点头,接着脸露唏嘘之态,说道:“其实不瞒公公说,昨夜咱就知道公公定有今日了。你是没看见万岁爷听说你被关进东厂时那脸色,咱每伺候万岁爷这么久,还从来没见他那么着急过呢。” “哦?这么说万岁爷昨晚去东厂时你就在万岁爷身边伺候?”陈默笑问,仔细端详赵振宇,果然有些面熟。 赵振宇点了点头:“今日本来要休班的,他们这班的掌班有事,咱就替他一班。” 陈默一直在奇怪朱翊钧怎么大半夜去了内东厂,此刻听赵振宇好像知情,连忙将他扯到一边,说道:“听赵大哥的意思,昨晚万岁爷去内东厂专为搭救陈某是吧?你知道谁将陈某被关的消息透露给他的么?” “陈公公问着了,那人咱还真认识……” “谁?”陈默打断赵振宇。 “负责守卫东华门的燕山左卫千户刘右,据他所说,好像是有人将公公被关的消息告诉了他,说万一有机会见到万岁爷,就转告给万岁爷……那人定然与公公相熟,只是具体是谁,咱就不知道了。” “你跟那刘右熟么?”陈默问道。 赵振宇点了点头:“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的庶子,跟咱一样,家里边不得宠,经常混在一起吃酒,熟的很……公公的意思咱明白,等咱下了值就去寻他问清楚。” “那就劳烦赵大哥了,”陈默连忙称谢,又问:“刚才赵大哥说那刘右跟你一样,不知府上是……?” “这……”赵振宇面露迟疑,有点不太想说似的,陈默愈加好奇:“这什么?莫非赵大哥瞧不起兄弟?” ☆、第三十九章 咱家没见过美女不行么? “不是咱瞧不起公公,实在是……”赵振宇急的面红脖子粗,结巴了两句,突然重重的一跺脚:“瞧不起就瞧不起吧,实话跟公公说,咱是个私生子儿,嫡母善妒,咱娘亲至今还是个外室,还比不上刘右他娘……不是咱不愿告诉公公,不是长脸的事儿,怕公公知道了瞧不起咱啊!” “原来如此!”陈默点了点头,不再追问,却将赵振宇的名字记到了心上,愈加好奇:这小子对家世讳莫如深,父亲定然是个了不得的大人物,会是谁呢? 朱翊钧的日讲终于进入了尾声,王家屏布置了作业,朱翊钧起身,先冲王家屏鞠躬致谢,这才离开御座出门。 “累死朕了,不过今日端人所讲实在精彩……少言,等会儿你封五十两银子,替朕去端人府上走一遭!” “是!”陈默一边答应着,一边走到朱翊钧的身后给他揉捏肩膀,嘴里也不闲着:“这雪说下就下,刚半天就没脚面了……” “是啊,”朱翊钧打断陈默,仰望苍穹,良久一叹:“瑞雪兆丰年,但愿来年有个好收成吧!” “万岁爷心地良善,上天定能体会您这体恤黎庶之心,风调雨顺……” “别的没学会,拍马屁学的倒是挺快……别啰嗦了,去慈庆宫!”朱翊钧回头瞪了陈默一眼,从旁边赵振宇的手里拿过猞猁披风披在身上,大步下了台阶,上了台阶下等着的坐辇。 赵振宇冲陈默一笑,陈默吐了吐舌头:“走这么快,不怕摔倒么?”却学朱翊钧的样子,迈开大步冲下了台阶,跟在了朱翊钧的坐辇后边。 此刻劲风已停,雪花却益发大了,沸沸扬扬,如同小儿拳头般大小的雪团密密麻麻飘落,原本直殿监的小宦官们还在路边扫雪,现在也不扫了,因为前边扫后边落,根本就扫不过来。 刚下的雪比较散,要等隔上一宿,踩到上边才会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现在踩上去,就跟踩到棉花团里似的,软绵绵,甚至会产生一种暖呼呼的错觉。 不过风停以后,确实也不太冷了。走到慈庆宫,陈默甚至出了一身汗。 慈庆宫其实离着文华殿不远,就在文华殿的东北方向,隔着一条玉带河,过了御药房,再过徽音门,麟趾门,慈庆门便是。 以前只隔着护城河远远的观望,这是陈默第一次来这里。只是他却顾不得打量这座后世只在历史典籍中存在的宫殿,因为他的心神,全都被殿门前丹陛上站立的淡蓝俏丽身影所吸引,别说宫殿规制,便是淡蓝身影旁边那名同样俏丽的小姑娘都无法让他的视线有丝毫的偏移。(慈庆宫的资料考究起来比较麻烦,相信诸位读者对此也没多大兴趣,一言带过) 朱翊钧已经下了坐辇,拾步上阶,丹陛上思琪等人跪倒迎驾,更有小宦官上前,将朱翊钧的猞猁披风接过,挑帘将其让进了殿门。其余负责朱翊钧安全的大汉将军们自然不得入内,分左右站在殿门口,取代了原本站着护卫的那些宦官的位置。 只有陈默还站在坐辇旁边没动,一时间便显得十分突兀起来。 春桃见陈默傻愣愣的样子,咯咯一声轻笑,捅捅思琪:“姐姐快看,那小宦官看你都看傻了眼,该不会他就是那个陈默吧?” 思琪其实早就注意到了陈默,本还想问问他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被春桃一提醒,倒有些脸上挂不住劲儿,鼻孔里哼了一声,面如寒霜,狠狠剜了陈默一眼,也没回答春桃的问题,拧身入了大殿。 “哎,姐姐,你……”春桃跺了跺脚,看看陈默,又看看身后,到底还是忍住了逗弄陈默的冲动,回身也进了大殿。 陈默被弄的十分尴尬,眼见赵振宇等人脸色通红,憋笑几乎憋到内伤,不禁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的说道:“有啥好笑的?咱家没见过世面,见了美女走不动路不行吗?” 众人已知他的脾气,并不害怕,反而有人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被赵振宇拿眼一瞪,吓得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陈默其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见思琪都会失态,不想跟这些粗人解释,挑帘进了大殿,经殿门口站着的小宦官指点,顺着右边长廊,径往东走。眼看快到东边暖阁,一名身穿大红蟒袍的老太监佝偻着身子,笑眯眯的迎了上来。 猜着应该是慈庆宫总管华富贵,陈默不敢怠慢,疾行几步上前跪倒行礼:“小人陈默,见过华公公!” “快快请起,快快请起!”陈默没认错人,老太监正是慈庆宫的总管太监华富贵,本是李太后亲弟弟李高的亲信,李高病逝之后,李太后念及姐弟之情,便让华富贵代替了李高的位置。 别看华富贵瘦骨嶙峋,力道大的出奇,抓住陈默的胳膊,一把就将他拽了起来。陈默不禁暗暗咋舌:乖乖,这人该不会是传说中的大内高手吧? “咱家打小入宫,师从先监陈宏老祖宗,学过些拳脚功夫,你要是喜欢,咱家可以教你!”华富贵昏黄的眼珠子仿佛能够看透人心。 只是陈默却顾不得惊讶,好奇问道:“学了功夫,能飞檐走壁么?” 华富贵一怔,噗的笑了:“傻小子,看小说看多了吧?你以为昆仑奴呢,还飞檐走壁?咱家所学,不过防身健体之术,大内倒是有人会轻身功夫,不过要想飞檐走壁,也得借助飞抓绳索才行。” 陈默后世是八零后,心中自然跟大多数八零后一样,藏着个武侠梦。只可惜,这梦刚做了个开头,就被华富贵的一翻话击了个粉碎,顿时就心灰意懒起来。不过人家明显是主动示好,总不能冷脸拒绝,腆然一笑: “真让华公公说着了,小人一直以为大内高手们都能飞檐走壁呢……不过防身健体也不错,公公愿教小人,小人感激不尽,抽空定寻公公讨教。” “别一口一个‘小人’了,都是万岁爷贴身宦官了,让万岁爷听到,岂不怪咱家托大?”华富贵呵呵笑道,接着指了指身后:“快点进去吧,适才听万岁爷说起新提了个贴身宦官,太后娘娘要见你呢!” “什么?”陈默吓了一大跳。来前路上,他就已经大概算出了李太后的年龄,应该不足四十岁。他是有些熟,女情节的,现在听华富贵说李太后点名要见自己,忍不住心跳加速起来。 白天停了一天电,不好意思,来晚了!另外,谢谢那些“慧眼识珠”收藏本书的各位大大,明天七夕,提前祝大家情人节快乐! ☆、第四十章 初见李太后,结局很意外 暖阁门外挂着织锦帘子,上坠环佩,挑帘间,叮当作响,煞是悦耳。 陈默在华富贵的带领下,小心翼翼的迈步进门,便觉一股淡淡的檀香扑面而来。游目四顾,只见室内十分整洁,并不像想象当中的那么富丽堂皇。除了雕花木床以及旁边的梳妆台造型古朴,显得贵重一些外,其余摆设都很寻常,唯有床头左边高高的案几上摆着一尊汉白玉观音像,高可三尺,通体晶莹润泽,一看就价值连城。 一个身穿明黄锦袍的丰润女子背朝门口跪在观音像下边的黄色蒲团上,姿势的原因,屁股又圆又大,衬托着下边雪白无尘的白色棉布袜子,分外夺人眼球。陈默见之,忍不住悄悄吞了口吐沫,暗赞一声:太后好性感的身材,若得后入,便少活十载,怕也值得。 朱翊钧坐在李太后旁边的高背椅子上,春桃站在他的旁边,思琪则紧挨着李太后,手捏三柱点燃的檀香,猫着腰正在往汉白玉观音像前边的香炉中插,翘臀圆润,倒与李太后不逞多让。 听到动静,思琪转过头,见陈默傻愣愣站着,忍不住瞪他一眼。 陈默这才恍然回神,连忙跪倒:“奴才陈默,参见太后。” 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过后,便听悦耳中带有几许威严的声音说道:“抬起头来,让哀家看看!” 陈默本来胆大,此刻不知为何,居然有些胆怵,并未依言抬头,小心措辞回道:“娘娘乃九莲菩萨转世,奴才粗陋不堪,恐亵渎菩萨……” 李太后噗嗤一笑,高耸的胸铺一阵乱颤,丹凤眼扫旁边朱翊钧一眼,说道:“这孩子倒是油嘴滑舌,说话讨喜,难怪皇帝为了他夜闯内东厂了。” “儿臣已然知错,母后就莫要再提了!”朱翊钧面露羞愧,跪倒在李太后旁边。 “起来吧,哀家不过顺口一说罢了。”李太后似笑非笑,示意春桃搀扶朱翊钧,将视线转向陈默:“倒是你,皇帝在哀家这儿没少提起……抬起头来,你都说哀家是菩萨转世了,菩萨普度众生,便你是妖魔鬼怪,莫非哀家还怕你不成?” 陈默鄙视自己一番,猛然抬起头来,定睛打量,顿时怔住了。 李太后也在打量陈默,见其与素日常见宦官不同,浓眉大眼儿,颇有阳刚之气,忍不住暗暗点头。不过再见陈默眼珠子发直,一副色眯眯的样子,顿时不喜,轻哼一声,沉声道:“好大胆的奴才,谁借给你的胆子,居然如此无礼,来人啊……” “母后!”朱翊钧没主意陈默的眼神,搞不清好端端的李太后为何发怒,顿时吓了一跳,忍不住出口叫道,叫罢怒视陈默喝道:“臭小子,还不认罪?” 陈默早就醒过了神,闻言慌忙磕头,边磕边道:“太后娘娘恕罪,太后娘娘恕罪,奴才从未见过您这般好看的人儿,一时间看傻了眼,冲撞了娘娘……娘娘是九莲菩萨转世,大人大量……” 眼见陈默口不择言,李太后反倒噗嗤笑了:“油嘴滑舌,别磕了,再磕哀家的地板都被你磕坏了。”说着面色一正:“饶你这遭可以,只是你这人行事轻浮,哀家不喜……皇帝,他是你的奴才,哀家不便处置,日后不许再带他来慈庆宫,知道么?” “这?”朱翊钧一怔,见李太后神色严肃,不敢讨价还价,慌忙点头:“儿臣知道了。”说着回头冲陈默使眼色:“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滚!” 陈默慌忙起身,倒退着出了暖阁。他万没想到初见李太后居然是这么个结局,回忆思琪鄙视的眼神,忍不住有些垂头丧气,抬手就给了自己一巴掌,暗暗嘀咕:人家是高高在上的皇太后,你小子也敢胡思乱想?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吧?今天人家是给当皇帝的儿子面子,再有下次,碾死你比碾死一只蚂蚁也多费不了啥劲。 “别自责了,走,跟咱家喝两盅去。”身后突然有人拍了陈默肩膀一把,回头看,见是华富贵,忍不住奇怪,老子刚刚得罪了你主子,你在咱身后又不是没瞧见,咋现在还像个没事人儿似的呢? “看啥看,别嘀咕了,咱家伺候娘娘多年,知道她的脾气,要是真生气,早叫人拖出去杖毙了,还能容你囫囵着出来?”华富贵果然有看透人心的本领,一下就解开了陈默的疑惑。 “那刚才娘娘……?”陈默仍旧有些不放心——看不看李太后没关系,反正他也不敢打主意,关键是不能来慈庆宫的话,就意味着他不能经常看到思琪了,那可是他所不希望的事情。 华富贵呵呵一笑,颇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幸好说出来的话是:“放心吧,万岁爷宠你,时间长了跟太后求个情也就是了,太后怎么也得给他个面子的。”不然陈默还真的以为又被对方猜中了心思。 “那感情好,谢谢公公指点迷津,公公是娘娘面前红人,可得帮晚辈在娘娘面前多美言几句,晚辈感激不尽。” 华富贵点头:“现在放心了,可以跟咱家去喝两盅了吧?” “还是算了,”陈默回头望了望,说道:“正好万岁爷吩咐晚辈出宫办事,晚辈先行一步,得机会再来寻公公吧。” 华富贵的邀请只是表明一个态度,闻言并不强求,客气了两句,将陈默送出了殿门。 此举又让陈默出足了风头,因为大家都知道,华富贵这人无门无派,特立独行,在整个大内的地位十分超然,除了冯保张宏等有数几名顶级太监,还从未对任何一个人如此客气过。 他都亲自送出来了,陈默的前途还能差的了? 诸位同来的大汉将军们各怀心思,慈庆宫的人看陈默的眼光也不同起来。 当初被陈矩认作义子的时候,陈默已经有过类似的经历,倒没有什么感觉,一切照旧,毫无沾沾自喜的样子。他知道捧的越高,摔的越重,华富贵如此卖好,指不定怀着什么心思呢? “谁是陈默陈公公?”慈庆门方向突然有人冒雪跑了过来,陈默连忙上前自承身份。 那人是负责值守慈庆门的东厂番子,倒也干脆,噗通跪倒在陈默面前:“卑职钱三林,见过陈公公……秉公公,门外有人自承您的兄弟,找您有事,卑职不敢自专,让他等在门外,紧着就来通禀了……” 兄弟?不会是陈友吧? 陈默心中打鼓,一把拽起番子:“没问他叫什么吗?”同时迈步向外走。 ☆、第四十一章 两块腰牌 陈默没有猜错,外边找他的果然是陈友,披着件蓑衣,浑身雪白,一见他出来就快步迎了上来,埋怨他道:“陈公公让咱给你来送衣服,咱先去了养心殿,又去文华殿,跑遍了大半个皇宫,这大雪天,都快冻死了……” “你来的真巧,正好陪咱出宫!”陈默根本就不理会陈友的埋怨,拽着他往外走,边走边问:“对了,方才万岁爷让咱封五十两银子给王家屏送去,五十两银子啊,咱应该冲谁去要啊?” “内库呗,还用问?”陈友看陈默的眼神好像看傻瓜。 陈默白他一眼:“咱还不知道内库,关键就五十两银子,总不值得去趟内承运库吧?” 内库有十库,内承运库是其中之一,离着高府不远,专门贮藏缎匹,金银,宝玉,齿角,羽毛,金花银等物,明属户部管辖,实则宦官掌管,相当于皇帝的小金库。其中金花银的数字最多。 这里要解释一下,所谓金花银,指的是税粮折收的银两。明初征收赋税主要是实物,仅仅坑冶税有金银。税粮折收金银,只在江浙,陕西等处偶尔为之,所收银两,全都解往南京做武臣俸禄,各边军费用,有时候也会从中取用。永乐迁都,京师官员需要持有俸帖去南京支取俸米,十分不便。 为解决这个问题,宣德时期开始准许重额官田,极品下户缴纳金花银,每两银子当四石米,其后屡有变动,直到正统年间,此法才全国通用。 到了万历年间,以万历六年为例,实收银两一百二十多万两,除了发放武官月俸以外,主要用于皇帝赏赐。 其实明朝的税收隐藏着巨大的问题,只是如今陈默的地位太过微末,还未触及罢了。 扯远了。 陈友也傻眼了,喃喃自语:“是啊,就这点小事儿,要是跑躺内承运库,还不让人活活笑掉大牙?”突然眼前一亮:“宫里应该有人管这种事儿吧?找他去不就得了?” “你认识?”陈默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难道你不认识,你不是万岁爷的贴身宦官了么?”陈友的语气略带一丝醋意,只是隐藏十分深,连他自己都没发觉。 “废话,咱今早才当上这个劳什子‘贴身宦官’,以前连这大内都没来过,咱能认识?” 陈友恍然,一拍额头:“是啊,瞧咱这记性……算了,反正你也要出宫,顺便回高府找陈公公吧!” “也只能如此了!”问别人陈默嫌丢人,向陈矩打听就没这方面的顾虑了。 两人说着话,又有人冒雪走了过来,陈默一见有些熟悉,好像在冯保的值房外见到过,连忙打招呼:“这位公公,大雪天儿的,怎么来这儿了?” “还不都是因为陈公公呗,”来人三十出头,浑身雪白,唯有脸蛋儿冻的红扑扑,估计是冯保的亲信,话语间并无顾忌,翻了陈默一眼,一边在怀中摸索,一边说道:“今早你走的太急,连牙牌都没拿,老祖宗怕你出入宫门不方便,这不紧着让咱家给你送来了么。”说着啧啧两声,上下端详陈默:“这么些年了,能让老祖宗如此上心的,你这可是头一份儿,就冲咱家冒雪送牌的情分,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咱家。” 陈默这才想起升了奉御要将本有的乌木牌换成象牙制造的牙牌,连忙鞠躬谦谢。 其实乌木牌也能出入门禁,乃底层小火者所有,荷叶头,宽可二寸许,一面刻有内使或小火者字样,一面有长方火印,上书篆文四字,曰:“关防出入”。火印两旁,分刻“小”或“内”字若干号,表明持有者所属衙门。此乃官物,没人敢私造,更不许失落,倒是牙牌,偶有私买私卖私造,从来不曾禁止。 陈默弯腰鞠躬,直身时,来人已经从怀中摸出两块牌子递了过来,陈默留心打量,发现其中一枚通体白润,下方上圆,一面用篆文刻着“忠字零零叁号”,一面刻有“乾清宫奉御”字样,沉甸甸的,重有四五两上下(以上资料参见《酌中志·卷十九,内臣佩服纪略》,上边记载牙牌重六七两应为旧制,也就是一斤十六两)。 另一块牌子却是黄铜打造,类圆形,分量更重,一面刻有“東厰”字样,旁刻编号,一面刻有“司房”,表明陈默的身份。 两块牌子加到一起足有一斤多重,陈友看的直咽吐沫,陈默也挺高兴,心说日后真逼急了,就这两块牌子卖了,也够花上些日子吧? 陈友跟来人可不知道陈默打的如此心思,真要知道,估计得笑掉大牙。要知道,这两块牌子任何一块,拿出来都有人当上宾伺候着,何况两块独有,真要出了京,总督巡抚们见了闹不好都得倒履相迎——陈默真是走了狗屎运了,由不得人不嫉恨。 “张鲸真有先见之明。”将乌木牌交给冯保的那个亲信叫做李亮的,二人一边往南走,陈友一边说道。 “怎么讲?”陈默只从朱翊钧说张鲸小心眼儿那话上隐约猜到张鲸对付自己的原因,其实一直不知道他怎么会嫉妒自己的,闻听陈友此言,连忙问道。 陈友翻了陈默一眼:“还能怎么讲?没有先见之明,他会以堂堂司礼监秉笔内书堂提督之尊对付你一个小火者?咱只奇怪,他到底怎么看出你会飞黄腾达的?要知道内书堂学习的宦官可多着呢,比你有前途的也多了去……” “是啊……”陈默也很不解。 “会不会他知道万岁爷跟你关系不一般啊?”昨夜跟陈矩解释了一遍,回房之后,陈默又跟陈友磨叨了一遍,是以陈友知道陈默与万历的关系,这才有此一问。 陈默点点头:“估计也只有这么一个解释了,他身份在那搁着,自然关注万岁爷的动静。”说着一叹:“祸从天降,这宫里边鱼目混杂,还真是防不胜防啊!” “是啊,”陈友附和了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拍额头:“对了,忘记告诉你了,听赵公公说,那个李天佑被张鲸打了。” “为什么?啥时候的事?” “听赵公公说,今日前晌张鲸去内东厂处死了张德成,回府就将李天佑吊起来毒打了一顿,至于为什么,倒没有人说的上来。” “张德成死了?”这次陈默才是真的大吃一惊,驻足停步,侧脸打量陈友,好像根本就不相信他说的话似的。 ☆、第四十二章 拒之门外 “前晌冒着大雪拉到静乐堂去的,咱还出去看热闹来着,错不了……你怎么了?他这一死,就洗清了你的嫌疑,怎么看着你好像还不太高兴似的?” 陈默摇了摇头:“不是,咱挺高兴的,就是想想昨天还好模拉样活蹦乱跳的张德成今天就没了气,有点感慨罢了!”他忍不住想起了高磊,也忍不住想起了陈矩,心说能在这乌七八糟的后宫混出头的人,行事果然都有过人之处。义弟说杀就杀,义子说杀就杀,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屁的感慨,要不是他心怀不轨,能有今天?不过是咎由自取罢了,倒是张鲸,杀伐果断,现在准把你恨到了骨子里,日后可得防着点。” “咱知道!”陈默能从陈友的话里感受到浓浓的关心,不禁心头一暖,想了想说道:“你也别着急,现在咱成了万岁爷的贴身宦官,得着机会,总得想办法给你找个好位置。” “那还用说?咱每兄弟一体,你都吃上肉了,怎么也得让哥哥喝点汤吧?”陈友说着哈哈大笑,眼底深处却倏忽飘过一丝落寞,如飞而逝,别说陈默没瞅见,就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 说话间,二人已经到了张鲸府邸门口,想起李天佑,陈默忍不住心中一动,扯了陈友一把:“李天佑跟咱毕竟同学一场,如今挨了打,咱怎么着也该看望一下对吧?” “你不怕张鲸……?哦,咱知道了,你小子,可真够坏的!” 陈默还真没想这么多,闻言一怔,突的一笑,也不解释,上前叫门,陈友连忙跟上。 沉重的熟铜门环在朱红色的厚重木门上发出啪啪的声音,许是下大雪,好久之后,门内才传来动静。随着吱呀呀的刺耳响动,大门从中开了一条缝,一张沟壑纵横的老脸露了出来,上下端详陈默跟陈友一番:“哪个衙门的?找谁?” 老头语气冰冷,陈默却并不放在心上,作了个揖说道:“老前辈,在下乾清宫奉御陈默,是李天佑的同学,正好出宫,过来看看他。” 老头脸色瞬息万变,最后化作一张笑脸,将大门又拉开了些,拱手为礼说道:“原来是陈公公,小人失礼了……陈公公来的不巧,李爷偶犯小错,老祖宗罚他闭门思过,不许出门半步,也不让别人看望……” 宦官当中,除了司礼监掌印是所有人公认的“老祖宗”以外,各家一般也习惯性称呼自家主人为“老祖宗”,这习俗由来已久,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恐怕没人说的清。 “到底犯的啥错,张公公不是挺宠天佑的么?”陈默问道。 “这个……咱家身份低微,不敢过问,是以并不知晓……陈公公找李爷有事么?要是紧急,咱家就去回禀老祖宗一声……” 陈默不傻,听出了对方的画外音,一笑说道:“算了,没啥要紧事,麻烦前辈告诉天佑一声,咱来看过他也就是了,告辞!” “陈公公慢走,咱家腿脚不好,恕不远送了!”老头客气一句,缩回身子,关上了大门。 “呸!狗眼看人低的东西!”陈友忿忿不平的小声骂了一句,陈默一笑:“好啦,没撵咱俩,人家算给面子了。走吧,咱还得出城办事呢!” “你倒脾气好,换成咱,非得……”陈友喋喋不休的跟在陈默屁股后边,实在搞不懂陈默怎么就有这么好的涵养。他早就感觉到陈默变了,只是究竟哪里变了,却又说不清楚。 今日大雪,内书堂没上课,司礼监也不该陈矩轮值,陈默到高府的时候,他正在书房写东西,见陈默进屋也没起身,只是吩咐陈友:“给少言倒杯热茶……少言,你怎么跑出来了?” 陈默连忙将万历让他给王家屏送五十两银子的事情说了一遍,又将自己的窘迫也告诉了陈矩。 陈矩闻言哈哈一笑,搁笔起身,走到陈默对面:“傻小子,换牙牌了吧?牙牌上写的什么?” “乾清宫奉御!” “乾清宫管事牌子是谁?” “张大受……哦,”陈默猛击额头:“明白了,瞧孩儿这脑子,真是傻的可以,义父您忙,孩儿这就去找他……” “回来!”陈矩叫住了陈默:“一来一回的你不怕麻烦?不就五十两银子么,先从咱家这儿拿上,回头寻张大受销账也就是了……王家屏住哪儿你怕是也不知道吧?正好咱家要出去,一道走吧!” “那感情好!”陈默嘿嘿一笑:“还是义父好!” “少贫嘴,走吧,跟咱家去取银子!”陈矩瞪了陈默一眼,当先出了书房。 鹅毛大雪洋洋洒洒下了一前晌,等到出了大明门,终于小了下来,变成砂砾般大小,落的却愈发急了,偶尔一阵寒风吹过,陈默连眼睛都睁不开。 陈矩骑在马上见陈默揉眼,不禁笑他:“以后记着,日后再有这样的外差,可以去杆子房领轿子,你这差事虽然不大,却也是钦差呢,懂吗?” 早说啊,骑在马上,陈默暗暗腹诽,面上却不敢露出分毫,连连点头,一副好好学生的模样。 地上的积雪差不多已经半尺来深,平日人流如织的棋盘街上几乎看不到行人。二人纵马慢行,一边走,陈矩一边给陈默讲一些大内的规矩,直到路过一条胡同,这才住口,指了指前方说道:“王家屏家离这儿不远了,前边拐过去第一个胡同就是。咱家到地头儿了,就不送你过去了。” “这里是……?”陈默扭头望向胡同深处探到外边的门楼,忍不住好奇问道。 陈矩也不避讳,说道:“这人你应该听说过,住的是为父的好友,户部主事顾宪成。等会儿你若事儿办的利索,就过来寻咱家,为父替你引见引见。” “顾宪成?”陈默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目送陈矩进了巷子,心中波涛汹涌,竟然比第一次见到万历和冯保时还要激动。 ☆、第四十三章 踏雪寻人 王家屏是翰林院侍讲学士,从五品,级别听着好像不高,其实确是个十分清要的职务,无它,此职务乃入阁重要的跳板,没有这个经历,几乎完全没有入阁成为大学士的希望。 比如张四维之后的申时行,嘉靖四十一年(1562)得中状元以后,按例授翰林院编撰,此后一直在翰林院任职,做过侍讲,侍读学士,最后升转兵部兼礼部侍郎,在职仅七个月,就被任命为大学士。 不出意外的话,王家屏跟他的经历差不了多少。 翰林院是干什么的?翰林院就相当于后世的国立大学社会科学院之类,高级知识分子聚集的地方,里边的人,都是熟读经史,文笔华美的才子。 可仅仅如此,就具备了御前作为皇帝顾问的条件?难道学术上造诣深厚,就能成为出色的政治家,拥有了治理国家的能力? 很多年前陈默也不懂,直到他后世上了大学,熟读了许多名家典籍,精研了历史之后,他才涣然冰释,理解了其中的精微变化——朱元璋立国,体制上实行中央集权,而精神上,则以道德为支柱,用文牍管理庞大的国家。 这也是为什么六部之中,礼部尚书地位最高的原因。没有办法,本朝治理天下,礼制所起到的作用乃是决定性的,无法撼动的——皇帝以一人而君临天下,乃是天命所归。而上天的命令,又必须以亿万臣民的信念体现出来。 无数次庄严而美观的仪式,乃是巩固这种信念的良方。无数次的磕头,加强了皇帝神圣而不可侵犯的意义。而他亲自主持的礼仪,又表明了他同样受到上天的节制,也就是受到传统道德的节制。 这就可以解释为什么内阁辅臣必须拥有翰林院经历了,因为皇帝需要翰林院的官员替他撰写诰敕,而诰敕的接受者,必将是极具道德的孝子贤孙。他们要告诉皇帝,为人君的职责便是使人民在丰年得以温饱,凶年不至于饿肚子。他们要告诉皇帝,数代以来的王命至今依然适用,也就是一个良好的政府必须选贤任能,同时在社会上提倡诚信与和谐。 总而言之道德至高无上,它不但可以指导行政,甚至于可以替代行政。而翰林学士终日精研各种文史档案,日夜接受道德伦理的熏陶,自然为日后进入内阁治理国家打下了良好的理论与实践基础。 很难评判这种培养治国人才方法(或者说程序)的优劣,事实上,再接触过众多的历史典籍之后,就连陈默也无法确切提出一个必定能够挽救本朝,重塑辉煌的良方。 他只知道得民心者得天下,事实上,好多人都知道。只是,具体到如何操作,又将是一件十分复杂且任重道远的问题,处在他目前这个地位,现在就开始考虑的话,好像显得太早了些。 马背上,他忍不住叹了口气,将视线从顾宪成家的门楼处收回来,忽然间就有点心灰意冷——假如顾宪成成功的话,大明也许会走向君主立宪制吧(那是最有可能的方向,至于议会民主制,基本上没有可能性)?可就算他成功,当一个国家的大权掌握在少数的资产者手中,贫民又能够得到多大的优惠呢?而一个国家的富强,不应该是以所有人都富裕为代表吗? 这问题太过复杂,对此他只懂皮毛,一时间想的头痛,脑子里乱糟糟如同浆糊。 “陈公公?”熟悉的声音突然从陈默身后传来,他用手搓了搓脸,回头,见赵振宇跨马而至,连忙打招呼:“赵大哥,大雪天儿的,不回家歇着,跑出来做啥?” 赵振宇咧嘴一笑,指了指前边:“刘右家就在前边宣武门里街,从这儿走最近。” “原来是为了咱的事儿啊,”陈默望着赵振宇身上雪花遮盖下未曾脱下的戎装,猜着对方下了值定是连家都没回就为自己奔波,忍不住有些感动:“又不是什么紧要事儿,等雪停了路好走了在去寻刘右也不迟嘛?” “反正也是没事呗,老听那些读书人说什么‘踏雪寻梅’,咱是大老粗,就来它个‘踏雪寻人’,传出去,没准儿也能引为佳话呢!”赵振宇说着就笑,通红的脸蛋上,嘴角咧着,露出一口白牙,显得特别真诚。 陈默是个多疑的人,从来不惮用最恶毒的心思琢磨人,他总觉得每个人的每一个行为都是有目的的,所谓“无利不起早”。可就算如此,他仍旧不声不响的将赵振宇划到了可以深交的行列当中,说不出原因,全凭直觉。 基于这个原因,他反倒感觉再说谢谢的话就有些多余了,是以只是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赵大哥先等咱一会儿,咱去趟王端人府上,出来了咱俩一道去找那刘右。” “好勒!”赵振宇点头,一夹马腹:“王大人家就在前边,咱给公公带路!” 乾清宫的牙牌十分好使,王府门房迎祖宗似的将陈默和赵振宇迎进了大门。只是王家屏的态度却与热情的门房截然相反,跪接了五十两纹银的赏赐,别说回谢,客气话都没说一句,就来了个端茶送客,把陈默气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若非念着对方日后要入主中枢,历史上又有清名,非得指着鼻子大骂上一通不可。 “陈公公莫生气,王大人就这脾气,别说你,便是冯公公来,估计也是同样的遭遇,他骨子里压根……”赵振宇突然注意到不妥,连忙捂住了嘴。 “压根儿就瞧不上咱每这些‘阉竖’对吧?”陈默将赵振宇没说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并不着恼,叹了口气说道:“没关系,谁让咱每这些人不争气呢……算了,不提这些,不是去寻刘右么?快点赶路,回去晚了,万岁爷那里咱不好交差。” 赵振宇点头,纵马加快了速度。 终于到了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府邸,赵振宇却并未止步,反而纵马过了正门。 “赵大哥……”陈默有些不解,赵振宇连忙回头解释:“刘右在家不得宠,从后门走,省的给他找麻烦。”陈默这才恍然大悟,纵马跟上。 等到了后门儿,陈默一眼就看到了停在门口的轿子,虽没轿夫,仍旧认出是冯保的轿子,不禁心中一动:“大雪天儿的,他来找刘守有做什么?” ☆、第四十四章 可怕的推断 “这是冯公公的轿子吧?怎么停到后门了?”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拥有庞大的力量,而刘守有是整个锦衣卫的大哥大……陈默隐隐猜测到了什么,却不能宣之于口,只能摇摇头:“谁知道呢,兴许老祖宗也学咱每,‘踏雪寻人’也未可知罢!” “不是‘踏雪寻人’,应该是‘踏雪寻梅’才对,刘府有个梅园儿,这时节开的正艳,前几天咱还来看过呢!”大汉将军隶属锦衣卫统属,刘右又是赵振宇的好友,经常来此完全说的过去。 陈默点了点头:“不管他每,咱每赶紧进去寻刘右罢!” 赵振宇点头称是,上前叫门,工夫不大,很快就有个青衣小帽的仆人开门。二人显然十分熟稔,笑着打过招呼,赵振宇冲陈默招了招手,当先进门,倒未介绍他的身份。 刘右瘦高瘦高的,高鼻梁,大眼睛,长的十分帅,只是皮肤太白,少了些英武,多了点脂粉气。 不过他的嗓门倒是挺洪亮,一听赵振宇介绍陈默,连忙拱手为礼:“卑职见过陈公公……万想不到公公居然造访寒舍,真是蓬荜生辉……” “刘大哥客气了,若不是你通风报信,陈某此刻早去见阎王了,说起来,你是陈某的救命恩人呢!”陈默打断刘右说道,边说边弯下腰鞠躬,被刘右一把拽住: “使不得使不得,陈公公这不是折煞卑职么?” “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你俩就别推推搡搡了……崇古,咱每今日前来寻你,是打听那个给你通风报信之人的。陈公公是个实在人,知恩图报……” “是啊,”陈默接过了话茬儿:“古人云‘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何况这救命之恩?可现在咱连那人是谁都不知道,传出还不让人说咱忘恩负义么?还请刘大哥成全!” “这……”刘右面露为难之色:“不是下官不告诉公公,实在是那人千叮咛万嘱咐,还让咱发过毒誓……” 见刘右搓着手十分尴尬,陈默也没了脾气——古人重诺,都发了毒誓,再逼人家,就说不过去了。 “三少爷,老爷叫你过去呢!”管家模样的中年人匆匆进屋,门都没敲,显得十分无礼。 刘右却好像已经习惯了,冲那人说道:“柳叔先去,咱马上就到!” “快着点,别让老爷等急了骂人!”那“柳叔”丢下一句,冲赵振宇虚虚抱拳:“失礼了赵将军!”看都没看陈默,转身出屋。 “柳叔是府上的管家,一贯如此,陈公公莫怪。”刘右显得十分过意不去,解释了一句,又道:“家父召唤,恕卑职不能奉陪了。老赵,替咱照顾好陈公公,咱去去就来。” 临出门,他又停住步子回头,沉吟一下说道:“不是卑职不给公公面子,实在是……那人是公公的熟人,卑职只能告诉公公这么多了。”说罢转身,开门而去。 刘右一走,陈默跟赵振宇也不好再待着,只好出了刘府。 出后门时,冯保的轿子还在,赵振宇嘀咕道:“奇了,冯公公还在,刘大人怎么会叫刘右呢?这样的场合,按理说根本就没他啥事啊。老刘就不怕他老婆教训他?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赵振宇不过好奇,听在陈默耳朵里,却让他眉头猛的跳了一下,暗自嘀咕:刘右可是镇守东华门的千户,这个时候刘守有将他引见给冯保,该不会是…… 他的心砰砰的跳了起来。 不对。 他突然记起,冯保倒台之后,负责查抄冯府的就是张鲸跟刘守有。 冯保的心思陈默隐隐明白,打拼多年,急流勇退怕是够呛。贪财的本性,捐出家财讨好万历更是不可能。偏偏冯保又是明白人,知道自己的地位岌岌可危,唯一的办法就是未雨绸缪,只要万历有动他的举动,就来它个破釜沉舟。拉拢高忠,盗高忠御马监监印,拉拢刘守有,种种迹象皆可佐证陈默的推测。 刘守有不可能跟冯保同流合污嘛,除非……? 陈默突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这厮该不会也是脚踩两只船吧?是了,他将负责东华门安全的刘右引见给冯保,大事成了,算是出了力,日后无论谁当皇帝,从龙之功跑不了。若是大事不成,一个庶子而已,牺牲了也不可惜。 更有甚者,没准儿他就是虚与委蛇,引蛇出洞,最后再密报万历……陈默可以肯定这种推测的可能性最大,不然的话,作为隆庆朝的锦衣卫指挥使,万历怎么会将查抄冯保这样的肥差交给刘守有——一朝天子一朝臣,尤其是锦衣卫这样要害的部门,历代皇帝是一定要交给自己最信任的人手里的,而朱翊钧所信任的人,应该是继刘守有之后接任指挥使的骆思恭才对。 历史上对这位当了将近四十年锦衣卫指挥使的骆思恭大人记载不多,想到此处时,陈默忍不住有些可惜。 不能让冯保上了刘守有的当,陈默打定主意,得着机会一定要提醒他一下。 赵振宇家住朝阳门大街北边的思诚坊,陈默没去寻陈矩,也没走原路大明门,而是跟着赵振宇,顺着东江米巷一路向东,过正阳门转北,过皇史宬(相当于国家图书馆),在东安门与他分手,一路向西,直奔东华门。 到东华门以后,风停雪住,他并未马上进城,而是先回了高府还马,同时让陈友给陈矩解释,自己急着入宫复命,所以没去寻他,让他不要怪罪。 拿了衣服自后门出府,走出没多远,就听后门传来响动,回头一看,居然是赵鹏程大跑着奔了出来,边走边喊他的名字。 “咋了三哥,这急匆匆的,出啥大事了?”陈默驻足等候,待赵鹏程近前,笑着打趣。 “真有事儿,不跟你开玩笑。”赵鹏程瞪了陈默一眼,左右望望没人,压低声音说道:“还记得高磊吧?那天晚上他明明去了茅房却不承认,咱一直好奇,现在终于知道为什么了。” 赵鹏程不说,陈默几乎忘了这事,闻言一愣,问道:“为啥?” ☆、第四十五章 高磊的秘密 赵鹏程扯着陈默走到河边栏杆处站定,再次扫视四周,见一片雪白,除了自己跟陈默之外,再无半个人影,这才说道:“那天高磊其实只要一口咬定在茅房见到过你,你的麻烦就大了。偏偏他却不承认,这点咱一直挺奇怪。按你说的,你二人明明在茅房打过照面的嘛,为啥他矢口否认?莫非是在掩盖什么?” 当时陈默得脱大难,根本就没注意这些细节,现在经赵鹏程这么一提醒,眉头忍不住一挑:“还真是这么回事,还是三哥细心。说说,他到底想隐藏什么?不会是金银珠宝吧?” 陈默猜对了一半,赵鹏程确实在茅房一块可以活动的青砖下边找到了五张京城汇通钱庄的银票,都是一千两面值的,总计五千两纹银。 “真有你小子的,给,一半给你,一半咱留着!”赵鹏程从怀中摸索着掏出一张银票递给陈默。 “一千两?”陈默瞪大了眼珠子。他当然知道这一千两绝非赵鹏程所说的“一半”,却仍旧被对方的大手笔吓了一跳。 小火者月俸五斗米,折算成银子的话,不足二钱,一千两银子差不多顶一个小火者五十年的俸禄了,也不怪陈默吃惊。 赵鹏程很满意陈默的表现,嘿嘿一笑:“还是哥哥好吧?不是稀罕慈庆宫的琪姑姑么?现在有了这一千两银子,你是打金钗子呢还是金步摇呢,拿银子砸也砸的她笑一笑吧?” 陈默脸一热:“三哥别瞎说,人家才看不上咱呢……这银票咱不能拿,无功不受禄……” “什么不能拿?”赵鹏程不满的瞪了陈默一眼:“咱哥俩说这话外道不?再说你现在刚升了职,需要多方打点,正是缺银子的时候,拿着,再不拿着别怪咱不认你这个兄弟。” “这……” “行了行了,别啰嗦了,快装起来,别人看到了不好。也不是白给你,除了这银票,其实咱还发现了这个,你脑子好使,帮着参详参详。” 赵鹏程说着,又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牛皮纸递给陈默。 陈默揣上银票,接过牛皮纸一看,发现上边用毛笔写着许多数字,什么三十三(贰),什么一五零(拾捌)之类,密密麻麻,尺许见方的牛皮纸上写的满满当当,应该是什么密码,端详半天,却没有什么头绪。 “这些数字应该是暗语,前边是页数,后边的是第几个字,对应某一本书……可惜,天下之书浩如烟海,高磊已死,想要破译怕是难如登天啊!” 赵鹏程的聪明超出了陈默的想象:“三哥说的有道理,这事儿只能对付着来……对了,你跟他熟悉,知道他平日爱看什么书么?”他一边问,一边仔细看那些数字,由于数量多,又没什么规律可循,想要记忆下来,比较困难。 “他有本《西游释厄传》,爱不释手,不过咱对照过,应该不是那本书。” “对了,你熟悉他的笔体么?这些数字是高磊所写么?”陈默又想到一种可能,一边问,眼睛并不离开面前的牛皮纸。 赵鹏程用肯定的语气回道:“绝对是他写的,这个错不了。” 陈默嘴角微翘,闭上眼睛,确认记忆无误再无忘记可能之后,睁眼将牛皮纸递回给赵鹏程:“关键是高磊不在了,这事儿就跟大海捞针似的,难……他那些义子徒弟们呢,你没……是了,定然早问过了。慢慢对付吧,着急也白搭。” 赵鹏程有些丧气,将牛皮纸揣回怀中,点头道:“也只能如此了,你记着有这回事儿就成,不是要入宫么,不耽误你了,雪天路滑,路上慢点。” 陈默点头告别,匆匆回宫复命,到了养心殿,已经是申末酉初时牌,快到晚膳时间了。 朱翊钧正在看折子,见他进来,放下朱笔起身下炕,一边舒展身子一边问道:“怎么去了这么久?” 陈默偷眼打量,见朱翊钧脸上并无不悦之色,顿时放心,将经过诉说一遍,除了略去赵鹏程一节,一字不落,便连去刘守有府上之事都没隐瞒。当然,冯保也去了刘守有府之事,他可没敢提。 宦官出宫,皆因公务,借公务之便,办些私事儿,实属正常之极,所有人都这么做。不过,像陈默这般坦然上告的,不说绝无仅有,却也凤毛麟角。 对此朱翊钧心知肚明,满意的点了点头,不但不怪,反而夸赞道:“知恩重德,本该如此,看来圣人的书你没白读。”说着突然一笑,道:“你也够没出息的,不知道冲谁要银子不会问么?还跑回去找你义父?” 陈默腆然一笑,并不接话。 朱翊钧见此情形,不再取笑,而是突然问道:“说说,王家屏是怎么谢你的?” 这个问题倒要小心应对。 陈默心念电转,猜测万历的心思,定不喜欢打小报告的人,若是实话实说,倒有告黑状的嫌疑,倒不如反其道而行之,因此一笑说道:“王大人待咱挺客气,好茶好水的招待,还要留咱用饭,咱没敢吃。” “胡说八道,”朱翊钧翻了陈默一眼,噗嗤一笑:“少往自个脸上贴金了,那王家屏一贯看不上你们这些人,还留你吃饭?水都没喝上一口吧?” “万岁爷料事如神,咱……”陈默想拍马屁,却不知道怎么拍好,只能低头住口,心里却暗自得意。 “按说替朕出宫办差都是美差,不过这王家屏特殊,朕早知道你得不着好处,搞不好还得吃点苦头。你能没有怨气,很好。大冷的天儿,朕不能让你白跑一躺,等会儿去找张大授要银子时多要十两,算赏你的。工夫不早了,传膳吧!” “是!”陈默答应一声出殿。 早已等候多时的御膳房管事牌子魏东升一见陈默,连忙迎上,笑的比花都灿烂:“见过陈公公,时间不早了,万岁爷该用膳了吧?” “魏公公太客气了,咱家正为此事而来,传膳吧!” “是!”魏东升点头下去张罗,功夫不大,便有小宦官端着一个个密封食盒鱼贯过来,香气扑鼻。 陈默是朱翊钧的贴身宦官,自然要伺候他用膳。只是面对一桌子叫不出名目的菜肴,让他有些无处下手的感觉。 朱翊钧一笑,盘膝上炕,指着对面:“朕用不着你伺候,这一大桌子朕一个人也用不完,你也坐,陪朕喝两盅。” “内臣不敢!”陪皇帝用膳,陈默想都没想过。 “有什么不敢的,给朕倒酒,你用这个!”朱翊钧从炕桌下摸出一只金灿灿的酒樽递给陈默。 “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不知为何,陈默脑海里突然蹦出这么一句,心跳猛的加速,冷汗瞬间涌遍全身。 ☆、第四十六章 金杯共汝饮 “愣着干什么?倒酒啊!”“是!”陈默擦了擦脑门上沁出来的冷汗,拿起酒壶,小心翼翼的给朱翊钧倒满。“给你自己也倒上!”“内臣不敢!”陈默噗通跪到了地上:“这杯子太贵重,咱不敢用!”“有什么不敢用的?”朱翊钧不屑的说道,眼睛扫过面前金樽,见其在已经掌起的大红蜡烛照耀下闪闪发光,恍然大悟,忍俊不禁,指着陈默骂道:“臭小子,该不会是想起太祖那句‘金樽共汝饮,白刃不相饶’了吧?那是太祖跟户部尚书说的话,你小子不过后宫一个小小奉御,离着那级别还远着哪。倒满倒满,朕用这樽,你用朕的酒盅便是。”陈默这才起身倒酒,完了又在朱翊钧的强烈要求下半个屁股坐到了炕桌对面炕沿儿上。“干!”金樽不大,倒满酒应该不到二两,朱翊钧待陈默坐好,端起金樽扬脖儿便灌了下去,放下酒杯,嘴里吧嗒两声:“好久没这么痛快了,还愣着?干啊?”陈默这才端起酒盅学着朱翊钧的样子来了个一口闷。酒盅更小,上好的瓷器,倒满酒不过金樽的一半。不过后世陈默不善饮酒,本体又没机会喝酒,一口灌入,只觉一道火苗顺喉而入,呛的他剧烈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齐飞,好半天才止住。朱翊钧笑的前仰后合,陈默忍不住瞪他一眼:“万岁爷还笑……这什么酒啊,都快把咱辣死了。”“看来你小子真不会喝酒,”朱翊钧终于止住笑,自斟自饮一樽,满足一叹,说道:“正宗的山西汾酒,窖藏起码五十年,就这一壶,最少也得二十两纹银,可惜你小子无福消受咯!”一两银子四石米,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一升米按后世度量,大约有一斤左右重。也就是一两银子能买四百斤米。当然,这是官方收税时的折算方法,市面上一两银子是买不到这么多米的,能买到一半就不错了。不过,即使如此,这壶酒也够贵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默算一翻,陈默不禁暗暗咋舌。朱翊钧好酒,起码饮了有半斤,菜却没动几口。陈默不然,放开了吃,风卷残云一般,并不因为朱翊钧而有所矜持,酒却再不喝一滴。一席饭二人吃了足有半个时辰,膳罢,魏东升领着御膳房的小宦官们进来收拾残局,见了桌面情景,不禁大吃一惊,望向陈默的眼神变的愈发火热起来。“这几日朕闲来无事,手书《九莲经》一部,待会儿朕要看折子,你就去替朕拿给皇太后过目。”御膳房的人走后,殿内只剩陈默和朱翊钧时,朱翊钧说道。慈圣皇太后李彩娥出身低微,本是穆宗还是裕王时王府中的一个宫女,只因偶然得子,这才母以子贵,在隆庆元年被封为贵妃。隆庆死后,皇后陈氏无子,年仅十岁的朱翊钧才继位为万历皇帝。李彩娥虽然贵为太后,但由于出身贫贱,处处遭到歧视与限制,史载万历与仁圣皇太后(陈氏)用膳时,她得站在陈氏身后不能平起平坐。她是个聪明人,为了争取平等,想到了借宗教名义巩固自己地位的办法:万历四年,李太后为了给隆庆祈冥福以及替万历求子嗣,下懿旨建慈寿寺,期间忽生异事,慈庆宫突然瑞莲盛开,两天后,皇宫也莲花全开。李太后认为此兆大吉,命人写下《瑞莲赋》。没过多久,李太后又声称自己梦到了一位骑着金凤,身有九首的菩萨向她传授《九莲经》,醒后居然能将《九莲经》一字不落背诵出来。于是下旨天下寺庙搜寻此经,遍寻不获后,将此经收入大藏经。慈寿寺有位僧人有一次对人说梦见菩萨显灵,言及李太后乃九莲菩萨转世的后身,于是大家就真的把李太后当成了菩萨转世之人,用她的样子来塑造九莲菩萨的金身供奉。此事天下皆知,陈默继承本体记忆,自然知晓,是以初见李太后,曾提到过九莲菩萨,便是为此。如今朱翊钧手书《九莲经》,亦是因此。“可太后刚说过不许咱再去慈庆宫,咱……”“瞧你那出息!”朱翊钧打了个酒嗝儿:“放心吧,你走后朕已经给你说情了,你且去你的,太后准保怎么着不了你,”说着一顿,嘿嘿一笑:“朕这不是给你机会么,朕也好奇,若你真能将思琪拿下,思琪那丫头还会不会成天冷着个脸。”“万岁爷——”陈默有些脸热,不满的拉长声音,反正殿内没外人,他倒也不怕朱翊钧翻脸。“男欢女爱,人之常情,你还不好意思了?”朱翊钧果然并不翻脸,一边在殿中踱步,一边说道:“这紫禁城内,菜户对食者甚众,便连外廷那些惯爱挑刺儿的御史言官们都不拿这事做文章,你怕什么?今日在这儿朕给许你个恩赐,还是刚才那话头,若你能拿下思琪,朕做主给你赐婚!”明朝皇帝为太监赐婚算不得新鲜事儿,不过即使如此,却也是天大的荣耀,是所有宦官们梦寐以求的事情。陈默面上却无兴奋之色,淡淡谢恩,惹得朱翊钧十分不满:“怎么回事,莫非朕做主许婚你不乐意?嗯?”“内臣不敢!”适才陈默被裤裆内那团祸害搅乱了心思,现在听朱翊钧口气不对,吓了一跳,连忙解释:“万岁爷许婚,咱求之不得,高兴还来不及,怎会不乐意?实在是咱这身份……琪姑姑是太后最宠爱的宫娥,咱怕委屈了她啊!”嘴上这么说,心中却道:“裤裆内多那么团祸害,跟个定时炸弹似的,就算思琪真愿意跟咱,咱也不能祸害她啊!”是的,他突然改变主意了。他喜欢思琪,无论本体还是现在的灵魂,思琪都是他心中的女神。可正因为如此,他才不能放纵自己的感情。而这一切,非但不能宣诸于口,即使说出来,也不是现在的朱翊钧可以理解的——也许,当你为了让心爱的女人满意而选择与满朝文武冷战数十年时,才能明白我此刻的心情吧?这一刻,陈默突然被自己感动了。 ☆、第四十七章 太后屁股摸不得 “委屈个屁?”朱翊钧突然爆了一句粗口,然后自己也好像很爽快似的,嘿嘿一笑,说道:“不就是身份嘛,你才十七,只要对朕忠心,一衙掌印还不是迟早的事情?”说着一顿,摆摆手:“算了,不跟你扯这些,不早了,这是朕手书的《九莲经》,你赶紧去吧,朕要看折子了……别回养心殿寻朕,办完事儿去延祺宫,告诉郑淑嫔,今晚朕去她那儿!” “郑淑嫔?”陈默默念一句,一边接过经书告退,一边琢磨,待到快出殿门时,突然一怔:靠,不会就是那个为了立自己儿子福王当太子,一生费尽心机,野心勃勃的郑皇贵妃吧?后晌刚见了李太后,紧接着就见郑贵妃,这也来的太快了,老子还没做好思想准备呢嘛。 他有些小激动。虽然历史上对这位郑贵妃评价不高,不过,对于能够让朱翊钧几十年如一日宠爱的这位,他还是十分好奇的。去慈庆宫的路上,忍不住便一个劲儿的瞎琢磨,以至于没觉着走多久,慈庆门便已经远远在望了。 一路上的积雪早就已经除尽,踏入慈庆宫的大门,虽然天色早已黑透,仍可见一片白雪皑皑,在昏暗的黄色宫灯照耀下,耀眼生光。 李太后爱雪? 不可能是下边人偷懒,陈默暗自猜测,嘀咕着踏上同样积雪的路面,伴着好听的咯吱声,慢慢向丹陛走去,心跳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对于陈默这个华富贵亲送出殿的人,深明厉害的慈庆宫都人(宦官宫娥的统称)早就将其相貌刻到了心里,一见到他,早有伶俐的小宦官迎了上来,又是行礼又是嘘寒问暖,态度殷切之极,更有知机的,已然小跑着去寻管事牌子华富贵,让陈默暗道朱翊钧仗义,果然替自己求过了情,不然的话,恐怕没这份礼遇。 说话间华富贵已经从配殿走了过来,老远就是一笑:“大晚上的来慈庆宫,陈公公是来学艺还是有公务在身啊?” 陈默忙着上前见礼,谦虚道:“公公可别一口一个‘陈公公’了,不拘小陈少言,随便叫便是,总叫陈公公,实在让晚辈惶恐啊。”说着一顿,扬了扬手里的《九莲经》,道:“这是万岁爷手书的经书,让晚辈送来给太后老娘娘,完事还得去延祺宫……学艺的话,今晚怕是没工夫啦!” “学艺的事不急,既然是万岁爷派你来送经书,稍等,咱家这就进去通禀!”说罢一拱手,华富贵匆匆进了殿门。陈默也在小宦官的带领下进殿,站在廊子中等候。 工夫不大,华富贵匆匆自东暖阁内出来,冲陈默招手,陈默连忙上前。 “太后叫进呢,去吧!” “是!”陈默冲华富贵拱手躬身,这才轻手轻脚进了东暖阁。 檀香依旧,温暖如春,刚一进门,陈默便觉浑身冒汗,若非此乃太后寝宫,非脱掉外边棉袍不可。正因如此,他就分外羡慕起身穿淡蓝纱裙的思琪来了。 思琪跪坐在床榻前的蒲团上做针线。只见她秀发如瀑,眉目如画,轻透的纱裙遮掩不住傲人的身材,光洁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 陈默暗暗咽了口吐沫,艰难的将视线从思琪的身上挪到汉白玉观音像前跪坐的李太后身上,眉头一跳,热血沸腾,一口鼻血险些喷将出来,忙捂住口鼻,仰天稍待,这才跪倒磕头:“奴才陈默,参见太后娘娘!”一时间却再不敢抬头看只穿一件半透明黄色纱袍的李太后,生恐把持不住,丢了小命儿。 “起来吧!”李太后淡淡的音色中带有一种莫名的磁性,陈默恍然发觉,打从穿越以后,一直没有动静的裤裆,突然硬了。 “奴才不敢!”不知为何,对于向李太后自称“奴才”,陈默没有任何抗拒,顺口的仿佛他本身就是李太后的忠心奴才一般——美丽的女人天生就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让男人甘于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所谓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就是如此。 李太后缓缓起身,款款走到陈默面前:“听说皇帝亲自手书了一本《九莲经》让你送来?递上来,哀家看看!” 地上铺着软乎乎的地毯,李太后鞋都没穿,赤足站在陈默面前,但见她小腿白皙秀挺,一双天足(没有裹过脚的双足)不大,大脚趾上涂抹着紫色的蔻丹,双脚丰润剔透,隐隐可见青色血管,配着她身上若有若无的玫瑰花香,简直性感的不可救药。 陈默双手捧着《九莲经》缓缓举过头顶,贪婪的偷偷呼吸着李太后的体味,下体硬如铁杵,额头汗出如雨,却连擦都不敢擦。 李太后可不知道陈默的鬼心思,素手如葱,轻轻翻动手中的经书,见其字迹工整隽永,嘴角忍不住微微翘起:“皇帝有心了,回头告诉你主子,就说哀家很满意……思琪,取五两银子赏他。” “是。”思琪俏声应答,起身出阁去取银子,经过陈默时,脚下略滑,将地毯搓起一个折,一直蔓延到李太后的脚后。她却没有注意,只顾生气,狠狠瞪了陈默一眼——感情她将险些摔倒的罪过都归结到陈默身上了。 殿门轻轻关闭,李太后将视线从思琪身上收回,落在陈默的头顶:“听皇帝说,你喜欢思琪?”当初朱翊钧用陈默喜欢思琪的事取笑思琪时,李太后就在旁边,是以知道此事。 “奴才不敢!”陈默身子弯的更低,头触地毯,装出一副分外惊恐的模样,心里不住的问候朱翊钧的母亲,然后突然想起朱翊钧的母亲不就在眼前么,忍不住就翘起了嘴角,强自忍着,才没发出噗嗤的声音。 “什么不敢?哀家瞧你胆子大的很嘛!”李太后的语气中不含任何感情,淡淡说道:“你也是入宫多年的人了,定知道孙海客用之事,别以为有皇帝护着就可以为所欲为……哀家丑话说在前边,你若尽心辅佐皇帝,思琪哀家可以割爱,你若学那孙海客用,杖毙你比碾死一只蚂蚁费不了多少事!” “奴才……” “哎呦——” 陈默正在措辞,忽听李太后一声惊呼,连忙抬头,便见李太后已经转身,不知怎么竟在向前扑倒,不由大惊,双腿发力,下意识的拧身弹了出去,同时双臂大张,正垫在了李太后的身下。 太后身子丰润,起码也得一百二三十近,重重的砸在陈默身上,压的他呲牙咧嘴,双手胡乱挥动,不知怎么就按在了对方的软乎乎的屁股上。 软绵绵的触感传到手上,这一刻,陈默的心跳突然停止了跳动。 ☆、第四十八章 桃花运? 现在的姿势是这样,陈默仰面朝天躺在地毯上,胸口正对着李太后的胸口,双手按着李太后的屁股,而李太后的双手则按在陈默的脖子两边,姿势十分暧昧,引人遐思。 温香软玉在怀,已经被突发变故吓软的下体有缓缓抬头的趋势。这样的变化让陈默最先醒过神来,右腿用力一撑,腰眼用力,人已翻到了李太后的身上,不敢久待,匆忙侧转,抽出压在李太后屁股下的双手,跪坐在旁边,边扶对方边问:“太后,您没事吧?” “无妨。”借着陈默的力量,李太后缓缓坐起身来。对于二人间肢体接触,并未感到任何不妥。 她身上的纱袍太过轻薄,胸口开的又低,陈默根本就用不着刻意,就见到大片白花花的软肉以及深不见底的沟壑,下意识的便吞了一口吐沫,声音虽不大,在此刻寂静的暖阁内,却显得十分刺耳。 李太后出奇的没有生气,按着陈默的肩膀站了起来,静了片刻,缓缓说道:“记住哀家对你说的话……不早了,哀家还要礼佛,你先退下吧!” 对于她的态度,陈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懵懂的翻身磕头,悄悄退出。待他出殿,李太后方才摸了摸自己的屁股,只觉那里暖暖的,好像被热乎乎的毛巾捂过一般,脑海中突然便掠过一个俊朗的中年身影,那身影相貌堂堂,下巴上三尺长髯,身穿大红蟒袍,头戴忠静冠,腰挂玉带,渊渟岳峙,飘然若神。 她好看的黛眉突然微微皱起,明眸浮上一抹淡淡的水雾,悠然一叹,喃喃自语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太岳啊太岳,不想那日一别,居然阴阳两隔,早知如此,我又何必……” 说着话,她快步走到那尊三尺多高的汉白玉观音菩萨像面前,颤巍巍的伸出手抚摸到上边,双目泛红,两行泪珠潸然而下,再也无法控制。 陈默出殿,正好与手拿银子的思琪撞了个满怀。耳听对方哎呦一声,他暗叫邪性,下意识便伸手将其抱住,待反应过来对方并无摔倒的迹象,连忙撒手后退:“对不起,对不起……” 思琪脸上布满红云,以手抚胸,心跳如鼓,提高声音喝道:“没头没脑的成何体统?哼!”将手里白花花的一锭银子丢给陈默,侧身进了暖阁,砰的一声重重关上了门。 “咱也不是故意的啊?”陈默苦笑,抽抽鼻子,残香淡淡,竟然无法分辨是思琪遗留还是适才李太后所留,唯有再次苦笑,顺廊出殿。 华富贵在他自己的住处休息,陈默急着去延祺宫,并未去打扰,嘱托小宦官转告一声,便匆匆离了慈庆宫。 本朝皇后独居乾清宫后边的坤宁宫,其余嫔妃居住东西六宫。延祺宫是东六宫之一,距离乾清宫最近,郑淑嫔一人独居,虽无妃位,享受的却是贵妃的待遇,独宠之兆,已见端倪。 陈默一路上回味着李太后柔软臀部绝佳的触感,品味着她与思琪抱在自己怀中的不同,丝丝甜蜜中夹杂着巨大的惊恐——先前在外还没关系,日后深处内宫,少不了与美女接触,身为一个身体正常的伪宦官,暴露的风险必定大增。 要是有能够抑制**的药就好了! 胡思乱想着,陈默不知不觉中已然来到了延祺宫的门口,隐约听到里边传来女子嬉闹之声,不由嘴角上翘,心道此刻的郑淑嫔应该还不到二十,正是年轻好动的时候,对手下人的管束自然也便宽松了罢。想着马上就要见到这位万历独宠一生的美人,他的心跳倏地加快,喜忧参半,分不出究竟是个什么滋味。 此地身处大内深处,不像慈庆宫那般重要,是以宫门半掩,并无守门之人。 延祺宫与东六宫其它五宫格局相同,为前后两进院,每院各有正殿五间,东西配殿三间。此时前院空着,只西配殿住着伺候的低等宦官,郑淑嫔住在后院儿。 时辰已晚,前院儿除了一路挂有宫灯,居然并无一个人影,等进了后院儿,陈默方才释疑。只见十多名宦官手里提着宫灯站在院中空地四周,空地上积雪未除,六七名身穿各色衣裙的宫女正在嘻嘻哈哈的打着雪仗。 他端详了一圈,却没见到郑淑嫔的身影,又向主殿门口望去,同样不见郑淑嫔,心中暗道,外间这么热闹,这郑淑嫔既不参与也不观看,倒是个奇怪的人。 场中玩的热闹,咯咯娇笑声不绝于耳,陈默站立半晌,居然没人注意到他。 “管事的何在?”场中玩闹的都是花信少女,美则美矣,多有青涩之色,并无可以吸引到陈默之人,看了半天,他终于忍不住了。 陈默的声音不小,话音一落,顿时吸引了所有人视线。一名中年宦官迎上前拱手说道:“咱家郑友德,小公公是哪个衙门的,寻咱家有事么?” 陈默尚未回答,场中一名身穿绿裙的少女俏声插言:“是惜薪司的么?” “惜薪司?”陈默一怔,冲那少女一笑:“回这位姑娘,咱可不是惜薪司的,咱是乾清宫的奉御,过来传旨,今晚万岁爷要宿在此处,郑管事,郑淑嫔呢?麻烦通传一声!” “万岁爷要来?”郑友德面上露出一丝惊喜,接着眉头一皱:“怎么不是敬事房来传旨,反而派小公公?再有,除了坤宁宫,皇帝老爷可没住在别宫的规矩,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有何目的?” 这话是怎么说的? 陈默被郑友德问愣了。他当然知道按照规矩,皇帝是不能宿在别的妃子寝宫的,不过他一直以为这规矩不过虚文,对皇帝产生不了多大约束。现在看来,朱翊钧倒是在一直在遵守——可就算破例,你也不能怀疑咱心怀不轨吧? 联想到方才那绿裙少女提到的惜薪司,陈默的眉头下意识的跳了两下,正待解释,身后突然传来了动静。 回头看时,一名身穿红色斗牛直身的矮胖老头徐步而来,身后跟着两辆马车,车身甚重,拉车的马匹显得十分吃力,不知拉的何物。 ☆、第四十九章 狗仗人势 陈默记忆中有老头的印象,姓冯,叫冯源,是冯保的亲信,司礼监的随堂太监(稍逊秉笔,如内阁末臣,各部堂官),兼领惜薪司掌印太监一职,在整个宦官系统当中,属于顶层的人物。 惜薪司是宦官二十四衙门当中,四司(惜薪司,钟鼓司,宝钞司,混堂司)之一,执掌宫内所用薪碳用度。正德年间,司礼监刘瑾权倾一时,甚至曾经赋予惜薪司特务职能,称内厂,权利凌驾于东厂西厂之上,风光一时。如今虽然风光不再,不过,仍旧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衙门。 有些人恐怕有些不理解,不过一个管木炭的衙门,地位能有如此重要? 这里有必要解释一下,冬季的北京城气温很低,为了御寒,凡是皇帝,皇太后,皇后起居之所,以及皇子,皇孙,公主,嫔妃,宫女,宦官居住的地方,都用木炭烧暖炕和火炉。《红楼梦》当中提到的熏炉就是烧木炭的。 根据《明清两代宫苑建置沿革图考》所说,明朝后宫每年用木炭两千六百八十六万斤——薪碳之事虽小,后宫之中,却是必不可少的物资,送薪碳的官员要送货上门,直抵内廷。因此,惜薪司的掌印,素有近侍牌子之称,其重要性不言而喻。 “看来老家伙也是机灵人,知道朱翊钧宠爱郑淑嫔,亲自过来巴结了。”陈默暗中嘀咕,不用问,马车之上,定是上好的木炭无疑。 “卑职郑友德,见过冯公公!” “罢了罢了,如此大礼,咱家可担当不起!”冯源的语调显得阴阳怪气。 陈默感觉有些怪异,见冯源并未注意自己,便往后稍退了退,冷眼旁观。 “这是你们要的木炭,整整两大车,咱家可是送来了。郑公公,查看一下吧?” “不用了不用了,”郑友德连连摆手,面上带笑说道:“这些事让下头人办就是了,大雪天儿的,还劳烦冯公公亲自跑一趟,真是……” “咱家倒也不想这天气出门,奈何有些人乱嚼舌头根子,到时候万岁爷怪罪下来,咱家吃罪不起。”冯源皮笑肉不笑的说道,说着游目四顾,怪声道:“大晚上的打雪仗,淑嫔娘娘倒是好家教……娘娘……” 说着说着,他的身子突然一僵,笑容猛收,张大了嘴巴,瞪大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 陈默大奇,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发现方才说话的那绿衣少女正笑眯眯的望着这边,联想他最后叫的那声“娘娘”,不由便是一愣:这人莫不就是郑淑嫔吧? 只见绿衣少女忽然吐了吐舌头:“让冯公公笑话了……天气太冷,宫里的木炭又烧完了,活动一下,身子才暖和。咱是小户出身,以前在家时,冷的受不住,咱娘就让咱在院子里跑两圈儿……” “在家是在家,能跟皇宫一样么?”冯源突然打断了少女的话,数落道:“您好歹是皇爷的妃子,如此不知自重,传出去,岂不让人耻笑?” 果然是郑淑嫔! 那这冯源的语气……?陈默有些搞不明白了。 “不就是打个雪仗嘛,还有人笑话?”郑淑嫔撅起了嘴,一副不满的样子,偏偏憨态可掬,十分可爱。 “当然!”冯源肯定的说道:“下人们不懂事,玩闹还有情可原,别忘了您的身份,身为皇爷的妃子,您应该为他们做出表率才对……现在薪碳咱家已经送来了,今天的事儿,咱家权当没看见,赶紧散了。还有,以后再缺着薪碳时,娘娘用不着兴师动众的通知司礼监,直接派人去惜薪司找咱家便是。告辞!” 冯源说完,冲郑淑嫔拱手,略弯了弯身子,直起身后,转身施施然而去,态度傲慢至极。 “咱就说让你去惜薪司,你偏要去司礼监,这下好了,冯公公生气了吧?”郑淑嫔走了过来,担忧的冲郑友德说道。 郑友德冲冯源离去的方向呸的一声吐了口吐沫骂了一句王八蛋,这才回头,忿忿不平的冲郑淑嫔说道:“娘娘就是心地太善良,人家都欺到头上来了,您还替他说话……宫内薪碳用度自有定制,咱宫里缺碳三天,惜薪司都不送,明摆着是老家伙见皇爷宠爱您,替他主子报复您呢。说了您别不信,若不是老奴今天告到了司礼监,这木炭今晚绝对送不过来——这种人欺软怕硬,蹬鼻子上脸,就是不能惯着!” 听郑友德这一席话,陈默总算明白了大概。却听郑淑嫔又道:“没你说的那么严重吧?你不是说冯公公是皇后娘娘的人么,皇后娘娘人多好啊,待咱又不错,冯公公不可能……” “好咱的娘娘哎,”郑友德打断郑淑嫔,恨铁不成钢似的跺了跺脚:“您咋就不明白呢?就冲如今皇爷对您这份宠爱,各宫娘娘谁不妒忌?若无皇后娘娘在冯源背后撑腰,凭他一个奴才,敢用这幅嘴脸待您?” “也没怎么如何吧?”郑淑嫔小声嘀咕道,纯真烂漫的模样,与陈默印象中那个野心勃勃的郑皇贵妃相去甚远。 他没有感觉郑淑嫔在装,只是感叹命运的残酷,残酷的将如此一个善良天真的姑娘,一步一步演变成一个心机深沉,野心勃勃的女人,遭无数后人诟病。 究竟是什么样的经历,才能让她做出那么大的改变呢? 陈默忽然想到了她的结局,暗暗一叹:这也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郑公公的话没错,这宫里人心复杂的很,面上一套背后一套的人多了去。娘娘生性太过良善,遇事还需三思,莫让人蒙蔽了才好!” “你也这么认为?”郑淑嫔好奇的望向陈默:“刚才听你说是乾清宫的奉御,怎么瞅着这么面生呢?” “小人本来是高忠府上的小火者,万岁爷今日才提拔做了乾清宫的奉御,娘娘自然见小人面生了。”陈默笑着解释,接着又道:“刚才没认出娘娘,失礼的紧,娘娘勿怪,小人给您见礼了。”说着跪倒叩头,态度十分端正。 “你不会是陈默吧?”郑友德突然插嘴。 陈默恰好礼毕,笑着起身,冲郑友德再次躬身:“正是卑职!” ☆、第五十章 芙蓉帐内翻红浪 “你就是陈默?”郑淑嫔绕着陈默转了一圈,嘴中啧啧连声,最后在陈默对面站定说道:“有些英武之气,跟其他内侍不太一样,难怪陛下破例了。” “是啊,”郑友德笑着附和,面上表情大变,和蔼亲切了许多:“皇爷好多年都没单设贴身宦官了,今日前晌这消息一传出来,就跟刮了一阵西北风,不是咱家说口,如今整个大内,就没人不知道你陈公公大名的人。” 说到这里他话锋一转,板起脸来埋怨道:“你也是,早报名姓,咱家又何至于……陈公公大人大量,咱家老眼昏花,别跟咱家一般见识……这宫里边明枪暗箭的太多,咱家也是没办法啊!” “前辈太客气了。”陈默保持着一贯的谦卑,并未因为对方的吹捧而得意忘形:“事主以忠,乃吾辈分内之事,晚辈后学末进,跟您学还来不及,又怎么会怪罪呢?” “说的好,难怪万岁爷破例!”郑友德搓了搓手,老话重提,又重复了一句。 “瞧把你高兴的,”郑淑嫔笑吟吟的扫了郑友德一眼,收回视线重新落在陈默身上:“照这么说,方才你说陛下今晚要来这延祺宫不是骗咱咯?” 郑淑嫔鹅蛋脸儿,丹凤眼,琼鼻唇润,长的并不如何绝色,只是浑身上下透着股子天真烂漫,让人不知不觉的心生怜惜。 陈默上下打量郑淑嫔,最后落在她的脸上,点点头,心中毫无杂念,一笑说道:“娘娘就是借小人天大的胆子,也不敢骗您啊……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小人斗胆说一句,万岁爷独宠,此千古难逢之喜,惟愿娘娘青春永驻,早添龙子!小人胆儿肥,可要讨个赏了……” “你这人说话真有意思,”郑淑嫔喜笑颜开,花枝乱颤,扫一眼郑友德:“等会儿取十两银子赏他,不,二十两……大伙儿也别看着了,赶紧收拾收拾,预备着接驾……老郑,你去看看那些薪碳,让人们卸车赶紧烧上,殿里边冷清清的,等会儿陛下过来知道了又该生气了。” “是!”众人齐声领命,纷纷散去。只是退下的时候,仍有人不时回头看陈默。 俗话说人怕出名猪怕壮,此言诚不我欺。 郑淑嫔住在后殿东边的暖阁,进阁是个小厅,角落里摆着一张木床,是贴身伺候的宫娥所睡之处。再往里,撩开一道紫色的珠帘,才是郑淑嫔的住所。里边收拾的一尘不染,窗台上一个细腰瓷瓶里插着几株腊梅,花香淡淡,让整个屋里显得愈发清冷。 很快,有小宦官端着火盆鱼贯而入,地上四角各摆一个,炕桌上也摆了一个。上好的木炭燃烧起来无色无味,屋内的温度迅速爬升,变的暖和起来。 郑淑嫔盘腿坐在炕头做女红,陈默斜签着坐在她对面,隔着炕桌跟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二人“年龄”相仿,陈默又刻意讨好,不时将其逗的咯咯娇笑,气氛显得十分融洽。 梳妆台上摆着一个做工精巧的沙漏,当上部的细沙即将流尽,陈默下炕,上前等待将其翻转时,外边传来了动静,朱翊钧到了。 朱翊钧应该十分喜欢黑色,内里是黑色团龙棉常服,外披黑色猞猁皮披风,梁冠玉带,配着他微胖的身形,显得英气勃勃,雄姿英发。 陈默注意到,郑淑嫔的丹凤眼中流光溢彩,欣喜之情溢于言表,活脱就是一副热恋中的少女见到心上人时的表现,行礼之后,根本就没等朱翊钧发话平身,便已经自顾起来,乳燕投林般扎进了朱翊钧的怀里。 “傻丫头,想朕了吧?”朱翊钧爱怜的伸手抚摸着郑淑嫔纤细的腰身,嘴巴凑到她耳朵边小声说道。 郑淑嫔白皙的脸蛋上浮现一抹彤云,将头又往朱翊钧的怀中用力扎了扎,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鼻孔中蚊子哼哼似的嗯了一声。 朱翊钧开怀大笑,突然弯腰将郑淑嫔横抱了起来,大步流星向内走去。陈默用心品味,感觉对方那大笑声中,倒更多是一种突破禁忌的快感,将其叛逆的性格隐隐的表现了出来。忍不住暗暗一叹,心说都说做皇帝好,连跟自己心爱的女人睡觉都要诸多限制,这皇帝做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陈默忽然隐隐有些明白为什么万历后期会长期不上朝了,他不是没有努力过,但他没有他祖父朱厚熜杀伐果断的魄力,对内外廷日益尖锐的矛盾党争毫无办法,又对憋屈的皇帝生涯心灰意冷,只能选择消极对待。 他是个失败的皇帝,不但留下了千古骂名,死后遗嘱要与郑贵妃同穴的愿望都因为道德礼教而不能得以完成。从这一点上来说,他又是一个充满悲情的皇帝。 面对这样一个复杂的人,自己又该怎么做呢? 陈默忽然有种狗咬刺猬无处下嘴的感觉,突然有些后悔起当初上学时没有好好学理科了,不然改良火器,大炼钢铁,造蒸汽机,工业兴国,哪里还用在这儿发愁呢? 芙蓉帐内翻红浪,娇喘细细,最美巫山**…… 郑淑嫔的贴身宫娥红杏跟秋菊已然发出了轻微的鼾声,陈默坐在床边蒲团上,鼻中飘荡着少女特有的处女清香,耳边回荡着内间朱翊钧与郑淑嫔的喘息,眼睛闭了良久,仍旧毫无困意。 里边的声音终于渐渐低了下去,又过许久,变的再无声息。陈默抖掉身上盖着的毯子,悄悄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筋骨,拿着蒲团坐到角落的火盆旁边,拿火钳子扒拉扒拉火盆,望着骤然亮起的通红火炭出神。 良久,他突然有些尿急,起身便要寻便盆出恭,突觉双腿无力,胃里翻江倒海,脑子天旋地转,吓的他连忙扶住旁边柱子站定,瞥了眼旁边的火盆,脑海中飞快掠过一个可怕的念头:该不会是中煤气了吧? 后世的他曾经有过中煤气的经历,如非发现及时,早就断送了小命儿,是以中煤气的感觉根深蒂固,早就刻在了他的心里。如今一经想起,马上冒出一身冷汗,强撑着冲出了暖阁,打开了外边廊子上的窗户,迎着冷风吹了好久,胸口烦闷的感觉才慢慢淡了下去。 他长长的吁了口气,忽然发觉身后一片死寂,忍不住心头狂跳:坏了,光顾自己了,把朱翊钧跟郑淑嫔给忘了! 大概四点,还有一更,喜欢我的作品,收藏一下,投个推荐票啥的,感激不尽(今天下午首次推荐,据说,要是成绩好的话,后续推荐不断,成绩不好,打入冷宫。真要喜欢我的作品,不能眼瞅着它被打入冷宫吧?)谢谢大家了! ☆、第五十一章 善后 “来人啊,救命啊!快来人啊——”重新进入暖阁之前,陈默先扯着嗓子喊了几声——后世的历史记载中,朱翊钧确实活了小六十,不过,谁敢保证很难扇动的蝴蝶翅膀,不会在这个关键的时刻自己挥舞起来呢? 虽然他也知道,就算叫来别人降低了自己的风险,可朱翊钧若是真的死了,在如今这样的封建王朝中,自己这个贴身宦官也有不了好果子吃。不过,哪怕是安慰自己呢,多些人壮胆总也是好的。 凄厉的喊叫声极具穿透力,划破寂静的夜空,在整个延祺宫内回荡,便如一粒石子投入平静的水面,很快就荡起了涟漪。 都人们惊慌失措的起身时,陈默早已经重新冲入了暖阁。 当然,他没关门,非但没关门,还将所有的窗户都打开,这才去看朱翊钧。 屋里很暖和,梳妆台上点着一只儿臂粗细的红蜡烛,借着烛光打量,只见热乎乎的火炕上,朱翊钧光着膀子,郑淑嫔淑乳紧贴他的胸膛,玉臂如藕,缠着他的脖子…… 陈默不敢多耽搁,先推了推郑淑嫔,发现她没动静,心里便是咯噔一下,赶忙又伸手去摸朱翊钧的脖子——还好,还能感觉到跳动,不过用力推动的反应与郑淑嫔相同,想来已经陷入了昏迷。 此刻陈默已经可以肯定朱翊钧跟郑淑嫔也中了煤气,不敢迟疑,拽开郑淑嫔的胳膊,扯过旁边的被子给朱翊钧盖上,双手从后边插入他的腋窝,直接将其拖下了炕,又用同样的姿势将其拖出了暖阁——他倒想背来着,朱翊钧太重,背不动啊。 “怎么回事?”郑友德来的很快,正瞅见陈默拖出了朱翊钧,吓的脸都白了。 “中煤气了!”陈默丢下一句,也顾不得考虑郑友德听没听清,重新冲进了暖阁去救郑淑嫔,到了近前,他却有点犹豫了:福王还没出世,想要改变历史,现在可就是最好的机会! 郑淑嫔的黛眉微微皱着,脸蛋儿隐隐透着一丝青气,由于没盖被子,雪白的身子一览无遗。适才陈默急着救朱翊钧没顾的上看,此刻心中动摇,眼神自然便落在了火炕上那横陈的玉体上,只见对方淑乳高耸,如同两只新剥的竹笋,**蜷缩,翘臀如雪,与双腿间如墨芳草相映成趣。 多么年轻的一副身体啊! 陈默的目光中充满欣赏,难得的毫无淫邪之气。 “快去传太医!” “清水,速去取清水……” “李神医曾说,中了煤气毒,萝卜汁可解……” “哎哟,光顾着万岁爷了,娘娘呢?” 外间吵吵嚷嚷,终于有人提到了郑淑嫔。 里边的陈默,也终于下定了决心,抱起了郑淑嫔——历史是一定要改变的,但绝对不能用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的性命做代价,无论如何,他也狠不下这样的心肠。 郑淑嫔的重量比起朱翊钧来说就轻多了,陈默横抱玉体,还空的出手扯过一件袍子给她盖上。 往出走时,与往里冲的小宦官们碰了个正着,陈默冲外间的床榻努努嘴:“你们去救她俩!”众宦官闻声连忙让开通路,将二人让出了暖阁。 一番折腾过后,朱翊钧跟郑淑嫔先后醒转,秋菊随后也醒了过来,只有红杏,因为靠墙,吸入煤气最多,香消玉殒,没能抢救过来。 一名小宦官跪在红杏的旁边恸哭失声,旁边有几名小宦官在小声劝他,还有几名宫娥低头垂泪,华富贵的住处充斥在一片哀伤的氛围之中。 朱翊钧穿戴整齐,披着被子,盘膝坐在炕头,面色铁青。郑淑嫔斜靠在他的怀里,脸色煞白,一副后怕的模样。 陈默与跪在地上的郑友德对视一眼,发现他眼底暗藏喜色,心中一动,马上便明白了喜从何来,不禁暗叹,冯源要倒霉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恐怕不止惜薪司,不知要牵扯到多少衙门呢? 当前局势,真的适合如此大张旗鼓么?陈默皱眉凝思,一时间无法分辨利弊。 “郑公公,让他们都退下吧,把红杏的尸体也抬出去,”陈默说道,说着望了一眼朱翊钧跟郑淑嫔,见二人并无表示,便说了一句:“厚葬吧,小姑娘还不大吧,就这么送了命,可怜见的……” 郑淑嫔这才入梦初醒,眼圈泛红:“陈公公说的对,红杏要厚葬,银子咱出……对了先别葬,骨灰留着,等咱日后咱去了,让她跟咱葬在一处……”说着话呜咽出声,再也无法说下去了。 “娘娘慈悲,红杏泉下有知,得此殊荣,也该瞑目了!”郑友德叹息着磕头谢恩,朱翊钧摆了摆手:“退下吧,让你们主子静静!” 众都人连忙告退,郑友德隐隐失望,答应一声,正要退下,朱翊钧忽然又道:“你去惜薪司,把冯源给朕叫来!” 郑友德大喜:“遵旨!”加快脚步,小跑着出了门。 过了没多久,有小宦官进来通禀,司礼监的值守孙秀与太医院的太医求见,朱翊钧面无表情,只是淡淡一句:“先让他们候着”,就将通禀的小宦官打发了出去。 陈默猜不透朱翊钧的心思,也不敢插话,只能沉默立在旁边。 室内十分安静,就连郑淑嫔的抽泣都渐渐平复了下来。 “少言,今晚的事情你怎么看?”在这样的环境中,朱翊钧突然开口,便显得十分突兀。 陈默吓了一跳,深吸口气,定定神,这才斟酌着措辞说道:“中煤气毒者,历朝皆有所闻,本朝也有先例,内臣琢磨,倒与惜薪司关系不大……” “哦?”朱翊钧诧异着打断陈默:“你也差点送命,莫非就一点都不生气么?” 陈默坦然一笑:“生气归生气,事实就是事实,昧着良心说话办事,内臣还真的做不到。” “你在指责朕么?”朱翊钧提高了声音。 果然是伴君如伴虎,陈默的心猛的一跳,跪倒在地,朗声说道:“奴才不敢,奴才只是实事求是而已!” 奴才都出来了,你小子也知道害怕啊?朱翊钧心头暗笑,面色不变:“实事求是?这词儿有点意思,指责朕昏庸蛮横么?” “奴才不敢!”陈默以头触地,汗出如雨,却仍旧说道:“只是乱罪于人,确实不是明君所为!”他已经想透了,当前局势稳定为佳,为了大局着相,他也是豁出去了。 话音落地,郑淑嫔彻底的止住了抽泣,丹凤眼尤挂泪痕,却闪起一片异彩。 ☆、第五十二章 聪明的郑淑嫔 朱翊钧半晌无言,陈默头扎在地上等了半天,也不见动静,忍不住好奇的抬起了脑袋,见到的却是朱翊钧笑眯眯的圆脸,不禁诧异问道:“万岁爷,您这是……?” 朱翊钧索性笑出了声,被子一掀,伸腿下炕,走到了陈默的面前,用脚虚虚踹了陈默肩膀一下:“滚起来吧,臭小子,不过一小小阉竖尔,倒有些外廷那些名臣的风骨,朕果然没有看走眼……‘实事求是’,这个词儿不错,嗯,实事求是的讲,今晚是你救了朕跟爱妃,所以适才犯言直谏,朕就不跟你计较了……” 听朱翊钧的话头,很有点耍不要脸的意思,陈默暗中腹诽,却不敢明言。 不过他不敢,可不代表别人不敢:“陛下太小气了,救命大恩就想这么一笔带过么?您咱不管,反正咱这里是一定要重赏的,陈默,说说,你想要什么赏赐?实在不成,你来延祺宫吧,咱让你当副管事。” “谢娘娘抬举!”陈默谢恩的同时,心动不已,暗想稀里糊涂的得了郑淑嫔的好感,倒是飞来横福,若真能过来朝夕相伴,日后想法子将福王推到帝位上…… “陛下,陈默这儿算是愿意了,就看您肯不肯割爱啦?”郑淑嫔早已止住了哀伤,笑吟吟的望向朱翊钧,行为谈吐,根本就不像面对着一国之君,倒似普通民家,婆姨冲自家汉子撒娇一般。 朱翊钧非但不恼,反而回头冲郑淑嫔宠溺的一笑,这才回过头来望着陈默:“少言呢,听听,朕的爱妃可是替你抱打不平呢。嗯,你的岁数还太小,级别朕是不能给你提了,副管事更是想都别想,顶天赏你点银子……跟郑淑嫔还是朕,你自己选吧?” 这问题比老婆跟妈同时落水该救谁还让人难以抉择,陈默看看朱翊钧,再望望郑淑嫔,发现两人的眼神都很暧昧,暗藏期许之意,眼珠飞快转动,已经有了决定:“咱是万岁爷的奴才,万岁爷让咱去哪儿咱就去哪儿!”说着一顿,慨然续道:“至于赏赐,内臣不过做了些分内之事,不敢领受!” 这番话,虽然没有明说,实则是拒绝了郑淑嫔。朱翊钧跟她都不笨,岂会听不出来?朱翊钧哈哈大笑,奇怪的是,郑淑嫔面上也无任何着恼之色,笑吟吟的,一副十分开心的样子。 “爱妃,”朱翊钧回身探手在郑淑嫔的额头上摸了一下:“不烫啊?怎么你一点都不生气呢?” 陈默也很奇怪。原本他还担心郑淑嫔会恼羞成怒,嫉恨自己,现在却有些搞不清对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不由支棱起了耳朵。 “咱有什么好生气的?咱高兴还来不及呢!” 郑淑嫔语出惊人,朱翊钧诧异更盛,追问道:“爱妃喜从何来?” “咱是替陛下高兴啊!”郑淑嫔说着话也下了炕,盈盈跪倒在朱翊钧面前,扬起螓首缓缓说道:“您想啊陛下,若是陈默因为咱一个副管事的位置就背叛了您,岂非成了爱慕虚荣不忠不义之徒?现在他拒绝了咱,恰好证明了陛下您独具慧眼。这且不算,难得他还懂得迂回圆润之道,心思灵透,将一席得罪人的话说的慷慨激昂,咱要生气,不就成了咱小心眼儿了么?所以说,陈默是个人才啊,陛下得此良才,咱自然开心啦!” 陈默终于知道郑淑嫔得万历一生荣宠的原因了,这样的女人,换成自己,也舍不得伤害啊。 他又是佩服又是感激的看了郑淑嫔一眼,正好对方也向他望来,二人的视线在空中交汇,郑淑嫔突然眨了眨眼,吐舌做了个鬼脸儿,显得又是顽皮又是俏丽。 陈默害怕朱翊钧误会,也不起身,膝行调转方向,冲郑淑嫔磕了个头,直起身后说道:“谢谢娘娘成全内臣,娘娘虽是女儿之身,却有宰相的肚量,内臣佩服,五体投地!” “你们主仆二人倒是有缘,”朱翊钧心中隐隐一丝不快,果然烟消云散,笑眯眯的说道:“就别互相吹捧了,都是朕的左膀右臂,都起来,快都起来!”说罢提高了声音:“来人,叫孙秀进来吧!”却没提那太医。 陈默与郑淑嫔起身,不多时,孙秀衣衫不整的佝偻着身子快步走了进来,一见朱翊钧,二话没说,噗通跪倒在地,先倒抹起了眼泪:“好咱的皇帝老爷啊,您可把老奴吓死了,一听下人们说您中了煤气毒,老奴连衣服都来不及穿就赶紧跑了过来。天可怜见,万岁爷龙体无恙,不然的话,老奴非得一头撞死在您旁边不可……” 孙秀年界五十,看起来却比冯保还要苍老,沟壑纵横的老脸上鼻涕眼泪纵横,就冲这份演技,陈默就佩服的五体投地。不过他很奇怪,如此夸张,莫非朱翊钧就感觉不出来?别的不说,好歹你孙秀也在外边候着大半天了,也已经知道龙体无恙,那衣服领子就不知道整一整?红裤腿挽起一只,就不怕冻坏喽?好歹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光顾着邀宠,难道就不怕御前失仪? “冯保啊冯保,你败的不冤!”陈默突然想起了冯保,跟孙秀一对比,顿时暗叹了一声,心说下边人为了讨好朱翊钧已经到了无所不用其极的程度,你还端着你顾命大臣的架子,换成老子,也不吃你那套啊。 朱翊钧显然对孙秀的表现十分受用,起码不反感,居然亲自将其从地上拽了起来,好言抚慰了一翻。 孙秀诚惶诚恐,又是自责又是检讨,最后居然冲着陈默深深的鞠了一个躬,陈默连忙避让,搞不清对方这是什么套路。 “陈公公休要谦逊,咱家这一礼,不但谢您救了万岁爷与郑娘娘,还谢您救了咱家一命,所以,这一礼你得受!” 这脸皮也太厚了吧? 被孙秀追着跑,陈默十分无语,只能勉为其难的受了对方一躬,忙又回鞠给对方。孙秀还待再说,郑友德入内通禀冯源带到了,这才算作罢。 “叫进吧!”朱翊钧吩咐。 郑友德出门叫冯源的空当,孙秀义愤填膺的说道:“万岁爷中了煤气之毒,冯源难辞其咎,绝不能轻饶了他……” “依着你如何?”朱翊钧问道。 “依着老奴,杖毙都是轻的,”孙秀看一眼朱翊钧,发现朱翊钧不置可否,话锋一转:“呃,最起码,惜薪司掌印的职位是不能再让他当了!” ☆、第五十三章 忠心可鉴啊,可惜 冯源早就没了先前的嚣张,斗牛服皱巴巴的,垂头丧气,脸色铁灰。他在暗暗后悔,早知道朱翊钧要来延祺宫过夜,说什么也不敢将那些劣质的木炭送过来。欺负一下郑淑嫔,是他十分愿意做的事情,可要让他欺负朱翊钧,还真没那个胆量。 他有些担忧,当然,不是忧心性命,有冯保跟王皇后做靠山,他相信这点事情还要不了自己的性命。他只是担忧朱翊钧追究。惜薪司是很肥的衙门,是冯保的小金库之一,真要查下去,账目上难免不露出马脚。冯保是没事儿的,到最后,苦的只能是他——是的,他最怕的就是在冯保的心目中落下一个办事不力的考评,那才是万劫不复。 看到孙秀也在,冯源的心咯噔一声。当初他能得到惜薪司掌印,可是冯保利用权利,活生生从孙秀的手里抢过来的,现在出了岔子,孙秀这老东西绝对落井下石。 他突然有种大势已去的不好预感,想想这么多年的苦熬打拼,忍不住悲从中来,鼻子一酸,眼泪忍不住就奔涌而出——倒比适才孙秀的悲伤来的真实的多。 “你还有脸哭?说,那些木炭是怎么回事?别以为咱家不知道惜薪司的猫腻,适才咱家已经看过了,你送过来的那些木炭,虽然看着像上好的红罗炭,实质上却不是,不然的话,万岁爷怎么可能中煤毒?” 此时木炭,产于涿州通州蓟州易州以及宛平大兴等县,大都是用上好木柴制成,乌黑发亮,燃烧耐久,火力旺,没有味儿,不冒烟。木炭要做出规定的尺寸,并用红箩筐装好,送入宫中备用。故这种木炭便被人称作红箩炭。后世北京皇城根大街有条胡同叫红箩厂,其名之由来,就是因为明朝时那里有供应红箩炭的衙门而得名。 当然,惜薪司库房内储备的并非全部都是上好的红箩炭,事实上,绝大部分都是以次充好的仿冒之物,这也是来钱最快的手段——上好的红罗炭供应给皇帝太后皇后各宫主子,仿冒之物供给低等宦官宫女各大殿各衙门取暖。采购时自然都是上好红箩炭的价格,其中巨大差价,便落入了管事者的囊中——假如今晚万历不中煤气的话,谁敢冒着得罪惜薪司,得罪冯保的风险告发? 孙秀这也是急着将冯源搬到,这才将秘密点破。对他来说,机会难得,若不能一击致胜,谁也不敢保证心软的万历会不会出口饶了冯源。他已经吃了一次瘪,可不想再一次与惜薪司掌印失之交臂了。 “不是红箩炭还能是什么?拿不出证据,孙公公休要血口喷人!”冯源想不到孙秀开口就点到了自己的死穴,除了硬撑,毫无办法。 孙秀咯咯一笑:“想要证据还不好说?等咱家拿来证据,看你还怎么狡辩?”说着望向朱翊钧:“万岁爷,老奴敢担保,冯源这厮送来延祺宫的木炭绝非上好的红箩炭,求万岁爷下旨,取上好的红箩炭,对比燃烧,一试便知端倪。” “允了!”朱翊钧冷冷吐出两个字,脸色铁青,怒火已经到了爆发的边缘。他早知道宦官贪财,可他万万想不到,这帮家伙们居然把主意打到了他的脑袋上,这简直比中煤气还让他气愤——他不傻,孙秀的话略一分析,便猜到了对方中饱私囊的手段。 打蛇打七寸,这孙秀出手也太狠了。眼看孙秀成功的激怒了朱翊钧,事情发展已经超出了控制,陈默的心一紧,再也无法忍耐,上前一步:“万岁爷,奴才去取红罗炭!” 孙秀还没见过陈默,只是隐隐猜测,忍不住问道:“你是……?” “卑职陈默,”陈默冲孙秀一躬身,“孙公公该不会不相信卑职吧?” “怎么会?”见朱翊钧没反对,孙秀识趣,讪讪一笑。 “既然孙公公说此地的木炭不是红箩炭,卑职便去乾清宫取,应该没问题吧?” “没问题,乾清宫是万岁爷的寝宫,借他冯源天大的胆子,也不敢作假!” “那就好!”陈默微微点头,又道:“既然如此,卑职便去乾清宫取炭……嗯,来去总需时间,万岁爷煤气毒方解,需要休息,咱每大伙儿都先退下可好?” 孙秀尚未说话,郑淑嫔已经抢先说道:“少言说的有理,你们都先退下吧!” 这下大家再没话说,鱼贯退下,只有陈默留在原地没动。 朱翊钧斜他一眼,没好气的问道:“你不去乾清宫还傻愣着干啥?” “气大伤身,万岁爷龙体要紧,莫要气坏了身子。”陈默之所以留下,就是为了先劝一劝朱翊钧:“圣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宫中陋习,沿袭已久。势力纵横,盘根错节。大张旗鼓,只会搞的人心惶惶,奴才浅见,若无连根拔起的决心,还是文火慢炖为佳。” 陈默这话其实有僭越之嫌,说完也怕朱翊钧发作,连忙告退,匆匆出门,根本就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等到他的背影消失,朱翊钧咂摸了半晌,这才醒悟过来:这小子是怕朕跟冯保对上啊。也对,冯源的掌印是冯保安排的,真弄了银子,大头儿也得上交冯保,不过是明面上的一个傀儡罢了,弄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可真要就此发作冯保的话,朱翊钧还真的有些发怵。怒火早已不翼而飞,他突然变的有些迟疑起来。 “陛下怎么了?”朱翊钧坐在炕沿儿上,郑淑嫔跪在他的身后,轻柔的为他拿捏着肩膀,一边问道:“该不会是为了方才少言那番话忧心吧?”她听朱翊钧叫陈默“少言”,便也跟着叫,感觉这个名字,倒比“陈默”来的别致而又顺口。 在郑淑嫔这里,朱翊钧总是感觉十分放松,闻言一叹,说道:“是啊,少言这臭小子别看岁数不大,眼光毒辣的很,见解也有独到之处,是个十分聪明的人。他看出了朕的犹豫不绝,担心宫内动荡,这才出言劝诫于朕……这样的话,那些自诩风骨的大臣们都未必敢说,他却坦然相告,忠心可鉴啊!只是可惜……” 他突然住口不说,郑淑嫔好奇大起,连忙追问:“可惜什么?” 谢谢大家的收藏!从昨天下午两点开始,收藏涨了五十五个,头一回在起点推荐,老实说,还真说不清这成绩究竟是好还是不好?不过不关如何,我还是会努力的,不让大家失望,同时,还是希望,大家手里有推荐票的,赏几张,新人新书,对这些正是特别需要的时候,先谢谢啦! 也不能定时发布,这点挺讨厌——第二更大概要下午了,我去码字!xh211 ☆、第五十四章 雷霆手段 “可惜就是岁数太小了些,哪怕他过了三十,朕又何必如此忧心?” 郑淑嫔听了噗嗤一笑,朱翊钧连忙转身问道:“爱妃为何发笑?” “咱是笑陛下读史不精。” “哦?” 郑淑嫔伸出纤纤玉指,轻点了朱翊钧鼻子一下,吐气如兰:“你呀,太过拘泥了,人家曹冲称象时才六岁,甘罗被秦王封为上卿,也不过十四岁。俗话说‘英雄出少年’,俗话又说‘有志不在年高’,陛下真要觉得少言是个人才,又何不大胆启用,试上一试呢?” “爱妃有所不知,朕这个皇帝当的窝囊啊,许多事,根本就不是朕想如何就能如何。”说着再次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样子十分无奈。 郑淑嫔十分心疼,往后坐了坐,将朱翊钧搬倒,让他的头枕在自己的大腿上,一边给他掐头,一边说道:“好了陛下,既然心烦,就别想了……您才二十,迟早有乾纲独断的那一天。” “嗯!”朱翊钧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乾清宫离着延祺宫不远,陈默很快就取了红箩炭回来,进了延祺宫,发现人们都在后殿,前殿无人,急忙悄悄的寻到存放木炭的地方,将手里的红箩炭扔进炭堆,取了些原本的木炭带上,出门在宫灯照射下打量一番,发现二者外表并无特殊差别,这才安心,往后殿行去。 他刚走不久,便有一行人挑着鹅黄色的宫灯迤逦而至,为首一女款款而行,灯光下面如寒霜,淡蓝袍子随风飘荡,正是王思琪。在她旁边,一人大袖飘飘,头戴梁冠,身穿坐蟒袍,居然是冯保。二人身后不远处便是李太后的坐辇,坐辇上,李太后笔直端坐,黛眉倒竖,杏眼中惶急而又杀气腾腾。 木炭很好点燃,工夫不大,两个火盆中的木炭便冒出了通红的火苗,淡淡的烟雾随之消失,并无差别。见此情景,孙秀的老脸不禁变了颜色,郑友德也一副失望的表情,只有冯源,游移不定的望着陈默,猜不透为什么会如此。 “好了,现在可以端进去给万岁爷过目了!”陈默淡然吩咐,便有两名小火者上前去端火盆。 恰在此时,远远传来一声娇喝:“且慢!”众人纷纷回头,陈默心头巨震:“怎么太后跟冯保同时来了?” 娇喝乃思琪所发,声音既落,李太后的坐辇也落在了雪地上,思琪上前,将其搀扶了下来,众人见状,黑压压跪倒在地,磕头山呼千岁。 李太后并未让大家起身,而是望了眼丹陛上的两只火盆,肃声问道:“不在里边伺候皇帝,都围着两只火盆做什么?” “是这么回事……”孙秀抢先把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道:“现在结果出来了,不过,老奴怀疑其中有鬼,小陈公公有弄虚作假的嫌疑……” “作假?”李太后打断孙秀,摇了摇凤首:“不可能,他是皇帝的贴身宦官……冯源,你过来!” 她的话头突然转到了冯源的身上,倒让大家同时一愣。 冯源怯怯的抬头望了李太后一眼,小心翼翼的膝行挪了过去,在积雪上留下了两道沟壑:“太后,奴才该死,奴才……” 他话未说完,李太后突然抡起玉掌,狠狠的抽在了他的脸上,便听啪的一声脆响,所有人都怔住了。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奴才该死……”冯源的脸上火辣辣的疼,反应过来之后,顾不得揉脸,磕头如小鸡啄米,雪地被磕的结结实实,额头也渐渐红肿起来。 李太后冷冷的看着冯源,既不叫停,面上也无怜惜之色,如同看一个木偶。 “太后息怒,凤体要紧!”冯保噗通跪倒在李太后旁边,李太后却不为所动,如同冰雪雕塑一般,冷冷的向外散发着寒气。 “母后,怎么把您也给惊动了?”朱翊钧终于听到了外边的动静,从郑友德的房间跑了出来。 “还不是因为你?”虽然已经知道朱翊钧没有大碍,不过直到此刻见他活蹦乱跳,李太后一直悬着的心才算彻底放了下来,却暂时忘记了尊卑伦常,抬手就在朱翊钧的胳膊上拍了一巴掌:“你可知道,听说你中了煤毒,险些把哀家吓死。你说说你,好好的乾清宫不住,不尊祖制,偏偏来这延祺宫,万一要是出点岔子,可让哀家怎么跟天下臣民交代?又让哀家怎么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李太后真情流露,冰冷不再,泪花涌现,不再是一国主母,而只是一个担忧自己儿子安危的母亲。 “让母后担心,儿臣罪过!”见惯了李太后冷酷严峻,乍见她流泪,朱翊钧突然感觉鼻子发酸,噗的跪倒在了她的脚下。 发泄一番,李太后终于回过了神,见朱翊钧当着这么多人给自己下跪,顿觉不妥,连忙将他搀了起来:“快起来,皇帝刚刚好转,地上太凉,别伤了身子……郑氏,陈默,还不过来伺候着?”说着面色突然转冷,提腿踹了冯源一脚:“这样的人还留他作甚?拖下去,杖毙!” “娘娘饶命,娘娘饶命……万岁爷,老祖宗,救咱,救……”冯源的嘴被一名孔武有力的番子大手捂住,声音戛然而止,扑腾着被拖了下去,很快,便传来了沉闷的扑扑声,夹杂着他的惨叫,一声一声,杜鹃泣血一般,听的人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没有人出声,场面死一般的寂静,直到冯源一声凄厉的惨叫,再无声息之后,才有人长长的吁了一口气。 “回太后,冯源已经断气!” 李太后面不变色,点头吩咐:“带走,送到豹房喂豹子!” 好狠的心肠,陈默的心忍不住颤了一下,游目四顾,却见众人毫无反应,好像习以为常一般,这才恍然想起,这是明朝,人命如草介,不但上位者习以为常,便是底层受压迫者也习以为常。 他突然有些后悔后世经常抱怨了,比起当前,后世的生活,根本就是天堂嘛! “大伴,如今冯源已死,惜薪司的掌印之位出缺,说说,谁来接任为好?” 朱翊钧问道,冯保冲他一躬身:“陛下已然亲政多年,做的一直不错,这样的任命,老奴不敢质椽,主上乾纲独断便是,老奴自当遵从。”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冯保的态度让朱翊钧十分疑惑,仔细端详,却又见其面色坦然,不似作伪,不禁看了旁边抓耳挠腮的孙秀一眼,正要说话,太后突然轻声咳嗽了一声,急忙向她望去。 今日大盘又跌,损失惨重啊,诸位看官,赏几张推荐票吧!xh211 ☆、第五十五章 走了狗屎运 其实陈默对于冯源并无任何好感,只是因为不欲内廷动荡,这才偷换了红箩炭。再有,他知道冯源是冯保的亲信,若是毫不作为的话,也怕冯保那里交代不过去。 他也差点送命,是强忍着怒气出手相助的,心里跟吃了一只苍蝇般腻歪。现在好了,李太后施展雷霆手段结果了冯源,让他一下子舒坦了下来。 不过,当他发现重新任命惜薪司掌印,朱翊钧望向孙秀时,他的心倏地就提了起来。他讨厌冯源,对这孙秀也好感欠奉,而且那孙秀跟冯保不对付,若是让他兼任惜薪司掌印,还不知道要闹出什么乱子——冯保啊冯保,该谦虚的时候你不谦虚,不该谦虚的时候,你怎么反倒谦虚上了? 他有些恨铁不成钢,正在绞尽脑汁想办法转圜,便听到了李太后那一声咳嗽。 大多数时候,咳嗽代表着疾病,可也有些时候,咳嗽只是代表咳嗽的人有话要说。现在的情况便属于后者。 “不就是一个惜薪司的掌印么,你俩一个皇帝一个司礼监掌印,还为起了难?哀家觉着,陈默就挺合适,你每以为如何?” 这才叫一石激起千层浪,李太后话音未落,现场便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这可是一衙掌印啊,陈默年纪轻轻,真能担当重任?所有人都不能理解,在他们的心目中,掌印的职务,起码也得三十岁以后才可以考虑罢,这陈默究竟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然让太后如此青睐? 陈默也不能理解,后晌的时候这李太后还下令不许他再去慈庆宫呢,虽然后来朱翊钧求情,这命令作废。可这才过了多大工夫,转眼间李太后就要将他提到惜薪司掌印的高位,变化之大,简直让人瞠目结舌,简直不合常理嘛! 这话若是朱翊钧提出来的,不用说,陈默立马推辞。可对这位风韵犹存,能够轻易挑逗起他**的中年美妇,在他内心深处实际上有些发怵,所以只能低头沉默,一句话都不敢说。 “陈公公?也太年轻了些吧,太后……”孙秀吞吞吐吐的说道,心里边却已经问候了陈默祖宗十八代的所有女性亲属。 “年轻又如何?吾儿十岁便登基为帝,十许年来,可曾出过岔子么?”李太后淡淡说道,杏眼斜睨,被她视线一扫,孙秀刷的就出了一身冷汗,虽然明知对方的借口说不过去,仍旧耷拉下了脑袋。 “太后娘娘三思,万岁乃龙子凤孙,天之骄子,陈默不过一小小宦官而已,又岂可和万岁相提并论,还请娘娘慎重!”冯保突然开口说道,对于陈默接任惜薪司掌印,他是十分赞同的,他了解陈默的能力。可若是一言不发的话,他这位份上又说不过去,索性光棍一些,来个婉谏。 对于这个协助自己母子俩站稳脚跟的老宦官,李太后还是十分尊重的,闻言并不动怒,缓缓说道:“冯公公说的有些道理,不过,君子知恩图报,先不说陈默有无才华,单只是今夜他救驾之功,赏他个掌印也不为过,公公以为如何?” 这话厉害,若是再反对,岂非是说朱翊钧的性命尚抵不上一衙掌印?冯保暗乐,面上不动声色,躬身说道:“老奴倒险些忘了这个茬口,如此说来,陈默出任惜薪司掌印,果然恰当。” “皇帝,你以为呢?” “儿臣谨遵母后懿旨!”朱翊钧一躬身,这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就算这么定了下来。 “甚好,”李太后微点凤首,略微提高了声气:“陈默听旨,兹念尔救驾有功,命尔出任惜薪司掌印之职,望尔忠于职守,不负哀家之心,听到了么?” “奴才遵旨,谢娘娘菩萨隆恩!”陈默有些晕乎,跪倒在地,像跪在棉花团上似的。 “太后娘娘出手大方,朕这儿也不能太过吝啬,这样吧,朕在给你个差事,派你查抄冯源的宅子,完了宅子便赏了给你……嗯,稀里糊涂的就让你小子一步登天了,朕还琢磨着多多磨砺你一番呢,也罢,都是上天安排的缘分,朕索性将‘紫禁城骑马’蟒袍,玉带,一并都赏了给你……啧啧啧,十七岁便穿蟒袍的一衙掌印,不说绝后,却也绝对空前了,你小子好好干,争取让今日之事成为后世美谈,不然的话,哼!” “万岁爷放心,奴才绝不给您和太后娘娘丢脸!” “这就好!”朱翊钧点头一笑,接着冲众人摆摆手:“好了好了,今晚折腾了半宿,眼瞅着天都快亮了,都散了吧。大伴上了岁数,赶紧回去休息……母后,儿臣送您回宫!” “好!”李太后转身上了坐辇,思琪望了陈默一眼,连忙跟上。朱翊钧也上了坐辇,陈默正要跟从,却被他摆手制止:“好歹你也是一衙掌印了,放你几日假,将抄家的事儿替朕办好了再入宫伺候朕就是。”说着从坐辇上探出身子,凑到陈默耳边,压低声音道:“把宅子好好收拾收拾,就等着把思琪迎娶进门罢!”说完哈哈一笑,冲旁边站着相送的郑淑嫔摆摆手,这才示意抬坐辇的宦官:“走吧!” 李太后与朱翊钧渐渐远去,郑淑嫔冲陈默嫣然一笑:“恭喜少言,亏咱当初还想让你来延祺宫当副管事,现在想想,真是……” “娘娘折煞咱了,”经过一夜的相处,陈默发现愈发喜欢眼前这个天真直率的女孩儿,闻言连连摆手:“咱这不过是走了狗……”他突然意识到不妥,急忙收口。 “狗屎运吗?”郑淑嫔却将他未出口的话说了出来。 他面上有些发热,腆然一笑:“口不择言了,咱这脑子现在还有些晕乎,让娘娘见笑了。日后娘娘若有事,只需一个吩咐,水里火里,咱要皱一下眉头,就让咱天打雷轰。” “好啦好啦,你的心意咱领了,以后少不得要麻烦你的,到时候,别忘了今天这话就行。不早了,咱每折腾了半宿,都乏了,回去休息吧。” “告辞,老奴告辞!”冯保冲郑淑嫔躬身一礼,倒让郑淑嫔吓了一跳。 冯保不以为意,转身离去。陈默也跟郑淑嫔施礼告退,追出去之后,果然见冯保的轿子停在延祺宫外没动。 听到他的动静,轿帘一掀,传来了冯保的声音:“少言,上来吧!” ☆、第五十六章 惺惺相惜 冯保的轿子说是轿子,其实不过是靠背椅两旁加了杆子,形制如轿,前后有横杆,略有些坐辇的样子,正确的名字应该叫凳杌,乃司礼监掌印秉笔,年高得宠者方得此殊荣。所谓杌者,禁地不能乘轿也(前文提到冯源坐轿,实乃谬误,就此更正,对不起了)。真正的坐轿,只有出了内宫,才没有限制。 靠背椅十分宽敞,两人都不胖,并肩坐着,居然并不拥挤。这是陈默头一次坐这种交通工具,颤颤巍巍的前行,让他感觉十分新奇,面色上不觉就带了出来,根本就没有留意到随行之人看他的目光中充满了艳羡与嫉妒。 凳杌前边横杆上插着一根木棍,上边挂着一盏琉璃罩油灯,光线昏暗,晃晃悠悠,照的陈默的面色也明暗不定,却已经足以让近在咫尺的冯保看到他脸上的笑意。 “头次坐凳杌?”冯保问道。 陈默老实点头:“确实是头一遭!” “照你现在晋升的速度,这待遇万岁爷迟早赏你,到时候你就不新鲜了。”冯保的脸上忽现落寞之色,沉默了片刻,缓缓说道:“权利这东西邪性,一旦沾染,就能让人无法自拔,现在你也是一衙掌印了,应该能体会到咱家此刻的心情了吧?” 陈默知道冯保指的是自己劝他急流勇退的事情,点了点头:“确实让人上瘾,欲罢不能,不过,”他话锋一转:“小人还是希望老祖宗能够再慎重的考虑一下,您现在功成名就,出宫做个富家翁,总好过在宫里心惊肉跳担惊受怕吧?” “开弓没有回头箭,谈何容易啊!”冯保叹息了一声,摆摆手:“不说这个话题了,咱家等你,是为了告诉你一声,如今你骤登高位,明为喜事,实则暗藏杀机……” “位置太高,引人嫉恨不提,日后但有功劳,便面临着主上赏无可赏的尴尬局面,但凡有些小过错,怕是会重重的栽个跟头罢!” “看来你都明白,咱家倒是白替你担心了。”冯保侧脸,目光灼灼的望着陈默,他发现,越来越看不透面前这个年轻人了——每一次他感觉已经足够重视陈默的时候,陈默都会轻松的告诉他,不够,还远远不够。他活了这么久,这样的经历还是头一次。有那么一瞬间,他竟然动起了杀机。不过好在他已经上了岁数,功利之心远不及当年,杀念不过一闪而逝,取而代之的,便是对陈默浓浓的欣赏。 其实自从理解了冯保的许多不得已以后,在陈默的心里,便已经将冯保当成了一个可以交往的朋友。这一点或许他并未察觉,可从他与冯保说话的态度中就可以体现出来。 “老祖宗待咱如何,小人又不是傻子……” “别一口一个‘小人’了,以前你身份低还没什么,现在你也是穿红袍的人了,万岁跟太后又这么喜欢你,咱家现在怎么听你自称‘小人’怎么别扭,倒好像是在讽刺咱家似的……” “小,晚辈……” 冯保摆手打断陈默:“不用谦虚,要说你这际遇,还真是异数,咱家入宫快半辈子了,还真是头一回见到。说实话,你义父刚过四十岁就进进司礼监典簿,又任内书堂掌司,已经算是难得的际遇,你倒好,短短几天,就爬到了惜薪司掌印的高位,这让那些打拼数十年的前辈们怎么想?嫉妒都是轻的,抽冷子绊后腿放冷箭的事你就等着吧,绝对少不了。” “所以不瞒老祖宗,晚辈这心里其实并不开心,没有根基,爬的越快,恐怕到时候摔的越重啊!” “败不馁做到很容易,不过,胜不骄就不是那么容易做到的了。你年纪轻轻,就能看的如此深远,十分难得。”冯保摸着花白的眉毛夸赞陈默,接着一笑,说道:“你放心,别看咱家上了岁数,再护持你些日子还是能做到的,到时候你根基稳了,人又聪明,**云云众人,还有谁是你的敌手?”说罢哈哈大笑,一副老怀大慰的模样。 该不会要将咱当成接班人培养了吧?陈默心中一动,暗暗惋惜,心说老子要是往前再多穿越两年多好啊。 “对了,”冯保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拍额头:“如今你都当上了掌印,你义父却还只是个少监,有点说不过去,正好南直隶副镇守出缺,咱家琢磨着,准备向万岁进言,让你义父赴任。” “不是说万岁爷准备派田公公去么?”田公公自然就是田义,日后也是要做到司礼监掌印兼领东厂的巨牛人物,陈增的义父,属于陈默有意巴结,却绝对不愿意得罪的人物。 冯保一笑:“办法不都是人想的么?若是先前,咱家不可能替陈矩出这个头,现在不同,你是他的义子,咱家起码有八成的把握让万岁爷临阵换将。” “老祖宗如此替晚辈着想,晚辈感激不禁,不过,”陈默突转话锋:“您不了解咱义父的脾气,真要如此,怕是非但不会感激咱每,搞不好还得心生怨恨也未可知——他那人自尊心太强了……好端端的,太后怎么就将这掌印之位赐给晚辈了呢?赐给义父多好,现在,晚辈都有点不敢见他了!” “臭小子,得了便宜还卖乖是吧?”冯保笑着瞪了陈默一眼,却见其面有忧色,不似作伪,不由正色:“怎么,陈矩真的如此小心眼儿?看着不像啊?” 陈默连忙摇头:“不是不是,老祖宗您误会晚辈的意思了,晚辈当了掌印,义父绝对打从心里高兴,之所以不敢去见他,不过是晚辈的小心思作祟,怕双方都尴尬罢了!” 冯保设身处地的一想,顿时明白了陈默的心思,指着他一笑:“你呀,心眼儿太多了……这样吧,反正天也快亮了,你就先别回高府了,去咱家府上先住下,好好歇上一歇,等养足了精神,你当掌印的消息估计内廷也就传遍了,给你义父一个缓冲的时间,到时候在去见他也就是了。” 冯保的建议让陈默十分心动,不过,很快他就摇起了脑袋:“还是算了,那样一来,义父更要多心了,晚辈还是先回高府吧。” “你考虑的也对,随你吧。” 陈默点点头,游目四顾,但见夜色如墨,即使有宫灯照耀,也看不清四周的景物,正要打问,就听冯保已经提声吩咐了起来:“到高府的时候停一下,听到了么?”不禁心头一暖,感激的侧头看了对方一眼。 “到了高府,你也别忙着叙旧,记得催一催赵鹏程,让他赶紧把事情办了,不能再耽搁,懂么?” 冯保突然压低了声音,陈默苦笑一声:“老祖宗,真要走到那一步么?”xh211 ☆、第五十七章 上床太监 从冯保的凳杌上下来,陈默的心情十分沉重,他终于明白,想要改变命运,根本就不像有些穿越小说写的那样简单。刚才冯保冲他摇头的时候,他曾经再次萌生过将一切都告诉对方的冲动,也再一次的将那种冲动压制了回去。 尽人事,听天命吧! 什么“我命由我不由天,”什么“醉卧美人膝,醒掌天下权,”后世那些写YY小说的作者们高中毕业了么?花钱还得冲父母要吧?世间的事情要真的都像他们写的那么简单,那古人创作诸如“无奈,苦难,悲伤,惨痛”等等一系列词语,还有什么必要? 苦笑一声,站在紧闭着大门的高府门口,陈默突然感觉有些茫然。 是的,幸运也好,天赋也罢,短短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他就由最底层的小火者,一跃而成为了掌管重要衙门的太监,无疑是成功的。 可这成功又有什么意义?任凭他苦口婆心,冯保不还是做着武力逼宫的准备吗?除非他能狠下心思,将冯保的这些动作全部都告诉万历,可即使如此,他仍然不能改变冯保没落,外廷掀起批冯再批张的大潮。冯保的结局或许会与历史记载中的有些微的不同,但历史的车轮不会变向,大明王朝,仍旧会一步步的没落下去。而这,是他最不希望看到的。 他必须要保住冯保的性命,不但要保住他的性命,还要保住他的荣耀。今后几年之内,一个可以对外廷产生威慑力的冯保,才是他所需要的。只有做到了这一点,他才算是改变了历史的走向——当初他研究明史,便一直认为,所谓“万历中兴”之所以结束,跟冯保的没落不无关系。 朱翊钧雄才大略,妄想独掌权柄,却缺乏控制朝堂的有效手段,坐任言官的力量无限膨胀,对他们缺乏有效的制约,这才为日后长达数十年的“国本之争”埋下了祸根。 如果说明朝衰亡于万历,那么,归根结底,是万历后期,朝廷上缺乏一个精明强干又强而有力的独裁者。试问,假如张居正一直活下去,一直掌权,又是一番什么局面?假设他支持万历立贤,群臣又怎么敢反对(反对是一定会有的,但我认为,在张居正的铁腕手段之下,很快就会土崩瓦解,烟消云散)?万历得偿所愿,又怎么会长达数十年不上朝? 只要朱翊钧经常上朝,文官集团便会认为他是一个英明的皇帝,一个负责任的皇帝,便不会失去控制,日后的党争便会失去发展的土壤,没有党争的内耗,官员便会有精力关注百姓的死活,百姓有希望,便不会造反…… 只可惜一切都是假设,而所有考虑事情的方法当中,假设是最没有意义的事情。 当务之急,还是先把这惜薪司的掌印坐稳当了再说吧! 陈默收回了思绪,长长的吸了一口凌晨最冷冽的空气,抬头望天,但见漫天乌云已然散尽,东方天空隐隐露出一丝鱼肚白,烦闷突然一扫而空,重新又振作了起来。 哭也一天,笑也一天,日子总是要过的,而事情,也是要一件一件的去做,不是吗? 走上台阶,轻轻扣动熟铜门环,砰砰数声之后,里边传来了动静:“谁啊?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随着门房老赵沙哑的抱怨声,大门拉开一条缝,老赵探出了一个脑袋。 “是咱,昨日才见了的,这么快就认不出了?”陈默笑着打趣,老赵一怔,突然大喜,很快将门拉开,人也迎了出来:“原来是五爷回来了,小的老眼昏花,嘴里糊了鸡屎,您可别见怪……这么早,五爷这是从宫里头出来的?莫非……?” “被万岁爷撵出来了!”陈默一笑,见老赵面色大变,心知这些人的嘴脸,也不生气,用力一拍他肩膀,索性明说:“逗你呢,实话告诉你吧,昨夜宫里出了大事,咱已经不是乾清宫的奉御,而是惜薪司的掌印啦!” “什么?”老赵如同被人施展了定身术,呆若木鸡,嘴巴张着,能塞进一个拳头。 陈默哈哈一笑,不再理会老赵,大步向门内走去。 “惜薪司的掌印?太监?不可能吧?哎五爷,五爷,你等等小人啊,五爷……” 陈矩的书房内,陈默将夜里发生的事情一字不落的说了一遍,期间陈矩一言不发,面无表情,根本就让人猜不出他想什么。 “这么说,是慈圣老太后做主,提拔你做的惜薪司掌印?”沉默了许久,陈默都要等的不耐烦时,陈矩终于开了口。 “是,”陈默点了点头,说道:“这一点孩儿也挺奇怪,昨天下午太后娘娘还吩咐孩儿不许再去她的慈庆宫,一副十分讨厌孩儿的模样,怎么到了晚上,就……” “中间不会还发生了其它的事情吧?”陈矩问道。 “其它的事情?”陈默突然想起了李太后那软乎乎的屁股和同样软乎乎的胸口,面色不由一红,吞吞吐吐说道:“其,其实也没什么,就是,就是……” “就是什么?”陈矩还从未见过陈默如此,好奇心大盛,追问道。 陈默不希望因为接任惜薪司掌印的事情影响陈矩对自己的态度,闻言狠狠心,干脆和盘托出,将昨夜在慈庆宫发生的事情全都告诉了对方,说到最后,皱起了眉头:“按照道理来说,孩儿此举,虽说是出于好心,实际上却也算冲撞了太后娘娘,她应该恨孩儿才对啊?就算孩儿救了万岁爷,也不至于就将惜薪司的掌印给孩儿吧?孩儿琢磨半天了,一直也琢磨不出个中缘由,真是奇怪之极。” 陈矩没有说话,而是与陈默一样,皱起了眉头,站起身来,在书房空地上来回的踱步,良久之后,突然猛的一击额头:“是了,定是如此!” 陈默确实在为此事烦恼,闻言大喜,急忙追问:“义父,您想到了什么?” 陈矩不答,而是绕着陈默转了几圈,视线灼灼,最后才哈哈大笑,拍了拍陈默的肩膀:“臭小子,你走桃花运啦,太后娘娘估计是看上你啦!” “上床太监?”陈默嘴里突然冒出这么一个词儿,说完自己也怔住了。 谢谢大家的推荐票,谢谢大家的收藏,谢谢大家对这本书的喜欢,谢谢……马上要大阅兵,单位比较忙,上午没顾得上更新,对不住了。 另外,书评区终于等到了正式的评论,十分开心,谢谢!前两天打赏的朋友,忘记感激了,在此一并致谢! 去码字,还有一更,大概下午五六点左右。xh211 ☆、第五十八章 张鲸也很烦恼 所谓“上床太监”,其实是人尽皆知的秘密。 长期与皇帝的夫妻生活接触,自然会对下边负责伺候的宦官们产生很大的刺激,宦官娶妻,大多因此。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皇帝后妃大多人数庞大,一年之中,真正能够经常轮到皇帝宠幸的毕竟是少数,所以敬事房的宦官才会常年受到那些不受宠的嫔妃们的孝敬。 嫔妃的签牌想要有机会放入盘中,就需要敬事房宦官的帮助,因为这个关系,敬事房的宦官就可以对这这些女性下手了。当然,处女他们是不敢碰的,但是一经皇帝宠幸,妃嫔通晓了男女之事,自然性趣大开,也就给了宦官们可趁之机。当她们欲念正浓时,当然会饥不择食的选择宦官,毕竟,宦官总也算男性。 慢慢的,嫔妃们所选择的宦官就不局限于敬事房了,事实上,几乎每一个不受宠爱的妃子们,都有一个自己的解决**的宦官,而那些宦官一经妃子宠幸,大多地位上升,成为各宫管事,便被人们称为“上床太监”,这个秘密,包括皇帝在内,便连外廷都有耳闻,就没有不知道的。 前文说过,宦官如果净身不干净,是有可能重新长出肉芽,甚至长出**的,这样的宦官,自然更加受那些久旷的宫廷怨妇们追捧。当初冯保发现陈默隐有喉结时,便是希望培养陈默,成为某人的“上床太监”,用以稳固自己的地位。 现在陈矩居然说自己有可能成为李太后的“上床太监”,陈默顿时惊呆了——老子可是如假包换的正常男人啊,虽然也曾经幻想过对李太后“后入”,可那不过就是意淫而已,真要发生了,绝对立马送命。 是,李太后年不过四十,正是如狼似虎的年纪,无论她承认不承认,在她内心深处,绝对希望有一个生猛的男人缓解她的**。可这不代表她会允许这样的事情真正的发生。她可是一国之母,又是个对于名声无比爱惜的女人,真要知道自己是个正常男人,恐怕第一件事根本就不是欣喜,而是挥动屠刀吧? 想想她面不改色的吩咐杖毙冯源时的情景,陈默顿时不寒而栗,脸色煞白,一下就没了血色。 “怎么,看你好像还不太满意?”陈矩有些奇怪,要知道,能被李太后看上,这可是无数宦官梦寐以求的事情,别看他自己满口的忧国忧民,大公无私,真要有这样的机会,准保也不会拒绝。 说实话,他是真的有些嫉妒陈默的好运气了,即使拼命压制,也无法完全做到平淡面对。 “没,没有,”陈默急忙摇头,“太后青睐,孩儿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不满意呢?不过这些都是义父的猜测,究竟如何,谁也不知道,孩儿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说到最后,他已经彻底定住了心神。 “也对!”陈矩点点头,看了看窗外——他有开窗通风的习惯,每天早起第一件事情就是开窗——窗外已经渐渐亮了起来。昨日大雪,内书堂停课,今日风停雪住,也该恢复上课了。 “忙乎了一晚上,你也累了,回屋先歇着,一切等睡醒了再说。咱家该去内书堂了,等会儿让你三哥给你做点吃的送过来,吃点东西再睡!” “谢义父!”陈默说罢,跟着陈矩出了书房,一直将其送出小院儿,这才回了自己的房间。房间内陈友正在收拾,免不了又是一番倾诉恭喜,不必细提。 陈矩没有胃口,只喝了一碗粥就出了门,到了内书堂,仍旧心神不定,强撑着给宫女们讲了一篇《孝经》,寻到张鲸,请了个病假,不回高府,径直出了皇城,过棋盘街,去寻顾宪成。陈默的发展太过迅猛,已经脱离了他的掌控,不跟顾宪成商量一下,他实在是心中没底。 陈矩烦恼,张鲸也在烦恼。任命惜薪司掌印属于大事,李太后和朱翊钧的口谕已经由司礼监的文书官们专门整理,形成了书面文件,先转内阁辅臣过目,再由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批红,成为了法律上的事实——内阁辅臣们倒是诧异了一下子,毕竟陈默名不见经传,岁数也太年轻,不过,这种事情属于皇帝的家事,又是李太后亲自批准的,自然没有人从中作梗。 而这一切,张鲸身为司礼监秉笔太监,当然早就得到了消息。他万万也想不到,前几天还任凭自己拿捏的小人物,转眼间就跳到了几乎可以和他平起平坐的地位。他有些后悔,当初别搞的那么复杂,直接杀了陈默就好了,这下好,一下子就成了心腹大患。 这可是杀子之仇啊,想到张德成,张鲸就恨不得咬碎钢牙,却又不得不颓然的叹息。陈默成了惜薪司掌印,所有这两日准备的手段都不能再用了,想要报仇,只能另想办法。 “都怪天佑这个王八蛋吃里扒外,不然的话,哪有这么多麻烦?”想到这里,张鲸突然站了起来,匆匆出了内书堂,上轿(皇城以外,有势力的太监还是可以坐轿子的,而出了东华门,就算宫外了)直奔自己的宅邸。进府之后,哪都没去,径直去了关押李天佑的柴房,拿起皮鞭,对着李天佑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毒打。 李天佑大字型的被绑在木桩上,浑身上下布满了鞭痕,就连细嫩的脸颊上都没例外,披头散发的样子,乍看之下,犹如厉鬼一般,哪里还有当初那份妖娆妩媚的痕迹。 他已经记不清这是张鲸第几次毒打自己了,细致致的疼痛锥心刺骨,根本就不像那些前辈们所说的打的狠了会产生麻木。 “干爹饶命,孩儿再也不敢了……”他不是个宁死不屈的人,每一鞭子落下,都夹杂着他的求饶,那声音如泣如诉,让人动容。 可对于一个为了避免麻烦,可以亲手杀死自己义子的人来说,他的求饶只是让张鲸的怒火更盛:“不要脸的浪蹄子,吃里扒外的王八蛋,屁股真有那么痒?你怎么不找个棍子杵杵?狗东西,敢背叛咱家,若不是潞王喜欢男人,咱家早结果了你的小命……你可知道,陈默已经当上惜薪司的掌印了,若不是你,咱家怎会如此麻烦?” 陈默当上掌印的消息让张鲸发了狂,一边骂,一边抽打李天佑,一鞭一鞭,仿佛没有休止。 李天佑疼的死去活来,根本就听不清张鲸在说些什么。他只希望赶快结束这地狱般的折磨,到得最后,实在熬不住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大喊道:“孩儿知错了,义父再给孩儿一次机会吧!”说罢眼前一黑,终于昏了过去。 张鲸终于住手,通红的脸色渐渐平复下来,用力喘息几声,仔细端详李天佑,嘴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在嘀咕什么。 ☆、第五十九章 宦官都不是普通人 陈默睡醒之后,首先发现枕头旁边多了一件叠的整整齐齐的大红蟒袍,上边放着玉带梁冠玉牌棉靴,一应都是太监所需之物。紧接着,他就感觉旁边有人,转身一看,居然是陈增,连忙坐了起来:“陈兄,你怎么来了?” “陈公公荣膺惜薪司掌印要职,小人当然要来讨个赏了。”陈增咧嘴一笑,跪倒磕头,动作一丝不苟,丝毫不见任何做作。 宦官果然都不是正常人,换作自己的话,昔日同窗,几日间一跃而得高位,怎么也得有点小尴尬吧,根本就不可能做到如此自然嘛! 陈默的心思自然不会告诉陈增,也不愿意落下个得意便猖狂的考语,匆忙将陈增从地上拉了起来:“陈兄,你这是做什么?咱每是过命的交情,兄弟不过一朝走了狗屎运而已,你如此大礼,岂不是笑话咱吗?” 陈默的语气十分真诚,倒轮到陈增诧异了。他入宫多年,见惯了宦官们嘴脸,今日过来恭贺,为了抱住陈默这棵冉冉升起的新星,其实他早就做足了准备,哪怕陈默翻脸不认人他都不会感到例外。 正因此,陈默的表现才着实让他吃了一惊:“陈公公,您这……?怪不得您能当上惜薪司掌印呢,果非幸至,单这份胸怀,就让小弟佩服!” 他的岁数其实比陈默要大,不过,内廷与外廷差不多,讲究论资排辈,就凭现在陈默的地位,争着做义子的人估计能排到东华门外边去,他自称“小弟”,其实已经托大了。这可不是他不懂分寸,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试探而已,他想确定一下,陈默对他的态度,到底是不是装。 可惜陈增不知道陈默的灵魂来自后世,对这样的细节根本就不放在心上,闻言只是摆手,嘴里说道:“陈兄可别恭维小弟了,再夸奖,小弟可就找不到北啦。” 至此,陈增终于可以确定陈默确实与常人不同了,心里一直提着的大石头也总算落了地——陈默当上万历的贴身宦官时,他就想来恭喜了,被别的事绊住了脚,没能成行,他还怕陈默怪罪呢。 “少言,你醒啦?老祖宗已经等你多时了,赶紧过去吧!”陈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终于打断了二人间的客气。 陈增快步走到床边拿起了蟒袍:“这是正事,可别让高公公久等了,来,小弟伺候您更衣!” “使不得使不得……”陈默连连摆手,却被跟着上前的陈友一把推坐在床头:“有什么使不得的,日后你就是惜薪司掌印了,自然有人伺候,咱们弟兄们伺候你的机会恐怕就不多了,你就别推辞了,再推辞,咱每可是就生气了。” “陈友说的对,您就别推辞了!”陈增跟着附和。 这下陈默再也无话可说,只能扎煞起手臂,抬起双脚,让两人伺候着更衣,嘴里却不闲着:“陈兄你别一口一个‘陈兄’一口一个‘您’了,有外人的时候,你叫咱一声‘陈公公’,没了外人,叫咱‘少言’就是,你看陈友就挺好……兄弟是升了官儿,可弟兄情分仍在,老这么客气,咱可也就生气了。” “是是是,依你,都依你!”陈增忙不迭的点头,心说今日没有白请假跑这一躺,回头得赶紧将这些都告诉义父去。 俗话说人靠衣服马靠鞍,陈默本来就长的浓眉大眼,颇有英武之气,现在穿上大红蟒袍,腰缠玉带,头戴梁冠,脚蹬黑色棉靴,英武之外,又平添了一丝贵气,一出小院儿,顿时吸引了所有过往宦官们的注意。 此刻陈默被李太后亲自指派为惜薪司掌印的消息已经人尽皆知,人们望向他的目光当中,羡慕与妒忌交织,也不知是谁带头,大家一拥而上,跪倒在他的面前恭贺讨赏。大家都有一个心思,如此新秀,此时不巴结,更待何时? 休息前曾见了赵鹏程一面,当时陈默累的不行,也没顾细说,此刻抬眼发现赵鹏程站在远处并未上前,想要过去说话,苦于被一众小宦官纠缠,无法脱身,只能好言安抚一番,再想寻赵鹏程时,已经没了他的身影,无奈之下,只好先去见高忠。 高忠上了岁数,畏寒怕冷,若无要事,一般都在自己的卧室内静养。陈默过去的时候,迎头撞上了钱沐,兄弟俩客气了两句之后,钱沐重新入内通禀,很快出来:“老祖宗等着你呢,快点进去吧!”说完匆匆离去。 钱沐人如其名,性格木讷,是自打陈默醒来之后,头一个没有关注他身份的人,倒让陈默有些诧异。 “他娘的,权势果然让人飘飘然!”陈默自语一句,摇了摇脑袋,整理一下衣袍,这才迈步进门。 “孩儿陈默,见过老祖宗!”越是这个时候越是需要谦逊,见到高忠之后,陈默毫不犹豫便跪了下去,磕头如宜,与往日并无任何不同。 “起来吧!”高忠不动声色,昏黄的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笑意,指了指炕尾:“坐吧……轮眼光,咱家真不如你义父,当初丢监印时,还曾动过杀你的心思,想不到这才几天工夫,你小子已经成为一衙掌印了,连你义父都给盖了过去,不错不错,真给咱高府长脸。” “老祖宗快别这么说,折煞孩儿了!” “别谦虚,这话你当的起,”高忠微微点头,深深的看了陈默两眼,忽然一叹:“老喽,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日后这内廷,该是你们这些年轻人的天下啦!” “老祖宗老当益壮,可别……” “行了,少用话唬弄咱家,咱家的身体咱家心里清楚,撑不了几年了。”高忠打断陈默,缓缓说道:“咱家这一辈子,吃过苦,享过福,又有你跟你义父这样有出息的后人,值了。叫你过来,不过是想叮嘱你一番,怕你得意忘形,如今看来,倒是咱家多虑了。你不错,听你义父说,眼光也很独到,别的咱家不担心,就只告诫你一句,如今**大乱将至,有些仇恨,能忍就先忍一忍,你可明白咱家的意思?” ☆、第六十章 谁嫌银子扎手啊 穿越之后,能够算的上仇人的,只有一个张鲸,陈默不傻,哪里还会不明白高忠的意思,点头说道:“老祖宗放心,孩儿知道分寸!” “甚好!”高忠点点头,又道:“你初进惜薪司,没个心腹之人不行,府里的,你觉得谁堪用,张嘴就是,用不着跟咱家客气。” “谢谢老祖宗,”陈默本想着将陈友要到自己身边,想了想,还是没提,而是说道:“既然老祖宗说到这儿了,孩儿其实也在为这事儿着急,孩儿琢磨着,惜薪司那地方,初来乍到的,怕震不住那些老油条,老祖宗若是肯放手,孩儿希望钱沐大哥过来搭把手……” “钱沐啊?”高忠迟疑了一下,“成,那小子铁面无私,难得的忠心耿耿,确堪大用,你小子眼光不俗,要到点子上了,如今你还真就缺一个钱沐那样的人才,咱家答应你了。” “义父那边……”陈默假意迟疑,高忠果然说道:“放心,咱家替你说!” 这下陈默心中一颗大石头总算落了地——钱沐是陈矩最信任的人,老子偏偏要到身边,朝夕相处,这一下,你们总该不怀疑老子有异心了吧? 陈默从高忠住处出来,回到陈矩的小院儿,未及进门,远远便见陈友立在门口,一见到他便迎了上来:“少言你总算回来了,惜薪司来了两个总理,等了你半天了。” 惜薪司,设掌印太监一员,总理数十员,佥书,掌道,写字,监工各数十员,各个外厂又数十员(《酌中志·内府衙门识掌》)。这些情况不用继承本体的记忆,陈默本身就知道。他还知道,所谓总理,相当于惜薪司的佐贰官,其它衙门,一般都设两员,只有惜薪司,因为摊子太大,需要管理的事情太多,才设这么多。 “怎么才来了两人?”有人过来陈默不奇怪,不过听说才来了两人,倒是让他有些奇怪。 “那谁知道呢?保不齐其他人对你不服,拧成一股绳,准备对付你也未可知!”陈友说道,笑嘻嘻的,倒有些幸灾乐祸的意思。 “有这可能,”陈默赞同陈友的说法,却对他的表情十分不满,伸手在他脑袋上敲了一记:“不过你笑什么笑啊,看样子有人对付咱,你还挺开心是吧?” 陈友一缩脑袋,吐了吐舌头:“咱哪儿敢,这不赶紧提醒你么?居然敲咱脑袋……”说着可怜兮兮的一撇嘴,倒也惹人怜惜。 “行了行了,不跟你闹了!”陈默才不理会对方装可怜,丢下一句,匆忙进了院子。 “卑职孙耀,卑职高盛,参见印公!”听到陈默进院的动静,两名身穿红色絏繖胸缀狮子补的中年人匆匆自陈默的住处出来,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结结实实,分别磕了三个响头。 面对日后的下属,陈默并未阻拦,待对方磕罢,这才笑吟吟的上前,抱拳一礼:“起来起来,快起来,久仰两位大名,都是司中元老,日后咱家还需仰仗,又何须如此大礼?”说着伸手虚扶,笑容不减,显得十分和蔼,只是言语间,却把自称换成了“咱家”。 孙耀与高盛借坡下驴,纷纷起身,对视一眼,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看来对陈默的表现十分满意。 “进屋吧!”陈默当先进了屋,孙耀跟高盛随后。屋子不大,并无待客之所,三人只能全都坐在床上,陈默坐自己的,两人坐陈友的,面对着面,倒也是那么个意思。 陈友十分伶俐,不等吩咐,已经将泡好的茶端了上来。不过这个时代,除非特殊的亲密关系,所谓上茶,不过就是个形式。上茶的作用,好像只是为了最后主人或者气急了的客人端起茶盏来啜上一口,以便表明自己的态度——不聊了。所谓端茶送客,指的就是这个意思。 陈友上茶之后,识趣的退了出去。孙耀与高盛待其出门,对视一眼,双双探手入怀,一人摸出了一张银票递给陈默,孙耀说道:“印公初掌惜薪司,吾辈闻之,无不欢欣鼓舞,小小意思,不成敬意,还望印公莫要嫌弃。” 现如今贪污受贿成风,陈默自然清楚,却也想不到人们居然如此明目张胆,忍不住便皱了皱眉头。不过,很快他就将心中涌起的这一丝不快压了回去,探手将银票接了过来,瞥眼看去,每张都是三千两的面值,倒算的上大手笔。 他忍不住打量孙耀与高盛,见二人全都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孙耀略高,高盛略胖,孙耀方脸,高盛圆脸,论到长相,全无出奇之处,都是那种丢到人群中没啥亮点的人,只因身上穿了红色的絏繖狮子补服,这才多了些贵气。 不过是两个总理,级别至高不过监丞,年俸几十两银子,居然出手就是三千两,这惜薪司果然是个肥衙门。 “六千两,不错,咱家一辈子的薪俸加起来,怕也挣不到这些吧?两位出手大方,咱家佩服。” “这——”对面两人听陈默的话风有些阴阳怪气,不禁呼吸同时一窒,孙耀有些后悔,感觉拍马拍到了马腿,高盛却不以为然,一笑说道:“印公太过谦虚了,谁不知道惜薪司的差事都是肥差?印公掌印本司,日后别说这些银子,就是十倍百倍,也不过弹指间罢了。” 言下之意,入了惜薪司,你就少装大尾巴狼,不过婉转了些罢而已。 其实陈默不是装清高,事实上谁也不嫌银子扎手,他只是对如今官面上贪贿成风不满罢了。贪污不怕,好歹你也为老百姓做点事啊,哪怕每人拿出两成贪贿之银,老百姓又何至于揭竿而起? 不过如今的他也只是想想,所谓曲高和寡,其实当他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就有些后悔了。他虽然没有当官的经历,却也明白,官场不是标新立异的地方,尤其是在没有实力底蕴的情况下,和光同尘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对于高盛那些毫不遮掩的狂词,陈默并未生气,反而一笑,一边揣银票入怀,一边说道:“高公公说的也是,咱家若是不收你们这些银票,倒显得咱家不上路了。咱家收下了,不过先说好,下不为例!”他已经打定了主意,这六千两银子,全都给朱翊钧,朱翊钧要是不要,就给李太后。 想到李太后,他脑海中就忍不住跳出“上床太监”这个词儿,心神忍不住就开起了小差,直到孙耀叫他,这才回过神来:“什么?” “没什么,卑职是问,什么时候去抄冯源的家?” ☆、第六十一章 论政 “抄家不急,今日不早了,怎么也得明天再说!”陈默琢磨着,虽然朱翊钧说了让他抄完冯源的家再回宫伺候,不过这种美差,不能独享,还是得进宫回禀朱翊钧一声,就算朱翊钧真的放手让自己处理,也得请旨,不拘锦衣卫东厂的拉些人参与进来,大家一起发财,顺便也能拉拢一些人心。另外,冯源是冯保的亲信,昨夜冯保没提,自己这儿却不能不上路,事先还是得跟他商量一下才说的过去。 “印公说的是,需要多少人手,回头卑职准备一下。”孙耀说道,目光灼灼,与高盛一同盯着陈默,想要参与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看来这两人此来,除了送礼表忠心,心里边也对这抄家美差十分惦记啊。 陈默心头冷笑,表面不动声色,说道:“具体需要多少人手,现在咱家也说不准,你每回去先预备着,晚些时候咱家自会通知……还有别的事么?” “这是惜薪司近年来的账目,一直是卑职在负责,特拿来请印公过目!”高盛说道,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床腿外侧,摞着尺许高的一叠蓝皮册子。 陈默进门一直在猜测二人来意,若非高盛点明,对那些册子还真的未曾留意。 一衙管账之人,必定是掌印的心腹,如今冯源刚死,高盛居然就紧着过来投靠,想到此处,陈默不禁有些齿冷。不过此刻他却不能发作,只能点点头:“高公公有心了,先放着吧,抽空咱家会看的……咱家还要入宫,你二人若无别的事……?” “印公您自忙您的,卑职每无事!”二人连连摇头,隐隐有些失望。 陈默却不管他们,一笑说道:“如此,咱家就不留你每了。”说着话,端起旁边的茶盏,掀起盖子,轻轻啜了一口。 “臭小子,你怎么入宫来了?”见到陈默,朱翊钧果然很奇怪。 陈默笑着施礼请安,瞥了旁边给朱翊钧倒茶的小宦官一眼,待其退下,这才上前,从怀中掏出孙耀与高盛送给他的那两张银票,递给朱翊钧说道:“内臣刚当上掌印,惜薪司就有人来给内臣送礼,这么大的数目,内臣受也不是,拒也不是,只能拿给万岁爷过目。” “嗬,六千两?谁啊?好大的手笔!”这样的数目,就算贵为皇帝,朱翊钧也有些咋舌(明朝的税收,一年也不过几百万两,某些写明朝的作者,动辄上万两十万两百万两银子的写,其实过于想当然了)。 “朝廷贪腐成风,根深蒂固,万岁爷别生气,这种事情想要改变,得徐徐图之,急不得。”陈默没有直接回答朱翊钧的问题,他刚刚当上惜薪司的掌印,可不想背上个爱打小报告的评语,除非朱翊钧执意追问,否则他是不会出卖孙耀与高盛的。此事无关其它,不过人情世故而已。 好在朱翊钧对这样的事情也有耳闻,并未深究,而是轻轻的叹了口气,缓缓说道:“其实朕一直很纳闷,内臣不说了,大多数不识字不明理,贪污爱财情有可原,那些外臣,可都读的是圣贤之书,尊的是孔孟之道,在这阿堵物面前,怎么也没抗拒之力呢?”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万岁爷其实也用不着纳闷,以内臣看,外臣们贪腐并不奇怪。圣人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那些人们大多出身贫寒,十年寒窗,一朝得势,巨大的诱惑面前,还有几个人能够守身如玉?所谓‘千里做官只为财’,真正还能心中惦着天下黎庶的,不敢说没有,凤毛麟角而已。” 陈默侃侃而谈,朱翊钧并不打断:“再说内廷,内臣是从最底层的小火者一步步起来的,受的苦难罄竹难书。这样的经历,每个上层的宦官大同小异。吃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爬到了高位,自然要连本带利的将以前没有的都争取到。宦官无法生育后代,不能过正常的夫妻生活,剩下的,也就金银珠宝这个爱好了。那些外廷人说咱每爱财,咱每倒也想爱色呢,不过自己骗自己罢了!” 这样的评说,朱翊钧还是头一次听到,边听边微微点头,等到陈默住口,他方轻轻一叹:“你说的有道理,这些东西,朕也隐隐有所察觉,却没你看的透彻。依着你,想要改变这一切,又当如何?” 身为一国之君,朱翊钧能够提出这样的问题,乃是十分自然的事情,再过两年,他甚至还会因为干旱,而步行数十里去郊外求雨——这个时候的他,还是个胸怀大志,希望中兴大明的皇帝。也正因此,陈默才会改变初衷,不顾时刻都有暴露秘密的危险,留在宫中为他卖命。 “难!”陈默迟疑片晌,缓缓吐出一个字。这样的问题,后世那些出色的政治家都无法解决,何况他这样一个小小的历史老师。这问题其实关乎人性,属于社会学的范畴。无数人都希望解决这个问题,无数人都在这问题上折戟。也许,只有人类消亡,贪污才会消失吧? “真的有这么难吗?”朱翊钧有些不甘心,暂时忘记了陈默的岁数。 “万岁爷以为与太祖相比如何?”陈默不答反问。 朱翊钧一怔答道:“太祖雄才大略,光照千秋,朕不能及其万一。” 这话有些言不由衷,起码有些过于夸张了。 陈默心知肚明,却不点破,而是说道:“万岁爷也承认太祖厉害,内臣记得,太祖时,贪污很少的银子就要扒皮,结果如何呢?该贪的还是贪,杀之不尽,转瞬又生。” “是啊,太祖也感慨,‘怎么这些贪官们就杀不尽呢?’难道他们就不怕死么?”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若使民常畏死,而为奇者,吾得执而杀之,孰敢?’”陈默缓缓吐出一段话来,朱翊钧听的一怔:“这是《道德经》里的文章吧?你小子岁数不大,看过的书倒是挺杂。” 其实陈默说出这段话就后悔了,明朝以儒治国,并不推崇黄老之术。幸好朱翊钧并无怪罪之意,他这才暗吁一口长气,斟酌着说道:“万岁爷谬赞了,内臣不过瞎看罢了……其实这段话内臣十分赞同,底下人其实不怕死,非要用死去吓唬他们,作用其实不大。当年内臣家乡闹灾,为了挣一捧观音土,人们是真不怕死的……” ☆、第六十二章 冯保是个好同志 “官员们又没死逼着,不同吧?”朱翊钧打断了陈默。“是啊,关键是现在人人都感觉能贪污银子是本事,所有人争相效仿,海瑞那样的人,满官场也就那么独一份罢了。”“依着你,只要让人们感觉贪污这事十分可耻,便可有效遏制贪腐之风?”朱翊钧问道。“万岁英明!”陈默由衷赞道,说着又道:“先在舆论上造就一种贪污可耻的风气,再课以重刑,时日久了,此风或可扭转。”不过有一个前提,你不能带头贪腐,历史记载,你可是个贪财的皇帝,四处派税监搜刮民财……只是这话,陈默只能在心里想想,打死他也不敢宣诸于口。“嗯,”朱翊钧满意的点了点头,然后赞许的望了陈默一眼,将手里的银票丢给了他,笑道:“今日你这番话让朕受益匪浅,本该重赏,这六千两银子朕就不要了,你拿着,日后搬进新家,留着添置些物什。还有别的事么?没事就退下吧……”“有!”见朱翊钧要下逐客令,陈默连忙出声打断,倒弄的朱翊钧一愣:“还有何事?”“内臣进宫,还有一事回禀:冯源授法,查抄他之府邸,兹事体大,内臣全无经验,恐怕不能担当重任,求万岁爷另派个人吧,万一出了岔子,咱……”“你小子什么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多!”朱翊钧瞪了陈默一眼,将他后边的话噎了回去,说道:“也罢,既然你要拉拢人心,朕便随了你的意,那赵振宇曾经救你一命,让他带些大汉将军随你一同办差,再加上你义父,他是司礼监的典簿,你为主他为辅,这总行了吧?”不知是不是暖阁内温度太高的原因,陈默额头冒汗,跪倒叩头:“万岁爷神目如电,奴才……”“行了行了,赶紧滚蛋!”朱翊钧挪到炕沿儿,抬腿虚踹陈默肩膀一脚,颇有些得意洋洋的架势——你小子聪明,莫非朕便傻么?别以为朕不知道你想什么,你就是个猢狲,朕也是如来佛,想在朕面前捣鬼,你还嫩着呢!陈默讪讪起身,先拿靴子给朱翊钧套上,这才告退,走到门口,却又被朱翊钧叫住了:“慢点,出去找个人去文渊阁把张先生和申先生叫来,朕有事同他们商量!”陈默躬身答应,再等片刻,见朱翊钧自顾在殿中踱步,心知再无吩咐,方敢转身,悄悄向外行去。他还没见过申时行与张四维,本来想留下等着见见,想起还要去寻冯保,便断了这个念头,叫来一个伺候的小宦官吩咐一番,匆匆向外行去。方下丹陛,便见孙秀与张鲸联袂而来,急忙闪到旁边静候。“张公公,孙公公,卑职这厢有礼了!”二人行至面前,陈默恭恭敬敬行礼。“免礼免礼,小陈公公太过客气了,如今你是万岁爷面前红人,如此大礼,咱家可不敢领受!”张鲸说话阴阳怪气,倒是孙秀,没说什么,只是一笑,好像早就忘记他也曾经想着争夺惜薪司掌印这件事了。“张公公这话折煞晚辈了,内书堂里您就是晚辈的提督大人,如今晚辈虽然离开了内书堂,却仍旧在您治下,正需您多加教导呢,行礼参见,乃晚辈分内之事,公公又何需推辞?”陈默的话柔中带刚,并不一味避让。反正二人间仇恨已深,再要避让,反而更让人瞧不起。“哼!”张鲸鼻孔里冒出一声,拂袖上了丹陛。“小陈公公不要生气,张公就是这个脾气,”孙秀笑眯眯的说道,说着一拱手:“你还有事吧?有事去忙,咱家也要进殿去见皇爷了!”陈默躬身目送孙秀进了养心殿,这才转身去寻冯保。“张鲸脾气火爆,倒是孙秀,笑里藏刀,十分阴险,今后你得多注意着些。”陈默随口将遇到张鲸跟孙秀的事情提了一下,冯保非但不烦,反而语重心长的替他分析了起来,真有些培养接班人的架势。“谢老祖宗提醒,晚辈晓得。”陈默说道,边说边拿铜筷子拨弄火盆里的木炭,很快,火盆上边吊着的水壶便滋滋作响,冒起了白烟,忙提了下来,给冯保的茶盏内续水。冯保端起茶盏轻啜,细长的手指指了指炕尾地上摆着的柜子:“里边有茶具,自己取。”说着放下茶盏,拿起一份折子打量。别看冯保态度不冷不热,实则分外亲近,这样的待遇,无数人梦寐以求。陈默深通人情世故,自然明白,欣喜之余,不禁又涌起一丝遗憾——往前穿越几年多好,怎么偏偏就穿越到如今这个尴尬的年份呢?悄没声的取茶杯泡茶,陈默细细品味,静静的等待冯保看折子,他发现,剖开那些贪婪骄奢之外,冯保其实是个十分有责任感的人,六十多的高龄,仍旧坚持看折子办公,这本身就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难怪历史上此人颇具争议了。“你来是为查抄冯源之事吧?”静等片刻,冯保放下手中的折子问道。“是!”陈默也不隐瞒。“你这孩子知道分寸,咱家这儿也没什么好嘱咐的,尽管去做就是。唯有一事,你初掌惜薪司,不可风头太过,些许钱财,取之无妨,数目太多,自然有人寻趁中伤,不可不防。”“谢老祖宗教诲,那惜薪司……?”陈默再问,做足了小学生讨教师长的样子。“惜薪司……”冯保沉吟片晌,缓缓说道:“这事对你来说是种考验,过的去,前程无量,过不去,就此损落也未可知,咱家不能教你太多,自己看着办就是!”“是!”陈默想不到冯保居然如此直言,心头不禁有些感动。“赵鹏程那还得再催,你若有机会,将这事办了更好……其它的,咱家就没什么吩咐了,退下吧,咱家还有好多折子要看呢!”冯保下了逐客令,陈默施礼告退。出了冯保的值房,想想冯保最后的话,突然有些烦躁起来,原路返回,直到路过慈庆宫,心头才算松快下来。“上床太监”,这四个字如同跗骨魔咒,再次蹦出他的脑海,望着慈庆门,他的心跳突然加快了速度。 ☆、第六十三章 男人逆鳞 男人心中,有的时候会将爱情跟**分的很清楚。比如陈默,对于李太后,他就是一种原始的野性冲动,能够让一国之母,皇帝的母亲在自己的胯下婉转娇吟,恐怕每个男人想象一下,都会血脉喷张,热血沸腾。 而思琪不同,对于思琪,陈默最初的好感源自于本体的遗痕,接触之后,在那份遗痕之上,又平添了一份朦胧的期盼,合二为一,便成了十分纯洁的喜爱之情。 而对于这样的感情,男人的心中,原则上是会将对方放置在内心十分崇高的位置,便如同面对观世音菩萨一般,会欣赏她的美丽,却不会心怀亵渎。 尤其是当陈默想明白自己根本就无法给思琪幸福,反而只会拖累她之后,他就更加不敢奢望其它,避之唯恐不及,生恐伤害到对方。 这是陈默的小心思,不足为外人道也。事实上,他现在的处境十分尴尬,明明是正常的男人,却不能做正常男人应该干的事情——就算李太后真的看上自己了又如何?自己真的敢上吗? 想到这些,陈默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瓢冷水,急速跳动的心脏缓缓平复了下去,去慈庆宫的心思顿时不翼而飞,叹息一声,收回视线,转身向前行去。 “穿越后宫当太监,听起来挺香艳,若要让那些后人们知道老子在这里烦恼,定会笑掉大牙吧?”陈默嘀咕着前行,忽听身后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女子惊呼,感觉有些耳熟,不禁停下了脚步,回头张望。 慈庆门方向只有守门的番子,并无女子的身影,那声惊呼,定是由慈庆宫内传出,距离太远,根本就无法分辨出惊呼者的身份。 陈默暗笑自己多心,正要离去,眼角余光突然扫到慈庆门内梅树之下停着一乘装饰华美的轿子,不禁皱了皱眉头,涌上一丝疑问,忍不住迈动脚步,向着慈庆门的方向走去。 他现在是内廷名人,满内廷随便数,二十岁以下穿红袍的宦官只此一家,再无分号,到了门口,守门的番子们恭恭敬敬便将他放了进去。 正是后晌午休时间,整个慈庆宫内静悄悄的,联想到方才那声惊呼,愈加让人疑惑。 陈默四处打量,除了正殿丹陛上站着几名低等级的小火者以外,其它地方空荡荡的,居然不见一个人影,不禁有些怀疑,方才那声惊呼,该不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吧? “见过陈公公!”上了丹陛,小火者们远远的便跪了下去,陈默摆手示意他们起身,一名小火者上前提醒道:“娘娘正在午休,陈公公若无要事,就稍等片刻,若……” “无妨无妨,”陈默打断对方说道:“咱家此来,是寻琪姑姑问点事情,她人呢?也午休么?” “这个……”小火者说话有些吞吞吐吐,陈默不由联想到外边停着的那乘轿子,心说太后午休,轿子的主人,该不会跟思琪在一起吧? “怎么,不方便说?” “不是不是,”听陈默语气不悦,小火者匆忙摇头:“是潞王殿下来了,琪姑姑正陪着潞王殿下……” “潞王殿下?咱家还未曾见过,理应参拜!”陈默想都没想,推开小火者就进了大殿,小火者拽之不及,只能跺跺脚,吩咐旁边的小火者:“快去寻老祖宗,万一潞王怪罪,咱每可吃罪不起!” 这话隐隐传进陈默耳朵,猜测适才惊呼,定是思琪所发,让他愈发的烦躁不安起来。直到走到东暖阁旁边思琪的住处门口,他才冷静下来,倏地停住了脚步,扪心自问:人家潞王身份贵重,便是强上了思琪,你又能如何?此刻进门,不过自取其辱而已,真的要进去么? 陈默迟疑了。 “姐姐,你就让本王摸一下吧?” “不行,殿下要是再这样,奴婢可是真要生气了!” “刚才不是摸过了吗,再摸一下又怎么了?好姐姐……” “殿下你还说?殿下请自重,不然奴婢可真的要告诉太后了!” “告诉就告诉,本王喜欢姐姐,大不了跟母后说一声,纳你为妃就是……姐姐你真好看,胸铺好软,好姐姐,就让本王再摸……” 陈默再也听不下去了,伸手就推开了门。 “你是谁?”一名身穿四爪团龙袍,头戴九梁冠的少年冲门口的陈默怒目而视,同时提声:“张晓磊,张晓磊——” 数声之后,一名艳若桃李却身穿宦官服饰的人从陈默身后挤进了屋,刚一进门,就被少年指点着鼻子数落:“兔崽子,让你守在外边,你死哪儿去了?” “奴才尿急……”来人十分委屈,低眉顺目,受气小媳妇儿似的,论相貌,居然只比李天佑稍逊一筹,端的是艳若桃李,美冠群芳,姿容之靓,思琪在其面前都显的有些逊色。 好漂亮的男人!听着这个叫张晓磊拿捏着嗓子细声细气的说话,陈默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尿急尿急,不会憋回去么?”少年一立眼,神色间充满一股子戾气,吓的张晓磊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奴才该死!” “陈默,你怎么来了?”思琪的神色有些慌张,好像犯错被大人抓住现行的小姑娘,脸色酡红,视线飘忽,不敢与陈默对望。 “你就是陈默?”少年个子不高,顶多到思琪耳垂儿,抬着下巴问陈默,神情高傲,像一只骄傲的公鸡。 这就是潞王? 陈默上下端详着朱翊鏐(音刘,朱元璋规定他的子孙名字必须按照金木水火土相生的顺序排列,到了朱翊钧这一代,名字中必须得有金字旁,往下金生水,他的儿子辈便是水字旁。不过朱家子孙后代太多,又不能重名,起名字便成了件难事,为了符合规矩,到了最后,实在没办法,只能自己造字,这也是为什么朱家子孙许多人的名字特别生僻的直接原因,能够将所有朱家子孙的名字一字不落认下来的,绝对是古文大家),见其瘦如麻杆儿,三角眼,塌鼻梁,雀斑脸,面色青白,岁数不大,却隐约有纵欲过度之相,与相貌堂堂的朱翊钧比较起来,简直天壤之别。忍不住好奇腹诽:这真是朱翊钧的亲兄弟么?不会是李太后红杏出墙,跟别人生的野种吧? 当然,这种念头不过想想,其实别看朱翊鏐长的丑,眉眼间隐约有朱翊钧的痕迹,红杏出墙之说不过戏言,归根结底,应该是基因突变才对。 长的丑没关系,长的这么丑还出来吓人就是你的不对了。 陈默脑海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话,险些笑出声,连忙忍住,不情不愿的跪倒行礼:“内臣陈默,见过潞王殿下!” “听人说,你也喜欢琪儿姐姐,可有此事?” ☆、第六十四章 有点失去理智了 是又如何? 陈默真想挺起胸膛大声回答朱翊鏐,只可惜,他的身份不允许他这么做。他突然十分强烈的痛恨起裤裆内那一团东西来了,如果不是它,自己又何须如此畏首畏尾,身为实际上的男人,甚至还比不上那些宦官? 陈默望了一眼思琪,发现对方也在看他,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目光中,隐隐居然有一丝期盼。这让他的心就像被人狠狠抓了一记,呼吸猛然就是一窒。 “对不起了琪儿!”他暗暗叹息,收回了视线,望着朱翊鏐,努力挤出一丝笑脸:“殿下这是听谁乱嚼舌头?琪姑姑是太后娘娘最宠爱的宫娥,内臣满心尊重,怎敢有非分之想?” “没有最好!”朱翊鏐鼻孔里哼了一声:“找琪儿姐姐有事么?没事赶紧退下,不要打扰本王……”说着话,他便旁若无人的去拽思琪的袖子,思琪不防,被他拽了个正着,“呀”的一声惊呼,用力甩动,居然甩之不脱,不禁面色大变,叫一声“殿下……”哀怨的望向陈默,冰冷不再,显得可怜兮兮。 “殿下且慢!”陈默冲口而出,这样的情况,每一个男人都会变的没有理智——假如一个男人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无法保护,那还不如干脆一头撞死来的干净。 “关你屁事,给本王滚蛋!”相比较起朱翊钧来说,朱翊鏐就要没素质的多,回头恶狠狠的瞪了陈默一眼骂道,再回头,却又堆起了一副笑脸:“好姐姐,你就让本王再摸一下吧……你该不会是看上这个臭小子了吧?他有什么好,不过一个阉竖,根本就没办法行夫妻大礼,你不懂,男女之间,要是不能……” “够了!”思琪听朱翊鏐越说越不像话,再也无法顾及身份,柳眉倒竖,娇喝道:“殿下太过分了,赶快松手,不然,不然……”她游目四顾,一指旁边桌子角:“不然奴婢就一头撞死在那里!” 思琪面色决然,凛然不可侵犯的样子倒把朱翊鏐吓了一跳,不过也仅仅是吓了一跳而已。他稍怔一下,突然恼羞成怒,一手抓着思琪袖子,一手探向思琪高耸的胸铺,恶狠狠的说道:“给脸不要脸,今日本王偏要摸你,你又能奈本王如何?” 朱翊鏐刚刚十五岁,正在变声期,声音又尖又利,配着呲牙咧嘴的样子,简直就像一只刚从地狱里爬上来的小恶魔。 思琪虽然个子比朱翊鏐高,身子也显得比他壮实,毕竟是个女孩儿,力道不及对方,挣扎不得,到底被朱翊鏐的咸猪手按住了胸铺:“殿下……陈默,救我!” “放开她!”看着思琪被朱翊鏐欺负,陈默心如刀割,再听对方指名呼救,再也不能忍耐,上前一把就攥住了朱翊钧的手腕:“咱家让你放手,听不见么?” “大胆,放开殿下!”朱翊鏐被陈默突然的动作弄的一愣,旁边的张晓磊倒是先反应了过来,叉开双手扑了上来。 “滚你马逼!”陈默气急,早就失去了理智,抬腿就是一脚,正踹在张晓磊的胸口,将其踏了个趔趄,佝偻着身子,捂着胸口再不敢上前,嘴里却不闲着,尖声高叫:“来人啊,反了反了,快来人护驾啊……” “啪!”陈默突然松开了朱翊鏐,快速欺近张晓磊,狠狠甩了对方一巴掌,咬牙切齿怒目喝道:“再叫,再叫信不信咱家掐死你?” 张晓磊被陈默恶狠狠的样子吓的花容失色,捂着被打的红肿起来的脸颊,喏喏两声,到底不敢再叫,只低着脑袋,偷眼打量,心说这人是谁啊,怎么如此大胆,难道不要命了么? “你不要命了么?”朱翊钧终于反应了过来,松开思琪,怒视着陈默,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只造型十分雅致的象牙手铳,黑洞洞的铳口正对着陈默,散发出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敢打本王的人?本王嘣了你!”说着话,食指轻勾,居然真的扣下了扳机。 “啊!”思琪一声短促的惊呼,和着手铳巨大的轰鸣,“砰”然巨响中,陈默下意识的一错身子,只觉左肩一痛,就像被飞驰而过的汽车撞了一下,身子一晃,竟然无法掌握平衡,转了半个圈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真开枪啊?现在就有燧发枪了么?”如同被毒蛇咬了一口,陈默的肩膀鲜血飞溅而出,很快就染湿了他半个身子。巨大的疼痛让他怒火消散,心神重又恢复了冷静,失血过多过快,却又让他的脑子有些迷糊起来,首先关注的不是自己伤势,反而是对方开枪的方法。 “陈默,你没事吧?”思琪睁开眼睛,看到的就是陈默血粼粼的坐在地上,惊呼一声,匆忙扑了过去。 “怎么回事?”巨大的响动终于惊动了李太后,在春桃的服侍下,一进屋子,就被浓浓的血腥味儿吓了一大跳,四下打量,很快将事情大概猜了个**不离十,黛眉倒竖,怒视朱翊鏐:“是不是你做的?你手里是什么?哪里来的?给哀家!” “不,不给,这是冯大伴给本王的!”朱翊鏐梗着脖子,飞快的将手铳揣到了怀里,一指陈默:“母后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归罪儿臣么?此人意图不轨,方才居然敢用手攥儿臣的手腕,还出手打了张晓磊,儿臣不过是教训教训他,让他知道知道自个是个什么身份……” “混账!”李天后怒喝一声:“他是哀家新封的惜薪司掌印,正四品的内臣,就算有错,也轮不到你来管教,还不退下?让你皇兄知道,没你的好果子吃!” “皇兄?一个奴才……”朱翊钧不以为然,却见李太后怒目而视,已是怒火爆发的边缘,不禁有些胆怵,狠狠扫了陈默一眼,嘀咕一句“晦气”,冲李太后略一躬身,拉起张晓磊的手扬长而去。 “混账东西,哀家怎么生了你这么个儿子?”李太后颓然一叹,满脸都是无奈,走到陈默近前:“陈默,不要紧吧?” “谢菩萨娘娘关心,就蹭破点皮,没什么大碍。” “还说没事,流了这么多血……来人,传御医,来人……” “不用了,奴才皮糙肉厚,回头包扎一下就没事了。”陈默急忙打断李天后,起身跪倒在对方面前:“方才都怪奴才,冲撞了潞王殿下,还请娘娘治罪!” ☆、第六十五章 美女难过英雄关 “不怪陈默,都怪奴婢!”思琪见陈默强撑着跪倒,鼻子忍不住一酸,跟着跪倒在他旁边。 “起来,都起来……哀家自己的儿子哀家岂会不知,那孩子,都让哀家惯坏了……琪儿你先替少言看看伤势,包扎一下,用华富贵的凳杌送他出宫,留下伺候他,等他好些再回来!” “不用不用,奴才这伤不要紧,琪姑姑还得伺候娘娘,不用……”陈默下意识的推拒,却被思琪打断:“还逞能?胳膊都快废了……今日之事都因奴婢而起,照顾他正是分内之事,多谢娘娘开恩!” 后边的话是对李天后说的,闻言李太后微点螓首:“给他看看伤势吧!”说着深深的望了陈默一眼,转身走了出去。春桃正要跟上,却被她一句:“你别跟着了,留下来帮忙吧”定住了脚步。 “春桃,取剪子来!”思琪忧心陈默的伤势,已经无暇顾及其它,只将李太后送到门口便退了回来,半蹲在陈默旁边,一边打量陈默的伤势,一边吩咐春桃。 思琪的脸上满是担忧之色,春桃却无心打趣,她已经被陈默血粼粼的肩膀惊呆了,看着陈默强忍剧痛,偏还呲牙咧嘴的冲思琪笑,她的内心深处不知怎么就泛起了一丝涟漪——伤成这样还傻笑,准是怕琪儿姐姐担心吧?这样的男人,也难怪琪儿姐姐动心了。 一边想着,春桃一边麻利的拿来了剪刀递给思琪,又反身寻来了白布,药酒,蹲下身,帮着思琪剪开了陈默的大红蟒袍,再剪开原本白色,此刻已经被染红的棉布里衬,一个鹌鹑蛋大小的血窟窿便露了出来。 “呀!”血窟窿正在陈默的膀子上,是一个洞穿伤。朱翊鏐的手铳威力不小,距离又近,弹丸击穿了陈默手臂外侧的肌肉,险险没有伤到骨头,只是弄出了一个大窟窿,仍旧汩汩的向外冒着鲜血,看起来十分可怖。思琪跟春桃同时捂住了嘴巴,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华公公那里有上好的金疮药,春桃你赶紧去取一点……潞王太过分了,这么大的窟窿,万一要是……”冰山也有解冻时,眼见陈默受如此重创,还是为了自己,思琪又是关切又是后怕,再也无法矜持,鼻子一酸,眼泪噼里啪啦落了下来。 春桃答应着匆匆出了门,陈默皱眉一笑:“琪姑姑怎么哭了?咱没事儿的,反倒你这一落泪,咱心里不舒服……” “你还说?”思琪瞪了陈默一眼,拿起白布小心的按在血窟窿上。白布很快被涌出的鲜血染红,这让她拿着白布的手微微颤抖了起来:“疼吗?” “不疼!”望着思琪近在咫尺,吹弹可破的脸颊,午后的暖阳之下,连纤细的绒毛都清晰可辨。再闻着淡淡的,如兰似麝的幽香,陈默真的不觉得疼,尤其是对方那晶莹剔透的泪珠,尤挂泪痕的长长睫毛,这一切,让他感觉所有的疼痛都是值得的。 “琪姑姑,你没事吧?”陈默记得朱翊鏐曾经用力攥过思琪的手腕,伸手便将思琪的玉手抓到了面前:“都青了,朱翊鏐这臭小子还真用劲儿,疼不?” 思琪的心跳漏跳了一拍,抽抽手没抽动,索性任由陈默握着,摇摇螓首:“不疼……咱每的身份,你少口无遮拦……” “咱知道,谁让他欺负你……” “万岁也说你,说你喜欢咱……可是真的?” 思琪突然吞吞吐吐的问道,陈默一怔,触电般的松开了对方的玉手,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摇摇头:“是喜欢,不过,咱一直把你当成自己的姐姐,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这句话说完,他的心倏地沉了下去:该死的李太后,生了这么个倒霉儿子,若不是你,咱又何至于……看思琪的样子,好像有些对咱动心了吧?可咱实在是给不了你幸福啊。 思琪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少顷,缓缓缩了回去,面色重又罩上了一层寒霜:“这样啊……倒是咱多想了,以后你就是咱的亲弟弟,有个当掌印的弟弟,咱这脸上也有光彩呢!” 陈默听出了思琪语气不对,飞快扫了她一眼,见其重又恢复了那副冷淡的样子,心里突然就像被人用刀狠狠刺了一下,真想不管不顾的嚷一句爱咋地咋地,然后将思琪拥入自己怀里。可他的理智不允许他这么做,又不知道该如何接对方的话茬,只能选择沉默。 两人都闭了嘴,气氛显得有些尴尬。 “姐姐,你俩这是……?”春桃回来的恰逢其时,很快就感觉到了不对,忍不住开口问道。 “没什么,”思琪面无表情的说道,说着话从春桃手里接过已经拔下塞子的小瓷瓶,挪开压在陈默肩膀上的白布,将瓷瓶内的黄色药面儿倒在创口上。 药味儿刺鼻,有些辛辣,稍一接触到伤口,陈默便觉一阵剧烈的灼痛,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强自忍着,牙齿咬的嘎嘣作响,偏偏吭都不吭一声。 “疼就叫一声。”思琪忍不住说道,陈默扭过了脑袋,索性眼不见为净。 见此情景,思琪倒药面儿的速度越发加快,春桃胸铺一挺,俏目圆睁,嘶嘶的吸气,仿佛受伤的是她一般。 都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又何尝好过英雄关呢?两个女孩儿,居然同时想道:关羽刮骨疗毒,也不过就是如此了吧? 果然是上好的金疮药,随着药面儿的不断洒落,陈默创口往外涌出的鲜血渐渐被止住。思琪又颤抖着手用白布蘸着药酒将创口四周擦拭一番,这才将剩下干净的白布撕成长条,将创口包扎了起来。 与她此刻的表象相反,她的动作十分轻柔,包扎完毕,额头鼻尖,已经渗出了许多汗珠,同时长长吁了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十分艰巨的任务。 “好了,春桃,去跟华公公说一声,准备凳杌吧!” “方才就跟他说了,现在想来已经准备妥当了,你俩稍等,咱这就出去看看!”说着话春桃小跑着出了门。 陈默抬起胳膊用袖子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对思琪说道:“咱这伤其实不重,止住了血,将养两天很快就好,琪姑姑是娘娘的贴身宫娥,还是留下伺候娘娘吧,就不用陪咱。” 思琪黛眉微皱,将视线从陈默的胳膊上收回,淡淡的扫陈默一眼,摇摇头,冷冷的说道:“不行,娘娘吩咐过的,咱每不能抗旨,”说着一顿:“你不说拿咱当姐姐看么?姐姐照顾弟弟,天经地义,莫非,你嫌咱身份低微,配不上照顾你这惜薪司印公?” ☆、第六十六章 会杂耍的小娘 潞王朱翊鏐华美的大轿颤悠悠的从慈庆宫出来,过了玉河桥,渐渐平稳下来,又行一段距离,眼瞅着古今通集库(东华门南侧,紧靠文渊阁)在望,文华殿拐角处冯保坐着凳杌突然出现,二者碰了个正着,同时落轿。 “怎么回事?”朱翊鏐衣衫不整的掀开轿帘一角向外打量,见是冯保,面色不禁多云转晴,迈步下了轿子:“原来是大伴啊?真巧,有日子不见你了,瞧你气色可是越来越好啦!” “托殿下的福,”冯保下了凳杌,躬身要给潞王行礼,却被其一把拽住:“免了免了,大伴有岁数的人,用不着行此大礼……最近还有新鲜玩意儿么?你给本王的那个手铳可真带劲儿,方才开了一回,要不是那小子躲的快,非让他血溅当场!” “谁啊?吃了雄心豹子胆,敢把殿下气成这样?”冯保笑问,他了解朱翊鏐的脾气,实则并未放在心上。 “新提的惜薪司掌印,叫什么不好,非叫沉默(此处非乃笔误),王八蛋,居然敢坏本王的好事,还出手打了本王的人,哼,若非母后护着,今日非要了他的狗命!”提起陈默朱翊鏐就是满肚子气,并未留意冯保眼底飞快闪过的那一抹震惊。 冯保强装镇静,展颜一笑:“到底咋回事?那陈默咱家是知道的,最近十分得万岁爷的宠,就在昨夜,万岁爷中了煤气毒,还是他机警,救了万岁爷跟郑淑嫔的命……别看他岁数不大,行事还是挺稳重的,怎么就把殿下气成这样了?” 朱翊鏐翻了个白眼儿:“难怪母后护着他,还有这事儿?”他这人放荡不羁,混没个正经,除了玩女人找娈童兔儿相公,根本就不关注其它琐事,只隐约听下头人说起惜薪司新提了个十分年轻的掌印,具体情况根本就没往心上搁。 说着话他呸的吐了一口,不屑的又翻了个白眼儿:“日他娘的,怪不得这小子这么胆子大,居功自傲啊!等着,有机会本王迟早收拾他!”却绝口不提冲突的原因。 “殿下消消气,一个奴才,犯不上跟他一般见识……您这是要出宫?” “前些日子张鲸曾说他府里有个义子叫什么天佑的长的人比花娇,比本王的张晓磊还漂亮,最近事儿多,一直没顾的上去他府上,今日无事,本王正欲一探究竟……大伴,要不要跟本王一道?” 兔崽子,这种无耻手段都拿出来了?咱家还真是小瞧了你的志向啊!冯保心中暗骂张鲸不要脸,面色不变,笑道:“殿下说的定是那个叫李天佑的,咱家见过,不过如此,倒是徐爵最近给咱家请了个杂耍班子,里边有个小娘长的挺水灵,尤其是那腰,软的,水蛇儿似的,殿下要不要去看看?” “哦?”朱翊鏐双目放光,顿时来了兴致:“果有此事?本王也见过会杂耍的小娘,有个叫红玉的,弯下腰,能用嘴叼起地上插着的花儿,可惜就是长的差了点……” “咱家府上那个叫香秀,人长的俊,腰也比殿下你说的那个什么红玉软的多,能把头从裤裆里倒着钻出来,今年刚十四……” “别说了别说了,赶紧瞧瞧去!”朱翊鏐打断冯保,返身上轿,动作之快,仿佛恨不得肋生双翼。 “老祖宗,不是要去文渊阁么……?”冯保旁边靠上一人,正是那天给陈默送腰牌的李亮。 “不去了,先回府……你去东华门借一匹马,快快回府,让邱得用赶紧准备一下,择日不如撞日,今日就把事情给办了!”冯保眯了眯眼,双目中突然爆起一抹寒光。 李亮双腿一软,连忙低头:“是!”快步向不远处的东华门跑去。 冯保的神色恢复了正常,施施然的坐上凳杌,冲朱翊鏐的轿夫摆摆手,吩咐抬凳杌的:“走吧,回府!” “顺其自然,静观其变,”嘴里默念着这八个字,陈矩终于回到了高府,还没进自己的小院儿,就闻到一股药香,不禁大奇,加快了脚步。 “奴婢思琪,见过先生!” “怎么是你?你怎么……?”高府不是没有来过女人,事实上,高忠的老婆在世时,府里是有几个伺候丫头的,等她过世之后,那几个丫头才被遣散。不过,乍然看到慈庆宫的思琪,仍旧让陈矩大吃了一惊。 “陈默受了伤,奴婢奉太后懿旨,过来伺候!”思琪不紧不慢的说道,面罩寒霜,并不因为陈矩是她的老师就有所改变。 这话让陈矩愈发吃惊,忍不住倒抽了口冷气,问道:“受伤?好端端的怎么会受伤呢?就算受伤,太后又怎么会……?” “此事太过复杂,抽空还是让陈默讲给先生听吧!”思琪淡然说道,瞥眼陈默住处门口几块青砖支着的药罐,见下边木炭仍旧燃着,方才转回头:“那是陈友开的药……今晚奴婢准备睡陈友那张床,麻烦先生再给陈友找个地方吧?” “好的!”强自按捺住心中的惊讶,陈矩终于定下神来:“少言呢?” “他失血过多,奴婢给他熬了红糖水,又吃了点东西,睡着了……先生,”思琪咬了咬嘴唇,略顿一下:“先生有话,还是等他醒了之后再问吧!” 这丫头平日里尊师重道,面虽冷漠,那是天性使然,人却十分贤淑,怎么今日胆子这么大了?陈矩有些奇怪,脑子一转,已然略有所得,暗羡陈默好运气,微微点头说道:“无妨无妨,姑娘自忙着,等会咱家让陈友把床给姑娘收拾出来……既然姑娘奉了太后懿旨,明日内书堂也不必去了,好生,好生伺候陈默就是!” “谢先生!”思琪蹲身微福,面色隐现一抹红晕,却飞快逝去,起身时,已然恢复如常。 陈默睡的香甜,一直没醒。思琪开头还热了两回药,到后来干脆将药汤倒进一只瓷瓶,将屋里的火盆用灰盖上,将瓷瓶稳在旁边温着。自己随意的用了些陈友送过来的晚饭,坐在陈默的床头椅子上看旁边书桌上摆着的书。 “咦?他这里怎么也有?”翻到《论语》时,书里突然飘落一张白纸,上边密密麻麻的写满了数字,正是陈默从赵鹏程那里偷记下来,抽空写在纸上的那些暗语。xh211 ☆、第六十七章 优柔寡断,不是男人 陈默嘟囔了一句什么翻了个身,吓的思琪手一颤,手中的白纸飘落,急忙探手自半空中抄住,夹回了书中。 “睡觉都不老实,还说梦话……”侧转身,见陈默由仰躺变成了侧卧,被子被踢开,夹到了裤裆内,思琪不禁玉容解冻,嘴角微微的翘了起来,探手去扯被子。 “咦?”她的手突然停在了半空,面露惊容。在她视线的尽头,烛光所照之处,陈默的衬裤腿脚挽了上去,小腿上,黑色的腿毛隐约可见。 这样的腿毛思琪只在朱翊钧的腿上见到过,而朱翊钧,是她所能接触到的为数不多的正常男人。 “怎么会这样?”她的脑海中飞快掠过无数种可能,到得最后,便只剩下最后一个:“宦官不是不长腿毛么?难道,他没有……?”(历史上记载过宦官长胡子,不过关于腿毛,却很难找到确切的记载,好在不是严肃的历史作品,姑妄言之,姑妄听之罢) 陈默面朝着窗外,熟睡中的他皱着眉头,蜷缩着,像一个小男孩儿般无助。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思琪自言自语:“那么严格的筛选,还每隔几年检查……胡思乱想什么?真是!” 轻轻将被子从陈默的裤裆内拽出来,轻柔的给他盖上,思琪重新坐回椅子,望着陈默出神。 陈默皱着的眉头触动了她,有那么一刻,她特别想伸出手指将陈默耸着的眉头抚平,却被女性本有的矜持阻挡,只是猜测:“小小年纪,究竟为什么事情烦恼,连睡觉都无法放松呢?” 她突然又想起了那张记满暗语的白纸,那样的暗语,她在太后那里看到过,为何陈默这里也会有呢? 恍然间她发现,那些所有打听来的关于陈默的信息都不全面,眼前这个小太监,浑身上下充满了无数谜团——太多的解释不清,让她渴望一探究竟的心思愈发迫切起来——他真的只拿咱当姐姐看吗?那么多人都知道他喜欢咱,一句拿咱当姐姐,就那么轻易的解释一切么? 思琪洁白的贝齿轻咬红唇,脸上寒霜骤降,却又倏地消散,神色突然变的十分复杂,静静的望着陈默,良久,唯长长一叹。 “不要杀她,跟她无关!”熟睡中的陈默突然坐起身大嚷了一句,思琪一惊,见其双拳紧握,双目圆睁,视线却无焦点,心知他做了噩梦,连忙轻轻推他,边唤道:“少言,醒醒,少言,醒醒……” “琪姑姑……你没事……”大梦初醒,陈默见到旁边担忧的思琪,扑腾乱跳的心终于恢复了过来,却将“真是太好了!”五个字吞回了肚子。 “做什么梦了?看你这一头汗!”不动声色间,思琪面上的担忧之色已经由惯常的冰冷所取代,只有言语间淡淡的一丝温情,提醒陈默,方才在她脸上见到的那丝焦切不是做梦。 “没什么……”陈默的梦涉及思琪,却不能坦承,只有一语带过,望向对方:“……让琪姑姑担忧,真是……” “‘琪姑姑’‘琪姑姑’,在你眼里,咱真的那么老吗?”这个称呼思琪已经忍了陈默好久,此刻不知为何,突然爆发了出来。 “这……”内廷对于那些有身份的宫娥,不都这么称呼么?陈默张大了嘴,良久才恢复正常:“好吧,咱错了,以后叫你琪姐姐,对了,还不知道你多大呢?” “嘉靖四……问这做什么?反正比你大!”思琪比陈默大四岁,这样的年龄,在如今这个年代,其实已经算老姑娘了。李太后与王恭妃(明光宗朱常洛的母亲,与李太后一样,也是宫女出身)那样的经历毕竟是少数,后宫的宫娥,只有寻到一个有势利的太监对食,才是一辈子的依靠。 你要不大咱还不稀罕你呢! 郑淑嫔也很可爱,岁数太小,陈默只有单纯的喜欢,决无其它想法。只有思琪乃至李太后这样的女人,才会让他产生爱慕和**。 不过这样的心事他自然不会告诉思琪,只嘿嘿一笑:“还保密,假如咱猜的不错,姐姐是嘉靖四十一年生人吧?”本体中就有的记忆,此刻说出来,让他有些异样的感觉——陈默啊陈默,虽然老子占了你的身体,不过,这样当面问思琪年龄,恐怕你也只敢想想吧? “知道还问?”思琪脸上寒意更盛,起身躺到了陈友的床上,那上边是陈矩派人送来的崭新被褥,已经再无陈友的半分痕迹:“药在火盆里,吃的东西在食盒里,乏了,睡觉!” 女人心海底针,陈默后世搞过对象,并不为此烦恼,也不费心猜测,起身喝了药,又就着咸菜喝了一碗稠乎乎的小米粥,出门上了趟茅厕,还漱了漱口,这才躺回床上。经过这一番运动,已经有些麻木的创口重又疼痛起来,平躺下去,内衣已经被汗水浸透。 肩膀处嘶嘶作痛,陈默咬牙强忍着。如兰似麝的香气蔓延而至他的鼻端,淡淡的,若有若无,却又让人迷醉。 他突然想到了许多年以后的某个夜晚,宾馆内,类似的情形……他突然暗暗叹息了一声,为什么老子喜欢的女人,最终都走不到一起呢?学姐如此,思琪又是如此。那时候怕不能给学姐幸福,现在又怕不能给思琪幸福,这样单方面的为对方考虑,真的好么? 他说不清,他不是涉世未深的小青年,隐约能够感受到思琪对他的变化,假如此刻他过去,有八成的把握可以拿下对方。不过他不敢,而且,他也说不清自己到底怕什么。 他突然十分痛恨自己,又想当表子,又想立牌坊,真就推倒思琪又如何,若自己猜测不错,就算真的推倒了她,她也只会替自己保守秘密吧?内宫生活波云诡谲,处处危机,今朝大红蟒袍在身,谁又知道明日会不会大祸临头?不是说今朝有酒今朝醉么?优柔寡断,还算不算个男人? “睡了么?” 思琪突然开口,让陈默的心跳倏地加快:“还没,怎么了?” “问你个问题!” “问吧!”陈默心如擂鼓,他决定,假如思琪再问自己是不是喜欢她,就大方的承认,绝不再用当对方是姐姐这样的话来逃避了。 “《论语》里夹着一张白纸,上边写着许多数字,你是从哪里得到的?” ☆、第六十八章 禽兽不如 “琪姐姐你……”陈默如同兜头被浇了一瓢凉水,旖念无影无踪,脑子一下子清楚起来:“听姐姐的意思,好像见过那些数字?”他不答反问,将皮球踢了回去,脑子也不闲着,飞快转动,琢磨等会儿思琪追问,该如何措辞回答。 “咱确实在太后那里见过,你是从哪里得到的?”思琪坦言相告,未做丝毫隐瞒。 “太后那里?”陈默本来闭着眼,此刻猛然睁开,心念电转,问道:“姐姐可还记得高府的高磊么?” “高磊?”思琪黛眉轻皱,嘴角一撇:“不是高忠的干儿子么?以前经常去慈庆宫,后来听说犯了错……问你数字的事儿呢,怎么扯到他头上了?” “他有机会见太后娘娘么?姐姐说在太后娘娘那里见过那些数字,什么地方,高磊能接触到么?”陈默不理思琪的埋怨,继续追问。 “就他那身份,可还够不着接触如此隐秘之事……不对,”思琪灵机一动,顺着陈默的问题,惊讶问道:“难道你那些数字是从高磊那儿得到的?” “差不多吧!”陈默坐起身,将枕头竖着放在床头斜靠上去,将当初自己被“冤枉”盗取高忠监印,后来查出来居然是高磊“背叛”的事情大致讲了一遍,重点强调了明明在茅厕见到高磊,他却死不承认的奇怪反应,最后才将赵鹏程找到银票并那张写满暗语的牛皮纸后来寻自己的经过和盘托出,末了道:“赵鹏程是咱三哥,为人精明,不过,咱相信他不会骗咱,那张牛皮纸定是高磊所藏无疑,可你又说他根本就无法接触到,莫非,除了太后娘娘那里,还有其它的地方有这些暗语?” 停顿一下,又追加一句:“那些暗语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女人的好奇心比男人还要强大,陈默好奇,思琪更加好奇。也学陈默的样子靠坐到床头,面上冰冷不再,皱眉凝思,缓缓道:“太后娘娘那儿的数字,写在一片黄色丝绸上,藏在那尊白玉观音像肚子里,是有次咱擦拭观音像,无意中发现的,没敢问太后什么意思……至于高磊,根本就不可能接触的到,他那人滑不留手,一肚子贼心眼儿,只因跟华公公的干儿子李桂珠关系不错,这才经常出入慈庆宫,至于娘娘的暖阁,根本就没资格进。” “那些笔迹你熟悉不?是太后的笔迹么?”陈默又想到了一个问题。 思琪摇了摇螓首:“不是,太后娘娘的笔迹咱认识,娟秀雅致隐含霸气,十分好认,而那丝绸上的笔迹婉约中不失豪放,明显是男人笔体,却又不是当今万岁抑或先皇等人的笔迹,好似在哪里见到过,偏偏却又想不起来……当时咱没当回事儿,今晚在你这里又见到,这才感觉好奇。适才你说那些数字代表某种暗语,现在想来,还真是那么回事儿。只是,它们到底代表的是什么意思呢?” 开头陈默还以为能从思琪这里解开谜团,现在听她说了这么多,不禁失望的叹了口气:“咱也想知道啊,咱猜着,那里边一定不是指示了某处藏宝的地点,就是隐藏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可惜找不到破解的方法,奈何奈何啊!” “要不要咱改天找机会问问太后?” “还是算了吧,万一太后动怒怪罪于你就不好了,这种事急也白急,慢慢查访吧……对了,你可知道那尊白玉观音是谁送给太后的么?”陈默突然想到一种可能。 “张太师送的!” “张居正?”陈默心里咯噔一声,突然想到后世看到的关于张居正与李天后的某些传闻,暗暗点头,心说难道是张居正写给李太后的?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不会是情书吧? 情书的想法自然是开玩笑,陈默更倾向于金银财宝的想法,不过既不敢问李太后,又不能肯定是否观音像里的丝绸果真是张居正所为,仍旧是狗咬刺猬无处下嘴。 不过好在有了李太后这个线索,总算是迷雾中有了点头绪。 “怎么不说话了?”思琪问道。 陈默突然起身吹熄了蜡烛,躺回床上:“乏了,睡吧!” “你——?”思琪赌气,翻身不再理会陈默,斗室之内,突然便安静了下来。寒风吹动窗纸,呼哒哒的响,借着白雪映照窗户纸的微光,陈默努力瞪大眼睛盯着思琪玲珑的腰身,脑海中纷杂一片,不知过了多久,才算迷糊了过去。 李太后口谕,让思琪照顾陈默,并未给出什么期限,就算多照顾他几天,也无大碍。谁知道第二天陈默起床之后就发现对面床上没了人影,开头还以为思琪出去干别的,谁知很快就从陈友那儿得到了消息,人家居然不吭不响的回了慈庆宫。 “咱的大印公,你小子是怎么把人家姑娘气着了的?这么漂亮的小娘,还是太后的红人儿,搁别人身上,准保含在嘴里怕化,顶在头上怕闪着,你倒好,一宿就把人家给气……不对,你小子昨夜该不会是……?” “不会是个屁?”陈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望着收拾齐整的床铺有些怅然若失。 “那谁说的准?”陈友并未发现陈默的异样,依旧啰嗦个不停,人也没闲着,解开陈默包扎好的伤口打量,嘴里念念有词:“恢复的不错,照这速度,再有几天就能结痂了……你忍着点疼,咱给你换换药,慈庆宫华公公昨晚派人送来不少上好的金疮药,闻着就不凡,价格想来不菲……” “咱给你讲个故事,”陈默突然开口打断陈友,闻着空气中残留的淡淡余香,缓缓说道:“从前有个上京赶考的举子,半路宿在一个漂亮的寡妇家。寡妇家只有一张床,二人同榻,寡妇将一把菜刀放在二人中间,说道:‘你是学问人,定是谦谦君子,此刀为界,若你越线,乃为禽兽也’……” “什么谦谦君子,那举子半夜定然越界了吧?”陈友插话问道,同时麻利的将金疮药倒在陈默的创口上。 陈默嘶的倒吸了一口冷气,咬牙说道:“错,那举子果真君子,和衣而卧,整夜未曾越界。” “世上还有这样的人?”陈友虽说是宦官,却也早就明白男女之事,闻言有些不敢相信,又有些佩服,一边为陈默包扎伤口一边赞叹道:“那君子果然有古来仁者之风……寡妇定会对他另眼相看吧?” “寡妇送了他四个字。”陈默住口,故意卖起了关子,直到吊足了陈友胃口,这才一字一顿的说道:“‘禽兽不如’!”说完长长一叹,心里空落落的,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xh211 ☆、第六十九章 人心隔肚皮 陈默受了伤,虽然不影响行动,毕竟吊着膀子去抄家有碍观瞻,只能后推,趁着修养的机会,正好看惜薪司的账目。 后世他是历史专业,古文造诣还凑合,谈到经济,微积分也许还会算,满目的大写壹贰叁肆却把他弄的头晕脑胀,加之如今的流水记账方式很不科学,收支混杂在一处,观之如看天书,堂堂名牌大学生,居然被小小的账本狠狠扇了一巴掌。 这种情况在赵鹏程来了之后才算得到改善,那小子来了之后随意翻了几页就将账目丢在了书桌上,不屑的说道:“都是造了假的,看也白看,有这工夫还歇会儿呢!” 这些陈默早就有所预料,闻言却有些不服气:“你咋知道造假?就这么两眼,能看出造假来?” 赵鹏程噗嗤一乐:“咱是干什么的啊?咱管着厨房采买等事,平日就是这么做的,还用看?”说着压低声音:“这事儿就你知道,可别往外说。” “废话,你是咱三哥,咱能出卖你么?”陈默恍然大悟,索性不在为账目烦心,坐回了床上,指着旁边的椅子示意赵鹏程就坐,同时说道:“这两天你忙啥呢?也不来见咱?” 赵鹏程瘦了吧唧,猴儿一般,平日里十分豪爽,此刻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赫然一笑:“这不是你当上了惜薪司的掌印,咱又是嫉妒又是担忧么,现在看来,五弟还是那个五弟,倒是咱多心了……” “本来就是你多心,当初说好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区区一个劳什子掌印,值当你避而不见?有机会出宫罚你请客,不往醉里喝看咱饶不饶你。” “使得使得,该罚该罚!”赵鹏程连连讨扰,小小隔阂,在陈默的刻意亲近下,很快烟消云散。 “听说你这伤是潞王殿下打的,潞王那人十分跋扈,睚眦必报,日后你可得小心点。” “放心吧三哥,前天是咱兄弟冲动了,日后大不了躲着他就是,实在躲不过,咱就磕头认输,他堂堂王爷,莫非还真就跟咱每这奴才一般见识?”陈默说的轻巧,实则心里还是有些忧虑的,不过,他天性懒惰,骨子里有股既来之则安之的随性,还有些无奈之时破罐子破摔的惫懒,实在不愿费心思担忧这种很难避免的事情——老子认怂,你他娘的要还是揪着不放,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就是。 “总之能躲就躲,最好托人说和一下……对了,这两日潞王总往冯府跑,你跟老祖宗说的上话,实在不行就去求他……” “潞王去冯府做什么?”比较起缓和与潞王的关系,陈默还是对这个问题更感兴趣,他有种直觉,潞王在冯保的逼宫计划中,应该占有十分重要的地位。 “听说是为了一个杂耍班里的小娘。”赵鹏程经常出门,消息来路十分广,比高府的打听官知道的都多。 “杂耍班?”陈默颇不以为然,冷笑一声说道:“老祖宗好一招瞒天过海……你猜,老祖宗的真正目的是什么?” “老祖宗权势再大,到了如今的地位也算到了顶,除非有从龙之功……他一直催着咱盗取高忠的御马监监印,两厢一印证,答案岂不水落石出?” 朱翊钧刚二十,没灾没病活蹦乱跳,想要从龙之功,也就改换皇帝一途。 当年朱翊钧宠幸孙海客用两位贴身宦官,曾被李太后厉言训斥,言及换潞王当皇帝,吓的他跪地求饶,说尽好话,才平息了李太后的怒火,此事后史也有记载。 若是冯保真的逼迫朱翊钧退位,甚至于再进一步,制造意外,龙驭宾天,到时候再扶植潞王登基,天下臣民自然无话,那个时候,从龙之功加身,他的地位岂不稳若磐石?而且,相比较朱翊钧,朱翊鏐也更加好控制一些,换做陈默,也要打这样的算盘。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陈默点了点头:“三哥所料应该不错,你怎么看?” “咱当然是唯你马首是瞻,你不是说要做一件大事么?咱可是一直等着呢!”赵鹏程飞快说道,心里其实已经有了定计。陈默当惜薪司掌印的事情确实刺激到了他,他已经下定决心要赌一把大的,赌冯保计划成功——不然的话,他也就不会如此留意冯府的动静了。 “对不住了兄弟,咱猜不透你的心思,也不想再猜了,充其量不过就是揭穿老祖宗去万岁爷那儿邀功,到时你是立了功,咱什么捞不着不说还得吃挂落,反倒不如拼一次,反正太后宠你,就算潞王当了皇帝,你也没事。” 陈默虽然聪明,却不能看透人心,自然不知道赵鹏程心里的小算盘,闻言说道:“咱的意思是再拖一拖,今日腊月初五了吧?马上就要腊八,过了腊八再说。”史载冯保腊月初八受到的弹劾,真有什么行动,应该就是这几天。 想到这些,陈默突然有些坐不住了。 看来你最终还是选了万岁爷这艘船!赵鹏程暗叹一声,无形中感觉自己与陈默之间的距离,已经越来越远了。 这让他十分遗憾。沉默了片晌,点头算是答应了陈默,然后起身要走,突然又想起了什么,停住了步子:“对了,忘了告诉你,王海找过咱,想要跟你去惜薪司,让咱来给他说情。” “王海?”陈默忍不住皱起了眉头:“咱倒是跟老祖宗提了让大哥过去帮忙的事,老祖宗也答应了,至于王海么……” “那小子告发你,害的你差点送命,依着咱,不杀了泄愤就是给大哥面子了,这事咱就一说,你犯不着为难,一会儿咱就去替你推了他。”赵鹏程说着话就往外走。 “三哥且慢,”陈默开口叫住了他:“算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老记着也没意思,”说着一笑:“好歹咱也是一衙掌印了,俗话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不就一个王海么,咱答应他就是。” “你呀,让咱怎么说呢?”赵鹏程叹了口气,翻了陈默一眼:“行吧,算那小子走运,咱这就告诉他去!”说罢出门,待出了小院儿,方才自怀中摸出一张银票亲了一口。 ☆、第七十章 思琪的心思 连着歇了两日,到初六这天早上,陈默说什么也歇不下去了,早早的就起了床,准备去见冯保。 “伤还没好利索,不好好的歇着,你这是要去哪儿啊?”陈矩已然起身,在院子里打拳,见陈默吊着膀子出门,连忙收了势。 “义父早!”陈默躬身见礼,直起身一笑:“孩儿就是伤了膀子,这两日闷在屋子里头快长毛了,想出去转转……” “可这天还没亮呢,这么冷的天,也不知道多穿点。”陈矩埋怨了一句,顿了一下,见陈默只是笑,不禁一叹:“真拿你没办法,等一下,咱家洗漱洗漱,一块儿去用早饭……想转也不急在一时,喝碗热乎乎的小米粥再出去不迟。” “去晚了冯保准入宫,到时候还得进去找他。”陈默心中腹诽,却不能驳了陈矩的好意,只能等着。 这两日陈矩待陈默的态度十分和蔼,倒像陈默真是他儿子似的,让陈默几乎产生了一种错觉,感觉当初的担忧都是多余的。不过他毕竟不是涉世未深的毛头小伙,知道这一切全都源自自己地位的提升,是以并不迷醉在这种虚假的亲情关怀当中。 早饭是小米粥与肉包子,陈矩与陈默单独坐在一张小桌旁边边吃边谈,重要之事这两日早已说尽,所涉无非风花雪月,并无任何营养,不必一一细表。 陈矩要去内书堂,吃完便起身当先离开,陈默这才加快速度,一口气喝尽早已不烫的半碗小米粥,起身出府去寻冯保。只是他到底还是去晚了,冯保已然出府去了内宫。 当了掌印之后,陈默又换了腰牌,仍旧是象牙所做,不过是将上边的乾清宫奉御换成了惜薪司掌印。至于东厂的那块铜牌,由于并无旨意撤销他在东厂的职务,仍旧留在他手中。 东华门是紫禁城的东方门户,位处要冲,入内便是真正的大内禁地,即使陈默身穿红贴里蟒袍,守门卫士仍旧一丝不苟的查验了他的腰牌,这才恭敬行礼放行。 “陈公公!”刚过东华门,陈默便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声音有些耳熟,连忙停步转身,便见刘右一身戎装,精神抖擞的从城楼上往下走。 “崇古,今日你的班?”据陈默所知,东华门守卫由燕山左卫千户刘右和另外一名副千户各领人马轮值,是以有此一问。 “见过印公!”刘右已至面前,笑着躬身见礼,这才说道:“回公公,本来是老钱的班,他老家出了点事儿,请假办事去了……他老家是涿鹿的,一来一去没个三五天估计回不来,苦了卑职了……” “跟指挥使说,再找一个人替他啊?”陈默说着,暗想假如这一切要是都是冯保操纵的话,那冯保的实力也太可怕了。 刘右苦着脸不似作伪:“说了,指挥使大人说没人,‘快过年了,请假的不少,崇古你就受点累,忍忍,等钱副千户回来,本官给你放长假’!” 他绘声绘色的学他们燕山左卫的指挥使说话,可惜陈默没接触过徐福隆,只知道徐福隆是定国公徐文壁的嫡长子,执掌燕山左卫,乃是中山王徐达的后人,第一代定国公徐增寿的七世孙,并不知道刘右学的像不像。(历史上继承徐文壁爵位的乃是徐文壁之孙徐希,至于徐文壁的儿子,咱没找到资料,只好随意的起了个名字,假如有知道的读友,麻烦书评区告诉一声,咱再改正。另外,有部十分出名的明穿小说中写到徐文壁的儿子叫徐延辅,徐文壁的父亲叫徐延德,孙子又怎么可能继续“延”字排行?) “当差不自由,自由不当差,崇古兄就忍几天吧!” “不忍又能如何?唉!”刘右垮着脸叹了口气,上下打量陈默,问道:“倒是陈公公,不是在高府养伤么?这么早,怎么入宫来了?” “找老祖宗有点事,去他府上,府上人说他入了宫……” “确实是进来了,刚过去不久,应该是去养心殿那边了。” “谢谢崇古了,回头有机会叫上赵振宇,咱仨好好喝一杯!”陈默摆手跟刘右告别,快步向北而去。经过慈庆门时,巧不巧的竟然又碰到了熟人:“春桃,大清早的干啥去?” “陈公公?你的伤好些了么?”春桃领着两个小火者,一见陈默,顿时面露惊喜,只是不等陈默回话,却又突然板起了脸,扭身向北拐,方向倒是与陈默相同,不过只给陈默一个后背,好像挺生气似的。 “小丫头,咱家哪里得罪你了?怎么这般无礼?”陈默假意板起脸,声音也严肃了起来。 春桃前行的脚步顿时一慢,却未回头:“你还说?谁叫你气琪姐姐来着,哼,别以为你当了掌印咱就怕你,敢欺负琪姐姐就是不行!” 原来是因为思琪。陈默一怔,问道:“琪儿怎么了?咱家没气她啊?” “还说没气,没气为啥她回来会掉眼泪?从你那儿回来之后也一直闷闷不乐,不是你气的还能有谁?”说着话春桃干脆停住身子,面对陈默怒目而视。莫看她岁数不大,身段发育的倒是不赖,随着她急速呼吸,小胸铺一起一伏,波涛汹涌,居然十分壮观。 陈默视线移开,一边向前一边说道:“小丫头才多大,你知道什么……” “谁说人家小了?”春桃打断陈默,下意识的挺了挺胸,提步追了上来,缀在陈默身后喋喋不休:“你不才十七么,人家不过比你小两岁……瞧你那老气横秋的,不知道姐姐怎么就能看上你,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香,你倒好,居然,居然……真替姐姐不值。” “琪姐姐回去真的哭过?”陈默终于开口。 春桃顿时止住了唠叨,眨巴了眨巴大眼睛,好像怕陈默不相信似的,用力点了点头,接着问道:“陈公公,当初万岁爷说起你喜欢琪姐姐的时候,咱也在旁边的,当时还觉得你有眼光,还曾帮着姐姐打听过你。现在,该不会是你当上了惜薪司的掌印,得意忘形,就瞧不上姐姐了吧?” 小丫头十分刁钻,胆子也大,根本就不顾及陈默的身份,听的旁边的两位小火者大冷天手心里都出了汗。 “在你眼里,咱家就是那样的人?”陈默哭笑不得,眼看着天光已然大亮,叹了口气:“回去告诉琪儿,咱是……算了,不说了,咱家还有事,先走一步!”想到离着腊八还有几天,宫内波澜将起,他便有些焦切,不想再跟春桃啰嗦,加快脚步向北而去。 望着陈默越来越远的背影,春桃本欲提步去追,最后不知想到什么,气呼呼的跺了跺脚,到底没有再去纠缠。 ☆、第七十一章 “君臣相得” 到了冯保的值房,陈默再次扑空,被人告知,这位老祖宗刚来不久,就被朱翊钧传去了乾清宫。 这一下陈默傻了眼。去乾清宫?见到冯保又如何,总不能听着朱翊钧的面劝他不要造反。就这么干等着?那么多人见到自己进了宫,若不去见一见朱翊钧,万一传到他的耳朵里,终归又是个麻烦。 他突然有些后悔今日这内宫之行了,早知如此,晚上再去找冯保也耽误不了正事。 忠静室旁权衡了半晌,陈默到底还是准备去一趟乾清宫——先见一见朱翊钧也好,找机会再劝冯保也就是了。 乾清宫是紫禁城内廷正殿,内廷后三宫之一。面阔九间,进深五间,殿内正中有宝座,两头有暖阁。始建于永乐十八年,自成祖永乐开始,直到崇祯帝,除了武宗正德偶住豹房,嘉靖自“壬寅宫变”搬去西苑(今中南海)外,大明共有十四位皇帝以此殿为寝宫。 那夜陈默来乾清宫取红箩炭时太过匆忙,又是夜晚,未曾留心宫内景致,此刻旭日初升,时间又很充裕,一路行来,过“金亭子(江山社稷亭)”,穿“老虎洞(正殿露台南沿和御路丹陛衔接处有三个涵洞,高近两米,宽一米左右,宫中等级森严,内臣不能登上露台和御路,只能在这三个洞中来往穿行)”,行至丹陛之上,遥望露台左右在初升的朝阳下闪闪发光的铜龟铜鹤,再回望巍峨雄伟的正殿,忍不住心动神摇,赞叹不已。 乾清宫正殿为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坐落在汉白玉石台基之上,建筑面积一千四百平米,规模为紫禁城各殿之首。自台面至正脊高达二十余米,檐角置脊兽。檐下上层单翅双昂七踩斗栱,下层单翅单昂五踩斗栱,饰有金龙彩画,三交六菱隔扇门窗。殿内明间,东西次间相通。 宫内后檐有金柱,金柱之间设有屏风,前设龙座。东西两梢间为暖阁,朱翊钧就住在东暖阁之内,西暖阁与养心殿一样,乃是他平日读书理政之所。 “混账,你身为皇家子孙,便是这么为天下臣民做出表率的么?”紧闭的宫门内突然传出朱翊钧愤怒的咆哮,将陈默从澎湃的心神中扯回了现实,恰见张大受低头从殿内出来,急忙上前行礼参见。 张大受年过四十,高大的身材显得有些佝偻,白面皮,三角眼,看人时总是略微抬着下巴,显得十分傲慢。 前几日陈默销那五十两银子的账目时曾经与他有过短暂的接触,不过,那个时候陈默的身份是乾清宫的奉御,他的直接下属,如今几日不见,陈默已成惜薪司掌印,可以跟他平起平坐,让他不禁又嫉又恨,隐隐还有些没有明状的感伤。 不过他是冯保的亲信,知道陈默在冯保心中的地位,身为内廷沉浮数十年的老油条,心事自然不会表现在脸上,冲陈默拱手回礼,扯嘴一笑,压低声音说道:“陈公公不是在高府养伤么?怎么来乾清宫了?” “寻老祖宗有点事,听底下人说老祖宗被万岁爷叫来了乾清宫,晚辈就过来了……万岁爷这是训谁呢?怎么气成这样?” “潞王呗,还能有谁?这回好,老祖宗也吃了挂落……” “谁在殿外?”张大受话没说完,就被里边的朱翊钧打断,吓的一缩脑袋,脸色发白,轻手轻脚的打开了一扇殿门,匆匆进了殿,工夫不大就出来,冲陈默一拱手:“万岁爷叫你进去呢!” 陈默隐隐感觉张大受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奇怪,却不及多想,整了整大红贴里,迈步走了进去。 殿内金砖漫地,光可鉴人,空旷的空间尽头,高高的龙座之上,朱翊钧身穿黑色团龙常服,脸色铁青。御座下,闷头跪着两人,一者冯保,另外一人正是潞王朱翊鏐。 “奴才陈默给万岁爷见礼,万岁万岁万万岁!”当着外人,陈默自然不敢再自称“内臣”,紧行几步,跪倒在冯保的身后叩头。 “起来吧!”朱翊钧声音柔和了下来,看了眼陈默吊着的膀子说道:“不在家养伤,瞎跑什么?” “万岁爷是奴才的主心骨,几日不见万岁爷,奴才是睡也睡不好,吃也吃不香,这……” “这个屁,”朱翊钧立眼打断陈默:“少油嘴滑舌,起来一边站着去!”说罢从御座上站起身来,徐步下了御座前的台阶,走到朱翊鏐面前,口气再次转为严厉:“看看他,母后跟朕亲自任命的惜薪司掌印,内廷重臣,居然差点被你一次胡闹送了性命,你眼里还有母后,还有朕这个兄长么?” 朱翊鏐咬牙偷瞥了陈默一样,将头扎在金砖上边小声说道:“皇兄饶命,臣弟知错了!” 朱翊钧冷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盯着朱翊鏐的脑瓜顶,良久,叹息一声:“你岁数还小,母后跟朕对你是寄予厚望的,生恐你误入歧途……咱们皇家的名声还好么?小小年纪不思进取,只知沉湎女色,先皇在天有灵,岂能安心?退下吧,罚你闭门思过一月,还有,把大伴府上那个小娘送回去,一月之内,不许你再碰女人!” “是!”朱翊鏐起身瞟了陈默一眼,喏喏的退了出去。 “大伴也平身罢!” “谢万岁!”冯保缓缓的站起了身,没等站定,朱翊钧便说道:“大伴也是,潞王还小,正该好好训导规谏,怎么能给他送女人呢?” “老奴也不想的,奈何潞王偏就看上了,老奴……”冯保开口解释,话到一半,突见陈默给自己递眼色,急忙住口,顿了一下,重又跪了下去:“老奴知错了,求万岁爷责罚!” 朱翊钧没注意陈默的小动作,见冯保一反常态,不禁十分满意,亲自伸手将其搀扶了起来:“算了算了,大伴上了年纪,一时糊涂也是有的……你是先皇托孤重臣,不要忧谗畏讥,今后再有这样的事,还是要担起托孤重臣的职责来才是。” “老奴知道了,万岁爷待老奴真是恩比天高,老奴……”说着说着,冯保居然落下了两行老泪,话也说不下去了。 朱翊钧伸出手,半空中停了一瞬,轻轻的拍了拍冯保的肩膀:“时间过的可真快啊!”说着一叹,不胜唏嘘。 好一副君臣相得,望着面前的一老一少,陈默突然感觉浑身发寒,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第七十二章 杯酒释兵权 “行了,大伴事忙,先去吧!”温言抚慰一番,朱翊钧将冯保打发了出去,随即边往东暖阁走边叫陈默:“随朕过来!” 陈默偷着给经过身旁的冯保递了个眼色,见其微微额首,这才趋步赶上朱翊钧。 “冯保变了!”进了暖阁,朱翊钧一坐到炕上,就冒出这么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陈默耳旁如同响起了一道炸雷:“怎么变了?内臣不明白万岁爷的意思。” “打从张太师故去之后,最近半年,冯保的行为耐人寻味。”朱翊钧若有所思,说话的语气不是那么肯定。 陈默略微安心,问道:“怎么个耐人寻味,内臣怎么没发现呢?” 朱翊钧突然一乐,噗嗤一声,扫了陈默一眼说道:“你发现?你这才不当小火者几天,能发现个屁?”说着一顿,面色突然严肃起来,沉吟着说道:“冯保这人其实骨子里十分骄傲,因为先皇以及两宫太后的信任,有点目空一切,平日里对朕也未见得有多么尊重,这些日子却突然对潞王十分的好了起来,你说说,他葫芦里卖的这是什么药?” “还能是什么药?屠龙换帝之药呗!”陈默在心里如此说道,嘴上却道:“内臣愚钝,猜不出,不过……”他平日里在朱翊钧面前表现的十分出色,若是一味装傻,有点说不过去,是以话锋一转,说道:“最近不少言官弹劾内阁张申两位辅臣,咱琢磨着应该是老祖宗所为。” “为何?”朱翊钧诧异看着陈默。 “如果内臣没有记错,当初张太师临终前曾经推荐潘大宗伯入阁来着吧?好像万岁爷您也是同意的,结果却被内阁驳回……张冯一体,潘晟又曾经是冯保的老师,此事对他一定打击很大,自然对两位辅臣怀恨在心。另外,张太师故去,张冯一系人心动荡,也需要一次强而有力的反击来安定人心。所以……” 说到这里陈默停住,偷瞧了朱翊钧一眼,见其神色十分怪异,心下不禁有些惴惴不安,便既住口,不敢再往下说。 “你今年到底多大了?”朱翊钧直勾勾的望着陈默,良久,突然问道。 陈默一愣神:“万岁爷,奴才十七啊,您这是……?”吃错药啦? “真的十七?”朱翊钧问道,却并未等待陈默回答,摇了摇脑袋,上下打量陈默,等看的陈默都感觉不自在起来时,方才悠然一叹:“上天待朕不薄啊……说的好,继续说,你还琢磨出了什么?” “万岁爷不生气?”陈默并未继续,反而试探着问道。 朱翊钧一怔,“呸”的一声:“你小子哪儿都好,就是心眼儿太多,你放心,朕不做汉高祖,要做,也做唐太宗。”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陈默再次感叹,虽然不敢十分肯定朱翊钧一定能成为唐太宗,不过,适才提起来的心倒是暂时落了地。 “既然万岁爷说到这儿了,那奴才斗胆说一句?” “但言无妨!”暖阁内连个伺候的都人都没有,就朱翊钧跟陈默两人,偏偏陈默却将自称改成了“奴才”,不禁让朱翊钧好奇心大起,暗暗猜测,不知“这臭小子能说出什么惊天之言?”他已经摸清陈默说话的规律了,一但自称“奴才”,定是怕自己责罚,提前摆好姿态。这样的小聪明,非但不让他生气,反而觉得十分有意思。 “万岁爷熟读经史,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故事一定不陌生?”为了改变历史,陈默也是豁了(liao)出去:“太祖‘陈桥兵变’,黄袍加身,取柴氏而代之。登基之后,太祖面临着两个重要的问题。首先,如何重建中央集权的统治,使唐末以来长期存在的藩镇跋扈局面不再继续出现。其次,如何使赵宋王朝一统万年,不再成为五代之后的第六个短命王朝。建隆元年,太祖平定李筠(五代时后周大将)和李重进(后周太祖的外甥,淮南节度使)叛乱之后,召见赵普问计:‘为何唐末以来数十年间帝王换了八姓十二君,战无休止?朕欲息天下兵戈,国祚绵长,卿有何策?’赵普回答,说这个问题的症结在于方镇太重,君弱臣强而已,想要改变,无奇巧可施,唯削夺其权,制其钱谷,收其精兵,天下自然安定……” 这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缘由,朱翊钧十三岁的时候便已十分熟稔,只是此刻听刚刚十七岁,几天前还是小火者的陈默娓娓道来,居然又是一番滋味,是以并不出言打断。 “兰溪先生(范浚,北宋兰溪人)评价唐末乱局曾说:‘兵权所在,则随以兴,兵权所去,则随以亡’,这些话揭示了五代以来,在政治局面变换当中,兵权所起到的重要作用。所以,听了赵普的建议之后,太祖首先想到的就是藩镇兵权。建隆二年,太祖设宴,请石守信,王审琦(此二人当时都是禁军统帅,手握兵权,是赵匡胤的老朋友)等人赴宴。酒过三巡,太祖举杯与众将同饮,干杯之后,先感谢众将助其登基,又言及皇帝不好做,不如当个节度使自在,说自从登基之后,没睡过一天安稳觉。众将忙问其故,太祖坦言,帝位只有一个,天下谁都眼红。众将慌神,跪地表明心迹:陛下何出此言?现天下已定,谁敢对陛下三心二意?太祖摇头说道:你每朕自然信的过,然而若有朝一日,你每的部将贪图富贵,将黄袍披在你每的身上,又当如何?” 说到这里,陈默突然望向朱翊钧,不再往下说。 “看朕作甚?怎么不往下……”朱翊钧倏地住口,陷入了沉思。 陈默见朱翊钧好像已经领会了自己不厌其烦将这耳熟能详的故事细述一遍的意图,心里暗喜没有白费口水,不再多言,静静等待。 良久,朱翊钧抬起了头,视线灼灼,望着陈默问道:“你的意思是,有些事情,其实大伴也是不得已?亦或是,朕太急切了?” 他的语气有些迟疑,因为他有点不敢相信,年纪轻轻的陈默能有如此深远的见地。莫名的,在他内心的深处,突然有些烦躁起来。xh211 ☆、第七十三章 端倪 之所以提到“杯酒释兵权”,陈默有两个目的。第一,他希望朱翊钧能够明白,有些背叛,并不一定是背叛的人发自内心的自主背叛,“逼不得已”,也是背叛的众多原因之一。第二,假设他不能改变冯保的结局,他希望提前用宋太祖的这个典故对朱翊钧造成一些影响——政治力量更替,某些时候,使用一些趋于温柔的手段更能邀买人心。 假如朱翊钧不使用全面推翻张居正以及冯保的功绩来树立权威的话,他相信,大明的历史将会是另外一种走向。言官的力量不会无限膨胀,而言官的力量无法得到有效的制约,就算不是造成万历后期怠政的直接原因,起码也是重要的诱因之一。 作为天下道德的表率,皇帝不上朝,致使朝廷公信力受到严重的损害。臣民缺乏信仰,又无其它信仰可以取代,在天灾**的重重压迫之下,自然要寻求一个爆发的突破口,揭竿而起,重新树立一个信仰,自然从者云集。 这些东西,陈默以前便曾经隐约想到过,直到来到了大明,经过这些日子的深入了解,这种看法,或者说是总结,才算大致具备了一个雏形——当一个民族以贪腐奢靡为信仰追求的时候,也必将是这个民族酝酿巨大变革的时候。信仰,是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灵魂。现在的朱翊钧当然还是天下臣民心目中的天子,可是,就像黄仁宇所写到的那样,许多事情已经隐现端倪,若不想法改变,衰败将再也无法挽回。 朱翊钧自然是一个聪明的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聪明的人未必就一定能够成为一个成功的人。 通过这些日子与朱翊钧的相处,结合历史的记载评价,陈默发现此人性格上天生带有某种缺陷:聪明,却非睿智;心软,却不仁慈。他无法做到他的祖父嘉靖那样,用铁腕的手段树立自己的权威。也无法做到像孝宗那样,完全的信任自己的大臣。说好听点,他是胸怀大志,说难听点,他叫整瓶子不满半瓶子摇晃。 以前,由于陈默没有想过可以如此快速的接近万历皇帝,所以便将改变历史的希望寄托于改变冯保的结局上边,今日恰逢其会,他突然发现自己有些鼠目寸光了,假如能够从根本上影响朱翊钧,不比改变冯保的结局还要直接么? 这是他冒着巨大风险对朱翊钧讲那些话的最重要的原因。 朱翊钧的问题告诉陈默,对方确确实实明白了他前番长篇大论的目的,这让他暗暗欣慰的同时,一颗心再次吊了起来——你的口气为何如此迟疑?老子该不会是表现太过,惊着你了吧? 存了这样的担心,陈默回答起问题来,便分外慎重起来:“万岁爷英明,其实奴才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老祖,冯公公好像有些被万岁爷您吓着了,不然的话,依着他的脾气,犯不着去讨好潞王殿下……内臣没有对潞王殿下不敬的意思,只是……”一时间他也没法解释清,索性略过这个问题,转而说道: “不过万岁爷方才的话倒是提醒了奴才,既然您也觉着您太过急切了,何不缓上一缓?您说冯公公变了,那就再仔细看看,他的这些变化,到底对朝廷有利,还是对朝廷有害,等有了答案,再去应对,自然事半功倍。” 朱翊钧突然起身下炕,在地上来回的踱了几步,长长的吁了口气,这才坐回了炕上,望着陈默说道:“你说的有些道理,有些事情,朕还真的该仔细分辨一下再做打算……你胳膊有伤,尚知来看朕,朕心甚喜。退下吧,好生将养。” 真是伴君如伴虎,好端端的朱翊钧突然下了逐客令,这让陈默十分疑惑,却又不能明问,只能惴惴不安的磕头告退。 望着陈默的背影出了暖阁,朱翊钧终于收回了视线,浓密的眉毛皱起,拧成一个大疙瘩:陈默啊陈默,你究竟是怀的什么心思?朕怎么愈发看不透你了呢? 他的心愈发烦躁了起来,从炕桌上拿起一本奏章,发现根本就看不下去,索性气呼呼的一扔,高声喝道:“来人啊,备辇,摆驾延祺宫!” 陈默出了乾清宫,刚下丹陛,就见张大受站在“老虎洞”内,紧行几步上前,躬身一礼问道:“大冷天的,张公公不在里头歇着,怎么站这儿?不会是等晚辈吧?” 张大受搓手一笑:“陈公公聪明,难怪老祖宗器重……老祖宗回府有事,让你出来后去府上找他,有要事相商。” 要事? 陈默心里不免咯噔一声,躬身道谢,匆匆向外走去,一路都在琢磨,冯保所说的要事,该不会是要向自己摊牌吧?自己在他内心中的分量,真的已经有这么重了么?假如他真的将计划向自己和盘托出,自己该如何抉择? 思绪纷杂,时间如梭,不知不觉中,陈默抬眼观瞧,居然已至东华门,不禁苦笑一声,暗暗嘲笑自己,老子还是太嫩啊,不过一个“要事”,就乱了分寸。 打量日头,已近正午,陈默寻思着反正也不早了,不如去跟刘右打个招呼再出城不迟。不想念头方出,便听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急忙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就见城门外,一人身穿红袍,神色肃然的望着自己,竟然是内书堂的先生沈鲤。 他不在内书堂,怎么在这里? 怀着这个疑问,陈默暂时放下了去找刘右的想法,加快脚步追了过去。 “学生陈默,见过沈先生,您这是……?”看沈鲤的样子是要出城,陈默一边行礼一边问道。 沈鲤的表情一如既往,并不因为陈默穿上了蟒袍就有所变化,淡淡的虚扶陈默一把:“印公无需多礼……本官刚从文渊阁出来,正要回内书堂。” “沈先生千万别叫学生什么劳什子‘印公’,还是叫咱‘少言’最好,”陈默先客气一句,接着问道:“文渊阁不是内阁办公的地方么,先生……?” 此刻二人已经出了东华门走出老远,沈鲤沉默片晌,突然开口:“告诉你也无妨,冯保屡纠亲信言官弹劾首辅,太过猖狂,本官瞧他不惯,进言张申二位辅臣,不能再作甘草,以免众臣工寒心。” ☆、第七十四章 抉择 所谓甘草之说,乃先朝对首辅徐阶的贬称,一代名臣海瑞目光犀利,言语直率,不齿徐阶“荣悦顺从”,说他只能算是个“甘草阁老”,贬低之意不言而喻。这点对于精通历史的陈默来说,自然知之甚祥。 正因如此,沈鲤的这短短几句话分外让他震惊——倒冯大戏,难道由沈鲤拉开帷幕? 张申两位内阁辅臣绝非善男信女,事实上,无论历史对二人评价如何,若果二人真乃良善之人,必定也无法进入内阁,左右朝局,成为天下文官的代表。 其实,自从内阁制度发展到现在,每一位能够当上首辅的大臣,谁都不是易与之辈,其中包括海瑞口里的“甘草阁老”,当然也包括如今的首辅张四维以及接替他成为首辅的申时行。 之所以面对冯保的疯狂攻击隐忍不发,陈默相信,绝非他们软弱可欺,而是他们在等待一个最佳的爆发时机——国人有个习惯,两强交锋,习惯性同情弱者,现在连一贯与申时行不太对付的沈鲤都坐不住了,说明二人的苦肉计已然成功,胜利的天平已经开始向他们倾斜。 “万历十年十二月壬辰(初八日),江西道御史李植上疏弹劾冯保十二大罪状,帝怒,在张鲸的怂恿下圣旨批示: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竽考付托,效劳日久,故从宽着降奉御,发南京新房闲住。” 类似这样的话在许多明史著作中记载,寥寥数笔,具体经过却无一人提起。陈默一直怀疑,冯保跋扈由来已久,为何那十二大罪状早不被人提起?张居正刚刚去世不过半年,就算冯保失去了外廷的最大奥援,可综合最近这段时间的言官弹劾内阁辅臣一事来看,冯保在外廷仍有巨大实力。 现在亲身经历其中,他总算明白了,有些史实,基于某种原因,被隐藏在了历史的迷雾之中。万历或许早就看冯保不顺眼,或许早就想收拾他,不过,对于他那样的性格来说,假如冯保不做出太过出格的事情,他是不会使出那样雷霆的手段来对付冯保的。冯保有了异心,却又没有成功,才是他走向毁灭的根本原因。 联想到冯保让张大受转述的“有要事相商”,陈默刚刚放松一些的心,重新又揪了起来。 “先生正直为公,学生佩服!”陈默十分诚挚的冲沈鲤鞠躬,遥见冯府在望,也不隐瞒,说道:“学生也觉得冯公公行事太过,曾出言劝谏,今日有暇,当再走冯府一遭……” “你要去找冯保?”沈鲤终于动容,打断了陈默。 陈默点头。 “抛开贪腐跋扈擅权之事,冯保此人,亦有可取之处。”沈鲤突然说道,“当年太师初掌大权,冯保主动联手,改变了本朝内廷外廷内外不睦,虚耗国力的格局,使得太师政令所至,畅通无阻,新政‘考成法’‘一条鞭法’得以顺利实施。可以说,方今朝廷富庶,此人功不可没。另外,此人在早期对待陛下的态度上,识大体,守职责,颇有文人风骨,历任司礼监掌印当中,算是个颇有担当见地之人……假若你能规劝于他,改弦易辙,与外廷修好,无异为大明立下了大功,怕只怕……” “先生是担心学生人微言轻劝不动冯公公吧?”陈默坦然说出了沈鲤未尽之语,昂首挺胸,慨然说道:“学生虽是阉宦,为外廷不耻,不过,学生却也知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道理。中兴大明是先生的夙愿,也是学生的夙愿,为此,学生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说罢拱手,昂然而去。 “好一个‘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望着陈默吊着膀子,大红蟒袍下略显瘦小的背影,沈鲤双目精光爆闪。陈默不知道,无意中偷盗后世一句名言,竟然使得年已半百的沈归德热血沸腾了起来。 行至冯府正门,陈默眼尖,发现一乘轿子自远处夹道抬出,颤颤悠悠的远去,样子十分熟悉,应该是潞王朱翊鏐的坐轿。 果然是要图穷匕见了么? 陈默暗暗忧心,上前叫门,很快就被已经对他记忆深刻的门子迎了进去。 “老祖宗在书房等您,印公这边请……刚下了雪,这段路有点滑,印公慢点……” 心忧国运,殷勤的侍奉并不能让陈默飘飘然,反而让他十分烦躁。一路快行,根本就不理会旁边哈腰引路的下人,让那名身穿青色贴里的奉御有种拍马屁拍到马腿的感觉,后来便也住了嘴,直到走到冯保书房的门口,入内通禀过后,这才躬身虚引:“老祖宗等您多时了,印公里边请!” 这不是陈默第一次来冯保的书房,内里摆设依旧,热气扑面,心境,却已非当初。 “坐吧!”如同第一次一般,冯保靠坐在金丝楠高背靠椅上。不过与第一次不同,当时陈默可没坐的待遇。 陈默并不欣喜,也不就坐,行礼过后,直绰绰站在冯保对面,视线掠过书桌上那支精致的象牙手铳,落在冯保略显疲惫的脸上:“老祖宗,您真的要怂恿潞王,做惊天之事么?” 事情急迫,他已经懒得再兜圈子了。 冯保好像并不意外,抓起象牙手铳在手中摆弄,微微点头:“你以为,咱家还有别的选择么?” “除非张申引退,潘晟入阁,否则再无转圜可能。” “您就不怕……” “怕有何用?”陈默话未说尽就被冯保打断,说着话,冯保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双目如电,脸色涨红,挥舞了一下手里的象牙手铳,语速极快的说道:“你以为咱家真的想这样?朱翊钧翅膀硬了,咱家已经成了他的眼中之钉,肉中之刺,非拔之而后快,莫非咱家就要坐以待毙?不行,咱家奋斗了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才有今日?就算他是皇帝,咱家也绝不允许他抢夺咱家所拥有的一切……咱家能扶植他坐稳皇帝,咱家也能让他做不成这个皇帝!” 说完这些,好像已经耗尽了冯保所有的力气,直勾勾的望着陈默,呼呼地喘粗气。 **能让人进步,也能让人灭亡。 陈默沉默的望着冯保,突然有些怜悯。 时间如同凝滞,良久,冯保终于平静下来,肃然开口:“你是咱家十分看重的人,相助咱家,事成之后,东厂掌印之位就是你的。如若不然,咱家杀人无数,倒也不惜辣手!”说着抬手,象牙手铳正对着陈默的胸膛。 ☆、第七十五章 心灰意懒 “潞王朱翊鏐,真的是做皇帝的料儿吗?”黑洞洞的铳口对着,陈默浑身一紧,汗毛都竖了起来,却未直接回答冯保的问题,反而问道。 冯保不答,眼神却愈发凌厉起来。 “好,就算‘将相本无种’,朱翊鏐可以做皇帝,但是,老祖宗您想过没有,他真的可以坐稳这个皇位么?外廷文武,您真的肯定能够一手遮天?” 冯保仍旧无语,眼神也依旧凌厉。 “好,晚辈就揣测一下您的计划,拉拢禁军诸卫,掌控兵权,这是首要之事,近来您屡次出入锦衣卫都指挥使刘守有府上,想来就是为此。其次展示力量,安抚内外臣工之心,弹劾内阁张申两位辅臣,大概便是为此。最后,拉拢潞王,逼宫逊位……晚辈刚刚脱离小火者身份才多久,便能窥测到这许多事情,万岁爷掌握厂卫,您真的可以肯定他毫无察觉?说句不客气的,刘守有与您的交往,晚辈便怀疑他受到了万岁爷的指示……” “不可能,”冯保终于开口,面无表情的微微摇头说道:“历来锦衣卫指挥使都是皇帝重臣,凡新帝登基,首要更换的便是锦衣卫都指挥使。而刘守有先皇时便出任此职,万岁冲龄登基,内外琐事皆由咱家与太岳处理,才让他得以任职至今。太岳故去,万岁与咱家渐行渐远,拿下刘守有,改由他所信任的骆思恭替代乃是迟早之事。所以,无论从哪一方面考虑,刘守有都不会背叛咱家——咱家已经箭在弦上,少言,危言耸听没用,你只告诉咱家,你究竟站在朱翊钧一方,还是站在咱家一方。” “假如刘守有选择出卖老祖宗向万岁爷邀功请赏,如此天大的功劳,莫非还保不住他的位置?”陈默仍旧没有回答冯保的问题,反而匆匆问道。 假如说以前他只是怀疑这个推断,那么,联想不久前朱翊钧那些莫名其妙的话,他几乎可以肯定,事实的真相定然就是自己所推测的这般。 什么“冯保变了”?初听朱翊钧这话陈默惊则惊矣,其实内心深处十分欣喜,还以为那是朱翊钧信任自己的表现。现在他突然想到,最起码可以掌握东厂大半力量的朱翊钧(张鲸),在选择相信一个人的时候(自己),又怎么会不提前观察一番呢?而但凡朱翊钧多花些心思,自己与冯保之间的亲近关系根本就不难查出来。一句“冯保变了”,焉知潜台词不是在敲打自己? 想到这些,陈默忽然冒出了一身的冷汗,他突然发现,自己如今的处境虽然表面风光,其实竟然已经走到了悬崖的边缘,稍一不慎,等待自己的绝对是万劫不复。 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投靠冯保,选择将自己的命运寄托在未来那一场结局不明的巨大冒险上?是,根据历史的记载,冯保没有成功,不然,他的结局就不是孝陵种菜,残年终老了。但加入了自己这个变数呢?事情的结果马上就变的扑朔迷离起来。 朱翊钧绝对还是看重陈默的。这一点,陈默自己心里十分清楚,不然的话,冯保也不会如此看重他。 只要他暗中相助,冯保的计划,成功的几率必定大增,这才是他在冯保心中真正的价值。 朱翊钧敲打自己,应该是希望自己离冯保远一些吧?陈默沉思着,却不敢肯定。他所可以肯定的仅仅是冯保对他的需求是十分迫切而又真实的,假如他是一个投机者的话,毫不犹豫,他就会选择冯保。 偏偏他不是一个投机者,他不希望,将大明的未来寄托在潞王这样的人身上。 “刘守有不会这么做!”冯保定定的说道,说完,沉默一下,又道:“假如真的是这样的话,咱家认命!” “老祖宗您也不敢肯定,为何一定要冒险呢?主动引退,回家做一个富家翁不好么?”这是最完美的结局,真的引退,不但能够打消朱翊钧的疑虑猜忌,时日久了,未尝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陈默不死心,仍旧再做最后的努力。 “有些事情,咱家也是身不由己啊!”冯保的眼神不再凌厉,缓缓暗淡下去,脸上也浮起一抹疲惫。不过他很快深吸一口气振作起来,渐渐垂落的手臂再次挺的笔直,将象牙手铳的铳口对准陈默的胸膛:“别废话了,答应帮助咱家,便在那张白纸上写上一份效忠书,不答应,就死!” 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刻,陈默的心倏地沉了下去。 有个词语叫做“思绪如飞”,在这一刻,他的脑海里掠过无数画面,诸如思琪焦切的俏脸,诸如朱翊钧胖乎乎的身姿,诸如李太后软乎乎的屁股,还有饿殍遍野,还有八旗辫子兵纵横,还有八国联军为恶,还有膏药旗飘荡下黄皮鬼子犯下的那一幕幕令人发指的罪行…… 他突然发现所有的努力根本就没用,华夏民族如同受到了诅咒,即使自己拼尽一切力量,结局仍旧与自己的理想背道而驰。 既然如此,那自己的穿越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瞬间,他突然心灰意懒起来。无法给心爱女人幸福,也无法改变大明衰落的命运,难道真的昧着良心扶植潞王登基,成为历史的罪人? 不,他用力握紧了拳头,勇敢的望着冯保,动作缓慢,却又十分坚定的摇了摇头:“对不起,老祖宗,假如您真的为了您的权势一意孤行,陷大明于危机之中而不顾的话,晚辈得罪了,开枪吧(开什么,咱想了半天,开铳吧?怎么读怎么别扭,好吧,就开枪吧,爱咋地咋地吧)!” “你不怕死?”冯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宦官历来名声不佳,为世人所耻,您知道因为什么吗?因为他们只顾一己私利,毫无良知。有句话叫‘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晚辈虽是阉竖,却也愿效仿先贤,告诉世人,宦官当中,也有忧国忧民有良知的好人!” 望着陈默昂首挺胸,毫无畏惧的侃侃而谈,冯保突然想起了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情景,那个时候他正在接受张鲸的处罚,在孔子像前边“拜圣人”,同病相怜的遭遇让自己出手救了他,现在想想,除了同病相怜,吸引自己的,莫非就没有此子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又臭又硬的脾气么? 早就该猜到是这种结局的。 冯保悠然一叹,缓缓扣下了扳机…… ☆、第七十六章 决断 “咯吱吱……”象牙手铳估计很少使用,扣动扳机时,发出刺耳的声音,刺激着陈默的耳膜,让他的心脏噗通噗通,如同擂鼓一般。 “啪嗒!”异样的声音响起,陈默浑身巨震,脑子猛然一阵眩晕,却未感到任何疼痛,定神一看,原来根本不是枪响,而是象牙手铳被冯保扔在了书桌上。 “老,老祖宗,您这,这是……?”陈默语音干涩,还有些结巴。 “你走吧!”冯保面色铁灰,颓然坐回了椅子上,额头上布满了汗珠,仿佛刚才面对铳口的是他,而不是陈默。 “老……”陈默隐约有些明白,却又十分糊涂。 “少啰嗦,趁着咱家还没后悔,赶紧滚!”冯保突然暴跳如雷,重重的一拍桌子,双目倒竖,目若鹰隼一般盯着陈默:“滚,滚,滚,赶紧滚!” 一连四个“滚”字如同子弹般重重击在陈默的心头,刹那间,他明白了冯保放过自己的原因,热血上涌,瞬间做好了打算,噗通跪倒,呛声说道:“老祖宗义薄云天,对晚辈恩同再造,晚辈发誓,若泄露老祖宗计划半句,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说罢不等冯保开口,噌的起身,快步向外行去。出了书房,一声悠长的叹息传进他的耳朵,让他身子一窒,险险没有转身重新入内。 昔日曹孟德爱云长之才,封汉寿亭侯,云长心念旧主,封印留书而去,留下了一段“千里走单骑”的美谈。日后赤壁之战,曹操败走华容道,云长感其昔日恩情,违军令放其北归,方成天下三分的局面(此乃《三国演义》记载,与真正的史实相去甚远)。 今日情形何其类似? 后世陈默三年级时读《三国演义》,看到关羽放走曹操这段时,曾经十分生气,心说你若不放曹操,日后刘皇叔岂非少一个强劲的对手?等到看完全书,更是对关羽恨恨不已——没有当年华容道妇人之仁,日后刘皇叔统一天下也未必没有希望吧? 自此,他一直不喜欢关羽,哪怕后来学了《三国志》,知道所谓华容道之事全是罗贯中杜撰,也没有解开他的心结。 直到此刻,冯保放他离开,不知为何,他突然就想起来这些尘封的旧事,一下子就理解了关云长当时的做法——就像他此刻的打算一样,冯保爱才,不忍杀己,那自己若再帮助朱翊钧揭穿他的计划,岂非畜生不如? 所以,他下定了决心,在这件事情上,两不相帮,保持中立。 没有变数的情况下,冯保是成功不了的,既然自己无法改变冯保的想法,那就顺其自然,任凭事态发展就是。自己死都不怕,结局再差,又能差到哪里去呢? 陈默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出了冯府,他径直回了高府自己的住处,闭门不出,专心养伤,再未踏出高府半步。 险死还生的经历让他妄图改变历史的想法一下子淡了许多,命运天定的念头笼罩在他心头,深深的无奈,让他从所未有的悲观起来,就连后来惜薪司的官员们继孙耀高盛之后,陆续过来拜码头,送银子,都无法让他重新振作。 十二月辛卯(初七),酉时末,冬日的太阳早已落山,夜幕降临,高府内掌灯多时,厨房内菜香弥漫,已经到了晚饭的时间。 陈默懒懒的躺在床上装死,陈友进来叫了他三次,别说起床,就那么望着簇新的天青色床幔发呆,连姿势都没稍变一分。 “好咱的陈大印公,你这是怎么了?瞅你这几天茶不思饭不想的,问你出啥事你也不说,你是想急死咱么?” 陈友拎着一个食盒再次入内,将乱七八糟的书桌收拾一番,把食盒放在上边,一边从食盒内往外取吃食,一边苦着脸抱怨。 陈默不说话,继续盯着床幔神游太虚。 “不说话,总得起来吃饭吧?”陈友摆设停当去拽陈默。 “不想吃,没胃口!”陈默晃了下膀子甩开陈友的手,有气无力的说道。 “中午都没吃……”陈友抱怨一句,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挑眼眉:“对了,忘记跟你说了,适才东厂来了许多番子,把三爷抓走了……” “什么?”陈默噌的从床上坐了起来:“三爷?哪个三爷?” “还能有谁,赵鹏程啊,不光他,其他各府,还有皇城里,听说抓了好多人……咱过来给你送饭那会儿,大爷陪着老祖宗出了门,听说是要入宫。咱琢磨着,宫里准是出了大事儿……哎,你去哪儿?” “陈默已经起身下床,正要往外走,猛听陈友最后一问,突然愣住了,迟疑片晌,悻然坐回了床上,喃喃自语:“是啊,咱家能去哪儿?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啊……” “什么来了?”陈友被陈默此刻的样子吓的不轻,探手摸了陈默额头一下:“不烫啊?到底怎么了?莫非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说话,你倒是说话啊?” 陈默目光呆滞,忽然咧嘴冲陈友一笑:“既来之则安之,你别怕,跟你没关系……该来的总是要来的,怕也没用……你出去吧,咱家想静一静。” “咱家”? 这是陈默头一次对陈友使用这个自称,看着陈默失魂落魄的样子,陈友又急又气,偏偏毫无办法,跺跺脚,长叹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出了门,陈友琢磨半天,本想去慈庆宫寻思琪打听一下,顺便将陈默的异状告诉她。出了高府,才想起此刻东华门早就已经关门下钥,自己这个位份,根本就进不去,只能悻悻然返了回来。 去饭堂吃饭,发现大家都是一副人心惶惶的模样,更是让他心神不安,随意的吃了两口,便放下了筷子。 自从那日思琪占了他的位置,他就搬到了陈默住处的隔壁,思琪走后也没搬回来。回到小院儿,他不敢再去打扰陈默,只能回屋。躺到床上,耳朵却没闲着,时刻关注着隔壁的动静。 隔壁根本就没有动静,仿佛根本就没住着人。 半夜的时候,陈矩依旧没有回来,隔壁也依然没有动静。陈友躺不住了,爬起身来,披上衣服出门,站在隔壁门口犹豫半天,终于咬牙推开了屋门。 ☆、第七十七章 乾清宫管事 书桌上不知何时点燃了一支儿臂粗细的蜡烛,烛光下,陈默笔直的坐在床上,姿势与陈友离开时几乎没有变化。 不过陈友却发现陈默变了,走失的那些魂魄重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昂着下巴,一双大眼睛炯炯有神,半死不活的样子消失的无影无踪。 “混小子,这两天你快把咱家吓死了!”欣喜的陈友暂时忘记了身份尊卑,快步上前,用力推了陈默没有受伤的肩膀一把:“终于想通了?现在该告诉咱,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内廷要变天了!”陈默一字一顿的对陈友说道,见其面色大惊,不禁一笑:“别担心,跟你没一文钱关系,就是咱义父,搞不好还能高升,到时候水涨船高,对你只有百利而无一害。”说着一眯眼,语气突然低沉了下来:“倒是咱,闹不好惜薪司掌印的职位要拱手让人了!” 岂止是惜薪司掌印,躲了朱翊钧好几天,现在冯保事发,万一真如自己猜测的那样,朱翊钧早就知道了自己跟冯保的关系,能不能保住性命也全在他的心情。 不过这些他是不会告诉陈友的,这两天陈友的关心他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实在是不忍心让陈友再过担忧了。 “不当也好,”陈友发自肺腑的说道,接着解释:“不是咱做哥哥的嫉妒你,你刚十七就当上了太监,太快了……刚才你说内廷要变天,难道是冯公公?你跟他……你说说,要不是你爬的太快,又怎么能跟他扯上关系呢?” “你说的对,最近咱确实有些得意忘形了,要能度过这次难关,以后再也不会了。”陈默由衷的说道。 陈友挨着陈默坐下,猫腰将床脚被灰盖着的火盆扒拉开,用嘴轻轻吹了吹,很快,红彤彤的小火苗便开始跳跃起来。 搓了搓手,陈友直起身来,一手搭在陈默未曾受伤的肩膀上用力晃了一下:“放心吧,当初打摆子都没要了你的命,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会没事的!” “嗯!”陈默重重的点了点头,重复了一句:“会没事的,一定会没事的!” 陈默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醒后心中有种别样的欣喜,只是想要回忆梦中的情景,却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究竟梦到了什么(大家不知道有没有这种时候)。 冬日的暖阳照在窗户上,为了防止中煤气,最上方的窗棂处掏了窟窿不说,靠墙的窗户也没关死,留着大拇指粗细的一道缝隙,此刻窗帘准是被陈友拉开,阳光顺着缝隙直射进来,映在墙上一条长长的光带。 光带当中,可以看到许多微小的浮沉飘荡,望着他们,陈默仿佛看到了芸芸众生。 “少言,你起来了么?”门外传来陈矩的声音,随着声音,屋门被推了开来,陈矩站在门口,身穿红色飞鱼服,笼罩在阳光之下,如同被镀上了一层金光。 “义父,您这是……?”陈默已经起身,见此情形,心中波涛汹涌,快步迎上前去跪倒行礼。 “快起快起,”陈矩快速伸手将陈默搀了起来,拽着他进屋,将他按坐在床上,自己也拉椅子坐在他对面,这才说道:“伤都没好利索,躺着就是,咱父子俩之间,又何须闹这些虚礼……当初你没料错,冯保果然出了事,万岁爷已经下旨,将其关入了‘点心房’,包括他的亲信徐爵,张大受,邱得用等,弟侄冯佑冯邦宁等皆已去职下狱。为父接替张大受,成了乾清宫管事牌子,不日就要出发,随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和司礼监秉笔张诚一道,去往冯保老家查抄他的府邸。” “刘守有?”陈默问了一句,却在琢磨陈矩,历史上可没当过乾清宫管事牌子,如今乍一改变,前路愈发扑朔迷离起来。 “对!”陈矩点了点头,说道:“他本是先皇重臣,假意投靠冯保,却在最关键的时刻捅了冯保一刀……” “义父,”陈默不再多想,匆匆打断陈矩问道:“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 “赵鹏程盗取老祖宗监印被当场抓住……” “三哥?”陈矩却不生气,解释道:“对,就是他。万想不到,他居然是冯保安插在府里的内奸,若非张鲸提醒,几乎要让他得逞。”说到这儿陈矩叹了口气:“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亏得咱家还那么信任他……扯远了,其实昨日什么都没发生,不过是刘守有进了一次宫,便开始联手东厂番子抓人,到了晚间入宫,咱家才知道,原来前几天南边新进献了一头要下仔儿的母象,产期就在这几日,万岁爷准备去瞧个新鲜。去象房,东华门是必经之路,冯保准备趁万岁爷出宫,联手刘守有的儿子,镇守东华门的燕山左卫千户刘右,扣压万岁,逼其逊位……” “果然如此!”陈默失神,喃喃自语。 陈矩被其打断,眉头一挑:“怎么,难道你早就料到了不成?” “没有没有,”陈默回过神来,连忙摇头否认,说道:“孩儿猜着冯保不甘心就此退出权利舞台是真的,倒是没料到他会使出如此激烈的手段。” “利欲熏心,背主求荣,如此行径简直人神共愤,亏为父当初还感佩此寮为人行事,如今想来,真是有些惭愧。” “太监造反,本朝立国二百余年,这是头一遭,谁又能想到呢?”陈默附和一句,想着陈矩适才说的关于信任赵鹏程的话,忍不住有些惭愧。 “对了,万岁爷问起你来着。”陈矩突然说道。 陈默心下一动,忙问:“万岁爷怎么说?” 陈矩面露羡慕之色,笑道:“还能怎么说,问你的伤好了没有,还问这两天怎么不进宫去请安……就万岁爷对你这份宠爱,连为父都有些嫉妒了。如今内廷大乱,过得几天,弄不好你小子能进司礼监也说不定。” “义父可别笑话孩儿了,孩儿能有今天,还不都是义父的栽培?”陈默客气一句,心中却不以为然,暗道还说什么进司礼监,能保住命就不错了。 “对了,冯保被抓,司礼监掌印该不会是落在张鲸手里吧?” “张鲸提督东厂,”冯保摇了摇头,说道:“新任司礼监掌印是张宏。本来万岁爷的意思是想让老祖宗出任的,可惜被老祖宗拒绝了。” “为何?”陈默不解的问,他倒没见过对权利不眼红的宦官,高忠此举,真是让他诧异万分。xh211 ☆、第七十八章 错乱 “方今内廷动荡不安,若想坐稳司礼监掌印这个位置,必须得有极大的魄力不可,否则一不留神,没准儿就要去跟冯保作伴。老祖宗毕竟有了岁数,雄心不再,只想安度晚年,不想再趟这个浑水了……”陈矩说到这里一顿,挑了挑眉头,说道:“不然,你以为咱家这个乾清宫管事牌子是怎么来的?依着为父的资历以及圣眷的程度,可还有点不够格呢!” 原来如此! 陈默暗暗点头,心说高忠倒是打的好算盘,以退为进,将陈矩推了上去,再有自己这个“御前红人”义孙,他的地位自然愈发稳当,当不当那个司礼监掌印也就无所谓了。 陈矩许是有事,并未在陈默房里久待,等他一离开,强撑了半天的陈默终于不用再装轻松,焦虑不安的在屋子里转开了圈子。 午饭的时候,他去了一次饭堂,却没听到关于冯保的消息,也没见到陈矩,不知道是不是赵鹏程不在的关系,美味的饭菜吃到他的嘴里如同嚼蜡,随意的用了两口,他便停箸不食,起身回了自己住处。 又是一个漫长的下午,期间他抄了两页《论语》,在屋子里转了一千一百三十六圈,走到后门处三次,小院儿大门处十一次…… 华灯初上时分,匆匆闯进屋的陈友终于带回了陈默等待多时的消息:“少言少言,万岁爷下旨了,徐爵等人削职去官,羁押东厂,张大受贬为小火者,发南京孝陵种菜,老,冯保……” “冯保如何?”陈默感觉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双手用力抓住陈友肩膀,伤口迸裂都没有感觉到疼痛。 “冯保倒行逆施,丧心病狂,凌迟也不为过,兹念曾为先皇托孤之臣,略有微功于社稷,白绫赐死,留其全尸……” “不可能!”陈默脑中轰然巨响,瞪着陈友:“你这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是圣旨么,可这不像圣旨用词啊?” “是王海说的,他跟着大爷入宫来着……不信咱这就给你叫他来,让他跟你说!” 王海?陈默冷笑一声,摇摇头:“不用了,下去吧,咱要静一静,现在脑子有点乱,得捋一捋。” 陈友仔细打量陈默一番,见他面色灰暗,一副受到惊吓的模样,不过虽然眉头紧紧皱着,眼睛却十分有神,跟前几天那种失魂落魄的模样绝不相同,略略安心,点点头:“静一静也好,静一静也好……咱就在隔壁,有事你就叫咱!”说完这些,他才离开。 陈默甚至没听见陈友出门,大字型躺倒在床上,盯着床幔出神。他想不通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结局,说好的贬为奉御呢?怎么就能白绫赐死呢?他苦笑了一下,其实早就该料到的,陈矩都当上乾清宫管事了,赐死冯保又有什么不可能的? 也许死了也不错吧? 陈默咬了咬牙,毕竟,这样发展下去,总算脱离了原来历史的轨迹。死了死了,一了百了,当务之急,是阻止朱翊钧抓着此事不放,大肆诛连,那样一来,冯保的死就没了意义,搞不好,仍旧会出现历史中记载的文官群起激昂,大肆攻击冯保张居正的局面。 这是陈默最不愿意看到的局面。 只是自己能够左右朱翊钧的想法吗?经历了劝告冯保失败的经历之后,陈默对自己的能力已经不再那样自信,尤其是现在,他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朱翊钧心里究竟是个什么位置。因为自己跟冯保的关系过于亲密,当初那些刻意的接近,恐怕在朱翊钧的心中早已没有任何分量了吧? 救驾之功? 想到这个词语,陈默忍不住苦笑。天家感情与常人不同,涉及到皇权,父子兄弟都能挥刀相向,何况区区救驾之功了。再说回来,当时那样的情况下,换作别人,也不可能眼睁睁的看着朱翊钧死。 现在老子是自身难保啊,还想这些有的没的做甚? 陈默用力搓了搓脸,这才惊觉伤口再次迸裂,疼痛不期而至,让他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没受伤的胳膊重重锤了床板一下,骂了一句马勒戈壁,颓然闭上了眼睛。 只是现在的他又哪里有心思睡觉,穿越以来的经历一幕一幕出现在他脑海,如同放幻灯片一般,搅的他头都快炸了。 “大爷,王海不是说你今晚不回来了么?怎么……”窗外传来陈友的声音,让陈默打了个激灵,咕噜从床上爬了起来,鞋跟都顾不上提,趿拉着就冲了出去,果见陈矩刚刚进院儿。 陈默此刻已经回过神来,深觉如此贸贸然上前打探消息不妥,吸口气定定神,咧了咧嘴,努力扯出一丝笑容,这才迎上前打招呼。 “万岁爷今晚要留宿延祺宫,用不着咱家伺候……少言,不好好躺着,这冷的天儿,穿这么少就跑出来,万一受了寒可怎么得了?快回屋!” 陈默这才惊觉出来的急,居然只穿中衣(又称里衣或中单,是汉服的衬衣,起搭配和衬托作用,如同现在的衬衫,不可外穿,可以作为居家服和睡衣)就跑了出来,被陈矩一提醒,顿觉寒风刺骨,浑身跟没穿衣服似的,不禁打了个哆嗦。 嘴角一咧,这次可不是故意的,而是冻的。陈默哆嗦着笑道:“听着义父回来了,孩儿出来瞧瞧……义父用过晚饭了么?” “用过了……陈友泡一壶茶端过来……少言,去你屋,为父有些事情瞧不透,咱爷俩探讨探讨。” “什么事啊?”陈默将陈矩让进屋,请陈矩坐到自己床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思琪曾经睡过的那张床,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居然仍有淡淡的幽香弥漫。 “万岁爷本来下旨要处死冯保,风声都传了出去,下午的时候,张诚跟孙秀去请旨却碰了一鼻子灰,再后来张鲸也去了一次,万岁爷干脆见都没见……你小子聪明,琢磨琢磨,万岁爷该不会是改变主意了吧?” 朱翊钧的性格中确实有些优柔寡断,缺乏果断行事的魄力,很有可能改变主意,放冯保一马,这也附和历史的记载。毕竟,“大伴”造反,传于后世,冯保的名声是臭了,他这个受害人,面子上也未见得会好到哪里去。 不过那样一来,跟原本历史记载的又有什么不同? 按理说陈默应该失望才对,只是不知为何,他却感觉心头一松,忽然十分踏实起来——也许,老子真的对老家伙有感情了吧? 陈默暗自苦笑,自己也说不清楚,他突然有种冲动:“义父,孩儿想进宫去看看!” ☆、第七十九章 伴君如伴虎 “进宫?这时辰了,进宫做什么?”陈矩面露诧异之色,实在想不通陈默此刻进宫有什么目的。 陈默一笑说道:“义父您想啊,您都说万岁爷器重孩儿,如今宫里头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孩儿若是不去瞧瞧,有点说不过去吧?其实孩儿下午就该去的,这种事赶早不赶晚,如今再去都有点迟了呢!” “说的也是!”陈矩被陈默说服了,点了点头:“现在刚酉时,你有禁城骑马的权利,去瞧瞧也无不可……冯保这事一日不彻底解决,为父这心就一日不踏实,问清万岁爷的意思,为父也好踏实睡个好觉。” “是。”陈默答应着起身穿上棉裤棉袄,套上大红贴里,冲陈矩一躬身:“孩儿去了!” 陈矩将陈默送出小院儿,叮嘱他速去速回,陈默答应着告别,去马厩随意牵了匹马,跨马出府,直趋东华门而去。 东华门验过腰牌,陈默随口问那查牌百户:“刘千户呢?怎么不见他?” 百户一躬身,一边牵着陈默的马往内走一边说道:“回印公,刘千户升职了,后晌才办的交接,已经不在东华门当差,如今新来了个千户,姓马,印公要见,卑职去给您叫马大人……” “不必了!”陈默面无表情,随手自怀中摸出一块散碎银子丢给那十分上路的百户,问清对方名字,这才在对方欣喜的目送下夹马腹向北而去——内廷生活让他成长迅速,已经无师自通,学会了许多收买人心的手段。 春桃领着几名小火者自北而来,忽见一马如飞而至,连忙躲到路旁,举起手里的灯笼打量。骑马者飞速驰过,她却眼尖的认出了对方身份:“哎,陈公公,陈公公,陈……刚才过去的那位是陈默不?灯笼太暗,本姑娘没看清。” “春桃姐没看错,小的看清楚了,确是陈公公无疑。”一名小火者说道。 其他几名小火者也纷纷附和:“没错没错,绝对是陈公公,满内廷扳着手指头数,年轻轻就穿红袍的,就陈公公一份儿……” “这么晚了,他急匆匆的做啥去了,连本姑娘叫他都没听见……”春桃暗暗疑惑,冲一名瘦了吧唧的小火者一努嘴:“你去,跟着过去打听打听,速速回来报给本姑娘。” 小火者身子瘦小,跑的飞快,痛快的答应一声,很快就没入了夜色之中。 春桃这才稍稍安心,领着其他几名小火者回了慈庆宫。她是奉了太后之命,去坤宁宫办差的,顾不得休息,先进暖阁复命,却见思琪也在,也不管太后也在,复命之后顺口就道:“娘娘,琪姐姐,你们猜奴婢刚才碰到谁了?” “臭丫头,还跟哀家卖起关子来了,讨打是吧?”自从朱翊钧大婚之后,李太后就已经很少再过问政事,所以这两日内廷的动荡并未影响到她,猫着腰小心的用一块十分软乎的棉布擦拭一盆君子兰的叶子,说话间也没回头,动作轻柔,配着她绰约的风姿,有一种别样的诱惑。 望着李太后翘挺的屁股,小丫头春桃羡慕的咽了口吐沫,这才回过神来:“娘娘恕罪,奴婢可不敢卖关子,实在是这当口看到那人太过惊讶罢了……” “不会是陈默吧?”思琪插口问道,同时放下了手中的针线。 “琪姐姐,你怎么猜到的?”春桃瞪大了眼睛望着思琪,忽然吐了吐小舌头,做了个鬼脸儿,暧昧一笑,伸出大拇指冲思琪晃了晃。 思琪脸上一热,低下头继续做她的女红,不再说话,耳朵却支棱了起来。 “还真是陈默啊?他胳膊上的伤好了么?这时辰入宫,该不是为了冯保之事吧?”李太后并未看到春桃与思琪之间的小动作,将手中的软布放在花盆旁边的架子上,转回身望着春桃问道。 “谁知道呢,骑着马,匆匆忙忙的,奴婢叫了他好几声都没听见……”春桃嘟起了红唇。 “你这丫头,怎么不派个人跟着去看看呢?”太后瞪了春桃一眼,春桃露齿一笑:“娘娘小看奴婢了,奴婢让吴顺跟着去了。” “这还差不多,”李太后满意的点了点头,冲门口努了努嘴:“跑了一躺坤宁宫,怪累的慌,你先下去歇着,吴顺回来,带他来见哀家。” “是!”春桃答应一声,偷着给思琪递了个眼色,悄悄退了下去。 “琪儿——” “奴婢在!” 李太后转身跪到那尊白玉观音像前边,素手轻舒,从桌角下拈起三柱檀香,就着思琪递过来的长明灯点燃,插入观音像前的藏式合金八吉祥莲花香炉,双手合十拜了三拜,起身站了起来,瞥一眼旁边立着的思琪,见其身穿淡蓝色纱袍,酥胸高挺,露出一大片细如凝滞的白腻,不禁叹了口气:“年轻真好啊!” “娘娘也不老啊,娘娘乃菩萨化身,青春常驻,奴婢不过凡夫俗子罢了。” “菩萨化身?”李太后哼了一声,扶着思琪的肩膀坐到了床上:“都是唬弄世人罢,天道飘渺,世宗爷(嘉靖皇帝朱厚熜)追求了半辈子,最终还不是……?天下之事,平安开心才是正途,什么荣华富贵,什么权势身份,到头来,不过是过眼云烟,谁也难逃一个死字。世宗爷如此,先帝爷如此,张太师如此,哀家也是如此,就连那冯保,这些年纵横内外,如今,不也打入了大牢等死么?”说着冷笑了两声。 “以前奴婢不敢说,其实冯公公行事,某些时候,确实有些太过了……” “岂止是太过,简直是胆大包天至极,”李太后黛眉倒竖,打断思琪,银牙猛咬,恨恨道:“别的倒还罢了,居然欺负到哀家头上,这一回,皇帝若是不杀他,哀家绝不罢休!” “娘娘息怒,都怪奴婢,又提起了这事儿……放心吧,万岁爷定饶不了冯保的,就只是永宁长公主……”思琪说着一叹,怕李太后气坏了身子,不敢再说下去。 木已成舟,事情已经再无回转的余地,李太后昨日听说当初自己的女儿永宁公主下嫁梁邦瑞的事居然是冯保暗中操作之后,已然大大发作了一场,眼睛哭的此刻还有些红肿,不想再提这事,转移了话题:“不说这些了,倒是那陈默,你了解他,猜猜他这回进宫的目的?” 思琪面上飞快掠过一抹红云,迟疑了片晌说道:“奴婢其实也不了解他,实在是猜不出,不过,他是聪明人,如今刚当上惜薪司的掌印,娘娘跟万岁爷又都这么喜欢他,肯定不会趟这汪浑水。” ☆、第八十章 伴君如伴虎 李太后跟思琪闲话的当口,陈默已经到了延祺宫,小火者通禀之后,郑友德亲自将他迎了进去,一路上好一番嘘寒问暖,直到进了后殿,这才告一声罪,进去通禀。 陈默在殿门口徘徊等待,隐约听见廊子尽头有几个低等位的宦官在窃窃私语,留神倾听,说的是谁谁被抓,谁谁真活该,谁谁挺可惜之类的话头,知道他们议论的是最近两天宫内的巨变,不禁感慨万分,心说这一进门,也不知道老子还能不能囫囵着出来,所谓“伴君如伴虎”,真是诚不我欺啊! “印公,万岁爷还没歇息,叫你进去呢!” 郑友德的身影打断了陈默的思绪,迎上前躬身道谢,这才往东暖阁行去。 东暖阁温暖如春,朱翊钧只穿中衣,斜靠在炕头竖着的缎黄龙凤呈祥迎枕上,郑淑嫔穿的更少,翠绿稠裤,大红肚兜,香肩似雪,玉臂如藕,跪坐在朱翊钧脚下,正在轻巧的给他敲腿。 “内臣参加淑嫔娘娘,参见万岁爷!”陈默推金山倒玉柱,跪倒在地磕头,故意将郑淑嫔排在前头,以博二人欢心。 “平身吧,臭小子越来越会拍马屁了!”朱翊钧果然一乐,郑淑嫔也噗嗤一乐:“少言就是会说话……你胳膊有伤,坐到炕上来……陛下,您是天下共主,平日里让人恭维惯了,今日臣妾排到了您前边儿,对不住啦!” “爱妃开心就好!”朱翊钧宠溺的伸手揉了揉郑淑嫔的头顶,直起身来望向陈默:“先别忙着坐,你来的正好,朕有个差事交给你做。” “万岁爷吩咐!”陈默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怕是你也听说了,冯保妄图谋逆,已被朕关进了东厂点心房,你去走一遭,赐他一条白绫,送他上路罢,朕不想再让他看到明天的太阳!” 这话怎么说的?莫非你迟迟不处死冯保,就等老子来呗? 陈默有些失措。没帮冯保,他已经十分愧疚,如今朱翊钧居然让他去处死冯保,简直是将他逼到了绝境。 “这不是让老子愧疚一辈子吗?要杀要剐随便,这他娘的算什么?”陈默忍不住问候了好几声朱翊钧的母亲,十分后悔,怎么就不趁机会真当了李太后的“上床太监”呢? “怎么,你不乐意?”朱翊钧肃杀的声音将陈默从“精神胜利法”当中揪了出来,噗通跪倒:“奴才怎么会不乐意,不过既然冯保犯下了谋逆之罪,理当交由三法司审理处置才好,如此草率将其处死,世人愚昧,怕是要非议万岁爷,于万岁爷名声不利,内臣斗胆,还望万岁爷三思。” 所谓三法司,指的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个衙门,凡重大案件,例由这三个衙门联合审理,称为“三司会审”。而冯保的案子,真要如此办理的话,恐怕三司会审都不行,连同锦衣卫,东厂,都应该参与其中才对。那样的话,被曾经最信任倚重的太监谋反这事可就天下皆知了,绝非朱翊钧所愿。 之所以如此说,陈默除了不愿意亲手处死冯保以外,也是希望通过这番话,让朱翊钧改变想法,放冯保一马,也算报冯保知遇信任之恩——这其实是他此次入宫最大的目的。就算冯保之死改变了原本的历史,但是从他骨子里来说,他还是不愿意眼睁睁看着冯保死的。就像当初他不愿意用郑淑嫔的死来换取历史的改变,如今,他同样不希望用冯保的死来交换另一种历史。 他是希望改变历史,中兴大明,为了这个目的,他不会惧怕杀戮。但从根本上讲,他还是讨厌暴力的,假如有更趋温柔的手段,他宁愿被人惯以妇人之仁的差评,像春雨一般,“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 “大胆!”朱翊钧没有说话,沉默了片晌,倒是郑淑嫔首先忍不住娇喝了一声,意味深长的望着陈默厉声道:“刚当了掌印,就敢质疑陛下的决定了?陈默,莫非你要抗旨么?” 陈默不傻,领会了郑淑嫔这番疾言厉色的话语当中浓浓的回护之意,但他处事自有自己的原则,只能歉意的望郑淑嫔一眼,勇敢的迎着朱翊钧审视的目光,朗声说道: “奴才不敢抗旨,但有些话奴才不吐不快!” 朱翊钧眼睛眯缝起来,怪声说道:“看来朕还让你如鲠在喉了?说罢,朕倒想听听到底什么让你‘不吐不快’了?” 陈默也是豁出去了,一字一顿说道:“恕奴才直言,冯保不能杀!” “为何?”朱翊钧双手握拳,青筋隐现。 郑淑嫔连连眨眼,陈默却视如不见,朗声说道:“冯保确实该死,可杀了他,天下人会怎么看万岁爷,怎么看太后娘娘?奴才敢问一句,万岁爷真的考虑清楚,杀了冯保之后的后果……” “放肆!”朱翊钧突然从炕上弹了起来,蹿到炕沿儿,一脚就将未曾提防的陈默踹了个趔趄,也将他后边的话踹回了肚子。 “冯保弑君谋逆,欺瞒帝躬,其罪罄竹难书,你居然还敢替他说话,陈矩都是这么教你做奴才的?”朱翊钧面色涨红,挥舞着手臂在炕上来回兜圈子,嘴里也不闲着:“你可知道,当年朕尚年幼,偶然醉酒,割了两个小火者的头发,冯保就告诉了母后,母后大怒,朕在她面前跪了足足六个时辰,才让母后消气。还有武清伯李伟,那是谁?那是朕的外公,见了冯保,冲他施礼,他居然连避都不避,他以为他是谁?永宁公主,朕一奶同胞的亲妹妹,朕跟母后爱若明珠,冯保呢?为了三万两银子,居然瞒着朕跟母后,让身患肺痨的梁邦瑞做了她的驸马,结婚当日就暴病身亡,让朕那可怜的妹子连男女之事都未曾经历便守了寡……”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哈腰狠狠瞪着陈默,一字一顿问道:“这样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居然让朕放过他?还是,你真的早已投靠了他?” ☆、第八十一章 伴君如伴虎 陈默脑袋嗡的一声,心道果然还是来了。不过朱翊钧话里的意思,又让他隐隐有些希望,难道他还不能肯定老子跟冯保的关系? 这让他瞬间冷静下来,跪倒磕头不迭,诚恳说道:“万岁爷冤枉奴才了,奴才生愿做万岁爷的人,死愿做万岁爷的鬼,刚才说那些话,根本就不是为冯保说话,实在是替万岁爷考虑,万岁爷明察啊!”他真的并不讨厌朱翊钧,甚至对他后来的遭遇十分同情,从心里上来说,更愿意跟朱翊钧一道中兴大明而不是其他什么人,所以,这些话倒是肺腑之言。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妾也觉得少言不可能跟那冯保有关系。” 郑淑嫔从来都不肯自称“臣妾”,如今突然从她嘴里听到这个词语,倒是让朱翊钧从沸腾的怒火顶端冷静了下来。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的陈默,再望一眼跪在炕上自己脚边的郑淑嫔,皱了皱眉头,眯眼说道:“都起来吧!” 说着话他也坐回了炕上,扫陈默一眼:“朕愿意相信你,不过,有人说你跟冯保走的很近,每次见他,都要密谈很久。前两天你入宫,说是来见朕,其实是来见冯保的,冯保临走前甚至给你留话,说什么有要事跟你相商,现在,朕希望你能给朕一个解释。” 陈默这次入宫,心里一直抱着一个侥幸,可现在朱翊钧的这番话,一下子就将他所有的自我安慰变做了云烟,消失的无影无踪。 矢口否认?恐怕说不过去。 虽然早就考虑过这个问题,不过事到临头,陈默仍旧出了一身冷汗。 “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生愿做朕的奴才,死愿做朕的鬼么?说话啊?”朱翊钧的脸上浓浓的都是嘲讽之色,深深的失望隐藏在眼底深处,甚至连他本人都没有察觉。 “张鲸跟张诚都找过朕,愿意替朕去处死冯保,朕之所以不答应他们,就是为了给你一次证明的机会,如今看来……” “万岁!”陈默突然打断了朱翊钧,再次跪倒在地上:“奴才也是没有办法啊!”他心乱如麻,只觉自己的穿越,根本就是命运的一次巨大的嘲讽:“没有冯保,奴才根本就无法入宫,没有冯保,奴才也早就丢了命,他对奴才恩威并重,寄予厚望,奴才却逼不得已之下背叛了他,本就已经畜生不如,如今万岁爷您又逼着奴才去杀他,根本就是要奴才做一个忘恩负义的小人啊。” “忘恩负义?”朱翊钧一阵冷笑,恨不得再踹陈默一脚:“难道朕对你的恩情都是喂了狗?呸,喂狗还知道冲朕摇尾巴,你狗都不如,来……” 一见朱翊钧要叫人,生死关头,陈默急了,蹭的扑过去抱住了朱翊钧的腿:“万岁爷,求您给奴才一个机会,等咱说完,您再杀咱不迟,”说着根本不给朱翊钧说话的机会,直接就道:“万岁爷可知道,冯保早在多年前就开始秘密招收宦官,布局内廷?” 此话一出,朱翊钧顿时一怔,迟疑问道:“还有此事?” 有此一问,陈默略微安心,将冯保广插暗手,布局后宫的事情大致讲了一番,其中也提到了本体入宫的始末,最后着重叙述了冯保指示本体盗取高忠御马监监印之后的事情,包括最后那次见冯保,冯保用手铳指着自己逼自己做出选择,最终又放了自己的经过,一五一十的讲了一遍,除了自己灵魂穿越没说以外,几乎毫无保留。 这是他这几天琢磨出来的对策,实承其事。只要朱翊钧摊开了问,说明人家早就有了证据,再若抵赖绝对是不明智的选择,反倒不如光棍一些,来个竹筒倒豆子,搞不好还能换取一个实诚的考语,抓住一线生机。 “一头是恩比天高的万岁爷您,一头是义重如山的恩公(这个形容好像不怎么贴切,不过,冯保十分欣赏陈默,乃至于在最关键的时刻竟然也能放他一马是不争的事实,恩公,义重之说倒也能说的过去。好吧,其实是咱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形容了),您让奴才怎么选?选冯保?您胸怀大志,天纵英姿,跟他走就相当于至大明未来于不顾,也对不起您跟太后娘娘对咱的知遇之恩。选您?冯保本就是奴才的主人,无异于卖主求荣,为世人所不齿。奴才实在是两难,只能两不相帮……” “那万一要是冯保成功了呢?”朱翊钧不为所动,冷冷问道。 “……万岁爷天命所归……”陈默张口结舌,迟疑半天冒出这么一句,却也知道此话说来好听,其实都是虚言,说了跟没说一样,只能黯然低头,不敢再看对方。 “好,就算你左右为难,前事朕可以不再追究,但人这一生,不可能永远蛇鼠两端,脚踩两只船,想要让朕继续相信你,你就做个了断,去杀了冯保,日后你依然是朕的臭小子,朕依然是你的小爵爷。” 初次相遇的遭遇对于朱翊钧来说是一件刻骨铭心的事情,身为九五至尊的他,头一次体会到了朋友的感觉,就如同郑淑嫔一样,陈默所带给他的,是平等,是新奇,是一个正常人应该拥有而他却偏偏从未体会过的经历。这也是他暴怒当中,仍旧能够容忍陈默的直接原因,是他的底线——如果陈默根本就不在乎那一份特殊的友情的话,他又何必心软何必强求? “少言,陛下都这么说了,你还不赶紧答应?难道你真的让陛下杀了你才甘心?”郑淑嫔终于插上了话,俏目圆睁,恨铁不成钢的看着陈默,恨不得伸手去按他的脑袋。 是啊,朱翊钧堂堂天子,姿态已经放的如此之低,老子还犹豫什么? 陈默知道这已经是最后的机会,答应下来,万事大吉,不答应,就是彻底决裂,就是死。可他就是无法点头,因为他知道那天冯保放过自己的行为多么的不容易,因为他不想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方是大丈夫所为——就算冯保必死,老子也要求一个问心无愧——他终于找到了这两天自己烦恼焦虑的原因,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愿意冯保死。 “小爵爷还记得当初奴才被张鲸陷害,关入‘点心房’差点送命的事么?”沉默良久,他终于缓缓开口,一句话,就将朱翊钧拉入了回忆当中。 ☆、第八十二章 伴君如伴虎 “那一次,若不是万岁爷突然出现,奴才早就被那些混账们弄没了小命,当时奴才便发誓,要效忠万岁爷一辈子。”说起这些时,陈默忍不住有些伤感。 造化弄人,谁也想不到,一段十分难得的君臣知遇居然会走到如今这样的地步,就连怒火中烧的朱翊钧,听到这里,都不禁有些感慨。 但这并非陈默的本意,他收拾情绪,继续说道:“万岁爷可还记得当时您盛怒之下,让人去叫冯保,却被奴才阻止的事情么?奴才哪里是不想深究,实在是担心大晚上的万岁爷身处东厂,冯保铤而走险啊。”说着一顿,他换了口气,也不管朱翊钧的反应,继续说道: “后来事实证明奴才多心了,冯保也到了,却未做出奴才担心的事情……那可是他的大本营,多好的机会啊,若他真的想造反谋逆,怎么会错过呢?” 朱翊钧这才听出陈默的弦外之音,冷笑一声:“你说他为什么会放过?朕来告诉你,因为事发突然,他根本就没有准备,若真的让他做好了准备,他绝不会对朕心慈手软。” 陈默瞧朱翊钧一眼,见其怒火根本不加掩饰,关键时刻,他居然噗嗤笑出了声。 “为何发笑?”朱翊钧被陈默笑糊涂了。 你刚才都暴怒成那样了,啰哩啰嗦一大堆,冯保在你面前你恨不得咬死他,老子居然还妄图告诉你冯保造反也是逼不得已,老子是吃错药了吧? 陈默是被自己的愚蠢逗笑了,可这能告诉朱翊钧么? “奴才是在笑自己,万岁爷都抓住冯保谋逆的证据了,奴才居然还在这里替他说话。”答案是肯定的,对待朱翊钧,陈默一直不循常理。 “这么说,你是答应去处死冯保了?”朱翊钧的怒火终于小了一些。 其实男人之间的感情有时候类似于男女之间的感情,付出多的一方,一旦得不到与付出成正比的回报,便会不甘心,朱翊钧对陈默就是如此。因为他自认为对陈默太好,所以陈默就不能背叛他,所以他就希望用事实来证明。这是他非但不杀陈默,还要给陈默一次机会的根本原因。 陈默自然猜不透朱翊钧的心理,再说,就算他真的能猜透,这种掉脑袋的事情上,谁也不敢保证朱翊钧会不会失望至极,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好,既然朕留不住你的心,那朕就毁了你。 此情此刻,陈默根本就没有任何依仗,更无任何定能安全度过的把握,所行所说,不过是遵循自己的良心罢了。 他摇了摇头,诚恳的望着朱翊钧的眼睛:“万岁,冯保不能杀,即使要杀,也不应该在此刻。” 朱翊钧无语,左右巡视,发现旁边炕桌上摆着茶盏,抓起来狠狠砸向陈默。 这次陈默留了神,一侧脑袋躲了过去,却未退缩,挺直了身子说道:“万岁息怒,听奴才说,杀了冯保,必陷万岁,先皇,乃至两宫太后于不利的境地……您想啊,冯保的权利是谁给的?是隆庆皇爷,是两宫太后,是万岁爷……他的罪状最大就是谋逆,其它虽也罪大恶极,却不及于死,偏偏那谋逆之事,却根本就不能提。何也?提之,天下臣民会怎么想万岁爷您?要知道,他可是您最为信重,称‘大伴’而不名的人啊!” 这话方才陈默就隐约提了一句,不过当时朱翊钧正值盛怒,并未留意,此刻听了,不禁陷入了沉思。 郑淑嫔面色本来十分担忧,此刻却有些茫然起来,瞥向陈默的目光,十分耐人琢磨。 “看来你是铁了心要救冯保啊?”默然良久,朱翊钧忽然深深的叹了口气。 陈默干脆点了点头:“为万岁名声着想,冯保确实不能杀。再退一万步,冯保毕竟有恩于奴才,如今走到这一境地,于情于理,奴才都该尽一份力……这是奴才的真心话,万岁爷要杀要剐,奴才随您处置。”说完他膝行退后两步,将头深深的扎在地上,再不起身。 “好一个有情有义,朕若杀你,倒是朕不仁义了?”朱翊钧的语气十分奇怪,似悲似喜,只有一双眼睛,眼白通红,如同炙热燃烧的火焰,平静的说道:“记得当初咱每君臣二人曾经谈论到魏征,你还记得你是怎么评价他的么?也许不记得了吧?那朕告诉你,朕不是唐太宗,你也别想做魏征,充其量,” 说到此处,他的声调突然拔高,简直变成了怒吼:“你就是个阉竖,目无君父的阉竖!来人,来人,来人——” 朱翊钧的声音高亢至极,远远的传到外边,更勿论屋子里的陈默与郑淑嫔。 “陛下……”郑淑嫔从未见过朱翊钧如此动怒,吓的花容失色,叫了一声,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开口相劝。 陈默也怔住了,等他回过神,一名身穿黄底丝绣大红飞鱼服,腰挎绣春刀的大汉将军已经闯了进来。 “将他给朕拖出去,廷杖!”朱翊钧根本就等不及那大汉将军行礼,以手指着陈默喝道。 “是!”大汉将军答应一声,高叫一声来人,很快四名同样装束的大汉将军进来,一把就将跪在地上的陈默揪了起来。 完了! 陈默太知道廷杖所代表的意思了,非死即残,叫了一声“万岁饶命”,却知道朱翊钧已经下定了决心,不然就不会提到魏征了,是以根本就不认为朱翊钧会收回成命,所盼望的,不过是朱翊钧只是给自己个教训,而非要自己的性命罢了。 所谓廷杖,说白了就是用棍子打人屁股,是一种对朝中官吏实行的一种惩罚,最早始于东汉,金朝元朝普遍实施,但让廷杖声名大噪的,确是明朝。 明代廷杖,杖用栗木制成,打人的一端削成槌状,包有铁皮,上有倒钩,往往由经过特殊训练的厂卫执行,一杖下去,皮开肉绽,若不手下留情,往往几下就能毙命。而得以担当如此重任者,需通过白纸垫砖,砖碎而白纸不破方得合格,以便应对上方的命令:用心打,必死;着实打,必残;打,就是皮外伤,无非是个教训。 “陛下,怎么打?”大汉将军问道,陈默停止了挣扎,望向朱翊钧——能活着,谁又想死呢? ☆、第八十三章 廷杖 朱翊钧并没有直接回答那大汉将军的问题,而是看了看郑淑嫔,又看了看陈默——暖阁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陈默与郑淑嫔甚至感觉到能够听到自己的心跳——“用心打!” “陛下——” “万岁爷——” 朱翊钧一把将扑到自己旁边的郑淑嫔推开,大手一挥:“拖出去!” 穿越一次,居然是这么个死法?陈默不是没有设想过以后,穿越以来,他曾经设想过,有朝一日,在自己的努力下,四海升平,万邦来朝,自己便引退山林,找一个风光秀丽的地方结庐而居,跟思琪过陶渊明写的那种“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隐居生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慢慢老去…… “看来老子终究不过是个普通人,就算穿越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情砸在脑袋上,普通人依旧是普通人……不知道这次再死,还会不会穿越?要是还能,但愿穿越到一个和平的年代,做一个普通人,平平安安一辈子……” 胡思乱想间,陈默已经被拖出了大殿,按在一条不知何时准备好的长条凳子上,身子被捆得动弹不得。 他只觉屁股一凉,尚来不及惊呼,便听不知谁扯着嗓子嚷了一声“打”,随即风声呼啸,伴着一声呼喝,就觉麻辣辣的屁股一沉,被狠狠的压向身下的长条凳子,屁股与杖接触的地方像是点着了火,痛楚直顶脑门,忍不住长嚎一声:“啊——” 郑友德便在旁边观刑,眼见得孔武有力的大汉将军一杖下去,陈默粉嫩嫩的屁股上立刻隆起一道儿臂粗细的紫黑色僵痕,血粼粼可怖,再听陈默撕心裂肺一声痛嚎,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下意识的便扭过了脑袋,不忍再看。 适才第一位进殿的大汉将军是这班侍从的领班,此刻站在丹陛之上,面色如同铁铸一般,脚尖内收,如同一尊红袍门神。 众都人包括郑友德此刻已经看清楚了负责监刑的领班脚下摆出的姿势,代表的居然是往死里打的含义,不禁面色各异,猜不透为何如日中天的陈默进殿工夫不大,居然惹得朱翊钧雷霆大怒,到了不杀不快的程度,谁都没注意到前殿与后殿夹道之间本来躲着的一个黑影此刻没了踪迹。 “呼……啪……” “呼……啪……” 如是者三,行刑者停住,回头看了看领班,领班脚尖往里又收了收,大喝一声:“看什么看?用心打!” 行刑者确认了命令,高高扬起手中木杖,狠狠抡了下去,又打了两杖,凑够五杖,换人再打。 这班大汉将军当中拥有廷杖手艺的人有五个,除第一人打了五杖之后,轮流上前杖击陈默,每人三下,喝着“用心打”的号子,不过抡了一圈,陈默的屁股大腿已经血肉模糊,白骨隐现。 第一杖太过突然,痛楚太过剧烈,陈默忍不住一声惨嚎。可是自从第二杖开始,他就咬住了嘴唇,憋住了声,再不呼痛。这不是他充英汉显英气,实在是他惫懒之气发作,跟朱翊钧较劲,跟命运较劲——死就死,老子是没本事,改变不了历史,当不成英雄,不过即使死,老子也要死的像一条汉子! 殿外廷杖,杖打屁股,声声不绝。殿内暖阁,朱翊钧面色铁青,赤足站在门口一言不发,他只听到了陈默一声惨呼,接下来,任凭他如何用心凝听,都再没听到陈默的声气,这让他心中的怒火更盛,手扒门框,胖乎乎的手背上青筋都露了出来。 “三十三杖了,陛下就饶了少言吧,毕竟他救过咱俩的命啊!”郑淑嫔同样赤足,站在朱翊钧身后,不知是门缝中吹进了冷风还是怎么,雪白的臂膀瑟瑟发抖,梨花带雨,终于忍不住哀求万历。 朱翊钧面色微动,怒火稍退,却很快重新燃烧起来,咬牙切齿说道:“到了这份儿他都不求饶……他不是以死求心安么?朕若不成全,岂非对不住他?” “陛下,他就这个脾气,天不怕地不怕,若非如此,你也不会那么器重他啊?”郑淑嫔继续求肯,心中不禁回忆起第一次见陈默时的情景,那真是个十分特别的人,什么话都敢说……她有种感觉,今日若是眼睁睁看着陈默被打死,自己一定会内疚一辈子。 朱翊钧不为所动,只是抓着门框的手更加用力,指甲竟然陷入了门框一截而不知。 “陛下……”郑淑嫔再次开口,却被殿外隐隐传来的马蹄声打断:“怎么回事?”一把就拉开了门。 是啊,内宫重地,禁卫森严,究竟是谁,居然敢将马骑进延祺宫呢? 朱翊钧也很奇怪,恰好郑淑嫔拉开了门,想都没想就往外走,赤足的样子,把外边伺候着的都人们吓了一跳。 两名小火者跟郑淑嫔的贴身宫娥匆匆进暖阁去取衣服鞋子,等再出来时,马蹄声已止,一名女子的声音在外边哭叫着什么,朱翊钧跟郑淑嫔已经穿过了廊子,走到了大殿门口,急忙叫着追了过去,终于赶在二人出殿之前拽住了二人。 朱翊钧一边不耐烦的穿鞋一边高喝:“谁在外边喧哗?” “回万岁爷,是慈庆宫的春桃!”回答的是郑友德,声音中隐带一丝喜意。 “春桃?怎么回事?”朱翊钧一边问着,一边出了大殿,先见一匹骏马停在殿前空地上不安的打响鼻,扫视一圈儿,才见到春桃,竟然趴在了陈默的身上,哭闹冲行刑的大汉将军叫嚷:“为什么打他?为什么要打他?” “胡闹!”春桃也是太后宠爱的宫娥,朱翊钧虽然愤怒,却未失去理智,指着旁边瞅着的众人:“还不赶紧把她拉开!” 众人得令,一拥而上,七手八脚的将春桃从陈默的身上扯了下来。春桃挣之不脱,不再挣扎,却趁众人将她拽到旁边的当口,扑到了丹陛之下:“求万岁爷开恩,饶了陈公公吧,有什么火,您就冲奴婢撒,他怎么也是个掌印太监,还是太后娘娘亲封的,要打,您就打奴婢吧……要打,您就打奴婢吧……” 春桃说着话,砰砰连续磕头,泪如雨下,泣不成声。 朱翊钧不为所动,目视等待命令的行刑者:“继续打!” “不,万岁爷,您就饶了陈公公吧……”春桃爬上丹陛,拽着朱翊钧的裤腿哀求,见朱翊钧一点反应都没有,转身便冲下了丹陛,再次扑到了陈默的身上:“别打他,要打就打奴婢吧……” “春桃,赶紧下去,快点!”陈默心中感动,忍着痛厉声喝道。 “陛下……?”行刑者高高举着木杖回头望向朱翊钧。 ☆、第八十四章 廷杖 朱翊钧的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寒光流泻而出,从牙缝中迸出一个字:“打!” “陛下——”郑淑嫔叫道:“她可是太后娘娘……” “打——”朱翊钧高声喝道,同时甩开了郑淑嫔抓在袖子上的手。 随着他的声音,那丹陛之上的大汉将军领班大步走了下去,接过行刑者手里的木杖,高高扬起,裹挟着劲风呼啸而下,但听“啪”的一声脆响,春桃一声凄厉的惨叫顿时响彻整个延祺宫上空,如同杜鹃啼血,众人感同身受,全都别过脑袋不忍再看。 “滚开,老子用不着你可怜!”陈默用力挣扎,绳子深深的勒进他的肉里,根本就无法挣脱,急的他满头大汗,脸红脖子粗,只能破口大骂,希望能够让春桃从自己后背上下去。 春桃略怔一瞬,非但不下,反而用力抱紧了陈默:“不下,就不下,死也不下!”说罢将头扎在陈默的肩窝处,银牙一咬,斜看手握木杖的大汉将军:“来吧,王八蛋,想打他,除非先打死本姑娘。” “傻丫头,你这又是何苦?”假如趴在身上的是思琪的话,陈默一定不会惊讶,可现在愿意以身相替的是他几乎很少留意的春桃,让他十分别扭当中九分感动八分惊讶七分不自在六分小得意……临了末了,有个女人愿意为了老子冒死相替,这一遭,值了! 是啊?咱这又是何苦? 春桃也说不清楚。当她听偷了陈默的马回去报信的吴顺说朱翊钧要廷杖陈默的时候,扯下吴顺就上了马,连思琪都没顾得上告诉。到了延祺宫,一见陈默被打的皮开肉绽,想都没想就扑了上去。 现在猛听陈默“你这又是何苦”,她一下子就被问愣住了。 “啪——” 又是一声脆响,春桃感觉自己的灵魂好像都要被打散了,索性不再想这个问题,咧嘴一笑,嘶声说道:“打死你了,琪儿姐姐怎么办?” 原来如此,陈默不禁有些淡淡的失落——原来是姐妹情深啊,还以为……“啪”的一声,打断了陈默的思绪,感觉后背上春桃身子一僵,突然重了许多,吓了一跳,连忙惊呼:“春桃,春桃,春桃……” “回陛下,春桃晕过去了!”领班高声回禀。 “拖开她,继续打!”朱翊钧冷冷的吩咐,并未因为春桃出现而改变心中的决定。他特别想知道,陈默到底是不是真的不怕死,他想知道,陈默的骨头到底有多硬! 春桃到底是女孩子,身子娇弱,三杖下去便疼的晕死了过去,很快被人从陈默的身上抬了下去。领班的木杖早就高高的扬了起来,一待春桃被拖开,马上便大喝一声,用尽全力抡了下去——他见惯了廷杖的场面,外臣,内宦,就连那些号称大义当头死都不惧的御史言官,一场廷杖下来,也是痛呼声一片,混没半点英雄气概,唯有陈默一人,除了第一声惨嚎,自始至终再未吭过一声,让他心生佩服。 反正朱翊钧也下定了决心要陈默的命,,他不想让其再多受折磨,干脆一杖结果了了事。论廷杖,他是佼佼者,想要人命,只需照着尾巴根子略微往上的部位用阴劲儿一敲,准保腰子(肾)震碎,一命呜呼。 但领班的好意到底没有表现的机会,木杖自最高点下落的瞬间,前殿猛听骏马一声长嘶,蹄声如骤雨,赤马蓝衣,一骑绝尘而至。木杖下落,距离陈默腰部不及一尺,领班丹田较力,气运全身,低吼一声,居然硬生生将木杖下落的势头止住,再看时,杖上倒钩堪堪触及陈默皮肤,差上一分,陈默便要命丧当场。 “太后懿旨,杖下留人!”距离陈默尚有三丈之时,思琪一边高叫一边力勒马缰,那赤马顿时人立而起,前蹄虚踏,嘶溜溜一声长鸣。 滚鞍下马,思琪脸色煞白着冲到丹陛之前,也不下跪,娇声叱道:“太后口谕,‘陈默罪不及死,教训一番也就是了。’”说完方才跪倒在地,连连磕头,边磕边道:“万岁手下留情,饶了陈默吧,奴婢求求您了!” “思琪,假传懿旨,可是诛九族的大罪!”朱翊钧面上阴晴不定,一个字一个字的从牙缝里往外迸——明朝立国以德为本,虽然皇权至上,后宫不得干政,不过,一来孝顺也在德的范畴之内且十分重要,二来陈默毕竟是太后亲封,若果太后真有此话,朱翊钧还真的不好不给面子。 “万岁爷,奴婢若有一字虚言,天打雷劈!” “陛下,思琪定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的……您要不相信,不若先将陈默关押起来,派人去慈庆宫查证一下,岂不水落石出?到时候,若思琪假传懿旨,再将这二人一并杀了,也不耽搁什么!” “是啊!”郑友德也跪倒在旁边附和。 朱翊钧沉默了,视线从思琪的身上转到郑淑嫔的身上,再落在郑友德的身上,见三人脸上全是急切的模样,冷冷一笑:“想不到一个阉竖,倒把你们都围住了,也罢,朕就让他再多活一宿,先关起来,明日问过太后,再行处置……思琪,春桃,你二人禁城骑马,本应死罪,念在太后面上,死罪可免,回去找华富贵掌嘴五十,明日朕若见你们脸没肿,定毙不饶,滚吧,背上春桃!” 一口气吩咐完毕,朱翊钧大步下了丹陛,郑淑嫔一怔,忙追下丹陛问道:“陛下哪里去?是要去慈庆宫么?” 朱翊钧一把甩开郑淑嫔,头也不回,只冷冷丢下三个字“乾清宫”,脚步不停,坐辇都不坐,径往夹道行去。 “这下完了,万岁爷连娘娘都怪罪上了,恐怕再也不来延祺宫喽!”郑友德面如死灰,喃喃自语,倒是郑淑嫔,并不如何惊慌,反而安慰他:“莫慌,事情还有转圜之地,陛下只是一时想不通罢了,其实本就没有杀少言之心,不然的话,就不会只说‘关起来’,而是关入‘点心房’了。” 说着回头望向思琪:“琪姑娘,回头你多在太后面前求情,无论如何,咱每也得将少言救下来。” “多谢娘娘,日后娘娘但有吩咐,奴婢决无推辞,”思琪跪地冲郑淑嫔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转头望旁边一直未曾吭气的陈默一眼,恰陈默的视线也望着这边,二人目光半空相撞,点点头,并不多言,只冲郑淑嫔说一声“奴婢去了!”过去搀扶住已然醒转的春桃,缓缓往宫外走去。 ☆、第八十五章 廷杖 郑淑嫔目送思琪与春桃二人远去,先吩咐人将两匹马牵走,这才让人给陈默松绑,连凳子一道,抬入了后殿东暖阁旁边贴身宫娥住的房间——她性格直率,在心里只将朱翊钧当成自己的男人,从未像别的妃子那样,拿朱翊钧当皇帝看,是以并未将朱翊钧临走前的吩咐放在心上。 小火者将陈默抬到房间,想要将陈默往床上搬的时候,却被陈默止住了,随后而入的郑淑嫔十分不解:“少言,还是去床上吧,凳子上多凉啊……你别担心,陛下不会怎么着咱的!” “娘娘大恩大德,内臣怕是只有来生再报啦,”陈默咧着嘴扯出一丝苦笑:“万岁爷这回是动了真气,就算太后懿旨,怕也救不了咱,内臣待死之身,上床晦气,就在凳子上吧!”真往床上抬,裤裆内耷拉一大串儿?那才是寿星公吃砒霜找死呢! “好咱的陈公公,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考虑这些?”郑友德手里拿着棒疮药进来,恰好听见陈默的话,顿时哭笑不得。 “老郑有心了,给咱吧,你们都下去,咱要跟陈公公说说话!” “是!”老郑深觉有些不妥,却也知道郑淑嫔的脾性,不敢违拗,只能冲旁边那几个小火者挥挥手,当先退了出去,并未走远,示意众人都出殿,自己站在廊子里听不见屋里说话的地方把风。 人一退下,屋子里顿时安静了下来,陈默只觉眼前一亮,原来是郑淑嫔又点燃了一只蜡烛,拿着烛台走到了他的旁边。 “娘娘……”方才还没觉得什么,现在郑淑嫔真的要给他上药,他忽然感觉有些异样:“……内臣一介粗鄙之徒,怎敢劳您玉指?放着吧,等会儿让别人来吧。” “呀!”郑淑嫔一声轻呼,险些没有将手里烛台打翻,并未留意陈默说什么,心神全被他血肉模糊,白骨可见的屁股所吸引。方才离的远,瞧的尚不清楚,此刻烛光所照,触目惊心,哪里还有半分屁股该有的模样。 “这得多疼啊?你怎么就不知道吭一声呢?你可知道,只要你一求饶,陛下就会放过你的呀!”郑淑嫔侧过了螓首不敢多看,语气中隐隐有些埋怨,心中却已十分动容,戏文里的那些英雄豪杰,也不过就是如此吧? “内臣知道,其实万岁爷舍不得杀内臣,不然的话,也不会给内臣这次机会……” “那你还……?一个冯保,值得你为他如此么?” “万岁爷本来的吩咐是将内臣关起来,娘娘却违旨将咱抬到了这里,为何?”歇了这会儿工夫,原本已经麻木的臀腿重新恢复了知觉,疼痛如同潮水般汹涌,又似春雨般细致,陈默脸色煞白,浑身都是冷汗,强撑着跟郑淑嫔说话,声音都有些颤抖。 “咱这跟你不同,陛下知道了,多不过骂咱几句,要不了命!”郑淑嫔发现了陈默的异状,拔开药瓶的塞子,硬撑着转回头,将药面儿小心的撒到陈默的臀腿之上:“你忍着点,这是上好的棒疮药,咱见郑友德给他干儿子用过……那些人下手真狠,瞧瞧这屁股,都打开花了……” “别看了,脏兮兮的,省的污了娘娘的眼!”陈默生恐被郑淑嫔发现秘密,不过下边被打的乱七八糟,怕也发现不了什么吧? “什么脏不脏的?咱也是小门小户出身,现在瞧着是风光了,其实根子上比你也强不到哪里去!”说话间郑淑嫔手也没停,许是瞧的时间长了,又许是随着药面儿覆盖伤处的面积越来越大,此刻她面对着陈默的伤口,已经不像开头那样觉得可怕了,玉手不再颤抖,动作也麻利了许多。 “好日子不容易,”郑淑嫔随意拉着家常,分散陈默的注意力:“等再见了万岁爷,你就服个软儿,别跟他较劲了。” 药面儿不是凡品,陈默觉得创口处传来丝丝清凉,疼痛减弱了许多,人也就跟着精神了起来,闻言摇了摇头,缓缓说道:“开头的时候咱确实是因为不愿意杀冯保而跟万岁爷较劲,后来是真心觉得冯保不能死。”朱翊钧外强中干,冯保死了,言官群起攻讦的风潮恐怕会来的更快。无论是为了自己良心的安宁,还是为了大明的未来考虑,冯保都不能死,起码不能现在死。 只是这些话陈默不能讲给郑淑嫔听,只能继续用朱翊钧的声名做掩饰。 “咱是女流,你说的这些咱不懂,不过,有机会的话,咱会替你跟陛下讲的,但愿他能明白你的苦心。”郑淑嫔说着一顿,面露担忧之色:“只是他那脾气……药上好了,你好好歇着,咱去让他们给你做点吃的!” “麻烦娘娘了!”陈默情知无法推拒,只好客气了一句。 郑淑嫔从床上拿了条被子轻轻给陈默盖在身上,出门先吩咐郑友德着人去厨房给陈默熬点滋补的粥食,然后回到自己的暖阁换了身衣服,出了大殿。 “娘娘,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郑友德从厨房出来,跟郑淑嫔碰个正着,见她穿戴齐整,还披着最心爱的黑狐狸皮披风,像是要出门的样子,顿时吓了一跳。 “乾清宫!”郑淑嫔头也不回的下了丹陛,同时说道:“别劝咱,咱主意已定……他是咱的救命恩人,咱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可是……”郑友德小跑着追了下去,却也知道自己这位主子是个倔脾气,不知如何相劝,只能一叠声的吩咐人备辇。 郑淑嫔去乾清宫扑了个空,守卫告诉她,朱翊钧根本就没有回来。她略怔一下,冲郑友德说道:“去慈庆宫,既然没回这里,陛下定是去了慈庆宫。” 郑友德点头,一边示意抬辇的转向,一边不解的问道:“这么晚了,万岁爷还去慈庆宫,难道他还真以为思琪假传懿旨啊?” “思琪不傻,陛下更不傻,太后懿旨绝对假不了。”郑淑嫔说道。 “那陛下还去慈庆宫做什么?” “心中不安罢!”郑淑嫔若有所思,突然说道:“不去慈庆宫了,回延祺宫,陈默死不了。”她突然想通了,若是朱翊钧真的想杀陈默,大可以明早再去慈庆宫跟太后解释,根本就犯不上这么晚了去。凭着她对朱翊钧的了解,这只能说明朱翊钧拿不定主意,需要有一个人帮他下决心,而凭着太后对陈默的喜爱,结果自然不言而喻。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恐怕更不好受吧? 郑淑嫔叹了口气,心里不知怎么,反而更加不舒服了起来。 ☆、第八十六章 帝心 “朕想明白了,冯保暂时不能死!”慈庆宫东暖阁,平日的时候,李太后会摸黑将一串铜钱扔在地上,再一枚一枚的摸索着捡起来。此刻因为多了个朱翊钧,她也急于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能将那五十枚早已摸的光滑铮亮的铜钱藏在褥子底下,仔细的听朱翊钧说话。 朱翊钧已经来了有一会子,该解释的也已全部解释清楚,最后,却冒出这么一句,李太后不禁呼吸一窒,强自将翻腾的不快按下去:“皇帝能这么想,说明吾儿确实长大了……陈默说的不错,冯保确实不能这个时候杀,皇家颜面要紧,谋逆夺宫之事更是提都不能提,就连梁邦瑞的事……只可怜你皇妹了!” 当初一听梁邦瑞的事都是冯保的手尾,李太后勃然大怒,恨不得挖了冯保的心泄愤,此刻冷静下来,却只能将这份恨意压下去。她是明白人,知道陈默说的那些都有道理,也很欣慰,自问没有看错人。 “迟一天早一天的事罢了,母后放心,皇妹的仇,儿臣记着呢。” “少言也是个可怜孩子……冯保之事,关乎皇家颜面,这么浅显的道理,司礼监那帮平日自诩忠义的一个不提,反倒是他这个毛头小子冒死进谏皇帝,忠心可嘉,冯保咱每都暂时不杀了,吾儿仁慈,打也打了,过去的事情,就不要再追究了吧!” “他不同,”朱翊钧咬了咬牙:“实不瞒母后,从认识他的那天起,儿臣从未拿他当奴才看,其实是拿他当朋友的,可如今,朕的这份友情,在他心目中居然抵不过冯保……”他不想再往下解释了,他不希望李太后看到自己的脆弱,攥了攥拳头,恨恨说道:“母后别替他说话了,陈默必须死!” “不——” 李太后未曾说话,外间突然传来了思琪的声音,原来她一直躲在外边偷听,听到朱翊钧要杀陈默时,再也按捺不住,冲了进来。 “琪儿,你……”李太后本欲发怒,却见思琪脸颊高高肿着,望自己一眼,神色间满是凄凉,不禁心头一软,暗叹一声,将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 “万岁爷,奴婢求求您,您就饶了陈默吧,只要您饶他一命,让奴婢做什么奴婢都愿意。” 冰山也有解冻时,望着思琪满面求肯之色,朱翊钧不禁动容,默然良久,缓缓问道:“为了他,你真的什么都愿意?” 思琪一怔,狂喜点头:“奴婢愿意,只要陛下饶他一命,做牛做马奴婢都愿意。” “朕若让你随潞王之国(遣就国也,去往封地),你也愿意?” “这——”思琪迟疑起来,神色变幻,不知想些什么,良久,点点头:“奴婢愿意!” 此话一出,李太后心里大石落了地。思琪八岁入宫,打从十岁那年差点被张鲸非礼,被她撞破之后,便一直留在身边,至今已经十多年了。也许是二人的缘分,她喜欢思琪那种不屈不挠的精神,思琪名为奴婢,在她的心里,其实是拿她当女儿看的。 潞王放荡,名声不佳,可那毕竟是她的骨肉,思琪虽然年岁大些,不过颇有英气,若能管住潞王,又可救陈默一命,倒是一举多得的美事。 可惜朱翊钧考虑问题好像与她不同:“你愿意,朕不愿意。潞王对你的心思朕有所耳闻,这一次他跟冯保搅合,不重罚他,已是念及兄弟之情,若再遂了他的意,日后岂非更不将朕放在眼里……张鲸年界花甲,一直无妻,今番立了大功,你若愿意去照顾他,朕便饶陈默一命。” 陈默啊陈默,今番你可真是把哀家这儿子气苦了,他这是让你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啊。李太后有心替思琪说话,不过方才朱翊钧提到了潞王,这让一贯强势的她也没了脾气。她早知道朱翊钧其实内心深处并不喜欢朱翊鏐,今凡他也参与进冯保之事,不重罚,无非全是看自己的面子,再要多说,日后母子二人,可真就没法儿相见了。 爱莫能助的望向思琪,太后心说,琪丫头啊琪丫头,这么多年你“冷美人”的诨号可都是因为那个张鲸,为了陈默,真的值的吗? 思琪确实犹豫了,潞王再坏,毕竟还是个男人,可那老张鲸根本就不正常,真若应了,那可真就掉进地狱了。可若是不从,陈默怎么办?真的眼睁睁看着他死? “罢了罢了,咱就是个命比黄莲的丫头,权当报恩吧!”良久,思琪终于下定了决心,凄然点头:“奴婢愿意,也求万岁不要食言,放陈默一马。” “你可想好了,你这么做,陈默可未必感激你。”朱翊钧深处内宫,最是了解那些宦官的脾性。他们对女人是不是处女并不如何在意,但是,同僚之间争风吃醋却十分厉害,陈默喜欢思琪,他偏偏要思琪嫁给陈默与思琪共同的仇人张鲸,他就是要让两个人都痛不欲生,方能稍泄心头之恨。 “奴婢想好了,绝不反悔。”思琪的脸色终于恢复了惯常的模样,冷若冰山,目无表情的盯着朱翊钧:“希望万岁爷也不要食言,放陈默一条生路!” 朱翊钧从思琪的语气中感受到了隐藏很深的恨意,突然有些后悔,这么做,对这二人来说,是不是太残酷了一些?只是这念头不过一闪而逝,当他回忆起那天深夜带人闯内东厂救下陈默时的情形,恨意再次占了上风,冷笑一声,牙缝中迸出几个字:“放心,朕绝不反悔……明日初九,良辰吉日,正好婚配,入了洞房,朕便饶了陈默……”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牢牢盯着思琪的眼睛,一字一顿说道:“有一样,你若自杀,陈默也得死!” 思琪跪在地上的身子晃了一下,冷冷说道:“万岁爷放心就是!”说完冲朱翊钧和李太后分别磕了三个头,也不等吩咐,径自起身往外走去,出门时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险些跌倒,只是头在门框上撞了一下,她却毫无所觉,踉跄着冲出了门。 李太后心如刀绞,望一眼脸色铁青的朱翊钧,无奈一声长叹:“皇帝,你这又是何苦?” ☆、第八十七章 妃心 万历十年十二月癸巳(初九)。 热闹了好几天的内廷终于因为朱翊钧的圣旨平复了下来:冯保欺君蠹国,罪恶深重,本当显戮。念系竽考付托,效劳日久,故从宽着降奉御,发大屿山昭陵守陵。弟侄冯佑冯邦宁等革职,发原籍为民。张大受等,降作小火者,遣送南京孝陵司香火。 圣旨中并未点明冯保所犯何罪,这让某些外臣十分不满。山东道御史江东之首先上疏,弹劾徐爵,揭发新任吏部尚书梁梦龙用银三万两贿赂于他,方能接任吏部尚书之职,到任之后,又将孙女许配冯佑为儿媳。御史赵楷等上疏附和。 紧接着,江西道御史李值也上疏,指名道姓弹劾冯保当诛十二罪。 再后来,浙江道监察御史王国也上疏,力言冯保罪大恶极,希望朱翊钧比照武宗皇帝处死刘瑾的先例,如法重处冯保,以清内患,斥革曾省吾(时任工部尚书,太子太保,张居正亲信),王篆(时任吏部左侍郎,张居正亲信),以清外奸。 就连内廷张诚孙秀等人,也不知道朱翊钧为何突然改变了主意,居然放过了冯保,只有张鲸,通过陈默深夜闯宫被廷杖等事,隐约猜到了一些朱翊钧的心理。不过,他是个自私的人,自然不会将这些信息分享给孙秀与张诚,甚至还蛊惑二人去找朱翊钧。 两人还真就去了,结果让朱翊钧训斥了一顿,轰了出来。包括各御史言官上疏弹劾的折子,也留中不发,算是彻底表明了对于此事的态度。 一代权宦,终于走下了历史的舞台,张宏接任司礼监掌印一职,陈矩管事乾清宫,张鲸提督东厂,其余张诚刘守有等人,或升转,或加爵,便是那孙秀,也如愿以偿的当上了惜薪司掌印的职务。 消息传到陈默的耳朵里,让他惊讶之余,终于感觉到了一丝欣慰——他一直以为自己的穿越很失败,如今看来,到底还是改变了一些事情。历史记载,冯保倒台是因为江东之的弹章而起,如今却颠倒了次序,使得本应出现的批冯浪潮并未如期而至。就连冯保,本应“发南京新房闲住”,如今也换了个结局,变成了发“大屿山昭陵守陵”。 这是最成功的一次逆转,世事如棋,谁都说不好以后会有什么样的变化。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只要人不死,焉知就没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万岁爷没说怎么处置内臣么?”陈默仍旧趴在那张长条凳子上,一夜的修养,臀腿上外伤已干,至于内里会不会留下什么残疾,因为根本就动不了的关系,现在还说不清。 郑淑嫔坐在陈默旁边的椅子上,捋了捋腮边垂下来的一丝乱发,笑着说道:“陛下连冯保都放过了,自然也就不会杀你了。不过,他对你还是有些怨气的,听太后娘娘说,准备贬你为小火者,与冯保一道,发往天寿山昭陵守陵。” 行啊,你不是要求心安么,朕不杀你,朕让你伺候你的主子去总行了吧? 陈默琢磨着朱翊钧的心理,一颗心不禁沉了下去,叹息一声说道:“万岁爷这是准备着跟内臣老死不相往来啦,此去一别,内臣怕是再也没有见到娘娘的机会喽!” 听陈默这么一说,郑淑嫔忍不住有些伤感,强自撑着,笑着说道:“你也用不着这么悲观,有咱呢,过些时间,等陛下对此事慢慢淡些,咱会替你求情的。” “嗯,”陈默点点头,并未道谢,反而问道:“对了娘娘,按着内臣对万岁爷的了解,应该没这么容易转变主意吧?您没问问是谁替咱求情了么?难道是太后?” “自然是问了,”郑淑嫔已经从李太后处得知了陈默与思琪之间的事情,本来是不想提这茬儿的,可既然陈默问到,却也不愿瞒他:“太后说了,陛下之所以放过你,皆因思琪求情,愿意嫁给张鲸,换陛下饶你一命……” “什么?”陈默险些从凳子上摔下来,支着上身,活像一只大虾,良久,突然软了下去,颓然一叹:“罢了,反正咱也给不了她幸福,那张鲸如今是东厂厂公,日后掌印司礼监也未可知,跟了他,这辈子也算有了依靠,咱也就放心了。” 这下轮到郑淑嫔惊讶了,依着她对陈默的了解,还以为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他会暴跳如雷气的吐血呢,谁知居然是这么不咸不淡的两句话,忍不住为思琪打抱不平:“你不生气?思琪为你付出这么大的代价,你就一点也不感动?” “感动当然感动,可感动又有什么用?”陈默十分无奈,裤裆内的那团东西,让他面对这样的问题,一点底气都没有。 “有什么用?莫非你就一点都没想过东山再起,从张鲸的手里抢回她来?还是真如陛下的心思,一旦思琪嫁了张鲸,你就再也看不上她了?” “娘娘不知,思琪跟内臣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只会害了她。”陈默见郑淑嫔有些同仇敌忾的样子,连忙解释,可惜无法解释明白。 “你怎知道她跟着你不会幸福?就因为你现在成了小火者?咱告诉你陈少言,永远也别小瞧一个女人跟你同甘共苦的决心。真爱你,别说你是小火者,就是你成了要饭的花子,她也照爱你不误。” 郑淑嫔是个敢爱敢恨的人,说到这里的时候已经气呼呼的站了起来,指着陈默的鼻子狠狠的数落:“你少自以为是,难道你真的以为跟了张鲸,她就会幸福?错,相信咱,假如她要知道你有这样的想法,一定会恨你一辈子的。答应咱,振作起来,不为别人,就为了思琪,你一定要振作起来,他日卷土重来,从张鲸手里将她抢回来。” “娘娘说的咱都懂,可是……”陈默苦笑了一下:“咱真的是有苦衷的啊,麻烦娘娘转告思琪一声,这内廷尔虞我诈,内臣实在是心灰意冷,不想再回来了,让她忘了咱,权当咱从来都没出现过吧!” “啪——”郑淑嫔狠狠抽了陈默一记耳光:“懦夫,亏这两日替你提心吊胆,算咱看走了眼!”说罢转身就走,再也不想看陈默一眼。 陈默并未生气,只是摸着火辣辣的脸颊深深的叹了口气,闭上眼睛,良久,一滴滚烫的眼泪缓缓自眼角渗了出来…… ☆、第八十八章 送别 陈默是跟着冯保一同出的北安门。 两个月前,头次进城时他走过这条路,那时他还是小火者,那时夜半无人,那时纵马而行,那时前路渺茫。 现在他再次踏上这条路,身份仍旧是小火者,时近黄昏,身趴门板,不良于行,前路仍旧看不清方向,兜兜转转,好像一切又回到了原点。 不过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最起码,他多了许多牵挂。 日头西坠,残阳似血,回望皇城,点点碎金笼罩之下,如同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安乐堂内已经冒起了炊烟,陈默跟冯保在东厂番子的押送之下,一步三回头的出了城门,大队番子撤回,只余十人留了下来。为首之人名唤庞海龙,是个二档头,于鹏飞(张鲸的亲信,点心房一节有出现)的亲信,长的圆盘大脸儿,大红飞鱼服罩在他的身上,显得十分英气。 见门板上陈默频频回头,他纵马来到旁边,压低身子冲陈默嘻嘻一笑:“行啦,看半天也没用,再等一会儿,你那意中人就该跟厂公入洞房了,你小子是别想啦!” “你——”陈默双拳紧握,怒目而视,却被旁边的冯保拽了一下,费了好大力气才把怒火压回去。 “你什么你?还以为是惜薪司掌印,陛下红人儿么?”庞海龙突然变脸,呸的冲陈默吐了一口,手中马鞭翻了个鞭花,啪的一声抽在了陈默的后背上:“看什么看,赶紧走,信不信下次抽你的脸!” “放肆!”庞海龙话音尚未落地,玉河北侧光秃秃的榆树后边突然传来一声娇斥,循声望去,一位少女俏然靠在树旁,脸蛋儿冻的通红,显然已经等待多时。 “春桃,你怎么来了?”陈默暂时忘记了庞海龙,诧异的望着已经走到桥那头的春桃。 庞海龙本待发怒,一见是李太后身旁的人,还是未来厂公老婆最亲密的姐妹,顿时哑了火,努努嘴,示意抬门板的杂役将陈默抬过去,自己到底没敢上前。 冯保微微皱了皱眉头,见陈默已经被放到了春桃的对面,收回视线,索性将后背背的包袱放到桥头,一屁股坐下去,靠在桥栏养起神来。虎老雄风在,一众番子见状,见庞海龙没有表示,干脆也纵马靠了过去,下马歇息,待庞海龙反应过来时,也没了话说,狠狠一勒马缰,纵马冲过桥,扬鞭远去,干脆来个眼不见为净。 “疼么?”春桃的脸颊尚有些肿,蹲下身子望着门板上趴着的陈默,眼睛用力眨了眨,强忍着没有落泪。 “好多了,”陈默想翻身坐起来,伤口撕心裂肺的疼,只好重又趴了下去:“想不到最后一次见面是这么个模样,让妹妹看笑话了。你来太后知道么?” 春桃想不到这当口陈默还有心思开玩笑,不禁瞪了他一眼,却又不忍说他,点点头:“你别替咱担心,娘娘特许咱来送送你。”说着话从身后解下一个花布包袱放到陈默脑袋旁边的门板上:“这是些换洗衣服,还有你托人给琪儿姐姐的银票……” 陈默神色一黯,打断春桃:“琪儿她……?”说完这仨字,却又不知如何问,只好闭上了嘴。 “姐姐……”春桃欲言又止,良久,才缓缓吐出几个字:“姐姐很好,你放心就是!”不好又能如何,凭你现在的身份,不过多一份烦恼罢了。 “那就好!”陈默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对了,”春桃突然想起什么:“包袱里还有两封信,一封是你义父写给你的,你猜猜第二封是谁写的?”她不想把别离搞的过于伤感,索性卖了个关子。 “郑淑嫔?” 春桃摇了摇头,呸了一声:“也不知道你怎么气的郑淑嫔,听说你从延祺宫出来以后,她命人将你所用的那条板凳被褥等物一把火烧了个干净,还会给你写信?想的美吧!” 倒也是,陈默苦笑,再问:“总不可能是太后娘娘吧?” 春桃一笑:“知道不可能还问,哎你就不能不往女人身上想,想想男人么?” 陈默大窘,有些不好意思,干笑一声才问:“赵振宇?” 春桃摇头。 “陈友?” 春桃再次摇头,却不想再逼陈默,说道:“行了,别猜了,咱告诉你吧,是你内书堂的先生,沈鲤沈归德。” “啊?”这回陈默可是真的吃了一惊,倒吸口凉气,偏还呛了一下,咳嗽了好几声才止住,震的臀腿火辣辣的疼,却也顾不得了,问道:“怎么会是他呢?” “咱哪里知道?”春桃摇摇头:“这是今天上午琪儿姐姐去内书堂跟众同学告别时,沈先生交给她的。”说到这里春桃神色黯然下来,心说连那个老古董都看出姐姐对你的情意了,你咋就能跟郑淑嫔说那些话呢,难道,真如淑嫔娘娘说的那样,咱们都看走了眼? 原来她已经知道了郑淑嫔生气的原因,之所以不说,无非是怕离别在即,双方都难堪罢了。 “是琪儿给你的啊?”陈默再次沉默了下来,神色变幻,顿了一会儿,突然微微一叹,冲春桃说道:“能让妹妹送这一遭,咱十分感动。俗话说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天快黑了,你一个姑娘家不方便,早些回去吧!” 说罢又想起什么,瞥了不远处榆树下拴着的骏马一眼,又看了春桃身后:“屁股不要紧了么?” 春桃脸一红:“没事了,就打了三下,那领班知道咱是太后娘娘跟前的人,手下留了情的。” “那就好,回吧!”陈默点点头,高声招呼已经躲到远处抬门板的两名杂役:“两位大哥,过来,咱每上路吧!” 杂役应声而至,春桃自怀里摸出两锭银子每人递上一锭:“两位大哥,路上多替咱照顾他,咱在这里先谢过了!” “姑奶奶放心,包在咱兄弟身上了!”二人先瞧瞧桥那头没人注意这边,这才揣银子入怀,拍着胸铺保证。 “走吧!”春桃挥了挥手,目送着陈默被抬着越走越远,直到快看不清时,才高声冲着陈默叫道:“陈默,你要好好的,你可要好好的啊!”说完蹲下身子,泣不成声。 声音远远的传到陈默的耳朵里,已经不甚清晰。他的心像被人狠很的揪了一下,疼痛甚至盖过了臀腿上的伤痛。 “但愿你们都好好的吧!”他悠悠说道,心想起码思琪的结局还算不错。这是目前唯一让他有些安慰的地方。他回过头,遥望皇城的方向,好像能够听到隐隐的喧闹声…… 张府,前院儿锣鼓喧天,布酒的猜拳的唱戏的耍杂耍的热闹非凡,后院儿新房窗户新贴了白纸,大红的双喜字在同样通红的蜡烛照耀下愈发红艳。 张鲸身穿大红喜服,醉熏熏的闯了进来,瞥一眼头遮盖头,身穿霞帔,木雕泥塑一般坐在炕上的思琪,先奔东墙藏宝阁,在格子最底部的暗箱内取出一根长可七八寸,粗如儿臂,前端椭圆,躯体高低不平的棍状物,又抓了一串大小不一,顺序排列的珍珠链子,和一条细若烛芯般的柔软绳索,这才淫笑着向思琪走去…… ☆、第八十九章 盘龙佩 乾清宫东暖阁(朋友们别吐槽,古人以东为尊,主人一般都会选择住在东边)内温暖如春,朱翊钧身上只穿着缎黄中衣,靠坐在热乎乎的炕头,望着炕桌上翠玉双龙烛台上红彤彤的蜡烛出神,连陈友叫他都没有听到。 张大受管事乾清宫多年,上下都是他的人,陈矩初掌,自然要带几个得用的人过来。陈友是陈默的老乡,虽然没陈默聪明,不过勤快,有眼力价,还懂医术,他就干脆将其也收做了义子,带到了乾清宫,也算填补赵鹏程被抓,陈默遭贬的缺憾。 朱翊钧早已用过了晚膳,翻了郑淑嫔的牌子,如今敬事房的人已经将人送了过来,在外头等着回话,他却发起了呆,陈友不禁有些急,忍不住又叫了他一声。 “什么?怎么了?”朱翊钧有些恍惚。 “回万岁爷,敬事房的人把郑淑嫔送来了,外间儿候着呢,奴才进来请旨……” “哦,”朱翊钧这才想起有这么回事,点点头:“带进来吧!” 陈友答应一声匆匆出了门,很快,就有两个身穿青色贴里的宦官抬着一卷被子进了暖阁,小心翼翼的放到炕上,跪地冲朱翊钧磕头行礼,朱翊钧摆手,方才起身悄没声的退了出去。 被子卷成桶状,蛇蜕皮般扭了几下,郑淑嫔的脑袋从一头冒了出来,又挣扎了几下,露出了她仅着大红龙凤呈祥肚兜的雪白身子,喘口气,不满的瞪了朱翊钧一眼: “也不知道是谁定下的规矩,卷着来就卷着来吧,连衣服都不让人穿,这不是糟践人么?” “此乃古礼,朕也没办法,”朱翊钧显然已经不再生郑淑嫔的气,上前拉住她的手,将其整个从被子卷儿里抻了出来,瞟一眼她的肚兜亵裤,嘿嘿一笑:“知足吧,你还穿着点,换别的人,连这肚兜亵裤都是不敢穿的!” 朱翊钧此言不虚,要知皇帝乃万乘之君,天下共主,内宫当中,刨除太后太皇太后以外,唯有皇后一人跟他享有同样待遇,是他法定的妻子,其她嫔妃,不过就如富贵人家的妾室通房丫头,地位不可同日而语。表现在**上也是如此。 比如规定,皇帝只许在坤宁宫过夜(这是为了维护皇后的威严),宠幸其她妃嫔时,只能如郑淑嫔现在这般,翻牌后由敬事房宦官送过来,同房之后,再由他们登记在册,著名某某日宠幸某某妃嫔(以便将来万一妃嫔受孕查对),原样送回,根本就不允许整夜留宿(清宫剧流毒过深,此处方是正解)。 “所以啊,下回陛下还是去臣妾那儿吧,还是延祺宫自在。” 朱翊钧怔了一下:“算了,不知道是谁将朕在你那儿留宿的事情传了出去,外廷已经有人拿这说事儿了,等过段时间再说吧!” 郑淑嫔噗嗤一笑,拽朱翊钧上炕,偎在他的怀里:“你会怕他们?怕你头一次就不敢去了,依臣妾看,陛下之所不去延祺宫,是怕睹物伤神才对!” “有什么好伤的,”朱翊钧飞快说道,边说边在郑淑嫔肚兜最高耸的地方轻拧了一把:“他对朕不仁,朕自然待他无义……” “他当然是咎由自取,可思琪呢?思琪总是无辜的吧?”郑淑嫔不客气的打断朱翊钧,说道:“那丫头待他情深意重,为了他,真是死都不怕,便如臣妾对陛下一般无二,如今落入张鲸手里,着实让人怜惜……陛下一贯慈善,他的错是他的错,怎么就能迁怒一个弱女子呢?” 朱翊钧一直不安,便是因为思琪嫁给张鲸之事。当时他气陈默不过,也气思琪不顾与己多年相处感情为陈默说话,便想出这么个方法折磨两人,事后越想越后悔,只是金口已开,不好反悔,只能独自懊恼。 现在被郑淑嫔点破了心事,他非但不恼,反而干脆叹息了一声,说道:“既然说到这儿了,朕也不瞒你,确实是有些后悔了。那小子罪有应得,倒没什么,可思琪是无辜的……她比朕大一岁,八岁就入了宫,十岁开始跟着母后,朕小的时候,没少受她照顾,朕没姐姐,其实心里头一直是拿她当姐姐看的。那天听说那小子为了他得罪了朱翊鏐,朕心里其实特别开心……张鲸是什么人朕心里头明镜儿似的,可现在木已成舟,你让朕怎么办?” 郑淑嫔没急着回答朱翊钧的问题,先欠起屁股嘟嘴在他脸上亲了一口:“这才是臣妾的好男人,咱还以为陛下真的变了呢……其实这事儿好办,张鲸那人虽然人品不咋地,对陛下您倒是忠心耿耿,现在时辰还不晚,估计还没入洞房,陛下派个人过去传口谕,让他不许对思琪无礼,量他也不敢如何。” “这……”朱翊钧有些迟疑:“朕都亲口许婚了,怕是不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郑淑嫔不屑的说道:“其实都是虚凰假凤的事,原本也没什么,就是臣妾听闻那张鲸行事有些出格,连小宦官都不放过,又听说思琪性格变成如今这样,也是因为他,陛下您想,一个连小丫头都不放过的人,落在他的手里,思琪还能有好?受辱是肯定的,咱心里每每想到此处,都心疼的不得了……算臣妾替思琪求求您吧,张鲸能娶思琪做妻已是天大的幸运,有个名分都是祖上烧了高香……” “也罢,朕就听你的,不能让思琪受那样的折磨!”朱翊钧忽然下了决心,只觉周身一阵轻快,索性又多个念头,高声叫人。 陈友闻声而入,低着脑袋望着地面:“奴才在,万岁爷……” “你去一趟张府,将这枚玉佩赐给思琪,告诉张鲸一声,就说朕说的,朕待思琪如姊妹,日后若听思琪但凡有一个字提到受了他的欺负,东厂掌印别做了,跟冯保一道,昭陵守陵去!” “是!”陈友又惊又喜,起身闷头接过玉佩,躬身退了出去。 张府后院儿新房内,张鲸跟思琪全都披头散发,已经厮打了很久。思琪精疲力竭,面色苍白,手里抓着把剪子比在咽喉上,却迟迟不敢下手。 “下手啊?怎么不下手?皇爷可是说了,你若自杀,必杀陈默……”张鲸格格怪笑,突然欺进,手中木棒狠狠在思琪脸上敲了一记:“臭**,你也有今天?实话告诉你,昭陵掌印是咱的兄弟,陈默那个混账王八蛋,去了就别想回来,你就死心吧!” “你无耻!”思琪气急,一口吐沫和着鲜血吐了过去,张鲸躲避不及,被吐了个正着,顿时恼羞成怒,一扬手中木棍:“吐的好,今日咱家若不让你见红,跪地乞怜,咱家就……” “皇爷口谕,张鲸跪接——” 张鲸狠话没说完,就被门口突然传来的声音堵了回去。 陈友来的及时,手捧盘龙佩推门而入,一时间,屋里屋外,所有人都愣了神…… ☆、第一章 青年文士 昭陵在天寿山南麓,昌平城北,距离京师大概一百多里,由于天寿山埋葬着除太祖朱元璋以及英宗朱祁钰以外的明朝历代皇帝,所以黄土铺路,道路宽敞,十分好走,快马的话,一个时辰就能到。 不过,一来冯保待罪之身不许骑马,二来陈默臀伤严重,只能用门板抬着,根本就走不快。所以等到别过春桃,又走了不到十里,行至清河店时,天色已然黑尽,只能找地方歇了下来。 这里地处要道,镇子上客栈一家挨着一家,大大小小,两只手指头都数不过来。 陈默他们选择的客栈名唤“赵家老店”,门前下马石磨的溜光发亮,拴马桩被缰绳磨出一大圈儿深深的凹槽,便连高高的门槛儿都被过往行人踩出倒弓状圆弧,老店之名,名不虚传。 能在这种老店当迎客伙计的都不是凡人,插是尾巴就是猴儿,招子贼亮,一见庞海龙等人鲜衣怒马,赭衣高帽,马上认出了他们的身份,腰弯的如对虾般仿佛,迎祖宗似的将众人迎进了店中。 众人进店,原本十分热闹的大厅顿时一静,没吃完饭的加快了速度,吃完的起屁股就走,还没上菜的也不等上菜了,小声吩咐伙计送去住处……很快,原本熙熙攘攘坐的八成的大厅人就走的差不多,一下子便空旷起来。 如此一来,大厅正中最大的方桌之侧头都没抬的青年文士便显得特别扎眼起来。这桌子本是店中留着伺候成群食客而用,文士来的晚,大厅人满,桌子没用上,就被安排到了这里。在他旁边,还有个破衣烂衫,头发蓬乱,满脸黑灰的姑娘,那装扮,跟他一袭浆洗的发白的文士袍一衬,怎么看怎么别扭。 “你俩,让一让!”庞海龙冲一名番子努了努嘴,那番子二话没说,向那最大的方桌走去,啪的一声,将手里的绣春刀拍在了桌子上。 姑娘吓的一哆嗦,起身退到了旁边。 青年文士终于抬起了脑袋,慢条斯理的看了那番子一眼:“你是何人?在下早来,凭什么要将此处让给你?” “臭小子,活的不耐烦了吧?”庞海龙勃然大怒,箭步冲了过去,抬手就是一巴掌。 那文士虬髯面青,颇为雄武,手底下也不含糊,猿臂一伸,便稳稳抓住了庞海龙的手腕:“让地方好说,好言相劝,在下二人独占这么大个桌子确实浪费,说不得就让了给你每,现在么,居然动手?对不住,在下偏还就不让!” 庞海龙打人的手腕被抓住,挣的面红脖子粗也挣不出来,羞恼焦急,破口大骂:“王八蛋,知道咱每是什么身份,居然还敢还手?你每他娘的傻看什么?点子硬,并肩子上,给老子跺了这个王八蛋!” 后边的话是对一众看傻了的手下们说的,话音落地,那些番子们才回过神来,呛啷啷一片刀出鞘的声音响起,呼喝一声便扑了上去。 “住手!”眼见得一场血战难免,伙计们躲到旁边瑟瑟发抖,一直没开口的冯保突然断喝一声。 余威尚在,他这一声响起,顿时让那些番子们停住了步子,面面相觑,纷纷望向庞海龙。 “看他娘的什么看?老家伙都他娘的贬为奉御了,还怕他作……”庞海龙“甚”字没出口,见冯保走了过来,不知怎么就咽了回去。 “二档头,所谓不知者不怪,人家没认出你每的身份,也算不得冒犯,就饶他一遭吧?”冯保缓缓说道,接着看向那青年文士,见桌子上摆着一把佩剑,知道对方是有功名的人(明朝规定,文人必须取得功名才许可佩剑),瞧岁数应该是个秀才,便道:“这位秀才公,他每是东厂的人,公务在身,行事不免急躁了些……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还是放了这位二档头吧!” 这话双方都给了台阶,文士一笑放手,起身冲庞海龙一抱拳:“原来是东厂二档,失敬失敬……您请!”说着伸手,将庞海龙按到了座位上,又冲退到旁边的姑娘招手:“妹子,这边来!” 适才文士一按,表面上云淡风轻,其实力道大的出奇,庞海龙本欲发作,又恐讨不了好,正好顺坡下驴,哼了两声,没有再说什么,招呼手下们落座,却没管冯保和陈默。 青年文士与那姑娘找了靠角落的地方坐了下去,很快有伙计将他的吃食端到了面前。 冯保不搭理陈默,一人独坐了一张桌子,招呼伙计布菜。 两名抬陈默的杂役傻了眼,问陈默:“咱每坐哪儿啊?” 陈默冲文士一努嘴:“抬咱去那桌儿吧!你俩自己找个桌子,想吃什么要什么,咱会账!” “那感情好,”杂役喜动于色,快速将陈默抬到文士旁边,又扯过一张桌子,将其放了下去,便其用饭,这才去寻地方。 “这位兄台,瞧您相貌不凡,在下冒昧,特来叨扰,您不会怪罪咱吧?” 文士看着趴在门板上,与饭桌齐平的陈默,翻了个白眼儿:“你都这样了,还说什么叨扰说什么冒昧,难道宫里的人都这么虚伪?” 你都瞧出咱是宫里人了,那刚才还装着认不出东厂番子,这不纯粹找事儿么? 陈默腹诽了一句,冲那文士一呵呵一笑:“兄台过誉了,在下年幼,后学末进,还得练!” 文士还没说什么,旁边那姑娘先就噗的一声将刚吞下去的茶水吐了出来,呛的咳嗽了两声。文士一挑剑眉,冲陈默竖了竖大拇指:“行,脸皮够厚,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啊!” 陈默总觉得这文士不俗,刻意讨好,嘿嘿一笑:“但愿如兄台所言,过些个年,咱也混个蟒袍穿穿,真有那天,咱请兄台喝酒。”既然人家认出了身份,他也不再自称“在下”,省的笑话。 “还过些年?相逢不如偶遇,你都凑上前了,今日便请咱喝上几杯怕得什么?”文士也换了自称,想来也是个豪爽之人,不过他一袭长袍,虽虬髯满脸,但气质脱俗,满口咱咱的,怎么听怎么让人别扭。 不过请酒这事儿陈默求之不得,听之十分欢喜,连连点头:“不怕不怕,小二,小二……”叫了两声,借着伙计还没走过来的当口说道:“咱叫陈默,字少言,不知这位兄台姓氏名谁,可肯赐教否?” ... ☆、第二章 彩玉姑娘 陈默说罢定定看着对方,见其剑眉朗目,虬髯须张,心头猛然闪过一个名字,心说不会这么巧吧? 陈默自报姓名,居然让那文士吃了一惊:“你就是那个十七岁就当上掌印太监的陈默陈少言?” “你听说过咱?咱有这么出名了?”陈默被对方问的一愣,忍不住有点小窃喜。 “还说呢,外头都传遍了,啧啧,十七岁的掌印太监,蟒袍玉带,戏文里都没听说过的新鲜事儿……”对方说着瞥了一眼不远处独酌的冯保,压低了声音,凑到陈默耳边:“你是陈默,那那个老先生,莫非是冯保?” 陈默点点头:“如假包换!”说着一扯对方袖子:“你还没说你叫啥呢,不会耍赖吧?” 文士赫然一笑,摸了摸高挺的鼻子:“光顾着激动了,忘了,对不住,对不住……咱姓孙,高阳县人,叫孙承宗,字稚绳,现在陕西兵备道(注1)房大人府上做教书先生。” 果然是你! 陈默心里扑腾了好一会子才算冷静下来,望着未来的左柱国(注2)此刻年轻的脸庞,感慨万千,这可是未来两位皇帝的老师,大明的军神啊,居然让咱给碰上了,看来老天爷待咱也还不错嘛。 如此想着,他本来有些心灰意冷的心居然又活络了起来,一边琢磨着该如何跟对方搭好关系,一边回忆着脑子里关于这位未来军神的记载,嘴里也不闲着,问道:“陕西兵备道房大人?是陕西按察司副使房守士房大人么?”(这位房大人又是一位名人,后文自有提及,此处略表而已) “正是,”孙承宗点点头,诧异的望着陈默:“难怪陈公公年轻轻就能当上太监,对政事如此熟悉,果有过人之处!” “孙大哥切莫如此夸奖,也别叫什么劳什子‘陈公公’,如今咱大罪遭贬,不过是个小火者,你若的瞧的起,叫咱一声‘少言’就是!” “咱也不过是个教书匠,什么瞧起瞧不起的?”孙承宗瞪了陈默一眼,瞥见旁边小二已经站了很久,先随意吩咐加了两个菜,上壶好酒,这才小声问陈默:“陈……少言,你说你惜薪司掌印当的好好的,怎么就给让今上贬为小火者了呢?现在外边说什么的都有,咱听的实在是糊涂啊!” 正所谓没有不透风的墙,紫禁城内的事情历来是京师百姓关注的焦点。陈默听说还有宦官专门靠传播宫内消息挣钱,听孙承宗这么说倒一点都不奇怪,他只奇怪大家怎么议论自己,所以问道:“孙大哥想听咱自然告诉你,不过在告诉你之前,你得先说说大家伙儿都是怎么议论这事儿的。” “真是说什么的都有,有说你贪墨银两,被今上发现的。也有说你出言无状,顶撞今上的。更有甚者,说你偷看今上最宠爱的妃子洗澡……” 陈默本来支着一条胳膊正在给孙承宗倒酒,听到此处,酒壶一颤,唰的倒在了桌子上,他却犹自未觉,张口结舌望着孙承宗:“他娘的,还有这么说咱家的?咱……以讹传讹,可也不能传的这么离谱吧?” “咱猜着也不对,十七就当一衙掌印,不可能像他们说的那样没脑子嘛!”孙承宗直言不讳,一边接过酒壶一边问道:“现在你可以告诉咱到底发生了什么吧?” “还不是为了他。”陈默冲冯保努了努嘴,没敢提谋逆的事,只将朱翊钧要让自己杀冯保,然后自己因为什么拒绝了朱翊钧等等经过大略的给孙承宗讲了一遍,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呼出一口辛辣的酒气,说道:“就这么着,万岁廷杖了咱好几十杖,将咱一贬到底,打发着跟冯保一起去守昭陵……咱也是没办法啊,冯公公对咱有大恩,知恩不报,岂非畜生不如么?” 孙承宗是聪明人,听出来陈默有些地方语焉不详,情知定是有难言之隐,也不追问,只针对陈默所讲的评论道:“少言够义气,换成咱,咱未必有你那胆子。”说着又拿酒壶给陈默满上,举杯道:“来,为兄敬你一杯。” 双方碰杯,各自一饮而尽。陈默不善饮,两杯酒下肚,脸蛋已经红的跟猴儿屁股仿佛,斜了一眼旁边那位姑娘,见其虽然破衣烂衫,小脸儿花瓜一般,脖子靠近衣领的地方却十分雪白,夹菜吃食之间,举止十分得当,不像叫花子,倒像是大户人家出身,不禁问孙承宗:“大哥,不知这位姑娘……” 他一心结交对方,适才听孙承宗自称“为兄”,现在干脆将“大哥”之前的那个姓氏也给省略了去。 孙承宗背着姑娘冲陈默挤了挤眼,说道:“这位妹子叫彩玉,家乡遭了灾,被人卖到勾栏院(妓院),拼命逃了出来,咱碰到她时,正好勾栏院的打手找到了她要揪她回去……咱没银子,又是男人,正愁着男女授受不亲,不知道该怎么帮她呢,你当了这些天惜薪司掌印,银子没少捞吧?要不你陈公公发发慈悲?”说着回身望向姑娘:“彩玉,刚才咱每说的,你自然都听到了,这位陈公公是个义气人,反正你也说没处去,不若跟着他吧?” 陈默不防孙承宗如此直接,心说你小子不地道啊,明明看出了这个什么彩玉不妥,还往老子这儿推? 想着不等彩玉回答便连连摆手:“大哥大哥,此举不妥。咱是去昭陵守陵的,待罪之身,又不是过去当掌印……这样吧,咱出银子,咱出银子总行吧?” “不必了!”这三个字是陈默第一次听到彩玉说话,口气淡淡的,与思琪有些类似:“奴家身似浮萍,两位都是有为之人,犯不着为奴家劳心,各忙各的就是。”说着她幽幽瞥了孙承宗一眼:“孙大哥仗义出手,奴家感恩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后报。”又看向陈默,淡淡说道:“至于这位小公公,一饭之恩,奴家这里也先谢过了!” 说着彩玉起身,盈盈冲孙承宗与陈默一个万福,转身就往店外走。 陈默与孙承宗面面相觑,同时苦笑。孙承宗道:“想不到这姑娘挺有骨力,这大黑的天儿,一个人……不行,咱得去追她!”说着起身,抓起宝剑冲了出去。 注1:明制,于各省重要地方整饬兵备的道员,例由按察使或按察佥事充任 注2:正一品,大明顶级勋爵 ... ☆、第三章 麻烦事儿 直到吃完饭,孙承宗跟那个姑娘都不见回转,这让陈默忍不住有些担心,更有些遗憾,若非待罪之身,加之不良于行,非得出去找找两人不可。 那感觉有点像买彩票,涨的时候挺高兴,盘算着等着再涨涨就卖,可还没等你盘算完,再看盘,跌停,第二天开始,继续跌停——孙承宗啊孙承宗,今日一别,再见面不知什么时候啦! 打开春桃留给他的包袱,发现当初他留给思琪的一万八千两银票一分没少,还多了些散碎的银两,有个二三十两的样子,这让他心里涩涩的,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将其中的一万七千两银票小心的揣入怀里,陈默招呼庞海龙过来,将剩下的那一千两银票递给对方:“二档头,此去一路劳苦,这点小意思您收着,回城请弟兄们乐呵乐呵,等平安到了昭陵,咱还有重谢!” 庞海龙本来满脸不耐,一见银票顿时眼前一亮,探手抓了过来,嘴里却道:“你是春桃姑娘亲自相送的人,咱怎么好意思要您的银子呢?” 后宫中瞧惯了这样的嘴脸,陈默一笑说道:“劳您辛苦相送,也是咱每的缘分,拿着吧,咱这伤,路上还指着二档头照顾呢!” “既然这么说,那咱可就却之不恭了。”庞海龙将银票揣进怀里,瞥了眼陈默的包袱,若非顾忌春桃,还真想连包袱都抢过来窃为己有,不过再想想太后,他便又觉得一千两也不少了,不但能将小桃红赎身,还能买套宅子安置,也算解了这些日子的烦恼。 他装模作样的看了眼陈默的屁股,说道:“其实陈公公的为人兄弟每还是挺佩服的,只是上峰有令,咱也不好太过出格……你这伤一时半会好不了,今日太晚,明天从镇子里先找个先生给你看看,换换药咱每再上路。” “有劳二档头了。”陈默点点头,望了眼大方桌那边酒令行的正酣的众番子:“弟兄们吃完怕还得会儿,咱是在这儿等着,还是……?” “他们吃起酒来没完,你跟冯公公先去歇息便是,”庞海龙匆忙接住陈默的话,招呼伙计过来吩咐安排地方,末了回望陈默:“你跟冯公公都是明白人,去了昭陵,没准儿还有起复的时候,要是畏罪……” “二档头放心,”陈默打断庞海龙:“咱每知道分寸,不会让您为难的。” “那感情好!”庞海龙点点头,重返大方桌拼酒去了。 赵记老店规模不小,不但有二层,后边占地也很广,分割成一个个小小的跨院儿,本来都已注满了人,不过惹不起东厂,临时腾出了一个。 跨院儿不大,三间正房,东西各有两间厢房。冯保选了东边的厢房,抬门板的杂役便要将陈默往西边抬,却被他止住了:“你俩住那边吧,咱跟冯公公住一间。” 冯保一路上都没跟陈默说过话,此刻尚未进屋,闻言回身看了陈默一眼,见其微笑着望过来,忍不住点点头:“随你吧!” 东厢房内两间打通,一条大炕横贯南北,本来是为成队客商中下人准备的地方,如今只睡陈默跟冯保就显得特别宽敞起来。 杂役每得了春桃的赏,适才又吃了陈默的席,伺候十分周到,又是擦脚又是端尿壶,直到一切都妥当,才退了出去。 冯保到底了得,习惯了人伺候,如今自己洗脚自己铺床,面上居然一点失落之色都看不到。 “睡吧!”躺到炕上,冯保噗的吹灭了搁在窗台上的蜡烛,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两个人都不说话,厢房内静的呼吸可闻,甚至隐隐能够听到前边传来的猜拳声。 伤口嘶嘶的痛,陈默根本就毫无困意,趴在木板上,瞪大眼睛瞅着地面,无奈什么都看不见,时间久了,有种趴在深渊的错觉,好像下边深不见底似的。 不知道过了多久,番子们酒散归来,吵嚷喧天。又过甚久,番子们也都睡了下去,鼾声如雷,透过窗户纸传了过来。 直到这时,陈默方才咬牙忍痛用力向上撅屁股,从身下取出一件已经湿透的棉布中衣,伸长胳膊,将其轻轻的放在了地上。这件衣服是他临出延祺宫时冲郑淑嫔的宫娥要的,在那之前,已经用过了一件。 宦官下体残疾,不欲外人得见,宫娥不已为异,却不知道,陈默所怕的,根本就与其他宦官不同。 陈默一共被廷杖了三十九杖,皮开肉绽,骨头也受到了创伤,据郑淑嫔后来找的御医所说,尾椎骨轻微开裂,腿骨骨折,再历次受过廷杖的人当中,伤势算不得最重,却也不轻。复位之后,起码也得两三个月才能痊愈。 两三个月啊,想想这么长时间不能动,陈默就是一阵气苦,深恨创造廷杖之人残酷,别的不说,这么长时间,大小便就够让人头疼了。他的秘密,又不能让别人得知,想找个人伺候都不敢,更是麻烦透顶。 幸好这两天上火便秘,不然……他不想往下琢磨了,叹口气,小心翼翼的将下体往门板上落,不知怎么不对付,猛听咔的一声轻响,一阵剧烈的疼痛瞬间传来,直顶他的脑门儿,让他忍不住啊的惊呼了一声。 “怎么了?”一直没动静的冯保突然出了声,随着声音,陈默只觉眼前一亮,原来是冯保吹燃了火折子。 他的火折子乃是军用,由专用的纸,加硝,硫磺,松香,樟脑等易燃物质制造而成,点燃装在细竹筒内,可以保存七八天,用的时候只需要拿出来,一吹就着,十分好使,是临出城前以前的手下孝敬给他的,算是预个方便。 “没事没事……”陈默呲牙咧嘴,却怕冯保过来看,连忙摆手,不想冯保虽然老迈,动作居然十分迅速,不等他反应,已经举着点燃的蜡烛靠了过来,吓的他连忙扯住被子:“老祖宗别……”可惜晚了,“看”字没出口,他便感觉背上一凉,手中一空,被子已经被对方掀了开去。 完了完了,陈默一闭眼,暗中祈祷,千万别发现什么——趴的太久,裤裆内那团东西压的有点麻木,他也说不清现在是个什么姿势。那家伙个头不小,万一要是头冲了下…… “咦,这是怎么回事?”怕什么来什么,冯保乍然出声,一下子就让陈默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四章 杞人忧天 “你的伤口怎么好的这么快?”冯保紧接着又道。 不是看到那啥了啊?至于这么大惊小怪么?不知道人吓人吓死人么? 陈默一颗心落回了肚子,腹诽不止,嘴上却问:“好的快?老祖宗什么意思?” 冯保一手举着蜡烛,一手轻轻触摸陈默的屁股,啧啧两声说道:“真是奇了,廷杖之人咱家不是没见过,像你这样好的利索的咱家可是头一次见,瞧瞧,打烂的地方都开始长新肉了,裂开的地方也结了痂……” “应该是郑友德的棒疮药效果好吧,跟华富贵的金疮药效果差不多,前次让潞王打了个窟窿,这才几天,胳膊都能动了。”陈默插口说道。 “不对,”冯保摇了摇脑袋:“再好的金疮药棒疮药都没你说的这效果,你看……对你看不到,你大腿这儿,最下边被震裂的地方,属于廷杖之后最轻的创伤,别人也得十天半月才能好,你这儿都长死收口了,还有这里,这里……”他一边说一边用手轻点,突然语气一变:“这是什么?”说着便将蜡烛凑近,低头仔细打量,发现陈默两条大腿中间,多出一截儿东西,瞧那样子,居然有点像……“宝贝?” 从冯保问出“这是什么”之后,陈默便身子一僵,“宝贝”二字入耳,脑子里更是轰的一声,只觉双耳轰鸣,心跳如鼓,眼前发黑,连忙闭上眼睛,好一会子才算恢复了过来,心念电转,涩声说道:“不错,这是晚辈的秘密,谁都没告诉过,不想今日被老祖宗发现了,晚辈罪该万死,还请老祖宗……”反正也被识破了,还不如坦荡点,只是他话没说完就被冯保打断: “你的宝贝真的又长出来了?” “嗯,最近几年的事儿。”陈默顺着冯保的话说道,最初的惊吓之后,反倒冷静了下来,心说大不了跑路就是,当务之急,先安抚住冯保,不让他告密才是正经。又想,他这么大的人物,虽然如今成了奉御,不过也不至于为了贪图这点功劳去告密吧?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冯保突然哈哈笑了起来,仔细分辨,不像怒极而笑,反倒像十分开心。 他在开心什么?陈默被笑懵了。 “长的好,长的好,难怪第一回见你的时候咱家就觉得你跟别人不太一样,当时咱家还真往这上边想来着,想不到还真让咱家给蒙对了,真是老天有眼啊!” “老祖宗还笑,晚辈为此都快愁死了,要不是怕疼,早就一剪子……” “愁什么,别人求之不得的际遇,你小子还愁个屁?”冯保难得吐了句粗口,笑眯眯的盯着陈默的宝贝看,嘴里说道:“咱家知道你怕什么,这种事儿,身份低了,传出去就是死,自然要怕。不过,你现在不用怕了,安心养伤,你放心,用不了多久,咱家准保再把你送回宫里去。” 陈默恍然明白了冯保的意图,有些意动,又有些迟疑,良久,摇了摇头:“实不相瞒老祖宗,晚辈是真心不想再回宫了,朝不保夕的,反正当了几天掌印,也弄了不少银子,晚辈现在就想找个没人的地方……” “呸,”冯保打断陈默,抹开面子,恨恨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为了救咱家跟朱翊钧那小子对着干的时候不是挺硬气么?告诉你,人生一世,就得活出个样子来……你小子赶紧给咱家振作起来,咱家老了,也风光够了,不想再争了,往后还得看你……你别看咱家败了,扶你一程还是没问题的。” 陈默相信冯保不是吹牛,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老家伙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朱翊钧想要一时半会儿消除他的影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而且,从他的本心来说,也不希望看到那样的结果,那样的话,历史又会重新回到原来的轨迹,大明…… 想到再过几十年,华夏最后一个汉家王朝就要遗恨落幕,陈默的心像被人猛的揪了一把,热血一阵沸腾,苟安的思想顿时不翼而飞,被朱翊钧打击的七七八八的斗志重新又凝聚了起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精神振作了,脑子也转的快了起来。陈默一下子就感受到了冯保对自己的浓浓期盼,顿觉奇货可居,假意迟疑说道:“老祖宗的话晚辈自然是信的,可晚辈下身多了那么个玩意儿,心里总是不踏实,实在是有点不敢再回宫了……您不知道,据晚辈义父说,太后之所以封晚辈做那惜薪司掌印,就是因为看上了晚辈,想让晚辈当她的‘上床太监’,再入宫,万一……太后娘娘可不比别人,让她知道晚辈宝贝重生,有了**后宫的能力,就算不杖毙晚辈,也得一剪子剪了晚辈的宝贝。” “杞人忧天,”冯保不客气的说道,许是举着蜡烛太累,放回了窗台,披着被子坐到陈默旁边,拉被子给陈默小心盖上,这才继续说道:“你才认识太后多久,又怎知她怎么想?咱家认识她二十多年了,她的事儿,就没咱家不知道的,哼,女人都一样,别看她高高在上母仪天下,缺了男人,照样受不得……把心放回肚子里,就算真有一日她发现了你的秘密,咱家也敢保证她只有欣喜的份儿,决无声张的可能。” “您怎么保证?”事关性命,陈默问的并不客气。 “怎么保证?”冯保重复一句,一声冷笑:“咱家怀疑,她跟太……算了,日后接触久了,你自然会知晓太后是个什么人,倒是咱家,依你看,该怎么做?” “太”什么?会是“太岳”么?陈默隐隐猜到了冯保未尽的语意,马上就明白了他为何突然转换话题,不好再追着不放,只好先将这个疑惑藏到心里,留着日后查证。 “怎么不说话了?当初你曾劝咱家效仿萧何,咱家没听你的,以至于沦落到如今的境地……现在,咱家想听听你有什么见解,散尽家财?” “晚了,”陈默摇摇头,肯定的说道:“现在非但不能如数上缴,还要想办法将您的家产尽量藏起来。” 冯保一皱眉:“为何?” ☆、第五章 转变的契机 “敢问老祖宗,您被贬为奉御,罪名是什么?”一旦恢复了信心,陈默整个人都不一样起来,眸子里透着自信的光芒,根本就不等冯保回答,便继续说道: “大罪当死者十二条(关于冯保的罪名,咱会抽时间发到作品相关内,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看看),除用人不当,僭越以外,大多与贪贿有关。其实贪贿这事,大有商榷之处。切以为,由于内臣身体残缺,既无法享受男女之爱,又大多无后,除金银财宝,再无它物让人平衡,是以内臣多贪,世人皆知,英雄如您,也难例外,这本就算不得多大的罪名。不过,” 陈默话锋一转,见冯保面色平静,认真倾听,这才继续说道:“万岁知道您贪是一回事,证明您贪又是一回事。当初晚辈劝您散尽家财,那是主动上交,现在万岁抄家,属于被动承认,岂可同日而语?” 冯保不傻,马上就明白了陈默的意思,微微额首:“说的有理,就只一样,”说着挑眉斜觑陈默:“敢当着咱家的面儿说咱家贪的,你小子是头一份儿。” “晚辈失礼了!” 冯保摆摆手,微微一叹:“你说的有道理,咱每这些去了势的人,随着那宝贝被一刀割下,不但身体残缺不全,就是精神,也像被削去了一大块儿。” 冯保好像突然陷入了回忆之中,不但眼神儿,就连声音都变的飘渺起来:“咱入宫不算早,跟你差不多。五十来年了,每次做梦梦见那阴暗的小黑屋,梦见那寒光闪闪的小镰刀,都会从噩梦中吓醒。你是从小火者做起,咱也一样,伺候师傅,睡昏暗拥挤的通铺房,吃师傅的残羹剩饭,跪冰冷的地面,挨打受骂,肾虚遗尿,裤子里揣尿布,看宫里各色人等脸色……这一切都是为了啥,还不家里穷,吃不饱肚子么?但凡稍微有条活路,谁愿意让自家的孩子遭这份罪?” 说到这里冯保用力握紧了拳头:“没错,咱家是贪。就像你说的,哪个宦官不贪?惜薪司掌印上,你也没少贪吧?皇帝以天下为家,对咱每这些人予取予夺,终于有机会了,贪他些银子又算得什么?” 陈默见冯保的神色已经恢复正常,知道他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有心附和两句,却不知道该怎么说——太监是可恶,可造成这种境况的封建王朝家天下制度不是更可恶么? 他突然想起清初一位叫唐甄的描写太监的一段话,忍不住悠然背了出来:“望之不似人身,相之不似人面,听之不似人声,察之不近人情”,背罢一叹,望向冯保:“咱每这些寺人(宦官),何其可悲,难道就永远也不能被世人尊敬么?” 冯保先琢磨了会子陈默背出来的那几句话,喟然长叹了一声,这才一挑眼眉说道:“说到这里,咱家最佩服成祖(朱棣)时的三宝太监,七下西洋,通商万国,宣威于海外,富民于宇内,才是人生巅峰,给个王侯都不过的伟大功绩……你以为咱家为什么支持太岳公?因为他张太岳心怀天下,是比起郑公公毫不逊色的人物,咱家希望有朝一日实现太岳的愿望,天下大治,百姓安居乐业,再也没有人为了活路自宫当奴才!” 那你贪污那么多银子,怎么也不见你分给老百姓一厘呢?虽然知道理想跟实际行动往往无法等同,也知道太监思维不能以常人度之,可听了这些话,陈默对眼前这位“胸怀大志”的原司礼监太监仍旧腹诽不已。 “话题扯远了,”冯保没看出来陈默钦佩十分的样子多半是装出来的,居然十分享受陈默此刻望着自己的目光:“其实咱家一直想要谢谢你,那天晚上朱翊钧让你杀咱时,你大义凛然说的那些话,让咱家感觉确实没有看错你,有原则,有担当,是个可造之材……当初咱家爱你之才,不忍杀你,如今又因你而活命,一饮一啄,果然早有定数啊!” 陈默早就知道这一路上冯保不跟自己说话绝非是在生自己的气,约莫就是因为知道是自己拼命救下的他,一时间抹不开面子。现在听他将自己拼死救他的功劳硬按在命数上边,不禁好笑,附和着点点头,装出一副感慨的样子:“是啊,一饮一啄,早有前定,晚辈能够得到老祖宗照拂,真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马屁这东西虽说是技术活儿,不过也分人拍,陈默远未到拍马屁不落痕迹的高深境界,可冯保稀罕他,明知这句话是马屁,仍旧十分受用。 冯保一笑:“好了好了,今后咱每之间,这样的客气话少说……还是说回当前的形势。方才说到家财的事儿,此事你分析的有理,咱家自有安排。此去昭陵,你要有个心理准备,那昭陵掌印阴尚德跟他义兄张鲸是一丘之貉,心思阴暗,素以折磨人为乐,当初就是因为慈宁宫的一个宫女儿被他折磨而死,咱家才将其贬到了昭陵。此寮睚眦必报,想要在昭陵站稳脚跟,咱每得想法子先收拾了他。” “跟张鲸一丘之貉?难道那张鲸……?”陈默最关心这个问题,冲口问道。 “嗯,”冯保点了点头,说道:“如你刚才说的,宦官‘察之不近人情’,有怪癖者不在少数,以此张鲸为甚,为了宝贝重生,甚至吃过童男童女……正因如此,你更需重新振奋,重返内宫,救你那‘琪儿姐姐’于水火之中。” “难道……?”陈默有些不愿意相信自己的耳朵。张鲸身为秉笔,颇为爱惜羽毛,怪癖难登大雅之堂,只限于高层知晓。陈默进入宦官上层时间太短,根本就不知道平日道貌岸然的张鲸是个变态。 “琪儿知道这些么?” “思琪那丫头整日寒着个脸,你道为何?就是因为当初她尚年幼之时,显遭时任文书房(注)管事的张鲸非礼,多亏太后李娘娘撞见,将其救下,留在了身边。” “原来她都知道!”陈默有些失魂落魄。 冯保一叹:“要说那丫头对你也是真有情,你若辜负了她,可真就……”难听的话他没说,突然拍了陈默后背一下:“现在,你还不想回宫么?” 注:司礼监下属,掌收通政司每日封进本章,并会极门京官及各藩所上封本。其在外之阁票,在内之搭票,一应圣谕旨意御批,俱留文书房落底薄发,相当于皇帝的机要秘书。凡宦官升转司礼监太监,此部门是必经之途,非此部门出身,不得升转 ☆、第六章 又遇彩玉(三更送上) 有钱能使鬼推磨,第二天早起庞海龙没食言,早早的就差人找来了当地的大夫给陈默看伤换药。当听说陈默刚被廷杖时间不久之后,大夫也同冯保一样对他伤口愈合的情况表示了惊奇。 陈默这才知道,原来穿越之后,自己不但记忆力变强了,体质也变的有些特殊(也仅限于此了,本文是历史穿越文,不会有高深的武学,飞天遁地更是不可能,朋友们尽管放心),这不禁让他有点心猿意马,心说该不会老子如那些小说写的那样,灵魂穿越改变了本体的体质,弄成某某稀奇体质了罢?华富贵说这世间并无小说上写的那些厉害工夫,不过他一个老太监知道什么,日后得多留着点心,万一修炼成武学高手,踏破虚空…… “想不到沈归德那小子居然也对你另眼相看,难得难得,”冯保的声音将神游天外的陈默拉了回来,发现那大夫已经没了踪影,冯保坐在旁边,正翻弄着春桃给的那个包袱:“快看看吧,信上写了些啥?” 连老子的包袱都不放过?是好奇心太盛还是贪欲根深蒂固啊?陈默接过信来,一边暗自嘀咕着,一边撕开火漆封口,将里边的信纸抽了出来,随手展开,沈鲤那俊逸飘舞的字迹顿时跃然眼前: “少言吾徒,近日所为,为师已了然于胸。内阁辅臣,各部堂官,虽恨冯公者甚众,然尔之义举,亦颇多赞誉之词,为师听闻,与有荣焉之意尤甚。尔今番蒙难,为师援手无力,唯借亚圣之言赠尔,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也,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望尔振作精神,安心本差,静待机会,卷土重来之日,定不远矣。临书仓促,不尽欲言!” 信的内容不多,寥寥数语,落款:沈鲤,旁边盖着篆书的‘龙江先生’方印。 “都自称起‘为师’来了?还用了私印?”冯保凑过来瞥了两眼,直起身退后两步,上下打量陈默,啧啧连声:“咱家就奇怪,你小子究竟有何特殊之处?怎么一个个的都对你青眼有加?沈归德这小子本事不小,却眼高于顶,太岳那样器重他,他也经常不假辞色。这还不算,这小子平生最恨咱每这些人,除了对咱家还略微差些,剩下凡是他接触过的,哪个没被他撅过面子?你才去内书堂几天,怎么就让他另眼相看了?怪哉,怪哉啊!” 陈默被冯保瞧的浑身不自在,又听他怪声怪气说话,忍不住噗嗤一笑:“老祖宗,您就别笑话晚辈啦。俗话说惺惺相惜,晚辈能入您法眼,又何况他沈先生呢,对吧?” “呸,脸皮真厚!”冯保翻了陈默一眼,起身向外走:“时辰不早了,该上路了,咱家去叫那俩杂役过来抬你!” 陈矩的信跟沈鲤的信意思差不多,无非是劝陈默稍安勿躁,静待机会而已。不过,他本就是陈默的义父,有此叮嘱份属应当,只有沈鲤,着实让陈默有些感动——老先生原来是个**人,不言不语的就将咱收入了门墙,若他知道日后会有入阁辅政的机会,不知道会不会后悔认了个‘阉竖’当弟子? “放心吧老沈,咱家日后一定有一天让你知晓,认咱家做弟子,将是你今生做的最正确的一件事情!” 陈默喃喃自语,将两封信装在一起,小心翼翼的放在包袱中间。做完这一切,外间人喝马嘶,敲门声响起,传来了杂役叫门的声音。 腊月初十,天光上好,暖阳照在身上,微风拂面,隐隐已有春的气息。众人出了赵记老店,一路向北,在银子的威势之下,庞海龙不但给冯保找了小轿,自己也纵马慢行,并不催促,一行人逶迤缓行,不像押送罪犯,倒像出游一般。 走了一上午的光景,不过走出了二十多里,众人已是有些饿了,眼见前边大路旁边搭着一溜草棚,高高的旗杆儿上挑着个幌子,上写“十里香”三个大字,都道是酒名,走近了一瞧,方知是白面儿馅儿包子,热腾腾的刚出笼,香气扑鼻而至。 棚子里坐的人不少,瞧穿戴大多是来往的客商——此路直通宣府,再往北就是蒙古。自从黄金家族后裔,俺答汗率土默特部统一鞑靼(音达搭)各部,于隆庆五年接受穆宗皇帝册封,边境各地同时开放贸易以来,这样的商人举不胜数,实在不足为奇。 不过年中俺答汗病逝,顺义王的称呼传到了他的儿子黄台吉头上,给延续十数年的边境太平蒙上了一层阴影——年轻力壮的黄台吉会否如他父亲那般继续与大明和平共处?由于缺少足够的信息来源,成为了朝廷上下人人关注的一个焦点,却也反倒让来往的客商愈发多了起来。 陈默知道历史的走向,对此暂时并不如何关注,他所关注的,是棚子最尽头的那名破衣烂衫的姑娘:“彩玉?她怎么跑这儿来了?孙承宗呢?” 疑惑的当口,庞海龙等人已然下马,大刺刺的进了棚子,昨日进入赵家老店的情形再次重现,众人噤声,除了尚未吃完的,其余本来饭后歇息的悄悄会账而去,一副见了阎王的模样。 这已经是陈默第二次领教东厂的威势,瞧那些番子们非但不以为耻,反而洋洋得意的样子,心里不禁暗暗叹息了一声。 “彩玉,过来,孙大哥呢?昨夜他不是出去找你了么?怎么没在一起?” 陈默招呼彩玉,对方抬头看了陈默一眼,摇摇头,没说话,也没动地方,一副十分冷淡的样子。 “人家姑娘不想理会你,赶紧吃你的包子吧!”小二已经将包子端了上来,冯保拿起一个在手里掂了掂,丢给陈默。 包子刚出锅,烫手,陈默接过来放在旁边门板上,仍旧不死心看向彩玉,却见她低着脑袋小口的吃着包子,根本就不看这边,不禁气结,心说小丫头挺记仇,日后谁娶她谁倒霉。 包子铺有酒,粗制劣造,番子们自然不屑饮用,取了自带的出来,就着包子推杯换盏起来,庞海龙甚至举起酒袋向冯保跟陈默示意。冯保摇手拒绝,陈默不善饮,一笑摇头。 瞥眼间忽见来路驰来五匹快马,马上汉子劲装打扮,浑身戾气,看着就像大户人家的护院打手。 “老板来五屉包子,在上两壶……”陈默瞧着为首之人纵马停在了高高摞起的笼屉旁边,高声吩咐,尚未说完,突然一怔,冲自己一指:“抓住他,别让他跑了!” 他顿时一怔:这些人没见过啊,为啥抓老子? ☆、第七章 昭陵到了 旁边凳子咣当一声,很快就让陈默醒悟过来:这些人根本就不是来抓老子的,他们要抓的是彩玉。 “难道真的是勾栏院里的打手?” “算了吧小陈公公,勾栏院里看场子的招子贼亮,咱每在这儿坐着,敢这么嚣张?”陈默的嘀咕居然被庞海龙听了去,侧头冲他说道,接着冲一名番子一努嘴:“去,告诉他每,抓人咱每不管,滚远点抓,省的搅了老子的酒兴。” “得令!”那番子满脸通红,也不知是酒弄的还是兴奋的,摩拳擦掌的起身,一手按着腰间绣春刀,一手掐腰,仰着下巴横在了已然下马,准备往里冲的五名汉子前边儿,斜看为首那名汉子:“王八蛋,抓人也不瞧个时候,没见咱每弟兄们吃酒么?滚远点,不然老子长眼,绣春刀可不长眼!” 几名汉子急着抓彩玉,还真没留意到庞海龙一行人,此刻已然瞧清楚了众人的打扮,一人圆帽,其余人尖帽,赭衣,系小绦,白皮靴,绣春刀。妈呀这不是东厂的活无常么?怎么早没看到呢?人人惊吓,哆嗦成一片。 “啪!”一声脆响,到底为首的反应快,用力扇了自己一巴掌,跪倒磕头:“这位大人,诸位大人,咱每兄弟眼里糊了鸡屎,扰了大人每的酒兴,大人每大人有大量……” “滚滚滚!”那番子抬腿就是一脚,汉子肩膀吃痛,顺势后仰,连滚带爬的就冲出了草棚,其余手下见状,返身就跑,活像几只被狼撵的兔子。 “哈哈哈……”哄堂大笑声中,本来已经准保逃跑的彩玉哑没雀声的又坐回了原位,一双明亮的眸子骨碌碌乱转,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彩玉不搭理陈默,陈默虽不死心,却也不好腆着脸继续招惹,只能跟包子置气,碗口大小的包子一憋气干了五个,这才打着饱嗝儿示意旁边仍旧狼吞虎咽的杂役给自己倒碗热茶,吸溜着喝完,趴好身子,斜着脑袋偷偷打量彩玉。 彩玉却在看冯保,发现陈默偷看,倏地低下了脑袋。 这丫头到底是什么身份呢?庞海龙说外边那几个人不是勾栏院的打手,番子见多识广,必定走不了眼。这就说明彩玉跟孙承宗撒慌了。素未平生,她为什么要对救命恩人撒慌呢?那些抓他的人,到底是什么人? 陈默越来越感觉彩玉浑身上下笼罩着一层迷雾,甚至涌起一丝冲动,想让庞海龙着人去问问那些汉子到底是什么人。不过这冲动不过一闪而逝,很快就被他强压了回去。 由于还要赶路,众番子并未像昨晚那样开怀痛饮,不过一刻钟(半小时),便停了酒。庞海龙打了个酒嗝儿,望向冯保与陈默:“两位公公吃好了么?吃好了咱每就上路罢!” 冯保点头起身,旁边喝茶的两名杂役忙也站了起来,每人再灌一口已温的茶水,将陈默抬了起来。 番子们当先出棚上马,老板敢怒不敢言,直到陈默经过时丢给他一块碎银,这才晴转多云,连连打躬作揖,心里许在诧异,陈默却根本无心猜测了。 出棚走了一截儿,陈默就感觉身后跟的有人,使劲支起身子扭头回看,发现居然是彩玉,不禁一怔,再看她的身后,那五名汉子牵马缀在远处,顿时明白了她的心思,招招手说道:“过来,放心,有咱家在,他们不敢怎么着你!” 彩玉脚步一顿,瞥了眼陈默旁边的二人抬小轿,迟疑一瞬,加快脚步赶了上来。 “昨晚你真没见到孙大哥么?”这是陈默最关心的问题。 “没有。”就在陈默等的都快不耐烦时,彩玉终于吐出俩字,语气淡淡的,让人有种被拒千里之外的感觉。 “那他会去哪里呢?”陈默自言自语。 “不知道,”彩玉居然很快回答,然后望了一眼陈默,又回头望了一眼身后跟着的几名汉子,眨了眨眼:“昨晚你说你每是去昭陵对吧?带上咱吧,放心,咱有钱,不给你找麻烦。” “这……”陈默迟疑片刻,咬了咬牙问彩玉:“你真有钱?” 彩玉点了点头。 “好吧,看你那么怕他每,咱豁出去了,到了地方跟掌印说说,看在银子的份上,没准他会留下你。” “好!”彩玉点了点头,闭上嘴巴专心赶路,再也不说一句话。 由于无人催促,众人路上行的甚是逍遥,在沙河又歇了一宿,直到第二天太阳落山,总算是赶到了昭陵。至于那些一路跟着的汉子,过了沙河之后就不知去向,彩玉却也没提离开的事情,一路跟了过来。 陈默理解她的心理,汉子是没了踪影,焉知不是躲了起来,待她落单再出现?而跟着自己一行人就安全的多,所以即使再不乐意,她也忍了下来——要乐意,也不会一路上装哑巴了。 昭陵埋葬着穆宗以及孝懿李皇后,将来,慈圣李太后,仁圣陈太后,也将埋葬于此。 其实昭陵当初是嘉靖为其父母建造的陵寝,后来不知如何改变了主意,丢下了一个烂摊子,等到穆宗登基,力求节俭的张居正便说服隆庆,将这里用作了他的墓地。 进入陵区之后,离着祾恩门尚有老远,路面就铺上了大理石地板,到了门前,更是有一块十分宽敞的空地,平平坦坦,马行其上,蹄声清脆。 祾恩门前有块石碑,竖于碑亭之下,碑上无字,不知是何缘故。 一名番子进门通禀,众人留在门口等待。其时天色已然黑透,四下里一片昏暗,松涛阵阵,偶然夜鸟啼鸣,呱呱之声传到耳边,油然而生一股阴森之意。 陈默只觉鼻端暗香淡淡,不似花香,略有些香甜,倒像是某些女人特有的体香,侧头打量,一个黑影紧紧靠着门板,不禁暗笑,臭丫头,你也有不淡定的时候啊。 门内远远有人提着灯笼赶了过来,昏黄的灯笼飘飘荡荡,很有种聊斋电视剧开场时的氛围,陈默感觉门板轻晃,猜着是定是彩玉吓的打哆嗦,忍不住噗嗤一声笑出了声。 “笑什么?”冯保早就下轿,闻声低喝了一句。陈默顿时噤声,盯着灯笼由远而近,渐渐看清了来人,除了先前进去通禀的番子以外,还有一人,青色贴里,白白胖胖的,满脸阴郁,离着众人尚有三丈多远时便已站定,哑着嗓子高声道:“冯保陈默何在?印公叫咱家带你每去见他!” ☆、第八章 欺人太甚 过了祾恩门又经过好大一片空地,才见到一座大殿静静的矗立在黑暗之中,陈默知道祾恩殿已到,马上就要见到那阴尚德,忍不住有些紧张,侧头打量彩玉,发现光线太暗,她脸上又黑一道灰一道的花瓜一般,根本瞧不出她的心思。 祾恩之名,乃是世宗嘉靖来天寿山朝陵所改,“祾”取祭而受福之意,“恩”取罔极之恩之意,寄托了世宗渴盼祭祀先祖,受其庇佑的愿望。自此,各陵主殿全部更名,包括世宗本人,以及穆宗的陵寝,主殿自然更不例外。 天寿山有守备太监一名,关防一颗,属于司礼监外差,敕论秉笔随堂之流,权势很重。其下各陵皆有掌印太监,辖佥书奉御等职,除每年清明回京奏添土木外,还进献陵区特产,松花,黄莲,茶,核桃,榛子,栗子等果物,比不得惜薪司内宫监御用监等衙门油水足,却又比直殿监那样的劳苦衙门强出百倍,无力升转者,临了混个各陵掌印,也算祖上烧了高香。 祾恩殿乃祭祀重地,自然不能住人,守陵者除在外边陵监住的军士以及低等宦官外,掌印并佥书奉御等人以东西配殿为居所,阴尚德忝为掌印,住在东配殿内。引路的奉御将冯保陈默庞海龙以及彩玉引入内间,冲宽敞大炕上一躬身:“回义父,孩儿把他每带过来了。” “义父,您老人家怎么也来了?”庞海龙诧异问道,对象却非阴尚德,而是阴尚德旁边的于鹏飞。 于鹏飞冷哼一声:“瞧你办的好差,咱家前夜动身,昨日早晨便已到了,你倒好,竟然拖到今日……印公,他就是庞海龙,卑职的义子……混账东西,脑袋被驴踢了?还不过来参见?” “小人参见印公,印公大人大量,切莫跟小人一般见识!”庞海龙噗通跪到阴尚德面前,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 阴尚德尚未说话,于鹏飞已经开口:“滚起来吧,一边儿待着去!” 庞海龙威风不再,一缩脑袋,起身退到了后边。 阴尚德穿着一件红色斗牛服,盘腿儿坐在炕沿儿,胖乎乎的身子,白白净净的脸蛋儿远看讨喜,近了打量,会发现皮肤松弛下垂,满脸褶子,瞧着足有六七十岁的样子,只有一双三角眼,目光凌厉,凶光外泄,十分瘆人。 “冯公,半年多不见,怎么瘦啦?”阴尚德的嗓子又细又哑,望着冯保,阴阳怪气的说道:“也是,都年过花甲了,也该歇歇了。您放心,到了咱家这儿,咱家一定好好伺候您安度晚年!” 说话的时候,他满脸堆笑,却在说到“伺候”以及“安度晚年”时加重了语气。 此人很阴险,这是陈默最直观的感受。 冯保冷然一笑:“印公客气了,能和印公作伴,安度余生,是咱家的福气,不过瞧印公的面色不佳,可得好生荣养着,千万别抢先咱家去见先帝爷才好!” “大胆冯保!”阴尚德笑意猛收,脸色铁青,重重一拍炕沿儿下了炕,行至冯保面前,眯眼盯着,咬牙说道:“你还以为你是司礼监掌印,东厂提督么?告诉你,现在你不过就是个破奉御,最好给咱家收敛着点,不然的话,让你提前见先帝爷比着碾死只蚂蚁也麻烦不了多少!” 冯保原本板着脸,突然一笑,伸手拍了拍阴尚德的肩膀,倒把阴尚德吓了一哆嗦:“印公莫怕,消消气,气大伤身么。怎么都是有岁数的人了,开个玩笑而已,至于气成这样?来日方长,想收拾咱家有的是工夫,今日天色不早了,还是早些歇着吧,如何?” 阴尚德还待再说,于鹏飞抢着开口:“冯公说的有理,行了一路,是该歇歇了,杨清,先带冯公下去休息,有什么事儿,咱每明日再说!” 杨清就是那个引路的奉御,闻言望了望阴尚德,见其并无表示,显然并不反对,便既上前一步,冲冯保一躬身,单手虚引:“请吧冯公!” 冯保扫陈默一眼,微不可察的点点头,随着杨清出了配殿。 “陈公公,又见面啦?”冯保走后,于鹏飞笑嘻嘻踱到陈默旁边,扫了眼旁边站着的那俩杂役,冲外努努嘴:“这里没你俩事儿了,先下去吧!” 俩杂役早就浑身不自在,闻言如蒙大赦,匆匆退了出去。 “别说,你小子还真命大,‘千日醉’加沙袋儿都弄不死你,如今廷杖这么多下,仍旧不死……这位姑娘是……?宫里边儿有琪姑姑,有春桃,有太后,这刚出宫就又……啧啧,咱家真是羡慕啊!” 于鹏飞蹲到陈默旁边,伸手轻轻拍打了陈默脸蛋两下,力道不大,侮辱的意思更大一些,饶是陈默早有心理准备,仍旧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哟,生气啦?可惜啊,”于鹏飞笑嘻嘻的站起身,突然提脚狠狠踩了陈默屁股一脚,伴着陈默一声闷哼,悠然说道:“就算你真生气,又奈咱家如何呢?” 出其不备挨了一脚,陈默只觉浑身如同过电一般,火辣辣的疼痛瞬间传遍全身,就连心脏都像突然被人用力一把攥住,喉咙被扼一般,疼的几乎无法呼吸,汗如泉涌,很快就浸湿了衣服。 陈默疼的呲牙咧嘴,牙齿咬的下唇都出了血,彩玉就站在他旁边,别过了脑袋。 “你无耻!”良久,陈默终于缓过气,狠狠盯着于鹏飞,如果能动,他一定会扑上去咬死对方。 “你看,咱家说的没错吧?就算你再生气,也拿咱家没办法,所以啊,老实一点,好生听印公的话,懂么?” “跟他啰嗦什么,敢得罪义兄?他娘的,回去告诉咱义兄,就说咱家说了,准保折磨的这小子生不如死,让他放心就是!”阴尚德阴森森的说道,望着陈默的目光,如同吃饱了之后,面对老鼠的猫。 “有印公在,老祖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京里还有事,卑职已经耽误了两天,实在是不能再耽搁了……” 于鹏飞说道,尚未说完就被阴尚德打断:“这么晚了,就不能……也罢,你每公务繁忙,咱家也不强留,天黑,路上小心就是!” “印公放心,卑职告辞!”于鹏飞说罢冷冷扫了旁边庞海龙一眼,没说话,当先向外行去。 庞海龙跟阴尚德打个招呼,偷偷丢给陈默一个爱莫能助的眼神,垂头丧气的追出了配殿。 阴尚德送到了殿门口便即止步,回来先扫了彩玉一眼,忽觉有些熟悉,却又想不出哪里见过,心生不安,顿时没了折磨陈默的兴致,不轻不重踢了陈默屁股一脚,阴声道:“今日不早了,明日咱家再消遣你,”说着听身后有脚步声,知道是杨清,也不回头:“安顿好冯保了?” “回义父,安顿好了,马厩!” “把他也带下去吧!” “是,孩儿这就去叫那俩……” “不用,让他自己爬!” ☆、第九章 雪上加霜 “不用,让他自己爬!” 阴尚德这话说的随意至极,仿佛饿了吃饭一般轻松,听在陈默耳朵里,却像一道闪电,又惊又恼,怒火熊熊燃烧,一瞬间甚至盖过了屁股上的疼痛。 “爬你大爷!”他破口大骂,再也无法忍耐:“士可杀,不可辱,有本事你赶紧杀了老子……嗯——”却在阴尚德再次一脚揣在屁股上之后,将后边的话生生吞了回去。 阴尚德又揣一脚,尚不解恨,提脚踩在陈默臀腿之上,捻蚂蚁似的捻动,面带狰狞的笑容,嘶声说着:“骂啊,怎么不骂了?告诉你,在这昭陵,咱家就是天,顺者昌,逆者亡!” 钻心的疼痛让陈默浑身直哆嗦,呼吸窒着,嘴唇憋的又青又紫,大脑一片空白,偏耳朵里却又像雷鸣一般轰轰直响。 这样的痛楚真是生不如死,比之廷杖当时还要难受百倍。 “够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与其如此折磨,还不如一刀杀了他来的干净!”彩玉见陈默满头大汗,虽痛不欲生,偏还咬牙忍着的样子,再也无法忍耐,霍然望向阴尚德说道。 彩玉虽面上蒙灰,瞧不清表情,但她此刻义正言辞,颇有上位者的威严,阴尚德摸不清她的身份,不由自主将踩在陈默屁股上的脚提了起来:“你到底是谁?” 痛源乍然消失,巨大的反差让陈默心神一松,昏了过去。 彩玉蹲身一探陈默鼻息,发现还有气,长长吁了口气,起身指着陈默说道:“先把他抬下去安顿,再告诉你咱是谁!” 阴尚德面上阴晴不定,迟疑片刻,咬牙点头。 陈默从昏迷中醒来,发现旁边一个黑影,以为是阴尚德,抬手就抓了过去,却听一声断喝:“你小子疯啦?”是冯保的声音,连忙收住,定神观瞧,见四周十分昏暗,两面都是青砖墙壁,冯保坐在旁边,正怜惜的望着自己。 “这是哪里?”他的声音有些嘶哑,终于有了点宦官的样子。 “马厩!”冯保淡然说道,接着神色一凝问道:“到底怎么回事,怎么抬过你来时会昏迷呢?” “还不是阴尚德跟于鹏飞那两个王八蛋!”陈默恨恨吐了一口,将事情说了一遍,末了一咬牙:“有本事他就折磨死老子,但有翻身一日,不杀此二人,晚辈誓不为人!” “好样的!”冯保不怒反喜,接着神色一黯:“让你陪着咱家受苦了,你放心,迟早有一天,咱每让他们连本带利还回来。” “嗯,谢谢老祖宗!”陈默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彩玉,精神一震:“遭了,昏迷前晚辈曾听彩玉给咱求情,现在不知怎么样了。那姓阴的心狠手辣,她一个姑娘家,万一……当初真不该带她来此地。” “你小子还真是个情种,自身都难保了,还顾的上担心别人?” “您别取笑晚辈了,毕竟相识一场,晚辈还真是怕……” “怕有何用?”冯保打断陈默:“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先管好自己再管别人罢!” 也是,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现在的处境,自身都难保,可也真是顾不得彩玉了。所谓心有余而力不足就是如此,这真是一件顶顶无奈的事情,不过,却也成功的激起了他的好胜心。 穿越以来,他其实一直没受过什么罪,所有苦恼大多是杞人忧天。 现在不同,身体的痛楚尚在其次,精神上的折辱尤其让人愤慨。 空气中飘荡着浓烈的马粪夹杂着草料的味道,一面通风,寒气侵人,漫长冷夜,唯有一吊昏黄的马灯,以及一名年过花甲的老人相伴。 活下去的**从未有任何一刻如此强烈过。 在这一刻,陈默发誓一定要活下去,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出个样子,将命运,牢牢的抓在自己的手里。 这一夜,是比当初在点心房等死的那一夜还要来的刻骨铭心的一夜,当初他只是不想死的稀里糊涂,后来侥幸得脱,活的仍旧战战兢兢,生恐裤裆内的秘密暴露,做事束手束脚。 此刻他突然不怕了:“晚辈一定要重返紫禁城,老祖宗,您可一定要帮晚辈。”他下定决心要回紫荆城,他下定决心要让自己的穿越变的有意义,他下定决心,要让“陈默”这个名字流芳千古,他下定决心,要让欺辱过自己的人付出代价,让在乎的人永远幸福。 冯保恍然有种错觉:这还是陈默么?整个一把急于出鞘的利剑么!被陈默勃发的斗志感染,老家伙也好像忽然间年轻了许多,意气风发,大喝一声:“好!迟早有一日,咱爷俩重返紫禁城,连本带利,拿回属于咱每的一切!” 声音落地,马厩内一片踢腾,原来是马匹受了惊吓,低声嘶鸣,尘土飞扬。 “吵什么吵?大晚上的不睡觉,屁股痒痒啦?” 不耐烦的声音自远处传来,冯保返老还童般冲陈默吐了吐舌头,提高声音冲着声音发出的方向说道:“就睡,就睡!”说完起身拿了料草去安抚那些马匹,渐渐的,马厩内重又安静了下来。 能屈能伸,方是真英雄所为。 望着马灯下冯保略显龙钟的身影,陈默忍不住感慨万千,心说跟此人比起来,老子还差的远啊。 冯保安抚了众马,回来倒在陈默旁边,打个哈欠:“不早了,睡吧!”闭上眼,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 陈默却没冯保想的开,睁着眼睡不着,一边忍受着臀腿间重又变重的疼痛,一边掐着手指头算日子:张四维快要回乡丁忧(注1)了吧?若是让他知道此去再也无法重返政坛,会不会像昔年张居正那样谋取夺情(注2)呢?申时行因缘际会,早登首辅高位,距离着王家屏和沈鲤入阁怕也不远了吧?沈鲤是什么时候入阁来着?张鲸又是因为什么倒的台来呢……琪儿,你还好么? 天蒙蒙亮时陈默才算睡着了觉,感觉没睡多久就被喧哗声吵醒了,睁眼发现冯保站在马厩檐子下打量,忙问究竟。 冯保没急着回答,而是回过头打量陈默,表情十分奇怪,直到陈默被瞧的都不自在起来时方道:“京城又来人了,你的老熟人儿,潞王朱翊鏐!” “什么?”陈默倒吸一口冷气:“他来做什么?” 冯保一眯眼:“咱家谋逆,朱翊鏐也参与了进来……还以为朱翊钧真的顾及兄弟之情呢,原来也不过如此!” 对冯保评价朱翊钧的话陈默不以为然,他只是深觉命运太能开玩笑,一个阴尚德就够人挠头的了,又送来了个阎罗,这不诚心跟人过不去嘛! 注1,丁忧:中国古代规定政治人物一旦承重祖父母,亲父母的丧事,“自闻丧日起,不计闰,守制二十七月,期满起复”。意思是必须请假二十七个月,回乡下守丧,事后再重返官场。 注2,夺情:丁忧制度的延伸,意思是为国家夺去了孝亲之情,可不必去职,以素服办公,不参加吉礼。 ☆、第十章 又跟屁股过不去 陈默本来琢磨着朱翊鏐一定会来找自己麻烦,谁知道提心吊胆了半天,居然一上午也没见他的影子。不但如此,就连其他人也没朝面——莫非阴尚德忙着舔潞王的屁股,把老子给忘了? 中午的时候有个小火者给送来了几个玉米面儿窝头,又冷又硬,啃起来像啃冰坨子似的,吃到肚子里又扎又不舒服。 难道日后只能吃这些狗都未必吃的东西不成? 虽然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可老这么下去也不行吧? 等到晚上再有小火者过来送饭,果然又跟中午一样,连个咸菜疙瘩都舍不得多带。 这一回陈默没有马上放那个小火者走,而是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碎银,大约一两上下的样子,在对方眼前一晃:“这位兄弟,下回再来送饭,能给咱每偷点咸菜不?最好再把这吃食热一热……” 一两银子现在对于陈默来说不过九牛一毛,对于眼前这小火者来说却无异于天文数字,一见银子,眼睛都冒出了光,左右瞥一眼,一把抢到手里,嘴里嘀咕:“早说有银子啊,只要给银子,别说咸菜,烧鸡咱家也给你整来。” “那感情好。”陈默连连点头。 “今日是不成了,明日吧,明日咱家想想办法!”小火者说着扭头就走,等陈默想起要打听打听关于彩玉跟潞王的动静时,人已远去,叫都没叫住。 远处蹄声得得,冯保赶着十多匹骏马回到了马厩,一见陈默手里的窝窝头,顿时一怔:“他们就给你吃这个?” “有这吃就不错了,一天两顿,起码饿不死。不送晚辈也没办法啊。”陈默一叹,瞧冯保一眼,见其气色不错,手里还拿着一包东西,香喷喷的,一股肉味儿扑满而至,顿时眼前一亮:“难怪老祖宗要求放马呢,原来是出去跟人接头啦?” “算你小子聪明!”冯保将纸包丢给陈默,将马匹依次栓好,从一匹马脖子上解下两只酒袋,坐回陈默旁边,冲陈默晃了一下,问道:“上好的竹叶青,要不要来点?” “跟您的人碰上头了?”陈默一边摇头一边问道,手也没闲着,打开草纸,从里边的烧鸡上撕下一条鸡腿递给冯保。 “咱家用过了,你吃吧!”冯保摆了摆手,将酒袋放到陈默旁边的干草下,又将干草往上拢了拢,直到从外边再也看不到痕迹,才算罢休。 “他们比咱每来的快,一听说咱家被贬到了这里的消息便赶了过来,已经在红门住了好几天,等你好些能动了,让你们认识认识。” “红门?” 冯保道:“一个小村子,离此不远。” “哦,”陈默点了点头,突然想起彩玉,问道:“您能走动,没见到那彩玉姑娘么?” “没见到,”冯保摇了摇头:“据说今早朱翊鏐来了之后走的,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对了,朱翊鏐没来找你麻烦吧?” “没有。” “奇怪了,按那小子的脾气,就冲上回你得罪了他,一到此就应该过来找你才对啊!”冯保也有些不解。 “管他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再说有老祖宗您在,怎么他也得给您个面子吧?”陈默笑着说道。 冯保摇摇头:“难说喽,以前咱家是司礼掌印,万岁大伴,人人巴结,如今待罪,谁还认识咱家是谁啊!” “‘疾风知劲草,国乱显忠臣’,您也别为此伤心,现在还不离不弃的,才是真正靠的住的呢!”陈默见冯保有些伤感,急忙安慰道。 “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就怕事到临头哇!”冯保叹了口气,忽然想起什么,起身去一匹马脖子上摘下一包东西,走回来扔给了陈默:“咱家让他们买来的软布,小便还好说,你大便不方便,想解手的时候就用这些布兜着……咱家跟你睡在一起,臭气拉轰的,咱家可受不了。” 接布在手,陈默一阵感动,再也想不到,冯保这样的人物,居然如此细心,忍不住有些后悔,当初若是帮着冯保,不知道有几分胜算? 当然,也仅仅是有些后悔而已,一来世上没有后悔药可卖,二来就算真的能够倒退回去,他也仍旧是当初那样的选择,这属于原则上的事情,没有什么可商量的。 冯保好像有什么心事,并不如昨夜那般健谈,随口跟陈默聊了两句就躺到了干草上。 陈默吃了半只烧鸡,又喝了几口瓦罐里的凉水,隐隐觉得有些肚子疼,心道坏了,便秘了好几天,该不会要拉吧?冯保就在旁边,这可让人有点难为情。 谁知道担心了一夜,大便君迟迟也没来,却耽误了睡眠,又是天光将亮,他才进入了梦乡。 他是被一巴掌扇醒的,还没睁眼就感觉脸蛋子火辣辣的疼,忍不住破口骂道:“哪个王八蛋,活……”“腻了”二字没来的及说出口,睁眼就是朱翊钧尽在咫尺的大脸,吓的他倒抽一口冷气:“哎呦,”猛的往后一仰脖子:“潞王殿下,怎么是您啊?” “不错,正是本王,没想到吧?”朱翊钧蹲在陈默旁边傲然说道,口气与姿势十分不搭,显得十分怪异,他却犹未所觉,嘿嘿一笑:“前番有母后护着,本王奈何不得你,现在本王看还有谁护着你!” 说着回头望向旁边笑吟吟站着的阴尚德:“老阴,折磨人你是行家,说说,怎么着才能又让这小子难受还不要命?本王此次过来,临别前母后亲口吩咐让本王照顾这小子,若万一弄死了可就不好交代了。” 这话听在陈默耳朵里又是感动又是紧张,有太后的吩咐,无异于凭空多了张护身符,不过死罪可免,活罪可也不好受啊。想起昨夜屁股上挨的那几脚,他就浑身冒汗,隐隐有些尿急。不但如此,昨夜就开始隐隐作痛的肚子,也有痛的愈发剧烈的趋势。 “这事儿简单,他刚挨了廷杖,殿下只需将脚往他屁股上一搁,死是死不了的,那滋味儿,啧啧……” 听阴尚德果然又引导着朱翊鏐打自己屁股的主意,陈默简直有宰了他的冲动,心说看来屁股又得遭殃,反正也躲不过去,正要骂上几句解恨,忽觉肚子猛的一拧,忍不住一声痛呼:“哎哟,殿下且慢,奴才肚子疼!” “少他娘的给本王装蒜!”朱翊鏐被阴尚德说的心动,跃跃欲试,骂陈默一句,提脚就狠狠冲着陈默的屁股揣了过去…… ☆、第十一章 大便君来的好巧 眼瞅着屁股又要遭殃,陈默一紧张,只听“噗——”的一串长响,惊天地,泣鬼神,随之一股恶臭蔓延开来,比朱翊鏐的脚动作都快,熏的他一个趔趄,没踢到陈默,倒险些仰倒,多亏阴尚德见势不妙,上前扶了一把,这才幸免于难。 “好他娘的臭!”朱翊鏐掩鼻惊呼,皱眉攒目,推开阴尚德就往马厩外跑,边跑边骂:“王八蛋,你给本王等着,操你娘的,早不拉晚不拉,合着他娘的就等本王呢?” “殿下慢点跑,小心摔着了!”陈默制造的味道瞬间盖过了马厩内本有的异味儿,使得阴尚德也没了折磨人的乐趣,干呕两声,快步出了马厩,脚下一绊,差点栽个跟头。 “合着你用大便躲过了一劫呗?”听了陈默绘声绘色的叙述,冯保笑的打跌,好久才缓过劲儿来。 “惭愧惭愧,”陈默一笑,脸上哪有半分惭愧的样子,简直有点不以为耻,引以为荣的架势,继续说道:“还不光这呢,后晌潞王殿下又过来了,说来也巧,晚辈刚捂着肚子说疼,恰好就放了个响屁,把个潞王惊的一蹦三尺,窜出马厩的速度比兔子都快……” “哈哈哈哈……你呀你呀……哈哈……”冯保指点着陈默,笑的直捂肚子。 陈默自觉好笑,又受冯保感染,也陪着笑了起来。 一老一少笑了良久,直到送饭的小火者拿着几个热喷喷的馒头过来,这才算渐渐止住。 “你俩乐啥呢?”小火者叫魏朝,年已二十,只因长的娇小,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小的多,乃至于陈默昨夜初见时称其为“兄弟”。 “没啥没啥,”陈默连连摆手,从魏朝手里接过馒头,见另外一只手里只有黑乎乎的一个咸菜疙瘩,不禁奇怪问道:“魏大哥,中午不是还有烧鸡么?怎么……?” “别提了,咱家偷了那半只烧鸡,居然是杨公公让人留着的,这一顿好查,险些就露了馅儿……凑合着吧,明日要出去砍柴,咱想办法给你们弄点别的好吃的。” “有劳魏大哥了!”陈默说着又摸出一块碎银递给魏朝。 魏朝大喜,接过银子,用袖子狠狠擦了擦,这才揣入怀中:“陈公公真客气,中午不是又给了么,现在还给,咱家真是……行,冲陈公公这么大方,以后缺着啥了尽管说话。” “没问题,”陈默点头,忽然问道:“对了,中午忘记问魏大哥了,昨夜咱每带来的那个彩玉姑娘如何了,没有被……?” “没有没有,”魏朝好像知道陈默要说什么,不等他说完就连连摇头,脸上透着惊奇说道:“说也奇怪,咱家被分到这昭陵也有半年多了,还从来没见掌印公公对人那么客气过……也是,那姑娘长的跟画儿里头的仙女儿似的,也难怪掌印公公对她客气了,换成咱家,保不齐连话都得不会说喽!” “仙女儿?”陈默一怔:“魏大哥,你说的是跟着咱每来的彩玉姑娘吗?就她那样,还仙女?叫花子还差不多!” 这话说的夸张了些,不过在陈默的心里,还真的是无法将破衣烂衫满面黑灰的彩玉跟仙女儿联系起来。 “你懂什么,没听说过‘人靠衣装,佛靠金装’么?来的时候的确像叫花子,不过第二天换了身儿白,脸也洗了,啧,真是‘要想俏,一身孝’,观音菩萨也没她好看……” “那你知道她去了哪里么?”陈默见魏朝双目泛光,越说越离谱,连忙打断他。 “那谁知道啊,潞王殿下找了一天都没找到,咱家自然就更不知道了。” 原来如此,难怪昨天潞王没来找老子麻烦,原来是找了一天彩玉。陈默恍然大悟,是了,那阴尚德定是知道潞王要来,又知潞王好色,这才着意打扮彩玉一番,以讨朱翊鏐欢心。 彩玉倒也了得,居然给她跑了,难道阴尚德没告诉她要把她献给潞王?还是她根本就看不上潞王? 也许她听过潞王的名头吧,又或者,她根本就是个视权势金钱如粪土的出尘人物也未可知。 想到彩玉那始终淡然的样子,陈默比较倾向于后一种猜测。 毕竟相识一场,听到彩玉无恙,陈默终于放了心,扯着魏朝闲聊几句,眼见天黑,这才放他离去。 魏朝走了之后,一直躺在干草上没插话的冯保突然坐起了身:“这两天你一直给他银子?” 陈默被问的一愣,点点头:“怎么,有什么不妥么?” “你呀,不知道财不露白么?当初你给庞海龙银票,庞海龙忌讳春桃忌讳太后,不敢拿你如何,现在到了昭陵,阴尚德可没那些忌讳,之所以没搜你的身,不过是感觉咱每都是待罪之身,没想到你带有银子罢了,现在好,万一那魏朝一时说漏了嘴……” “他应该没那么傻吧?”陈默还真没想这么多,被冯保一说,顿时也不肯定起来。 “你身上还有多少银票?”冯保翻过陈默的包袱,知道里边就有点散碎银子,是以直接就问银票。 “一万两!”陈默多了个心眼儿,一边说着一边探手入怀摸索。当初装银票的时候他就分成了两叠,一叠一万,一叠七千,就为防止有个万一,不想还真的碰上了。摸到略厚的一叠,拿出来,递给冯保:“照您这么说,还是您替晚辈保存着妥当,别看您成了奉御,他们忌讳您的势力,不敢搜您的身。” 其实倒不是他信不过冯保,冯保家财万贯,再贪心,也不可能看的上他这点银子,不过就是他生性谨慎罢了。 冯保接过银票,看都没看就揣进了怀里,瞥一眼陈默说道:“算你小子识趣,要是敢说什么孝敬咱家的话,咱家一定老大耳刮子扇你!” 陈默一吐舌头,笑道:“老祖宗家财万贯,等着将来咱每东山再起,赏赐晚辈也得是这点儿银子的百倍千倍,才看不上这点小钱儿呢!” “呸,”冯保瞪陈默一眼笑道:“还说咱家贪心,你小子比咱家还贪。” “青出于蓝而胜于之于蓝么!” “去去去,越说你小子脸皮越厚了,不早了,吃完赶紧睡吧!明日朱翊鏐再来找你,莫非还用大便对付他?赶紧养足精神才是正经……” 提到朱翊鏐,陈默再也乐不起来,琢磨着得想个办法,彻底解决这个难题。 ☆、第十二章 人比花娇李天佑 朱翊鏐就像悬在陈默脑袋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由于身份地位差距太大,他就像那砧板上的鱼肉,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饶是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解决这个难题,不过凭空又失眠了一宿,睡着时,差不多天将又明。 这次他可不是被人抽嘴巴抽醒的,而是被人用手绢儿捅鼻孔痒痒醒的,来不及看究竟是谁,先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这才睁眼,一见来人,顿时又惊又喜:“天佑兄,怎么是你?” 李天佑细如凝脂的白嫩脸蛋儿上有几道淡淡的红印子,却非但不让人感觉难看,反而平添一股娇柔怜惜。 他噗嗤一笑,白陈默一眼,假做嗔怒说道:“怎么,当了掌印,咱家来看看你都不行了?” 陈默一声苦笑,说道:“好咱的天佑兄,你这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么?”说着一顿,将话题扯了回来:“你还没回答咱的问题呢,此地距离京城百里,你可别说是特意来看咱的!” 他素来不喜李天佑过于娘娘腔,今日乍然一见,却没了厌恶,满心的都是欢喜。 “别提了,还不都是因为你,那日你被张德成陷害关进点心房,咱家知道义父打算趁机要你性命,又想不出怎么救你,只是听义父说起过好像万岁爷对你不错,经常出皇城来找你,便死马当活马医,去寻刘右……” “那你为何嘱咐刘右不让他告诉咱?”陈默其实早有怀疑,此刻听李天佑如此说,马上便相信了他的话,来不及感激,先问出了心头的不解。 “还不是怕你过来感谢咱漏了馅儿,现在不怕了,反正咱义父也知道了,还把咱也打发到了此地……” “这么说,你脸上这伤……?”陈默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感动自然是感动的,可他实在是搞不明白,自己一直刻意跟李天佑保持距离,怎么就让他甘冒奇险背叛张鲸呢?只是这话实在是不好问出口,只能记在心头,慢慢探查。 李天佑点点头,接着一笑:“不过抽了几鞭子罢了,已经没大碍了,倒是你,放着大好的前程不要,就为了个冯保,闹到如今这般境地,还真够不值。” “你不也是一样?”陈默问李天佑一句,接着洒然一笑说道:“什么值不值的,人生在世,总要毫不顾及的做几样事情才对的起来这世上一遭——为了救咱,你挨了打,遭了贬,试问一下,你又值是不值?” 李天佑漂亮的眸子突然迷茫了起来,睫毛开阖,突然嫣然一笑:“管它值不值呢,咱每如今都活的好好的,这就挺好!” “陈默,今天本王非得好好收拾你!”突然传来的朱翊鏐声音瓮声瓮气,十分怪异,陈默与李天佑同时抬头,又同时噗嗤笑出了声。 原来朱翊鏐怕陈默又拉肚子,又实在想报前番之仇,便听从杨清的建议,寻了两团棉花塞到鼻子里。他本就长相奇特,再多出两团白棉花,那造型,实在逗人发笑,也不怪陈默与李天佑忍俊不禁。 不过两人也就笑了一声而已,等到反应过来之后,陈默一下闭紧了嘴巴,李天佑也捂住了嘴。 “笑什么笑,有那么……咦,你是谁?”朱翊鏐先还十分着恼,待到看清了李天佑的模样,三角眼猛然一亮,居然连陈默也给丢到了脑后。 “奴才李天佑,参见潞王殿下。”李天佑之所以被张鲸打发到了昭陵,目的就是朱翊鏐,此刻忆及临别前张鲸阴森森的那些话,心头不禁涌上一丝悲凉。他本就长相娇美,此刻带着情绪跪倒在地,更显得我见犹怜起来。 朱翊鏐心如鹿撞,上前一步抓住李天佑的手将其搀了起来:“原来你就是张鲸给本王提过的那个李天佑啊,果然是人比花娇……是了,张鲸定是知道皇兄罚本王来了昭陵,又谁都不让带,怕本王寂寞,这才把你送来的吧?不错不错,回头本王得好好赏他。” 李天佑的手被朱翊鏐抓着,感觉百抓挠心,浑身直起鸡皮疙瘩,连忙抽出手来,瞥陈默一眼,见其面无表情,不知怎么一阵烦躁,面色一整说道:“伺候殿下乃是奴才的福分……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奴才天生就是这个模样,不过奴才不是那种人,还请殿下自重。” 朱翊鏐一愣,突然一笑说道:“还挺有性格,本王喜欢……行,本王不勉强你,咱每来日方长。” 别看潞王岁数不大,久涉欲,海,早过了牛嚼牡丹,只图一快的年纪,不到万不得已,他还真的不想用强,感觉那样实在是显不出他的手段。 说到此处,朱翊鏐瞟了陈默一眼,问李天佑:“先说说你怎么来了这里,认识这小子?” “回殿下,奴才跟少言是内书堂的同窗,关系十分要好……” “这样啊,”朱翊鏐的眼珠子转了转,说道:“那本王就看你的面子,过去的事情既往不咎了……本王是独身来的此地,阴尚德给本王安排伺候的那两个小子做事毛手毛脚,倒个茶都不知道凉一凉,以后你就跟着本王吧,刚才你不也说了么,伺候本王是你的荣幸,不会不乐意吧?” “谢殿下抬举!”李天佑无可反驳,只能不情不愿的点了点头,意味深长的望了陈默一眼,内心深处无奈的叹了一口气。 “很好,”朱翊鏐点了点头,“马上就要过年了,本王琢磨着抄一百份儿《金刚经》进献给母后做礼物,万一哄的她开心,给皇兄求求情,没准早点放本王回去。走吧,这地方臭烘烘的,还是给本王去研墨吧!” 李天佑无奈点头,冲陈默行个眼色,眼见朱翊鏐已经出了马厩,急忙快步跟了上去。 “潞王殿下且慢!”陈默想不到一直担忧的事情居然因为李天佑的出现得到了解决,见他不情不愿的样子,心中十分不忍,不由自主叫住了朱翊鏐。 朱翊鏐住身回头,不耐烦的说道:“怎么,是不是非想不痛快啊?” 李天佑也以为陈默要为自己出头,急的直冲他丢眼色。 陈默却不为所动,问朱翊鏐道:“殿下可是希望尽快离开此地回京么?” “废话,这破地方,要啥没啥,傻子才愿意待在这里。” “那就是了,您犯的可是谋逆之罪,万岁爷乾纲独断,将您打发到这里守陵已经是高抬了贵手,若想让他改变主意,仅仅讨好太后娘娘可不够,总得想些别的法子才好!” “哦?”朱翊鏐眼睛一亮:“莫非你有什么好办法不成?” ☆、第十三章 将“无耻”进行到底 办法自然是有的,昨夜陈默为了朱翊鏐夜不能寐,烦恼了多半宿,虽然没有想出彻底解决二人之间恩怨的稳妥办法,歪点子还是琢磨出了不少,此刻感李天佑搭救之恩,自然要投桃报李,贡献出来。 不过一来他拿不准自己琢磨的那些歪点子管不管用,二来也想吊一吊朱翊鏐的胃口,所以并不直接言明,而是说道:“办法自然是有的,说白了,万岁爷坐拥神州,什么东西没见过?想要让他开心,必须得出奇制胜,捡着新鲜的,世间难寻的进献,他一高兴,指不定就把前事一笔勾销,放王爷回京了,殿下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朱翊鏐毕竟才十五,论精明,哪里是拥有好几十年经验的陈默对手,不由自主就被牵住了鼻子,点点头:“是这么个理儿,不过,上哪里寻你说的那又新鲜又世间难寻的物事?皇兄又不像世宗爷那样崇尚道教,随便找个四不像就能哄他开心……” 陈默听的暗暗咋舌,心说这小子还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连亲祖宗都敢这么评价,要是让朱翊钧听到,非挨俩大嘴巴子不可。 想是这么想,好不容易关系缓和,陈默自然不会自讨没趣,附和着点点头,说道:“殿下说的是,所以啊,咱每得出奇制胜!” “怎么出奇制胜,说来听听!” 见朱翊鏐的兴趣成功的被挑了起来,陈默松口气,瞥李天佑一眼,说道:“殿下想听没关系,不过得答应咱两个条件。” “他娘的消遣本王是吧?还条件,信不信本王……” 朱翊鏐勃然变色,陈默却并不惧怕,微微一笑,打断对方:“殿下别恼啊,莫非殿下不想赶紧回京了?” “废话!”听到回京,朱翊鏐梗着的脖子瞬间低了下来,不耐烦的说道:“什么条件,赶紧说……本王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小子消遣本王,咱每新帐旧账一起算!” “是啊少言,你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李天佑也挺好奇,忍不住开声帮腔。 他的声音比女人还女人,陈默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举手投降:“好好好,咱这就说……是这样,第一呢,殿下得答应咱,关于礼物这件事情上,必须一切都得听咱的,咱让殿下准备什么,殿下就得准备什么。第二嘛,”说到这里他故意一顿,望一眼李天佑,慢吞吞说道:“是关于天佑兄的,殿下得答应咱,在礼物没有做好之前,您不许对天佑兄无礼……” “什么?”朱翊鏐好像被踩了尾巴,三角眼圆睁,破口大骂:“王八蛋,反了你了,这事儿跟天佑有什么关系,凭什么……?” “就凭咱这礼物一送上去准保让万岁爷开心,”陈默胸有成竹,毫不客气的打断朱翊鏐,晃了晃因为扭头过久不舒服的脖子,一笑说道:“天佑兄是咱的好友,您欺负他,咱自然不开心,咱不开心,就不让殿下您开心。” “你——”朱翊鏐被陈默这理论气的张口结舌,指着陈默,良久一跺脚:“大胆,你就不怕本王……” “殿下想怎么处置咱都成,悉听尊便!”陈默再次打断朱翊鏐。他算是摸准了朱翊鏐的死穴,李天佑再美,也比不得京城纸醉金迷,何况他只是要求朱翊鏐在礼物做好之前不许欺负李天佑,为了尽早回京,他相信朱翊鏐一定会就范。 果然,朱翊鏐气的哼哼了半天,到底还是狠狠一跺脚:“行,算你小子狠,本王就答应你,要是礼物送上去,本王却回不了京,本王必杀你泄愤!” “没问题!” “现在可以说准备什么礼物了吧?”朱翊鏐气鼓鼓的问道。 陈默却好像要挑战他的极限,摇了摇头:“佛曰不可说,殿下只需派人去买些上好的麻布,再找几个木匠,”说着话他迟疑了一下,道:“不知殿下有没有听说过‘猛火油’,若是能找到,最好再弄来一些。” 猛火油就是古代对石油的称呼,陈默精通历史,知道宋元时期对猛火油的运用最为成熟,史料多有记载。不过随着明清火器的迅猛发展,对于猛火油渐渐便不重视起来,遍阅明清史料,几乎鲜有记载,所以他还真的不能肯定能不能找到那东西。 “猛火油?是用来引火的菜籽儿油么?孤王听李如松说过,那玩意儿用来守城战最是好用,烧的滚开,一待敌人攻城,点燃了兜头浇将下去,绝对烧的他们屁滚尿流。”朱翊鏐毕竟是个半大男孩儿,一说到这些顿时眉飞色舞起来。 “听李将军说,不仅菜籽儿油,辽东那边产有一种黑油,特别易燃,沾火就着,水浇不灭,可惜数量太少,不然的话,倒可替代菜籽儿油用来守城,威力比那菜籽儿油大的多。” 朱翊鏐言之不胜惋惜之意,陈默却听的目瞪口呆,心说后世日本占领东三省,找了好几十年都没发现油田,怎么现在那地方就有了,不太可能吧? “殿下该不会是吹牛吧?” “呸,李将军亲口告诉本王的,据他说,那黑油还是建州左卫指挥使塔克世送给他的……” 塔克世,那不是**哈赤的父亲么? 陈默默算一下年份,心头一惊,暗骂一声自己猪头,光顾着勾心斗角巴结人,都忘了关外那些梳小辫儿的人——今年万历十年,过了年就是万历十一年,建州右卫指挥使王杲该判明了,到时候李如松一路追杀到古勒寨,误杀觉昌安、塔克世…… 可惜地位太低,跟那李如松搭不上话,不然非得托人给他捎个信儿,放过谁也不能放过塔克世的儿子**哈赤。 “少言,发什么呆呢?”陈默突然被李天佑推了一把,顿时回过神来,冲皱眉生气的朱翊鏐一笑:“对不住殿下,走神了,咱说到哪儿了?哦对,猛火油。能找到那黑油最好,要是实在找不到,便只能用您说的那菜籽儿油凑合了,菜籽儿油总好找吧?” 朱翊鏐点了点头,问道:“就这些,还有别的么?” 陈默摇摇头:“暂时就这么多了,要是缺到别的了,咱再告诉殿下。” “本王这就去找,倒要看看,你小子能弄出个什么东西来!”朱翊鏐扭身就走,连李天佑都没叫,却没迈出三步,就又被陈默叫住。 “你他娘的还有完没完?” “最后一个要求!”陈默腆着脸一笑。 “说!”朱翊鏐腮帮子鼓起老高,咬牙说道。 陈默游目四顾,嘿嘿一笑:“殿下您看,咱都要帮着您想法儿回京了,总不能让咱一直睡在这里吧,您也说了,这地方臭烘烘的,万一把咱熏坏了……” “你无耻!”朱翊鏐忍无可忍,扭头就走,他有种感觉,再多待一刻,非得被陈默气死。 ☆、第十四章 李天佑的心思 天寿山至今已经埋葬了九位皇帝,每位皇帝的陵寝都有太监负责洒扫祭祀等等事宜,负责这些事物的太监有个专门的机构,叫做陵监,归属天寿山守备太监统筹管理。 阴尚德是昭陵陵监的掌印,下设两名佥书,相当于此处的佐贰官。又有四名奉御,一名卫所千户,并一名工部外派掌司,构成了昭陵陵监的管理层,平日在距离祾恩门不远的陵监署办公。 陵监署是一座占地两三亩的“回”形大院儿,院子当中两排建筑是办公并库房之所,外圈是略为低矮的房间,底层小火者并守陵士兵住在其中。 马厩其实紧挨着陵监,马厩后边就有一个角门与陵监相通。 朱翊鏐急于回京,即使气炸了肺,仍旧派人将陈默搬到了陵监,找了一处单独的房间供其居住,就在靠近角门的地方,出入十分方便。 对此阴尚德十分不解,问朱翊鏐:“殿下,您真相信那小子能做出什么稀罕物来?” 朱翊鏐摇摇头,说道:“死马当活马医呗,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这里太清净,本王一天都不想在这儿多待。” “那万一他要是做不出来呢?” “那本王就扒他的皮,抽他的筋!”朱翊鏐咬牙切齿,十分狰狞。 阴尚德总算放了心,嘿嘿一笑:“依奴才的,殿下您没事还是抄点经书,一个小火者见过什么世面,与其将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还不如多抄点经书靠谱。” “唔!”朱翊鏐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扫了一眼已经空下来的马厩,眯眼说道:“年前不许再为难他,无论要什么,只要不过分,都满足他……嗯,让冯保也搬去跟他一起住吧,毕竟……” 他突然神色一黯,住口不往下说,回身往配殿走去,边走边道:“等李天佑回来,让他去找本王……还有,你派人去找几个木匠。” 阴尚德答应着目送朱翊鏐进了偏殿,腰板顿时挺直起来,看着马厩内陈默睡过的地方,冷冷一笑,小声嘀咕:“小子,且让你逍遥两天,咱家倒要看看,你肚子里究竟藏着什么牛黄狗宝!” 说罢狠狠冲马厩吐了口吐沫,穿过角门儿,先跟帮着陈默收拾的李天佑说了声朱翊鏐的吩咐,这才去值房找人去寻木匠。 午饭很丰盛,不但有烙饼鸡蛋汤,李天佑还给陈默送来了半只烤鹅,说是潞王赏的。 “他才没这么好心,不过是急着回京罢了,”陈默撕下一块鹅胸铺大嚼,问李天佑:“他没欺负你吧?” “没有,”李天佑摇摇头,突然探手用手里的手绢擦了陈默的嘴角一下:“看你,吃慢点不行么?又没人跟你抢!” 近在咫尺似嗔似喜的俏丽容颜让陈默有一瞬间的心猿意马,暗暗可惜,李天佑啊李天佑,你说你怎么就不生个女儿身呢?这脸蛋儿,真是糟蹋了。 李天佑可不知道陈默的心思,坐正身子,一边把玩着手里方沾染上一丝油渍的手绢儿,一边专注的盯着陈默说道:“少言,上午谢谢您替咱家说话,不过,潞王殿下莫看年岁不大,心狠手辣,你可别因为咱家玩火……那劳什子礼物,你真的有把握么?” “没把握。”陈默一边吃饭一边说道,放佛对李天佑的担忧视而不见, “那你还胡说八道?”李天佑面色大变,噌的站了起来,面色涨红,嗔怒的瞪着陈默。 “天佑兄稍安勿躁么,”陈默知道李天佑是在替自己担心,十分感动,放下手里的烙饼拽了对方衣襟一把:“坐下,坐下说嘛……咱还没说完呢,咱确实没把握,不过,总得试试吧?万一要成了呢,总比干等着受人折辱强……” “咱家宁愿让人折辱,也不愿意你冒这个险。”李天佑冲口而出,见陈默神色大变,不禁深悔孟浪,连忙解释:“你可别多想,你是咱家拼命救下来的,咱家不过是怕当初白拼了命。” 这话其实有些欲盖弥彰。陈默不傻,要是到此刻还不明白李天佑的心思,真就该一头撞死了。 可正因为突然间明白了李天佑的心思,他才愈发的烦恼了起来,前世今生好几十年,他还从来没被男人喜欢过呢。这滋味儿,简直没办法用言语形容。 “就许你拼命救咱,就不许咱冒险帮你么?天佑兄,咱每兄弟之间,真的要分的这么清楚?”装糊涂是最好的选择,这个时候,陈默只能用“兄弟”这个词语隐隐点明自己的心迹。 李天佑略怔了一下,嫣然一笑:“说的也是,兄弟之间么,倒是为兄着相了。”说着笑脸一收,看看外边,起身说道:“时候不早了,潞王估摸着要午休,为兄得赶紧回去伺候着,你吃完饭也歇会儿,晚些时候为兄再过来看你。” “天佑兄慢走!” 望着李天佑匆忙逃离的背影,陈默长长的叹了口气,天佑兄,对不住了,咱虽然是后世过来的,可思想真没那么前卫,实在是做不到男女通吃啊! 午后魏朝领着两个短衣中年人寻到了陈默,一见面,先冲陈默伸了伸大拇指:“行啊兄弟,一夜不见,马厩换单间儿,掌印公公还派咱家过来伺候你,说说,你到底给他跟潞王殿下灌了什么**药?” 打从听到魏朝的名字开始,陈默便一直怀疑他就是以后天启的乳母客氏的那个后来被魏忠贤害死的对食,先入为主,隐隐便有些同情,打从心里愿意跟其亲近。此刻闻言,不禁哈哈一笑:“魏大哥取笑咱了,莫看现在,日后如何谁也说不定,倒是让你伺候咱,实在是麻烦了。” “什么麻烦不麻烦的,莫说有掌印公公的吩咐,便冲咱哥俩的交情,这还不是应该的么?”这么好的差事,魏朝心里早就乐开了花,不过强自忍着罢了。 又客气几句,魏朝指着旁边小心翼翼的那两名中年人介绍:“这俩人是红门村儿的木匠,他姓刘,他姓赵。” 二人慌忙冲陈默行礼,礼罢个子稍高的那位姓赵的小心问道:“公公派人寻咱每,不知有何差遣,还请公公示下。” 陈默先指着对面床铺示意二人坐下说话,待二人斜签着落了坐,这才望向魏朝:“魏大哥,麻烦您去给咱找些墨,对了,午饭潞王用的烤鹅,厨房准有鹅毛,捡着长的也替咱弄些来,咱有大用!” “鹅毛?”魏朝愣住了。 ☆、第十五章 听说过人能飞吗? 看着陈默用剪刀剪尖了的鹅毛蘸着墨水在白纸上画出细细的线条,不光是魏朝和那两个木匠,就连跟着过来看热闹的潞王和阴尚德也瞪大了眼睛。 李天佑眼神炽烈的望着陈默:“少言,你怎么想到用鹅毛做笔的?” “小时候见人用过。”陈默随口答道,自然不能说这是人家洋人特产,毕竟自从三宝太监之后,经历了漫长的倭寇之患以后,大明朝洋人十分少见,就算利玛窦朝见万历,也得再等好几年才行。 其实真正的鹅毛笔需要将长长的鹅毛做脱脂硬化处理之后才更好使,现在陈默手里拿的当然没有经过处理,所以画出的线条其实比起后世的钢笔所划粗的多,不过跟那软乎乎的毛笔比较起来,优势还是十分明显的——毛笔想要画到鹅毛笔这么细,起码要经过多年的浸淫,而且相对于穷人来说,毛笔造价不菲,鹅毛却遍地都是。 回头得把这法子告诉村里那些想念书的娃。 老赵跟老刘打着小算盘,透过潞王阴尚德等人之间的缝隙,打量陈默画些什么。 陈默在白纸上画出四根柱子,柱子上有横杆,横杆上有拉环。线条明了简单,几笔就成,完事又在柱子和横杆上分别写上了“八丈”“六丈”的字样,抬眼见潞王他们围着自己看热闹,反把两个木匠挤到了一边,急忙说道:“殿下你们让让,你们又看不懂,叫两个师傅过来,咱给他们讲讲。” “画的什么破玩意儿,本王还不屑看呢!”朱翊鏐瞧半天也没瞧出个所以然,现在被陈默这么一说,脸上挂不住,转身就走。 见他出门,阴尚德也急忙跟了出去:“殿下莫生气,反正也给了他机会,咱每就冷眼旁观,看他最后到底弄出个啥……” 小声的议论隐隐飘到陈默耳朵,陈默一笑,心说等着吧,有你们眼珠子摔地上的时候。 “老赵老刘,是这么回事儿,坐边儿上,唉对,靠近点,咱又不吃人,别拘束嘛……看到这四根柱子了吗?起码要造七丈高,四点排列,对角距离要达到十二丈……来之前是晚上,咱也没注意,不知道附近有没有这么高的树……算了,还是搭架子吧,牢固。对,这四个柱子用架子搭起来,做结实一些,要能上去人,还得能承重,没问题吧?” 陈默的话浅显易懂,俩木匠连连点头,不过面上的表情却仍旧是一头雾水。 老赵胆子大些,问道:“搭架子没问题,人多的话,几天就能造好,不过,公公搭这么高的架子做什么啊?咱怎么越听越糊涂了呢?” 陈默一笑,见李天佑跟魏朝同样迷惑不解,愈加不肯直言,说道:“先别问,造好就知道做什么用了……至于这四根横杆,要担在这四个木架子上,还得能活动,这也没问题吧?” “没问题。”见陈默平易近人,不像旁的那些宦官般趾高气扬,俩木匠渐渐放开了些,说话也利索了起来。 “很好,”陈默满意的点了点头,探手从怀中摸索出一张银票,想了想递给李天佑,说道:“这是一千两银子,你俩一人三十两,剩下的,回村里去找人帮忙,男的五两,女的二两,不过得针线活儿做的好,人手越多越好,找来了人找他领银子。” “啊?”俩木匠傻了眼。他俩早就做好了做苦役的打算,根本就没想到还能挣到钱,而且还是这么多。三十两啊,一家老小可劲儿花也够花好几年的了。 李天佑跟魏朝也很惊讶,魏朝更是眼冒金光,眼神不住的往陈默怀里瞟。 “天佑兄,魏大哥,你俩也别羡慕,咱现在不良于行,这事儿你俩多操心,事成之后,咱有重谢。”老百姓久受压迫,不相信宦官,所以得先给银子才会卖力气。身边的人不同,李天佑不说,魏朝又滑又精,得拿银子抻着才有动力。 “哎,”魏朝果然狂喜点头:“兄弟你就瞧好吧,咱准把这事儿办的妥妥帖帖。”有了盼头,连“咱家”都不说了,直接叫起了“咱”。 “魏大哥办事咱放心,行了,时间不早了,魏大哥带他们下去早做准备吧,这事儿啊,办的越快越好。” 待得魏朝领着老赵老刘出了门,估摸着他们再也听不到屋里说话之后,李天佑才埋怨陈默:“少言你也是,有银子也不是这般花法吧?那些种地的见过些什么,给几文铜板就美的屁颠儿屁颠儿,这么多银子,自己……” “天佑兄,”陈默的脸上难得严肃了起来,歪着脑袋望着李天佑:“咱不知道你是为何进的宫,反正咱是因为家里过不下去,走投无路,咱爹才将咱阉了,就为了日后咱能有条活路,不至于饿死……” 这是陈默本体的记忆,不过后世的赵昊辰也是农家出身,虽然到不了揭不开锅的程度,却也绝对算不上富裕,对此感同身受,此刻娓娓道来,眼睛不由自主就湿润了:“咱离家时村里已经饿死了好多口,如今七八年过去,又没个音信儿,也不知道家里怎么样了,咱那老爹老娘,谁知道还在不在人世……” “少言你快别说了,”李天佑眼睛红红的,眼角尤挂泪痕:“咱明白你的意思了,咱错了!” “峰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陈默突然想起张养浩的这曲《山坡羊》,忍不住便吟了出来,吟罢一叹,突然有些伤感。 “少言,你跟咱每这些人不同,咱知道,你是有志向的人,不过,就算你能做到司礼监掌印,秉持朝政,又能如何?咱每这身份,注定是没法儿流芳千古的,除非……算了,不说了,这话题太远,你还是先过了潞王这一关才是正经。” 陈默被李天佑卖了个关子,心里头有些痒痒,不过他知道卖关子人的心里,你越是追问的紧,他越不说,你若不问,保不齐哪会儿他自己就主动告诉你了。所以并不追问,只是点了点头,附和道:“是啊,还是先把眼前这一关过了才是正经。”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呢?”李天佑忍不住,到底又问了一次。 “真想知道?”陈默笑着瞟向李天佑,见其连连点头,便问:“天佑兄,你比咱大几岁,见多识广,听说过人能飞么?” ☆、第十六章 质疑声 “人……飞?开什么玩笑?你以为看小说呢?”李天佑抚额,用看白痴的目光望着陈默,还不解气,探手摸了摸陈默的脑门儿:“不烫啊……” “去!”陈默把李天佑的手扒拉开:“说正经的呢,你说,咱要是造个东西,能把人带上天会如何?” “你要真能让人飞,以后你让咱做什么咱就做什么!”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好,你且等着,咱家还非就把这个能让人飞的东西造出来……哎呦!”陈默太过激动,翻身就想坐起来,一下子碰到了伤口,哀嚎一声摔回了床板上:“该死的,一激动把这茬儿给忘了!” 李天佑见陈默疼的满头大汗,连忙拿手绢给他擦拭,嘴里也不忘唠叨:“这么大的人了,还这么不小心……听说阴尚德跟于鹏飞揣你的屁股来着?让咱家看……” “别,”陈默“搬家”都没下床板,是让人吩咐连床板一起放到的床上,此刻一听李天佑的意思顿时大惊,一把拽住了他的手:“屁股忒疼,大便都擦不干净,太脏……” “咱家不怕!” “咱家怕!”陈默用力将李天佑拽开,笑了笑说道:“你要真心疼小弟,还是求潞王给咱买点药,让咱早点好起来才是正经。” 李天佑瞥了陈默下体一眼,意味深长的微微一笑:“行行行,瞧把你急的,咱家不看了,咱家听你的总行了吧?” 冯保遛马归来,被魏朝领着进门,一见陈默就夸奖:“臭小子干的不错,出去一天,挪窝儿了……说说,你是怎么骗的他每把咱俩都搬到这儿来的,这儿可比马厩强多了。” “画大饼呗,”陈默嘿嘿一笑,将事情经过一五一十跟冯保说了一遍,冯保还没说话,旁边的魏朝先插了嘴: “这事儿冯公公您得说说他,今日后晌他找来了俩木匠,还……” “老祖宗您别听魏大哥的,”陈默怕魏朝把银子的事儿说漏嘴,这事儿宁可主动承认,所以连忙截断魏朝:“他们都觉得咱做的事儿不靠谱,不过,你每想想,假如咱要是真的能够造出一个东西,能够把人带的飞上天……” “不可能!” “不可能!” 陈默话没说完,二人就同时截断了他,与中午时李天佑的表情大同小异,根本就不相信人能飞上天这件事儿。 “你每先别管可能不可能,就想想,假如咱真造出来了,带着潞王殿下到万岁爷面前飞这么一圈儿,万岁爷会怎么样?” “当然是龙颜大悦,自然免了潞王殿下的惩罚,放他归京!”魏朝说道。 冯保却比魏朝想的更深一层,沉吟着说道:“假如真是如此的话,朱……万岁爷定然最先考虑的问题便是这玩意儿是谁造出来的,而一旦当他得知是你造的,自然……”他顿了一下,话锋一转:“只是,真的能造出那样的东西来?成化年间倒是听说有个叫万户的,曾经试图将许多火箭绑在椅子上飞天的事儿,不过,仆人们一点火,连人带椅子炸的粉碎……你小子该不会是……” 对于一名热爱祖国的后世穿越者,万户的事迹陈默自然知之甚祥,摇头冲满脸担忧的冯保一笑:“您就放心吧,万户这人咱也听说过,才不会像他那样傻呢……不过,那人傻虽然傻,咱却十分佩服他。”是啊,何止是他一个人佩服,就连后世许多著名的航天领域专家都承认万户是“航天鼻祖”,月球一座环形山更是以万户的名字命名,来纪念他伟大的功绩。 “他是个伟大的人,他的名字必定要流传千古,受万代人赞颂……晚辈不才,追慕前贤,愿意附之翼尾,完成他的伟大梦想!” 说这话的时候,陈默眸子泛光,脸上洋溢着神圣狂热的光彩,活像万户附体一般。 “人,真的能飞么?”受其感染,冯保跟魏朝根深蒂固的观念也开始出现了动摇:“你若真的能让人飞起来,必定也会青史留名……那可是比之三宝太监七下西洋还要伟大的功绩啊!” 说到这里,就连冯保都忍不住有些热血沸腾起来。 不过也仅仅是一瞬间而已,很快他就又冷静了下来,因为多年的常识告诉他,人,又怎么可能会飞呢?陈默岁数还是太小了,不过就是异想天开罢了。 怀有冯保这种想法的人不在少数。不,几乎是全部——没有不透风的墙,当大家听说陈默又找木匠又找会女红的忙乎是为了让人飞天之后,所有的人都嗤之以鼻,评论千篇一律,总离不开“痴人说梦”这样的评语,冷笑的,嘲讽的,就没有一个人相信他能成功的。 阴尚德很开心,他还真怕陈默能帮着潞王早日回京,得了潞王好感,张德成的仇就不好报了。至于现在,任陈默折腾呗,折腾的越厉害越好,他倒要看看,最后失败之后,陈默怎么收场。 红门村的人也很开心,他们可不管陈默要做什么,他们所关心的是可以挣到银子,当然,他们也想看看,那个叫陈默的小公公,到底能不能让人飞起来,小公公人挺好,淳朴的人们虽然也不看好这件事,不过却打从心眼里希望他真的能成功。 “王嫂,那个陈公公真的给你们银子了么?”红门村王寡妇家里,一个白衣女子冲踏月归来的王嫂问道。孤灯如豆,昏暗的光线之下,瞧不清她的长相,只能从她略显清冷的声音中,感觉她就算丑,怕也丑不到哪里去。 “给了给了,一去先给的银子,二两白花花的纹银,您瞧瞧,”王嫂献宝似的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让女子看:“跟你给咱的一样……这都是您给咱带来的福气,一天就挣了七两银子,自长这么大,还没见过这么多银子呢……哦对了,光顾着开心了,彩玉姑娘,你早饿了吧?” “不饿,”女子正是失踪的彩玉,嘴里说着不饿,她的肚子却咕噜一声,逗的王嫂呵呵一笑:“还说不饿,肚子都叫唤了……等着,咱这就烧火做饭。” 说着话王嫂拿出藏在柜角的白面倒了半盆儿,一边和面一边问彩玉:“姑娘,您是大户人家出身,比咱有见识,您说说,这人真的能飞么?” 彩玉一怔,淡淡一笑:“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古往今来,除了那些神仙鬼怪,还没听说过会飞的人呢……” “咱也这么想,不过听一起去的姐妹们说,那小陈公公花大价钱让咱每过去帮忙,就是为了造一个可以让人飞起来的东西……” “让人飞的东西?”彩玉大奇,打断了王嫂:“不可能吧?人又没翅膀,怎么能飞呢?除非他是神仙,不过,他一个宦官,也不可能啊。再说了,人们倒是总求神拜佛,真见过神仙菩萨的可一个都没听说过……对了,你们去了都干啥啊?” “缝一个大布袋子,老大老大的,能把咱这个小院儿都装进去。” “大布袋子?”彩玉重复了一句,愈发摸不到头脑了。 ☆、第十七章 大孔明灯的准备工作 在一片质疑当中,陈默需要的木头架子到底还是搭了起来,用时将近半个月,这还是在他后来亲临现场指导的结果,不然的话,起码还要再拖好几天。 倒不是红门村的那些人有意怠慢,实在是这么高的架子,又要求结实,还要求可以上去人,对于那两个木匠来说确实是一次挑战。陈默数理化一般,基本的知识还是知道的,当他屁股好些,可以坚持着坐起身来,亲自来到现场指挥之后,速度果然就快了起来。 架子搭在陵监西边一片草地内,远处就是榛子林,草枯林败,望之一片萧索,愈发凸显出那四个木架子高大不凡。 陈默的体质果然特殊,经过十多天的调养,臀腿上的外伤已经好的七七八八,只有里边的骨头还在隐隐作痛,不过,那样的疼痛在他忍受范围之内,即使疼痛,对于一个趴了半个多月的人来说,大多数时间,他更宁愿坐在木板上。 横杆已经安到了木架的顶端,固定在略微探出来的一小段锁链上,一头挂铁环,一头垂下长长的绳索,站在架子下,拽动绳索,就可以控制横杆做出左右上下的活动,十分灵便。 老赵跟老刘在木匠子上做最后的检查,冯保和朱翊鏐站在陈默两侧默默注视着,良久,朱翊鏐感觉脖子都有些酸痛的时候,终于低下了脑袋,望向仰靠在被子卷儿上的陈默: “少言,现在架子算是弄好了,你让人缝的那个大布袋子也做的差不多了,还有菜籽儿油,大陶罐儿,粗火绳,全都准备就绪……只是,你真的肯定这些东西能像孔明灯那样飞起来吗?” 这个时代的人其实并不傻,除了当初几天人们搞不清陈默的打算外,日子久了,随着准备工作日趋完善,已经有人猜到了陈默的意图。众人的看法由此改变,从不屑,到质疑,到现在的期待——当然,最担忧失望的莫过于阴尚德,他已经感觉到了危机,可有朱翊鏐盯着,他却根本就使不出小动作破坏陈默的计划,只能眼睁睁的看着,默默求菩萨保佑陈默试验失败。 至于朱翊鏐对陈默态度的变化,却并不仅仅因为陈默放飞巨大“孔明灯”的想法,还有他身旁一个木头做的风扇的功劳。 那是个高可六七尺的家伙,三个风翼固定在铁制的轴上,由木制的大大小小的齿轮跟一个大圆盘连接在一起。圆盘两侧安着同样木头做的踏板,固定在一个类似长条凳子形状的架子上,人坐在架子凸起的座位上,用力踩动踏板,做圆周运动,大圆盘便会带动齿轮转动,使得三个风翼呼呼的高速旋转,扇出比扇子所扇之风强烈百倍的劲风。 这是一个让包括朱翊鏐在内所有人都目瞪口呆的杰作,冯保更是夸赞如此巧夺天工之物,即使墨子重生,鲁班再世也未必做的出来,让陈默十分汗颜。 “说真的殿下,咱也不敢肯定这个大孔明灯能不能飞起来,”陈默回答的十分小心,虽然他已经命令那些会做女红的妇女们用浆糊将那些结实的麻布粘做好几层以尽量减少透气,不过没有石油,对于菜籽儿油燃烧产生的热力能不能够带动热气球飞起来,他还真的一点把握都没有:“不过,殿下你得承认,咱的这个思路应该对吧?前几天咱每放飞的那个孔明灯上放了个小石子儿,结果如何?越飞越高,并无任何影响……同样的道理,假如孔明灯做的足够大,火力足够猛,为什么就不能把人也带到天上去呢?” “说的没错!”朱翊鏐用力将拳头砸在自己的手掌上,三角眼兴奋的直冒光:“你放心,就算这一次败了本王也不怪你,败了咱每就再重来,就按你的思路,迟早有一天咱们做出个能把人带上天的大孔明灯!” 陈默诧异的望着朱翊鏐,朱翊鏐说的兴奋,猛瞧见陈默眼神有异,不禁摸了摸鼻子:“你看什么?本王脸上有东西?” “没有,”陈默摇了摇头,由衷的说道:“殿下这些话让咱刮目相看了……胜不骄,败不馁,想要世人刮目相看,就是得做好充足的心理准备迎接失败……” “去,本王才不稀罕让你刮目相看。”朱翊鏐打断陈默,语气虽不客气,脸也板了起来,不过眸子中的光彩却仍旧将他此刻的心情暴露了出来。不知不觉中,对于陈默最初的那种厌恶怨恨早就烟消云散,他突然之间发现,抛开那些负面的情绪之后,眼前这个小宦官其实挺招人喜欢。 与此相反,远处的阴尚德脸色阴沉的仿佛能滴下水,他十分后悔,当初在潞王没来之前,怎么就不想办法结果了陈默呢?现在好,眼见得潞王跟陈默走的越来越近,万一那大孔明灯真的做成了,想要报仇,恐怕就越来越难了。 他突然有些焦躁起来,招手叫来同样看热闹的杨清,附在他耳边低声耳语了几句,示意他回京一趟,尽快将此处的情况汇报给张鲸知晓,这才略微心安。 由于妇女们所做的球囊还差最后的收尾,所以当老赵老刘检查完木架子汇报没有问题之后,陈默便早早的回了陵监住处。 冯保还要放马,回来的晚,进门就告诉了他一个消息:“杨清骑了一匹马走,咱家怀疑他是回京报信儿去了,最近潞王跟你走的近,阴尚德那老小子估计坐不住了。” 这是陈默早就料到的事情,闻言并不惊讶,笑道:“老祖宗莫担心,咱每做的这个大孔明灯有潞王罩着,就算张鲸明知道能成功,也不过是徒增烦恼,不敢使小动作的。” “这倒是,张鲸那人心狠手辣却又深思熟虑,缺少必要的果断,不然的话,也容不得你当上惜薪司掌印了……有朱翊鏐在,投鼠忌器之下,在你那大孔明灯失败之前,他是断不会拿你如何的。咱家只是担心……” “您也用不着担心,就算真的失败了,冲潞王如今那兴致,一时半会儿也不至于就恶了咱。” “潞王少年心性,一时的新鲜劲儿罢了。”冯保仍旧有些不安:“咱每不能将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王恭妃的管事牌子王艳昌当年受过咱家的恩惠,王恭妃咱家也多有照顾,咱家已派人去跟他每联系,让他每多在朱翊钧和太后面前多进美言,王恭妃生了皇长子,起码在李太后那里说话还是有些分量的。” 王恭妃?不就是光宗朱常洛的母亲么?母子俩终万历一生也不得待见,就算肯为自己说好话,又能起什么作用呢?求他们,还不如求郑淑嫔呢。 陈默暗自苦笑,心说可惜因为思琪气到了郑淑嫔,就她那嫉恶如仇的脾气,恐怕巴不得老子在这昭陵多受几年罪才解恨,又怎么肯替自己说话? ☆、第十八章 朱翊钧的宏愿 夕阳西坠,东华门外护城河东岸两人的影子被拉的老长。 酉时已末,沿岸各府菜香飘荡,甜香腻人。 “寒雾笼郊村,厨娘烹素荤;今夕小年夜,备糖呈灶君。”(注)身穿黑色团龙常服的朱翊钧悠然吟诵,旁边的陈矩不禁挑起了大拇指:“万岁爷好诗,今日小年儿送灶,各府熬糖(麦芽儿糖),这诗浅显易懂,偏又合情合景,内臣佩服。” 朱翊钧淡淡一笑,夕阳背光,瞧不出他阴暗的脸上到底是何神情:“小年儿送灶,天下人从之已久,你可知道这习俗由何而来么?” 陈矩是宦官当中少数知识渊博之人,知道朱翊钧此问的答案定非民间所熟知的那些什么灶王爷上天向玉皇大帝汇报之类的神话故事,而是那段汉人惨痛的亡国史。他自然不会扫了朱翊钧的兴致,摇摇头说道:“内臣才疏学浅,只知道民间传说这一天灶王爷上天,世人担心他在玉皇大帝面前说坏话,便好吃好喝的恭送,末了还要用糖糊住他的嘴……莫非还有别的说法不成?” “有!”朱翊钧的语气十分肯定,也很低沉,仿佛就要向人倾诉什么惨烈的事情一般:“万化熟读经史,定然知道崖山会战之后,宋末三杰之一,左丞相陆秀夫背着年仅八岁的南宋皇帝赵昺(音柄)跳海,随行十多万军民亦相继跳海追随,南宋灭亡之事吧?” 听到朱翊钧果然提到了那段对于华夏来说十分惨痛的往事,陈矩点点头:“自然是听说过的,莫非,这跟小年夜送灶神有关?” 朱翊钧沉重的点了点头:“自然是有关的,南宋灭亡,元朝将我华夏分作四等人管治,蒙古人地位最高,色目人其次,汉人地位最低。为防止汉人作乱,规定五户人家共用一把菜刀,不准集会结社,并在汉人管治区域,每个大的乡图保甲,都派一名蒙古人或色目人进行督导管治。这些管治者大都不认同咱每汉人文化,胡作非为,滥杀无辜。汉人为求安稳,不得不把好吃好用的东西拿去贿赂。更有甚者,汉人嫁娶,新娘子必须先陪当地管治者三天,然后才许回家完婚,我汉家二郎上至富家大户,下至贩夫走卒,对此敢怒不敢言。在整个元朝,汉家都有摔死自家第一个孩子的习俗,其原因就是为了保持我汉人血统的纯洁(可叹史家将元史也列入华夏史书,思之何其悲哉?)……” 说到这里朱翊钧长长的吁了口气,仿佛要将心中的愤懑全部吐出似的,良久,才继续说道:“那些管治者每年的腊月二十三都会回去,准备第二天向上一级禀报管治区域的民情,然后于当晚返回。为了怕管治着说坏话,咱每那些汉人便会拿出钱财吃食等物贿赂,而在二十四晚上,同样准备美美食迎接其归来。这本是我汉家儿郎最惨痛的一段历史,时日久了,民间将其附会成灶神爷回天廷向玉皇大帝禀报……何其悲哉?何其痛哉?” “幸好有太祖爷,驱逐鞑虏,复我中华……” “是啊,太祖爷天纵英姿,没有他,又哪里有我今日之大明?”朱翊钧十分认同陈矩的话,精神忽然振作了起来,用力握拳,挥动了一下右臂说道:“朕德才不及太祖万一,却也愿效仿先人,开万世不灭之基业,让我大明,永不出赵昺那样的亡国君,陆秀夫那样的忠烈臣!” “万岁爷有此宏愿,天必佑之,内臣不才,唯祝大明万岁万岁万万岁!”陈矩噗通跪倒在朱翊钧旁边说道,说话时热血沸腾,仿佛一下子年轻了十岁。 “起来吧!”朱翊钧很满意陈矩的表现,亲自伸手将其搀了起来,瞥眼见刚好路过冯府后宅,便道:“万化有此心,朕甚慰之,冯宅查抄之后,一直空着,如今你已是乾清宫管事牌子,位登太监,便将冯府赏了给你吧!” “谢主隆恩!”陈矩大喜过望,慌忙再次跪倒叩头,却听朱翊钧道:“不必多礼了……对了,冯保去昭陵多久了?” “快半个月了!”陈矩起身答道,心说你想问陈默就明说得了,不然的话,大冷天闲的没事儿干跑护城河来干什么? “他在昭陵还老实么?没听到什么信儿吧?”途径凉亭,朱翊钧忍不住向凉亭内望了一眼,见其空荡荡的,忍不住皱了皱眉。 见此情形,陈矩真的是有些嫉妒起陈默来了,这才走了几天,朱翊钧就开始惦记起来,瞧这架势,日后回京还不是迟早的事儿?到那个时候,恐怕他这个义父,也要避其锋芒了吧? 他晃了晃脑袋,希望将不安甩出脑海,小心翼翼的说道:“听说冯保去了昭陵之后就被打发去喂马了,每日出门放马,早出晚归,十分老实,倒是犬子少言,最近撺掇着潞王殿下在做什么大孔明灯,说什么可以把人带上天……” “什么?”朱翊钧噗的一笑,又突然止住,板起脸来斥道:“胡闹,人怎么可以飞呢?潞王年幼无知,他陈默也年幼无知么?屁股打烂了还这么不老实,看来还是打的他轻!” “万岁爷教训的是,都怪内臣教导无方,回头内臣就给他写信骂他一顿。”陈矩赔笑说道,说着迟疑一下,小心瞥了朱翊钧一眼,说道:“不过,据底下人议论,倒有那么一部分人觉得他那大孔明灯的计划可行,万岁爷您想啊,孔明灯带着蜡烛能升天,若是做的足够大,没准儿还真能把人也带上天……” “唔!”朱翊钧不置可否,陷入了沉思,良久方道:“若真是如此,那倒是件天大的功劳。你想啊,真能把人带上天,那打仗攻城的时候可就用处大了……” “是啊,”陈矩忍不住开言打断了朱翊钧:“所以内臣的意思,还是让少言试一试,万一要是成了,于我大明来说,可是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事情……” “是这么个理儿,回头你派人去知会昭陵的阴尚德一声,让他少搞小动作,全力支持此事……哼,张鲸是他的义兄,别以为朕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心思!” 注:本诗乃是网络上偶然看到,却查不到原作者是谁,现在拿来用,特此声明一下。 ... ☆、第十九章 人力,又怎可胜天呢? 陈默的热气球试验连续失败了两次,头一次是因为突然刮起了风,火焰燃烧不稳定,差点烧断栓吊篮的绳子。这算天公不作美,众人还没说什么,等到第二次,万里无云,难得的好天气,陶罐中直径近一尺的火绳被点燃,火焰熊熊而起,巨大的球囊很快就鼓起来时,人们还以为能成功呢。 结果球囊鼓是鼓起来了,栓吊篮的绳子也缓缓绷直,却直到陶罐里的菜籽儿油被烧完,火焰渐渐熄灭,仍旧没有半分离地的迹象。这下不光是冯保李天佑魏朝等人,所有人都大失所望,望向陈默的眼神满满都是怀疑。 “陈默啊陈默,不是咱家说你,都被万岁爷贬到昭陵当小火者了,不好好的静思己过,非要弄这什么劳什子大孔明灯,劳民伤财不说,连累的潞王殿下也跟着跑前跑后……殿下来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你再瞧瞧殿下现在……不是说这次一定能成功么?不是说那玩意儿可以把人带上天么?飞啊,你怎么不让它飞呢?” 阴尚德阴阳怪气的凑到陈默旁边奚落,言语间暗点阴火,不时瞥一眼朱翊鏐,直盼望他能勃然大怒,杀了陈默,也算了了他和张鲸的一桩心事。 朱翊鏐远远望着火焰越来越小的陶罐儿,脸色铁青,却未像阴尚德预料般的发怒,只是咬着牙关,双拳紧握,眯着眼睛不说话。 陈默无言以对,自然也无法安慰旁边担忧的望着自己的冯保和魏朝,他一时间想不通,明明连这个时候没有鼓风机往球囊内充气都考虑到了,做了四个柱子支撑,火焰瞧着也挺猛,充满气的球囊飘飘欲飞,为啥偏偏最终却飞不起来呢?球囊的收口太大漏气?还是菜籽儿油火焰虽猛,热力不够? 他有些恼恨自己,早知道会穿越,来前好好查查这方面的资料多好,最好拿个手机,不光热气球,把所有能用到的资料都存起来…… “殿下您别生气,这事儿原本就不靠谱,您想啊,孔明灯是能飞,平常的孔明灯才多重?陈默弄的这些呢,光那些布就好几百斤了吧?加上绳子,陶罐儿,菜籽儿油,还有李天佑那个大活人,这得多大分量,能带的起来才怪呢……” 见朱翊鏐不发作,阴尚德冲杨清使了个眼色,杨清闻弦歌而知雅意,连忙上前继续拱火。 “就是就是,”阴尚德赞许的望了杨清一眼,附和说道:“奴才活了半辈子,除了听说神仙鬼怪能飞,还没听说过人能飞呢……殿下急着回京的心情奴才理解,不过,依着奴才的,抄经书可比跟着这个狂妄无知的小子瞎……” “他狂妄无知,你这意思本王也狂妄无知呗?”阴尚德“混”字还没来的及出口,就被朱翊鏐转身打断,猛然意识到说错了话,吓的一哆嗦,腿一软就跪倒在地:“殿下恕罪,殿下恕罪,奴才不是那意思,奴才……” “滚开!”朱翊鏐像头发怒的小雄狮,一脚将阴尚德踢开,指着吓的面色苍白的他破口大骂:“王八蛋,别以为本王不知道你是什么心思,本王今日还把话放在这里,陈默弄这大孔明灯是孤首肯了的,现在就连皇兄都知道了这事儿,还特命陈公公派人来传过话,表达了他支持的态度,所以这事必须做下去,再敢胡言乱语,本王豁出去爵位不要,也先摘了你颈上人头再说!” 阴尚德以头杵地,并不知道他方才的话误打误撞之下让朱翊鏐生出了与陈默同仇敌忾之心,浑身哆嗦着,无论如何也搞不明白,为什么最应该生气的,怎么偏偏还向着陈默说话,只能暗恨陈默好运,默默期盼,但愿陈默永远也不要成功。 发泄了一通,朱翊鏐心里总算舒坦了一些,瞥眼李天佑已经从吊篮里下来走了过来,也不看陈默,冲李天佑挥挥手:“走,随本王回去,他娘的王八蛋每,气死本王了!” 李天佑递给陈默一个安慰的眼神,来不及说话,匆忙追着朱翊鏐而去。 朱翊鏐一走,阴尚德从地上爬起来,恨恨扫了一眼看笑话的冯保陈默,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你每且先张狂着,有你每笑不出来的时候!”说罢一跺脚,恨恨的离开。 围观的人见再没热闹可看,回陵监的回陵监,回配殿的回配殿,回红门村儿的回红门村儿,渐渐的散了个干净,只余冯保陈默魏朝和那两个木匠留在原地没动。 “还要继续下去么?”冯保看着望向吊篮发呆的陈默,默然良久后问道。 陈默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片刻,方才点了点头。 “还不死心?”冯保忍不住再问。适才阴尚德跟杨清说的那些他虽然不爱听,不过,心里却是十分赞同的,连续两次试验失败,就连他也忍不住开始怀疑了起来:“醒醒吧,人怎么能飞呢?咱每还是想别的法子回京吧!” “是啊咱的陈公公,你就别折腾了……”魏朝也道,却被陈默摆手打断:“别说了魏大哥……老祖宗,魏大哥,你俩先回去吧,咱想一个人静静。” 冯保魏朝对视一眼,叹息着离去。老赵老刘欲言又止,待了片刻,到底不知如何解劝,也自离开。原地终于只剩陈默一人。秋草,斜阳,高大的木架,让他孤独的身影显得愈发萧索起来。 榛子林内一名白衣女子已经远远的观望了许久,此刻终于叹息了一声,低语道:“人力,又怎么可以胜天呢?陈默啊陈默,咱虽有些佩服你的骨气,不过,你毕竟还是个凡人啊……” 女子自然是彩玉,绕着榛子林回到王寡妇家时暮色已重,家中炊烟升起,一进院子就闻到了一股菜香。 “姑娘哪里去了?该不会也是去看陈公公放那个大孔明灯吧?” 彩玉点了点头,走了许多路,一坐到炕上,顿时感觉腰腿酸软,脚掌也疼的厉害,忍不住脱下绣着浅粉色百合花的棉靴,褪去沾了许多尘土的白袜,以手轻揉胀痛的脚掌。 她的脚很白,没有裹足,十个脚趾圆乎乎肉呼呼,大脚指甲上还涂着嫣红的丹寇,配着她滑如凝脂的肌肤,简直像一对完美的艺术品。 “姑娘的脚真好看,”端着烙饼进里屋的王嫂恰见彩玉一双丽足,忍不住开口赞叹,接着说道:“可惜陈公公今天又没成功,定然不开心,不然奴家还琢磨着让他想想法子,帮帮姑娘呢。他是聪明人,定有法子帮姑娘的……” 彩玉当初来王嫂家,告诉王嫂,她是家里的庶女,不得继承家主之位的长兄宠爱,人们都欺负她,便逃了出来,想要找个落脚地方。王嫂是个善良的人,又是独居守寡,便将其收留了下来。 “谢谢王嫂了,”彩玉淡淡的说道,目光不离自己的双脚,落寞一叹:“那陈默聪明自是聪明的,可惜,咱的忙,谁也帮不了啊!” ☆、第二十章 王嫂家事 王嫂是红门村儿里公认女红做的最好的人,一手好针线,针脚又细又密,在一众帮助陈默做球囊的妇女们当中,隐隐充当领头羊的身份。陈默怀疑是球囊的收口太大的缘故,导致热气球飞不起来,第二次失败后的第二天一早便派人将她叫了过来。 “王嫂,咱想把球囊的那个收口缩小到一丈见方,这方面你是行家,约莫着两天能不能做完?” 一见王嫂,陈默便开门见山的问道,同时指着对面冯保的床铺示意她坐下说话。已经是二十七了,还有三天就除夕,无论他自己还是朱翊鏐冯保,都希望热气球能够在除夕以前试飞成功——虽然那两个人已经觉得成功十分渺茫。 陈默待人和蔼,身份又是宦官,所以即使屋子里就他倆,王嫂也并不觉得局促,闻言一拍高耸的胸铺,笑道:“不就是缩小到一丈方圆么?陈公公放心,包在奴家的身上了。” 王嫂杏眼儿柳眉,姿色中上,平日里顾忌着“寡妇门前是非多”的俗语,总是冷着个脸,从打丈夫患病去世之后,就这两天跟彩玉和陈默说话时最放松。 爱美是人之天性,她出门来见“陈公公”,虽无别的想法,仍旧着意打扮了一下,下身穿一件元青半白百褶裙,上身穿月白淡粉细花交领袄,脸扑素粉,眉画远山,此刻巧笑倩兮,虽无慈圣李太后风华绝代,却也算得个尤物。陈默本体还是雏男,一阵热血上涌,赶紧别过视线,生恐鼻子见红出丑。 王嫂是过来人,见陈默脸色通红,不觉害羞,反觉好笑,故意逗他:“公公怎么不看奴家了?是了,公公是在皇城见过世面的,奴家庸脂俗粉,怕是吓到公公了吧?” 陈默气的暗暗咬牙,将盖在腿上的被子向上拽了拽:“王嫂可别笑话咱了……”暗道若是让你知道咱也是有“枪”的人,看你还敢这么嚣张? 其实连王嫂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开口戏弄陈默,见陈默闷着头,手按裤裆不敢看自己,一副十分窘迫的样子,也不敢太过分,适可而止,转移了话题:“行了,不逗公公了……公公的事儿包在奴家身上,奴家也想请公公帮一个忙……” 陈默松了口气:“你说,只要咱能帮的到的,绝不推辞。” “公公心眼儿真好,奴家果然没有看错你……”王嫂家离着陵区近,见惯了陵监那些趾高气昂宦官军士们的嘴脸,此刻听陈默答应的干脆,忍不住有些感慨:“从您真的给咱每银子的时候,奴家就知道公公是好人了……” “还是说正事儿吧!”被一个俏丽的寡妇恭维着,偏又只能看不能动的滋味十分难捱,陈默忍不住出口打断了王嫂。 “是这么回事,”王嫂连忙扯回了话题:“前几天奴家家里来了个姑娘,长的天仙也似的,让奴家收留她,说是当家的哥哥不喜欢她,总是欺负她,母亲也不敢做主,受不过便跑了出来……奴家寻思着人家金枝玉叶儿也是的人儿,总在奴家这儿吃糠咽菜的委屈,公公聪明,连那风扇跟大孔明灯都能琢磨出来,能不能想个法子……” “她是不是叫彩玉?” 王嫂一怔:“您怎么知道?” 这就对了,难怪朱翊鏐遍寻不见,原来是藏到了寡妇家,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啊。 陈默暗暗开心,说道:“这位姑娘是跟着咱一道来的这里,咱自然知道了,咱还知道,此地的掌印阴公公想着把他献给潞王,结果被她给跑了……” “为什么要跑呢?”王嫂有些不解的打断陈默:“潞王啊,那可是万岁爷的亲弟弟,真要跟了他,凭借彩玉姑娘那姿色,那气质,当个王妃妥妥的……” “你不懂,”陈默打断了王嫂,“彩玉姑娘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咱猜着她定然是知道潞王名声不好,不屑于从他,这才逃跑的。” 王嫂眉眼间一副十分惋惜的样子,啧啧两声说道:“真是太可惜了,名声不好就名声不好呗,可惜奴家是个寡妇,那潞王定然瞧不上奴家残花败柳,不然的话,奴家,奴家……”说到最后,饶是她认为陈默是个“公公”,也不好将“自荐枕席”四个字说出口了。 人各有志,陈默并未因此鄙视王嫂,反倒觉得此女心直口快,人挺实诚——大道理谁都会讲,可真的敢将心里私念宣之于口的人可不多。 “你也别不好意思,宫里不得宠的妃子咱见的不少,说句不中听的,寡妇,尤其是你这样长的好看的,日子好过的么?若不是太祖爷以德立国,改嫁遭人鄙视,谁又愿意独守空房当寡妇呢?” “可说是呢,奴家那死鬼,打从奴家跟了他就没过过一天好光景,又打又骂的,死了死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若非他大哥在村儿里还算说的上话,那些要债的早就把门槛儿踏平了……他大哥也不是好东西,几次三番无礼,上一回若非奴家拼死咬了他一口,又扯着嗓子叫救命吓跑了他,险些就被他得逞……奴家命苦啊!”陈默的话说到了王嫂的心坎儿上,让她恍然有种乍遇知己的感觉,一些平日里从未对外人讲过的秘密,居然一股脑的说了出来。 “他大哥是什么人,你怎么不去告到族长里长那里去呢?” “告诉有什么用,里长就是族长,跟他大哥是穿开裆裤一块儿长大的,好的跟亲兄弟一样……里长看奴家的眼神儿也不对,告诉他不过也是个丢丑。再说了,就算他大哥真的得逞,丢人的也是奴家,他倒偷人被抓住过呢,最后反咬一口,说那女的勾引的他,结果那女的被浸了猪笼……公公您说,咱每女人怎么就这么命苦呢?” 虽然陈默精通历史,不过,对于“万恶的封建社会”不过是停留在一种书面的认识上,如今亲口听王嫂诉说底层妇女的悲惨,不禁恻然动容,怒火油然而生。 只是他如今行动不便,又待罪在身,也不好承诺王嫂什么,只将一腔怒火强自压回胸腹,目不转瞬的盯着对方,一字一顿说道:“你放心,迟早会有人收拾他每!” “真的会么?”王嫂已经打听到了陈默如今的处境,说这些不过一时投缘,发泄一番,闻言并未放在心上,突然一笑:“怎么扯到奴家身上来了,让公公见笑了,还是说说彩玉吧,公公有法子帮帮她么?” ☆、第二十一章 乱起辽东 “法子么?咱又不知道她具体情况,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帮忙啊。这样吧,或者你问问,或者等咱能动了,咱去问问她,知道了到底咋回事,才好对症下药,对吧?”彩玉跟王嫂又是一个说法,这让陈默愈发觉得她神秘兮兮,一探根底的渴望变的更加强烈起来。 “是这么个理儿,”王嫂点了点头,“公公记得有这个事儿就行,时候不早了,奴家赶紧回村儿招呼姐妹们干活儿。” “去吧,麻烦你了!”陈默目送着王嫂出了门,一颗心忍不住飞到了彩玉的身上:她到底是什么身份呢?魏朝说她长的像仙女儿,这王嫂也说她长的像仙女儿,真有那么漂亮?比起思琪呢? 按下陈默胡思乱想不提,却说这回试验失败,阴尚德憋不住兴奋,连夜就派杨清入京通知了义兄张鲸,等到陈默跟王嫂一起闲聊的时候,消息早已经传到了朱翊钧的耳朵里——张鲸巴不得让朱翊钧对陈默失望,这样的机会自然不会放过。 时近除夕,日讲已停,朱翊钧正在慈庆宫内给李太后请安,听华富贵说到陈默放飞“大孔明灯”的试验再次失败后,忍不住有些失望,叹了口气说道:“怎么又失败了呢?上次不是说这一回一定能成么?” “哀家早就料到了,少言才多大岁数,居然妄想着做个劳什子‘大孔明灯’,妄图把人带上天,这不纯粹是异想天开嘛,不过是看着皇帝兴致浓,不忍打击皇帝罢了,这一回,皇帝该死心了吧?” 朱翊钧没说话,只是暗暗骂了一句陈默不争气,心说本还琢磨着大孔明灯放飞成功,既往不咎,将你小子弄回宫呢,现在么,老老实实在昭陵再守几年罢! 李太后见自己的儿子沉默,不忍继续打击他,转移了话题:“不提他了,哀家听说最近辽东那边不太安定?” 李太后虽然早已将政权归还万历,不过她秉政日久,对政事仍旧十分关心,近日闻听又有明将被建州右卫指挥使阿台所杀,担忧辽东局势,忍不住过问一句。 “是有这么回事儿,”朱翊钧微微点头,起身踱了几步,皱眉说道:“现在内阁有两种意见,张四维力主发兵讨之,申先生却劝朕安抚为主,说那些女真人性格狂野,民风彪悍,当初诛杀阿台之父,非但没有起到震慑作用,反倒让其愈发仇视我大明,这才造成今日乱局,为今后计,还当安抚为主,让其沐我圣朝恩德……” “申先生学问自是没的说,不过行事太过迂腐……”李太后忍不住打断了朱翊钧,嘴角微翘,扯出一丝不屑的弧度,接着正色望向朱翊钧:“皇帝亲政日久,大臣们的意见参考既可,如此大事,还当乾纲独断方佳……你是什么意见?” “自然是发兵讨之!”朱翊鏐用力握拳一挥,慷慨激昂道:“自打太祖立国,至今已二百年矣,便是那蒙古势大,倭寇横行之时,也未尝苟安求和……先祖英伟,朕虽不才,却也不能任凭那些挑梁小丑骑颈羞辱,令先祖蒙羞!” “善哉善哉,”李太后欣慰一笑,说道:“皇帝有此志向,先皇泉下有知,可以瞑目了。” “母后过誉了,”朱翊钧摇了摇头,愈加皱紧了眉头:“打是一定要打的,朕只担心那帮言官,支持申先生意见的人不在少数,甚至还有人将汉武帝比作朕的,简直是……更可怕的是,据东厂锦衣卫回报,民间也有谣言,说如今大明国库空虚,根本不堪一战,弄的民心惶惶……” “查到谣言的源头了么?”李太后银牙暗咬,黛眉耸起:“会不会跟阿台有关系?” “朕也是这么想的,可惜那些人太狡猾,厂卫们倒是抓了些传谣的,审问之下,众口一词,居然都说是从街上张贴的布告所见,根本就查不到源头。” “申先生是万岁爷的先生,自然不会背叛万岁爷,不过,那些支持他的言官们,其中定然有人脱不开干系。”思琪突然插口。 自从“洞房”当晚,朱翊钧派陈友送去那块盘龙佩之后,张鲸果然不敢拿她如何,所以现在她虽然名为张鲸之妻,平日里倒有多一半的时间留在慈庆宫伺候李太后。 她的姿容清减了些,以前就不爱笑,如今更是面如寒霜,清冷的如同一块亘古不化的冰坨子,搭配平日合体,如今略嫌宽大的淡蓝袄裙,拒人千里之余,愈加的惹人怜惜。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朱翊钧的脑海中忍不住飘过这么一句,愈发后悔当初的孟浪。不过,他的身份,洞房那晚的行为已是极限,根本就不可能低下头来跟思琪赔罪,所以近来二人虽然经常见面,但是思琪除了冷冷的向他请安时说上一句话,今日这般,还是头一回。 “你说的是,不过抓不住证据,朕也奈何不得他每!”愧疚在先,思琪插口议政,朱翊钧非但不气,反而有些开心。 “可惜陈默的大孔明灯没成功,不然万岁爷往上一坐,京城上空飞上一圈儿,老百姓见了,准保民心振奋,什么谣言也乱不起来了。” 见朱翊钧没有怪罪思琪,旁边一直凝神静听的春桃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谁说不是呢?”春桃这话说到了朱翊钧的心坎儿上,忍不住叹息着附和了一句。众人无语,东暖阁内顿时安静了下来。 思琪遥望北方,视线迷蒙,好像能够看破宫墙,穿越空间……李太后瞥眼见此,轻吁一口气,痴儿啊,为何你宁愿喜欢一个太监,也不喜欢朱翊鏐呢?那小子也是不争气,不然拼着让你嫉恨,哀家也得促成这桩姻缘啊——儿子啊儿子,你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呢? 孙秀当上了惜薪司掌印,又将陈默没来及抄家的冯源府邸查抄,可谓权,利双收,一时间颇有些飘飘然也。 惜薪司在太液池以西,进了西安门往南便是。下了值,孙秀上马,过太液池承光殿,进乾明门,来到皇城护城河西岸,以前冯源的府邸,如今的孙府,刚进大门,便被一人吓了一跳:“不是说好有事福源居碰头吗,你他娘的咋找到这儿来了?” ☆、第二十二章 吃里扒外 来人四十许年纪,穿一件月白色锦袍,上身套着个马甲(满清的马甲是从蒙古发展而来,非笔误),长相十分普通,属于无论见过几次,扔人群里都未必能找到的类型。 见孙秀面色不愉,来人并不惊慌,微微一笑,一边探手入怀摸索,一边说道:“小人知道公公怕外人知道咱每的关系,不过事发突然,咱也没办法,”说着话手已从怀中拿了出来,捏着一张银票递给孙秀:“这是十万两,今日后晌小人刚收到主人飞鸽传书,希望公公再帮一个忙,事成之后,还有重谢……” “什么忙?”孙秀接过银票,见是京城汇源票号的龙头银票,见票既兑,确是十万两,脸色顿时舒缓下来。 “听闻今上有意兵发辽东,前番那些传单好像作用不大,主人求公公再想想办法,最好能改变今上的主意……实在不行,能多拖些时间也行。”中年人说道,见孙秀面露迟疑之色,忙又说道:“公公也别为难,兵凶战危,能不打仗,对双方老百姓都有好处,日后百姓思及公公今日功绩,必定青史留名,史书彪炳……再说了,还能得银子,如此名利双收的事儿……” 孙秀打断对方说道:“关键万岁爷的脾气太犟,一旦认定了的事情,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想要劝他改变主意,难啊!” 中年人点点头:“今上的性格小人也有所耳闻,想要改变他的主意确实不容易,不过,咱每可以想想别的法子么,比如,快过年了,总得放烟花吧,然后一不注意……”说到这里他住嘴不说,只眨巴着眼睛瞅着孙秀。 孙秀皱眉:“你的意思是……?皇宫失火?” “公公高明!”中年人冲孙秀挑了挑大拇指:“您说,要是奉先殿着了火,文武百官会怎么想?京城百姓会怎么想?” 奉先殿是供奉大明历代皇帝的家庙,它若着了火……? 孙秀想象着那场景,顿时不寒而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脑袋摇的跟拨浪鼓一般仿佛:“不行不行,查出来,咱家得被万岁爷诛九族!” “要是查不出来呢?”中年人反问,接着一笑:“主人可是说了,此事若成,必定再奉上纹银五十万两……前后六十万两啊,都快够再建一座奉先殿了……” “真的再给五十万两?”孙秀砰然心动,忍不住打断了对方。 中年人点点头:“公公若是不信,明日福源居,小人先送一半!” “好,就这么说定了!”孙秀一咬牙,用力握紧了拳头。 红门村王寡妇家。 彩玉不会做饭,光点灶火就弄了半天,小脸儿熏的花猫也似的,踏着暮色进门的王嫂一见,顿时噗嗤一笑:“好奴的大小姐,咋就熏成这样了?快快快,让奴家来……” 彩玉讪讪的起身让到一旁,颇为不好意思的说道:“咱看这么晚了你也不回来,寻思着让你吃顿现成的……平日里见你烧火挺简单么,谁知道……?” “傻姑娘,”住的久了,王嫂对待彩玉已经没了最初的客气,放开了说话,反倒亲切的多:“灶火可不是这么烧的,塞的柴火太多了,不通气儿,怎么着嘛!”说话间从灶膛里将塞的满满的柴火扒拉出多一半儿,将剩下的顺手抖了抖,哈下腰去嘟嘴轻吹两下,便听呼的一声,火焰自烟雾间燃起,浓烟不再,火燎锅底,内里的水很快就滋滋响了起来。 旁边案板上有擀好的面片儿,王嫂抻了抻,软乎乎的一点劲道也没有,知道彩玉水放多了,忙又往灶膛里送了一把柴火,洗洗手,将面片儿揉成一团,又加了点白面重新和了一遍。。 彩玉看着王嫂忙乎,蹲身学着王嫂的样子,再往灶膛送柴时,少送勤送,不时再用烧火棍儿挑一下,果然再未冒烟,火焰也挺旺,不禁露出了开心的笑脸。 “姑娘真聪明!”王嫂见锅里的水滚了起来,夸奖了彩玉一句,猛然想起什么,一边将扯好的面片儿下锅,一边说道:“对了,今日村儿里来了几个汉子,打听一个破衣烂衫的姑娘……不会是打听你吧?” 彩玉霍然变色:“咱在这儿的事,你没告诉过别人吧?” 王嫂听彩玉这么问,顿时明白自己猜的不错,面色也凝重起来:“你来奴家这儿天光未亮,应该没人见到,这些日子家里又没来过外人,奴家除了跟小陈公公说过之外,再没对别人提起过……” “那就好!”彩玉略微安心,点点头:“千万别告诉别人了……那几个汉子还在村儿里么?” 王嫂摇了摇头:“不在了……他们到底是什么人啊,是姑娘家里的人?” “算是吧……不说他们了!”彩玉好像不想提这些,灶火也不管了,起身回了里屋。 “也不知道你那哥哥怎么欺负你了,一家人,怎么就搞成这样了呢?”王嫂喃喃自语,想破脑袋也想不出,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让彩玉对自己的家这样深恶痛绝。 马上就要过年,王嫂新近得了七两银子,大方了一回,割了二斤肉,还买了些黄酱,眼瞅着面片儿煮好,出锅之后,切肉炸了点黄酱,淋在盛好的面片儿上,闻一闻香气扑鼻,这才满意的端着进了里屋,冲炕头望着油灯发呆的彩玉说道:“别瞎琢磨了,你就在姐姐这儿住着,你放心,有姐姐一口吃的,就有你一半儿……饿坏了吧,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姐姐,谢谢你!”彩玉从王嫂的话中感受到了浓浓的情意,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咱要有你这么个亲姐姐该有多好啊?” “傻丫头,只要你不嫌弃奴家,奴家就是你的亲姐姐……行了,快吃吧,吃完奴家还得出去,球囊收口快完工了……小陈公公仁义,咱每连夜赶工,赶紧给他弄完,也省的他老是担心了。” 彩玉擦了擦眼,大口的吃着碗里的面片儿,含糊不清的问道:“姐姐,你说,那个陈默费了这么半天劲儿折腾,这大孔明灯真的能把人带上天么?” ☆、第二十三章 飞 “谁知道呢?小陈公公人挺好,但愿这一回他能成功罢!”王嫂说着话稀里呼噜的吃了起来,很快吃完,将碗放在炕尾柜子上,冲彩玉说道:“行了,奴家先去了,你自己在家小心点儿……” “咱也想去看看!”彩玉冲口打断了王嫂,倒不是害怕独身,前些日子逃亡的时候,早就把胆子练出来了,不过是心血来潮罢了:“你每不是在那个赵木匠家做活么?那里的人都可靠吗?” “活儿不多了,今晚就奴家跟赵家嫂子和刘家嫂子三个人,他们都是老实人,你若想去,只要知会他们一声,定然走不了嘴的。” “那就好!”彩玉飞快将最后一口面片儿扒拉到嘴里,穿鞋下炕,也将碗放到了柜子上:“走吧!” 王嫂答应一声,找出一个灯笼,借着油灯的火点燃,噗的吹熄油灯,拉着彩玉的手出了门。 隔壁邻居家的狗突然狂吠了起来,王嫂一边锁门一边嘀咕:“狗东西,连咱的声音也听不出来了么?平日里白对你那么好了。” 彩玉一笑:“狗脸狗脸么,翻脸不认人!” “说的是!”王嫂一笑,拉着彩玉向离着不远的赵木匠家走去。黑咕隆咚的,两人谁都没有看到,身后墙角蹲着个黑影…… 快到子时的时候,球囊收口的最后一步终于完成。王嫂挽个疙瘩,低头将线头咬断,伸直腰,活动了活动僵硬的脖子,正要叫醒旁边歪着睡着的彩玉,忽听院子里一阵狗吠,李天佑细声细气的声音传来:“赵木匠,赵家的……”不禁一怔,这么晚了,他怎么来了? 老赵早就睡下了,西间炕上只有赵家嫂子刘家嫂子和王嫂彩玉。彩玉也被狗叫声惊醒,四人对望,赵家嫂子先反应过来,下地去开门。 王嫂等人还没来得及下炕,就听到赵家嫂子惊喜的声音:“小陈公公,这么晚,你老人家怎么来了?” “今日都二十九了,马上就除夕,咱家睡不着啊!”陈默一瘸一拐的在李天佑和魏朝的搀扶下进了西间儿,先跟刘家嫂子和王嫂打招呼,最后视线才落到被烟熏的花猫儿一般,根本就忘记洗的彩玉脸上:“彩玉?感情你知道咱家要来,故意的吧?” 几位妇女忙着跟陈默等人见礼,东头老赵也被吵醒,趿拉着鞋过来,只有彩玉端坐炕头没动,望着陈默,淡淡说道:“屁股好的挺快么?不是你被阴尚德踩的鬼哭狼嚎的时候啦?” “你……”陈默一愣:“咱什么时候鬼哭狼嚎来着?咱家没得罪你吧?故人重逢,你就不能给咱家个笑脸儿么?” “谁跟你是故人?当初蒙你收留,带着来了此间,后来你被阴尚德踩的昏迷,咱也出口救了你,算扯平……” “好好好,算你狠!”陈默想不到印象中那个清冷高傲的小姑娘说起话来如此伶牙俐齿,连忙摆手讨饶:“咱家不跟你一般见识总行了吧?王嫂,收口怎么样,快完了么?” 见陈默被彩玉顶的无话可说,退避三舍,刘家嫂子赵家嫂子吓的捏了把冷汗,只有王嫂,愈发好奇彩玉的身份,心说这丫头连公公都不怕,到底是什么家世啊? “好了,小陈公公来的正好,咱每刚做完……”赵家嫂子忙着回话,生怕彩玉跟陈默再针锋相对,万一惹的陈默发怒,连累了自己可就不好了。 “好了?这么快?”陈默大喜,并未留意到众人的心思,忙着向炕中间堆着的那一大团堆作小山似的麻布望去,只是那高高的麻布团乱七八糟,看半天,别说收口,连哪里是哪里都分辨不出来。 “确实好了,刚收工公公就来了!”王嫂笑着说道,那天与陈默一席长谈,在她心里,已经拿陈默看做十分亲密的人,见陈默大喜,十分欣慰:“奴家本还想着明天起大早儿去告诉公公,给公公个惊喜呢,谁想到公公这么急,大半夜的就来了呢?” “惊喜,确实惊喜!”陈默以为起码还得再拖半天,现在乍然闻听喜讯,乐的合不拢嘴,摸索怀里摸了个空,连忙回头:“天佑兄,带银子了么,每人五两!”见李天佑摇头,颇为不好意思冲三女一笑:“咱每出来的急,都没带银子,明天你每去找李公公,每人五两,他敢不给,咱家揣他屁股。” 李天佑一笑:“你陈公公发话了,咱家敢说个不字么?” 三女连忙拒绝,却被陈默摆手制止:“都别推,这是你每应得的……马上就过年,买点好吃的,再做身新衣服,欢欢喜喜的过个年……对了,赵家嫂子,听说你不许老赵哥喝酒,这可不好,男人嘛,平日累死累活的,就这点爱好。听咱家的,给他多打点……” “谢谢陈公公,”老赵心中感动,得意的冲自家媳妇一努嘴:“听到了么?陈公公都发话了……” “行行行,”赵家嫂子瞪了老赵一眼,冲陈默解释:“也不是奴家不让他喝,他这人见了酒没命,平日爬高上低的,奴家也是担心他。” “是这么个理儿,老赵哥,喝酒可以,适可而止,不然咱家也帮不了你了!” 老赵连连点头。 又说笑一会子,陈默突然心中一动:“看大伙儿都这么精神,不若咱每现在就去放这大孔明灯如何?” “这么晚了……”魏朝先就一怔,众人也很惊讶,只有李天佑隐隐明白陈默的心思,打断魏朝:“有什么晚的?晚些好,安静,万一再成不了,还省的别人看笑话呢……是吧少言?” 陈默确实是这么想的,闻言也不遮掩,点头说道:“还是天佑兄懂咱,说真的,连着失败了两回,咱家这心里也没底了,不若趁着现在没人,先去试一试,万一不成,大家都不是外人,咱家这面子上也好过的去。” “那好,咱这就去叫老刘,加上他儿子,再有几位公公,人手是够使的了……娘子,你去套车,先把这球囊拉过去,咱跟老刘随后就去找你每!” “大家都动静小点儿,别惊动了别人!”陈默不放心,叮嘱了一句。 众人答应着,各自忙乎了起来。 “心里没底就别试了,省的出丑!”彩玉不知何时下了炕,站在陈默旁边小声嘀咕。 陈默回头:“姑娘,是不是你打从心眼里儿瞧不上咱每这些残余之人啊?但凡有活路,谁愿意进宫当宦官?” 彩玉一怔,沉默下来,明亮的眸子突然迷蒙起来。 ☆、第二十四章 飞 紧小心慢小心,从陵监拉菜籽儿油的时候还是把冯保吵醒了,连着还有几个起夜的兵士,也跟着过来看热闹,正好帮着上架子挂球囊,省了老赵老刘爬高。 “老赵老刘,你俩去把拴吊篮的绳子弄短点,上次没成功,咱家怀疑绳子也有点长,热力不够!”陈默吩咐着,又指挥两名兵士将装满菜籽儿油的陶罐搬到吊篮上。 几名女子举着火把站在旁边给众人照亮,魏朝跟李天佑也跟着帮忙,准备工作有条不紊的进行。 冯保站在陈默旁边,忍了好几忍,到底还是问道:“少言,这回能飞么?” 陈默也不知道能不能飞,望着已经挂到架子上的球囊,伸手感受了一下,有风,不大,一二级的样子,摇摇头:“说真的老祖宗,晚辈心里也没底儿啊!”说着一顿,握了握拳:“所以,这一回,晚辈想亲自上吊篮儿……” “不成!”冯保坚定的截断陈默:“你伤还没好利索,再说,你的价值不在这里,为了这件事儿冒险太不值当,万一……”难听的话他没往下说,火光下眼神却十分坚定。 “冯公公说的是,少言,还是让咱家来吧!”李天佑恰好过来,主动请缨。 陈默面色凝重的摇了摇头:“你俩都别劝咱了,这大孔明是咱的主意,连着失败,这回万一有个好歹,咱不能让别人替咱冒这个险了……其实也没多大危险,吊篮有绳子连着,飞不起来就飞不起来,飞起来也飞不远,见势不妙,你每就在下边用力拽绳子就是了!” “那也不成……”李天佑还待再劝,却被陈默摆手制止:“天佑兄,咱知道你是怕咱出事,好意咱心领,这事儿咱主意已定,你就别再劝了,不然,以后咱俩兄弟都没的做!” 听陈默已经说到这个程度,冯保和李天佑都无话可说,只能叮嘱他一切小心,再不多言。 终于准备就绪,陈默手拿火折子走到吊篮旁边,回望众人,见大家全都神色紧张,彩玉更是躲的远远的没有上前,心中愈发没底,强自一笑,一句话都没说,转身爬进了吊篮。 “小陈公公,你可得小心啊!”王嫂叮咛道,李天佑欲言又止,冯保紧皱眉头,老赵老刘两个大男人居然手牵手站在一处…… 不知怎么,陈默心中忽生豪情,大喝一声:“大家瞧好吧!”拔开火折子上的盖子,深吸一口长气,悠悠吹去,待到这口气将尽未尽之时,火折子火光闪动,终于跳起了火苗。 凑近火绳,呼,但见火焰暴涨,伴着浓烟冲天而起,奔涌着向已经缩小的球囊收口而去…… 所有人都握紧了拳头,抬头仰望。 自从冯保来了之后,彩玉就悄悄躲到了远处,坐到了干枯的草地上,此刻也站起了身,粉拳紧握,口唇紧闭,双眸圆睁,心中不时反复一个声音:“这回能成么?这回能成么?”倒比着吊篮中的陈默还要紧张百倍。 球囊慢慢的鼓了起来,火光照耀下,仿佛一个巨大的暗红色火炭儿。这也让大家的心情愈发紧张起来——这一回,该不会又失败吧? “咯吱吱……”连接吊篮与球囊的绳子越绷越紧,发出刺耳的声音,声音不大,仅够陈默听到,却如同有形一般,化作小手,探入他的胸腔,挠抓他的心肺。 这让他的心紧紧缩成一团,双手紧紧抓着吊篮的边沿儿,青筋都冒了出来。 时间仿佛凝滞住一般,粘稠的活像加了许多面的水…… 不知道过了多久,好像错觉,陈默突然感觉吊篮儿晃了一下。 “动了动了……吊篮儿动了,要飞了!”王嫂指着吊篮儿大声高呼,可是大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过去时,却发现那吊篮儿好好的墩在地上。 “哪里动了,该不会是你看花眼了吧?”李天佑细声埋怨,话未说完,突然瞪大了眼:“真动了,哎,真的动了哎……” “离地了,飞了飞了,它娘的,还真飞了啊!” “快看快看,嫂子你快看啊,真的飞起来了……” 众人七嘴八舌的表达着惊讶之情,猛见那已经离地而起的吊篮突然一颤,冯保当先反应过来,冲着抓着架子上横杆垂下来绳子的兵士们大喝:“抻绳子,快点让球囊跟横杆儿分开……” 大家这时也反应了过来,老赵老刘与刘家小子刘杰脚下像安了弹簧,分别奔向三个架子,推开已经瞧傻了眼的兵士,抓着绳子,用力拉动另外一根控制横杆顶端固定球囊的拴子的细绳,同时拖动粗绳同时向一个方向转动横杆。 “那位军爷,快抻绳子啊!”老赵更是急的大呼,终于惊醒了第四个架子下边的军士。 只见他依着老赵他们的动作拉动绳索,已经略有些歪扭的球囊最后一端终于脱离了横杆,颤了两颤,晃晃悠悠的向上飘去,越飘越高…… “太好了,终于飞起来啦!”众人同时欢呼,远处的彩玉更是一蹦三尺,如同一只轻盈跳动的云雀。 随着吊篮儿越升越高,感受着耳旁呼呼的风声,陈默奔马般的心跳终于渐渐平复了下来。不过,他仍旧有种如在梦中的感觉——老子真的飞起来了吗?世界记录,难道真的就这么创造出来了? 直到低头下望,发现地面上举着的火把飘飘渺渺,如点点萤火之时,他才确认,是的,老子确实飞起来了,飞翔的历史,已经由老子改写了。 这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感觉,即使马上死了,这段穿越的经历也值了——大明中兴,任重道远,不过,费了半天劲,总算让老子做成了一件有意义的事情。 俯望苍茫大地,他心潮起伏,忍不住想起了皇宫中的思琪:琪儿,咱真的飞起来了,你等着,咱这就来救你! 这么想着的时候,他忍不住望向南方紫禁城的方向,不知道是不是幻觉,漆黑的天幕尽头,隐隐有些暗红,待到揉眼细看之时,猛觉身下吊篮剧烈一震,原来是六七十丈的绳子已经到了头,忍不住心一颤,急忙紧紧扶住了吊篮,不敢再看…… ☆、第二十五章 奉先殿失火 腊月二十九凌晨,紫禁城奉先殿发生火灾,由于是深夜,当人们发现的时候,火势已经无法控制,直到天明,整个奉先殿被焚烧一空,现场只留断壁残垣,焦黑一片。 祭祀祖宗的地方居然被烧,朱翊钧龙颜大怒,将司礼监众太监叫到乾清宫骂了个狗血临头,责令东厂彻查:“今日日落为限,查不出究竟,你也别当这个提督东厂的督主了,直接去孝陵种菜去!” 张鲸万想不到天降横祸,心一狠,叫来番子,将当晚轮值的宦官宫女并宿卫的大汉将军们统统抓进了东厂,严刑拷问之下,很快就有了眉目,以至于再次来到乾清宫的时候,腰板儿挺直了许多。 “小火者打翻了长明灯?”朱翊钧有些不敢相信,面沉似水,咬牙盯着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张鲸。 “回皇爷,奴才今日亲自审理了一天,确实是小火者不小心打翻了长明灯,引燃了旁边的黄幔。偏他胆小儿,起火后并未抢先呼救,而是妄图先自灭火,等到发现火势已大,独力无法扑灭时,再叫人已经晚了……” “外边的大汉将军都是干什么吃的?”朱翊钧沉着脸闷声喝问,吓的刚刚抬起头来的张鲸没敢接茬儿,重又匍匐到了地上。 “那名小火者呢?”见张鲸不说话,朱翊钧问道。 “已经畏罪自杀!”张鲸将头闷的更低,恨不得扎到裤裆里。 “啪!”上好的汝瓷天青茶盏被朱翊钧用力扔在金砖之上摔的稀碎,尚不解恨,一把抄住雕花紫檀木炕桌掀翻到地上,奏折烟台毛笔散了一地。 旁边伺候的陈矩陈友等人从未见过朱翊钧发这么大火,吓的噗通跪倒,两名宫女儿更是不堪,哆嗦着软倒在地,裤裆内一片水渍。 “皇爷息怒,皇爷息怒,都是奴才每管教不严,您要实在不解恨,就打奴才几巴掌吧?” 张鲸的声音中带着哭腔,朱翊钧却毫不心软,提脚揣了个他个跟头,涨红着脸,呼呼的喘着粗气,受伤野兽一般喝问:“打你?打你有用么?奉先殿是什么地方,是祭祀历代先皇之所,现在居然因为一个小火者,一把火烧了个干净,你让朕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还有,那些外臣每对朕本来就鸡蛋里边挑骨头,现在出了这事儿,你又让朕如何向他每交代?嗯?说话啊?平日里你每一个个不都忠心耿耿,腹有沟壑么?现在怎么都成哑巴了?” 没有人敢说话,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良久,朱翊钧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软坐到了炕沿儿上,垂头丧气的喃喃自语:“朕还指着明年开春剑指辽东,做一番功绩给皇考看呢,这下奉先殿都烧了,那些言官们怕是刮噪的更凶了吧?申先生那里,定然也会拿这说事儿,扯到德行之上,力阻朕发兵辽东……天不佑朕,如之奈何啊?” 感情你这么大的气,最根本的原因是怕打不成仗啊? 陈矩跟张鲸离的近,隐约听到了朱翊钧的低声自语,都有心解劝一番,偏偏琢磨半天,也觉得这事儿没法儿跟那些整日嘴边挂着仁义道德的文人们交代,再想到若非除夕,上奏的折子怕是早就堆满了案头,愈加挠头,对视一眼,谁都没敢吱声。 朱翊钧自语了两句,心中愈发翻江倒海,看什么也不顺眼,索性下炕出了暖阁,尚来不及往殿外走,便见慈庆宫的春桃小跑着进了大殿,一副火燎了屁股似的模样,顿时大怒:“跑什么跑?没规矩的东西,来人,给朕拿……” “下”字未出口,春桃已经来至他的面前,一把推开拽她胳膊的中年奉御,噗通跪倒在地,气喘吁吁的说道:“万岁爷先,先别生气,呼,呼,陈默回来了,呼,呼……就在慈庆宫,呼,呼……” “什么?”朱翊钧大惊,勃然作色:“他不好好在昭陵守着,谁许他回京的?”瞥眼见陈矩跟张鲸都跟了出来,顿时找到了发怒的对象,一指陈矩,喝道:“你的好义子,如今真是连朕都不放在眼里了……” “万岁息怒!”陈矩一听春桃说陈默回来了,心就跳成了一个,现在被朱翊钧指着鼻子质问,更是如同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冰寒,一边暗自问候陈默的十八代祖宗,一边跪倒小鸡啄米般的磕头:“万岁息怒……奴才这就去宰了那个目无君父的王八蛋……” 张鲸暗乐,已经回过气儿来的春桃已经急了,狠狠剜了陈矩一眼,打断他道:“你都不知道陈默为啥回来就要杀他?哪有你这么当义父的?”说着望向朱翊钧:“万岁爷你先别恼,太后娘娘让奴婢过来是请你过慈庆宫的,到了那儿,奴婢准保你天大的怒火也烟消云散,不但不杀陈默,还得大大的赏他哩!” “哦?”朱翊钧突然想到了大孔明灯,不禁一怔,心跳隐隐加速起来,灼灼望着春桃:“果真如此?” 春桃轻抬下巴,迎着朱翊钧的视线说道:“万岁爷去了要是还生气,杀陈默时,奴婢愿以身相伴!” “好!”朱翊钧隐隐肯定了自己的猜测,顿时晴转多云,快步向外行去,边走边道:“朕就信你一次,倒要看看,你每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春桃连忙跟上,回头见张鲸陈矩也跟着,一挺胸铺停了下来:“你俩就别跟着了,太后娘娘可没请你俩……陈友,你是万岁贴身宦官,你跟着吧!” “嗯,陈友跟着吧,你俩忙你俩的去!”陈矩张鲸尚未说话,便听朱翊钧说道,顿时止步,苦笑对视,不敢再跟着。 “小丫头真记仇,陈公公收了个好义子啊!”待三人出了大殿,张鲸笑眯眯说道。 陈矩陪笑:“都怪咱家,连累了厂公,那丫头是嫂夫人的姐妹,若非适才咱家那几句话,怎么也得给厂公些面子的。” “嫂夫人”三字陈矩故意加重了语气,张鲸顿时一窒,哼了一声说道:“陈公公切莫高兴的太早,若是你那好儿子哄不开心皇爷,咱家看你上哪儿哭去!”说着拂袖而去。 殿门吱扭,气走了张鲸,陈矩却无半分喜色,心里头七上八下,心说少言啊少言,你那大孔明灯可千万别出岔子,不然的话,咱家可就真被你害苦喽! ☆、第二十六章 避而不见所为何来? 天光已晚,朱翊钧到慈庆宫的时候,烛火通明的暖阁之内,陈默正绘声绘色的给李太后讲述第一次“飞天”成功的经历,李太后跟华富贵听的聚精会神,旁边却不见思琪的身影。 别看陈默有了凭仗,不过此次回京毕竟没有得到朱翊钧的首肯,属于违旨而行,是砍头的大罪,他真有点担心热气球也不足以扑灭朱翊钧的怒火,是以别看他讲的吐沫横飞,耳朵却一直留神着外边的动静,听到暖阁门响,头一个便发现了朱翊钧,慌忙起身迎上去跪地行礼。 朱翊钧最先留意到的是陈默略嫌笨拙却并无大碍的动作,心里头先将那晚执行廷杖的大汉将军们骂了一通,板着脸从陈默身边经过,跟李太后见过礼,这才淡淡的吩咐陈默:“别撅着了,平身吧!” 陈默暗暗问候了好几声李太后,腆着脸起身走到朱翊钧旁边嘿嘿一笑:“还是万岁爷心疼咱……好几十年没见,万岁爷一点儿都没变,还是这么英武不凡,潇洒……” “去去去,少给朕来这一套,满共没一个月,哪儿来的好几十年?”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 “停!”朱翊钧不客气的打断陈默,一指春桃说道:“闲话少叙,她说你给朕带来了个惊喜,说说吧,看看能不能让朕改变主意,保住你的项上人头。” 此话一出,暖阁内的人全都变了颜色,只有陈默镇定如常,不过大家没看到,他藏在袖子里的手也在微微颤抖,不过强自撑着罢了。 早就知道伴君如伴虎,只是每到这个时候,仍旧忍不住问候大明历代先皇。 陈默瞥了李太后一眼,这才冲朱翊钧一笑,说道:“万岁爷且息雷霆之怒,奴才知道这次回京坏了规矩,可是,昨夜咱在天上看到京城方向火红一片时,顿时就坐不住了……” “你在天上?”朱翊钧敏感的发现了陈默话中的关键词。 陈默暗喜,点点头:“是啊,昨夜奴才夜放大孔明灯,托万岁爷洪福,竟然真的成功了……”细细的将昨夜种种又讲了一遍,最后道:“奴才思慕万岁,极目远眺,却见京城方向天幕一片火红,顿时大惊,落地之后跟冯公公一说,冯公公马上断定京城定是发生了火灾,奴才担心万岁安危,恨不得肋生双翼……” “你是飞回来的?那大孔明灯真的能把人带上天?” 陈默摇了摇头,紧接着又连连点头,见朱翊钧面露不解,连忙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儿,奴才做的那大孔明灯飞是确实能飞了,不过,飞起来之后还不能控制它的方向,随风飘荡,真要放任,不知道飞到哪里去呢,所以只能用一根长绳子拽着……不过奴才有了个想法,也许能解决这个问题,就是时间太紧,还没来的及验证。” 朱翊钧面色霁和,微微额首道:“也算不错了,好歹也能飞起来了。只是,就为了这你就跑回来,不怕朕……” “奴才其实是来替万岁爷解忧的,”陈默不等朱翊钧难听话说出口就截断了他,说着凑到他耳边,小声的说着什么,只见随着他的嘀咕,朱翊钧不时点头,偶尔嗯上一声,不像一对主仆,倒像一对兄弟,看的旁边李太后华富贵春桃陈友等人,面面相觑,惊奇不已,直叹异数。 君臣二人旁若无人的密谋许久,最终随着朱翊钧用力一击掌而告一段落,只见他兴奋的满脸红光,激动的起身来回兜圈子,越来越是兴奋,倏地停在陈默面前:“就这么定了,有此一事,朕看那些人们还敢刮噪?此事由你全权负责,算你头功,说吧,想要什么,只要不出格,朕如你所愿!” 陈默暗暗感叹昨夜魏朝连夜回京跑的那一趟跑的值,一边琢磨着怎么感谢他,一边跪倒在地:“为万岁爷排忧解难是奴才应尽的本分,奴才什么赏都不要,只要万岁笑口常开!” “套话!”朱翊钧不客气的用两个字总结陈默的马屁,笑吟吟的望着陈默:“说实话,不然可是过期不候!” “奴才想要思琪!”陈默冲口而出。 “猜着你也得这么说,不枉她拼死救你一场,”朱翊钧有些感慨,突然发现思琪没在,忍不住好奇问李太后:“对了母后,思琪呢,少言回来了,怎么她反倒不在了?” 李太后不满的白了朱翊钧一眼:“你们君臣二人相谈甚欢,还以为把咱每这些人都忘了呢……说来也是,少言来前思琪还在来着,光顾着听少言讲他那大孔明灯了,哀家还真没留神,春桃,你去找找。” 春桃没动,摇了摇头:“不用了,姐姐回了张府,跟奴婢一道出的门……” “什么?回了张府?”陈默顿时急了,闹半天咱来前你在啊,亏咱一门心思的想着你,这么躲着算怎么个意思? 春桃点点头:“嗯,确实回了张府!”一副爱莫能助的样子,隐隐也在奇怪,明明每天想的人终于回来了,思琪怎么偏偏要躲开呢? “好了少言,思琪那丫头面嫩,你也别胡思乱想了,迟早有你见她的时候!”李太后出言安慰,不知为何,心头竟然隐隐有些高兴。 见陈默仍旧闷闷不乐,朱翊钧摊了摊手:“你想要思琪,朕金口玉言,不驳你,不过她偏躲着你,朕也没办法……忍忍吧,先安心办差,该是你的,跑不了!” 你就痛痛快快把她“赏”给老子不得了吗?陈默暗暗腹诽,强撑欢颜点头,心里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好的预感,真想跑到张鲸府上找到思琪问问她,为什么避而不见? 不过想想张鲸,这念头也便只能是个念头,一时间还真的无法付诸实施。 慈庆宫笑语欢颜,各怀心思,棋盘街福源居茶楼内却一片漆黑,只有楼上后间主人居所内一盏孤灯如豆,灯下二人,一者孙秀,另外一人,正是前次那名撺掇着孙秀后宫放火的中年人。 二人已经密谈甚久,最后中年人再次奉上一张银票,说道:“可惜小人身份低微,不得入宫,不然的话,小人还真想看看正旦(正月初一)百官朝贺那天,群臣谏言是怎么个光景,今上怕是做梦都想不到好好的朝贺仪式……” “嘘——”孙秀竖起手指打断了对方,忽然一叹:“咱家可是上了你的贼船喽……” 中年人微微一笑,双目精光爆闪,一闪而逝,孙秀老眼昏花,根本就没发觉…… ☆、第二十七章 朝贺大典 根据《明史》记载,明太祖洪武元年定正旦朝会议,“与登基略相仿”。也就是说,打从他开始,每到大年初一,历代皇帝都要在紫禁城正殿接受百官朝贺。根据明代的礼仪规定,帝,后,贵妃,包括在京官员,在这一天要行礼如仪,由于排场很大,程序很多,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不过大明以德为立国之本,这样的仪式正是强化君权神授帝命由天的最佳时刻,所以即使再不乐意,所有人也得忍着。 盛大的仪式从除夕就开始做准备,尚宝司先在皇极殿设皇帝御座,并设宝案于御座之东,香案于丹陛之南。教坊司准备中和韶乐(注)各乐器于大殿东西。 初一拂晓,锦衣卫开始陈设卤薄,仪仗于丹陛丹墀,设明扇于殿内,静鞭者四宦官,手拿丈余长的静鞭,也已就位,耍弄鞭花,力争仪式时不至于出差错。 少顷,身着金甲的大汉将军鱼贯而入,从正殿丹墀一直排列到午门之外,手中龙旗迎风招展,烈烈作响,一片威严肃穆之气勃然而发。 天快亮时,御马监典牧所把平时豢养的仪仗专用骏马,犀牛,和大象也牵了出来,鱼贯排列于御路两侧,文武楼以南。负责纠察百官仪表言行的纠仪御史就位,站于丹墀之上,传制宣表等官入殿,一切才算彻底就绪。 随着教坊司乐手敲响奉先门侧的大鼓,身穿禽兽补子朝服的文武百官列队于午门之外,朝贺仪式正式开始。 这样的仪式朱翊钧已经经历过数十次,衮服龙冕,端坐中极殿御座静候多时,执事官定国公徐文壁入内行五叩之礼,恭请起驾。 和以律吕,文以五声,八音迭奏,玉振金声。中和韶乐悠扬响起,乐声中,尚宝司奉宝宦官手捧玉玺走在最前,朱翊钧紧随其后,行至皇极殿,过御路,上丹陛,明扇打开,珠帘卷起,奉宝宦官入内将玉玺置于宝案之上,朱翊钧行止御座前,面南而立,落座,乐止,清脆的静鞭声响起,对赞官高喊“山呼”,丹陛下早已左右排好的文武百官纷纷下跪,齐和“万岁!万岁!万万岁!” “众卿平身!”朱翊钧面容肃穆,抬手虚扶,待文武起身,示意宣“表目。”(皇帝新年伊始向天下臣民发表的书面讲话,相当于现在国家元首发表的新年讲话) 孙秀做为宣表官,从展表官手中接过明黄色表目,高声宣读,内容无非期盼风调雨顺国泰民安之句,此乃官话之文,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宣表结束,文武臣工再拜,山呼万岁。身穿大红蟒袍的张四维上前一步,作为百官代表向朱翊钧致贺,持玉圭念道:“微臣有幸,兹遇正旦,三阳开泰,万物咸新。恭惟我大明皇帝陛下,膺乾纳祜,奉天永昌。”说完叩首,韶乐声再起,众臣工伏地叩头山呼万岁。 接下来就该传制官陈矩上前请旨,按着事先早已拟好的旨意高喊一句:“履端之庆,与卿等同之。”便算结束了开头的仪式,进入众臣上贺表的程序。这么多年了,传制官换了一个又一个,仪式可从来都没有出过差错。 陈矩是头一次当传制官,早就等着这一刻,一见张四维伏地叩头,就开始做准备,待到地动山摇的万岁声静下来,正准备依着步骤上前请旨,变故突生,一个年轻的声音在丹陛下响起:“传制官且慢,微臣有话要奏陛下!”顿时一颤,回身望去,见一个身着绿袍的年轻官员从队伍中侧出了两步,距离太远,根本看不清是谁。 陈矩从来没碰到过这样的情况,心念电转,顾不得请旨,以手指点那绿袍官员,大喝一声:“大汉将军何在?还不将这搅乱朝贺大典的狂徒拖下去……” “且慢!”朱翊钧已经从镇静中恢复了过来,笑吟吟下了御座,走到丹陛之上,冲那绿袍官员招手:“尔有何言要奏,但上前无妨!” 张四维脸色黑的如同锅底一般,回身恶狠狠望着那名上前的绿袍官员,虽没认出他是谁,却看清了他胸背上绣着獬豸补子,知道是都察院隶属的御史,不禁望向刚刚起复的左都御史赵锦,如果目光能杀人,赵锦必然死无全尸。 赵锦字元朴,师从王守仁,是嘉靖年间的进士,先年曾因为王阳明建祠而见恶于嘉靖,下锦衣卫诏狱,贬斥为民,家居十五年方才重新起复,历任贵州巡抚,南京刑部礼部吏部尚书,最后又因得罪张居正罢官,直到张四维上台,这才再次起复,官拜左都御史。 有明一代,做官能做到都察院左都御史这个职位的,大多是方正不阿之人,赵余姚(浙江地名)尤甚。张四维恼恨十足的目光刺的他面色涨红,恶狠狠的盯着已经走到旁边的山西道御史魏允祯,低声喝道:“正旦朝贺大典,魏御史还望自重!” 御史纠劾百司,辨明冤枉,提督各道,为天子耳目风纪之臣,参奏弹劾乃分内之事,赵锦并不因此气愤。他所气愤的是,他能猜到魏允祯要说什么,而那样的事情,莫非就不能错开大典再上奏么? 魏允祯年不过三十,级不过七品,耳听赵锦威胁意味十足的警告,面不变色,坦然间擦身而过,在百官视线的焦点之中,施施然跪到丹陛之下,朗声奏道:“微臣山西道御史魏允祯见过陛下……窃闻前日夜间奉先殿起火,火光冲天,扑之不及,今只剩残垣焦土而已,敢问陛下,可有此事乎?” 果然来了! 前几天辽东祸起之时,力陈安抚之人便有魏允祯,听他自报家门,朱翊钧忍不住多端详了他几眼,见其身穿獬豸常服,头戴獬豸冠,长身而跪,满面正义之色,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讪君卖直,可惜了这么个好皮囊,方自点头:“确有此事!卿有何言,但讲无妨!” “奉先殿乃祭祀我大明历代先皇之所,除夕前夜起火,微臣窃以为此乃历朝祖先的预示……” “依尔所言,此兆预示为何?”朱翊钧打断魏允祯,淡然问道,面色如常,即使张四维申时行朱希孝徐文壁等经常见到他的人,也猜不出他此刻在想什么。 注:韶乐,帝王才可以享受的礼制音乐。 ☆、第二十八章 朝贺大典 “回陛下,所兆为何,微臣也不甚清楚,不外乎示警于陛下而已……” “示警于朕?”朱翊鏐玩味的望着魏允祯:“你的意思,是朕所行所为失德,先祖不满,自烧家庙,示警于朕?”这不是笑话么? 偏那魏允祯不知是肠子太直还是怎么,好像根本就没听出朱翊钧语气中的讥讽之意,梗着脖子顶了回去:“若非陛下有错,那奉先殿为何早不着火晚不着火,偏偏此刻着火呢?” “问的好?”朱翊钧刷的拉下脸来:“依尔之见,还真是先祖示警于朕了,不过朕有一点不明,就算朕令先祖不满了,总得有个具体原因吧?莫非,是因为辽东之事?” “微臣浅见,正是为此!”魏允祯直绰绰的说道:“自洪武四年,元辽阳行中书省平章刘益奉辽东地图于太祖以后,辽东便纳入我大明版图,至今已二百多年矣,辽东各族,在我大明皇恩浩荡之下,一心归沐,百姓安居乐业。如今略有摩擦,陛下便欲兵戎相见,轻启战端,陷我大明与女真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自非历代先祖所乐见之事……秦皇暴戾,群怨孔彰,虞舜温恭,和以致祥,微臣斗胆,还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臣等附议!”魏允祯说罢,朱翊钧尚来不及说话,文官队伍中又呼啦啦跪出来十多个人,同穿獬豸服饰,皆是几天前支持申时行的那些科道言官。 感受着朱翊钧刀子一般的眼神,申时行浑身已经被冷汗浸透。当初他进言朱翊钧之时,乃是君臣诏对的形势,属于推心置腹似的讨论建议,身为辅臣加帝师的双重身份,分所应当。 后来那番言论,不知为何居然传到外廷,引得许多科道官员上奏附和,当时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头,只是并未多想。现在见他们居然在大年初一朝贺这天公开发难,被人利用的猜测愈发肯定起来。 谁是幕后主使者呢?申时行一时间想不明白,不过他太了解万历了,深知当务之急是抢在他发怒之前摘清自己,否则的话,后果不堪设想: “陛下息怒,大典之上,出现如此狂徒,微臣位忝辅臣,过在己身,还请陛下责罚!”说着一指身后那些跪倒在地的科道言官们:“他每虽然狂行不悖,求陛下念在他们一片拳拳为国为民之心的份上,饶了他每吧!” 这话有蛇鼠两端的嫌疑,不过申时行也没办法。首先,他得让朱翊钧明白,自己跟那些人不是一伙儿的,其次,作为内阁辅臣,文官集团的代表,他又不能让身后那些望着自己的眼睛寒心——如何将这件事情的影响降低到最小是他最为关切的事情,自己见恶于朱翊钧事小,真要让朱翊钧雷霆大怒,当场杖毙几个言官,日后史书记载,非但朱翊钧落得个昏君的下场,便他这个内阁辅臣,怕也落不了什么好名声。 “申大人说的有理,求陛下息怒,饶了他每吧!”张四维不傻,也不相信那些言官是申时行指示,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出言附和,跪倒在尘埃。 “下官等丹心为国,何罪之有?用不着两位大人求情!”魏允祯却不领情,梗着脖子将两位辅臣的好意一脚踢到了天外。 朱翊钧已经被气乐了,忍不住想起了陈默对与这些言官们的评价:“科道言官每,表面上堂而皇之,正直无私,大多数不过自私自利,讪君卖直而已。这些人拿正直当商品,甚至不惜诽谤人君,招摇售卖他正直的声望……”愈发感觉陈默说的有道理。 比如那个邹元标吧,当年不过一个区区进士,连官职都没有,居然敢上书指责张居正不肯丁忧可耻可恶,偏偏朱翊钧除了廷杖他几板子,革去了他的功名以外,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群情激奋啊,当皇帝的也得考虑大家的想法,这不,就在不久前,便有人提出希望朱翊钧将邹元标等人重新起复。那些人为什么要帮一个目无君父的人?还不是因为他直名扬天下。而他的直名从何而来?从不畏强权而来。 方今的文官们太精明了,他们熟读史书,深知百世流芳的办法最直接的便是批鳞犯谏,如那比干魏征海瑞之流,编着方法琢磨人君的短处,站在道德的制高点,直言不讳。无论人君听与不听,他们都没有损失。最好是气的人君勃然大怒,今朝受伤,明日扬名天下。 这样的作为,果然将忠臣烈士的名誉当成了一种昂贵的商品,让某些人前赴后继,宁可在御前犯不赦之罪,也要博取直名,甚而不惜付出生命的代价。 朱翊钧站在丹陛之上,俯视脚下众臣工,思绪杂陈,心中亦喜亦悲,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良久,在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的时候,突然噗嗤笑了一下,抬手虚扶:“众卿平身吧……尔等忠君为国,实乃朕躬之幸,大明之幸,朕又何罪之有?正旦朝贺,乃太祖钦定,国之大典,本不该议及政事。不过,既然大家关心辽东兵事,不欲朕轻启战端,朕定三思而行,可否?” 说到最后两个字的时候,朱翊钧将视线移到了魏允祯的身上,笑吟吟的毫无半分生气的模样,全然一副虚怀纳谏的明君之相,让憋足了尽头准备挨廷杖的魏允祯如同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心神激荡,险些岔过气去。 “陛下虚怀若谷,直追尧舜,万岁万岁万万岁!”申时行也想不通明明已经勃然大怒的朱翊钧为什么突然冷静了下来,不过此刻不是琢磨的时候,见魏允祯已经傻眼,连忙跪倒送上了一记马屁。 “先生平身吧!”朱翊钧亲自步下丹陛将申时行搀了起来,走到魏允祯对面,似笑非笑望着他仍旧迷茫的眼睛说道:“朕冲龄继位,承蒙众辅臣并文武上下一力扶助,方有我大明十年太平,此乃众卿之功……朕年幼无知,德才浅薄,直追尧舜的话是万万不敢领受的,真如申先生所言,奉先殿也不会着火了,对吧魏大人?” “这,这……”魏允祯被朱翊钧彻底搞糊涂了,舌头如同被凭空削去了一截儿,脑子一片空白,这了半天,也没说出个子丑寅卯。 其实不光是魏允祯,所有人都被朱翊钧异常的表现弄的一头雾水,所有人都在想,为什么不廷杖呢?皇帝陛下不会是吃错东西了吧? ☆、第二十九章 朝贺大典 不怪大家惊讶,自从张居正去世,冯保倒台之后,朱翊钧如同挣脱牢笼的雏鸟一般,不但事事独断,而且固执己见,今日魏允祯犯颜直谏,搁平时,早叫大汉将军拖下去廷杖了。 是什么原因造成了这种转变呢?在场之人没有一个能说的清楚。 朱翊钧很满意大家的表现,他突然恶作剧似的说道:“让大家又跪又站的杵了这么久,众臣也累了吧?贺表就不一一上交了,统一交给传制官陈矩,早些回家歇着罢!” “啊?”无声中,跌碎一地眼镜。 “散朝!”朱翊钧本来就烦这种繁复的仪式,如今揪住了那班最爱找事儿的文臣的小辫子,若不善加利用才是怪事,说一声散朝,也不管众文武是何反应,转身上了丹陛入殿,干脆走后门逃离。 “陛下——”魏允祯扯着嗓子喊了一句,被申时行狠狠瞪了一眼:“别喊了,若非你每不循常规,陛下又何至于中途离开?退下吧!” 朝贺仪式从未议政的先例,哦,你们当臣子的可以目无法度,凭什么朕中途离开就得被你们上纲上线? 这就是朱翊钧的算盘,明知道他此举不合规矩,偏偏让那些整日圣人之言挂嘴边儿的众文臣毫无办法,望向魏允祯等人的视线也由最初的佩服变的复杂起来。 好好的朝贺仪式不欢而散,不对,起码朱翊钧十分开心——在属于他的这个帝国中,以文人管理亿万黎庶,如果全部问题都要拿到朝堂上检讨分析,自然是办不到的。所以,在他继位之初,就有人告诉了他礼仪的重要性,只要事事遵从礼仪,官员们便可以按部就班,上下有序,万民臣服。 他熟悉各种礼仪,但他毕竟是个年轻人,不可能喜欢那些繁复的,施行的时候如同受人摆弄的木偶般的仪式。 终于摆了那些人一道!这是朱翊钧此刻真实的想法。不过,第一次“不循常规”,除了让他新奇兴奋以外这些正面的情绪以外,不可避免的也夹杂着一些担忧,所以没敢回乾清宫,自然更加不敢去慈庆宫,中途想了数想,到底还是折身去了原本的冯府,现在陈矩的家。 “万岁爷,您这是……?”看着本该参加朝贺大典的朱翊钧突然出现在门口,陈默吓了一大跳。 “朕耍了他每一回,”朱翊钧笑的像个孩子,坐到陈默给他搬来的椅子上,一边绘声绘色的讲适才发生的事情,末了一皱眉:“椅子太凉了,就不知道给朕拿个垫子么?” “万岁爷威武!”陈默笑嘻嘻给朱翊钧倒了一杯茶,摊了摊手:“昨晚回来倒头就睡,奴才还没顾得上要垫子呢,要不,万岁爷还是去那屋炕上坐吧,暖和。” 陈默是陈矩的义子,眼瞅着又要再立大功,陈矩对其自然青眼有加,将后院儿原来冯保用作书房的独院儿给了他,一应家什,更是头一份优待,偏还没人嚼舌头。 从半夜就开始折腾,朱翊钧早就饿的前胸贴后背,打发着陈友去弄点吃的,随陈默去了东间,脱鞋上炕,仍旧难掩兴奋之情,问陈默:“少言,你说,要是让今日那几个目无君父的科道官儿们看到朕坐着你那大孔明灯飞上天,他们会怎么想?还敢将那奉先殿失火扯到朕之德行上?” “您说呢?”陈默不答反问,挨着朱翊钧坐到炕头,说道:“可惜时间太紧,不然的话,做一个龙形的大孔明灯,灯市上那么一放,万岁爷坐在里头,也别飞的太高,冲地下那些逛灯会的人们说上两句话,啧啧,那效果,内臣敢保证,绝对黑压压跪倒一片,再多的谣言都不攻自破。到那个时候,别说打建州右卫,您想打哪儿就打哪儿,绝对是振臂一挥,天下景从!” “退而求其次罢,龙形孔明灯日后再说,有你现今这个朕已经十分满意了……臭小子,你说你是怎么想到这些的?不怕你笑话,昨晚朕一夜都没睡着觉,闭上眼就是万民跪伏的场面,小的时候都没像现在这么渴盼着初八早点到来……” 大明朝历朝二百余年,历代皇帝都很重视上元节,成祖迁都北京之后,将东华门外,十王府与照明坊之间宽敞的街道辟为灯市,东西长可达二里,从正月初八开始,至十五达到高朝,十八日结束,每晚花灯,烟火照耀通宵,鼓乐杂耍喧闹达旦。“贵贱相还,贫富相贸易,人物齐矣,妇人着白绫衫队而行,富者灯四夕,贫者灯三夕……”是一年中,京城百姓最热闹的时候。 陈默尚未领会过那般盛况,只从历史记载中窥测一二,闻言一笑:“万岁爷别着急,内臣准保给您准备的妥妥帖帖……对了,昭陵那边帮着内臣的老赵跟老刘他们比较有经验,要不您下一道旨意,让他们进京帮着咱吧,京城这边的人对那大孔明灯还不熟悉,难免出岔子……” “行,回头你把名字写给朕,朕回去就下旨!” 朱翊钧十分干脆的同意了陈默的请求,忽然一笑,压低了声音:“见到思琪了么?” 陈默闻言,脸色顿时暗了下来,摇摇头:“今早咱去慈庆宫给娘娘请安,思琪根本就没进宫。咱倒是有心去张府找他,可惜……”心里嘀咕:要不是你棒打鸳鸯,乱牵红线,老子何至于如此窝憋? 朱翊钧知道张鲸为什么处处为难陈默,加之这件事情确实心中有愧,见陈默霜打的茄子似的模样,居然不知道如何安慰,愈加后悔起当初太过极端了。 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朱翊钧有点后悔提到这个话题,憋了良久,总算憋出一句:“放心吧,思琪对你有情,为了救你死都不惧,现在知道你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朕定然会将她转赐于你,一时间脸热罢了,迟早会见你的。” 朱翊钧犹未所觉,那个“转赐于你”却刺痛了陈默的耳朵。他已经从陈友的嘴里知道了朱翊钧赐给思琪盘龙佩的事情,一直提着的心算是放了下去,对朱翊钧的恨意也烟消云散,此刻却再次不舒服起来。 可不舒服又能如何呢?想想对方的身份,他又释然了。人家贵为九五至尊,天下都是人家的,自己这儿是拿思琪当宝贝了,在人家眼里,不过也就是个可以打击敌人,抑或酬谢功臣的物品罢了。 “但愿如此吧,不然还能怎么样呢?”他突然有些失落,一语双关,可惜,朱翊钧却没有听出来。 ☆、第三十章 孙秀也不傻啊 朝贺仪式因为朱翊钧的中途离开不得不草草收场,文武百官上交了贺表,慢慢散去。 魏允祯一直琢磨着朱翊钧非同寻常的举动,顾不得理会旁边那些追随者的刮噪,胡思乱想中,刚出午门,便被左都御史赵锦叫住了。 “台长叫卑职有事么?”魏允祯早有准备,不慌不忙的停住步子。那些追随者们却没他这胆量,见礼过后纷纷退开,再不复方才面对朱翊钧时的勇气。 这不奇怪,顶撞朱翊钧的后果是直名扬天下,顶撞赵锦,丢的可是乌纱帽,孰轻孰重,他们心里掂的清楚着呢。 所谓“台长”这个称谓,本朝特指都察院左右都御史——汉代之尚书属于少府,在宫禁台阁之中,当时称宫禁中称为省中,故尚书省又有台省之称。到了唐高宗时,以尚书省为中台,中书省为西台,门下省为东台,加御史台,合称台省。到了本朝,太祖废相,尚书中书门下三省不存,都察院取代御史台,人们便只将都察院称为台省,台省的长官,自然便是台长了。 “魏御史今日好威风!”赵锦年近七十,腰杆儿却仍旧挺的笔直,黑着脸往那儿一杵,搭配着大红官袍胸口张牙舞爪的獬豸补子,不怒而威,胆子小些的,被他盯上一眼能吓尿裤子。 魏允祯听出了赵锦的不满之意,不慌不忙的一拱手:“台长谬赞了,为陛下拾遗补缺,乃吾辈分内之事。” “好一个‘分内之事’,上疏进言,本官不反对,不过今日朝贺大典,例无议政的先例,魏御史选这个时候上奏,怕是坏了规矩吧?” “台长此言差矣!”魏允祯梗着脖子顶了回去:“朝贺大典,确无议政之例。不过,遍翻我大明律令,却也没有规定朝贺之典不可议政吧?另外,兵者,凶也,陛下一心效仿秦皇汉武,意欲剑指东北,陷我百姓于水深火热之中,卑职思之,中夜难寐,本想递折子,可如今过节,一来二去,不知耗去多少工夫,卑职心急如焚,实在是等不得了啊!” 魏允祯句句不离为国为民,噎的赵锦直咬牙。不过,他毕竟久历宦海,耳听对方颠倒黑白,偷换概念,不再纠缠朝贺大典议政是否合乎规矩的问题,转而说道:“魏御史为国为民之心本官佩服,不过,如此大事,进言之前,你怎么也该通过一下本官吧?莫非,在你魏御史眼中,本官心中便没有天下黎庶不成?嗯?” 无论哪个时代,越级上报都是件招人嫉恨的事情,今日之前,魏允祯前思后想,偏偏就没考虑到这一点。也是,赵锦刚刚起复没多久,连三把火都没来的及烧,平日里虽然面冷一些,不过对于手下御史上弹章的事情并不如何过问,魏允祯实在料不到他会在这件事情上跳出来挑骨头,偏还挑的人无言以对。 “这……”魏允祯哑火儿了,梗着的脖子也耷拉了下来:“下官急于……台长大人,卑职错了,不该……” “错而改之,善莫大焉……念在你今日之举皆因为民请命,本官就不重罚了,回去写一篇检讨交给本官,去吧!”赵锦淡然吩咐道,心说总算对张四维有了交代。 魏允祯无话可说,恭送赵锦离开,这才冲那些重又围过来的追随者们告一声罪,说了句初三夜请大家过府吃酒,快步出了右掖门,向西华门方向行去。 福源居是孙秀经营的酒楼,在阜成门大街东头,安富坊北边靠近西安门的地方,刚刚初一,酒楼打烊,店门紧闭,门口也少见行人。 魏允祯家离此不远,先回去换下了官袍,这才过来,左右瞧了半天,不见任何异状之后,小心的进了福源居后边的胡同,轻轻敲响后门,等不片刻,咯吱声中,一个身穿锦服的青年开了门。 “义父还没来吧?”青年叫孙有福,是孙秀的义子,本在宫中当差,福源居开张之后,便被孙秀派来了此处坐镇,在孙秀心目中,地位之重,仅次于在司礼监当差的孙德胜。 “魏大哥!”孙有福有些诧异:“今日不是朝贺大典么?你怎么……?” “别提了!”魏允祯一摆手,回头两边看看,侧身进了门:“本来计划好了的,给当今一个难看,逼着他改变主意,谁知道……”一边叹息着一边将今日朝贺上的事情讲给孙有福听。 两年前,魏允祯还是兵部司务厅从九品小小司务的时候,有幸认识了孙秀,认做义父之后,短短一年多,便从从九品一跃而到了现在的从七品一道御史,级别跃升之快,可谓罕见。这也让他愈加感谢当初的决定,仅有的那些羞耻之心早就不翼而飞,即使偶尔想到,也用张居正安慰自己:他能跟冯保狼狈为奸,咱认个太监当义父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他日风云际会,某家入阁为相,柄国持政,成就未必就比他张太岳差到哪里! 孙有福也琢磨不出朱翊钧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陪着魏允祯相顾无言,直到用过了午饭,孙秀姗姗而至,两人才彻底明白今日朝贺之上,朱翊钧不同寻常的表现背后隐藏的秘密。 “义父的意思,那陈默所做的大孔明灯真的成功了?”魏允祯对陈默这个名字并不陌生,除了陈默跃升太快,人所共知以外,夺了孙秀惜薪司掌印之职,也是孙秀的一块心病,没少在自家义子面前少磨叨这个名字。 “应该是这么回事,不然的话,就凭他陈少言违诏回京,杖毙都不过分,万岁爷能让他好好的留在陈矩府上?” “可就算他真的成功了,一个大孔明灯而已,陛下也不至于因为这么点事儿就……” “你懂什么?”孙秀不客气的打断魏允祯,说道:“你见过人能飞么?没见过吧?你每说说,假如让大家知道陛下飞起来了,京城的百姓会怎么想?什么国库空虚,什么奉先殿大火,咱家敢保证,只要万岁爷坐着那大孔明灯京城上空飞上那么一圈儿,一切谣言全都不攻自破,前番咱每做的那些努力,全都打水漂啊!” 说到这里,孙秀忍不住一叹,咬牙骂道:“陈默这个王八蛋,怎么老是跟咱家过不去呢……” “义父,咱每不能就这么干等着吧?”魏允祯是知道孙秀与阿台之间联系的,忍不住打断了孙秀的抱怨。 ☆、第三十一章 李九妹 “那陈默的大孔明灯必定藏在陈矩府上,咱家又有什么办法,总不能进去抢吧?”孙秀没好气的说道。 “抢当然不能抢,再者一说,就算真抢了来,他们大可以再做一个。”孙有福眼珠子乱转,猛然爆起一抹寒光:“既然咱每无法阻止万岁爷飞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选他飞天那日,制造更大的乱子,如那奉先殿大火一般,如法炮制……” “这……不妥吧,连续两场大火,会让人怀疑的!”孙秀有些犹豫。 孙有福问道:“义父知道万岁爷选择什么时候坐那大孔明灯飞天么?” “咱家猜不出,”孙秀摇了摇头,话锋一转:“不过按咱家对他的了解,这样的事情,自然是看到的人越多越好,应该不出灯会那几天,就连地点,怕也会选择在灯市那边。” “这就妥了,灯市纵横两里多地,一把火点了,来它个火烧连营……那么多人,那么多灯,没人怀疑到咱每头上的。到时候,一片火海,死伤一片,神仙下凡也无法平息百姓的伤痛,流言再起,咱每的事就算成了!” “办法是好,可那些老百姓每……”想想往年灯市里如织的人流,再想象火起时的惨烈,魏允祯面色大变,忍不住出言劝说,希望孙秀否决孙有福这个馊主意。 孙有福翻了魏允祯一眼:“魏大哥切莫妇人之仁,没听说过那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么?死点人算什么,挣到银子才是正经,再退回一步,他每手里可是捏着义父的把柄呢,这事要是做不好,得不着银子事小,万一他每恼羞成怒,那后果,可就……” 孙秀听到这里一咬牙:“有福说的对,就这么干!” 魏允祯欲言又止,被孙秀一眼瞪过来,顿时低下了脑袋,再不敢多说。 截止到正月初六,陈默已经回京整六天,却连思琪的面都没见到。这让他确定对方确实在躲着自己,偏偏打破头也想不出思琪为什么避而不见。 再一次失望而去,李太后见陈默失魂落魄的样子十分不忍,示意春桃去送送他。 春桃点头,快步追出了大殿。 “陈默你走慢点儿……” “你咋出来了?”陈默惊讶停步,回望气喘吁吁的春桃:“不用伺候娘娘?” “娘娘让咱送送你!”春桃眨了眨眼,一边轻抚起伏不定的胸口。 陈默瞥了一眼春桃春葱般的玉指,收回视线,转身向外行去,步子却慢了下来:“你跟琪儿关系好,真的不知道她为什么躲着咱么?” 春桃将胸口上的手拿下来,捏弄着袄裙的褶子,失落之色一闪而逝,不紧不慢的跟在陈默后边,摇摇脑袋瓜:“都问多少次了,咱要知道,能不告诉你么?别说你了,咱去找她她都不见,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是啊,思琪,你究竟在害怕什么呢? 这次回京,他是抱着一定要解救思琪的心思来的,本想着哄的朱翊钧高兴,金口一开,便算将思琪救出了苦海,万万想不到,现在朱翊钧这关算是过了,思琪这儿却又出了岔子。饶是他自认不是情海初哥,却也猜不透思琪的心思了。 “对了陈默,你那大孔明灯准备好了么?有空能带咱飞一次么?”见陈默一直不说话,春桃没话找话。 “等过了这段时间,你什么时候想坐都可以!”陈默说道,语气淡淡的,待搭不理,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 “说实话,你真的喜欢琪儿姐姐么?”春桃忍不住问道。 “当然喜欢!”陈默毫不犹豫的回答,侧头打量对方:“怎么想起问这些来了?” “你知道多少人喜欢姐姐么?”春桃不答反问。 陈默愈加迷惑:“好多人吧……” “是啊,好多人。”春桃点点头,掰着手指头算道:“潞王殿下,以前的高磊,孙德胜……”一口气说了七八个名字,末了道:“他们有些人是喜欢姐姐的美貌,有些人看重的是姐姐的身份,你呢?你又喜欢姐姐什么?” 陈默被问愣住了,是啊,我喜欢思琪什么呢?除了本体的那份记忆,除了那份初见面时的心动,除了那张冰冷面孔让自己生出的怜惜,自己又跟别人有什么不同呢? “咱了解姐姐,她是个心气儿高的人,对你的心思那是不用怀疑的,不然她不可能拼命救你。可是,她不敢保证你是不是真的喜欢她啊,所以,咱猜着,这些天她不见你,兴许是考验你也说不定……” “考验?”陈默一琢磨,按照他对女人的了解,还真有这个可能,不禁问道:“那依着你,咱该怎么做呢?” “这咱就不知道了,想办法证明你喜欢她呗!”春桃笑道。 “哦,”陈默点了点头,心情却并未因此轻快下来,正要说话,忽听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连忙抬头望去,居然是赵振宇,连忙快步迎上,同时回头冲春桃摆手:“你先回去吧!” 望着陈默与赵振宇说笑着离去,春桃长吁了口气,转身缓缓往回走去,夕阳西坠,将她的影子拉的老长,细细的,淡淡的,显得颇为落寞。 这次回京,陈默一门心思都在思琪身上,平日里除了指点后来入京的老赵老王和王嫂他每完善热气球,剩下的时间都往慈庆宫跑,根本就没想起来走访走访朋友。 面对赵振宇的指责,陈默只能干笑,拱手赔罪:“都是小弟的错,你说地方,今晚咱请客,不醉不归!” 陈默的身份从惜薪司掌印又变回了小火者,这让赵振宇少了许多拘束,哈哈一笑:“这可是你说的,先摸摸怀里带足了银子么?再回去请个假,今日带公公开开眼……” “开开眼?”这三个字让陈默怦然心动,心说反正一时间也见不着思琪,真不如出去散散心,连忙问道:“怎么开眼?” “听说公公这两天心里不痛快?”赵振宇不答反问。 整个后宫就是个大染缸,像陈默这样知名度高的人物,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赵振宇此问毫不奇怪。 陈默点点头,并不隐瞒。 “不就为了个女人嘛,值当的么?”赵振宇哈哈一笑:“就凭公公如今在陛下太后面前的地位,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何必为了一人烦恼?”说着压低声音:“听说过李九妹么?京城第一歌仙,众王公贵胄趋之若鹜,便是那冯公公,当年听了她一曲之后,也曾想着弄到府上来着呢……” “这么厉害?”这样的风花雪月之事,对于当初那个小火者陈默来说如在云端,根本触之不及,所以陈默惊讶,丝毫不足为奇。 ☆、第三十二章 李九妹 “你以为呢?”赵振宇傲然点头,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知道么,定国公徐文壁是李九妹的坐上常客,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为李九妹一掷千金,就连内阁次辅申大人,听了李九妹的歌曲之后,也夸‘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哪得几回闻’……” “有这么邪乎么?”对于见惯了后世明星的陈默来说,赵振宇的说辞未免太过夸张了一些。 “邪乎不邪乎,听一次你就知道了。” “好,正要见识见识!”陈默一咬牙,瞥眼见出了东华门,说道:“赵大哥稍等,咱回去跟义父说一声,很快就来。” “行,你去吧,刘右也在家,咱去寻他,咱每在正阳门碰头。” 陈默答应着回了陈府,打听之下,陈矩还在乾清宫没回来,便跟义兄钱沐说了一声,牵马出了陈府。 宵禁之说,古已有之,到了本朝,更名为夜禁,规定自一更三刻敲响暮鼓之后,百姓不得出行,直到五更方才解除。不过,这个规定仅仅是针对普通老百姓,一些有身份有地位的,即使半夜碰到巡查的兵士,至多不过出点血破点财,如陈默赵振宇刘右他们这样的身份,更是属于那种财都不需破,还得恭恭敬敬被放行的人。 当然了,正月初一到十八夜禁开放,京城通宵达旦,便连普通老百姓也上街游耍,从正阳门到教坊司胡同,一路上人流如织,倒比白天还要热闹一些。 “怎么这么多人?”穿越以来,陈默还是头一次夜里上街,忍不住问道。 刘右一笑,说话间不像个将军,声调虽也阳刚,缓缓的,倒像个女人:“月仙楼李九妹每逢三六九登台献唱,雷打不动,这些人哪,大多是冲着她去的!” 陈默四下里仔细打量,见行人果然个个锦衣华服,骑马的坐轿的,全是有钱人的模样,不禁想起当初曾经去看某位知名女星演唱会时的情景,心说再给大家伙一人发个荧光灯,那可就更像了。 教坊司胡同是官面儿上的称呼,皆因礼部所属教坊司便在此间,民间俗称勾栏胡同是也,是有名的眠花宿柳之所,称之为“销金窟”毫不为过,普罗大众是轻易不敢涉足此间的。 月仙楼是勾栏胡同头一家,顺着明亮的街道一眼望过去,大大小小的胡同,丝竹飘渺,曲声悠扬,起码不下百十家妓院。“八大胡同”之名,果真名不虚传。 月仙楼是栋木制的三层建筑,灯火辉煌,占地甚广。三人下马,早有伶俐的伙计牵了马去,低头哈腰的所谓大茶壶挑帘儿将人迎进了门。 厚厚的门帘子一掀开,热气扑面而至,宽敞的大厅内人满为患,出奇的却十分安静。众人翘首以待,望着大厅正对面的木台,面上居然全无不耐之色。 陈默猜着是在等那个叫李九妹的女人,不禁暗暗称奇,心说能让这满大厅的达官富贾们安静等待的女人,果然不简单,忍不住想要跟刘右赵振宇发发感慨,却见二人落座之后眼睛便如同被无形中的线抻着似的,直盯着木台右边的纱幔,看都没看自己,不由苦笑,将到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他是见过世面的人,即使好奇李九妹,却也到不了赵振宇跟刘右那种忘我的程度,四下里乱瞧,居然发现了好几个熟人。 最前边躺椅上躺坐着的赫然是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曾经打过一次照面,那老儿眼高于顶,看都没正眼看他,让他印象十分深刻。旁边一人身穿华服,看年岁五十上下,虽然从没见过,却奇怪的有些面熟,让他十分奇怪。 怎么会有这种感觉呢? 陈默好奇的收回视线,无意中扫了赵振宇一眼,顿时恍然,找到了对那人面熟的原因:这不跟赵振宇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么?赵振宇对他的家世一直讳莫如深,现在看来,应该跟那个老儿脱不开干系吧? 想着,他忍不住拽了赵振宇一把,冲场中那人努了努嘴:“赵大哥,那人怎么跟你长的这么像?” 赵振宇面色大变,飞快伸手嘘了一声,缩了缩脖子,身子往后靠了靠,居然吓的没敢说话。 “咦,骆大人也来了?”话是刘右说的,原来他也听到了陈默的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顿时一惊。 “骆大人?”陈默重复一句,脑子飞快搜索,瞬间跳出一个名字:“不会是骆思恭吧?” “你说呢?”刘右瞥了赵振宇一眼:“换别人,能把这小子吓成这样?” 骆思恭是锦衣卫掌南镇抚司衙门的指挥同知,当年穆宗尚在潜邸之时,忝为王府侍卫总管,与年幼的朱翊钧十分相得,后来接任刘守有成为锦衣卫指挥使,此乃主因。 难怪赵振宇不透露他的来历了,原来如此啊! 陈默恍然大悟,拍了拍他的肩膀:“听个曲儿而已嘛,用不着这么怕吧?放心,听完了咱每就走,不会让老爷子发现的!” “嗯!”赵振宇点头如啄米。 陈默噗嗤一笑,正待取笑一番,忽听“铮”的一声琴弦拨动,顿时扭头向木台望去,但见暗影浮动,纱幔之后亮光大起,一曼妙身影袅袅而来,身姿婀娜,款款坐于纱幔后边,竟然并不现身,说一句:“劳众人久等了!”声如鸟鸣,手臂轻挥,铮铮淙淙的悠扬琴声中缓缓唱到: “云鬟雾鬓胜堆鸦,浅露金莲簌绛纱。不比等闲墙外花。骂你个俏冤家,一半儿难当一半儿耍。 碧纱窗外静无人,跪在床前忙要亲。骂了个负心回转身。虽是我话儿嗔,一半儿推辞一半儿肯。 银台灯灭篆烟残,独入罗帏淹泪眼。乍孤眠好教人情兴懒。薄设设被儿单,一半儿温和一半儿寒。 多情多绪小冤家,迤逗的人来憔悴煞;说来的话先瞒过咱,怎知他,一半儿真实一半儿假……” 陈默但听得声如玉碎,偏又软软糯糯,尤其是最后那句“小冤家”,更是让人听之骨软筋酥,心痒难耐,忍不住站起身来高声夸了句:“唱的好!” 三字既落,如同投向平静水面的一颗石子,原本落针可闻的大厅中顿时一阵喧哗,无数道视线望向陈默,那架势,如同杀人一般。 陈默怔住了,咋回事,夸唱的好也不行么? ☆、第三十三章 李九妹 “混账,九姑娘唱曲儿,任何人不得喧哗,这是定国公徐公爷亲定的规矩,谁他娘的穿开裆裤出门,露出你来了?” 出头的是个身穿锦服的中年人,原本站在一名浓妆艳抹风韵犹存的红衣女子旁边,位在大厅角落,此刻抬着下巴上前,一副趾高气昂的样子,众人纷纷避让。 “应久珍,月仙楼掌柜的,跟勇士营坐营官陶宝生是结拜兄弟……”赵振宇小声凑到陈默耳朵边嘀咕,旁边刘右满面含笑,往后退了一步,抱臂上观,一副准备看好戏的样子。 厅中看客见有热闹可看,也没了原本的愤怒,一个个眼冒火花,视线落在陈默身上,炙热的能把人烤熟。 陈默却对扮猪吃老虎没什么兴趣,在大家灼灼的视线当中,迈步向前,顺着人们让出的一条通路,看都没看应久珍,径直走到朱希孝与骆思恭对面,躬身行礼:“陈默见过朱大人,骆大人!” 然后不等二人说话便直起身来,凑到不冷不热的朱希孝旁边压低声音说道:“大都督眼见小人受辱,果真不愿出手相助么?” 朱希孝脸色瞬息万变,原本昏暗的眼珠子精光爆闪,突然仰天打个哈哈:“还道是谁这么大胆,不仅唐突佳人,还……原来是陈,少言啊!”面上多云转晴,居然从椅子上起身,说到“陈公公”的时候更是临时将“公公”二字改成了“少言”:“少言一向事忙,今日这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说着回头,对骆思恭说道:“少敏兄,咱给你介绍介绍,这位就……” “用不着公爷费事了,少言的大名,咱可是闻名已久了!”骆思恭笑眯眯的打断朱希孝,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陈默总感觉他的笑容里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味道。 “两位老大人这是要折煞小子啊?”陈默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心里却无任何受宠若惊的感觉——狐假虎威罢了,还不都是瞧着朱翊钧跟李太后的面子,没他俩,这俩人知道老子是谁啊? 三人谈笑风生,厅中原本憋着劲儿等着看热闹的人傻了眼,应久珍更是傻了眼——这小子何方神圣?小小年纪,怎么连朱希孝跟骆思恭都对他这么客气呢?等等,他刚才自称什么来着?“陈默”?怎么这么耳熟呢? 他突然想起陈默是谁了,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快步走到陈默旁边,砰的就跪了下去,二话没说,先狠狠给了自己老大一个耳刮子,“啪”的脆响当中,右脸颊顿时一个红印子,尚不罢休,扬手又是一个,连续不停,“啪啪啪……”一连七八个嘴巴下来,脸颊肿起老高,这才停手,哭丧着脸说道: “老爷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嘴里糊了鸡屎……” 陈默挺佩服应久珍这种应变的能力,知道惹不起,立马变孙子,苦肉计一施展,饶你再大的怒火,也不好发作。 不过他不想就这么算了,通过方才对朱希孝与骆思恭的试探,让他明白,如今的自己虽然身份仍旧是最底层的小火者,却已经有了让人重视的能力,一味怀柔,只会让人瞧低,所以,他不准备就这么轻松的放过对方。 “现在应掌柜的再说说,到底是谁的裤裆开啦?” “是小的的,哦,不对,”应久珍惊觉说错了话,扬手又是一巴掌,哭着脸说道:“谁的裤裆都没开,小的老娘的裤裆开了,小的不是人,小的就是个机八(不错字不行啊),老爷您大人大量,就饶了小的这个机八吧……朱大人,骆大人,两位大老爷念在小的平日伺候还算用心的份上,看在九姑娘的份上,替小的说句好话吧……” “这人到底是谁啊?怎么把应掌柜的吓成这样?”有没听过陈默名字的人好奇问道。 很快便有人小声回答:“没见过本人总听过名字吧?陈默陈少言,十七岁穿红袍当掌印的传奇人物……不过,他不是被今上贬去守陵了么?怎么……?” 耳听得周遭人议论纷纷,陈默不为所动,似笑非笑的望着应久珍,淡淡说道:“惹不起了,知道求饶了,应掌柜的不觉得晚了点么?” 听他这么一说,原本想着出口讨个情的朱希孝顿时将到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他是老狐狸,在他准备出手帮助陈默的时候便已经掂清了轻重,陈默虽然身份低微,就冲他逆旨回京还能好好的活到现在,便知日后前途无量,应久珍平日伺候人是挺用心,却也犯不上为了他得罪朱翊钧眼里的红人儿。 人同此心,朱希孝能够想到的,骆思恭自然也能想到,所以即使应久珍的脸颊已经肿如猪头,视线也可怜巴巴,仍旧抱臂上观,绝不插口。 应久珍终于认清了形势,认命的低下了脑袋,索性破罐破摔,说道:“小的知道现在求饶也晚了,只要老爷能消气儿,让小的干什么都行……” “咱家要是让你去死呢?”陈默微微笑道。 “啊?”应久珍一怔,这也欺人太甚了吧? 正要反驳,忽听木台右侧好听的女声传来:“应掌柜一时失言,如今又是讨饶又是自掴,陈公公居然还要杀人,便你是万岁驾前红人,也嫌太过了吧?” 是李九妹的声音,仍旧如黄鹂鸟儿般动听,细品言辞,却有不满之意扑面而至。 “是啊,便是万岁爷爷再宠着,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有人小声附和。 陈默不以为意,瞥下应久珍,转身上了木台,隔着纱幔冲后边光影下曼妙的身姿一拱手:“九姑娘说的是,不过咱家敢问九姑娘,若今日之事换做别人,比如,普通一名百姓,贵楼又会如何处置?羞辱一番,打将出去?还是如今这般,赔礼道歉?” “这……?”纱幔后边传来的声音透着迟疑,显然无言以对。 陈默笑脸猛收,乍然转身一指应久珍,傲然说道:“他算什么东西,杀他咱家还怕脏了手,咱只是想告诉他,今日之辱,皆因欺人之心而起。”说着回身:“怎么,九姑娘,就许得你月仙楼欺负别人,便不许别人欺负回来么?” “那陈公公也不能……?”李九妹仍旧强词夺理,却被陈默挥手打断:“不能如何?你月仙楼的人是人,别人就不是人么?” 说罢忽然对此行十分失望起来,不等李九妹再说,迈步下了木台,冲朱希孝骆思恭一躬身,头也不回的向门口走去,同时说道:“听九姑娘一曲,本还夸你个‘好’字,如今想来,也不过如此罢!” “奴家声名,不过大家抬爱而已,自是入不得公公之耳,只是,不知公公那意中佳人,唱的便真的比奴家要好么?就算胜过奴家,偏佳人不理公公,公公怕也徒唤奈何吧?” ☆、第三十四章 李九妹 对于男人来说,有时候女人的心思特别令人费解。 比如此刻,若是一个男人的话,是绝对不会用如此恶毒的话语挑拨陈默的,毕竟折了面子不要紧,万一惹的他恼了,月仙楼关门大吉也不过就是他一念之间的事情罢了。 偏李九妹就这么做了,不但做了,还直戳陈默的短处,仿佛不激怒他不罢休似的。 陈默倏地停住了步子,折身返了回来,蹬蹬蹬几步上了木台,快步冲到了纱幔前边,伸手就去掀开。 “嘶——”底下倒抽冷气的声音响成一片,纱幔后边曼妙的倩影也噌的立起身来,飞快向后闪去。 所有人都在猜测陈默如何发作的时候,他偏偏却在指尖堪堪触及纱幔的时候停了下来,苦笑了一声:“罢了罢了,这真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事实如此,咱家又怎好迁怒于人?”一时间意兴阑珊,被人揭破伤疤的痛楚不翼而飞,垂头丧气,如同一只斗败了的公鸡。 这下人们再次傻眼。在大家伙普遍的认知当中,内宫中的“老爷”个个性格古怪,睚眦必报,方才陈默揪着应久珍不放,便印证了这点。如今更大的羞辱加身,都寻思他不定怎么发狂呢,谁知却是这么个结局。失望者有之,异样者有之,众相纷呈,十分精彩。 李九妹其实在陈默冲回来的时候便后了悔,她能知道陈默的短处,对陈默的能力自然也知之甚祥,深悔不该图一时口快,种下这么大的冤仇。正自琢磨着赔不是,下来再怎么寻人说和……不防陈默居然虎头蛇尾,倒被狠狠闪了一下,眸子中异彩爆闪,心说这人好生奇怪。 “九姑娘年幼无知,还望老爷饶恕则个,”最初应久珍旁边的那名红衣女人终于从人群后走了出来。她虽是月仙楼的**,却没李九妹那么大的胆子,跪地求情,口称“老爷”,低头顺目,姿态放的低之又低。 “妈妈起来吧,咱家不怪她。”陈默落寞的挥了挥手,忍不住想起了春桃的话,心中不免问了一句:琪儿啊琪儿,你是真如春桃说的那样考验咱,还是有什么顾虑呢?为什么连面都不肯见上一见啊? **花名如烟,当年也是红极一时的风月班头,争相赎身者不知凡几,后来当了应久珍的外室,闲了两年,到底舍不得纸醉金迷前呼后拥的日子,重新下海开起了这座月仙楼。应久珍开头还不乐意,后来见生意越来越好,尤其是李九妹火了之后,来往的全是达官富贾,便也上起心来,心甘情愿的过来当起了掌柜。 如烟天生是做买卖的材料,最懂以和为贵的道理,现在见陈默答应不再追究,顿时松了口气,招呼着小厮“上好酒”,倒满两杯亲手奉上:“老爷大人大量,奴家深感恩德,特此水酒一杯,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这才将另外一杯递给陈默。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陈默接杯在手,苦笑一声:“妈妈这是逼着咱家雪上加霜啊!”说着仰脖灌进了嘴里,只觉一股辛辣顺喉而下,热血上涌,将空杯一递:“索性也是喝了,再来!” 如烟自无不从,如是者三,陈默本不善饮,如此又快又急的连干了四杯,虽然感觉度数不高,酒劲儿也涌了上来,狂态发作,上前一把从如烟手里夺过了酒壶,嘴对嘴儿的灌了起来。 “少言,少喝点!”一直躲在后边的刘右跟赵振宇终于忍不住上前相劝,人是跟着他俩一起出来的,万一出点岔子,他俩可就没法儿交代了。 骆思恭这才发现赵振宇,稍一琢磨便明白过来,狠狠瞪他一眼:低喝一声:“傻站着什么,没看他醉了么?还不夺了他的酒壶?” 赵振宇吓的一哆嗦,依言去抢酒壶,却被陈默躲过,指着他的鼻子傻笑:“你也想喝啊,老子偏不让你喝……骆大人明明是你父亲,偏还藏着掖着……” “少言,你真的醉了!”刘右趁陈默不防从后边夺过了酒壶,顺手扔在旁边,抱住他,想把他从木台上拖下去。 “老子没醉!”陈默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挣开了刘右。他确实没醉,只是长久憋在心头的巨大压力让他迫切的想要寻找一个出口发泄——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 他的脸红的猴屁股一般,一把搂住了刘右的肩膀:“你看咱像醉了么?咱还能唱歌呢?不信咱唱给你听,‘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不对,这词儿不对,现在应该唱这首: ‘从前,现在,过去,再不问。红红,落叶,长埋,尘土内。开始终结总是,没变改;天边的你飘过,白云外。情人,别后,永远,再不来。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鲜花虽会凋谢,但会再开。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苦海,不辨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这是陈默后世最喜欢的一首歌,每次听到,都忍不住想起《大话西游》中至尊宝忍痛放手紫霞的情景,总是鼻子发酸眼眶发红,如今唱起来,恰和他此刻心境,到最后时,脑海中淡蓝身影闪现,再思及这几个月所受的苦楚,一时间悲从中来,竟然热泪盈眶,恸哭失声起来。 老实说陈默的歌喉绝对算不上动听,加之这首歌粤语唱出来才有味道,偏他根本就不会,此刻狼嚎一通,毫无美感可言。众人只觉他疯疯癫癫的撒酒疯,又是好笑又是同情,根本就无心听他唱些什么。 只有一直躲在纱幔后边的李九妹,不但听清楚了陈默所唱的全部歌词,更是从他走音的声调中品评到一种淡淡的伤感。细细琢磨,不禁越想越有味道,生恐一时忘了,急忙起身回了后楼,拿出纸笔匆匆记了下来,又调琴弦,轻挑细抹,和音清唱了数遍,总算大致复现了后世原唱的韵味儿。这才长吁口气,伸了个懒腰,问贴身丫鬟:“杏儿,前边人都走了么?杏儿——” 杏儿如梦方醒,脸上尤挂泪痕:“姑娘,这便是陈公公唱的那首词儿么?这词儿真怪,调子也怪,他唱还没觉得什么,现在听姑娘唱,怎么心里这么难受呢?” “是啊,心里难受!”李九妹附和了一句,神色怔忪了片刻,突然轻叹说道:“这词儿还是头一次听到,若是陈公公所作,那他对太后宫里的那个宫娥倒真是用情至深了……宦官中居然也有如此痴情的种子,真是……” “真是什么?”杏儿听李九妹住口不说,忍不住追问。 “真是什么?真是怪事年年有,今日特别多。”李九妹突然一笑,如花轻颤,良久才止住,扶额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对了,那天都察院那个魏大人来咱每这儿吃醉了酒说什么来着,‘灯市火海’,还边说边哭,倒跟这个陈公公今天差不多……” “喝醉了酒的人都差不多,奴婢也喝醉过,过后连自己说过些什么都不记得呢……” “是啊,”李九妹点点头,突然问道:“对了,你还没说,前边客人们都走了么?” ☆、第三十五章 改进 陈默醒来的时候头痛欲裂,游目四顾,发现已经回到了陈府自己的暖炕,皱眉回忆了半天,只记得稀里糊涂唱了首歌,唱的内容都不记得,勿论如何回来的了,更加是越想越糊涂,索性丢到脑后,不再浪费脑细胞。 屋子里有些暗,火炕烧的热乎乎的,再有五天就立春(注),天气已然转暖,陈默只穿着中衣,尚觉得有些燥热,不觉掀开了被子,坐起身来,两手用力揉太阳穴,暗暗发誓,以后再喝这么醉就剁手。 等一等! 他突然面色大变,匆忙低头,见裤子好好的穿在身上,这才长吁了口气——秘密让冯保知道已是迫不得已,再多几个人知道,他可不敢保证有没有人出卖自己。 咯吱——外间儿门扉响动,有人进了屋,陈默连忙拉过被子盖到身上,提声问道:“谁啊?” “五爷,您可算醒了,整睡了一宿又一天,孩儿都过来好几次了……”是王海的声音,随着声音,便见他端着个托盘挑帘进了里屋:“饿了吧五爷?新出锅的小米粥,您一天没吃东西,热乎乎的喝点,又解酒又养身子。” 陈默却并不觉得如何饿,只觉嘴里又干又苦,指着桌子上的茶壶说道:“先给咱倒杯水是正经,小米粥先放着,一会儿再喝!” 王海依其言,放下托盘,倒了杯凉茶,小意儿递给陈默:“就是凉了些,爷先喝口解解渴,孩儿这就去弄开水……” 如今再听比自己大的人自称“孩儿”,陈默已经十分习惯,猛灌一口凉茶,打断对方:“算了,等会儿再说,你先陪咱说说话。” “是!”王海面露惊喜,斜签着坐到炕沿儿上。 “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中了!” “咱家睡了这么久啊?”陈默有些惊讶,问道:“有人来找过咱家么?” “老赵来过,好像是关于新作的球囊跟鼓风机的事儿,见您睡着,没敢打扰。” 说到鼓风机,陈默不得不感慨现在这人们之聪明,一点都不比后世差。当初他让老赵他们做风扇,其实就是想看看能不能做个鼓风机,放热气球时也就省却了搭架子的麻烦。 事实证明,风扇是做出来了,风力却不够大,根本达不到吹起好几百斤球囊的要求,只能作罢。 谁知道老赵跟老刘却把这事儿搁到了心上,这回来京,竟然有了解决的办法,不得不让陈默佩服。 其实老赵老刘他们的办法说穿了也挺简单,只对陈默设计的风扇做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将单人驱动改为四人驱动,放大风扇扇叶的直径,四周又做了一圈木制围子,跟一个一头粗一头细的筒子相连,使得刮起的风完全汇聚到一个方向。 当然这一切凭借老赵他们的财力是做不到的,只有来京之后,由陈默将他们的这个想法实现。 筒子的材质让大家费劲了心思,开头用布做,却太软,而且透风。后来想用兽皮,陈默却又感觉太过浪费,陈矩找来御前作一个资深漆匠,才算解决了这个问题。 御前作也是司礼监下属的一个衙门,专管营造龙床,龙桌,箱柜等物,最拿手的工艺,除了木匠,便是油漆的技术了。 老漆匠来了之后,在缝制好的长条布筒之上,先用桐油,再浇油漆,一整宿的工夫之后,原本软趴趴的布筒不但成形,而且密不透风,联接到风扇之上,找四个孔武有力的大汉将军用力踩动踏板,布筒另一端风力之大,人都站不住。 “桐油干燥快,重量轻,附着力强,耐热……”老漆匠所介绍的桐油的性质让陈默又动了心思,禀明朱翊钧之后,集合上百名宫女之力,选用轻薄结实的丝绸,从初一开始,又重新缝制了一个球囊。没日没夜的赶工之下,昨天下午便已经收尾,单等着淋桐油验证是否不透气了。 “怎么不叫醒咱家呢?”想起正事,陈默忍不住埋怨一句,匆匆起身,粥也不喝了,穿好衣服出了门。 为了尽可能的保密,球囊的制作选在延祺宫前殿。 陈默出门的时候天色已暗,不过这次回京,朱翊钧又把先头那块东厂司房的腰牌赏回了他,是以出入东华门门禁时,并不麻烦。 鼓风机也在延祺宫,老赵老刘虽然是男人,不过朱翊钧特许,每天由专人带领出入宫禁,使得两位也得以进入了做梦都想不到能进入的深宫内苑。 刚看到延祺宫的大门,陈默便听见里边传来喧哗声,男女都有,乱糟糟的,其中还夹着巨大的呼呼声。 不会是球囊做好了,试验鼓风机呢吧? 陈默加快了脚步,冲因为热气球而被调拨过来守门的大汉将军点头示意,进入大门,果见三根布筒绑在长杆子上,被人斜着挑了起来,在它们的上方,飘荡着一个巨大的球囊——若非球囊收口处拴着绳子,陈默敢保证,一定会被吹飞起来。 真成了? 陈默的心愈加热切起来,几乎是小跑着冲了过去,直奔大呼小叫的朱翊钧:“万岁爷,您怎么也来了?” “废话,这么重要的时刻,朕能不来么?倒是你,等会儿再跟你小子算账!”朱翊钧没好气的扫了陈默一眼,转身招呼老刘:“球囊吹起来了,咱每是不是挂上吊篮儿,点火试上一试?” 老赵兴奋的脸泛红光,回身跪倒,大声说道:“全凭万岁爷爷拿主意!” “好,那咱每便试上它一试!”朱翊钧用力一挥手,早有兵士们忙碌起来,拴吊篮的拴吊篮,搬油罐的搬油罐儿,时间不大,便有一个红袍大汉将军坐了进去,点燃了火绳,火光闪动间,竟然是赵振宇。 “真的能飞起来么?”陈默正自惊讶,忽觉胳膊一紧,淡香袭来,侧脸一看,郑淑嫔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跟朱翊钧中间,此刻紧紧抓着两人胳膊,杏目圆睁,大冷的天,光洁的额头上满是香汗。 注:特意用万年历查了一下,万历十一年立春的日子是正月十二,冲我这认真劲儿,有推荐票的投几张吧? ☆、第三十六章 又飞起来了 自打陈默这次回京,这还是郑淑嫔头一次跟他说话。唔,其实好像也算不上,只是太激动而已罢? 陈默知道郑淑嫔对自己有误会,可偏偏还没办法解释,总不能脱下裤子让看她看看,用事实告诉她,当初之所以那么说,是自己有苦衷吧?用不着朱翊钧,郑淑嫔就得着人杖毙了他。 “应该没问题吧?”陈默说话时小心翼翼,平心而论,整个皇宫,除了朱翊钧母子,他最不愿意得罪的便是郑淑嫔。 “什么叫应该没问题?你不是飞过了么?能不能飞你还不知道么?”郑淑嫔说的又快又急,偏偏脸都没扭,正眼都不屑于给陈默一个。 果然还在生老子的气,你说你至于么?陈默腹诽一句,苦笑道:“飞倒是飞过,这不是换了球囊么?奴才真不敢……” “起来了,飞起来了!”郑淑嫔惊喜的声音打断了陈默,见其又蹦又跳,忍不住再次腹诽:少见多怪!却也眯眼打量过去,果见吊篮已经离地,一直踩着大风扇踏板的兵士们也停下了动作,仰着下巴打量吊篮中兴奋的大呼小叫的赵振宇。 上次陈默飞时,吊篮与地面只有一根绳子相连,飞起来后并不稳定。这一回大家吸取了教训,在吊篮的四角都拴上了绳子,各有一个人控制,随着吊篮的上升,缓缓的放绳子,果然便平稳了许多。 这一回起飞的时间也比上一次快,陈默稍加琢磨,便明白了原因定是出在那三个鼓风机上。点燃火焰的时候,由于需要维持球囊悬浮在空中,鼓风机并没停,根据空气对流的原理,也使得热空气更加迅速的进入球囊。 他长吁了口气,这下好了,没了高大架子的桎梏,再加完善,热气球终于可以由一个玩物,变的拥有实际作用了。 “这个东西应该怎么控制它飞行的方向呢?”仰头看了良久,朱翊钧问出了一个比较专业的问题。 陈默其实不太了解热气球,只知道飞行员通过控制它的升降,选择不同的空气流层从而控制方向,至于如何控制升降,便不甚清楚了,只记得电视上看到的热气球吊篮上好像都挂着沙袋(其实是有个一机载加热器,可以控制球囊内的温度,度娘搜索来的内容,也不知道对不对)。 只是这样解释,对于根本就没有离开过地面的朱翊钧来说,很难解释的清楚,所以他摇了摇头:“这事儿咱还真没想过,目前来看,只能用绳子牵着,省的被风刮跑咯……”见朱翊钧有些失望,忙又添了一句:“以后飞的多了,兴许能摸索出怎么控制它的方向来吧?万岁爷您也别失望,以前没人能飞,现在咱每不是也能飞了么?万事开头难,最难的咱每都闯过来了,还怕这点小事儿没法解决吗?” 朱翊钧一琢磨也是,点了点头,顺势活动了一下僵硬发酸的脖子,往看热闹的人群后走去,陈默见状连忙跟上,郑淑嫔看了一眼,却未挪动脚步,继续抬头打量高空中已然缩小至盘子般大小的暗红球囊。 “母后又替潞王求情了……” 没人注意的地方,朱翊钧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陈默敏感的注意到了他的语气,颇为无奈的样子,斟酌着词句说道:“热气球这件事情上,潞王殿下其实是有功之臣,没有他支持,内臣也做不出这东西。” 这是实话,他虽然某些时候很反感朱翊鏐,不过在这一件事情上,是心存感激的。 朱翊钧却没有顺着他的话茬儿往下说,反而停住步子,回身问道:“刚才你说什么?热气球?” 陈默这才惊觉说顺了嘴,急忙掩饰:“奴才是觉得叫大孔明灯太绕口,那东西全凭热气支撑着才能飞起来,顺口便给它起了个名字,其实这名字太俗,还没来得及求万岁爷赐名呢……” “赐什么赐?这名字就不错,莫非还弄个什么无敌大将军不成?” “那也行啊,听着多威风!”陈默顺杆儿往上爬,心说老子弄的热气球要是混个“无敌大将军”的封号,这脸上多有光啊。 朱翊钧却仿佛猜到了他的心思,呸的一声:“威风个屁,就用‘热气球’了,不改了……” “那潞王呢?”陈默有些失望,存心跟朱翊钧过不去。 “潞王啊……”朱翊钧沉默了下来,好一会子,方才长叹了一声:“再等等吧,这才几天就放回他来,冲他那脾性,怕是不但不会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朕也是为他好啊,母后应该不会怪罪的!” 陈默无言以对,只能沉默以对,心里暗道:朱翊鏐啊朱翊鏐,你小子还是老老实实在昭陵待着吧,看你皇兄这意思,巴不得你永世不回来呢! 热气球再次放飞成功,所有有幸见证这一奇迹的人们兴奋的无与伦比,围着赵振宇问长问短,热闹堪比集市。 朱翊钧受不得乱,吩咐人转告赵振宇尽快去乾清宫见他后,让陈默陪着回了乾清宫。 看看时间已近亥时末,陈默琢磨着兴许思琪回了慈庆宫也说不定,便跟朱翊钧辞行,想着去碰碰运气。 经过已经被烧作焦土的奉先殿时,突然从断壁残垣间隐隐传来嘤嘤的哭声,饶是手里拿着灯笼,陈默仍旧吓了一跳。 以前他是不信鬼神的,不过,自从穿越之后,他却改变了看法,总觉得冥冥之中有那么一只眼睛在冷冷的注视着人间。 有此念头,他不禁想起听到过的许多关于后宫闹鬼的故事,越想越是害怕,忍不住头皮发紧,汗毛直竖,加快了步伐。 哭声终于听不到了,陈默长吁了口气,停住身子,抹了一把额头的冷汗,狠狠骂道:“他娘的,日后晚上再也不走这条路了。” 突然! “前边可是陈默陈公公么?” “谁?”陈默身子一僵,声音都颤抖了起来。 悉悉索索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陈默紧张的无以复加,浑身僵直,连动动手指头都做不到。 “真是陈公公啊?”来人的声音中透着惊喜,是个女声,自陈默对面发出。可惜陈默闭着眼,看都不敢看:“是咱家又如何?你我往日无怨近日无仇……” 女声噗嗤一笑,很快收住,声音重又哽咽起来:“原来公公是把奴婢当成……奴婢是仁寿宫的宫娥,名叫连翘。公公是万岁爷面前红人,还求公公做主,帮帮奴婢……” 原来如此。陈默暗暗鄙视自己,缓缓睁开眼睛,先往地上瞅,果见女子身后有影子,这才彻底放心,一边问道:“帮什么忙?”一边抬头打量对方。 仁寿宫是先皇太妃们养老的地方,连翘的长相附和她的身份,普普通通的,不然怕也不会被打发到那种地方。 此刻她盈盈跪倒在陈默面前,眼睛红肿的如同桃子,面上却露出了惊喜的神色:“这么说公公愿意帮奴婢了?” “先说什么事吧,连什么事咱家都不知道,怎么知道能不能帮上忙?”陈默为了挽回方才的失态,下意识端起了架子。 “公公定然听说过奉先殿的大火吧?那‘畏罪自杀’的丁顺,便是奴家的对食……” “什么?”陈默顿时一惊,隐隐猜到了什么:“丁顺是你的对食?莫非,他是冤死的不成?” ☆、第三十七章 祸起俄顷 万历十一年,是年岁次壬午,在朱翊钧漫长的四十多年统治当中,实在算不得特殊。不过他不知道的是,因为一个人的到来,从去年开始,他的命运已经偏离了原本的轨道。 而结局如何,便是造成这种偏离的陈默本人都说不清楚。 正月初八,壬戌日,六九最后一天。民间谚语说“七九河开,**燕来,九九加一九,耕牛遍地走”,照明坊南边的大街灯市已开,人流如织,灯火辉煌,空气中扑面带着一股暖意。 最东头灯市口北边戎政府(注)大门紧闭,门口左右各二十名威风凛凛的神机营兵士,手握火铳,挺立如松,无形的威势让面前的一大片地方变作了真空。 六七丈外的地方围了一大圈人,纷纷猜测戎政府大院儿之内到底来了什么重要人物,人群越聚越多,让透过缝隙向外观瞧的陈默愈发高兴起来。 前院儿巨大的空地上热气球已经准备就绪,朱翊钧头戴皮弁(注2),身穿绛纱(注2),下套红裳(注4),意气风发的站在吊篮之侧,见陈默从大门口过来,问道:“外边如何了?” “世人皆有好奇从众之心,万岁爷好计策,门口安排那些神机营弟兄守卫,果然将大伙儿都勾了过来!” 这马屁陈默拍的顺溜,朱翊钧呵呵一笑:“勾过来好,人越多越好!” “可是人多了,圣驾的安全……”朱翊钧旁边的赵振宇显得忧心忡忡,不过话没说尽就被另外一名身穿斗牛服的老太监打断:“赵将军过虑了,有我三大营兵勇在此,又逢灯市佳会,没人敢寻趁不自在……” “进忠说的有理,”朱翊钧笑着插话:“再者朕在天上,只要你每下边牵住了绳子,又有什么好担心的?” 陈默也附和:“是啊赵大哥,你这是关心则乱,其实天下太平,哪有那么多犯上作乱的?”他是过于相信原本的记忆了,是以有恃无恐,反笑赵振宇杞人忧天。 “少言说的是,起驾在即,赵将军切莫杞人忧天,扰乱军心才好!”杨进忠声音严肃了起来。他是神机营三大营提督,高忠的首徒,高府之中,地位比着陈矩还要高出一大截儿,只因常坐戎政府,陈默反而甚少见到罢了。 “杨公公教训的是,卑职……”赵振宇其实心中不服,奈何众人都说他杞人忧天,杨进忠更是将之上升到了“扰乱军心”的高度,只能改口。 “好了好了,都是为了圣驾着想嘛,”陈矩知道赵振宇跟陈默的关系,乐得给他个面子,打个圆场,问杨进忠:“师兄这边应该也准备就绪了吧?”见其点头,这才回望跃跃欲试的朱翊钧:“万岁爷,时间差不多了,咱每是不是……?” “准备罢!”朱翊钧用力一挥手,略远些的陈友急忙上前几步跪伏在吊篮旁边,朱翊钧踩着他的身子进入了吊篮儿,接过旁边递上来的火折子,单等鼓风机发动,球囊飘起——白天的时候他连续飞了两次,已经没有第一次那么激动。不过想想等会儿外头万民臣服的样子,他的心跳仍旧快如奔马,热血沸腾不已。 十二名孔武兵士早已在风扇旁边准备就绪,随着陈矩一挥手,飞快踩动踏板,劲风顺着布筒呼呼作响,直吹尽头处的球囊收口。 十几根长杆子顶着的球囊很快便鼓胀起来,脱离杆子,哆嗦着在众人头顶做小幅度摇摆。 紧接着朱翊钧点火,又等了一刻多钟,直径巨大的热气球终于再次缓缓而又稳定的向着天空飞了起来。 “快看,那是什么?” “呀,这是什么怪物?” 随着火光映照下呈现暗红色的热气球缓缓升空,院外突然传来大声的喧哗,尽是一片惊讶。 “我大明天子神力通天,御驾巡空,万岁万岁万万岁!”陈默跪倒在地,高声诵出早就编好的词儿。随着他的声音落地,院中早就蓄势待发的近千兵勇齐跪在地,大声重复:“我大明天子神力通天,御驾巡空,万岁万岁万万岁!” 连诵三遍,其声威武雄浑,若天雷滚滚,远远传将出去,恰吊篮刚刚越过戎政府的高墙,齐胸略上的吊篮壁刚好能够看到朱翊钧头戴皮弁的圆脸,两下里一相印证,围观的百姓顿时沸腾了。 “是皇帝老爷啊,快看啊,那大篮子上坐的真是皇帝老爷啊!” 早已安排好的人恰到好处的再点上这么一下,人们再无疑问,哗啦啦跪倒一片,先还自说自话,九天菩萨玉皇上帝的表达惊讶震惊,随着一声“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大明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刻意引导,人群终于醒过闷儿来,高声重复,原还杂乱,渐渐归做一处,其声又比适才院内的齐诵高出何止百倍,简直声震云霄,撼的四九城地面都仿佛颤了几颤。 成了!陈默怀着激动的心情跟在赵振宇身后出了戎政府大院儿,依着拽绳兵士的方向,缓缓向着大街西方而去。一路之上,众皆跪伏于地,称颂声一声高过一声,振聋发聩,仿佛没有止境。 今日圣驾扈从三大营乃是主力,赵振宇仅有一班大汉将军,先还跟在热气球下,三大营的人马出府之后,渐渐的便落在了后边——如此荣耀的时刻,他倒也想抢些功劳,捞些面子,奈何惹不起杨进忠,只能徒唤奈何。 连着前番的受人奚落,这让他愈发心中不忿,隐隐有些怨恨起骆思恭来:咱是不清不白,可若无你**熏心,害人丈夫,掳人妻子,咱能这么尴尬么?忍不住咬牙骂了两句,又开始琢磨那个折磨了他十多年的问题,咱到底是不是骆思恭的儿子呢——可惜方今没有亲子鉴定,连他母亲都拿不准的事情,他又怎么能够琢磨清楚呢? 正自烦闷之间,忽听身后人声喧哗,急忙回头,便见三四处售灯摊铺同时起火,人群纷纷避让,顿时倒抽了口凉气,疾步冲了过去,同时大喊:“不得慌乱,速速救火,有趁乱生事者,杀无赦!” 陈默心知自己的功劳无论如何别人也抢不跑,一直跟在赵振宇旁边,自也瞧见了这边的状况,暗赞赵振宇处置得宜,颇为老道的同时,忽听人群中有人高喊:“走水啦,天降横祸啊,走水啦,天降横祸啊……”接着便见更远处又有火光冒起,顿时联想起昨夜连翘所猜测的奉天殿火灾实情,心里猛的一哆嗦,坏了,早怎么没想到呢? 注1:戎政府,嘉靖二十八年庚戌之变后,世宗为加强京城防卫,改十二团营为三大营,总三大营为戎政府,设武臣一人为主官,称为“总督京营戎政”,明中后期,增设监视内臣(御马监),营务尽领于中宫。 注2:皮弁:帝王之冠的一种,类似瓜皮帽(度娘有照片,感兴趣的可以看看),配合绛纱红裳,全称皮弁服,相当于皇帝的军装。 注3:绛纱:皮弁服上衣为大红色,故称绛纱袍或绛纱衣,交领、大袖,领、袖、衣襟等处皆施本色缘边,衣身不加任何纹饰(不用十二章等)。 注4:红裳:皮弁服下裳与冕服(永乐制度)所用相同,红色,分为前后两片,前片三幅,后片四幅,共裳腰,裳幅上折有襞积(褶子)。红裳上亦不织章纹。 ☆、第三十八章 冲动是魔鬼 陈默心如烈马奔驰,暗暗后悔的同时,一边机警的打量四周一边冲赵振宇喊:“赵大哥当心,这火起的不是时候,小心是有人故意捣……手里拿西瓜灯的那个,左边,宰了他!” 他的声音又快又急,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赵振宇匆匆打量,见是一名身穿灰布短衣的老汉,满脸褶子,不禁有些迟疑。 “你看他的动作,看他的手……”陈默见赵振宇发怔,急忙提醒,又恐他还犹豫,高声冲其余大汉将军们喝道:“杀了他,赏银五十两,出了岔子咱家兜……” 赵振宇没没顾的听全陈默说些什么,因为他确实发现了那老汉的不妥。一听陈默点名,老汉撒腿便跑,动作十分矫健,根本就不附和他的年岁,再看他提灯的手,果然十分白皙——“操,你大爷……”咬牙提步,几个纵身蹿至老汉身后,大手一探便抓着对方的后脖领拎了起来,同时呛啷啷拔刀在手,横在对方脖子上迅疾一抹,便见一股热血激射而出,喷出老远。 老汉尸体如同破麻袋般被赵振宇摔出老远,尚不及喘口气儿,便有听陈默大声叫喊:“弟兄们听了,起谣言乱民心者,无论何人,杀无赦!” “是!”陈默指挥若定,杀伐果断,虽年岁不大,又着青衣,当街一站,却颇有威势。众大汉将军心服口服,齐声应命,虎视眈眈的冲四外一望,本已乱作一团的人群竟然奇迹般的静了下来,视线同时望向适才起哄者。 这一变化太过迅捷,生事者猝不及防,四五人顿时变的十分显眼。 “杀!”危急关头,陈默已然无暇思考其它,振臂一挥,森然下了命令。 如今虽然兵备废弛,锦衣卫大汉将军作为天子亲军,武力值还是十分靠谱的。随着陈默一声令下,众人分拥而上,拔刀声响作一片,噗噗声中,那些生事者根本就无力反抗,顿时被大卸八块儿,红的白的流了一地,热气腾腾,腥气扑鼻。 已被变故吓呆的百姓纷纷掩鼻退后,噤若寒蝉,旁边火势已经渐渐蔓延,居然无人理会。 “傻杵着干什么?还不救火!”陈默一声断喝,同时指着地上那几团烂肉高喝:“天子巡空,乃我大明之盛事也,奈何偏有此等小人作祟,图谋不轨,其心可诛——咱家陈默陈少言,在此求肯诸位老少,互为传颂:凡捉得闹事者一人,赏银五十两,纵火者一人,赏银百两,事后若不兑现,咱家天雷轰之,坠阿鼻地狱!” “原来这火是人为的啊?” “是陈公公,难怪这么威风,原来他就是陈公公……” “贼人好大的狗胆,老少们,陈公公发话了,咱每捉贼人去啊……” “先救火啊,哎别走啊……” 众人七嘴八舌,重又乱成一片,却与方才不同,乱中有序,救火的,让路的,奔走传话的,大街上人数虽众,此处信息却如涟漪中心,很快向四外荡去。工夫不大,远处那几处火势也被扑灭,闪开的一条宽可三尺的通路中,几名各色打扮的人被人推推搡搡的押了过来。 与此同时,西方人喊马嘶,沸油泼水般闪出一条通道,张鲸当先,孙德胜纵马紧随其后,在一众赭衣番子的簇拥下冲了过来。 “怎么回事?”张鲸先声夺人,扫一眼地上几堆乱肉,眼神阴鹫望向陈默。 今日这样的场合,作为东厂提督,他自然要到场。只是他又不乐意看到陈默陈矩等人出风头,便带了番子去大街西头守着。 至于孙秀,干脆就抱病没有出现,不知道藏在哪个角落注视着这边发生的一切。 孙德胜又是愤恨又是惊惧,作为纵火计划的知情者兼执行者之一,当他听到周遭百姓们将陈默的吩咐四下传扬时,便敏感的发觉孙福的计划已经失败,一边悄悄向手下发出住手撤退的命令,一边紧跟着张鲸过来,伺机挑些事端,以消心头之怨恨。 “陈公公好大的威风!”望着地上的尸首,以及被抓的那几人惊惧的目光,孙德胜的太阳穴突突乱跳,强自忍着,才将怒火压制下来,语气中却油然带上了一股奚落之气,与他平日里对待陈默的态度截然不同。 “这些人是怎么回事?”张鲸明知故问。过来之前三大营的军士们也已经得了消息,控制住了局势,根本就不可能发生更大的状况。他是明白人,虽不知道孙秀的计划,却感觉这是一次中伤陈默的好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是这么回事……”赵振宇抢先将事情的经过讲了一遍,末了说道:“多亏陈公公当机立断,才不至于酿成惨祸……” “住口!”张鲸一声冷喝,视线掠过赵振宇,落在陈默身上:“你怎么敢保证死的人都是当死之人?这不是草菅人命是什么?来人,给咱家将这个胆大……” “哈哈哈哈……”张鲸的话突然被陈默的一串长笑打断,恼羞成怒,正待提声,便听陈默收笑,朗声说道:“好一招‘指鹿为马颠倒黑白’!张公公单凭一己猜测,便要断定咱家有罪不成?你可知道,咱家若不当机立断,任凭场面乱将下去,贼人奸计得授,这大街之上不知要死多少无辜的百姓……” “黄口小儿,满口胡言,哪里来的贼人?哪里来的奸计?当今皇爷圣明天子在上,四海升平,百姓安居,依着你,莫非是说万岁爷的不是么?” “厂公说的极是有理,陈公公年少,立功心切恐也是有的,不过,再怎么说,也不能拿无辜百姓开刀吧?”孙德胜附和道,词锋虽不如张鲸犀利,却直接将陈默的行为定性成为博取功劳无理取闹。 “说的好!”陈默真的有点被气糊涂了,他是情商不错,是比如今这人们多了许多的知识,可后世他三十多年,大多在学校里混,哪里经历过如此无耻的权利博弈? “依着你每,还真是咱家的不是了?”他怒极再笑,短促一声冷笑之后,一指周遭百姓,话锋一转:“不过,想要定咱家的罪过,还得先问问四方的父老……”说着冲四方一个罗圈揖,提高了声气:“叔伯大爷,老少爷每,大婶嫂子每,咱陈少言问一问大家,适才那几个人,到底该不该杀?”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加之陈默少年高位,名气太大,又有前番许诺银子之举,人再长的英武帅气,更别提一番折节下交的称呼,心理自然是向着他。现在听他一问,马上便有胆大之人叫了声“该杀!”其声一落,众人胆气一壮,本着法不责众的心理,齐声应了一声“该杀!” “反了反了,大胆陈默,你这是聚众造反……” “放你娘的狗臭屁!”陈默也是气昏了头,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上前一步从一名大汉将军刀鞘中抽出明晃晃的绣春刀,直驱一名被扭着的闹事者对面,提声喝道:“闹事者当斩,你说咱家造反,咱家便斩给你看!” “你敢!”张鲸被陈默的举动惊呆了,紧接着一股怒火勃然而起,大喝一声:“孩儿们,给咱家看定了他,敢动一下,杀无赦!” 望着一拥而上的番子,陈默仰天长笑,笑未停歇,手起刀落,狠狠砍在那名尚来不及高兴的闹事者脖子上,鲜血飚飞,喷在他干净的脸颊上,他却犹若未觉,将刀一丢,旁若无人般分开番子,行至张鲸面前,微微一笑:“咱家偏就杀了,厂公能乃我何?” ☆、第三十九章 把柄 张鲸左侧法令纹上边的肌肉飞快的抽缩了几下,目若鹰隼,牢牢盯着陈默,一字一顿道:“你在挑衅咱家?真以为万岁爷护着,咱家便不敢动你?来人,给咱家……” “厂公且慢!”孙德胜纵马靠近张鲸,凑到他耳边小声嘀咕两句,便见张鲸微微点头,示意蓄势以待的番子们:“绑了,押送刑部大牢!” “是!”番子们齐喝一声欺上前来。 赵振宇并众大汉将军横刀在手,将陈默挡到了身后,虽无人说话,意思十分明显。 东厂,锦衣卫,合称厂卫。“厂”在前边是有道理的,自从嘉靖的奶兄陆柄谢世以来,厂卫势力逆转,到得今日,东厂实力早已凌驾于锦衣卫之上,便是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见了张鲸,也得下跪行礼,称一声“督主”。 这就让赵振宇他们的行为愈发难能可贵起来。“大汉将军”听着威风,也不过就是锦衣卫下属的一个部门而已,顶头上司刘守有都不敢得罪的人物,他们偏就得罪了,所为何来? 陈默被感动了,将这些人的名字相貌一一记到心里,上前一步分开众人:“众位哥哥每的好意兄弟心领了,等咱从刑部大牢出来,有一个算一个,请大伙儿月仙楼楼好好乐呵乐呵!”他已经冷静下来,隐隐有些后悔适才的冲动。 “陈公公……”赵振宇欲言又止,却被陈默摆手打断。 陈默冲他挤了挤眼,说道:“行了,咱知道你什么意思,放心,咱人正不怕影子斜,便走一趟刑部大牢,又能如何?” 说罢慨然上前,冲一位手拿绳索的番子将手一伸:“请罢!”神情泰然自若,不像要去坐牢,倒像是去踏春耍乐一般。 周遭心向陈默的人们又是担忧又是心折,噗通跪了一地,有人说道:“老爷保重,且放心的去,咱每大伙儿都肯为老爷作证……”引许多人附和。 “休要喧哗!”一名档头厉声叱喝:“再胡闹绑了你每!” “朗朗乾坤,你敢?”人群中一名锦衣老者愤然说道。人们顿时胆气一壮,怒目望着众番子,第一次忘记了恐惧。 “咱家还道是谁这么胆大,原来是王大人……张文,休得无礼!”张鲸喝止那名档头,一夹马腹,欺进几步,人群下意识后闪,顿时将适才那老者让了出来。 老者没退,抬头望着张鲸,不客气的说道:“厂公好大的威风,‘王大人’?草民一介白身,可当不得厂公如此称呼!” 这人是谁?陈默大奇,上下打量,见其头戴东坡巾,月白锦袍,年界花甲,蚕眉凤目,气色红润,个子虽不甚高,骏马前孑然而立,毫无惧色,颇有风骨。 听对方话茬儿,像是罢官辞官之人,如此气度,应该十分有名才对,莫不是王世贞吧?可他倒是被罢官在家,不过他老家在江苏太仓,这时节,不应该出现在京师啊? 陈默猜不出来,观察四周,见周遭百姓对那王姓老者十分尊重,愈发好奇,忍不住问旁边紧紧抓着他的番子:“这老者到底是谁啊?” 番子鼻孔哼了一声,抓着他胳膊的手愈加用力,脑袋却别到了一边。 也是,东厂的人,何曾如此窝囊过,不过抓个人,一波三折,大汉将军们出头也还罢了,陈默背靠万历,敢对着干也说的过去,如今连那些踩到头上屁都不敢放的普通百姓都开始扎刺儿,难怪众番子生闷气了。 张鲸被噎的出不上气,却好像十分忌惮对方,并未发作,反而问道:“倒是咱家的不是,不过,咱家执行公务,王先生出言,不知是何意思,还请赐教!” “赐教不敢当,厂公执行公务,草民更加不敢置喙,只是看不过厂公手下跋扈罢了!”老者一指那名叫张文的档头,不客气的批评道:“厂卫横行,百姓闻之色变,都是被这帮人坏的名气。君不闻‘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草民脾气不好,就是看不惯他每这些恃强凌弱的嘴脸!” “先生教训的是!”张鲸皱了皱眉,一指陈默:“此子当街杀人,咱家欲将其押送法司,现在可以走了吧?” “厂公请便!”老者退后一步,看都没看陈默一眼。 “带走!”张鲸一挥手,又指着适才被百姓们扭送过来的那几名闹事者:“还有这几个,一并带走!”说罢冲老者一抱拳,夹马而去。 目送陈默被番子们带走,群情激愤,团团将老者围了起来,赵振宇也挤到前边埋怨:“王大人怎么不将他每拦住呢,方才的情形您定然也看到了,陈公公根本就没错,分明是张公公没事找事……” “当街杀人总是真的?”老者不紧不慢的说道,接着一瞪赵振宇:“倒是这位将军,小老儿在此拖住他每,你不去赶紧寻今上报信儿,看的哪门子热闹?” “呃……”赵振宇这才明白对方的意图,顿时醒悟过来,急忙要去寻朱翊钧报信儿。按着时辰,朱翊钧此刻应该也已经落下来了。 临出人群,赵振宇又想起什么,回身说道:“老大人是文坛领袖,适才陈公公之举皆出公心,张公公与其素来不睦,这次不知会使出什么手段对付他,还请老大人仗义援手,帮帮陈公公。” 老者点头不语,赵振宇这才放心而去。 孙德胜惦记着要去向孙秀汇报消息,寻了个由头当先离开。张文这才对张鲸问出了早就奇怪的问题:“厂公,怎么不把那小子弄到咱东厂呢?敢跟厂公作对,孩儿准保折磨他欲生欲死,后悔来这世上走……” “你懂什么?”张鲸斥了张文一句,眸子精光爆闪:“那小子现在是皇爷跟慈庆宫老娘娘的心尖儿,落到咱每手里,便是个烫手的山芋。哼,不过,咱家这次绝不能便宜他,你听着,咱家不管你用什么方法,必须给咱家拿出证据,证明那几个都是老实人……想跟咱家斗,他小子还嫩点儿,这一回,不死也让他脱层皮!” 说到这里,张鲸又想起一事,不等张文拍马屁便道:“对了,你给咱家盯着点那个孙德胜,今晚这小子表现有点奇怪……还有王世贞……” “赵振宇呢?”张文最恨赵振宇,忍不住打断张鲸问道。 “他么?”张鲸沉吟片晌:“先放一放。” ☆、第四十章 把柄 咸宜坊丰城胡同东头潘府,时近夜半,仍旧灯火辉煌,人声喧沸。 前院儿花厅,新任大司寇(刑部尚书)潘季驯满面红光,正在招呼一干同年投壶论酒猜灯谜。觥筹交错之间,忽然瞥见管家潘福在门口冲自己招手,面带急色,忙冲大家告一声罪,匆匆走了出来。 “怎么了?” “回老爷,司狱霍大人来了,说有要事相商……” “霍东?大过节的,又这么晚了,他能有什么事呢?”潘季驯心中一动,还以为是来送礼的,摆了摆手:“告诉他,就说本官正在宴请重要客人,让他明天再来吧……你也是,跟老夫这么多年,不知道老夫……” “不是,老爷,霍司狱两手空空,面如考妣,老奴感觉他不像撒慌,这才……” “哦?”潘季驯一怔:“他现在哪里?” “门房候着呢!”潘福说道。 潘季驯折身往书房走,说道:“让他进来吧!” “是!”潘福答应着去了。 潘季驯边走边琢磨霍东的来意,想了个遍也没头绪,索性不想,趁着等霍东的工夫喝茶润一润有些酒意后干渴的嗓子。 “卑职霍东,参见大司寇!” 司狱是管理大牢的最高官员,地方府县司狱级别正九品从九品不等,到了京师,作为刑部大牢的司狱,却是铁铁的正八品,响当当的肥差。 潘季驯新官上任,对于霍东十分客气,亲自将其搀了起来,一边示意小厮上茶,一边问道:“听管家说霍大人找本官有要事,不知……?” “适才东厂送到咱每大牢里一名犯人,此人身份特殊,卑职不敢自专,特来禀告大人一声。”霍东皱着眉头,确实一副十分棘手的模样。 这倒让潘季驯愈发奇怪了。他做官也有不少年头了,京官地方官都做过,深知司狱这个职位虽然级别不高,却是个十分考验人的地方。但凡能够坐稳了这个司狱的人,全都是黑白通吃,手眼通天的人物。尤其眼前这霍东,年不过三十,却在这个职位上做稳了数年,行事十分老成,还从未见他如此为难过。 看来东厂送来的那人是个角色。 潘季驯打着主意,问道:“不知送来的那人是谁?” “宫里的一个小火者。”霍东不知基于什么心理,并未直接点破陈默的名字,直到潘季驯再问,才说道:“他叫陈默,不知道潘大人有没有听说过?” “什么?”潘季驯本来坐在椅子上,闻言蹭的站了起来:“可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陈矩的义子,陈默陈少言么?” “正是此人?” 终于从霍东嘴里得到了肯定的答案,潘季驯渐渐冷静下来,问道:“知道他所犯何事么?还有,宫里的人,按理说应该送东厂才对,或者送北镇抚司,怎么送到刑部来了?” “说了,说他当街杀人,罪在不赦!”霍东说道,紧接着又道:“不过卑职问过陈公公,也打听过其他人,根本就不是这么回事儿。”说着将打问来的细细讲了一遍。 “如此说来,果然是那张公公没事找事,只是他为什么要将其送到咱每这儿……” “卑职倒有些想头,不知当讲不当讲!”霍东小心翼翼的说道。 “但说无妨!” “那卑职就斗胆了,”霍东说道:“大司寇与已故太师的关系天下皆知,而故太师又和原司礼监掌印冯公相交莫逆,据小道消息,前番冯公被贬为奉御,便是张公公的手尾,今日将陈公公送我刑部大牢,卑职琢磨着,张公公怕是有‘项庄舞剑,志在沛公’之嫌,大人还是早做打算为佳!” “唔!”潘季驯不置可否,默然片晌,望向殷殷看着他的霍东说道:“本官知道了,谢谢霍大人提醒,吩咐你的手下每,好好照顾陈默……时间不早了,本官就不留你了,去吧!” “是!”见潘季驯端起了茶盏,霍东隐隐有些失望,却也只能端起茶盏轻啜一口,起身告辞。 霍东刚走,潘福便进了书房,潘季驯一见,说道:“你来的正好,去请沈大人过来,就说本官有要事相商。” 潘福匆匆而去,潘季驯陷入了沉思,烛火跳动,让他的面色阴暗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沈鲤姗姗而至,进门就笑道:“好啊,难怪咱每等了半天也不见大司寇回转,闹半天跑书房躲清闲来了,不行,等会儿得罚酒三杯……” “你那好学生都快没命了,亏仲化你还笑的出来!”潘季驯当头先给了沈鲤一闷棍。他是正德十六年(1521)生人,比沈鲤整整大十岁,又同是张居正器重之人,私下里十分熟稔,说话间自然无需客气。 “学生?”沈鲤笑意猛收:“哪个学生?” “陈默陈少言!”潘季驯说道,简要的将方才霍东的话叙述了一遍,末了一叹:“这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张鲸这厮,明知道今上和慈庆宫李娘娘宠爱陈默,偏将这个烫手山芋塞给了本官,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少言这事儿做的漂亮,当初咱还真没看错了他!”沈鲤先夸了陈默一句,瞬间黑下脸来,说道:“时良兄勿需烦恼,劣徒行事,虽冲动了些,却合情理,任那张鲸搅弄是非,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 生性耿直之人大多缺乏机变,抑或这种人根本就不屑于卖弄聪明,耍小心眼儿——一切但凭良心,所谓行得正坐得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潘季驯十分欣赏沈鲤这一点,却不得不打断他,苦笑说道:“仲化啊仲化,你让为兄说你什么好呢?你以为那张鲸是什么善男信女,好相与的么?老夫敢保证,他必有阴损的后招等着陈默,别的不说,只要他能证明陈默所杀之人都是良善之人,便是陛下护着陈默,也得想办法给下边一个交代……你等着吧,信不信明天起来弹劾陈默的折子就能堆满今上的案头?” 沈鲤确实耿直,却不傻,知道潘季驯说的有理,不禁问道:“依着时良兄,又当如何?” “去找骆思恭!”潘季驯一字一顿的说道。 ☆、第四十一章 把柄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回到皇城,张鲸已然安排好一切,准备去迎接朱翊钧的愤怒。 福源居的楼上,孙秀也在听取孙德胜的汇报。本来听到陈默破坏了他们的计划时还咬牙切齿,末了听到张鲸竟然将其送到了刑部大牢时,不禁嘿嘿乐了: “送的好,这小子仗着太后跟皇爷宠爱,屡屡坏咱家好事,就该给他个教训。” “光给教训可不够,这一回,就算弄不死他,也搞的他身败名裂才好!”孙福阴声说道。 孙德胜也附和道:“说的是,张鲸将咱每找的那些人也带走了,孩儿猜着他定是打的他每的主意,这更好,当初找人的时候就是找的京城本地的人,防的就是出了岔子,里边甚至有俩是咱每这福源居伙计的亲戚,只要咬死了他每都是良善之人,便是皇爷再稀罕陈默那小子,不处罚也没法儿交代。” “嗯,”孙秀点了点头,吩咐道:“这事儿交给孙福去办,从楼里取银子,这个时候不能省,给咱家往死里砸,死的重赏厚葬,活的更好说,只要好好配合张鲸,尽量满足一切要求!” 孙福点头答应,突又愁眉苦脸起来:“这边的事是没问题,可是,阿台那边……” 一听此言,孙秀的脸也垮了下来:“还能怎么办,再想办法呗,他们还得指着咱家办事,不会太过分的……先把陈默这事儿了结了再说……对了,咱家让你想法儿弄出那封效忠书的事儿办的怎么样了?” 孙福哭丧着脸说道:“倒是买通了他府里的一个小厮,不过那家伙随身携带,看的比命都重,没法儿下手啊!” “没法儿下手也得想办法下手,不然,那玩意儿留在他那儿,咱家太被动了。” “是!”孙福点头。 仁寿坊离着灯市不远,就隔着个照明坊,里街有一处十分雅致的小院儿,此刻大门紧闭,院内一片寂静,只有西厢房白色窗纸透出微光,映照两道人影,隐隐有笑语声传出。 已近子时末牌,万籁寂静,突然响起来的犬吠声便显得十分刺耳。但闻先只一声旺旺,随即连成一片,由远及近,砰砰敲门之声传来,屋内二人对望一眼,年轻那位嘀咕一句:“这么晚了,该不会是费管家看灯回来了吧?”说着摇头:“不像,他一个人可闹不出这么大的动静,东翁稍后,学生去瞧瞧!” 中年人点点头,端起面前牛眼大的酒盅嗞的一口干了,伸袖子抹了一把,起身跟上:“老夫也去看看。” 二人出了厢房,来至大门,先见到门缝中透出点点火光,不禁同是一怔,及至开了大门,但见十多名身穿赭衣的番子手拿火把堵在门外,顿时吓了一跳。 中年人酒意醒了一半,冲为首那人一拱手:“于档头,不知深夜光临寒舍……” “房大人请了,于某夤夜造访,不为何事,只向房大人打听一人,有个叫费远宏的,可是贵府之人么?”来人正是于鹏飞。 “正是鄙府管家,不知他……?”陕西兵备道房守士小心翼翼的问道。 “房大人不必忧心,只是求证一下而已,如今贵府费管家正在我东厂做客,不日便会送回。”于鹏飞面带喜色,冲房守士一抱拳:“打搅了,告辞!” 这是怎么回事? 房守士被彻底弄懵了,寻思:费远宏跟着自己也有十多年了,一贯老实巴交,今夜出门看灯,怎么给抓到东厂去了? “东翁,这些人搞的什么名堂?怎么把费管家抓起来了?”年轻人自然是孙承宗,很显然,他也不相信于鹏飞“东厂做客”的说法。 “看他们这么客气,应该没什么大事儿,明日早起,出门打听一下便知端倪。” 孙承宗无奈点头,忽然皱眉,想起什么似的,却见房守士已然转身,方向却是正房,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寻思莫看东翁说的轻松,到底还是担心,便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插上大门,赶上前安慰两句,也不邀他喝酒了,独自回屋不提。 刑部大牢的监室分天地玄黄,天字牢关押的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待遇与别牢不同,干燥宽敞,空气中的霉腐味道要淡的多,与陈默那次被关的点心房相比较,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也是巧了,陈默被送来的时候正好轮到霍东值夜,换作别人,倒也未必将他送到天字牢。 霍东去而复返,手里已经拎了一只小儿脑袋般大小的坛子,狱卒开了牢门,他便笑眯眯的走了进来,一边示意身后跟着的狱卒摆桌子布菜,一边冲干稻草上躺着的陈默躬身行礼:“陈公公,饿了吧?小人特意让内子炒了几碟小菜,还送来这坛上好的花雕,您尝尝?” “合着你走了这么半天,就是整这些去啦?”陈默笑着起身,有些佩服这个霍司狱巴结人的手段。 “公公猜的不全对,”霍东并不如何拘谨,嘻嘻笑着从狱卒手里接过一个小板凳,先用袖子抹了一把,这才给陈默摆好:“这里条件简陋,公公莫怪……小人还去了趟潘府,就是潘季驯大司寇,小人早就听说了,今晚他宴请知交好友,其中一人便是沈鲤沈归德……” 陈默愣住了,惊讶的上下打量霍东,见其浓眉小眼儿,长的有点像后世某军旅题材成名的王姓草根明星,并不如何出奇,不禁问道:“你小子知道的东西还挺不少?” “猫有猫路,鼠有鼠道,”霍东颇有些洋洋得意:“小人不光知道您是沈归德大人的得意门生,还知道你这次来咱刑部大牢是东厂的督主纯心跟您过不去,听说张厂公挺宠的一个义子便是因为您死的……” 听着霍东啰哩啰嗦,不厌其烦,陈默突然释然了:这不就是俗称的“包打听”嘛,别看身份不高,却黑白两道全部门清,靠的便是这吃饭。这种人招子亮的很,最懂投机之道,别得罪,也别深交,用的好了,能有奇效。 陈默已非初哥,三盏酒下肚便把霍东忽悠的只差磕头认主,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既然你愿意给咱家办事儿,有件特别紧要的事儿咱家要交代给你去办。” “公公但说无妨,哪怕上刀山下油锅,小人皱一皱眉头……” ☆、第四十二章 辱 “哪有你说的那么邪乎?”陈默笑着打断霍东,压低声音,小声嘀咕了几句,便见霍东有些失望,说道:“就这事儿?还以为……” “你懂什么,这事你要办好了,咱家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几更天了?这事儿拖不得,越快越好。记住,这事儿只能告诉咱义父,或者一个叫陈友的,其它人,绝对不能走漏一丝风声,懂吗?” 霍东听陈默说的严肃,顿时警醒过来,点点头:“放心吧公公,小人准把这事儿办的妥妥帖帖。”说着起身告辞:“咱马上就去,省的误事!” “去吧,快去快回,咱家等你的好消息!”陈默点头,目送霍东出了牢门,这才算放下了一桩心事,干脆叫那两个狱卒过来,陪着小酌起来——第一次杀人,当时不觉,事后吐了个稀里哗啦,别说,还真饿了。一桌子小菜全素,别说,霍东这小子办事还真地道。 陈默大致能猜到张鲸的手段,不过说实话,有朱翊钧和李太后做靠山,他还真的没怎么把张鲸放在眼里。不过很快他就发现,低估了张鲸,也高估了自己在朱翊钧心里的地位——他被转到了“黄”字监,天子玄黄,顺势排列,可想而知,究竟是个什么待遇。 霍东甚至没敢露面,带路的那牢头满脸横肉,五大三粗,推推搡搡,根本就不把陈默放在眼里。 陈默被推进了一个群号,尚未进门,隔着小腿粗的栅栏,便可见号子内或坐或站,关了足有十多人,各色打扮,贩夫走卒,什么人都有。 “看什么看?踹你是轻的,你小子老老实实在这儿等死吧!”牢头冲牢内一人使个眼色,哈哈大笑着而去。 陈默目送着对方越走越远,拐出通道时,低头哈腰跟一个人说话,那人虽只露着半拉身子,离的又远,却仍旧被陈默认了出来。 “于鹏飞,又是你这个王八蛋……” 他恨恨的收回视线,爬起身来,见四周都有人,只角落一名披头散发的汉子旁边有空地,走过去挨着他坐了,皱眉凝思:怎么回事,这都隔了一宿了,按理说朱翊钧怎么也该得到老子被抓的消息了吧?就算不把老子放出来,也不至于从“天”字监换到“黄”字监吧? 他在这边郁闷,乾清宫朱翊钧也在发火,春桃进殿的时候,发现地上许多细瓷碎片,朱翊钧站在炕上脸色铁青,炕下陈矩跟孙秀撅着屁股跪在地上,贴身宦官陈友却不见踪影。 “奴婢春桃,参见万岁爷,娘娘让奴婢请万岁爷过慈庆宫一趟……” “平身吧!”朱翊钧面色渐渐平复下来,耷拉着腿坐到炕沿儿,无奈的冲春桃挥了挥手:“你去告诉太后娘娘,陈默当街杀人,虽有赵振宇证明当时确实情况紧急,不过,又有人证,那些被杀之人,皆是良家百姓,大汉将军也被关了好几个,真相未明之前,朕也不好替陈默说话。” 春桃失望而去,陈矩抬起头,壮着胆子说道:“万岁爷,真的就不能想想法子么?张鲸……少言如今在狱中,不知什么样呢……” “老张宏都被他请出来了,你让咱怎么办?”一着急,朱翊钧“朕”都不说了:“现在关键是众口一词,都说陈默杀人乃是邀功,不分青红皂白,有滥杀好人之嫌。死的人里,有卖灯的商家,有饭馆儿的跑堂,还有天桥卖艺的,那些没死的,里边居然有一个是陕西兵备道房守士府上的管家,更有一干御史言官上折子弹劾,你说说,朕能怎么办?下旨将陈默放出来?让世人怎么看朕?” 朱翊钧喘了口气,一摸茶杯,才发现已经被自己摔碎,干脆拎起茶壶嘴对嘴儿灌了两口,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就算朕知道他是冤枉的,总也得拿出证据来吧?你说张鲸徇私,人家直接把人送到了刑部大牢……” “张公公好手段,滴水不漏啊!”孙秀阴声插了一句,嘴角若不可查的上翘,解气的同时,忍不住给张鲸上了点眼药——要是能把张鲸也扳倒,指不定东厂提督的职位落到他的头上,那可比什么惜薪司掌印强多了。 “是啊!”朱翊钧随口附和,心中开始后悔,当初不该太过信任张鲸,将东厂提督的位置给了他,暗暗抱怨:你就算嫉妒陈默,你是什么年纪,他是什么年纪,你都提督东厂了,他还是个小火者,有什么好争的?这事过去,看朕怎么收拾你! 东厂提督值房内张鲸没来由打了个哆嗦,问刚回来的于鹏飞:“事儿办的如何了?” 于鹏飞点点头:“妥了,霍东那小子是个机灵鬼,还挺巴结陈默,被孩儿一吓唬,顿时怂了包,乖乖儿的把他从‘天’字牢转到了‘黄’字牢,那牢头是孩儿一名手下的结拜兄弟,孩儿交代他了,好好‘招待’陈默……不过,”他突然话锋一转,面露担忧之色:“皇爷那边儿……” “放心吧,如今咱每占着理,只要不闹出人命,皇爷那儿,顶多心里头怪罪咱家,再说了,还有潘季驯顶缸,没大碍的。倒是你这儿,务必叮嘱那些人,‘招待’可以,千万不能失手!” 于鹏飞答应不迭。二人都想不到,他们不想闹出人命,可有人恰恰相反,最盼着的就是闹出人命! 牢头王富贵得了于鹏飞的赏,又去福源居饱餐了一顿,这才心满意足的回了刑部大牢。 进门儿见一个身穿浅绿袄裙的小姑娘正在跟司狱霍大人说着什么,连忙迎了上去见礼。 “老王来的正好,这位是月仙楼九姑娘的丫鬟杏儿姑娘,听说陈公公被关到了咱每这儿,特来探望,你领着去看看吧!”霍东知道王富贵有东厂的结义兄弟,又跟福源居走的近,是以对他十分客气。 “九姑娘?”王富贵一怔,上下打量杏儿一番,见其娇笑玲珑,一笑间齿白唇红,一对小虎牙十分俏皮,不禁暗暗动心,却思及对方身份,不敢无礼,点点头:“跟咱来吧,姑娘篮子重不,要不咱替你拿着?” “不必了,谢谢这位爷了!”杏儿嫣然一笑,当先向前行去。 ☆、第四十三章 陈默不是一个好勇斗狠之人,本体不是,灵魂也不是,所以,大牢这样的地方,真的不适合他。 没错,他比别的宦官看着壮实些,英武些,那是跟宦官比,在“黄”字号大牢里,比他更弱一些的,还真的不好找。 尤其是他所在的这间号子,十来个人,个个不是善茬儿,一看就是“死亡之组”,挨着旁边那个披头散发的汉子坐了,脑海中闪现于鹏飞个牢头说话的片段,强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他的心,却狂跳了起来。 “这小子长的真俊,细皮嫩肉的,瞧那手,那眉眼儿,哟,眼眉中间还点着红点儿呢……”一个三角眼汉子怪笑着说道,很快被另外一名麻子脸儿打断: “呸,什么眼神,人家那是天生的,啧啧,越看越好看,虎哥,有日子没那啥了,您先享用,完事儿让咱弟兄们也痛快痛快行不?” 这话意思虽然隐晦,陈默仍旧听到分明,气急败坏的同时暗暗叫苦:完了,打骂老子还能受着,这他娘的是要“隔江犹唱**花”啊,真要那样,老子干脆一头撞死算了。 身旁汉子一捋乱发,嘿嘿怪笑,不怀好意的望着陈默:“这娃子是不错,白白净净的,比上一回那个戏子长的都俊……小子,叫什么?过来,让老子稀罕稀罕……”说着边伸手摸索了过来。 “咳——嗯!”王富贵的声音远远传来,吓了一干人一跳,虎哥倏地抽回手,向外望去,见王富贵领着个俏丽的小姑娘走了过来,不禁眼一亮,嘶的倒吸了口冷气。 “小子,有人来看你了。”王富贵没理会那帮色眯眯的眼神,直接冲陈默叫道。 陈默暗松一口气,虽见来人并不认识,仍旧快速起身,靠近了牢门。 “这位爷,能打开牢门,放他出来说话么?”杏儿实在有些受不了号子里那些**辣的眼神,问王富贵。 “那可不行,他是重犯,万一出了岔子,咱可兜不起,姑娘就凑合着点吧!”王富贵扫了杏儿鼓涨涨的胸铺一眼,暗吞一口吐沫,冲那虎哥等人爆喝一声:“你每都给老子老实点,背过身去,别他娘的瞎看!” “谢谢这位爷了,”杏儿摸出一块碎银塞到王富贵手里,小手指轻抠了他手心一下,让他一阵心痒,嘿嘿一笑:“应该的应该的!”说着退后几步,背转了身子。 杏儿一笑,蹲下身子,一边从篮子里往外拿吃的,一边小声冲同样蹲身靠在栅栏上的陈默说道:“奴婢是九姑娘的丫鬟杏儿,听说老爷被抓,九姑娘特命奴婢过来探望……来的匆忙,也没顾的弄什么好吃的,这是熟鸡蛋,这是得意楼的烧鸡,这是飘香居的卤煮鸭……” 陈默万想不到对方居然是李九妹的丫鬟,惊奇不已,说道:“劳九姑娘费心了,只是,咱家跟九姑娘面都没见过,她怎么会……?” “昨夜的事儿城里都传开了,都说老爷冤枉。九姑娘钦慕老爷为人,这才派奴婢过来。”杏儿解释道,紧接着神色凝重,再次放低声音,用只能陈默听到的音量说道:“另外,九姑娘让奴婢告诉老爷,前几天曾经有个御史来咱月仙楼,喝醉了酒曾说出过‘灯市火海,生灵涂炭’之类的话头,让奴婢问问,对老爷有没有帮助……” “御史?”陈默眉头一跳:“知道他叫什么名字吗?” “知道,姓魏,叫魏允祯!” 三字入耳,陈默脑袋嗡的一声,愈加肯定了自己关于奉天殿火灾与昨夜之事的猜测,面色一下子凝重了起来,四顾一下,见众人全都老老实实背着身子,这才用极低的声音说道:“此事关系咱家的性命,出了大牢,你速将此事告诉……告诉沈鲤沈大人,日后咱家侥幸脱身,必保你跟你家主子一世安宁富贵,若违此誓,天……” “老爷莫说了,当奴婢是什么人?”杏儿不悦打断陈默,匆忙问道:“沈大人若是不见奴婢呢?” “你放心,只要你提咱家名字,他必见你!”患难见真情,饶是陈默总是不惮用最恶毒的心思叵测别人,这样的拔刀相助,依旧让他心头一暖。 被陈默信任,这让杏儿一阵激动,蹭的站起身来,冲陈默盈盈一福:“老爷放心,奴婢马上就去,定误不了老爷大事!”说罢转身就走。 “谢谢姑娘了,来日……”陈默冲着杏儿的背影喊道,话未说完,便被人打断:“呸,你还想来日?先过了今日再说吧?拿过来,让老子看看,小娘皮都送来了什么好吃的?” 说话间,七八双大手同时从陈默的身后伸了过来,将烧鸡卤鸭鸡蛋烙饼等物一抢而光,不知是谁,胳膊拐了陈默一下,将他摔的四脚朝天,碰到了还没好利索的屁股,顿时疼的他一声痛哼,破口大骂:“牢头,你个王八蛋,瞎了你的狗眼,就不管管么?” 杏儿本已走出一截儿,闻声回头,见状顿时止步,气的柳眉倒竖,杏眼圆睁,怒视跟在后头的王富贵:“他每如此欺负人,爷就不管管么?” “管?怎么管?”王富贵嘿嘿一笑:“行了姑娘,人你也见到了,别的就别操心了,说句不中听的,九姑娘是有名气,不过他得罪的是东厂,九姑娘的手怕是够不到那么长吧?” “你——”杏儿气结:“你知道他是谁么?你等着,有你好看!”说罢冲远处陈默叫道:“老爷且忍上一忍,奴婢这就找人来救你!” “呸,还‘老爷’?不就是个阉竖么?万岁爷爷再宠,得罪了厂公跟孙公公,一样是个死罢了……”王富贵冲匆匆远去的杏儿吐了一口,嘀咕两句,回头扯着嗓子吆喝:“赵虎,给老子好好招待他,招待的好,老子送你醉仙楼上好的女儿红!” 那披头散发的汉子一听,顿时咧嘴一笑:“老爷就瞧好吧!弟兄每,给老子把他揪过来……” 号子里顿时一阵喧哗,其余号子的人也都向着那边张望,呐喊的,助威的,乱成一片,简直要将牢顶掀开似的。 王富贵冷笑一声,迈着四方步缓缓向外踱去。 “跪下!”陈默已经被人揪扯着拽到了赵虎的面前,三角眼汉子抓着他的脖子拼命往地上按。 赵虎一手端着盘子,一手从盘子中的烧鸡上撕下一条鸡腿,一边大嚼,一边望着拼命挣扎的陈默嘿嘿怪笑。 “王八蛋,放开老子……”陈默一边挣扎一边大骂,忽然肚子上吃了重重一拳,呼吸顿时一窒,五脏六腑好像移了位,梗着的脖子再也没了力量,砰的一声被重重的按在了地上。 “叫啊,怎么不叫了?”是赵虎的声音。 陈默悲从中来,嗓子一咸,哇的吐出一口鲜血,用力拧过脖子,却仍旧看不到赵虎的人影,咬牙说道:“赵虎是吧?你最好赶紧弄死老子,不然的话……” “哟?都这份儿了还嘴硬?”赵虎啪的将手里盘子摔在地上,碎片溅到陈默脸上,划出一道血口子,他却看都不看,提高了声音:“给老子扒他的裤子,等会儿凿了他的后门儿,老子看他娘的还叫唤不叫换!” P:收藏终于过千了,谢谢大家的支持,鞠躬了……另外,用一位朋友的话说,这文既不爽又压抑,比较小众,为了能让更多的人看到,请朋友们有推荐票的,投两张吧,依然先谢谢了。 ☆、第四十四章 辱 “快扒快扒!” “虎爷威武!” 赵虎吩咐既下,整个牢里顿时沸腾起来,不管看的见看不见的,叫好声恭维声响成一片。 赵虎得意洋洋的站起身,缓缓走到陈默头顶,居高临下的往下看。方才王富贵那句“醉仙楼的女儿红”便是要陈默性命的暗号,所以他毫无顾忌,心说反正也要杀,临杀之前,怎么也得痛快一回才好。 感觉着有人将手放在了自己的屁股上,陈默怒火攻心,眼睛都快瞪出血来,瞥眼见赵虎的脚尖就在眼前,拼尽了吃奶的力气用力往上一顶,居然挣开了脖子上的大手,只觉后脑勺碰到了一团软乎乎的东西,便听一声凄厉的惨嚎,噗通声中,赵虎摔倒在地,手捂着胯下,嘶声哀嚎: “痛杀老子了,呜呀呀,兔崽子,痛杀老子了……给老子宰了他,呜呀呀,赶紧给老子宰了他……” 号子里的人早就已经被突发的变故惊呆,被赵虎一喝,这才醒过闷儿来,四下里乱遭遭喝骂声顿起,张牙舞爪冲着陈默扑了过来。 陈默身子虽弱,面临绝境,反应倒比旁时快了几分,觑好一片碎盘子,趁众人发怔的空当,豹子似的蹿了出去,一把抓住盘子碎片,身子一滚,众人扑空的同时,已经骑在了赵虎身上,想都不想,挥手便向赵虎的脖颈狠狠插了下去。 “你敢!”三角眼一声大喝,匆忙扑了过来,迎接他的是噗的一声闷响,以及热烘烘的鲜血,身子顿时一僵,愣在了原地。 陈默手中的盘子碎片十分锋利,三角形,正划破赵虎脖子大动脉,鲜血彪飞,四外飞溅,不但落在了三角眼的脸上,也溅了陈默一脸一身。 赵虎脖子飙血,又惊又怒,也顾不得捂下体了,一手按住脖子,一手抡圆给了陈默一拳,打的他一晃,左臂剧痛,骨头好像断了一般。 陈默也是急了眼,深知此刻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所有的一切都抛到了脑后,手握碎片,提臂再次狠狠向着赵虎的脖子招呼,一下,两下,三下……其势若狂,其行若颠,衬着他满脸星星点点的嫣红,以及身下赵虎一声比声弱的痛哼,简直如同地狱中爬出来的恶魔,所有人等,全部傻了眼。 赵虎的脖子很快就被陈默插了个稀巴烂,红的白的搅作一团,冒着气泡,嗬嗬有声,腿脚挣动着,像一只将死的蛤蟆,只剩下挣命的份儿,眼睛瞪的老大,不可置信的望着陈默,却已经无法再说出话来。 “杀人啦,杀人啦……”终于有人扯着嗓子喊了起来,陈默也从癫狂中稍稍清醒,握紧已经被染的鲜红的碎片,见赵虎兀自瞪眼瞧着自己,抬胳膊便插将过去,“噗——”瞳孔破裂,碎片切碎赵虎眼眶,深深的插了进去。 赵虎身子猛然一绷,僵了片刻,突然一松,双腿无力的踢腾了两下,终于平静,至死,另外一只眼睛都没闭上。 “杀人啦,快来人啊……”叫声已然响成了一片,嘈杂的步伐由远而近,一干狱卒在王富贵的带领下快速冲了进来。 陈默缓缓从赵虎身上站起来,回身望向号子内众人,三角眼并麻子脸首当其冲,被他赤红的双目盯着,只感如芒在背,连退数步,砰的撞在了栅栏上。其余人瑟瑟发抖,躲避着陈默的视线,如逢魔鬼。更有甚者,一声“我的娘……”软倒吓昏了过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王富贵脸色煞白,开门进号子,蹲身探寻赵虎鼻息,早已没了气儿——号子死人十分正常,总要有个遮掩,如此光天化日之下,斗殴而死,便他有人罩着,也是无尽的麻烦。 他有些慌乱的望了眼满身鲜血如同恶魔般的陈默,机灵打个冷战,噌的蹿出了号子,回身指着大叫:“这小子杀了人,来人啊,给老子戴枷上镣子,打死这个胆大妄为的王八蛋!” 喊声既落,十几名狱卒蜂拥而入,一拥而上,将陈默牢牢按在地上,取枷的取枷,拿镣的拿镣,很快便将陈默锁了个结结实实。有人将号子里的人轰到其它号子,抬尸体,清理血迹。 陈默脖子上戴着重达四十多斤的枷锁,手脚被困,再无反抗之力,三个狱卒手挥皮鞭,没头没脑的只是猛抽。不消数下,陈默已是遍体鞭痕,皮开肉绽,他偏咬牙忍着,怒视王富贵,绝不发出一声痛哼。 “看你娘的看?草你娘的王八蛋,断子绝孙的混账……”王富贵胆气一壮,怒火顿旺,趋步进号,夺过一名狱卒手里皮鞭,亲自狠抽陈默,劈头盖脸,一连十多下,这才气喘吁吁的将皮鞭往地上一掼,说道:“给老子看结实了,”见陈默已然昏死过去,照他腰眼儿便是一脚:“你小子甭装死,一天两顿盐水烧笋,老子准保你吃个舒服!”说罢锁门,悻悻出了大牢,去找他那结义哥哥商议去了。 王富贵的结义兄弟叫王东升,同为王姓,五百年前是一家,这才结义桃园,八拜成交。他是东厂三档头,张文的亲信,得了消息,不敢自专,领着王富贵去寻张文讨主意。 张文忠心耿耿,却对张鲸瞻前顾后不以为然,嫉妒陈默少年得志,闻言说道:“有什么怕的,他是今上亲信不假,莫非还能惹的起厂公不成?狠狠收拾便是,只要别出人命,出了事咱兜着。” 王富贵得了这吩咐,心头大定,寻思着:厂公这边不让杀,有义兄的脸面。那边孙掌柜的让杀,给了五百两银票。也好,先回去揍他一顿解气,晚上想个法子结果了他的性命,一个小火者,万岁爷爷再宠,人死不能复生,有人帮衬着说话,还能怎的? 心中既定,他匆匆回了大牢,也没注意大牢外停了乘青布小轿,兴冲冲进了号子,盐水皮鞭齐备,直趋陈默,劈头盖脸又是一顿毒打。 这番还与前次不同,蘸着盐水,鞭花翻滚,落在身上,火烧火燎般不算,盐水渗进伤口,细致致的痛入骨髓。陈默戴枷伏身,指甲将土地抠出好几道凹槽,每一鞭子下来都是血花四溅,心中恨痛交集,既悲伤,又是凄凉,咬牙忍着一声不吭,暗自起誓:“别让老子出去,不杀这王富贵,老子自宫当真太监……” 其余号子的人先还有人喝彩起哄看热闹,不知何时,变的鸦雀无声,整个大牢好像突然空了下来,只余皮鞭着体之声,啪,啪…… “好汉子!”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紧接着又有多人应和,夹杂着一声“住手!”陈默隐约有些熟悉,只觉身子一轻,眼前一黑,彻底昏了过去。 ☆、第四十五章 孙承宗来了 陈默也不知道昏迷了多久,醒来时发现已经不在原来的号子里,却是一间十多见方的石室。不但枷锁已去,躺在床上,而且还有桌子,水壶茶碗,浑身都裹着白布。 他迷糊了一阵儿,悚然而惊,抬头向下望去,果见下身也缠着白布,冷汗顿时狂涌,心道坏了,老子被抽的那么狠,不知是谁给咱上的药,这下子,秘密又曝光了…… 不过他很快又想到,应该还没到特别严重的地步,不然的话,就不应该是躺在这里了。 会是谁呢? 他凝神沉思,回忆昏迷前的那个声音,却来不及想清楚,便被脚下噗噗的吹火声音惊动,略抬上身望去,见是霍东弓着身子,正对着三块石头架着的砂锅底下生火,火苗已起,空气中隐有药香。 是他? 陈默恍然想起那声“住手”是谁叫的了,只是当时已近昏迷,脑子迷迷糊糊,却又不敢肯定。 “霍大人……” “公公您醒啦?”霍东豁然起身,面带惊喜,不似作伪。 “给咱换号子啦?咱身上这白布……” 陈默话没问完,见霍东回头,忙也顺着他的视线向门口望去,不知是否错觉,牢门靠近地面的地方,一角蓝衫倏地消失不见,唯有门缝之间,对面石墙斑驳,夕阳残照,恍然一层金色。 “是……是小人给公公缠上的,”霍东转回头,结巴了一下,说话顺溜了起来,恨声道:“那姓王的牢头忒也混蛋,居然敢那么对待公公,身上都被打翻了……草,他娘,要不是看他有个东厂的结拜兄弟,老子非……” 陈默却无心听霍东有意无意的解释了,他可以断定,自己这身白布定非霍东所为。霍东是知道自己“公公”身份的,真要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决无现在这般淡定。 不是他,定然便是方才门口偷窥之人了。 是了,那王富贵跟东厂有关系,霍东惹不起,将自己搬到了那间号子,任其折辱而不敢出头。然后思琪来了,给这小子吃了颗定心丸,才有现在这结局。 但思琪为什么避而不见呢?她肯亲自为自己抹药缠伤,无视男女大防,心意显然十分明显。但避而不见又是怎么个意思?发现了自己的秘密,害羞了? 陈默想不明白,不过有一点,他提着的心算是放了下去,他相信思琪,无论如何,思琪也绝对不会出卖他。 “小人已经将公公的话转告了陈老爷,潘大司寇跟沈大人也来看过公公了,”霍东兀自喋喋不休,心里实则悔的滴血:“当时公公昏迷着,便没说什么,只叮嘱小人好生照顾,再不能出任何闪失。还有那个杏儿姑娘,陈友公公,对了,还有个年轻人,说是陕西兵备道房大人府上的西席……” “孙承宗?”陈默大喜,打断霍东问道。 霍东点头:“没错,就是孙承宗,英武不凡,哪像西席么,那气质,简直就是个沙场的将军……他见公公昏着,说晚间再过来的。” 说着话,一名狱卒从外跑了进来,凑到霍东耳边嘀咕两句,霍东一笑,冲陈默道:“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孙承宗来了,外边候着呢,小人去叫他……药还得等会儿,公公叮嘱他别忘了添柴便是!”说着跟那狱卒出了门,也不落锁,任其敞着,工夫不大,便见孙承宗快步而来。 “兄弟,你受苦了!” 人未到,声先至,陈默挣扎着起身,被快步进门的孙承宗疾行几步扶住:“别起,躺着就是……今早才听说灯市那边出了事儿,现在外间都议论呢,说兄弟是冤枉的。听说过王世贞吧?领着一帮子文人闹到了刑部大堂,新任潘大司寇焦头烂额,低头哈腰央了好久才将其打发了走……受苦受怨先别提,兄弟这名气如今可是声震京师,再无一人不识了。” “呸,”陈默忍不住瞪了孙承宗一眼:“那夜不辞而别也就算了,既知兄弟蒙冤,怎么这早晚才来看咱?亏咱叫你一声‘大哥’了。” “这你就冤枉为兄了,”孙承宗叫起了屈:“本该早就来的,先跑了一趟潇湘苑,等再来时,你已被人打晕了……” “潇湘苑?”陈默听着像是烟花之地,忍不住打断了孙承宗:“你还有心……?” “你倒是等为兄把话说完啊,”孙承宗不悦的白了陈默一眼:“昨夜东厂的于鹏飞去房大人府上了。灯市之上,不是有人闹事,被你下令杀了几个,又抓了几个么?其中有一个叫费远宏的,是房大人府上的管家。你以为他们为什么敢一直关着你不放,跟这费远宏有直接的关系。房大人的名声你自然是听说过的,大公无私,两袖清风,这费远宏是伺候房大人十多年的老人儿,受其影响,持身甚正,名声一直不错,不过为兄恰好知道他不久前稀罕上了潇湘苑的一个姑娘,据说那姐儿已经怀了他的孩子,他急于替其赎身……” 说到这里,陈默已然明白了孙承宗的意思,感动之余问道:“如此说来,大哥定是有了把握,这才来见咱了?” 孙承宗嘿然一笑:“你说呢?咱打听到那个姑娘果然最近被赎了身,又探明她新近的住所,这才赶着来见你,谁知道你已经被人……”他瞥了陈默周身的白布一眼,住口不言,转而骂道:“一伙子草菅人命的王八蛋,有朝一日咱要掌了权,非他娘的好好收拾他每不可!” “大哥放心,会有那一天的!”陈默说道,咬了咬牙:“不光这些人,咱大明看着一片太平,其实已然烂透了,想要改变,非得大动干戈不可。你可知道,就为了阻止圣驾发兵东北,那些人竟然无所不用其极,烧了奉天殿不算,昨夜还妄图制造混乱,以乱民心,其心其行,简直牲畜不如啊!” “还有这等事?”孙承宗瞪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 陈默忙将那晚连翘的话,并昨夜之事备细说了一遍,末了说道:“你想啊,奉天殿失火,隔了没几天,朝贺大典上便有人当面指责今上失德。好不容易老子整出了个热气球,希望改变圣上面临的困境,他每便又不惜错杀平民,妄图祸乱民心。再有,月仙楼李九妹的丫鬟曾告诉咱,说魏允祯前几日曾经在楼里醉酒,说出了‘灯市火海,生灵涂炭’的话头,这一宗宗联系起来,还不显而易见么?” 孙承宗连连点头,突然说道:“如此说来,只要揪出幕后黑手,兄弟的冤屈自然可解,对吧?” 陈默点头:“当务之急,是立刻拘捕魏允祯,控制费远宏的相好,顺藤摸瓜……” ☆、第四十六章 挖坑 “琪儿,你怎么了?打从宫外回来就一副丢了魂儿的模样?”李太后已经注意思琪很久了,眼见她第三次被针扎破了手指,再也忍不住,出言问道。 “啊?”思琪本在吮吸手指,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没事儿……” “还说没事儿?”李太后埋怨了一句,说道:“你不是说已经关照过那司狱,让他好好照顾少言么,还有什么好担心的?你也是,明明稀罕的要死,偏又躲着不见,真不知道你咋想的。” “奴婢还能咋想?”思琪明眸中倏地闪过一丝哀怨:“都是命,奴婢只盼着他好好的,也就知足了,双宿双飞是不敢想了,没的让别人笑话他。” 这是她第一次对人坦诚心迹,说罢不知想到什么,俏脸飞过一丝红晕,又倏地逝去,重又恢复了冰冷。 “原来你在担心这事儿,皇帝当初将你嫁给张鲸,不过一时之气,当晚不就将他最喜欢的那块盘龙佩赏给你了么?所以,你跟张鲸的婚事,做不得数,只要你点头,哀家亲自给你跟少言主婚,看谁敢笑话?” 李太后失笑说道,听思琪为陈默考虑如此周到,已经彻底断了再撮合她跟朱翊鏐的心思。 “奴婢这婚事跟宫里头那些对食儿的还不一样,万岁爷亲自赐婚……”思琪心有怨气,忍不住说道,猛的记起身份,不敢再往下说,叹了口气:“娘娘恕罪,奴婢……如今他身蒙冤屈,身陷囹圄,一切,还是等着他沉冤昭雪再说吧。” “说的也是,”李太后点了点头,问道:“他在牢里还好吧?” “还好。”思琪眼睛微眯,却未提到陈默被打伤之事,生怕李太后派太医去探视。想起不久前脱下陈默裤子那一幕,饶是时间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她仍旧脸热,恐李太后发现异状,急忙低下了脑袋。 陈默被打,险些丧命,这事儿被张鲸主动汇报了朱翊钧,朱翊钧怒不可遏,命人去叫潘季驯,憋着劲儿要治他个管教不严之罪,反倒对张鲸没说什么。 张鲸暗暗得意,心说当初多亏多了个心眼儿,将陈默送到了刑部大牢,现在多好,既收拾了陈默,还让潘季驯吃挂落,真是一石二鸟。一时间,他还真的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不过当他想起张文汇报,思琪出面帮过陈默,又忍不住恼恨起来,目光阴郁,双拳握紧,长长的指甲陷入肉中而不自知。 “万岁爷息怒,现在已经是戌时了,天色已晚,只为陈默被打,就急慌慌的将潘大人招进宫,怕是……”陈矩在旁相劝,狭长的眼睛微微眯着,话未说尽,意思却十分明白。 朱翊钧一琢磨,宫门已经下钥,硬要招潘季驯入宫,确实有小题大做之嫌,顿时迟疑起来。 “其实万岁爷您这是关心则乱,”陈矩扫一眼张鲸,劝说道:“管牢的那些狗才们其实也不容易,当地方官能搜刮地皮,当带兵官能吃空额饷银,他每管着大牢,自然就只能吃犯人,这事儿张公公最清楚,对吧?” 见陈矩望向张鲸,朱翊钧也望了过去。 张鲸一时间想不通陈矩为何将话题扯到这上边,却又无暇仔细琢磨,只能顺着陈矩点点头:“是有这么回事儿,咱每这些人有万岁爷赏赐,吃用不尽,底下人俸禄低,尤其是管大牢的,抓了犯人,不免用些手段,榨些好处,只要不过分,老奴这里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所以嘛,东厂如此,北镇抚司如此,刑部大牢如此,天下的大牢莫不如是,若想不吃苦头,只能不犯事……少言当街杀人,罪在不赦,受这些苦头,倒也全怪不得潘大人。” 可陈默是冤枉的啊,这事儿暖阁内的四人全都知道。陈友不解,寻思:义父这是怎么了?怎么替老张鲸说话呢? 张鲸跟朱翊钧也挺诧异,朱翊钧没说话,张鲸说道:“当初咱家将陈默押送刑部大牢,还怕陈公公误会,如今听陈公公说话,深明大义,倒是咱家想多了。” “张公公有此一想也属正常,”陈矩接过了话头:“谁让陈默是咱家的义子呢?易地而处,咱家也得考虑张公公的感受啊。”说着一顿,话锋一转: “说到这儿了,陈默当街杀人,确实有邀功献/宠/的嫌疑。不过,咱家也听说,还是有不少人替他说话的,比如凤州先生(王世贞字元美号凤州),比如锦衣卫千户赵振宇……当然,赵振宇亲身参与灯市杀人案,举证不足为凭,但总的来说,陈默杀人一案,大有商榷之处,还该着有司加紧审理,有罪治罪,若是冤枉,趁早还他清白才好……” “说的在理。”朱翊钧这才明白陈矩兜兜转转大半天,原来还是担心张鲸暗中捣鬼,夜长梦多,扫了眼脸色不佳的张鲸,顺手推舟说道:“就明日吧,三法司会审,东厂跟锦衣卫也参与,尽快查明真相。” 有费远宏在手,张鲸胜券在握,自无不可,陈矩却道:“恕奴才直言,三司会审,怕是有些不妥……” 朱翊钧有些不悦,目视陈矩:“为何?” 陈矩眉头一挑,毫不畏惧,说道:“万岁爷您想啊,少言怎么也曾当过您的贴身宦官,真要任凭他每审问,万一有哪个不长心的,问到什么宫闱秘闻……?所以,依着奴才,这案子,还该咱每内廷审理为佳,万岁爷便是想旁听,也方便些。若实在想示之公平,大不了让内阁的辅臣主审,在让刑部潘大人旁听,也就是了。” 陈矩说的十分有道理,朱翊钧转怒为喜,从善如流,点点头:“万化这是老成谋国之言,朕就依着你,”沉吟一下,说道:“听说首辅身体不适,这事儿就不劳烦他了,明日下旨,请申先生入宫主审,张宏跟潘季驯陪审,地址么,就在养心殿吧!” “万岁爷圣明!”陈矩跪了下去,又问:“反正也是无事,奴才浅见,不若让有头脸的太监们都来旁听,若陈默当真有罪,当场杖杀,对大家也是个警醒。” 朱翊钧张鲸同时一怔,旁边的陈友却已经佩服的五体投地,迫切的渴望着第二日早日到来了。 P:推荐票……太少了…… ☆、第四十七章 黄雀在后 陈默当街杀人一事要在养心殿审理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等不及第二日天明便传遍了四九城——公道自在人心,听说此事乃朱翊钧钦定,联系前几日他乘坐热气球首飞巡空之举,一时间称颂声四起,“天子圣明”声中,让他的威望一下子达到了巅峰。 孙秀得到消息的时候还在福源居,闻言酸溜溜说道:“皇爷对那小子倒是真的好,生恐他再受罪,紧着就要审理……选养心殿,怕是还要旁听吧?” “可惜啊可惜,有费远宏他每的名声在那儿戳着,又有众多的证词,除非皇爷极力包庇,不然谁也改不了陈默趁乱杀人,邀功献/宠/的事实……说起来,这次张公公倒是帮了咱每的大忙啊。” “也是陈默咎由自取,”孙福看了孙德胜一眼,一边给孙秀拿捏肩膀,一边说道:“本来咱每计划的好好的,奉天殿一场大火就能迫使皇爷改变发兵辽东的主意,偏他凑热闹,非整出个劳什子孔明灯不说,又在灯市上坏咱每好事,加上前番抢了义父惜薪司掌印的职位,若是再不给他个教训,日后咱每还真没法儿在这皇城混了。” 孙秀点头:“说的不错,这一回,就算有皇爷跟太后老娘娘护着,咱家也要给他个难忘的教训……就只可惜王富贵没能杀了他,不然更热闹。” 一想到没能让张鲸吃到挂落儿,他就恨恨不已,骂道:“王富贵那个杀才也是没出息,屁大点儿事都办不好,白瞎那一千两银子了。” 听到“一千”二字,孙福心中有鬼,急忙接过话头:“可说是呢,孩儿只怕王富贵有顾虑,特意多给他银子,竟然还没成事……这事儿都怪孩儿识人不明,可惜让那小子给跑了,不然非得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咱每既想杀陈默,又想隐在幕后,确实只有那王富贵最合适办这事儿……不过这小子倒也机灵,定是怕咱家怪罪……算了,天下事哪有顺顺当当的,先让他张狂些日子,待咱家腾出了手再想法儿收拾他!” “对了,今日怎么没见魏大哥啊?”孙德胜突然问道,这几日几人每日碰面商议,乍然不见,让他十分奇怪。 “准是又去月仙楼浪了,大哥不知道,魏允祯那小子最近迷上了月仙楼的李九妹,今日初九,是那李九妹登台献唱的日子……说来也怪,那李九妹不过一个窑姐儿,神秘兮兮的,听说大多人连面都没朝过,短短两年,竟然也混出了偌大的名头……” “这你就不懂了,”听话头扯到了李九妹,孙秀不禁来了兴致:“那丫头嗓子确实不赖,声音像带着钩,挠的人心里头痒痒……世人都有贱骨头,越得不到的越好,那丫头算是摸清人心了,咱家琢磨着,她这么点岁数,应该还没这份心机,背后定有高人。” “高人?”孙德胜孙福同时一怔,越琢磨越有道理,不禁同声问道:“会是谁呢?” “你俩问咱家啊?咱家还不知道问谁呢!”孙秀没好气的说道,扯回了话题:“不说她了,孙福,盗书的事儿有进展了么?”这是他的心病,一日不解决,连觉都睡不踏实。 “那人今日后晌出城了,孩儿收买的那人跟着,一直还没通信儿,不过他是从北安门出的城,孩儿猜着,许是回辽东也说不定……孩儿琢磨着这是个好机会,已经派人追了出去,杀人夺书……” “办的好!”孙秀重重一拍躺椅把手,倏地直起了身子,咬牙切齿说道:“人手够不,不够的话咱家想办法,绝对不能让他再回城,也不能让他到达辽东!” “义父放心,孩儿将咱这儿的护院全都派了去,刘胡子带队,二十多人还杀不了一个?” “嗯!”孙秀点点头,心头顿时一松,重又躺了回去,悠然道:“杀了他,咱家明日可以安生看戏喽!” 内东厂离着张府不远,从东华门出来,张鲸没急着回府,而是先去了内东厂,进了以前冯保的值房,不等坐到那把雕花檀木高背靠椅上,便听到了张文在外边求见的声音。 “进来吧!”张鲸提声吩咐道。虽然已经坐了好多天这把靠椅,可每次坐到上边,仍旧让他有种志得意满的感觉——张宏虽然是他的师傅,毕竟上了年岁,黄土已经埋到了脖子,过得两年或死或退,司礼监掌印的职务还不是他囊中之物么? “老祖宗,查清楚了,如您所料,灯市那场乱子,还真的跟孙德胜脱不开关系,嗯,确切的说,一切都是孙秀的手尾……” “怎么讲?”张鲸被张文的话拉回思绪,好奇的问道。 “是这么回事儿,老祖宗还记得前些日子下头报上来的那个冯记铺子的掌柜冯茂祥么?如今已经查明,此人原籍苏州,家底儿殷实,祖上与人结仇,为避祸,举家北迁,做起了皮货生意……” “说重点!”张鲸不悦的截断张文。 张文吓了一跳,急忙切入正题:“其实这人表面上是冯记铺子的掌柜,实底儿上他妹子是建州右卫指挥使阿台的三房,算是阿台的大舅兄……” “你的意思,他跟孙秀勾结到了一起?”张鲸毕竟不笨,见张文点头,耸眉问道:“如此说来,那奉天殿的大火也是孙秀搞出来的喽?还有那一干子科道言官儿们,为的便是阻止皇爷北征?” “老祖宗明鉴,孩儿刚刚查明,那魏允祯原来已经暗中认了孙秀做义父,虽然还没确切证据证明奉天殿的火灾跟孙秀有关,却也八/九不离十,只等抓了那冯茂祥,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抓冯茂祥?” “是,”张文慌忙解释:“今日后晌冯茂祥从北安门出了城,随后福源居的孙福就派了二十多人尾随而去,孩儿猜着许是那冯茂祥手里捏着孙秀什么把柄,便也派了一队人马……” “做的好!”张鲸夸赞一句,问道:“是谁带队?” “王东升!”张文快速说道,接着又道:“不过孩儿发现,锦衣卫也有一队人马出了城,像是骆思恭的人……” “骆思恭?”张鲸皱眉凝思,少顷倏地一挑眼眉:“沈鲤好像去过骆思恭府上对吧?不成,骆思恭怕是被沈鲤说服了……冯茂祥其人太过重要,必须得掌握在咱每的手里,去,多带人马,星夜驰援,抢不到人,就杀了他!” ☆、第四十八章 殿审 思琪昨夜睡在张府,半夜才听张鲸回来,天刚亮便又兴冲冲的出了门,寻思着今日养心殿审理陈默的案子,不禁暗暗忧心,沐浴焚香,观音像前默默祷告了近半个时辰,这才起身,换了衣服出府,去慈庆宫寻李太后。 到了慈庆宫她却扑了个空,听宫娥说,李太后跟华富贵春桃等人都去了养心殿,忙蹙身出殿,又往养心殿赶。 刚进养心门,思琪老远就看到张鲸站在覆仁斋正门廊子里,对面站着孙秀,正说着什么,旁边却无旁人,不由好奇,趋步上前,不等走近,就见孙秀纳头跪倒在张鲸面前,隐隐传来一句:“……自今日始,奴才鞍前马后,一切以厂公马首是瞻……”愈加奇怪,寻思道:“这孙秀好歹也是司礼监秉笔,一衙掌印,即使张鲸如今权重,也从无自称‘奴才’的例,今日这是怎么了?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思琪在这边嘀咕,那边张鲸已经瞧见了她,神色愈加傲然,淡然吩咐垂头丧气的孙秀起身,迈步走下廊子,迎着思琪上前:“琪儿,你咋来了?” 一蹙眉头,思琪面如寒霜,不答反问:“太后娘娘呢?” “正殿陪皇爷说话呢,”孙秀插口,躬身冲思琪行礼,正要说些讨好的话,抬头见思琪已翩然而去,不禁暗恼,瞥了眼脸色铁青的张鲸,说道:“怎么能这样?恕奴才说句不中听的,厂公莫非真就一直这么由着嫂夫人……” “哼——”张鲸鼻孔发出声音,打断了孙秀,眯眼说道:“不要妄图挑衅咱家,别忘了,冯茂祥如今在谁手里……” 孙秀悚然而惊,低下了脑袋:“奴才不敢,奴才不敢……奴才只是替厂公打抱不平。” “说到这里,咱家倒要好好谢谢你,走吧,申阁老快到了,咱家倒要看看,这一回,谁还能救的了陈默?” “厂公放心,奴才找的那些人绝对可靠……”孙秀哈腰跟在张鲸身后向正殿行去,嘴里也不闲着:“除非皇爷一意孤行,不然的话,这次陈默必死无疑。” 张鲸不置可否,眼见正殿门口思琪正跟春桃说话,不禁攥紧了拳头。 陈默是被骆思恭亲自从刑部大牢接进皇城的,同行的还有刑部尚书潘季驯,以及一整班大汉将军——赵振宇那班大汉将军参与了灯市杀人一案,张鲸虽然吩咐不许难为赵振宇,不过,陈默都被关着,他们自然也不例外,被关在东厂诏狱。 这班大汉将军也是熟人儿,为首锦衣卫指挥佥事,便是那晚执行廷杖之人,陈默刚知道他的名字,朱轶修,也是名门之后,成国公朱希忠最小的儿子,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的亲侄子,论家世,比着赵振宇强着不是一点半点。 其实大汉将军是天子亲军,能够当选的,家世就没有差到哪里去的,这点并不奇怪。 骆思恭只奇怪朱轶修他们对待陈默的态度。要知道这些人平日里总是一副眼高于顶目空一切的架势,后宫一般的宦官还真不放在他们眼里,偏偏对待陈默却十分殷切,恭恭敬敬不说,知道他不/良于行,还特意拆了门板,纡尊降贵的抬着。 “其实骆大人用不着奇怪,”朱轶修仿佛能看透人心,回头看了一眼门板上闭眼假寐的陈默,说道:“这人别看年岁不大,还是个宦官,却是个有骨头的汉子,那晚廷杖,整整三十九杖,除了头一杖太过突然,嚎了一声,一直到廷杖结束,就再没吭过一声……” “还有此事?”陈默被贬人尽皆知,廷杖之事,知道的人却并不多,骆思恭还是头一遭听说,想象着廷杖之刑的酷烈,忍不住心一抽,有点不敢相信。 “骆大人不信?”朱轶修一笑,扭头冲后努努嘴:“看看他裹的那身白布,听说是饱吃了一顿‘盐水烧笋’,这半天了,你听他哼过一声么?” “盐水烧笋”就是蘸着盐水抽鞭子,骆思恭身为锦衣卫南镇抚司指挥同知自然知之甚祥,闻言咂了咂嘴巴:“别说,光看着皱眉了,还真没听到他嚷疼……宫里头那帮子阉宦每本官见多了,一个个娘兮兮的,如他这样的还真不多见。” 说到这里一叹:“可惜啊,本官有负沈大人重托,没能抓住那个冯茂祥,此次进宫,这陈少言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出来……” “哦?”朱轶修只是单纯的钦佩陈默的为人,具体的事情并不清楚,闻听此话,不由好奇的望向骆思恭。 那日骆思恭答应了沈鲤的求助,秘密的扣押了魏允祯,顺藤摸瓜,查到了朱茂祥的头上。可惜昨夜派人去追,半途碰到了东厂的于鹏飞跟张文,带头的千户不敢得罪,无功而返,惹得他大发雷霆,却也于事无补,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朱茂祥落到了张鲸的手里。 骆思恭与锦衣卫指挥使刘守有面和心不合,一直希望拉拢中军都督府左都督,兼掌锦衣卫事的左都督朱希孝的这个侄子朱轶修,只是苦无机会,如今闻听朱轶修话里话外对陈默十分佩服,自然要抓住良机。 “是这么回事……”他简略的讲述了一番,不仅提到了沈鲤,还提到了赵振宇:“你也知道,犬子跟陈默一直关系不错,如今受其牵连,也被关进了东厂,本官如今是既愧沈大人,又愧犬子啊,早知如此,昨夜说什么也得亲自出城……” 朱轶修嘴角轻轻一抽,不屑笑容一闪而逝:“骆大人已经尽力了,陈公公跟赵兄知道这些,绝对不会埋怨您的……不是还有那魏允祯么?有他作证……” “孤证难立,只他一人,怕是不足为凭啊!”骆思恭叹了口气。他是了解张鲸实力的,也知道张鲸与陈默之间的龌龊,心里隐隐有些后悔掺和了进来。 “骆大人勿需担心,就算张公公可以证明灯市上死的抓的那些都是好人,陈默顶多也就是个误杀,有陛下跟李太后,还有热气球的那个大功劳在,他跟赵兄都不会有事的。” 骆思恭点点头,叹了口气:“本官倒不如何担心犬子,本官只担心陈默,毕竟那张公公对他恨之入骨,就算杀不了他,怕也不会让他好受啊!” 朱轶修随着一叹,想起那晚跟朱希孝的长谈,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第四十九章 殿审 养心殿审案尚属首次,申时行跟潘季驯都觉得朱翊钧此举有些儿戏。不过,二人都是有城府的人,自然不会宣之于口。 审案的地点选在前殿东配殿覆仁斋,正厅之内靠东摆了两张长条桌子,申时行居中而坐,左右分别是潘季驯与司礼监掌印张宏。 南北各摆了一溜椅子,张鲸,华富贵,张诚,孙秀,陈矩,田义等一干有头脸的太监分别就坐,就连缠/绵病榻二十多天的高忠也被抬了来,加在一起足有十数人,神色各异,交头接耳的小声谈论着,等待里间儿旁听的朱翊钧的命令。 不知为何,虽然早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也不杀陈默,朱翊钧却仍旧有点紧张。望一眼对面闭目凝神安然坐着的李太后,再扫一眼李太后旁边的思琪跟春桃,他咬了咬牙,冲门口站着的陈友点头。 陈友知机,匆匆出了里间,走到申时行旁边附耳说了一句,便见申时行拿起醒木一拍,威严喝道:“带人犯陈默!” 声音既落,早就已经等在外边的大汉将军急忙将陈默抬进了正厅。 门板落地,陈默在大汉将军的帮助下坐起身来,冲着正中的三人一拱手:“小人陈默,参见大人,参见老祖宗,请恕小人有伤在身,不能全礼之罪!” “无妨!”潘季驯心中有愧,抢着说道。 这还是他第一次看到陈默,不禁上下多打量了几眼,见其身裹大氅,裸露在外的手脚之上缠着厚厚的白布,微皱着浓眉,眉间一点嫣红,眸子黑白分明,鼻梁挺直,虽面色苍白了些,仍旧与其他宦官不同,少了些娘娘腔,多了些英武之气。 申时行同样在打量陈默,其实不仅仅他俩,厅中所有的人都在打量陈默——因为一个小火者,这么多跺跺脚紫禁城都要颤上一颤的人物齐聚一堂,打从太祖立朝,今日可是头一遭。 “正月初八夜,灯市初开,偶有火灾,你不问青红皂白,指示大汉将军斩杀数人,其中包括卖灯的商家,饭馆的跑堂,天桥耍杂耍的老者,甚至亲自杀了一人,这事可是有的?” 申时行头戴乌纱,身穿一品仙鹤绯袍,面无表情的问道,边问,边不落痕迹的扫了张鲸一眼。 陈默知道今日审案的人都是谁,闻言道:“回阁老,有的!” “那魏允祯等科道言官参劾你故意杀人,争功邀宠,也是真的了?” 申时行这个问题一抛出,里头的朱翊钧暗暗点头,张鲸孙秀等人却耸起了眉,忍不住对视了一眼。 知道张居正是你的坐师,知道你跟冯保走的近,可也不能这么帮着陈默吧? 张鲸心头暗火,视线从孙秀那里挪开,望向张宏,略眯一眯眼,暗道:“老东西,你这陪审官儿是看戏的不成?” “小人冤枉,阁老莫听他每搬弄是非,当时情形,灯市之上的老少每瞧的清楚,随便找几个来问问,便知端倪……” “住口!”张宏已经七十多了,苍白的脸皱的像块缩了水的苹果皮,说话都有气无力,却在得到张鲸暗示之后,不得不出口喝止了陈默。没办法,他虽然不想再参合后宫的是是非非,可他毕竟老了,日后还指着张鲸,实在是不敢得罪啊。 “无端杀人,竟然还敢颠倒黑白?来人啊,传房守士费远宏孙承宗!” 张鲸看着陈默面色大变,心中暗乐,却不知道陈默在惊讶什么。 工夫不大,三人在大汉将军的带领下进了正厅,陈默回头望去,正瞧见孙承宗冲他挤眼,不禁会心一笑,心说这孙承宗也够坏的,胆子还挺大,居然也跑去“作证”,就不怕得罪了张鲸,以后日子不好混么? 其实证据供词都在桌子上摆着呢,见张宏这么快就把房守士等人招了进来,申时行忍不住暗暗叹息了一声,问道:“房大人,旁边那人可是贵府管家?” 房守士点点头:“正是!” “费管家平日人品如何,可有劣行前科?” “没有,费管家跟着下官十多年了,人品端正,决无劣迹!” “你叫孙承宗?”申时行望向孙承宗。 “正是学生!”孙承宗十六岁就中了秀才,如此自称,倒非自抬身价。 “你与费远宏认识多久了?” “回阁老,一年多了!” “此人人品如何?” “人品端方,温良谦恭,是个难得的好人!” 瞥眼见张鲸面有得色,申时行忍不住皱了皱眉,望向陈默:“听到了么?这位费远宏便是那晚你所说的那些闹事者之一,你还有何话说?” “小人冤枉,当时情形危急,错抓了好人也未可知……”陈默说道,寻思:“孙承宗搞什么鬼?这个时候不是该翻供么?” “大胆,人证俱在,还敢狡辩?欺咱每不敢动刑么?”张宏抢在申时行发话之前说道。 “内相老公公高看小人了,小人可不敢这么想,小人只是觉得,某些人威势无两,简直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不但可以颠倒黑白,将小人的功劳凭空抹去不算,还能指使老祖宗您这样的人物,实在是……” “有罪便是有罪,少在那里指桑骂槐!”孙秀忍不住插口,却被张鲸狠狠瞪了一眼,倏地一惊,顿时醒悟,拍马屁拍到马腿上了,这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么?连忙住嘴,闹了个脸色煞白,低头不敢看张鲸。 这情形看的厅里所有“公公”们心里一惊,暗暗奇怪:这俩人什么时候搅和到一起去了?冯保一去,张鲸本就实力大涨,如今再多个孙秀,日后还有谁能跟他抗衡呢?对于陈默,不禁暗暗可怜起来——可惜了的人才了,偏偏得罪了张鲸,瞅他这架势,恐怕不仅仅是为了仇恨,还怕你日后尾大不掉,要将你扼杀在萌芽之中啊。 “本官没问到话的,休要喧哗!”申时行暗暗佩服陈默的胆量,眼见张鲸作势要言,抢先说道,顿时将张鲸到了口边儿的话噎了回去。 申时行是主审官,这话占在理上,张鲸顾忌里间儿的朱翊钧,不敢多言,咬着牙气哼哼的将刚刚欠起的屁股坐回了椅子,眼神却递给了张宏。 张宏知道自己这“好徒弟”的心思,不得不继续当恶人:“申阁老说的是,你每不得再胡乱插言,知道么?”扫一圈众人,视线最终落在陈默身上: “小子,休要逞口舌之利了,你灯市杀人,其心叵测,其罪当诛,早早认罪,皇爷念及旧情,宽大为怀,发落或可从轻。一意抵抗,恢恢律法,莫非尔真以为虚设不成?” 无论怎解释,费远宏等人的证词对于陈默来说都十分不利,何况还有其他人的供词。所以张宏此话一说,几乎所有人都认为已经尘埃落定,思琪都在考虑怎么向朱翊钧求情,而张鲸孙秀也得意的对视之时,厅中突然有人说道: “老爷且慢定论,草民有话要说!” ☆、第五十章 殿审(3) 声音不大,隐隐有些颤抖,听在众人的耳朵里,却如凭空响起了一道炸雷。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聚集到了声音的主人身上,便连里间儿的朱翊钧都忍不住站起了身。 “怎么回事?”李太后面色仍旧古井不波,活像一尊端庄美丽的菩萨,却睁开了眼睛。 “奴婢去看看!”春桃快步走到门口向外张望,不等回来汇报,便听张宏惊疑不定的说道:“费远宏?你有什么话说?” 朱翊钧下意识的站起身,快步走到春桃身后,凑近纱幔向外打量,发现挨着陈默跪在地上的一名中年人正好叩下头去,厅中众人神色各异,尤以孙秀张鲸为甚,倒是陈默陈矩,老神在在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禁好奇:莫非这父子俩还有事儿瞒着朕不成? 就在朱翊钧胡乱猜测的空当,费远宏已经直起了身子,先瞥了旁边的孙承宗和房守士一眼,这才缓缓说道:“回老爷,草民确实有话要说,”说着挪动膝盖,变成面朝陈默,砰砰连磕了两个响头:“这位小陈公公,让您蒙受不白之冤,草民给您磕头了……” “到底怎么回事?还不速速道来?”申时行早就发现了张鲸和孙秀神色有异,抢在张宏发话之前,厉声打断了费远宏。 “回阁老,”费远宏挪动膝盖转身,瞥一眼满目喷火的孙秀,猛一咬牙,飞快说道:“前番草民说了慌,陈公公没有抓错人,灯市那夜,草民确实受人指使,意图纵火,目的就是制造混乱,转移百姓的视线,让万岁爷爷飞天巡空劳而无功……” “何人指使?前番为何说谎?”潘季驯追问道。他一直以为此案的突破口在骆思恭那里,想不到却从费远宏这发生了转机,虽一时间猜不出这戏法儿如何变的,心情却十分振奋。 “是他!”费远宏一指孙秀,咬牙说道:“草民是受他的指示……” “胡说八道,血口喷人!”孙秀再也无法忍耐,气急败坏的站起来,怒视费远宏:“说,谁收买了你?给了你多少好处?为什么要诋毁咱家?” “是你的义子孙福收买的咱,说只要咱听话,就出钱帮着咱替潇湘苑的柳嫣赎身……”费远宏说着话不知怎么触动了心事,泪流满面,一头扎在面色铁青的房守士旁边:“老爷恕罪,老奴罪该万死,让老爷蒙羞了,可老奴三代单传,翠儿又一直无出,眼瞅着老奴也是快五十的人了,老奴实在是怕绝了后啊……呜呜呜……” 说到最后,他已是恸哭失声,不能自己。 不知道别人怎么想,陈默其实能够理解费远宏此刻的心情。一个能够让人夸赞人品端方温良谦恭的人,想来定是个爱惜名声胜过性命的,却因为害怕无后,而出卖了自己的良心,其内心的煎熬可想而知。 这哭声中,除了后悔惭愧,还有解脱吧? 陈默暗暗叹息着望向孙承宗,恰好他也看过来,视线交汇,缓缓的长吁了一口气。 费远宏错了么? 陈默说不清楚,他只能从房守士与孙承宗的表现来分析,二人对于费远宏其实是同情的。他又何尝不是呢?易地而处,他也不能保证绝对不出卖良心啊。 对与错,绝大多数时候只取决于所处的位置,位置不同,评判的标准自然也无法统一。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孙秀又是震惊又是愤怒,说话都有些语无伦次起来,看的张鲸直皱眉,转移视线,眯眼望着孙承宗与房守士。到现在这个时候,他要是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真就该买块豆腐撞死算了。 “终日打雁,想不到今日被雁啄了眼!”他暗暗咬牙发狠,却也并不如何担心,毕竟还有别人的证词,一个费远宏而已,还翻不了天。 “啪——”张宏抄起申时行面前的醒木重重拍在桌子上,清脆的声音顿时让大厅一静。 “孙秀,退下!”张宏喝道。 孙秀惊觉乱了方寸,狠狠瞪了费远宏一眼,默默退了回去,却没敢看张鲸。 “费远宏,你说你受孙福指示,可有证据么?”张宏问道,不等费远宏回答,又道:“你知道孙秀是什么人么?是皇爷亲封的惜薪司掌印,对皇爷忠心耿耿,灯市作乱,他有什么好处?” “是啊,没道理嘛!”旁边有人小声附和,窃窃私语声四起,这一次,张宏却并未喝止。 里间朱翊钧看到这里,也有些奇怪,他自问对孙秀不薄,当初冯源被太后杖毙之后,就有意让孙秀接掌惜薪司掌印之职,没道理跟他对着干才是。 可看费远宏那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模样,也不像说谎啊?再说了,假如这一切是陈矩帮着陈默搞的鬼,这样的伎俩,也不附和陈矩的水准嘛! 朱翊钧发现越来越糊涂了,真有种挑帘而出,亲自审理的冲动。 费远宏不知道孙秀跟冯茂祥之间的交易,被张宏连番几个问题问的目瞪口呆,忍不住望向了孙承宗。 “老祖宗不是问孙公公有什么好处么?”眼见得张宏三言两语扭转了劣势,陈默心知再不掀底牌就晚了,朗声插口,悠然说道:“老祖宗这问题问的好,这好处啊,费远宏自然是不知道的,不过恰恰相反,小人却略知一二。” “哦?”张宏一怔,忍不住瞥了张鲸一眼,见其面色不变,略略安心,格格一笑道:“说来听听!” 旁边申时行与潘季驯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底发现了一抹惊奇。 “孙公公的好处么,老祖宗且容小人稍后再秉……申阁老,老祖宗,潘大人,小人有重要的证人,还望三位允其上殿,一切自然真相大白!” “还有此事?速速传来!”潘季驯抢着说道。 张鲸望向孙秀,见其惊疑不定,好像并不知情,不禁好奇:这小子搞的什么鬼?没听说还有证人啊,会是谁呢? 陈默胸有成竹的样子十分唬人,不光张鲸孙秀,所有人都在猜测他所说的证人究竟是谁。 这当口,陈矩忽然站了起来,冲申时行潘季驯张宏一拱手,也不多言,冲门口站着的一名小宦官招手:“去,叫连翘进来吧!” 连翘是谁? 厅中众人面面相觑,包括孙秀张鲸,全都没有听到过这个名字。孙秀提着的心落了下去,张鲸却不知为何,突然有种危机迫近的感觉…… ☆、第五十一章 殿审 “连翘是谁?”李太后隐隐觉着有些耳熟,忍不住低声问旁边的思琪。 仁寿宫是前朝太妃的住所,平日里李太后少不得赏赐些锦缎瓜果之类,思琪常去,对连翘并不陌生:“娘娘,要是奴婢没猜错,这个连翘应该是仁寿宫的宫娥,人挺老实……” “仁寿宫?还挺老实?那叫她来做什么?”李天后不解的打断思琪。 “奴婢也不清……对了,”思琪恍然想起一事,玉容色变:“奴婢听说,连翘有个对食,就是那个奉天殿负责长明灯的丁顺……” “丁顺不是畏罪自杀了么?”李太后嘀嘀咕一句,黛眉猛然一挑,凤目圆睁:“难道……?” 二女胡乱猜测不提,工夫不大,便见一名身穿绿色袄裙的女子低头迈着碎步进殿,盈盈跪倒在陈默身后:“奴婢仁寿宫连翘,参见大人,参见老祖宗!” “免礼,起来说话!”申时行和蔼的冲连翘说道,从陈默的表情,他敏感的意识到,那个费远宏充其量不过是个障眼法,这个最后被陈默推出来的连翘,才是决定胜负的强大一击。 连翘有些胆怯的扫了厅中众人一眼,起身又往陈默旁边靠了靠,这才感觉心里踏实了些。 “连翘你别怕,中间那位是申时行申阁老,左边那位是刑部尚书潘季驯潘大人,你不是有冤屈么,如实讲出来,两位大人一定会替你做主的!” 陈默声音不大,却足以让厅中所有人都能听到,不由同时望向故意被他忽略的张宏,果见其嘴唇微颤,面色发暗,显然被气的不轻。 陈矩皱了皱眉,忍不住瞪了陈默一眼。 陈默知道陈矩的意思,心说人家都快骑到脖子上拉尿了,老子再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日后还怎么混? 不为所动,陈默避开了陈矩的视线,落在孙秀的脸上,见其侧耳听着张鲸小声嘀咕,看都不看这边,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不禁暗笑着收回视线,回望连翘: “说吧,将那晚你跟咱家说的统统说出来,放心,众目睽睽之下,他每不敢如何你的!” “嗯!”连翘点了点头,先扫了一眼孙秀,这才轻启朱唇说道:“回各位大人各位公公,奴婢是仁寿宫伺候太妃每的宫娥,十一岁入宫,至今已经九年。奴婢长的不漂亮,手脚又笨,没福伺候万岁爷爷,便学着其她姐妹们,找了个对食,是奉天殿负责长明灯的小火者,姓丁,叫丁顺……” “等一下,你啰啰嗦嗦说了一大堆,跟陈默的案情有关系么?”眼见得张鲸跟孙秀同时色变,张宏不得不出声打断了连翘。 连翘被吓了一跳,喏喏两声,不知如何是好。 陈默见状,只能朗声开口:“老祖宗稍安勿躁,连翘还没说完,你怎么就知道她所说的跟小人的案子没关系?”说着一顿,见连翘仍旧低着脑袋不敢说话,暗恼的同时,索性说道:“连翘胆小,干脆小人替她说了吧,她那对食儿根本就不是东厂报上去的那般‘畏罪自杀’,而是被人活活逼死的。而所谓的奉天殿火灾,也根本不是丁顺所为,而是有人故意陷害,其目的,就是为了阻止万岁爷发兵辽东……” 说着突然伸手,指向早已面如土色的孙秀:“那个人不是别人,就是孙秀!” “血口喷人,证据,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奉天殿的火灾是咱指示的?好端端的咱为什么要阻止皇爷发兵?” “孙公公,怎么连‘咱家’都不说了?被咱家戳到痛脚,慌了神吧?”陈默望着孙秀,嘴角上翘,眼神不屑:“你以为你做的一切神不知鬼不觉么?告诉你,‘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恐怕你万万想不到,丁顺还有个对食吧?是啊,一个小火者,你动动手指头就能碾死的人物,又怎么会相信他也有姑娘喜欢呢?自然也就更加想不到,你重金引诱丁顺纵火的事情,他会告诉别人吧?这就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陈默,且慢得意,咱家问你,只因一个宫娥的一面之词,你就断定一衙掌印纵火焚烧了奉天殿,不觉的太草率么?”虽然对孙秀的表现十分失望,可张鲸也不愿意看到他就这么被陈默打败,阴声出口。 “张公公说的是,反正丁顺已死,还不是你怎么说怎么是?照你这说法,咱家也能找个人,不,咱家能找许多人,证明奉天殿大火是你陈默陈公公指示的……”孙秀的脑子也灵光起来,稍微镇定了一些。 “听两位前辈的意思,一面之词,不足为凭对么?”陈默不慌不忙的打断孙秀问道。 孙秀刚要说话,就被张鲸一声咳嗽制止。 张鲸瞪了孙秀一眼,回望陈默,慢吞吞说道:“也不尽然,比如你灯市杀人之事,跟这事就不能等而论之……话再说回来,今日审的是你灯市杀人之案,你却口口声声将话题往孙公公身上扯,咱家倒想问一句,你到底是何居心?” 你比孙秀那老小子倒是聪明的多,难怪你能爬上东厂掌印的位置。 陈默暗暗夸了张鲸一句,面不改色的说道:“张公公难道还不明白么?小人跟您的冲突根源就是灯市上小人杀的那些人到底该不该杀。公公认为小人错杀好人,而小人却以为那些人都是受人指示,妄图制造混乱,只要找出幕后的主使者,小人的冤情岂不真相大白?” “噗嗤——”不知是谁乐出了声,众人面面相觑,暗暗好笑,只有张鲸,面目涨红,气的说不上话来。 也难怪众人发笑,陈默说那句“小人的冤情岂不真相大白”时的语气简直就像再问“你傻啊”一样——所有人都明白的事情,你张鲸就算再一手遮天,也不能这么欺负人吧? “所以嘛,小人根本就不用解释那些人到底该不该杀,不用说当时情形到底有多危机,只需要证明,一切都有人幕后指示就对了,是吧孙公公?” “别问咱家,一切都是你凭空捏造,皇爷明鉴,咱家没有什么好说的!”孙秀也察觉到陈默词锋太厉,生恐言语间再被他揪住把柄,干脆来了个死不承认。 陈默却早已成竹在胸,哈哈一笑:“不承认是吧?也是,这么大的事儿,啧啧,烧奉天殿,烧灯市……这事儿要是查证了,诛九族都不为过,换了咱家咱家也不承认。不过嘛,还是那句话,人在做,天在看,若是连你的好义子都承认了,不知孙公公还有什么话好说?” ☆、第五十二章 殿审 自从陈友成了朱翊钧的贴身宦官之后,孙德胜便少了伺候朱翊钧的机会,平日只需安心司礼监本差既可,清闲是清闲了,见皇帝的机会一下少了许多,失落自然难免。他本就好酒,这回好,每天下了值就是借酒消愁,恨生不逢时,恨陈默,恨陈友,恨陈矩。 今日开审,他欣喜不已,昨夜自斟自饮,竟然喝了个酩酊大醉,直到日上三竿才悠然醒转。忽的忆起殿审之事,顿时打个激灵,麻利的穿衣起床,打问旁边伺候奉御,果然孙秀早就出府入宫,生恐误了热闹,脸都顾不得洗便拔脚出了孙府。 还没到养心门,便见门口围了好几百人,都是看热闹的都人。孙德胜唯恐错过了好戏,一路小跑儿,硬生生从人群中挤了进去,猛觉眼前一空,抬眼一瞧,一名红袍斗牛服大汉将军正在眼前,还是熟人,连忙一笑:“朱将军,咱家来的迟了,里边的案子审到啥程度了?” “不迟不迟,孙公公来的正好,就等你了!”朱轶修面无表情,并未说话,说话的是他旁边的骆思恭。 骆思恭本来背着身子,现在回过身来,孙德胜见状,忙拱手问安:“骆大人原来也在……” “是啊,今晨钦命本官押送陈默,捎带着还带进来一人,不久前才押送进殿,孙公公,想知道是谁么?” “谁?”孙德胜猜不透平日里话不多的骆思恭今日为何话如此多,顺口问道。 “你的老熟人儿,魏允祯!”骆思恭悠悠说道。 “魏,魏大人……?他,他犯,犯……” 孙德胜面色大变,心头狂跳,话都说不利索。骆思恭嘿嘿一笑,突然变脸轻喝:“来人,把他给本官拿了,等候发落!” 话声一落,早有两个大汉将军蹿了过来,捂嘴的捂嘴,拧胳膊的拧胳膊,三下五除二,就把孙德胜牢牢按在地上捆了起来。 朱轶修将视线从被捂着嘴巴做声不得,脸憋的通红的孙德胜身上挪开,异样的望了骆思恭一眼。 “先押到旁边等着!”骆思恭摆手吩咐,这才侧身冲朱轶修说道:“别这么瞅本官,本官也是防范未然罢了。光一个魏允祯,自然是没法儿扳倒孙秀的,现在却不一样了,陈公公年纪轻轻,手段高明,不但让那费远宏临时翻供,还弄出个连翘……陛下可是聪明人,这一下,孙秀必死无疑,孙德胜是他最得用的义子,此事定然参合在内,与其等着让张鲸去抓,还不如……对了,” 说着他突然一挑眉:“这孙德胜倒提醒了本官,朱将军,你速带人去将福源居抄了,那是孙秀在宫外的老窝儿,一个人都不能放走!” “可陛下那里……?”朱轶修不太喜欢骆思恭这种墙头草的作风,:“咱每的职责是保护陛下安全,可没出宫办差的例,万一陛下怪罪下来……” “无妨,事急从权,陛下不会怪罪的,就算怪罪,本官一力承担,朱将军尽管放心就是。” 魏允祯就是那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如今里头虽然还在争执,不过事态已然明朗,骆思恭自然敢打这个包票。 “是!”朱轶修不好再过推辞,答应一声,带着十多个大汉将军出了养心门。 覆仁斋内殿审仍旧继续,魏允祯遍体鳞伤的半卧在地,耷拉着脑袋,面如死灰,看都不敢看孙秀一眼。 他被骆思恭的人折磨了两天,酷刑之下,早就没了往昔意气风发的锐气,堂下早就交代了一切,不然骆思恭也不可能一路追查到朱茂祥的头上。 早在锦衣卫诏狱脱口的那一刻,他就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结局,凌云壮志早就忘个精光,此刻只求速死,一上殿就竹筒倒豆子般将一切所知道的全都交代了一遍。 他的供词又与连翘不同,由于他跟孙秀的关系,所有的事情全部参与其中,便连一些细节都交代的清清楚楚。 起先的时候孙秀还插口怒骂,被申时行喝止之后,到得最后,已知大势已去,恨恨盯着魏允祯,若非旁边两名大汉将军拽着,早就上去咬死他了。 “孙秀,现在你还有何话说?”魏允祯终于讲完了一切,陈默心头大定,笑着问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陈公公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么一条疯狗……” “够了,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么?”张鲸突然站了起来,探手入怀,将一物啪的丢在孙秀面前,面露惋惜之色说道:“昨夜东厂抓了个奸细,从他身上搜出了这东西,本来咱家还琢磨着是有人暗害于你,想着私下里找你问问,然后再上报皇爷。未成想你还真是狼子野心,狗胆包天,咱家若是再回护于你,岂非成了你的同谋?” 说着捡起地上丢的那物快行几步递给申时行:“申大人请过目,此乃孙秀所写效忠阿台的效忠书,虽未验过笔迹,结合费远宏,连翘,以及魏允祯的证词,想来不会有错……” “混账东西!”张鲸的话被里间儿一声低沉的咆哮打断,正是朱翊钧所发。 张鲸突然出手,孙秀便已经惊的面如白纸,现在再听朱翊钧这一嗓子怒骂,顿时好像被人抽去了骨头,软软的瘫在了地上。 此刻的朱翊钧满腔怒火,双目都被烧做赤红,大步从里间儿冲了出来,抬腿就给了孙秀一脚,尚不解恨,冲着孙秀的胸口连跺了三脚,喘着粗气望向门口已经惊呆了的大汉将军,低喝道:“还傻看什么?叉出去,往死里打,二十杖打不死,你每就给他陪葬!” “皇爷饶命,皇爷爷饶命啊,奴才知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孙秀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鼻涕眼泪齐流,嘴角更是挂着一丝嫣红,是适才朱翊钧那重重的三脚震动了他的内脏,却连擦都顾不得擦,抱着朱翊钧的腿,任凭大汉将军用力抻拽,就是不放手。 “把这混账拉开!”朱翊钧嫌恶的扭过脑袋,众公公们也坐不住了,一拥而上,去拽孙秀,大厅中一时乱作一团。 “丁顺啊丁顺,奴家总算为你报仇了,你在天之灵,也该安息了吧?”一片混乱之中,连翘觑准了一名大汉将军腰间的绣春刀,噌的蹿到旁边,趁其不防拔了出来,尖叫一声:“孙秀,还我丁顺命来!” 刀光耀眼,所有人大吃一惊,同时扭头,望着满脸通红的连翘,目瞪口呆,像被孙猴子施了定身法…… P:说真的,写书至今,第一次感到真的跟朋友产生了互动,切实感受到了,你们只是不说话,其实,你们一直都在……那些突然多起来的推荐票,打赏的,留言的,我知道,大家是真的喜欢我,不愿意让我半途而废,谢谢你们,有你们真好! 当然,自然也包括先前那些成绩的缔造者每,同样感激,有点语无伦次了,咱不会说话,大家明白我的意思就好…… ☆、第五十三章 死节 “万岁爷面前,怎敢如此无礼?”陈默最先反应过来,高声喝道。他倒不是担心连翘对朱翊钧不利,只怕那帮大汉将军们职责所在,一时误伤了她,所以喝罢又道:“还不赶紧把刀放下?万岁爷已经下令杖毙孙秀,还用的着你冒死出头么?” 经这话一点,众人已经明白了连翘的目的,心神稍稍一松,不等回神,连翘突然从缝隙中钻了进去,挺刀直插孙秀的脖子。 待到众人回过神来,孙秀脖颈鲜血如同泉涌,双手早就松开了朱翊钧的腿,拼命捂着脖子,殷红的血液仍旧从指缝间不要钱似的拼命往外流,只消一瞬,他的面色就白了起来,口鼻涌血,扭着身子,目光惊恐的瞪着连翘,嘴里嗬嗬两声,双腿突的一挺,身子向前一扑,再没了声息。 “死了?”不知哪个公公冒出一句,人群顿时哗然,回望连翘,见其手握绣春刀,原本的羞怯早已消失不见,神色决然,毫无杀人之后的惧怕,不由全都愣住了。 “好一个刚烈的女子,你叫连翘?”朱翊钧目露异彩,突然问道。 连翘却未搭理朱翊钧,而是转身走到陈默面前,跪倒连磕了三个响头,脆声说道:“公公大恩大德,奴婢今生无以为报了,只求来生!” 陈默瞧连翘神色不对头,急忙说道:“慢,什么来生,今生……”话未说完,便见连翘提刀按在了脖子上,顿时大惊,顾不得浑身剧痛,猛的起身望前一扑,同时大喝:“来人啊,抓住她!” 只是仍旧慢了一步,他的手臂堪堪触及连翘的衣袖,便见连翘眼睛一闭,握刀的胳膊用力向外一抹,雪白的脖颈之上顿时出现一条红线,鲜血涌出,身子软软的向他倒了过来,急忙伸臂接住。 “连翘,连翘,你说你怎么这么傻啊?”陈默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隐隐的有些疼,甚至盖住了身上的疼痛。 绣春刀锋利无比,一抹之下,连翘的气管动脉尽数切断,鲜血狂涌而出,顺着连翘雪白的脖颈流到陈默的胸口,很快,他的前胸就被鲜血浸的一片透湿。 连翘一时还未断气,只是已经说不出话来,苍白的脸上星星点点,应该是适才杀张鲸时溅上去的鲜血,望着陈默,眸子却灿若星辰一般,神色十分安详。 陈默忽然发现她的嘴唇动了动,仔细分辨,柔声问道:“是丁顺么?”见其点头,忙道:“你放心去吧,你死之后,咱家一定把你跟丁顺葬在一处……” 连翘眼睛猛的一亮,微微点头,然后用力扭了扭脖子,望向正门。已近正午,门外一片灿烂的阳光。 陈默顺着连翘的视线望去,只见对面西配殿屋檐上边,两只鸽子蹦蹦跳跳,不及细思,便觉怀中突然一重,急忙收回视线,低头看时,连翘已经闭上了眼睛,再无半点声气。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 连翘的自杀对陈默影响很大,整整三天,他都在怔愡中度过。他一直以为,柏拉图氏的精神恋爱必不长久,无性的男女关系,必定不是爱情。可连翘让他迷惑了。 丁顺不可能如他一般是假太监,既然如此,那又是什么样的力量,支撑着一个柔弱的女子挺起钢刀,报仇自杀呢?爱情? 也许是爱情,也许仅仅是清冷后宫中那一份惺惺相惜,两个寂寞的灵魂,发自内心的肝胆相照。 再或许,仅仅就是以为生无可恋,就如同那两只曾经天南地北相依相伴的大雁一般,死去一只,另外一只便不肯独活。 那仅仅是因为一种习惯吧?只是,又有谁敢说,这种习惯就不是爱情呢? 孙秀死了,这种结局陈默一点也不感到奇怪。那人贪婪,胆大,偏偏又不聪明,在后宫这种复杂的环境中,能够爬这么高,活这么久才是一件值得奇怪的事情。 但朱翊钧毕竟是个心软的人,孙秀惨死在他的面前,让他满腔的怒火发泄了不少,便没有再大开杀戒,追究孙秀的族人。不仅如此,便孙德胜,由于曾经朝夕相处伺候的功劳,也捡了一条性命,被贬为小火者,发南京孝陵种菜。 魏允祯也沾了孙秀身死的光,得脱一死,只是据陈友叙述,朱翊钧说魏允祯“目无君父,无耻至极,去职为民,永不叙用!”对于一个时时标榜自身道德的御史来说,这未尝不是一种极大的讽刺。 “就只是便宜张鲸那老儿了。”陈友说这话时愤愤不平,陈默却并未如他那般生气,笑道:“不然还能如何,人家识时务,眼瞅着孙秀再也扶不起来,干脆自己揣上了一脚,既落个好表现,还能不被牵连……说实话,这才符合他的能力,若是一味撑下去,咱还真就瞧不上他了。” “也是,”陈友点了点头:“朱茂祥的事情知道的人太多,孙秀无事,他还能兜住,可惜孙秀不争气……咱家只是替你打抱不平,明明是张鲸无事生非,故意加害于你,如今不但无过,万岁爷甚至还赏了他一件儿坐蟒袍,却对真正有功劳的你这么小气,不官复原职也就算了,竟然又打发回了昭陵……” 兄弟,朱翊钧这是真正的对老子好啊。如今只是张鲸看咱不顺眼,惹出这么大是非,若是再大赏,恐怕就不仅仅是张鲸看咱不顺眼了。 “这你就不懂了,万岁爷天资聪慧,此举实在是成全咱呢……” “真要成全你就该让你官复原职,那惜薪司掌印本就是你,如今你不但做出了热气球,还将一场大祸消灭于无形,就算不加官,官复原职总不过分吧?还有义父,非但不替你说话,反而还挺支持似的,咱就搞不懂了。”陈友不解的打断陈默。 陈默对陈友并无顾忌,闻言一笑:“咱的傻哥哥啊,那惜薪司掌印的位置是好坐的么?就咱这年纪,那哪里是一衙掌印啊,分明就是火炉嘛,别说万岁爷没让咱官复原职,便真有那意思,兄弟这回也必定力辞……义父也是为咱好,放心吧,公道自在人心,兄弟的功劳都在那儿摆着呢,别人又夺不了去。话说回来,咱每这些人靠的什么,靠的还不是皇家的宠,现如今,便咱仍旧是个小火者,试问后宫上下,可有一个人敢对咱不敬么?又何必争那些虚名……行了,不说这些了,咱让你问的事儿问清楚了么?” “问清楚了,赵鹏程确实死了。” “怎么死的?” 陈友谨慎的起身望了望外间儿,这才回来,压低声音说道:“听东厂诏狱一个相熟的兄弟说,义父去探了赵鹏程一次,当晚就发现他死在了牢里……是被人毒死的!” 最后一句话陈友是颤抖着说出来的,仿佛十分恐惧。陈默感同身受,没来由的打了个冷战,原本暖和的屋子,好像一下子变成了冰窟。 ☆、第五十四章 情为何物 陈默体质特殊,伤势好的挺利索,第三天的时候就能下炕,等第五天朱翊钧来看他的时候,疤痕都快掉的差不多了。 “臭小子,大清早的写字,挺有雅兴嘛!” 已经正月十七了,今年春早,护城河沿岸的柳树都发了芽,朱翊钧连披风都没穿,仅着黑色团龙袍,头戴乌纱翼善冠,圆脸儿红润润的站在书房门口,满脸堆笑,身后居然一个人都没有。 “陈友呢?”陈默起身迎出来,先问了一句,这才跪倒行礼。 “行了行了,还有伤呢,又是私宅,用不着如此大礼……”朱翊钧探手将陈默拽了起来,没回答他的问题,反而向书桌那边瞟去:“写什么呢?” “起的早,闲着没事儿,默写元好问的《雁丘词》呢。”陈默谎话张口就来,他可不敢将自己瞎划拉的东西让朱翊钧看,不落痕迹的转移对方的视线。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朱翊钧果然以为陈默还在替连翘惋惜,说道:“你也别伤感了,连翘跟那个丁顺,朕已经派人找了墓地厚葬,二人死后同/眠,定要感激你‘陈公公’大德的……” “万岁爷慈悲,奴才可不敢居功……不过那连翘外表柔弱,性格刚烈,倒也真是让人佩服。” “是啊,”朱翊钧悠然一叹:“今日天气不错,看你恢复的不错,陪朕出去走走……凝妻牵臂劈掌以明志,令女截耳劓鼻以持身。连翘义杀仇人,自杀殉情,比之那些古之烈女不逞多让,朕已下旨,在连翘的家乡赐匾立碑,旌表造坊,以为天下女子之表率。” 陈默通史,穿越后记忆力增强,闲来无事又曾恶补,是以知道朱翊钧所说的凝妻令女典故。所谓凝妻牵臂劈掌,典出《新五代史·杂传序》,讲的是虢州司户参军王凝死后,其妻李氏带着儿子送其遗骸归家,过开封,夜宿旅店,旅店主人见其独自带着一个孩子甚为怀疑,不许其投宿。李氏见天晚,不肯走,店主人就拉着她的手臂将其轰了出去。李氏恸哭,说:‘我为妇人,不能守节而此手为人执邪?’随即拿起斧子自断其臂。 至于令女之事,发生在三国之时,《三国志》记载,令女复姓夏侯,嫁给了曹爽(武安侯)堂弟曹文叔为妻,曹文叔早死,家族逼其改嫁,她便割了耳朵明志,后来曹爽也被司马氏诛杀,家族再次迫其改嫁,她又割鼻子明志,最终不但得以保住名声,反而感动了司马懿,准其随意收养儿子,以做曹家的后代。 依陈默心思,那夏侯令女所为还算能说过理去,毕竟不能排除她深爱曹文叔,不愿改嫁的可能。封建社会女人没地位,只能自残明志。至于那个李氏就有点过分了,人家不过拽了你的胳膊一下,又没羞辱你的意思,就要断臂?要是摸你脖子一下,难不成还要自杀? 当然,如今社会就是这个风气,封建王朝为了自家江山考量,鼓吹的就是“忠臣不事两国,烈女不更二夫”,陈默瞧不惯,暂时却也没什么办法。 “内臣替连翘谢谢万岁爷了,”陈默心情有点沉重,语气自然带了出来:“感情这东西,说来也真是神奇,一个弱女子,平日里怕是踩死一只蚂蚁都要念上半天观世音菩萨,竟然能够持刀杀人?非但杀人,最后还自己抹了脖子,她就不怕疼么?” “是啊,连翘那挥手一抹,朕当时瞧着都心疼,不过感情这东西不能这么衡量,朕观连翘死后,面色安详,一副得偿所愿的样子,想来是早有死志,只因惦着那丁顺大仇未报,这才苟活而已……每个人有每个人的缘法,她这一死,贞烈之名流传千古,倒也不委屈。” 人生观价值观不同,陈默心中腹诽,却不愿因为这种小事儿跟朱翊钧争论,只能叹了口气。 此时二人已经出了陈府后门儿,赵振宇领着一班大汉将军等在门外,一见陈默,顿时迎上来打招呼,态度之亲切,瞧的朱翊钧都有些眼热。 “行了行了,知道你每关系好,有话私下再说,”瞪了眼赵振宇,吓的他直挠头,朱翊钧这才展颜一笑:“你每在后边跟着,朕跟少言有话要说。” 陈默拍了拍赵振宇的肩膀,拾步上了河堤,追上当先而行的朱翊钧后,这才放缓了步子,错开半个身位,亦步亦趋跟着。 “昨日朕见过李成梁了,”沉默了会子,朱翊钧忽然没头没脑的说道:“你知道朕为什么见他么?” “自然是辽东之事了,”这样明显的事情上边,陈默犯不上藏拙,直言说道:“万岁爷雄才大略,内臣佩服!” 朱翊钧摆了摆手:“少拍马屁……说起来,此事之所以如此顺利,你居功至伟,只是朕非但没有赏赐,还把你再次发回昭陵,你不会怪朕吧?” “内臣怎敢?”陈默说道,见朱翊钧一怔,顿时噗嗤一乐:“万岁还当真了?咱逗您呢,咱又不傻,知道您是为咱好……说穿了,内臣这岁数实在还是太过年轻了,就算您肯寄予腹心,委咱重任,奈何这朝廷内外还有那帮子虎视眈眈的大臣呢……” “朕就知道你能明白朕的苦心,”朱翊钧笑着拍了陈默肩膀一下,神色突然凝重起来:“其实你之才能,朕心里头清楚的很,只是有些事情,朕虽然名为天下共主,却也不能完全说了算。再忍几年吧,朕已经想好了,让阴尚德回宫,你去接替他当陵监掌印。京城人多嘴杂,级别太高对你日后的发展不利。那边不同……说实话,当初太后让你当惜薪司掌印,朕其实是不愿意的,只是碍于……算了,不说这些了,总之,你去昭陵安心办差,熬上几年,待岁数不再这么扎眼时,朕一定召你入宫。” “那思琪怎么办?”陈默最关心这个问题,这次回京,他就是冲着思琪回来的,可不愿意白折腾。 “朕已经下旨取消她跟张鲸的婚约了,如今她是自由身,只要她愿意,朕可以给你破一次例,允许她跟着你同去昭陵!”这件事情上,朱翊钧一直心存愧疚,这次明知道张鲸嫉妒陈默,又没明着惩罚,愈加有愧,是以这话倒是出自真心。 “不过,朕丑话说在前边,就算思琪同意,你也得先征求太后的意见,若是太后不乐意,朕也帮不了你。” P:加群的人怎么这么少啊?还有用企鹅阅读看书的,能投点推荐票吗? ☆、第五十五章 思琪的心思 “姐姐,你真的不跟陈默去昭陵么?”太后午睡,春桃跟思琪在暖阁外间儿闲话。 思琪本在绣一只肚兜,突然闻听春桃的问题,不小心扎到了手,哎哟一声,急忙将渗出血来的手指放入口中吮吸,却未回答春桃的问题。 “说话啊姐姐?”春桃不依不饶。 思琪放下手,无奈的叹息一声,没看春桃,盯着手里半成的鸳鸯,缓缓说道:“他去当他的陵监掌印,咱去做什么?” “当掌印夫人呗!”春桃嘻嘻笑道。 “掌印夫人?”思琪重复一遍,怔怔的说道:“咱还配么?” “姐姐说的什么话?不就一个陵监掌印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姐姐你可是娘娘的贴身宫娥,位份一点都不比他低,真要跟他,是他祖宗十八代烧高香,依妹妹说,他配不上姐姐还差不多……” “你不懂,”思琪打断春桃喋喋不休,苦着脸摇了摇头:“咱跟那张鲸已经拜过了天地,虽非情愿,宫内众人却也人尽皆知,如今虽然万岁开恩,取消了咱跟他的婚事,可事实就是事实,咱若再跟他,宫里头的人每该怎么看他?” “姐姐你想多了吧?你跟张鲸,虽然是万岁爷赐婚,毕竟与民间婚事不同,更别提宫里人都知道,大婚当日,万岁爷派陈友传旨,赐你盘龙佩一事,都笑话张鲸与你的婚事有名无实呢……” “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两夫,连翘都知道以死殉节,咱又怎能……算了,跟你说不清楚,总之,咱就跟着太后娘娘,等到娘娘凤驾归西,咱就随着她去,做菩萨坐前的童女,这辈子是再不想婚嫁之事了。” “姐姐说的轻松,陈默怎么办?” “他?”思琪愣住了,良久一叹:“庄子说‘相濡以沫,何如相忘于江湖’?有缘无分而已,是咱没福气,又能怪得谁呢?” “可如此一来,他该多痛苦啊?”春桃扁着嘴说道。 “也未见得会痛苦到哪里去吧?男人都一样,不可能只爱一个人的……他那么优秀,以后会有很多女孩子爱上他,不缺姐姐这一个的。长痛不如短痛,这样挺好……” 思琪话没说完,突然被外边的脚步声打断。二女同时扭头向门口望去,只见门扉无声开启,华富贵侧身走了进来。思琪忙问:“华公公,您这是……?” 华富贵伸出食指往唇前一竖:“嘘——娘娘还没醒么?” “应该快了,睡了快一个时辰了……怎么,有事么?” “少言来了,想见娘娘!” 思琪面色猛变,抬眼望向华富贵:“他不是有伤在身么?怎么……娘娘昨夜睡的迟,怕是还得再睡会子,麻烦公公告诉……” “谁在外边说话呢?”突然传来的太后声音让思琪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娘,娘娘,是华公公!” “哦,都进来吧……思琪,哀家那件儿红色云龙纹霞帔呢?帮哀家找找!” 思琪闻听此话,如蒙大赦:“前次娘娘去坤宁宫,那件霞帔不是被皇后娘娘养的那只‘玉儿’抓了个小窟窿么?奴婢送去针工局修补了,估摸着应该修好了,娘娘要穿,奴婢这就瞧瞧去!” “姐姐,你快去帮娘娘更衣,这样的小事儿……” 思琪又急又气,嗔了春桃一眼:“算了,一事不劳二主,你赶紧进去伺候娘娘,还是咱跑一趟罢!”说着也不等里头李太后说话,逃也似的出了暖阁。 “不就取一下东西么,随便派个人不就是了,你俩还犯得上为这争执?”李太后只着赤色中衣,坐在梳妆台前,如云般的秀发披散在后边,愈发衬托的她裸露在外边的肌肤白滑如雪。 春桃嘟着嘴不说话,华富贵透过铜镜子望着李太后那张岁月分外偏爱的俏脸,只盯了一瞬便垂下了眼睑,笑了笑说道:“还不是思琪那丫头呗,听说少言来了,又躲了!” 李太后一怔,失笑说道:“难怪了……”从铜镜子里望着春桃噘着嘴,闷闷不乐的样子,又道:“你这丫头生的哪门子气?莫不是哀家两个稀罕的丫头都看上陈默那个小子了吧?” “娘娘——”春桃脸一红,拉长声音叫了一声,走上前一边拿梳子帮李太后梳头,一边说道:“奴婢就是替陈默跟姐姐着急,那陈默一共回京才几天,差不多够着天天往咱慈庆宫跑了,姐姐却一直躲着不见,还说什么‘忠臣不事二主,烈女不更二夫’,是,奴婢知道她说的对,可她跟张鲸……” 一时间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顿了一下,脸憋的通红,这才憋出一句:“太监婚事,根本就跟民间的婚事不能相提并论嘛,偏偏姐姐较真儿……” “你说的有理,可琪儿做的也没错儿,仁寿宫那连翘丫头手刃孙秀替她菜户报仇之时你是亲见的,哀家敢保证,这事儿要是换到琪儿身上,她照样做的出来。没见前几天陈默关在刑部大牢她那茶不思饭不想的模样么?可现在不一样啦,陈默非但无罪,反而有功,皇帝又有心栽培,日后镇守一方,掌印要局,指日可待。琪儿若真的跟了他为妻,有张鲸那段故事,背后真备不准有人嚼舌头。但若做小,一来琪儿的性格必定肯依,二来么,便是从哀家这里也过不去……你还没弄明白吗,你那琪儿姐姐身子虽不愿跟他去昭陵,其实那颗心儿啊,早就全挂在他陈默身上啦!” 李太后确实猜透了思琪的心思,一番长篇大论,怕是思琪本人,也无法将自己的心分析的这么透彻。 接过华富贵递过来的温茶抿唇轻啜了一口,将茶杯递回给华富贵:“去吧,叫少言进来,眼看过两天他就要回昭陵了,哀家正好也有话要嘱咐他几句……春桃,把头发给哀家绾起来。” 一边吩咐着,李太后一边从首饰盒子里取出面花一只,细心的贴在眉心,又取金丝八珠宝石排环,小心翼翼的分别挂在耳垂儿上。 这当口春桃已经将她的头发高高的绾成发髻,拿起碧玉莲花镶金步摇轻轻插在上边,痴痴望着铜镜:“娘娘,你好美,奴婢都不敢看您,每次一看,都忍不住自惭形秽!” “老啦,眼角都起皱纹咯!”李太后悠然一叹,闻听门口传来动静,提高了声音:“是少言么?进来吧!” ☆、第五十六章 花自飘零水自流 什么时候是女性最富魅力的时刻呢?相信有不少人会说少女时期,然后说出许多诸如“笑颜如花”,“婀娜多姿”,“亭亭玉立”之类的形容词。花信少女嘛,青春而又充满朝气,就如同春桃那样,娇憨可爱,又有几个男人不喜欢呢? 陈默当然也不例外。 但在陈默的内心深处,最欣赏的,还是李太后这样的女人。养尊处优的生活,使得即使生过好几个孩子,岁月也好像并未给她增添多少印迹,肌肤仍旧如同少女般光滑白皙,气质却又截然不同。 比少女多了些慈爱,多了些母性,多了些宽容与责任,当然也多了岁月与经历沉淀之后眼底那一抹深沉。 如果说春桃是一杯可口的酸梅汤,眼前只穿中衣的李太后就是一杯窖藏多年的状元红,醇厚,芬芳,淡言轻瞟,举手投足都可以牵引无数人的视线。 “臭小子,没见过哀家么?”陈默目光中的欣赏不经掩饰,比华富贵那种偷偷的一瞥更能让李太后怦然心动。但到了她的这个年纪,即使心里头再喜悦,表面上也永远云淡风轻,甚至会反其道而行之。这不是她心机深沉,而是生活的磨砺培养出来自我保护的习惯。 “娘娘恕罪,奴才失神了!”陈默叩头谢罪,并未夸赞李太后多么多么漂亮,而是使用了“失神”这个词语,便将此刻心情委婉的告诉了对方。 这马屁不落痕迹,偏偏李太后一下子就明白了陈默失神背后所代表的含义,嫣然一笑:“你这孩子,越来越会说话了!”说着起身,懒懒的舒展了一下身子:“春桃,拿哀家的褙子来!” 春桃脆声答应,陈默却早瞥见床头挂衣架上那件玄色褙子,抢先一步起身取了来:“娘娘,是这件么?” 李太后点点头,一边伸玉臂示意陈默穿衣,一边揶揄一笑说道:“无事献殷勤……”话一出口才想起后半句不雅,玉面微红,临时改口:“定无好主意,说吧,求哀家什么事儿?”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陈默脑海里这句话飞快闪现,忍不住忆及以前陈矩说的那上/床太监之事,蓦的一怔,匆忙走到李太后身后,用力摇了下脑袋,这才小心翼翼的将手里的褙子给李太后套上。 所谓褙子,形似中单,窄袖,直领,对襟,没有扣子,穿好以后,以带子束住。可以用来做礼服的里衬,也可以家居之时穿用。 李太后的褙子是玄色,也就是那种青黑之中略带赤红的颜色,属于禁色,平民百姓是不得服用的。领,袖,衣襟等处饰有金云龙纹,衣身之上,金丝绣有许多五彩团龙纹样,穿在李太后的身上,雍容华贵,虽嫌肥大,却仍旧无法遮掩住她玲珑的身姿。 春桃帮着李太后将褙子下摆抻平整,一边偷眼冲陈默挤眼,却发现陈默贼眼视线虽也向下,看的却根本不是自己的方向,而是不该看的地方,不禁嗔怒,回想起不久前思琪说的话,暗暗呸了一声,心说:亏得咱还替你在姐姐面前说好话,色胆包天,男人果然没一个好东西。 这倒冤枉陈默了,见色起意,不过是男人本性罢了,当他念及李太后身份之后,很快便醒悟过来,想起了这次来的目的。 “屋里头太闷,陪哀家出去走走!”恰李太后说道,陈默连忙上前一步,一边去搀李太后一边说道:“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娘娘确实应该多晒晒太阳。” 李太后拂开陈默的手,却搭上了他的肩膀,一边向外走一边吩咐春桃:“有少言陪着哀家就行,你替哀家给观音上三柱香,这几日忙忙叨叨,拉下好几次了。” 说着话出了暖阁,李太后的视线落在陈默的侧脸上:“少言,什么时候离京,定下日子了么?”又问:“脖子怎么了?莫非这里也有伤么?” 陈默微微一颤,点点头:“就这几天吧……刑部大牢那个王富贵下手忒狠,鞭子蘸着盐水,没头没脸的抽,奴才戴着枷,躲无可躲,只能使劲低头,脸倒是幸免于难,脖子上不知道挨了多少下……”其实已经好差不多了,不过喉结越来越明显罢了。 感受到肩膀上的玉手突然用力,陈默心头一暖:“不过没大碍了,奴才身子皮实,廷杖三十九下,也就二十多天就下了炕。” “油嘴滑舌!”李太后失笑骂了一句,并不理会一路上下跪的众都人,径直往殿前丹墀上盆栽的梅树前走:“听说那个王富贵跑了?你准备怎么着报仇啊……呀,梅花都落完了……春来花落,可惜了的了!” 已至梅树之前,但见雪白的花瓣散落在丹墀之上,枝杈上边光秃秃的,仅有几瓣强自撑着,飘落只是时间的问题。 八_零_电_子_书 _w_w_w_._8_0_8_0_t_x_t_._c_o_m 陈默奇怪为何没有都人打扫,嘴里却道:“娘娘倒也勿需惋惜,您看那些花瓣,离开了拥挤的花枝,自由在自的躺在那里,比那簇拥在枝头时,更有种遗世独立的美丽,便是日后腐了烂了,‘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陆放翁那词儿太过颓废,你这一说,倒更让哀家伤感了,‘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吟罢悠然一叹,俏目南望,虽极目远眺,却再也看不到那个大袖飘飘,长髯及胸的伟岸男子。 失落的收回视线,悚然而惊:哀家这是怎么了?这心事,可是连思琪哀家都没透露过半分啊……望向蹲着身子拾捡花瓣的陈默,眸光怔忪,恍然有些失神。 陈默却未察觉到李太后的异状,站起身来,将满手的花瓣随风一扬,雪花飞扬般中灿然一笑:“娘娘您看,多漂亮啊……‘春有百花秋有月,夏有凉风冬有雪’,每个季节有每个季节的好,娘娘心事重重,这才触景伤情吧?” “一时感慨吧,你小子不用胡乱猜疑。”李太后已然恢复了正常,玉面似笑非笑:“倒是你,兜了半天圈子,还没说你来见哀家做什么呢。” ☆、第五十七章 彩玉的麻烦 “奴才是来求娘娘开恩的!”陈默直言不讳,心中腹诽:你倒是容的我开口啊? “开恩?”李太后淡淡一笑:“就算哀家愿意让琪儿跟着你,可她见都不见你,哀家总不能绑了给你送过去吧?”说着一顿:“实话跟你说吧,你来之前,琪儿就在,一听华富贵说你来,她便躲了出去……哀家就是想帮你,也没法子帮你啊!” “又躲了?”陈默顿时霜打的茄子一般,喃喃自语:“躲躲躲,就知道躲,就算考验,这么多天了,咱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么?” 陈默小声的抱怨李太后听的真真的,朱唇轻启,欲言又止,良久一叹,说道:“你对思琪的心思,宫里的人都知道,思琪待你,那也绝对是真心实意,只可惜她顾虑太多,一时间想不开罢了……”不知为何,却没将思琪真正的担心告诉陈默。 反而说道:“不说这些了,你来的正好,哀家正好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李太后的话到底还是让陈默宽慰了不少,收起思绪,恭恭敬敬说道:“娘娘有话但请吩咐就是,奴才……” 李太后摆摆手,制止陈默往后再说,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只是告诉你一声,此次你回昭陵,反正也是无事,最好将那热气球更加完善一些,前天哀家坐了一次,忽忽悠悠,怪吓人的……”说着一笑:“听皇帝说,目前还没法子控制热气球飞行的方向。哀家琢磨着,飞起来就没头苍蝇似的岂不可怕,利用的价值一下少了许多,只能沦为吸引眼球的玩物。装神弄鬼,可登不了大雅之堂,所以,这件事算是哀家交代给你的任务,缺着什么了,只需张口就是。” 说着一顿,将视线从陈默的脸上挪开,望向远处湛蓝的天空:“你是聪明人,其它哀家也没有什么好嘱咐的,总不过是用心办差,不要辜负皇帝跟哀家的信任便是。” “是!”陈默深深的鞠了个躬:“娘娘放心,奴才一定用心……奴才此去,也不知下次回京是什么时候,娘娘千万要保重凤体……” “行了,别啰嗦了!”李太后失笑,却又感觉陈默的关切确实发自肺腑,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吧,用不着再来辞行了,下次回京,哀家倒盼着你能从天而降呢!” 因着热气球的功劳,红门村的老赵老刘各得了一百两赏银,本来是要等初八夜,朱翊钧成功飞天之后就回红门村的,却因为陈默的事情而多耽搁了几天,直到孙秀授首,陈默无罪释放,这才辞行,先一步离开了京城。 那个时候陈默要去昭陵当掌印的旨意还未下,两人是抱着回家光宗耀祖一翻,再来京随陈默当差的心情回的家——当木匠当到工部杂造局大使的,别的地方他俩不知道,整个红门村成村近百年,俩人绝对是头一份儿。 工部杂造局大使,掌造其它同类专业局(如军器局)所不属者。本设大使一人,正九品,副使一人,从九品。二人的大使职责自然是兼差,属于那种只领饷不用到部办差的身份,只需负责好热气球的事宜便可。 不过,对于世代务农的家庭来说,已经是难得的殊荣了。这让那些本来认为二人不务正业的村民又是艳羡又是嫉妒(注),串门子看稀罕的,带着东西送礼巴结的,七大姑八大姨,整日里人来客去,门槛儿险些被踏断。 后来两家一合计,各出纹银十两,干脆摆了一天的流水席,这才让大家的热情缓缓消散。 这一日正月十五元宵节,老赵两口子商议着,往年里吃了上顿儿没下顿儿,从未如今年般宽裕过,花上二十多文钱买了猪肉,又多买了元宵,还打了两坛好酒,准备要请老刘家的一块儿过来乐呵乐呵。 临出门,老赵家的叫住了老赵:“当家的,反正也是想热闹,不若你顺路将她王家妹子跟那彩玉姑娘也叫过来,你不在的那些日子,俩人没少过来帮着照应……” “哎,”老赵身穿新作的绿色鹌鹑补服(注2),答应一声,刚要往外走,却又一拍脑门儿:“瞧咱这脑子,快欢喜糊涂了。你也是,人家两个女人,咱怎么好去家里请,万一有人见了,没的闹闲话,还是你去吧,反正肉已下锅,塞上劈柴,快去快回,耽误不了的。” “奴家也真是欢喜糊涂了。”老赵家的赫然一笑,一边挥手示意老赵出门,一边猫腰往灶里多添了些劈柴,又掀开锅盖,往里多续了半瓢冷水,这才挂上门锁出了门。 王嫂家离着她家比老刘家要近的多,迈动小脚儿,行不多时,转瞬既到。 及至大门,老赵家的刚要开口吆喝,隐隐听院子里有男子声气,不禁将到了嘴边儿的话咽了回去,眉头一皱,多了个心眼儿,四下瞥了一番,见日落西山,周遭并无杂人,忙悄悄靠近墙根儿,将耳朵贴了上去。 “你真的就不再多考虑考虑了?那可是一千两白花花的纹银,只要将那个姑娘一交出去,银子立马到手,到时候,大头儿给你,咱要小头儿……” 是王嫂已故丈夫亲哥哥王正业的声音,听他话里意思,倒非老赵家的所猜测的那样,而是好像关于彩玉姑娘,这让她反而愈加的上心,听的更加仔细起来。 “别以为咱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告诉你,门儿都没有。别以为你有里长给你做靠山,还不怕跟你说实话,陈公公跟咱关系好的很,拿咱当亲姐姐看……” “呸,不就一个割了卵毬的阉竖么?”王正业不屑的打断了王嫂,怪笑一声说道:“你知道找彩玉姑娘的人是干什么的么?说出来怕吓死你……” “咱才不管是谁找她,只要彩玉姑娘不同意,谁也别想把她从咱这儿带走!” 王嫂的声音斩钉截铁,说着提高了声音:“还有你,赶紧走,省的污了咱的清誉。” “咱要是不走呢?”王正业嘿嘿一笑,却被王嫂厉声打断:“再不滚,咱就叫人了,来……” “好好好,算你狠,”墙头外边的老赵家的甚至能够听到王正业恨恨的跺脚声:“亏咱还念着舍弟早逝,想着拉你一把,竟然如此敬酒不吃吃罚酒?再给你一宿工夫琢磨,还不答应,咱可就自己领赏去了!” 注:明代户籍制度,“凡军,民,医,匠,阴阳诸色户,许各以原报抄籍为定,不许妄行变乱”。意思就是龙生龙凤生凤,军人世代为军,农民世代务农。老祖宗是干什么的,子孙后代除了读书中举改变命运,不然的话,依旧从祖业。而在所有户籍当中,民的地位是高于匠户的,老赵老刘祖业务农,却偏偏要学木匠手艺,自然是“不务正业”。 注2:明朝规定,各级官员按其等级,根据规定款式,自制官服,不像宋代那样,由政府统一制作,定时分赐(朱元璋一代枭雄不假,不过出身低微,行事透着股小家子气) ☆、第五十八章 彩玉的麻烦 耳听得脚步匆匆,老赵家的连忙紧贴墙根儿蹲了下去。天色已暮,王正业气冲冲出门,不忘回头恨恨呸了一口,这才扬长而去,竟然并未发现老赵家的。 “还说什么‘舍弟’,说什么拉老娘一把?不就是觑着咱这身子么?真以为咱头发长见识短啊?啊——赵家嫂子,你咋来了?”王嫂正自嘀咕,忽见门前冒出一个黑影,吓了一哆嗦,定睛细看,才瞅出是谁,急忙抚着胸迎了上去。 “咋着,咱就来不得么?”老赵家的笑着瞪了王嫂一眼,把臂说道:“这不十五了么?家里头备了酒菜,嫂子寻思你跟彩玉姑娘两个女人也是寂寞,便来请你每过去一道热闹热闹……对了,彩玉姑娘呢?”心说她要在家,那王正业不可能那样明目张胆吧? “后晌出去了,这不走大半天了,一直也不见回来,奴家都不放心了,正要去寻她呢!” 王嫂话刚落地,便听隔壁院子传来狗叫,只汪汪了两声便既止住,随即彩玉的声音便自大门外响起:“不用寻,咱回来啦……呀,赵大嫂也在?” “请咱来去她家吃饭的……这么半天,你跑哪里去了,奴都担心死了。” “就是,姑娘家的,有事咋不让王家妹子陪着呢,万一碰上坏人可咋办?”老赵家的也数落了一句。这话搁以前她是不敢说的,彩玉性子冷淡,长的又漂亮,看气质就不似普通人。不过自老赵走后,两家常来往,渐渐她发现,彩玉其实心地不错,事儿少,出手也大方,初始的拘谨便少了许多,内心深处,实则拿彩玉当自己的孩子看待了。 “没事……” “还说没事?”见彩玉满不在乎,王嫂忍不住打断她说道:“适才听王正业,嗯,就是奴家那死鬼丈夫的哥哥说,年前找你的那些人又来了,这回出了高价,只要谁能提供线索,就赏银一千两……” “这么久了,花姑姑怕是整日睡不好觉吧?”彩玉嗤笑一声,小声嘀咕了一句。天色已暗,倒是瞧不出她脸色有何变化。 “奴家来时那王正业还在,他的话奴家也听到了。”老赵家的接过话茬,有些担忧的说道:“那姓王的不是个好东西,一直再打王家妹子的主意,若非顾忌她,早就去领赏了。依奴家看,这里不安全,姑娘还是想办法躲一躲罢!” 彩玉没说话,王嫂倒是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说道:“嫂子太过小心了,可不像一个官家夫人说出来的话。你咋忘了,赵大哥现如今可是工部的官老爷,伺候皇帝老爷的陈公公又跟咱每关系好,管他谁来,真敢胡作非为,咱每就进京告御状去!” 老赵家的一拍脑门:“对啊,奴家咋把陈公公忘了,有他老人家给咱每背后撑腰……” 一直不做声的彩玉再次嗤笑,顿时将老赵家的后半截儿话噎了回去,不解的问道:“姑娘为何发笑?莫非奴家说的不对么?” “是啊?”王嫂也附和问道。 “倒非嫂子说的不对,听说那陈默特别得皇帝的/宠/,有他做靠山,一般人确实用不着害怕,可惜,”彩玉说着一叹:“找咱的那些人不是普通人,别说他现在尚在京城,就算亲自出面,怕也拿那些人没有办法!” 说到这里,彩玉的语气低沉了下去:“总归都是命,咱惹不起,躲着总可以了吧?姐姐,嫂子,你每用不着替咱担心了,明日咱就搬到陵里去住,有潞王殿下在,咱倒要看看他每有没有胆量找上门?” “潞王殿下?”王嫂一怔,猛然想起当初陈默曾说过,阴尚德想着把彩玉送给潞王朱翊鏐的话头,心头一动,暗道这妮子半天不见,莫不是去找潞王了吧?偷偷打量,却又不见任何异状。 胡乱思量着,一笑说道:“这就对了嘛,咱每女人家,不就图个衣食无忧么,从了那潞王,一辈子穿金戴银荣华富贵,日后再生个胖小子,那地位……” “姐姐你说什么呢?谁说咱要跟潞王殿下了?”彩玉怔怔的打断了王嫂,隐隐有些嗔怒。 王嫂却以为姑娘家面热,咯咯一笑:“还不好意思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那潞王虽然比你小点儿,不过,老话说了,女大三,抱金砖,女大二……” “越说越不像话了,本,本姑娘怎么可能嫁给他?这是哪个……是了,定是那陈默饶舌……算了,不说这些,嫂子,不是请咱每去吃饭么?” “哎哟,姑娘不说奴家都忘了,锅里还煮着肉呢!”老赵家的一拍脑门,急忙迈动小脚儿匆匆往外走,边走边道:“奴家先走一步,你俩收拾收拾也赶紧过来吧!” 八月十五云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灯。可惜陈默穿越到这个时代便已错过了节气,没能瞧见去年的中秋是否阴天。不过冲着今夜这天色,想来那中秋之夜,定然也无明月好赏。 “五爷,这么晚了,您这是……?”瞅着一身月白长袍,一副要出门样子的陈默,王海小心翼翼的问道。 “没事,出去转转!”陈默边说边往后门方向走。 “逛灯市啊?今日十五,人准多,可惜孩儿出不去……”想着外边人山人海的热闹,王海的语气不禁可怜巴巴起来,有心让陈默带上他,却又有些不敢张口。 “灯市有啥转头,要不是灯市,咱家还不至于住那几天刑部大牢呢!”陈默并未留心王海的心思,随口说着,路过马厩,蹙身进去,随意牵了匹马。 王海连忙上去帮着套马鞍,一边笑道:“您老吉人天相,这不眼瞅着又成昭陵掌印了么?对了,您去那边也没个得用的人照应,不若让孩儿跟着……” “再说吧!”陈默穿蹬上马:“老爷要是回来,告诉他,咱家出去转转,子时前必回。”说着一夹马腹,策马出了后门。 “天黑,五爷慢点儿!”王海殷殷叮嘱,直到陈默背影消失不见,这才收回视线,瞅左右没人,狠狠呸了一口,小声嘀咕:“得意个屁?老张鲸也是没出息,怎么没把你整死?”说着话恨恨的往回走去不提。 陈默出了陈府后门,径上护城河大堤,在慈庆宫对面歇了片刻,遥望河对岸宫墙之内灯火通明,忍不住喟然一叹,用力一夹马腹,高喝一声“驾”,迎着微带暖意的冷风,纵马向南而去…… ☆、第五十九章 离京前夜 从东安门向南,热热闹闹的喧哗渐渐远去,行到东长安街时,已经不复相闻。 沈鲤家住正东坊,顺着崇文门大街往南走,经过几个街口,往西一拐就到。陈默是第一次来,按图索骥,居然没有走错路,可惜的是,却仍旧扑了个空。 “这位小哥来的不巧,今日元宵,老爷陪着夫人小姐看灯去了……” “什么时候走的?”想象着铁面沈鲤板着脸陪家人逛灯市的情形,陈默不觉好笑,又寻思沈鲤居然还有女儿,不知父亲方正不阿,女儿又该是个什么模样。 “走了有一顿饭工夫了吧,小姐一直吵着要去,老爷忒忙,一直顾不上,眼瞅着灯市还有几天,架不住小姐琢磨硬泡,这一去,估计早呢回来……还没请教小哥尊姓大名,回头老爷回来,小的也好通禀一声。” 门客倒是个碎嘴,陈默微觉诧异,说道:“这样啊,那估计且回不来呢……”说着话摸出一张千两数额的银票递过去,门客借着门楼上火红的灯笼一扫,顿时色变,一把推开:“瞧你小哥一表人才,想不到竟然学人家走这歪门邪道,莫非来前就没打听过咱家老爷的为人么?赶紧拿走,省的污了咱的眼!” 瞧门客骤然严肃的表情,陈默顿时失笑,将银票强塞到对方手里,笑道:“你这人,倒是听咱把话说完啊,知道先生两袖清风,廉洁奉公,可咱是沈先生的弟子啊,学生孝敬老师总不为过吧?” “弟子?”门客一怔,重又上下端详了陈默一遍,眸子猛然放光,迟疑问道:“莫非,您是陈默,陈公公不成?” “你说呢,如假包换!”陈默一笑,道:“这下没问题了吧?实不相瞒,明日咱家就要离京了,本想着来见见先生,不成想居然这么不凑巧,只能奉上些阿堵物,以表寸心。回头你告诉先生,就说咱家说了,这银子不为别的,只因春天到了,让他跟师母小姐添件春衣之用,知道了么?” “这……” 见门客仍旧犹豫,感佩沈鲤家风的同时,陈默说道:“放心吧,先生若是怪罪下来,自有咱家替你说话。行了,咱家还有别的事,就不多待了,告辞!”说完不再跟那门客废话,直接上马而去。 这次陈默的目的地是刑部大牢,要穿过正东坊,正西坊,顺着宣武门大街一路向北,全程差不多要二十多里,幸而天黑人少,并没有耗费他多少时间。 别说,这回他倒没有扑空,霍东居然真的在刑部大牢,一听说陈默找他,风也似的就冲了出来,眼看到了近前,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噗通摔了个狗啃屎,他却连疼都顾不得嚷,咕噜爬起来,顺势跪倒陈默面前,呲牙咧嘴的请安:“天这么黑,有什么事儿老爷派人招呼小的一声不就得了,还值得亲自跑一遭?” “派人来不显得咱家心不诚么?”陈默一笑,哈腰将霍东搀了起来:“别行这么大礼,这次张鲸有意陷害,咱家侥幸过关,是多亏了你的,该是咱家给你行礼才是。”说着当真深深的鞠了一躬,把霍东唬了一跳,说话都不利索了:“老,老爷,这这,这是做什么?折煞,折煞小人么?快别,别……” 陈默道谢,发自肺腑,另有一份结交此人的心,是以鞠躬一丝不苟,身子几成直角,这才直起身来,探手入怀摸银票:“这是五百两,你且拿着……” “太多了,小人所作所为,分属应当,可当不起老爷如此重谢!”霍东飞快打断陈默,飞快瞥一眼银票,却不用手去接,反而后退了两步,连连摆手。 “咱家的一点心意罢了,怎么,莫非嫌少?”这样的手段陈默如今已经炉火纯青,随口就说了出来。 话锋一落,霍东果然不再推辞,半推半就的接过了银票:“老爷这么说可真是让小人汗颜了,按理说该小人孝敬老爷才是,如今……这,这个……” “好了好了,别啰嗦了,痛快拿着,日后少不得还有用你的地方呢……对了,有件事还要跟你商量,前次咱家去骆大人府上,曾经跟他提了一嘴,想让你去锦衣卫当差,只是这事儿是咱家一厢情愿,还没问过你的意见……” “小人愿意,小人愿意啊!”陈默话没说完就被狂喜的霍东打断,不禁一笑,暗道真没白舍这张老脸。霍东这人,身份虽低,却交际广阔,用后世的话说,就是情商高,只在刑部大牢当个司狱,确实有些埋没人才,锦衣卫南镇抚死衙门才是适合他的地方。 “愿意就好,这事儿骆大人已经答应了咱家,你将这边的差事交代一下,尽快去找骆大人就是……先说好,不可能一步登天,就从锦衣卫百户做起,慢慢来,咱家相信凭借你的能力,很快就能站稳脚跟,日后千户佥事,同知也未必就没可能。” “小人谢谢老爷栽培之恩,日后刀山火海,只需老爷一声吩咐,小人若是皱一皱眉头,天打雷轰,不得好死!” 霍东跪倒谢恩,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陈默倒未打断,待其说完,这才示意他起身:“咱家既然推荐你,自然是信的过你……明日咱家就要离京去昭陵做陵监掌印,日后京中有什么风吹草动,你要记着报咱家知晓,知道么?” “昭陵?”陈默的任命并未公开,是以霍东有些惊讶。 陈默知道要想征服霍东这种人,不但要动之以情,还得许之以利,是以索性直言:“是啊,咱家的岁数太小,地位太高的话,京城里太过扎眼,所以,万岁爷已经许了咱家昭陵掌印之位,待上几年,等岁数大些再召回京。” 霍东顿时不落痕迹的松了口气,欲要恭维几句,却被陈默摆手制止:“行了,就这样吧,时间不早,咱还得早点回去,就不多说了,你用心办差,别让咱家难做便是。” 离开刑部大牢,总算又了了一桩心事,估摸着时间还不太晚,陈默并未纵马快行,一路信马由缰,穿街过巷,不知走到何处,忽听丝弦之声铮淙,熟悉的旋律中,一道女声悠扬的唱着:“……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念及思琪,不觉痴了…… ☆、第六十章 月仙楼 琴声渐止,陈默恍然醒神,突然一震:“这不是《大话西游》的主题曲《一生所爱》么?怎么会在这个时代出现?该不会除了老子,这时代还有另外一个穿越者吧?” 存了这份疑虑,不觉四下打量,发现不知何时,竟然走到了教坊司胡同,月仙楼的招牌就在不远,四只火红的灯笼照耀下,分外显眼。 “适才唱歌的,莫不是李九妹吧?莫非,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陈默皱眉想了半天,仍旧不得要领,又想起当日刑部大牢当中杏儿姑娘探视传讯之情,哑然失笑,自语道:“在这儿琢磨个屁,进去问问不就知道了?” 翻身下马,牵了缰绳往前走去,没等走到门口,早就有门口迎客的龟/公眼尖,快步迎了上来:“小的长顺见过陈老爷,这早晚,九姑娘都唱罢了,您老怎么……?”说着回头,冲另外一名年岁尚小,头戴绿巾的家伙斥道:“没眼力的龟儿子,还不进去禀报掌柜的?”斥罢回头,哈腰伸臂:“老爷里边请,慢点,台阶,门槛儿高……” 棉门帘儿一掀开,夹杂着酒味儿,汗味儿,脂粉味儿,菜香味儿,乱七八糟的味道随着热气扑面而至,陈默皱眉间,果见大厅正中的木台右侧纱幔后边灯火已熄,倩影不在,厅中嗡嗡嘤嘤,人群还未散去。 不远处靠近楼梯的地方,老;鸨如烟跟掌柜的应久珍并肩站着,旁边还站着个武大三粗的汉子,一身锦服,头戴四方平定巾,黑红的脸膛,与那身行头一衬,显得十分不搭,陈默细看,竟然是勇士营的坐营官陶宝生,不禁笑了。 这当口先前那名进来回禀的“龟儿子”已经挤过人群,走到了三人的旁边,陈默隔着人群打量,发现三人同时抬头向门口张望,陶宝生更是咧开了嘴巴,惊喜的要叫,忙摆手示意他噤声,同时低头,从人群的后边绕了过去。 楼梯下有后门直通后楼,三人引着陈默出了后门儿,放了帘子,这才重新见礼。 “有日子没见五爷,五爷瞧着愈发精神了!”陶宝生外粗内细,对陈默十分恭敬,结结实实磕了个头才起来说话,把仅仅躬身为礼的应久珍和如烟唬的一愣。 陈默装作没看见一般,把着陶宝生的胳膊往里头走,一边随意打量四周景致,一边说道:“陶将军军务繁忙,哪顾得上来看咱家呢……哟,这是什么花?迎春花么?这早晚就开了?真香!” “回陈老爷,这叫红素馨,又叫红花茉莉,是迎春花里的一种,每年九月十月就开花,一直开到来年夏天,姑娘们都喜欢呢……” “何止姑娘们喜欢,咱家这些人也稀罕啊!”陈默打断如烟说道,言中不胜唏嘘之状。原来此花不仅花期长,闻着香,还有一宗好处,通经活络,通利小便,女人服之,有治疗闭经之效。至于宦官嘛,由于下体被阉,大多泌尿系统有毛病,陈默继承本体的记忆中,原本的那个陈默就经常喝这种红素馨泡水,只是天色太暗,适才一时没瞧清楚罢了。 听陈默语气,陶宝生狠狠瞪了如烟一眼,如烟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无意间戳中了陈默的痛处,心中惴惴不安,忙思转圜之计,正自没头绪的时候,忽听陈默问道:“适才咱家在外边听着九姑娘唱歌,一时感慨,不觉走了进来……九姑娘呢?咱家能见见她么?”急忙点头:“瞧老爷说的,您想见九姑娘,可不就是她前世修来的福气么?老爷稍待,奴家这就去……” “算了,姑娘家身子金贵,还是烦劳妈妈带咱家去见她便是!”说着回头冲陶宝生一笑:“这些日子咱家在府里养伤,陶将军居然不来看咱家,这么着,当日灯市之上,咱家答应请那些帮衬的大汉将军每来月仙楼痛快一番,这事儿就着落在陶将军的头上了,如何?” “使得使得,”陶宝生连连点头,接着挤脸苦笑:“五爷可冤枉咱了,不是咱不想去瞧五爷,实在是最近朝廷派了个御史来咱勇士营视察军务,他娘的,狗东西狗屁不通,横挑鼻子竖挑眼,把咱每弟兄这顿折腾……兄弟,听着五爷的话了么?告诉你,五爷的兄弟就是咱的兄弟,来了好好招待,若是还敢像上回似的,别怪咱这当哥哥的不给你面子。” 后边这话是对应久珍说的,说的应久珍面色涨红,连连点头,陶宝生这才扭回头来,冲陈默深深一躬:“今日才听说前些日子的事儿,咱这兄弟狗眼看人低,五爷大人大量,还求看在咱的面子上……” “咱家要是记仇,你这月仙楼还能开到现在么?”陈默摆手打断陶宝生:“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以后谁也别再提了,”说着望向应久珍:“不过,应掌柜的,咱家得说你一句,这开门做买卖,讲究个和气生财。天子脚下,砖头掉下来,砸住十个人,起码一半儿能跟宫里头扯上关系,剩下的七拐八弯,也能跟王公贵戚套上话,隔着门缝瞧人要不得,你这脾气要不改改,迟早吃大亏,知道么?” “小人知错了,以后再也不敢了!”应久珍冷汗汩汩而下,低着头说话,跟斗败的公鸡一样。 这是权势的力量,陈默并无半分欣喜,望向如烟:“不说这些了,妈妈带咱家去见九姑娘吧!” 如烟点头,扭着腰身款款向前带路,陈默冲陶宝生一拱手,提步跟了上去。 李九妹是月仙楼的头牌,拥有一栋独立的小楼,楼侧不远处有一角门儿,直通后街,出入倒是十分方便。 陈默眉头略皱一下,仰望楼上,屋檐间张挂无数彩灯,披红挂绿,节日的喜庆尽显无疑。 轩窗半展,琴声铮铮,陈默随着如烟拾阶而上,暖风吹拂,荡起檐下风铃,叮叮咚咚,和着琴声,伴着淡淡的雅香,一时间陶然欲醉,心跳猛的加快了速度。 “九姑娘博学多才,不但精通音律,便是这词儿,写的也当真是妙极……” 不等走到二楼,突然传来男子的声音,不但陈默,便是如烟也大吃一惊,猛然驻足,陈默不防,顿时一头撞了上去…… ☆、第六十一章 文坛盟主 昔年如烟也是头牌姑娘来着,与陈默后世电视中常见的老,鸨儿不同,不但风韵犹存,品味也很高雅,直到陈默撞到她的身上,才隐隐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儿,若有若无,却沁人心脾,不禁小腹生火,直到再次听到楼上男子惊咦,这才骤然醒过神来,倏地将手从如烟腰间拿开,退后一步问道:“怎么楼上还有人?” 如烟可不知道陈默是个假太监,一闪而逝的亲近并未在她心湖产生任何涟漪,只以为陈默生了气,顿时又气又急,慌忙解释:“奴家也不知道啊,今日十五,九姑娘特意加场,唱了老爷您前次在这儿唱过的那首曲子,然后刚刚回来,估计连一盏茶的工夫都没有,怎么就突然多了个男人呢?” “算了,既然九姑娘有客,咱家下次再来吧!”陈默倒没生气,只是有些失望,转身欲走。 如烟立马急了,好不容易关系刚刚缓和,又亲眼见了陶宝生对陈默那般恭敬,她可不愿意放弃这次巴结陈默的机会,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老爷别走啊,九姑娘不是您想的那种人,此事或有误会也……” “谁在外边?”如烟的话没说完,就被杏儿那特有的微沙嗓音所打断:“妈妈?你怎么……?咦?这不是陈老爷么,怎么不上来?”说着话,她已乳燕般飞奔了过来,一把拽住了陈默的袖子笑道:“老爷来的正好,咱每正说到你呢,九姑娘跟王先生若是知道您来,指不定多高兴呢!” “王先生?”陈默一怔问道,身子已经不由自主被杏儿拽上了楼。 如烟伸手抚胸,暗暗松了口气,紧随其后跟了上去。她跟陈默一样,同样好奇杏儿嘴里的那个王先生到底是谁。 “王先生啊?那可是名冠京师,声震南北……”杏儿咯咯娇笑:“容奴婢先卖个关子,老爷进去便知。” “会是谁呢?”陈默自言自语,身躯猛然一震,加快了脚步,越过杏儿,紧行几步,尚未推门,便见门扉自开,一名老者与一面罩白纱的女子迎门而立,急忙躬下身去唱了个肥诺,恭敬说道: “晚辈陈默,见过凤州先生,先生前番高义,晚辈感激不尽,只因有伤在身,一直未曾拜访,不想今日居然在此碰面,真是,真是上辈子烧了高香……” “噗嗤——”白纱女子听陈默前边咬文嚼字,后边冒出那么一句,顿时忍俊不禁,笑出了声。 老者也呵呵一笑,上前端详陈默,连连点头:“不错不错,好一个临危不乱力挽狂澜的少年英雄,只可惜,可惜……” “可惜什么?”见其故意卖关子,陈默顺着问道。 “可惜这拍马屁的功夫不到家,还得好好练啊!”宦官当朝柄国者有明一代屡见不鲜,偏其中不学无术者多数,世人皆以为他们的权利源自媚主之功,所以王世贞这话有些揶揄的成分在内。 没错,陈默口里的凤州先生,正是灯市那夜出手相助的老者,也是后来领着文人大闹刑部大堂的人,其与李攀龙狎主文盟,攀龙殁,独操柄二十年,满清张廷玉夸他“才最高,地望最显,声华意气笼盖海内”的王世贞。 此人恃才傲物,桀骜不群,昔年曾数度得罪权相严嵩之子严世藩,又曾为营救名臣杨继盛而奔走,更曾得罪过故太师张居正,官位虽然不高,在天下士子心目中的地位却如圣人一般,名气之高,声名之显,天下无出其右。 “让凤州先生说着了,晚辈能有今日,完全都是机缘巧合,真要拍马屁的工夫炉火纯青,就不会受了这么大委屈,还被今上打发回昭陵守陵了。” 陈默自然听出了王世贞言语中的戏谑,知道在对方的心目中,自己这宦官身份,起码是不受待见的。这也怪不得对方,谁让那些宦官先辈们不争气,将这个职业搞的声名狼藉呢。 此刻他倒是愈加感谢起朱翊钧来了,年少幸进,就算才能再高,也惹人嫉妒。便是王世贞这样的人,不也从言语之间带出来了么? “哦?又要回昭陵?”王世贞果然诧异。 “大家不能就在门口说话吧?”陈默未及回答,杏儿突然从旁边插话,众人这才醒悟过来,礼让一番,先后进屋。 这是陈默穿越至今,第一次进入平民女子的闺房,嗯,虽然李九妹也算不的平民,仍旧让他忍不住四下打量。只见屋内十分宽敞,纵横三间,只在最东头用一扇绣有金丝鸟的屏风隔断,想来里边才是李九妹真正的香闺。 紧挨着屏风,是一张雕花黑漆木床,应该是杏儿所用,陈默并未着意打量,一扫而过,视线落在屋子西头,靠近梳妆台的大理石矮几上边的古琴上边,紧行几步走过去,见通体暗红的古琴旁边是张雪白的宣纸,上边用娟秀的字迹写着《一生所爱》的歌词,还有些看不懂的符号(琴谱啥样?),顿时相信了如烟的话,这穿越三百多年的后世之音,果然是他所带来的。 “王先生适才不是夸赞奴家词儿写的好么?瞧,真正的作者来了!”李九妹的声音出谷黄莺一般,清脆中隐隐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魅惑。随着她的接近,更有一股若隐若现的暗香,比之如烟要略浓一些,却不像那些庸脂俗粉,闻之惹人生厌。 又是一个精致的女子,陈默暗暗评价,恨不得伸手揭下李九妹面上白纱,瞧瞧她长的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这词儿是你写的?”王世贞怕是忘记了适才关于陈默再赴昭陵的好奇,一门心思回到了歌词之上。 陈默并无剽窃之心,却怕麻烦,一边对原作说声对不起,一边点了点头:“没事哼着玩儿的,登不了大雅之堂,让先生见笑了……先生倡导‘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必是瞧不上这些胡言乱语的……” “谁说的,先生夸这词儿‘朴实无华,直戳人心’呢!”杏儿笑着插口,王世贞随之点头,说道:“这词儿初听平淡无奇,仔细思量,却又回味无穷,将人世百态,世间无奈,表达的淋漓尽致,尤其再经九姑娘重新谱曲,相得益彰,让人听之……” “其实听这首曲子,什么都不必说,只需安静的用心听就好了。”杏儿再次插话。这些天她已经听了无数遍这首歌,不知从何时起,她隐隐开始羡慕起歌词里的那个漂泊在白云外的“你”来,此刻不落痕迹的扫一眼陈默,忍不住暗暗叹息。 陈默可不知道杏儿在替他惋惜,听她这么一说,心中突然一动,说道:“其实这首词儿,还有段凄美的爱情故事,不知大家想不想听?” ☆、第六十二章 彩玉被抓 当陈默用一种隐含淡淡忧伤的语气,将记忆深刻的《大话西游》故事,娓娓讲给王世贞李九妹和杏儿如烟等人听时,百里开外的红门村里长刘文山家,西厢房灯火通明,七八人推杯换盏,酒宴正酣。 杯光交错间,一名劲装汉子斜了里长刘文山一眼:“你那个兄弟怎么还不回来?他娘的天都快亮了,不会是唬弄咱每兄弟吧?” 刘文山四十来岁,又黑又瘦,显得十分精干。闻言赔笑道:“怎么会,借咱每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唬弄您每啊……听,阿虎叫呢,估计是咱那兄弟回来了!” 阿虎是刘文山家养的土狗,个子虽然并不如何庞大,却十分凶悍,劲装汉子印象深刻,闻听这话,伸手止住弟兄们喧哗,侧耳倾听片刻,望向刘文山,不满说道:“哪里有狗叫?怕是你喝多……” 话未说完,便听窗外步履声响起,急忙抬头望向屋门,果见屋门打开,王正业匆匆走了进来,忙站起身问道:“怎么样王兄弟?那个彩玉姑娘在么?” 王正业面有得色,快步走到桌前,不拘谁的酒杯,端起来咣的一口干了,抹嘴嘿嘿一乐,冲劲装汉子说道:“马大哥大喜,小人去舍弟家偷听了半晌,可以肯定,那彩玉姑娘如今定在舍弟家无疑……” “太好了!”姓马的猛的击掌,啪的清脆声中冲围桌而坐的兄弟们吼道:“都别填了,他娘的,风餐露宿,吞霜饮雪的快俩月,总算找到那妮子了……韩老三,你他娘的还填,饿死鬼投胎么?” 韩老三身子微胖,见其余人都摩拳擦掌的站了起来,眯眼一笑,不慌不忙的伸手又从桌子上扯下一条鸡腿,这才慢条斯理起身,边往嘴里塞,边含糊不清的说道:“跑了和尚跑不了庙,既然王兄弟肯定她在,大半夜的,还能飞了她不成?”说着用力咽下嘴里食物,嘿嘿一笑:“马大哥这么着急,该不会想嫂子了吧?” “滚!”姓马的上前兜屁股就是一脚,笑骂道:“王八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出来这么久了,莫非你就不想你那翠花儿?少罗嗦,这回再让那妮子跑了,小心回京让花姑姑扒了你的皮。” 那花姑姑不知何许人物,韩老三一听之下,顿时色变,神色严肃起来,再不敢插科打诨,狠狠咬了一口鸡腿大嚼:“马大哥放心,这回再不会失手的……王兄弟,头前带路!” 王正业早就等的不耐烦,闻言当先出了屋,引着众人直奔刘家后门,先开门出去左右张望一番,这才冲众人挥手。 其时三更过半,漫天乌云,伸手不见五指,整个红门村沉浸在一片静谧当中。 刘文山手提着灯笼,同王正业一道,哑没雀声的出了胡同,径往王嫂家行去,一路犬吠声中,很快就到了王嫂家大门口。 王嫂隔壁有狗,闻听外边动静,汪汪汪的叫个不停,王正业将早就备好的肉包子隔墙丢了几个进去,呜呜声中,四周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侧耳倾听了阵子,直到远处的狗叫声也渐渐止歇,王正业才悄悄冲那姓马的说道:“行了,就是这儿了,您每先在外头稍候,小人进去开门。” 说罢借着灯笼昏暗的光芒,走到墙根儿,摸索着石头缝隙爬上了墙头,动作居然十分快捷。 随着他的身影消失,很快,大门处就传来了微弱的咯吱声。 “行了,睡的正熟呢……”门开处,王正业冲众人招手。 姓马的大手一挥,当先冲了进去。 “大哥,您跟着凑什么热闹?”眼见刘文山跟在那些人后边往里走,王正业急忙拉住了他,嘿嘿一笑:“等他每把人带走,咱每再进去不迟!” 刘文山略怔一下,会心一笑,见姓马的等人簇拥在屋门处拨弄门栓,斜了王正业一眼:“真有你的,之所以晚上带他每过来,怕是早就盘算好了吧?” “大哥别笑话咱,莫非大哥就不想……嗯?” 二人相视而笑,忽然屋内一声惊叫,笑意顿时凝固,同时转头望向里头,暗暗叫了声苦:这都能把人惊动,这帮人也真够笨的! “你每是什么人?救命啊,快来人啊,救……”王嫂扯着嗓子的嘶喊声戛然而止,王正业跟刘文山同时皱起了眉头,又听屋里啪的一声脆响,像是什么东西摔碎了一般。 紧接着隔壁的狗重又叫了起来,乱哄哄中,一个女声隐隐传来:“孩儿他爹,快起来看看,王家莫不是遭了贼吧?” 王文山反应快,心说坏了,这要是把村里人都惊动起来,那一千两银子怕是要落空。一把抢过刘文山手里的灯笼,快步冲进了屋:“还不行么?你每快点……”瞥眼间见韩老三怀抱彩玉,大手捂在彩玉嘴上,其余汉子正在七手八脚的用绳子捆彩玉的手脚,偏彩玉手脚不老实,拼命挣扎。 外间远远的有人语声传来,王正业急了,扫眼见柜子上一只花瓶,箭步过去抄住,蹿上炕狠狠砸在彩玉脑门儿上,啪的脆响声中,彩玉顿时停止了挣扎,软在韩老三的怀里。 众人一怔,姓马的当先反应过来,一探彩玉鼻息,还有气,顿时松了口气,瞪了王正业一眼,哈腰将彩玉背到背上,下炕冲了出去。其余人紧随其后,倒把王正业拉在了后边。 心头暗骂对方不仗义,王正业跳下炕,正要往外冲,忽见王嫂仅穿猩红肚兜,闭目软在被子上,忙学姓马的样子,伸手去探鼻息,发觉还有气儿,这才放下心来,瞅一眼裸露在外的白花花皮肤,色心顿起,伸手便向肚兜内高耸摸去。 “兄弟,干啥呢?还不赶紧出来?”刘文山粗着嗓子变音在外叫唤,惊醒了王正业,耳听狗吠声连成一片,人声喧哗,远远可闻,顿时醒神,到底用手拧了王嫂胸铺一把,这才快步冲出了屋。 王嫂家靠近昭陵,出门向北,大路两侧便是茂盛的榛子林。 王正业出来时,姓马的一行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刘文山孤零零的等在大门口,急忙冲过去问道:“人呢?银子呢?” 刘文山晃了晃手里银票:“他娘的,黑咕隆咚的也没看清是多少……别说了,赶紧走,狗娘养的每把村里人都惊动了,等会儿被堵在这里可就没法儿解释了!” ☆、第六十三章 偶遇 一席《大话西游》之谈,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陈默讲的是满怀深情,仿佛重温了一遍当年的经典。李九妹跟杏儿却听的昏昏欲睡,如烟若有所思,王世贞不胜唏嘘,听到最后,浑浊的老眼中,居然隐见泪光,看的李九妹跟杏儿十分不解。 耳听得三更的梆子声清脆响起,王世贞长身而起:“今宵佳会,既闻九姑娘仙音,又得陈公公一则好故事,真乃不虚此行也……天色不早,王某告辞了!”说着转身就走,倒是潇洒至极。 陈默见状,也站起身说道:“凤州先生稍等,晚辈与您同行。”大步追上,待到门口却又停住,摸出一张银票,转身塞到杏儿手里:“前番多亏姑娘奔波,咱家无以为报,这些小意思,姑娘留着添些衣服胭脂之类……”说罢不等对方拒绝,快步出门,下楼去追王世贞。 “王先生慢走,陈老爷慢走……呀,一千两!”如烟追出门相送,早不见二人身影,回头扫一眼杏儿手里的银票,顿时吃了一惊。 杏儿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李九妹噗嗤一笑,说道:“想不到这位陈公公还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出手阔绰,倒与平日所见的那些公公每不同。” “陈公公这人儿确实挺好,可惜……” “可惜什么?”如烟已经恢复正常,笑着打断杏儿:“可惜是个公公?” “妈妈——”杏儿俏脸泛红,拉长声音叫了一句,顺手将银票递给了李九妹,却又被李九妹推了回来:“别,这是人家陈公公感谢你的,咱可不要。” 杏儿无奈,只得将银票揣了起来,想起一事,说道:“适才陈公公讲的那故事乱七八糟,奴家听说书先生讲过《西游释厄传》,也是讲唐僧孙悟空的,怎么跟他讲的不一样呢?还有那个什么月光宝盒,真的能让人回到五百年前?观音菩萨奴家常拜,可没听说过她有这件法宝……对了,最后不就是至尊宝附身帮着城楼上那个男的抱住了那个女的么?奴家怎么瞧着王先生要掉眼泪似的?” “什么《西游释厄传》,不过也跟陈公公讲的这故事一般,胡编乱造罢了。也就这几年,搁在嘉靖年间,这样的故事谁要敢讲,准让那帮子厂卫们逮了去吃牢饭(注)。”如烟说道,说着话锋一转:“那《西游释厄传》咱也是看过的,左不过是打打杀杀,反倒陈公公讲的,可比那西天取经的故事有意思的多。你问王先生为何流泪?那还不明白?‘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也跟那至尊宝一样,‘自古多情空余恨’呗!” 说着喘了口气,撇了撇嘴,“你每还年轻,等到了咱这个年纪就知道了,男人都这样,拥有的时候不知道珍惜,等到失去了才追悔莫及,就像那个至尊宝一样,眼睁睁的看着紫霞仙子香消玉殒……痛不欲生又如何?晚啦!” 听如烟语气中酸溜溜的,李九妹一笑:“妈妈不会也如那王先生一般,想到从前的伤心往事了吧?” 如烟轻啐一口:“呸,什么伤心往事?”接着一笑,望向窗外,视线忽然柔和了下来:“其实当年咱还真的喜欢过一个人……” “哦?妈妈快说来听听!”李九妹跟杏儿来了兴致。 如烟目光柔和,陷入了回忆之中:“要说这话啊,总有近三十年了吧?那时候咱才十六七岁,正是红遍四九城的时候,初见那人时,那人已经年近四十了,嗯,还是跟适才那王先生一道……他其实长相一般,不过那双眉毛是咱见过最有个性的,又浓又密不说,眉尾飞扬,配着那及胸的长髯,十分的有男子汉气概……事实证明他也确实爷们儿,你每能想象一个人自己用碗茬儿把自己的烂肉剜下来,把腐筋割断么?他一个读书人,居然真就那么做了……” “奴家知道他是谁了!”李九妹突然插口:“是杨……” “嘘!”如烟飞快打断李九妹:“别说,这名字听一次咱得半个月睡不着觉。”说着一叹,眼睛忽的晕上一层水雾:“咱没出息,救不了他,更没为其自杀殉情的胆量,比起最近宫里出的那个连翘,可又大大的不如了……” “千古艰难唯一死嘛!妈妈勿需自责,这么多年你还惦记着他,九泉之下,他若有知,也当欣慰了!”李九妹柔声安慰如烟。 杏儿猜测着如烟嘴里的那人是谁,又想起陈默故事中“我的意中人是个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踩着五彩云霞来娶我”的句子,感伤着自己的身世,想念着去世的母亲,一时间不觉痴了。 陈默回到陈府时丑时过半,想着王世贞说的孙承宗为了避祸,与房守士一道去陕西赴任的话,一边暗骂孙承宗不仗义,离京都不来跟自己道个别,一边暗暗欣喜,因为自己的出现,到底将孙承宗远去边塞的人生轨迹提前了十多年(注2)。 胡思乱想着迷糊睡了,天刚亮陈默便醒了过来,先起床洗漱一番,又打了趟太极,用过早餐,这才入宫跟朱翊钧辞行。 该说的早就说的差不多,朱翊钧不过叮嘱他用心办差,便将他撵出了乾清宫。 与赵振宇等一干大汉将军告了别,他本还想去趟慈庆宫的,走到慈庆门却改了主意:李太后已经说过勿需辞行了,进去也见不到思琪,不过自讨没趣而已。 是以,他只怅怅的望了片刻,便狠狠心拔脚向东华门走去。 京城去昭陵不过百里,陈默拒绝了陈矩派人同往的好意,只携了替换阴尚德出任掌印的圣旨,独身一人便骑马出了陈府。 再次经过清河店时,天已过午,陈默饿极,循着赵记老店的招牌,再次走了进去。 老店生意红火,伙计并不记得陈默,殷切伺候着入内,按其吩咐,二楼靠窗的地方给他寻了个雅间儿,功夫不大便将吃食摆了上来。 陈默早就饿的狠了,放怀大吃,直到半只烧鸡两个馒头下肚,这才有心打量窗外——今日天气不错,拨云见日,暖风顺窗而入,吵闹喧哗声也一并传了进来。 大街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陈默瞥了一眼便收回了视线,拿起酒壶倒酒,端杯细品,方要满足一叹,忽听楼下有人叫道:“站住,别跑!”声音隐隐有些耳熟,急忙站起身倚窗打量,顿时愣住了…… 注:西游记因为故事内容映射嘉靖修道,在当时属于**。 注2:当时的山西大同境内蒙古兵经常出入,与宣化,蓟州,辽东,同为战略要塞。 ☆、第六十四章 “英雄”救美 只见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有一白衣女子狂奔在前,身后五六名汉子紧追不舍,适才呼喝之声,便是其中之一所发。 女子披头散发,左不过十七八岁年纪,长的却十分脱俗,飘飘白衣衬托之下,不似凡间女子,倒似天女下凡一般,虽在狼狈之中,也隐隐有种不容侵犯的高贵之气。 陈默自问没有见过这个女子,却总感觉十分熟悉,向后打量,发现追逐的汉子十分面熟,略怔一下,顿时醒悟过来:“这不是当初追杀彩玉的那些汉子么?那这女子……?” 想到这里,陈默身子一震,眼见得女子即将奔到楼下,堪堪便要被后边汉子赶上,顿时大惊,来不及顺楼梯下楼相助,瞥眼见窗边布幌子直垂向下,末端与地面距离不过一丈来高,不及细想,用力一按窗棂,噌的爬上窗户,手扯布幌子,双脚微微一弹,出溜滑了下去,居然正砸在彩玉身后的汉子身上。 汉子被砸倒在地,陈默也摔了个狗啃屎,顾不得嘴角发咸,咕噜爬起身来,一指店门拴马桩上自己的枣红马,大声喝道:“彩玉,马,骑马走!” 女子正是彩玉,狂奔之中,猛听身后异响,再闻陈默声音,顿时大喜,倏地收住步子,回头端详,果见陈默嘴角带血,站在一名倒地的汉子旁边,后边另外几个汉子发足向这边狂奔,一时间也顾不得思量为何陈默此刻出现,更没空琢磨那马荣发为何倒地,疾步走到陈默手指枣红马之前,见马缰绳拴的活结,大喜过望,一把拽开,翻身上马,用力一勒缰绳,枣红马前蹄腾空,嘶哷哷一声长鸣,箭一般冲了出去。 “闪开闪开闪开……”耳听后边的汉子呼喝之声,见彩玉驭马而去,陈默先还一喜,忆及自己处境,骤然气的鼻子冒烟,拔足狂奔,边跑边叫:“彩玉,等等咱……王八蛋,没你这么过河拆桥的……”可惜彩玉早已纵马远去,根本就听不到了。 “臭小子,敢坏老子每好事儿?操,你娘的……”骂骂咧咧声中,汉子们越追越近,陈默大急,脑海中猛然浮现后世看过的大片儿当中的追逐场面,心知落到这帮人中没好儿,也顾不得体恤做小买卖的不容易了,什么水果摊儿,蔬菜摊儿,针头线脑小百货,一连掀了六七个。 一片惊呼声中,追兵倒是挡住了,追的人倒是愈发多了,“抓住他,别让那小子跑喽。”“掀了摊子就跑,没王法了吗?”之类的呼喝声此起彼伏。 陈默顿知南橘北枳,过于想当然了,暗暗寻思:“落在这帮人手里估计也没好儿,一顿暴揍是免不了了,万一那些汉子跟着大伙儿偷着施暗手,小命儿怕是要交代在这里。”愈发恨彩玉的同时,忽的想起荷包里的散碎银子,边跑边从腰间将荷包一把扯下来,松开口,倒一把向后一扬,高声喝道:“抢银子喽,谁抢到算谁的——” “银子”二字出口,比什么招数都好使,眼见阳光之下亮闪闪的物事从天而降,人群顿时止步疯抢起来,场面乱作一团。 回头瞧见这般情形,陈默总算长吁了口气,放慢步子,一边稍作歇息,一边又倒出一把散碎银两扔了过去,唯恐天下不乱的叫道:“抢啊,还有哪!”叫罢索性将荷包倒空,将剩余的银子也尽数扔了出去。 这时连周遭看热闹的人也加入到哄抢当中,场面混乱不堪,那些追杀彩玉的汉子被挤在人群中,前进不得,后退不得,被挤的东倒西歪,眼睁睁看着陈默就在不远处,偏偏却奈何他不得。 陈默跑的快断气儿,见此情形,彻底停下来,手拄着膝盖喘气儿,侧头打量人群中那些汉子狼狈的样子,不禁好笑。 韩老三大怒,跳着脚喝道:“臭小子别得意,撞昏了咱大哥,还放跑了那妮子,有种别跑,老子非把你碎尸万段不可!” 陈默呼吸略顺,嘿嘿一笑:“你要碎尸万段老子,还不让老子跑,瞧你圆头圆脑,怕不是母猪做胎,生出你这么个傻缺玩意儿吧?” “王八蛋!”韩老三不防陈默出口竟然如此毒辣,气的鼻孔冒烟,突然自怀中抽出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大喝一声:“刀剑无眼,都给老子闪开!”闭眼乱扫。 一名短衣汉子胳膊被划了一道,惊叫一声连忙躲闪,旁人见状,纷纷避让,生恐挨上一下。密不透风的人群居然真给撕开了一道口子。 陈默见状大惊,发足便奔。 这时韩老三已经睁开了眼,见四周空开,陈默奋力狂奔,不觉大喜,挥动匕首便狂追了过去。其他汉子有样学样,纷纷抽出匕首,呼喝着逼开人群,拔足狂追。 众人被陈默戏弄,此番再追,便与前次不同,尽皆用出了吃,奶的力道,很快便拉近了与陈默之间的距离。 耳听得步履匆匆,近在脑后,陈默也是急了眼,抓出怀中银票尽数攘了出去,天女散花般中狂呼:“抢银票啊,抢银票啊……” 只是这次却无散银子的效果,旁观人惧怕那些汉子欲要杀人般的模样,竟然无一人敢于上前。 “给老子站住吧你!”韩老三离着陈默最近,眼看只有尺许间距离,脚下猛的发力,手臂暴涨,一把抓着陈默衣领子,用力向后一拽,身子前冲几步站定,扭身望着摔倒在地的陈默怪笑道:“跑啊,你小子不是挺能跑的么?” 说着上前,捡起地上一张银票端详:“哟呵,五百两,你小子还挺有钱是吧?”揣银票入怀,走到陈默旁边,伸足踩住陈默的胳膊,蹲身冲着陈默脸颊就是一巴掌:“有钱也没用,敢坏咱兄弟的好事,老子要让你后悔来到这个世上!” “宰了他!” “宰了他!” 其余汉子边捡银票边围了过来,纷纷鼓噪。 四周行人远远看着,眼见得一众汉子凶神恶煞一般,无一人敢于上前,更有胆小妇人,看陈默生的弱小,一副待宰羔羊模样,心下不忍,扭头闭上了眼睛…… ☆、第六十五章 退敌 “那小哥真可怜,就没人出头救他一救么?” “谁敢救?那些人瞧着就是大户人家的护院打手,不知哪个巨族府上的,官差来了怕也没有办法!” “撒银票那小子也未必就是什么好东西,狗咬狗一嘴毛,安生看热闹罢!” 旁边的人小声议论,传到陈默耳朵里,顿时气急,强忍手上剧痛,斜望韩老三,破口大骂:“操,你娘的王八蛋,赶紧把你那脏脚拿开,老子是新任昭陵陵监掌印,陈默陈少言。” 其时他也是没了办法,只能道破身份,看能不能镇住对方,心里却惴惴不安,唯恐镇不住他们,那可真就只能闭目待死了。 “陵监掌印?你是个宦官?”韩老三一怔,仰天大笑一通,不屑说道:“什么不好冒充,居然冒充太监,你以为老子是三岁小儿么?” “三哥,他说他叫陈默……”韩老三旁边一名汉子撞了他肩膀一下,脸色已变,显然是听说过陈默的名头。 其实这些日子陈默的名头早已传遍了京师内外,他十七当惜薪司掌印,又义助冯保遭贬,造热气球,扑杀灯市纵火造乱之人,揭穿孙秀阴谋,一宗宗一件件,颇富传奇色彩,百姓争相传颂,便是韩老三等人一直在外寻找彩玉,也有耳闻。 韩老三其实没留神陈默自报名字,只听到了前边“掌印”二字,便觉好笑。现下里被同伴提醒,又听周遭人群嗡嗡嘤嘤,议论之声大起,面色顿变,踩着陈默胳膊的脚下意识的便放松了力道,问道:“你说你就是那个十七岁当惜薪司掌印的陈默,怎么证明?” 想不到老子的名声还有点儿用?陈默敏感的察觉到了韩老三等人的变化,沾沾自喜的同时,不禁端起了架子,傲然说道:“先把你的脏脚拿开。” 韩老三心下存疑,心说反正你也跑不了,提脚从陈默胳膊上拿了开去。 陈默爬起身,揉了揉胳膊上的痛处,见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自己,忍不住有些得意,探手入怀,将明黄色的圣旨拿出来一晃,忽又忆及当日庞海龙手下那番子训孙子般训斥这些人的情形,顺势又将东厂司房的铜牌掏了出来: “瞧着了么?东厂司房的牙牌,万岁爷亲披的圣旨,把你每的狗眼瞪大些看看……欺负弱女子不算,居然还要斩杀皇命内臣,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么?” “呀,还真是那个陈公公呢,别说,真够年轻的!” “咱就说这小哥不是普通人,瞧见没,又去昭陵当掌印公公了。” “小伙子人不错,就是可惜……” 人群议论纷纷,艳羡者有之,钦慕者有之,惋惜者有之,表情各异,不一而足。 明黄色的长条布袋金线封口,里边是不是圣旨不得而知,那快黄铜腰牌确货真价实,决无造假的可能。 韩老三等人傻了眼,就有杀人灭口的心,当着这么多父老乡亲,却也不敢妄动,面面相觑一番,只能自认倒霉,韩老三为首,胡啦跪了下去,人人自抽耳光,韩老三道:“小的有眼不识泰山,老爷大人大量,就饶了小的每吧!” 说着停手,脸带红印呵斥众兄弟:“还不把捡的银票给咱?用力抽,难道等着陈老爷自己动手么?” 那些汉子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将方才趁韩老三跟陈默说话空当捡的那些银票掏出来递给了韩老三。 韩老三将自己捡的那张银票也掏了出来,连同其余那些,膝行几步上前,恭敬递给陈默:“老爷您查查,看……”本想说“看少了没有”,猛然想起东厂吃人不吐骨头的作风,急忙咬牙住口,收的太急,险些咬到舌头。 陈默知道兔子急了也咬人的道理,能够侥幸捡回一条命来已经十分满意,接过银票看都没看就揣进怀中,提腿揣了韩老三肩膀一脚:“咱家今日心情好,滚吧,别让咱家再见到你每!” 韩老三等人想不到陈默如此好相与,闻言如蒙大赦,道一声谢,连滚带爬钻进了人群,去寻方才被陈默砸晕的马荣发讨主意。 “散了散了,一场误会罢了,都散了吧!”陈默冲周遭围观众人拱拱手,一边甩着被韩老三踩青的胳膊,一边敲打着跑的发酸的大腿,慢慢往赵记老店走,不望回头看一眼,身后人来人往,哪有彩玉丝毫踪迹。 “长的漂亮有理啦?过河拆桥,别让老子再见到你……”陈默越想越气,对彩玉的恨意,倒好像比适才韩老三那些人还要多些。指指点点中回到赵记老店,一路之上倒再未见到适才那些汉子。 方才陈默自窗而下,并未来的及会账,赵记老店的伙计还以为吃白食儿的,也曾追了过来,非但凑热闹抢了几钱银子,还将陈默亮身份吓走韩老三等人的情形瞧了个真切,此刻见其回来会账,忙凑到掌柜的耳边一阵嘀咕。 掌柜的面色大变,瞥一眼陈默手里银票,惶恐说道:“老爷太客气了,不过一顿饭钱罢了,小老儿怎敢要您的银子……” 适才散碎银子丢了个精光,银票会账也是无奈之举。陈默有些尴尬,收回银票说道:“咱家也知道有些难为人了,可适才你每那伙计也看到了,为了避开那些混账家伙,咱家的碎银子都……算了,咱家去昭陵当差,日后这条路少走不了,再找补吧!” 掌柜见陈默话语间不似作伪,暗暗诧异,寻思:这陈默还真是与众不同,那些厂卫每,哪个不是白吃白喝,临走还要捎带些什么,你倒好,走了走了,还跑回来会账,真是…… 他很有些感慨,却又不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憋了半天冒出一句:“老爷人太好了,难怪年轻轻就有这么大作为,要是天下间的官员每,都像老爷般就好了!” 陈默被夸的有些脸热,再想不到,不过最正常的会账之举,竟然能让掌柜的如此感慨,不禁有些心酸,有心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只能微微一叹。 门外突然传来马蹄声响,陈默连忙回头,却是彩玉骑在马上冲己微笑,压抑的怒火顿时燃烧起来,大步而出,高声喝道:“臭丫头,你还敢回来啊?下来下来,咱家要不打的你屁股开花,咱家就不姓陈!” ☆、第六十六章 斗嘴 陈默张牙舞爪的扑了过来,彩玉居然并不惊慌,淡淡说道:“你是昭陵掌印,又是皇帝老爷最宠爱的宦官,早报身份早吓跑他们了!” “原来你没走远,也知道咱家为何生气啊?”陈默一怔,怒火却未消散,恨恨瞪着彩玉说道:“就算你知道他每害怕咱家,可也不能夺了马就跑吧?你知道那是什么行为么?典型的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谁夺马了?本姑娘跑的好好的,谁让你叫住咱硬要咱骑马的?”彩玉散乱的头发不知何时梳理的整整齐齐,高高绾起,修长的脖颈嫩,白如雪,语气淡淡的,却理直气壮的模样,高贵,又略带一丝俏皮。 陈默被堵的无话可说,扭头就走,倒让彩玉有些诧异,忙夹马腹跟上,俯下身子说道:“莫非你准备走着去昭陵?” “又不是没走过!”陈默目不斜视,淡淡的香气却让他心生涟漪。 彩玉莞尔一笑:“上次你是走着去的么?被人抬着还差不多!” “用不着你管!”陈默说道,说完心头一动,寻思:怎么跟电视里小冤家斗嘴似的?不就长的漂亮点么,老子还偏不尿你这一壶!如此想着,脸绷的更紧,下定决心日后离这丫头远远的。 “还真生气啦?”彩玉笑着逗陈默。 陈默闭口不答。 “上来吧?你这样走,什么时候才能到昭陵?” 陈默继续不语。 “不上是吧?不上马本姑娘可是先走一步了!” “他娘的,老子跑了半天,腿酸脚涨,凭什么让她骑马自己步行?”陈默突然想开了,停步说道:“上马也行,你往后点儿,咱家坐前边!” “不行!”彩玉勒马站定,坚决摇头:“你坐后边儿,本姑娘不想闻你那臭味儿!” “你才臭!”宦官大多数泌尿系统有问题,有异味儿很正常,可陈默不是宦官啊,闻言大怒:“反了你了,骑着咱家的马,还这么理直气壮,是不是瞅咱家好说话,不敢拽你是吧?” “你敢!”彩玉柳眉微皱,不怒而威的气质居然跟李太后有点相似。 陈默一阵恍惚,暗暗寻思:“这彩玉到底是什么身份?瞧发型,显然已是人妇,可如今这年代,也不兴年轻小媳妇儿抛头露面啊。看那神情,根本就没把老子这个昭陵掌印放在眼里,京城王公贵族那么多,会是谁家的呢?” “好男不跟女斗,往前点!”陈默最终还是妥协了,心说老子不是怕兄弟惹事么,暗暗盼着骑到马上后,对方别乱动,不然万一控制不住,可真就没法儿解释了。 彩玉的身上有股栀子花的味道,上马之后,香味儿愈发浓郁,细细的直往陈默鼻孔里钻。 马鞍不大,陈默拼命向后挤,又将挂在马鞍上的包袱解下来,用力拍平,夹在两个人的中间——他自问不是柳下惠,耳鬓厮磨之下,对自己的定力毫无信心。 此举却让彩玉十分的有好感,暗暗寻思:“这小宦官还挺细心,怪不得他每都喜欢他了。” “对了,你不是在红门王嫂家么?怎么……?”收拾妥当,陈默突然问道。 彩玉感觉到陈默的身子往后倾,心知他必是抓着马鞍后沿儿,抿嘴儿一笑,放松马缰,不敢快行,嘴里说道:“那些人找咱好久了,年前就来过红门村,不过咱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很少有人见过,所以躲了过去。后来不知怎么被王家姐姐的大哥,哦,就是她丈夫的大哥,探的了咱的消息,结果昨日半夜,咱跟姐姐睡的正熟,就被他们抓了……” 说着一咬银牙,摸了摸脑门发髻下的那处伤疤,恨恨说道:“那个姓王的真不是个好东西,怪不得姐姐不说他好,昨夜若非他用花瓶砸晕了咱,也不至于……” “那些究竟是什么人?既落到他每手里,你又怎么逃出来的?” “谁知道都是些什么人!”彩玉生恐陈默侦知自己身份,隐瞒了自己认识马荣发等人的事实,又道:“不过他每也真够笨的,绳子没绑结实,咱趁他每吃酒不留神,挣脱绳子就跑了出来。”心中却冷笑:哪是没绑结实,是怕勒坏了咱没法儿向花姑姑交代才对。只是这番猜测,却又不足为外人道之了。 说话间二人已经出了清河镇,路上行人渐少,马速也渐渐加快起来。又行不到几里,身后突然传来骤雨般的马蹄声,陈默回头一看,大叫一声:“不好,他每又追上来了!” 彩玉回头打量,果见马荣发一行人纵马追了过来,距离正在急速拉近,花容失色,叱一声:“抱紧咱!”用力一夹马腹,枣红马吃痛,顿时加快了速度。 陈默一时不察,险些被甩到地上,急忙搂住彩玉,匆忙问道:“你到底什么身份,咱家都自承了身份,他每怎会如此锲而不舍?” 彩玉紧闭樱唇,闷头只是纵马快行。可惜枣红马虽然神骏,到底载了两个人,饶是发足了力狂奔,身后追兵的距离仍旧越来越近。 “他每总不敢杀人灭口吧?”陈默等不来回答,忍不住再次问道。 彩玉脑海闪现花姑姑那恶婆娘的嘴脸,心中一突,说道:“还真备不准!” “你他娘的到底是谁啊?死也让老子死个明白行不行?”陈默急了,口不择言起来。 彩玉嗔脸斥道:“少啰嗦,抱紧,摔下去可别怪咱!” 陈默也怕被急速奔驰的枣红马甩下去,抱着彩玉腰身的手用力扣在一起,脸也贴在了对方的粉背之上,心中却无任何杂念,大声道:“大路上咱跑不过他每,下大路,进树林甩开他每!” 彩玉一琢磨也是,一带马缰,拐下大路,径直冲进了路旁的松林。松林先还稀疏,待得离的大路远了,荆棘密布,矮丛丛生,填补了松树间的空当,马速骤然便减了下来。 不时有小树枝抽在脸上,打的人生疼。彩玉干脆趴在了马脖子上,陈默有样学样,闷头扎在彩玉背上,紧闭双唇,暗暗祈祷,千万要甩下那帮人才好。 ☆、第六十七章 逃亡 “别跑,咱看见你们了!” “放了那妮子,饶你一命!” 林密叶繁,追兵已经不见踪影,呼喝声却不断传来。此刻陈默已经肯定对方定是报了杀人灭口的心,心跳愈发快了,不断催促彩玉加快速度。彩玉被催的不耐烦,叱道:“催咱有什么用,路这么难走,有本事下去自己走!” “你咋不下马?”陈默反唇相讥,忽觉身子急沉,接近着便听枣红马一声哀鸣,与彩玉同时滚下马来,看那马时,前蹄陷进不知什么洞里,腿骨已折,庞大的身躯翻倒在地,幸而没有砸到二人身上。 这才是无漏又逢连阴雨了。 陈默与彩玉对视苦笑,耳听身后追兵呼喝,爬起身来就往前跑,根本就顾不得那枣红马了。 “马大哥,他每的马废了,跑不了多远了!”行不多时,身后就传来一声欢呼,紧接着便听姓马的喝道:“追,那陈默识得咱每相貌,坚决不能放跑了他!” 陈默暗自分析:“感情这些人是冲着老子来的,害怕老子报复?听话里那意思,反倒放跑彩玉没什么紧要了。”不禁侧脸打量彩玉,见其瓜子脸,杏眼琼鼻,下巴略有些圆润,美艳不可方物,愈加好奇,心说这妮子到底是什么人,怎地如此神秘兮兮呢? “看什么看?信不信把你这双招子挖下来?”彩玉瞥眼发现陈默的视线,怪他逃命也不专心,狠狠叱了一句,不妨脚下一滑,顿觉脚踝剧痛,哎呦一声摔倒在地,脸被荆棘划了一下,针扎一般,脸色一下煞白起来。 “那妮子准是受伤了,下马,他娘的路越来越难走了……” 人声不过十多丈远近,陈默大急,蹲下身子就将彩玉打横抱了起来,闷着头直往荆棘丛里钻,同时低喝:“别动,把脑袋扎咱家怀里,省的花了你的脸!” 彩玉乖乖不动,斜眼见陈默脸上横一道竖一道的红印儿,心头突然轰的一暖,用力一挣,嚷道:“放开咱,他每不敢如何本姑娘,倒是你,带着咱逃不远,被他每抓到,决无活路。” 陈默心烦意乱,用力抱紧彩玉喝道:“闭嘴,连咱家都敢杀,你以为他每就真的不敢杀你?” 彩玉脑袋嗡的一声,暗道:“是啊,咱跑出来了这么久,花姑姑怕是早就快没法子遮掩了,焉知不会恼羞成怒……大婚之后,咱这身子一直不好,就算死了,怕也没人怀疑吧?” 如此想着,顿时害怕起来,抱紧陈默,不再挣扎。 彩玉老实下来,陈默抱着她,只捡着荆棘丛生之处猛钻,自觉前世今生,从无今日一般狼狈不堪,甚至自问,自己与这彩玉非亲非故,为何不抛下她独自逃命呢?只是每一想到此处,就暗暗鄙视自己:“亏你还是个大老爷们儿,居然想丢下一个弱女子独自逃生,先别说逃不逃的了,便真的逃了,日后良心就能安宁么?” 到得最后,干脆就什么也不想了,抱着多不过一死的念头,只是闷着头猛跑,饶是心跳如鼓,上气不接下气,也不肯稍歇一步。 也不知跑了多久,身后竟然再没了声息,发觉之后,陈默再也坚持不住,软软的坐倒在地:“甩开了?”低头去看彩玉,见其面露微笑,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心中没来由一慌,别过脑袋,憋着气说了一句:“看什么看?又不是没见过咱家?”呼哧呼哧喘起了粗气。 彩玉脸一红,从陈默身上坐了起来,抓着一根手臂粗的灌木树枝向后打量,迟疑说道:“林子这么密,应该是甩开了吧?”说着向前一步,忽觉脚下一空,惊呼一声,拼命抓紧树枝,却听咔吧一声脆响,树枝折断,身子急坠而下。 陈默也瞧见了彩玉这边的情形,顾不得喘息,身子猛然前探,双腿用力蹬地,由坐而爬,堪堪抓住了彩玉四下乱摆的玉手,却无法止住彩玉下坠之势,自己也被带了下去。 “陷阱么?”陈默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未及想明白咋回事,脸已扎在了一处柔软的所在,颈椎吃痛,下意识一蜷身子,双手用力一撑,头朝下的姿势便成了倾斜,不但避开了拗断脖子的危险,也让先一步落地的彩玉捡回了一条小命——两三丈的高度,陈默一百多斤的体重,头砸在她胸口上,非砸断他的肋骨不可。 只是如此一来,他就惨了,重重的平摔在地上,虽然地面落叶很厚,仍旧震的五脏移位,呲牙咧嘴。 彩玉是脚朝下摔下来的,除了胸口被陈默撞的生痛,双脚震了一下,扭伤的那只脚愈加疼痛以外,其余倒无大碍。 “你没事吧?”她问道,一边坐起身揉捏脚踝。 “死不了”,陈默咳嗽一声说道,忽听远处隐隐有人语声传来,浑身一紧,忙起身捂住彩玉的嘴:“噤声!”暗念阿弥陀佛,祈祷那些人千万别找过来。 彩玉先是一惊,反应过来时,也听到了远处微弱的呼喝之声,揉脚的动作一僵,捂在嘴上的大手也无暇躲开,眨巴着眼睛仔细倾听,只是大概深处地洞的关系,虽听的到人语之声,却无法分辨远近,又闻旁边陈默浓烈的男子气息,一时间心如鹿撞,乱了方寸。 “这里没有道路相通,人迹罕至,他们未必能寻到咱每!”陈默见彩玉脸色煞白,低声安慰,闻听彩玉呜呜两声,方才想起手还按在对方嘴上,急忙收回,讪讪笑了一下,说道:“不好意思,适才太急了……你没摔坏吧?” 彩玉摇了摇头,又点点头:“别处没事,就是脚更疼了……荒郊野岭的,怎么有这么个洞呢?” 陈默见洞壁光滑,猜测道:“许是猎人挖的陷阱吧,这洞这么大,估计是捕熊之类的大型猛兽而用……” “啊!”彩玉一声惊呼,忆及身处之境,忙又捂住了嘴巴,良久才缓缓松开,可怜巴巴的说道:“咱宁可死在马荣发他每手里,也不愿意葬身熊腹,你可别吓咱!” 见彩玉花容失色,陈默失笑,正要取笑一番,忽听熟悉的声音在不远处传来:“你俩去那边看看,咱去这边!”顿时大惊失色,噌的站了起来。 ☆、第六十八章 感怀身世 草丛哗哗,脚步声越来越近,陈默与彩玉紧紧贴在洞壁之上,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浑身绷紧,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哦呜——” 忽然,一声低沉而又悠长的叫声响起,伴随着一声惊呼,韩老三叫道:“草,什么玩意儿?”接着另外一个惊恐的声音:“三哥快跑,是熊瞎子!” “砰,砰,砰……”沉重的脚步声从洞口经过,震的洞壁上土块簌簌的往下掉,彩玉玉面惨白,扭身扑进了陈默的怀里,颤抖着身子,生怕大家伙掉进洞里。 陈默有同样的担心,温香暖玉在怀,根本就没有任何旖念,轻柔的拍打着彩玉的后背,既安慰了对方,也让自己略略镇定一些。 感觉像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四周终于重新安静了下来,就连那只闻其声未见其容的熊瞎子也不知去向,陈默感觉浑身水浸过一般,松开彩玉,软软的坐到了地上。 彩玉却仍旧不放心,紧挨着陈默坐下,小声问道:“刚才真的是熊瞎子么?它不会还回来吧?” “谁知道呢?”陈默苦笑着摇了摇头,脸上的伤痕被汗水蛰的生疼,用袖子擦了擦,感觉略好一些,望着光滑的洞壁说道:“看来这洞果然是山中猎户挖的了,这么光,上是上不去了,只盼那熊瞎子千万别去而复返,只盼那挖洞的猎人赶紧过来……” “要是不来呢?”彩玉神色一紧。 陈默再次苦笑,说道:“不来,不来咱俩就等死吧!” “咱不想死啊!”彩玉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默一笑,歪过脑袋打量她,说道:“有你这么个大美女陪着,死就死吧!” “你是开心了,咱可不想跟一个太监死到一处。”彩玉冲口说道,见陈默变色,顿知说错了话,急忙改口:“我不是说你,你跟他们不一样……其实你挺好,真要死的话,能跟你死到一处,也不错……”心中却隐隐惋惜,如此好的一个男人,怎么偏偏就给……想到这里,她的脸上忽的一热,暗暗自责:“我这是怎么了,这都什么当口了,怎么还有心想这些?”就这么一打岔儿,恐惧的心思倒是淡去了许多。 陈默从彩玉急切的解释中,察觉到了自己在她心目中位置的变化,从开始的不屑,到现在的尊重,不禁十分开心,却又有些惶恐。被一个美女尊重,总是件让男人开心的事情,可现在的关键是,这个女人的身份太过神秘,出于安全考虑,他真的不想跟彩玉有太多的交集。 “现在咱俩就要死了,你能告诉咱你的真实身份么?”沉默了良久,他终于再次忍不住问彩玉。 “我是谁真的那么重要么?”彩玉反问道,接着又道:“假如这一次咱俩真的无法逃生,要葬身在这个洞穴里边,咱答应你,临死之前,一定告诉你咱的真实身份。”说到这里她心里突然一阵悲凉,暗道:“母后,皇兄,假如让你每知道,咱堂堂大明公主,居然跟一个小太监死到一处,不知是心疼他多些,还是心疼咱多些呢?” 又想自己身为大明皇族血脉,却被太监宫女玩弄于鼓掌之间,先是被冯保嫁给了一个病歪歪的梁邦瑞,又受十王府花姑姑的管制,连面都没见过几次,便气死了那梁邦瑞,害的自己连男女之事都没体验过就守了活寡。如今更是被花姑姑的手下逼入到此等绝境之中。一时间悲从中来,再也忍耐不住,泪水从脸颊上流了下来。 陈默见彩玉突然流泪,大为奇怪,问道:“你怎么哭了?人总是要死的,倒也没那么可怕,再说了,咱俩也未见得就一定得死嘛……” 彩玉听陈默说的驴唇不对马嘴,摇了摇头,泪水越滚越多。 陈默见她哭的更厉害,更是不解,说道:“好好好,是咱说错话了,不该老提……咱错了,咱给你赔不是了,彩玉姑娘,你行行好,别哭啦!” 彩玉听陈默言语十分温柔,心中略觉安慰,又想,早听闻这人喜欢母后身边的思琪,怕是平日里也没少这般安慰思琪吧,此刻不过看咱可怜,顺口说了出来。忍不住愈加委屈,干脆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赌气说道:“用不着你安慰咱,你那好言好语,还是留着安慰你那琪儿吧!” “你怎么知道……?”陈默大惊。 彩玉这才知道一时忘形,说错了话,暗暗自责,人家太监宫女,天造地设,我堂堂公主吃的哪门子飞醋?不禁脸一热,别过了脑袋,哭声也小了下来,却不回答陈默的问题。 陈默忽的想到自己喜欢琪儿的事情连月仙楼的李九妹都知道,彩玉知道倒也未见得如何奇怪。何况还有老赵老刘,自己整日里往慈庆宫跑的事情又不避人,未必就不是他俩多嘴,回家当笑话的讲给相熟的人听。 便未再往深里想,打量彩玉,见其面生红晕,泪珠未绝,梨花带雨一般,娇艳至极,简直无法形容,心中暗道:“单论相貌,她比琪儿可要好看许多。”又想:“美色当前,老子居然心心念念的仍旧是琪儿,倒也真是千年磨一贱,人贱合一了。” 苦笑一声,柔声说道:“你是听老赵他每提过琪儿吧?其实你比琪儿好看多了……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你,你别哭,如今这地方就咱每两个,咱脑子笨,你明白告诉咱,咱给你赔礼道歉,好不好?” “你没得罪我,用不着你跟咱道歉,咱就是感怀身世,觉得委屈罢了,不关你事!” 陈默这才醒悟,不觉好笑,不敢再问对方身世,省的自讨没趣,说道:“那也是咱勾起了你的伤心事,当真该打!”说着抬手真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你还真打啊?”彩玉破涕为笑,见陈默布满划痕的脸上隐现红晕,不觉十分心疼,下意识伸手摸了过去,柔声问道:“疼不疼?” 陈默情知对方根本就没拿自己当男人看,微觉失落,摇摇头:“你不难过就好了,歇会儿吧,有些乏了,还不知道要等多久呢!”闭上了眼睛,疲倦潮水般涌了过来,沉沉睡了过去。 彩玉见状,也闭上了眼睛,脑子却思绪杂陈,又觉的有些冷,不禁下意识往陈默靠了靠,闻着鼻端浓烈的男子气息,心中居然安定了下来,渐渐迷糊了过去。 ☆、第六十九章 悬崖勒马 睡梦之中,彩玉似乎再次穿上了大红的喜袍,头戴凤冠,手被一个年轻人拉着,依稀便是陈默的模样,紧接着一个满脸横肉,宫装打扮的女子出现,是花姑姑,破口大骂:“公主好不要脸,驸马都尉尸骨未寒,你却易服再嫁,你每老朱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上来撕扯彩玉衣袖,彩玉大惊,不知怎么脚下一空,四下里忽的一黑,寒气逼人,夜鸟啼鸣,却原来是南柯一梦。 回忆梦中情形,彩玉不禁脸上有些发烫,暗暗寻思:“不过是救了你一命,你便如此胡思乱想,果然是‘好不要脸’。”接着又想:“就算梦了又如何?少女怀春,又没人知道,有什么羞的?可惜他是个宦官,不然……” 想到此处,她只觉脸颊像火烧一般,暗暗自责:“朱尧瑛啊朱尧瑛,读了那么多年书,书都读给谁了?忘记那句‘烈女不更二夫’的教诲了么?传将出去,日后你还怎么做人?” 忍不住轻轻拍了自己脑袋一下,深悔自己行为不检,只是内心深处实则有一个声音在呐喊:“凭什么男人死了妻子便可以续弦,女人死了丈夫就不能改嫁呢?”不过这声音已然在心中想过多次,她权当没有听见罢了。 陈默呼吸平稳悠长,彩玉忽然发现自己一直靠在陈默的肩膀上,方要离开,忽的又想:“怕什么,他不过是个宦官,只是跟其他的宦官不太一样罢了。别说,要是不知道的话,他还真的不像宦官,长的英气逼人,说话清脆洪亮,一点阴柔气质都没有,真是个异数,难怪母后跟皇兄都喜欢他。” 黑暗之中,她突然伸出手,轻轻的抚摸陈默的脸蛋儿,含笑想着:“听老赵他每说,你灯市杀人,你这样的,真敢杀人么?瞧瞧,睡的跟个孩子似的,摸你脸都不醒……等等,这是什么?” 不知如何,她摸到了陈默脖子上的喉结,止不住疑问:“怎么回事?他不是宦官么?怎么会长喉结呢?”一时间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是好。 “难道他不是宦官?那他身处后宫之中,那么多深闺怨妇……”彩玉不敢往下想了,脑子一热,黑暗中猛推陈默一把:“陈少言,你给本姑娘醒醒!” 熟睡中被惊醒,陈默打了个哈欠,有点不耐烦:“干啥啊,不好好的睡觉……”心中却在猜测彩玉推自己的用意。 “睡什么睡,你老实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陈默被问糊涂了。 “喉结,你不是宦官么,为什么会长喉结?” 陈默脑子轰的一声,完了,怎么被她发现了,自己的喉结还不明显啊,再说,这么黑,难道她摸到了?怎么办? 他飞快思索着,假如彩玉是个男人,他恐怕会绝不留情的杀了对方,生死攸关,他绝不会有妇人之仁。但彩玉偏偏是女人,不但是女人,还是个十分罕见的美女,平日里虽然脾气古怪些,却也没有什么恶端,这就不得不让他犹豫了。 陈默的反应让彩玉十分失望,坐直身子,冷冷问道:“怎么不说话了?秘密被咱戳穿害怕了?宦官咱见的多了,可从未见过长喉结的宦官,说,是谁帮你混进皇宫的?有什么目的?还有,迄今为止,有没有做出对不起皇帝的事情?” 说到最后,愈发觉得陈默十恶不赦,忍不住再次伸手用力推了陈默一把。 黑暗中陈默不曾防备,脑袋磕在洞壁之上,剧痛之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合身将彩玉扑倒在厚厚的枯叶之上: “老子是不是假太监关你鸟事?是了,看来你的身份一定跟宫里头有关系,这是准备着要去揭发老子对吧?从你解了老子的马独自逃生就该知道,你本就是忘恩负义过河拆桥的人……” “胡说八道!你才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彩玉被陈默彻底激怒了,一边拼命挣扎,一边咯咯冷笑说道: “本来还真没想过告密,你倒提醒了本姑娘,有本事你就杀了咱,不然等本姑娘出去,先将你是假宦官的事情宣扬出去……你要干什么?住手!混蛋……你知道咱是谁么?” 你爱是谁是谁,现在这年头不是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从一而终么?老子先睡了你再说,成了老子的女人,看你还会不会去告密…… 陈默又怒又急,脑子里只有这个念头,也不说话,只是拼命撕扯彩玉的衣服。 彩玉一介弱女子,哪里又是陈默的对手,饶是拼命反抗,破口大骂,仍旧无法抵挡陈默的进攻,很快便感觉胸口一凉,肌肤暴露在空气之中,不禁又是失望又是委屈,万念俱灰,停止了反抗,哇的哭了起来。 寂静的夜里,她的哭声是那么的突兀,响在陈默的耳边,如同一道惊雷。 “啪!”他停住动作,抬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耳光,心中说道:“陈默啊陈默,你这是怎么了?为了一己活命,就要行这夺人贞操,禽兽不如的兽行?万一她遭此侮辱自杀怎么办?就算她不自杀,反而爱上了你,用如此卑鄙的手段得到她,日后你的良心就能安宁?思琪知道了,又该怎么看你?后世的你多善良啊,现在你的良心呢,都被狗吃了?还是你那些所谓正义凛然的志向都是空口说说,一旦面临绝境,便无法坚持了?你不是最讨厌贪生怕死翻脸无情的汉奸么?你这样的行为,跟那些汉奸又有什么区别?” 越想越是惭愧,忍不住又狠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从彩玉身上翻下来,滚到一旁,微微的喘气。 彩玉反倒被陈默这一番莫名其妙的行为弄傻了,停住哭泣,拼命瞪大眼睛望向陈默,可惜洞里伸手不见五指,除了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对不起,刚才咱家太冲动了!”陈默沙哑着嗓子低声说道:“咱俩如今这处境,你想告密也无从告起,咱家又何逼着你做自己的女人呢?” 彩玉这才知道陈默适才为何突然兽性大发,忍不住问道:“万一咱俩要是侥幸得救了呢?你也说了,这洞是猎人挖的,没准儿明日一早他就来看了,到时候,你真的不怕……” “怕有何用?随你便吧!”杀不得,睡不得,陈默破罐子破摔说道,说罢叹息一声,仍旧忍不住解释了一句:“那玩意儿自己就长了出来,整日里担惊受怕提心吊胆,你以为咱愿意么?”说着再叹:“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继续睡吧,但愿睡梦中让熊瞎子一口咬死,倒也干净!” 陈默再不说话,四周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彩玉渐渐冷静下来,心道:“他说那东西是自己长出来的,不知真伪,可这秘密一旦曝光,他却必死无疑,决无幸免之理。要换成是咱,会不会在对方停止反抗的时候反而收手呢?恐怕做不到吧?还有,白天时让他跟咱共乘一骑,那时候咱还不知道他的秘密,他却并不趁机占咱便宜,反而用包袱隔开,可见他本就是个正人君子。咱却误会他指责他,也难怪他发火了……这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怒火消散,一时间心潮起伏,居然隐隐有些失落。 ☆、第七十章 大明长公主殿下朱尧瑛 说是继续睡吧,可陈默却再也睡不着了。他并不后悔适才悬崖勒马,因为从骨子里,他就没有强迫女人的习惯。他所忧虑的是彩玉的身份,从刚才彩玉说他“宦官见的多了”那句话,他印证了自己的猜测,彩玉不是普通人。 当然身处京城,普通百姓见过宦官也不是大不了的事情,但彩玉说那句时的语气不同,给人的感觉,并无普通人的那种尊重,就好像见的那些宦官都是她家的奴才似的。 “没错,就是这个感觉!”陈默愈发肯定了,脑子飞快转动起来,暗暗琢磨:“她的身份,应该跟大明皇族有关系,起码也是个县主(注),但京城里边没有王爷啊,而她又是正宗的京城口音,莫非还是个公主?她叫彩玉,定然是假名字了,彩玉,彩玉……” 他暗暗念叨着,一边将所知道的包括嘉靖在内的所有公主捋了一遍,脑子里轰的一声冒出一个名字,“朱尧瑛,”想道:“没错没错,就是她,‘瑛’者,玉之光彩,彩玉,尧瑛……她不是住在十王府么?为什么跑了出来?是了,大明公主十分悲惨,不但结婚对象要找普通人,婚后也只能住在十王府,想见驸马,得贿赂管事的宫女。据说她的夫婿梁邦瑞本就有肺痨之症,见她时没孝敬管事姑姑,便被轰了出来,暴打一顿,这才一命呜呼。正常的夫妻会面都有人干预,平日的生活可想而知,她是受不了,这才偷跑出来的吧?史载她至死都是处女,不知是真是假?方才若是……” 想到这里,陈默忙着摇了摇脑袋,暗骂自己:“想着李太后也罢了,现在连她的闺女也想,简直太不是人了。”只是虽然如此,脑海里仍旧免不了浮现一副淫,靡的画面,直到彩玉一声惊呼,这才清醒过来。 “做噩梦了?”陈默问道,欲要靠过去安慰,身子方动却又倏地止住,靠回洞壁,鬼使神差的说道:“公主殿下莫怕,有内臣在呢!” 彩玉听陈默声音柔和,黑暗中点头嗯了一声,忽然想起对方的称呼,再次惊呼,诧异问道:“你怎么知道……?” 陈默说不清什么滋味儿,想起自己的秘密居然被一个公主发现,忍不住长叹了一声:“看来咱没猜错,你果然是大明长公主殿下朱尧瑛……难怪当初阴尚德面前你能替咱说情,难怪潞王殿下来昭陵之后,跟咱的仇都不报,先急着寻了你一天,难怪你开始对咱不理不睬,对冯公公更是……” “别提他,”朱尧瑛打断陈默,恨声说道:“若非他,本宫又怎么会落到如今这般田地?你知道么?就算那梁邦瑞病入膏肓,总也是本宫拜过天地的驸马吧?想要见一见本宫,都要重金贿赂花姑姑。有次本宫主动提起要见驸马,花姑姑居然跟慈宁宫的陈太后告状,说本宫不知检点,行为不端,害的本宫被罚了半年的俸禄……恨只恨皇兄,如此欺负本宫,皇兄居然不杀他……” “其实你误会万岁爷了,万岁爷是极力要杀冯保的,被咱救了下来。” “咱知道,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就只会欺负咱这样苦命的女人,”朱尧瑛说着触动伤情,低声抽泣起来。 陈默最怕女人掉眼泪,更同情朱尧瑛的遭遇,忍不住靠了过来,摸索着拍了拍对方的肩膀,真诚的说道:“对不起,咱不该……” 朱尧瑛方才迷迷糊糊又做了个噩梦,梦见陈默的秘密曝光,朱翊钧要将他菜市口问斩,这才惊呼一声醒来。现在听陈默柔声安慰,不知为何,眼泪愈加忍不住,身子一软,扑进陈默怀中呜呜痛哭起来。 “这丫头也真够命苦的,大明的公主啊,居然要受太监宫女摆布。”听着朱尧瑛呜呜痛哭,陈默的心像被人狠狠揪了一下,先前的欲,念早已消失的无影无踪,代之而起的是深深的怜惜。 “哭吧哭吧,哭出来就好受了!”他温柔的轻轻拍打朱尧瑛的后背,像安慰一个心爱的小妹妹似的,同时发誓:“公主放心,迟早有一天,咱要让所有欺负过你的人都付出代价!” “你不怕咱出去了向皇兄告密吗?”朱尧瑛边哭边问,脑袋扎在陈默的肩窝处,声音含糊不清。 “你会吗?”陈默反问,刹那间心里一片清明:“你要真的想告密,就不会这么问了。你说你命苦,难道咱的命就不苦么?咱十一岁就被亲生父亲阉了送进宫,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你吃过硬的能砸死人的馒头么?喝过馊的发了霉的粥么?尝试过被人下了千日醉,又用好几十斤重的沙袋压在身上的滋味么?” 后边说的,就是他的感受了,所以十分真切:“是万岁爷救了咱,又对咱委以重任,你想想,咱可能背叛他么?要不是怕疼,咱早就一刀……” “别!”朱尧瑛早在陈默说起那些往事时便止住了哭,闻听他竟然有再次阉割的想法,大吃一惊,话一出口就后了悔,察觉自己竟然不知何时扑到了陈默怀里,匆忙直起身来,低头说道:“既然好不容易,好不容易……算了,咱相信你,绝不告密就是!”说罢面红耳赤,只感觉脸蛋儿像火烧一般,幸而四周昏暗,不然真得一头撞死了。 等等,四周不是漆黑么?怎么……? 朱尧瑛抬头望了望,隐见洞口微光,不禁惊喜道:“呀,天快亮了!”说着低头望向朦朦胧胧的陈默:“你说,今日那挖洞的猎人真的会来么?” “但愿能来吧!”陈默也在抬头望天,突然竖起食指:“嘘——你听,是什么声音?” 朱尧瑛一惊,下意识的靠近陈默,竖耳倾听,开头只闻山风掠过林间的呜呜声,隔了一会儿,便听到呜呜的风声之中,送来一阵歌声,是个男子发出,声音飘飘渺渺,若隐若现,听的并不真切。 “会是猎人么?”她心跳加快,向陈默求证。 陈默闭目凝听,昏暗中点了点头:“错不了,这种鬼地方,除了猎人,没人来。” “这么说咱每要得救了?”朱尧瑛惊喜不定,忽然想起一事:“出去之后,不许你叫咱‘公主’,还叫彩玉就好。”眼见陈默点头,想着就要离开这个地洞,霎时之间,居然有些不舍。 注:明制,皇姑曰大长公主,皇姊妹曰长公主,皇女曰公主,俱授金册,禄二千石,婿曰驸马都尉。亲王女曰郡主,郡王女曰县主,孙女曰郡君,曾孙女曰县君,玄孙女曰乡君,婿皆仪宾。 ☆、第七十一章 得救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随着天色越来越亮,歌声也愈加清晰起来,陈默初觉这唱词十分耳熟,仔细回忆,这不是关汉卿的代表作《窦娥冤》里的名句么?这男子唱的十分动情,高亢时穿云裂金,低沉时荡气回肠,莫非有什么冤屈不成? 歌声在距离洞口数丈之外戛然而止,猛听男子一声惊咦,“怎么好像有人来过?老刘新死,这荒郊野岭的,除了咱,谁还会来呢?” “救命啊,救命啊——” 陈默尚没说话,彩玉已经尖声叫了起来,怕吓跑对方,忙也跟着应和,同时不忘亮明身份:“外边那大哥,咱是昭陵陵监里的宦官,不慎落入地洞,求您仗义援手,必有重谢。”说罢忽又后悔,心道:“听他唱词儿,满腔恨意,此地离着昭陵应该已经不远了,万一那恨意是由陵中宦官而来,岂非……”一颗心突突直跳,生恐男子掉头就走,那可真的只能等死了。 此刻天已大亮,外边静了片刻,陈默与彩玉也止住了呼叫,面面相觑,同时从对方脸上看到了担忧。 “你每是人是鬼?大清早儿的,可别出来吓人……”男人突然说道,声音隐隐有些颤抖,却也离着洞口更近了一些。 陈默失笑,放松下来,提高声音说道:“你也说了,大清早儿的,咱每要是鬼,太阳一照,岂不灰飞烟灭么?” “说的也是啊,青天白日的,哪来的鬼么?让两位见笑了,让……噗嗤,哈哈哈……”男子本来说话说的好好的,突然噗嗤一乐,人已走到了洞口,蹲身收住笑意,说道:“两位也真是倒霉,瞧这陷阱挖的,想来是老刘大哥为捕熊瞎子所为,却把二位陷了进去,若他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边说着,边从腰间解下绳索垂下地洞:“两位稍后,咱先将这头绑到树上……嗯,好了,可以上了!” 陈默以手扥了扥绳子,十分结实,望向彩玉说道:“你力气小,咱先上去,然后你将绳子拴在腰上,咱再拉你上去。” 彩玉点点螓首:“你慢点!” 陈默突然一笑:“你就不怕咱上去之后不救你么?你知道咱的秘密,这深山老林里,只要丢下你,可谓神不知鬼不觉的就处理了一个**烦……” 彩玉也笑了,比春花都灿烂:“咱相信你……去吧,慢点!” 陈默定定的望着她,见其眼神宁静安详,毫无半分假装,不禁感慨万千,庆幸昨夜没有铸成大错。他不愿意让彩玉看穿自己心事,转身抓住绳索,脚蹬洞壁,缓缓攀了上去。刚刚踏上地面,顾不得满头大汗,便俯身冲下边嚷道:“彩玉,你拴结实点,”然后望向旁边男子:“大哥,帮帮忙,咱力气小,怕……” “好嘞!”男子短装打扮,年不过三十,皮肤黝黑,身材精瘦,力道却不小,有他帮忙,陈默很快就将彩玉从洞里拽了上来。 “外边真好!”彩玉飞快的解开腰间绳索,先闭目伸展了一下腰肢,深深的呼吸了一口清晨清新而又冷冽的空气,抬眼一怔:“你俩看什么呢?咱脸上有东西么?” “没,没有……”男子惊慌的低下了脑袋,好像被抓了现行的小偷一般。 陈默回过神来,叹了口气,没回答彩玉的问题,转而向旁边男子深深鞠了一躬,说道:“光顾得救咱妹妹,还没请教这位大哥尊姓大名,不知……?” 男子不敢再看彩玉,低头摆手说道:“举手之劳,不敢当,不敢当,免贵姓赵,单名一个慈,表字济世,红门村人。您二位……” “你是红门村儿的?”彩玉打断赵慈,诧异问道:“那你认识赵文魁不?王嫂呢?” 赵慈在听到“赵文魁”时,垂手肃立,听到“王嫂”,嘴角却微微抽了一下,说道:“赵大人辈分大,正是咱的叔祖,至于王嫂,姑娘说的可是王继业家的?嗯,就是王正业的弟弟……” 陈默这才知道“赵文魁”就是新当了工部大使的老赵,不免暗责自己粗心,认识这么久,居然没有问过他的名字。 “看来你还真是红门村儿的人,这两人咱都认识。对了,咱叫彩玉,他叫陈默,新任……” “你就是那个造热气球的陈默陈公公?”赵慈惊喜的打断彩玉,满脸不可置信的望着陈默,见其微微点头,这才继续说道:“太好了,想不到在这荒郊野岭的见到了您,去年您老人家招呼村里人伐木搭架做热气球时,正逢拙荆百日,小人焚香沐浴,斋戒了半月,居然与老爷失之交臂,今年听叔祖诉说老爷风采,一直引以为憾……对了,老爷不在京城,怎么会来了这里?” 名声在外的感觉实在是让人开心,陈默有些窃喜,面上却不动声色,说道:“一言难尽啊,此事咱每回头再说。你既是红门村的人,此地距离红门村……” “不远,不远,翻过那道山梁就到了。” 陈默暗暗点头,又问道:“适才你说老刘……” “老刘啊?”赵慈打断陈默,叹息一声说道:“也是红门村儿的,说起来也是个可怜人,祖辈务农,到他这辈儿,得了场大病,家业败了个精光,沦为了王正业家的佃户。不过这年头,种自家地尚且吃不饱肚子,何况还要交那么些租子,他便隔三差五的进山打些野物,换些柴米油盐之类。” “那刚才你说他怎么?新死?”陈默听赵慈啰嗦,索性直接切入主题。 赵慈闻言咬了咬牙,说道:“还不是那该死的王正业,听说老刘有捕猎的手段,便逼着他献一对儿熊掌,一张熊皮,以便过几天里长过寿时巴结……王八蛋,这刚开春儿,熊瞎子猫冬还没出来,上哪里猎去?可不猎的话,咱每惹不起王正业啊,老刘只能上山,这洞估计就是他挖的,然后回村儿时掉下了悬崖,等咱每找到他的时候,被野兽吃的只剩骨头架子,若非那身衣服,根本就认不出来了。” 说着噗通跪了下去:“听叔祖说,老爷您跟陵里那些公公们不一样,求老爷做主,给老刘和咱报仇啊!” “你?你又有何冤屈?”陈默诧异问道,忽然想起他曾说过妻子新丧的话,不禁又问:“莫非,和你妻子有关?” ☆、第七十二章 重返红门 赵慈连连点头,红着眼眶说道:“老爷没猜错,正与拙荆有关。拙荆韩氏,本是昌平书香门第,家道中落,下嫁小人为妻,知书达理,貌美如花,难得温良贤惠,孝敬公婆,四邻交相赞誉。只因小人世代行医,经常进山采药,那次进山三日,居然让那王正业觑着了空子,不但非礼了拙荆,事情败露之后,反诬拙荆勾引于他,把拙荆,把拙荆……呜呜……” 说到此处,他再也无法控制,大大的男人,伏地恸哭,几近失声,可谓伤心无奈到了极处。 陈默用力攥紧拳头,同情的望着赵慈,脑海闪现一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 彩玉的眼圈儿也红了,虽知道赵慈的妻子已死,仍旧忍不住好奇,问道:“别哭,有他给你做主,快告诉咱每,那王正业把你妻子怎么了?” 陈默幽幽一叹,说道:“还能怎么了?定是浸了猪笼……咱记得王嫂曾说过,她那大伯觊觎她的美色,咱便问她,为何不跟族长里长说,她说说也没用,里长族长是一人,一丘之貉,说王正业倒是偷人被抓住过,反咬一口,说那女子勾引他,结果那女的被浸了猪笼……想不到,居然是赵兄的妻子。” 浸猪笼是民间处置不守妇道女子所施用的私刑,朝廷虽无明文规定,彩玉却绝不陌生,想象活生生的女子被塞在竹笼子里,压上石块儿,抛入水中,登时不寒而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老爷说的是,王家嫂子所言,可不就是小人那可怜的妻子嘛,呜呜……” “你去采药,令尊和令堂呢?”听赵慈话里有“孝敬公婆”的话,见其平静了一些,陈默问道。 赵慈直起身,擤了擤鼻涕,抹把眼泪,说道:“不瞒老爷,祖上世代行医,家严(父亲)更是曾经受过神医李东壁先生指点,四乡八邻很有些名望,若在人世,那王正业绝不敢胡来,可惜两年前家慈(母亲)病重,药石无效,撒手人寰,家严内心不安,深感愧疚,居然一根绳子,也随家慈去了……” “令堂真有福气!”彩玉说道,瞥陈默一眼,话语间隐有艳羡之意。 陈默并未留意彩玉,想起赵慈还跪在地上,急忙将其搀起来,拍拍肩膀以示安慰,同时问道:“李东壁先生?可是那自号濒湖的神医李时珍李先生么?” “正是他老人家,为重写一部本草,多年前曾经来过此处,且在家中盘桓过些日子……可惜他老人家行踪不定,这么多年,也不知重编本草的事情进行的如何了?” 陈默暗想:“史载李时珍死于万历二十一年,若是能见他一面就好了,如今老子这喉结越来越明显,小胡子开始冒头,人家是神医,保不准有良药也说不定……” “陈默,你咋不说话了?这位赵,赵先生如此可怜,你就不能帮他出口恶气么?还有,你看咱被那王正业打的,你这做……做哥哥的,就眼睁睁看着妹妹受此欺负?” 思绪被彩玉打断,陈默侧头望去,见彩玉掀起额前秀发,额角果然有个指甲盖儿大小的口子,周遭青紫,显见得受创不久,嘟嘴挤眼的样子,既可笑又可怜。再看赵慈,可怜巴巴的望着自己,脑子一转,已经有了好主意,说道: “听赵先生之言,那王正业果然不是个东西,咱家忝为昭陵陵监掌印,正好拿他开刀……” “老爷答应了?”赵慈狂喜,打断陈默。 陈默点点头:“如此恶人,咱家碰不到也就算了,既然碰上了,一定要管到底!”这话说的正气凛然,只是话未说罢,肚子突然咕噜噜一串长响,气势未免大打折扣。他干笑一声,挠了挠乱蓬蓬的脑袋,说道:“不好意思,自打昨日中午,咱兄妹滴水未进呢……” 肚叫感染,陈默话没说完,彩玉的肚子也咕噜噜响了起来,赵慈报仇有望,一阵轻松,不免微微一笑,没敢看彩玉,拍脑门一下说道:“瞧咱这脑子,老爷跟,”他瞥了眼彩玉,又倏地收回目光:“跟小姐怕是昨天就掉进这洞里了吧?小人带了干粮,在篓子里,这就取来。” 瞧赵慈快步离开,闪过树丛消失不见,彩玉悄声问陈默:“你说,他咋老不敢看咱呢?” 看彩玉好奇的神情不似作伪,陈默忍不住一笑,低声说道:“回去你照照镜子就知道了……咱俩也过去看看吧?脚还疼么?” 彩玉活动了一下扭到的脚裸,还有点疼,不过活动已无大碍,心想,咱要是说还疼,他会不会还像昨日那样抱着咱呢?心砰的一跳,摇摇头:“好多了,走吧!”不敢看陈默,低着脑袋当先追了过去,脑子还在琢磨:“他让咱照镜子是什么意思?笑的那么暧昧,莫非有什么东西?” 赵慈说红门村离着不远,可当陈默与彩玉真正踏上路程才知道,那所谓的“不远”,绝对得分对象。 到红门村时,天已过午,彩玉担心王嫂,谢绝了赵慈的邀请,拽着陈默就直奔王嫂家。 王家四门大敞,隐隐传来男子说话的声音,二人对视一眼,不免加快了脚步,快步入内。 屋内四男三女,王嫂额头盖着块儿白手绢儿,斜躺在炕头,旁边坐着两个女人,分别是新任工部大使赵文魁与老刘的媳妇儿,赵文魁跟老刘一身绿色官袍端正坐在炕尾。旁边柜子上摆着些吃食,柜前椅子上坐着一人,旁边还站着一个,陈默却都没见过。 “姐姐,你怎么了?”彩玉当先扑了过去。 “彩玉?你怎么回来的,那些恶人……呀,陈公公?”王嫂挣扎着坐起身,那边厢老赵老刘早已跪倒在地见礼,陈默上前将二人搀扶起来,望向另外发愣的两名男子,笑问道:“这二位是……?” “小人王正业,这是本村儿的里长刘文山,您就是陈默陈老爷吧?常听舍弟媳说起您来呢,小人给老爷见礼了。”王正业拽着刘文山跪倒,偷眼打量彩玉,猜不透她是怎么跑回来的,又为何跟陈默搅到了一起,一颗心七上八下,冷汗出了一身。 ☆、第七十三章 陈默很反常 陈默虽然年轻,但名声在外,刘文山心里有鬼,也有些害怕,老老实实地磕头,生恐陈默与彩玉关系好,替彩玉找场子。 “王正业,还认识本姑娘么?”王正业与刘文山跪倒见礼,十分恭敬。陈默尚未说话,听彩玉冷笑着抢先出口,便闭紧了嘴巴,似笑非笑的观望。 王正业身子一紧,干笑说道:“认识认识,您不是舍弟媳的远房表妹么?前次过来,咱二人不是见过了嘛,怎能不认识呢?” “住嘴!”见王正业企图蒙混过关,彩玉一声娇斥,踢腿便欲踹他。陈默见状一把拦住,说道:“休要无礼!” 彩玉一怔,眼圈一红,眼泪瞬间溢满眼眶,不可置信的望向陈默:“不是说好了……” “闭嘴!”陈默一边厉喝,一边冲彩玉挤眼,回头将刘文山跟王正业搀了起来,笑道:“舍妹年幼,冒犯了……王嫂待咱家如弟,你是王嫂的大伯,自然就是咱家大哥。王嫂,这才几日不见,你怎么……莫不是病了?王大哥跟刘里长他每是来探望你的吧?”后边的话却是冲王嫂说的。 王嫂被陈默弄糊涂了,未及说话,刘文山便小心翼翼的插口:“老爷说的不错,前夜村里来了伙儿强人,不但掳去了彩玉姑娘,还打伤了弟妹,咱每正商量着等过了十八,县衙老爷坐堂后去报官,这不,先来看看弟妹,不防彩玉姑娘倒自己回来了……彩玉姑娘,那帮强人到底是什么人?没有难为你吧?” 陈默不知道彩玉被抓之事刘文山也有参与,暗暗佩服他的机变能力,并不插口,只是偷偷递给彩玉一个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 “这家伙又有什么鬼主意了?”彩玉暗问一句,哼了一声,没有搭理刘文山,扭身去跟王嫂说话。 “里长见谅,咱家这个妹妹太顽皮,都被家里惯坏了……时间不早了,大家用过饭了么?哦,对了,下边一般都是每天两顿饭,咱家倒是给忘了,还以为在宫里呢……相请不如偶遇,赵家嫂子,刘家嫂子,麻烦你俩去弄些酒菜,王大哥,里长,老赵老刘,咱每好好喝两盅……” 陈默笑的十分灿烂,王正业暗自嘀咕:“莫非那天晚上太黑,彩玉没看清咱?不然的话……”越想越是这么回事儿,便要点头,被刘文山偷拽了一把,这才止住势子,听刘文山摆手说道:“不必了不必了,老爷太客气了,合该小人每请老爷才对……来前小人与正业兄弟刚在小人家用过饭,午间咱每就不叨扰了,晚上,晚上小人做东,还望老爷赏光,行么?” “这样啊,那可真是太遗憾了,”陈默故作惋惜:“至于晚上,咱家还得去陵监办差,不知道有没有时间,看吧,若有时间,必定登门拜访。” “小人恭候老爷大驾!”刘文山十分欣喜的说道,接着又道:“老爷跟弟妹每久别重逢,定有许多话要说,小人每就不打搅了,先告退一步!” “慢走,咱家就不送了!”陈默并不挽留,笑眯眯的说道。 刘文山跟王正业倒退着出了屋门,这才转身,快步出了大门。待到感觉屋里再也听不到说话时,王正业停住身子,不解的问刘文山:“大哥适才为何要拽小弟?咱瞧着,那陈公公人还不错嘛,说话一面带笑,可比陵里头其他那些老爷每强多了。” “你知道个屁!”刘文山嗤笑说道,神色阴郁下来,面带忧虑:“咱是怕他笑里藏刀啊!” “不会吧?”王正业一笑,说道:“大哥过于谨慎了,那晚天黑,彩玉那妮子定然没看清咱……” “你确定?”刘文山追问一句。 陈默的态度在那儿搁着,王正业肯定的点了点头。 刘正业还不放心,问道:“那为何那妮子对咱俩态度那般无礼?” 王正业皱了皱眉头,沉思片晌,说道:“是了,定是舍弟媳说过些什么,瞧两人那亲密劲儿,定是替她打抱不平吧?” 刘文山沉吟着点了点头,说道:“有点道理,”接着眉头一挑:“别说,那妮子可真漂亮,跟画儿里飞出来的仙女儿似的,咱自问也算阅女无数,都有点不敢看她呢……你说,她怎么又回来了呢?” “许是那陈默半路上遇到,救下了她吧?” “可那帮人不是仁圣老娘娘的亲信么?按理说不用怕陈默吧?”刘文山不解的问道。 王正业想了想,说道:“许是那些人吹牛也说不定……跑了活该,说好一千两,居然拿一百两银票唬弄咱,都死他娘的才好。” “嗯!”刘文山深以为然,接着叹息,说道:“听陈默话茬儿,你那弟媳还真没吹牛,日后有他当靠山,咱每要想那啥,可真就愈发的没机会喽!” “大哥你又想左了,”王正业一笑,说道:“人家是皇宫里的老爷,除非把舍弟媳带到京里,不然的话,他还能在咱这儿住一辈子?等他一走,连带着那老刘头老赵头一并带进京,这红门村儿还不是大哥您的天下?只要机会适宜,一蹴而就,咱就不信舍弟媳敢声张。” “说的有理,走,整两盅去?”刘文山彻底放下心来。 王正业一边点头,一边问刘文山:“大哥,您说要请陈默吃饭,真请么?” “废话,陵里那帮老爷每一个个的鼻孔冲天,若是能跟陈默拉上关系,还怕他每?别说红门村了,整个昌平县都是咱每弟兄的。” “对啊,咱怎么就没想到呢?还是大哥聪明!”王正业恍然大悟。 彩玉去了昭陵,陈默却没动,一整个下午都在王嫂家睡觉,到了晚间,还真就带着王嫂去刘文山家赴宴,把个刘文山跟王正业喜的差点找不到北,使出浑身解数逢迎,不但张罗了上好的酒席,甚至还和着拿出了八百两白花花的纹银孝敬,那可是二人一年收地租的全部收入,可谓下了血本儿。 陈默来着不拒,最后喝了个酩酊大醉,还是刘文山套牛车亲自将其送回了昭陵。 王正业跟王嫂送到大门口,望着一盏灯笼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不见,王嫂缩了缩肩膀,悄声嘀咕:“坏了,出门太急,忘了带灯笼,这么黑,怎么回去啊?” “要不,咱送你?”王正业试探着问道。 王嫂有些犹豫,王正业不禁蠢蠢欲动,伸手发誓:“你放心,咱什么也不做,送到门口就回家……你认了陈默这样厉害的弟弟,咱还敢有别的心思?不想活了啊?” “也是,”王嫂点了点头,说道:“好吧,就信你这一次!”当下挪步而去。 王正业大喜,匆忙赶上,亦步亦趋的跟在了王嫂的后头…… ☆、第七十四章 大费周章 天黑路滑,王嫂深一脚浅一脚的头前走着,直到家门口,也没跟王正业说话。 王正业微觉失望,可惜一路上也没想出个好计策,眼见得王嫂摸着黑开锁,思量着若是从后边捂了她嘴,不知是个什么光景,不禁有些蠢蠢欲动。 “你怎么还没走?”咔哒声中门锁打开,王嫂回身问王正业。 王正业暗悔失了机会,说道:“咱等着你进去了就走!”闻着王嫂身上胭脂香味儿,愈加心痒难耐,若非害怕她扯着嗓子大叫惊动旁人,早就合身扑上去了。 “不想大哥倒有这份细心,嫂子真有福气。”王嫂说道,说着蹙步进门,走出两步,突然回身:“对了,才想起来,火折子用完了,大哥身上带的有么?黑咕隆咚,怪吓人的,彩玉跟陈公公又都去了陵里,奴家一个人……” “有,有,有,”王正业想不到峰回路转,大喜过望,快步越过王嫂,边往屋里走边道:“你稍等,咱这就点灯!” “大哥慢点走,别摔了……油灯在西边柜子上呢!”王嫂叮嘱一句,视线却望向东边窗户,黑乎乎的,好像藏着什么怪兽似的,不由抱紧了膀子。 西边窗纸一亮,王嫂这才迈步进屋,又望一眼挂着门帘的东间儿,这才趋步进了西屋,见王正业坐在柜子旁边椅子上,上前摸摸柜子上边茶壶,冰凉,歉意一笑:“对不住,水早凉了,要不大哥稍等,奴家这就去烧水。” “不用不用,”见王嫂要转身,王正业急忙伸手去拉,嘴里说道:“凉茶最好,正能解酒。” “放尊重着些,奴家不过感激大哥今日过来探望,又有黑夜相送之情,这才殷勤招待,大哥可别忘了陈公公。” 王正业一怔,急忙缩回手,干笑一声:“是是是,咱不是怕你麻烦么?咱坐会儿就走,坐会儿就走!” “这还像个做大哥的样子!”王嫂噗嗤一笑,如同花枝轻颤,把王正业瞧直了眼,喃喃说道:“你可真美,可惜舍弟没福……” “是奴家命苦吧!”王嫂收笑,倒了杯凉茶递给王正业,坐到炕沿儿,叹息一声。 “喵——” 王正业正待解劝两句,忽闻东间儿一声猫叫,吓了一跳:“什么时候养猫了?” “准是隔壁家的大黄,又来偷腥了……没事,吃食都放好了,没吃的,一会儿它也就走了!” “偷腥”二字让王正业的心再次痒痒了起来,措辞笑道:“猫也偷腥,人也偷腥,看来这偷来的东西最好,吃着香甜。” 王嫂抿嘴儿一笑,白王正业一眼,说道:“适才刚说了放尊重着,大哥就又说来说疯话……这么晚了,大哥不回家,不怕嫂子说么?” 王正业心中一动,说道:“无妨无妨,就说路上有人绊住了脚……” “大晚上的,路上哪有人绊脚?嫂子一准儿胡乱猜测,心里头该说了:‘什么路上绊脚,怕是又去鬼混,舍不得回来也未可知’,那奴家可就罪过了。” “跟你无碍,你嫂子那人你又不是不知道,长的丑不说,还惯会吃醋,若非生了个儿子,咱早就休了她……” “男人啊,见一个爱一个的,真是……”王嫂一叹,王正业忙着道:“这话你就说错了,咱就不这样。跟你嫂子,那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咱反抗不得,可这心里头,咱想的可一直是你,可惜……” “大哥少拿话哄奴家,那赵慈家的是怎么回事儿?当着咱的面儿,你可别说是人家勾引的你?”王嫂笑吟吟的挤兑,王正业见她不似生气,摇头说道:“过去的事儿了,提她做甚?” 王嫂皱皱眉,叹一口气,却不说话。 “好好的怎么唉声叹气的?” “自怜身世呗,咱每女人家就是命苦啊!你每男人死了老婆就可以续弦,女人死了丈夫就只能守寡,可半夜无眠的痛苦,谁又能知道呢?” “难道前几次她屡屡拒绝是因为顾及名声?”王正业暗想,试探道:“闷是闷了点,也没个孩子,没事时找人说说话呗,不是跟老赵家的关系不错么?” “女人间说话,不过东家长西家短,回到家中,还不是独守空房?” “那以后咱没事就过来陪你说话?” “你又哄奴家,你哪有空来陪奴家?” 王正业如得珍宝,说道:“咱倒是常来,可你是个厉害人,每常不是惯把咱家轰跑么,怎么又来怪咱?” “谁叫你老是……青天白日的,不怕人家看到了笑话?弟媳大伯,传出去好名声么?” 贞节烈妇,果然还是架不住孤枕难眠。 王正业心中自忖:“听这意思,浪蹄子其实也是寂寞的狠了。也是,老二死了这么久,如花似玉的娇娘,夜夜独守空房,角先生再好,毕竟比不过真龙王,看来今夜要啖个头汤……反正也不是外人,干脆将其收了做妾,有刘文山罩着,量人每也说不出个长短。” 如此想着,不禁说道:“你想的果然周到,倒是为兄的不是。不过你总这么一个人也不是长法,不若今夜便从了为兄,日后搬到家里,跟你嫂子做个姐妹,也好有个照应。” “不怕外间说闲话么?” “呸,谁敢?挤出他黄子来!” 王嫂揉捏着衣服袖子,低头不语,蚊蝇般说道:“其实,其实奴家早就想……大哥一表人才……就怕嫂子,也怕闲话……赵慈家的,不就被浸猪笼了么?想想就怵的慌……” “那是她不听话,吵着要报官……” “大哥给奴家个准话,到底是赵慈家的勾引你么?”王嫂问道,偷扫一眼门口,怕王正业不说实话,又道:“男人风流乃是本性,奴家不怪你,只盼你能给奴家一句实话。” 王正业没多想,说道:“既然说到这了,其实那韩氏之死跟你也有关,你老不理咱,又是老二的媳妇儿,咱也不好过分逼迫,可咱难受啊,那日正好撞见了韩氏,见其露着手臂洗衣服,跟你的一样雪白,一时糊涂,便……” “便如何?”王嫂追问道。 “便强上了她!”王正业说道,话音刚落,便听东屋啪的一声脆响,忙问:“什么东西摔了?”快步去看,方掀帘子,便觉眼前一亮,东屋里满满一屋子人,正中一位,头戴乌纱,身穿七品鸂鶒官服,满脸怒火的望着自己,不禁浑身一软,噗通坐倒在了地上。 ☆、第七十五章 明正典刑 “阎大人,这场好戏如何?”陈默的声音自屋外响起,王正业已然知道中了圈套,一颗心无尽下沉,面如死灰,扭头望向门口,便见陈默身穿红袍,在一名手提灯笼的美丽男子陪伴下,拾阶入屋,忍不住扑了过去,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害咱?” “你说呢?”彩玉的声音在陈默的身后响起,一袭月白色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越过陈默上前,居然一身男装打扮,居高临下望着王正业,冷冷说道:“你以为那天晚上咱真的没有认出你来么?依着咱,午间便要当场打杀你的,不过陈公公不同意,要将你明正典刑,这才让你活到了现在。” “陈老爷,阎大人,适才这混账说的话你每都听到了,拙荆死的冤枉,还望两位大老爷给小人做主啊!”东屋赵慈带着哭腔说道。 “去,把那无耻小人给本官绑了!”绿袍官员威严喝道,话音既落,早有几名身穿皂服的捕快出东屋将软在地上的王正业捆了起来,官员也从东屋出来,越过众人,冲陈默跪倒行礼:“下官阎满,见过印公,治下出了如此狂悖之徒,还请印公责罚!” “阎大人起来吧,咱家职在昭陵,这些事情是无权过问的,不然也不会派人去请你……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出此淫邪小人,倒非全在大人,不过,大人守牧一方,自有教化黎庶之重任,日后还需多加留心才是。行了,起来吧,如今真相大白,再无疑义了吧?” “印公神机妙算,出此奇谋,真如包龙图夜审郭槐一般,下官佩服,这就将其带回昌平,关入大牢,以待秋后。” “包龙图夜审郭槐之事,正史不见记载,应为世人附会之事,做不得准,阎大人是隆庆三年,己巳科进士对吧?坐师是……?” 阎满听陈默不但通史,还知道自己是哪科进士,心头不禁一凛,轻视尽去,老老实实躬身答道:“回印公,下官正是己巳科二甲二十八名,坐师是当时的礼部尚书高仪高大人。” 高仪后来入阁,隆庆临终前更是将其与高拱一道列为托孤大臣,可惜此老胆子太小,张居正联合冯保赶走高拱之后,他惊慌失措,居然呕血月余而死,徒增笑谈而已。 陈默对此段公案自然知之甚祥,闻言暗道:“高仪已死,这阎满岂非成了无主的游魂?难怪十多年了,进士出身,还在七品上蹉跎。老子在这长寿山昭陵不知要待多久,与这昌平县令处好了关系倒也很有必要,若能收归己用,看其年不过五十,也还能有些作为。” 想着一叹,说道:“高大人为人清正,为官尽忠职守,一直是咱家佩服的人物,可惜……阎大人是他的门生,人品定然也错不了,日后咱家出任昭陵掌印,还盼大人常来常往,便是咱家的荣幸了。” 陈默谈吐不俗,与阎满素日所闻所见宦官大相庭径,一旦轻视之心尽去,剩下的便只是结交之心,闻听此言,他顿时大喜:“印公说笑了,印公学识渊博,有侠义之心,难得不滥用职权,奉公守法,实乃国之栋梁,能与印公相交,乃是下官的荣幸才对。” “阎大人客气了,”陈默谦虚一句,对今日布局的结果十分满意,说道:“天色不早了,阎大人早些歇息,明日一早再回县衙不迟。” “不用,下官这就带着此寮上路,回去还要好好审他一审,胆子这么大,不但觊觎弟媳,还逼死良家妇女,背后说不定有人指使,正好一并揪出来,以平民怨,以正视听!” “也好,辛苦阎大人了!”陈默知道王正业背后靠着刘文山,本还准备提点阎满一番,不成想他居然如此上路,暗暗点头,亲自将其送出了门。 “这么啰嗦,依着本王,一刀宰了多好,哼!”朱翊鏐一直躲在李天佑后边,没穿龙袍,只着便装,此刻见阎满带走了王正业,忍不住跳了出来。 彩玉点头称是,包括李天佑魏朝等人,脸上也全都是不解之色,王嫂快人快语,更是干脆说道:“是啊陈公公,这样的恶徒,一刀宰了多痛快,何苦又费这么多周折,奴家适才更是险些连隔夜饭都吐出来……” “你每说的都对,依咱家现在的身份,杀他一个王正业,可不就跟碾死只蚂蚁差不多。但你每有没有想过这样的问题:假如每个有权势的人,都可以随意杀人,那国家还要法司何用?太祖制《大明律》,孝宗(弘治皇帝朱佑樘)又作《问刑条例》,大家莫非以为都是虚设不成?杀人问罪,自有有司处置,越俎代庖,人人如此,那天下还不乱了套?” “可你是昭陵掌印,天子近臣,如果连杀个恶人都要如此啰嗦,多年艰辛又有何用?”彩玉仍旧不解。 陈默感慨弱肉强食的观念根深蒂固,微微摇头,幽幽说道:“自然还是有用的,起码可以还世间一个公平。”暗想观念转变的事情任重道远,不愿跟大家在此刻争论这样严肃的问题,摆了摆手:“算了,不说这些,赵大哥,如今你大仇得报,也算咱家了了你一桩心愿,日后有什么打算?你与咱家和彩玉有救命之恩,说一说,能帮衬的,咱家自会帮衬。” 朱翊鏐偷瞟彩玉一眼,暗暗嘀咕:“还是‘朱尧瑛’这个名字好听,好好的,叫什么‘彩玉’?皇姐受了那么多苦,这陈默如此聪明,得让他想个法子,好好收拾收拾十王府那些恶徒……” “老爷好意小人心领了,救命恩人可不敢当。”赵慈连连摆手,接着一叹说道:“还能如何,小女年幼,小人采药看病之余,总得寻个好人家姑娘给他作娘亲,就只可怜拙荆……唉!” 王嫂说道:“引娣那孩子也是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娘亲……都是那天杀的王正业,赵大哥切莫伤心,秋后问斩那天,咱每一块儿去观刑,倒要看看,砍下头来,天杀的流出血来是不是黑的……” 见她愤慨中夹杂同情的模样,陈默心中一动:这俩人一个鳏夫一个寡妇,倒也般配,有机会倒要说合一下,只是这赵慈说什么“找个好人家姑娘”,如今这风气,寻个寡妇的话,不知他肯不肯? 正自胡思乱想,那边赵慈已经提出了告辞,陈默随着众人将其送出门,正要回屋,猛然想起一事,急忙转身:“赵先生,等一等,咱家有事问你!” ☆、第七十六章 意外之喜 “什么事?老爷您说。”赵慈驻足回身。 “是这么回事。”陈默回头看一眼潞王等人,扯着赵慈就往前走,潞王好奇要跟过去,被彩玉一把拽住,悻悻的进了屋。 感觉再也没有人听到自己说话,陈默这才停住步子,望着黑暗中的赵慈,说道:“赵先生,咱家有件事情好生为难,还望您指点一二……” 见陈默神秘兮兮的样子,赵慈也觉好奇,说道:“指点不敢当,老爷有事,但请吩咐便是。” “咱家有个朋友,嗯,宦官朋友,几年前,几年前……嗯,这么跟你说吧,他本来也是去了势的,不然也进不了宫,可几年前,他的下体居然又长了出来,连带着,身体也开始出现雄性特征。这在皇宫可是要命的事儿,本来再割一刀也就是了,可好端端的,谁又愿意再重走一趟鬼门关呢,所以……你精通药石,不知……嗯?” 听陈默说话吞吞吐吐,赵慈暗想:“什么‘宦官朋友’?说的便是您自己吧?咱还纳闷呢,一个宦官,说话怎么这般洪亮,脖子上隐隐还有喉结?原来是这么回事。只是这种事情事关这陈老爷的身家性命,还是不拆穿的好。” 沉吟着说道:“老爷说的,小人倒也有所耳闻,传说英宗时期的王振便是贿赂了操刀的师傅,势没去净,最后下体重生,成为了,那个,那个……” “成为了许多妃子的上床太监,在众多枕头风的吹拂之下,这才能扶摇直上,作威作福……这事儿流传甚广,也没什么好避讳的,你勿需害怕。” 赵慈点点头,猛的忆起陈默看不到,忙又说道:“老爷说的是,小人不过是……不说这些,其实世间万物,许多生灵都有断体重生的本领,比如守宫(壁虎),便可以断尾重生,所以,就算老爷那朋友真的下体重生,倒也不是无稽之谈。一刀之刑自然是不能再受了,小人知道阉割的凶险,九死一生。不过,若是能够掩住外貌体征,学那王振,倒是件了不得的机缘……” “对啊,咱家也这么劝他,这事太过机密,咱每是不敢去问御医的,幸而遇见了你,先生浸淫药材多年,不知有没有办法……?” “说实话,老爷问对人了,小人还真的对这方面有些研究。” “是吗?”陈默本来抱着试试的态度,不想赵慈居然如此自信,不禁大喜,隐隐又有些半信半疑,匆匆说道:“赶紧说来听听。”自问虽不懂医道,但见多识广,有没有道理还是能够分辨的。 “是这么回事儿,老爷知道为何人人都夸拙荆皮肤好,人长的漂亮么?当年她刚嫁给小人的时候,脸上其实是有许多痤疮的……” 只听到这里,陈默便确定赵慈不是吹牛,不由愈加欣喜,留心往下细听:“……痤疮发,无非肺经风热,脾胃湿热,肝气郁结,肝肾阴虚等症,其实说白了就是经脉失调,阳火旺盛……” 陈默暗说:“也就是雄性激素旺盛呗?”继续耐心的听下去。 “小人便尝试着给拙荆服用葛根,蒲公英,枸杞,益母草等滋阴去火之药材,佐以蜂蜜等物,居然有奇效。不到一个月,拙荆脸上痤疮便消失的一干二净,便连皮肤也光洁白亮了不少。后来小人用此方也给村中长痤疮的男子服用过,也有效果,不过,却有个副作用……” “可是毛发减少么?”陈默终于忍不住打断了赵慈,一颗心砰砰直跳,生恐猜的不对。 “何止毛发减少,有个取了妻的,由于服用太久,房事都受到了影响……小人是个爱较真的人,便琢磨,为何同样的药方,女人服用了之后大大受益,而男人服用,虽也有效果,却有很大副作用呢?不敢再继续让男人服用,小人便养了许多兔子,雌雄都有,分成两部分,一部分正常喂养,一部分添加药方中的药材,如此过了三个多月,结果让小人大吃一惊,老爷猜怎么样?那些添加了药材喂养的十只雄兔,居然有九只无法生育,反观那些雌兔,油光水滑,小人斗胆杀了几只,剖开来看,发现胎床普遍要比没喂药材的雄兔大的多。” 陈默此刻已然信及了赵慈,有种捡到宝的感觉:他娘的这小子是个人才啊,不但养兔子做试验,还敢解剖兔子尸体?在如今这个理学盛行的时代,这样的人绝对少见啊。 赵慈深知自己的行为不容于世俗,适才一时口快,说漏了嘴,此刻听陈默不说话,忍不住有些忐忑,诺诺的说道:“老爷,您是不是感觉小人……?小人也是一时好奇,日后再也……” “感觉你什么?感觉你好的很啊!”陈默失笑,摸黑拍了拍赵慈肩膀,夸赞道:“好样的,做学问,就得有这种刨根问底的心……” “老爷过誉了,医道之途,不过末技,经史子集,才是真正治世的大学问。”赵慈打断陈默说道,颇有些不以为然的意思。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呗?”陈默嗤笑一句,问道:“那些读书人生病了怎么办?赵兄,不要妄自菲薄,《黄帝内经》读过吧?黄帝是什么人,得算圣人吧?圣人都重视医道,你又何必自谦若斯?所以,读书是做学问,学医也是做学问,你敢说李东壁先生重修本草不是做学问么?” “这个……?”赵慈明知陈默说的有道理,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暗道你不过是个太监,知道什么?这话要是传到那些御史老爷耳朵里,弹劾你的折子还不雪片一般啊? 陈默也知道观念的转变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情,明知赵慈不服,却也不想跟他折辩,转移了话题,说道:“说说你养兔子的事吧,你养的什么品种?繁殖的速度怎么样?好养么?” 赵慈不知道为何陈默突然转移了话题,老实答道:“小人也不知道什么品种,白色,眼珠是粉红色,老刘经常能猎到,因为小人跟他关系好,送了小人两对儿,繁殖的速度挺快,天气暖和的时候,大概每个月都能产一窝,每窝能产六到八只,可惜它们有些娇贵,经常得病,不太好养,繁殖到了一百多只,家严看小人总是伺候它每,说小人不务正业,全给送了人……” “若是让你全力伺候那些兔子每,你有信心能养好么?”陈默打断赵慈问道,又问:“现在家里还有兔子么?” ☆、第七十七章 姐妹谈心 “还有几只,小女养着玩,老爷若是喜欢,便送予老爷!” 后世陈默农村出身,家里养过獭兔,听赵慈描绘,倒有些相似,本想跟回家看看,琢磨时间太晚,便即作罢,说道:“再说吧,有机会咱家去你家里看看,还有那去人毛发的药方,也要劳烦赵先生。” “老爷太客气了,总是称‘先生’而不名,小人受之有愧啊!”赵慈心里一直惶恐,此刻终于忍不住说道。 “先生当得的!”陈默一笑,摆摆手:“不早了,早点回去歇息吧,咱家也乏了,有话抽空再叙!”说着拱拱手,转身往回走去。 朱翊鏐嫌弃王嫂家条件简陋,瞧了场好戏之后,闹着要回陵,李天佑与魏朝只能陪着。倒是陈默,刚从昭陵过来,懒得回去,留在了王嫂家。 “彩玉,你咋也不跟潞王殿下走呢,该不会是怕小陈公公欺负奴家吧?”送走潞王等人,陈默当先回了屋,两个女人倒落在了后边,王嫂忍不住打趣。 彩玉脸一热:“姐姐如花似玉般的娇娘,别看他是宦官,也难保不动歪心思,咱得留下来保护你。” “切!”王嫂轻嗤一声,瞥一眼东间儿,拽着彩玉蹙进西间儿,小声道:“不满妹妹说,小陈公公心眼儿好,人又长的英俊,若非那啥,奴家还真有自荐枕席的心思,可惜……好好的人,你说咋就,咋就……” 二人相熟已久,私底下说话十分随便,只是这次,听着王嫂的肺腑之言,彩玉却隐隐有些不喜,略带酸意说道:“公公怎么了?本朝公公也能娶妻,姐姐若是真喜欢,咱倒可以给你提上一提,凭姐姐的姿色,相信他一定不会拒绝。” 说完暗骂陈默:“你说你一个太监,不好好地办差,没事儿瞎显摆什么?这下好,王嫂这样的寡妇都对你动了心,日后要是让她每知道你的秘密还了得?幸好这是在昭陵,等回了皇宫,冲你这讨女人喜欢的本事,那些久旷的怨妇每还不趋之若鹜?是,你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可架不住整日泡在女人堆儿里啊,真能保证永远洁身自好?” 越想越忧心,不免叹了口气,既为朱翊钧的头顶担心,又替陈默的安危担心,还恼陈默太出色,一忽儿盼着陈默永远留在昭陵,一忽儿盼着陈默变成真正的太监,神色变幻,竟然忘记了旁边的王嫂。 “姐姐残花败柳之身,小陈公公才瞧不上呢,倒是妹妹,若非他是宦官,妹妹与他倒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儿。” 彩玉心头巨震:“是啊,反正咱也不能再嫁,何不求皇兄指派陈默过来伺候咱呢?他这么聪明,花姑姑一定不是他的对手……”玉面火烧一般,一颗心也变的火热。可她马上又想:“他是做大事的人,让他陪着咱一辈子,会甘心么?思琪怎么办?皇兄也不会同意吧?咱是不是太自私了?” 患得患失间,心乱如麻,忍不住顺着王嫂说道:“是啊,他要不是宦官多好啊!” 王嫂一怔,跟着一叹:“是啊!” 陈默昨天抱着彩玉逃命透支了体力,一直没有恢复过来,回到东屋,倒头就睡,直到日上三竿,这才悠然醒转,伸个懒腰,只觉浑身畅快,忍不住悠然吟道:“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刚说罢便听头顶嗤的一声娇笑,吓了一颤,起身扭头看去,埋怨道:“天佑兄,来了也不打个招呼,这是要吓死咱家么?” 李天佑人比花娇,容貌比之彩玉也不逞多让,一身青色贴里,秀发罩在刚叉帽内,背手望着陈默浅笑,饶是陈默知道他是宦官,心脏仍旧漏跳了一拍。 “昨晚你急匆匆的来陵里,又急着领着咱每过来看戏,今日还是听公……听彩玉姑娘说,才知道万岁爷派你过来做掌印……真好,又能在一起了。”最后一句话李天佑说的跟蚊子哼哼差不多,突又一笑,白了陈默一眼,抬高了声气: “没见过你这样当太监的,一点架子都没有,还‘天佑兄天佑兄’的叫,咱每也还算了,情若兄弟,其他那些人,你日后可得端着些,‘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咱每这些人啊,比那女人还难伺候。” 听李天佑絮絮叨叨说话,陈默内心出奇的安宁,笑道:“天佑兄教训的是,日后咱家留意便是……对了,彩玉跟王嫂呢?” “县衙又来人了,来抓刘文山,王嫂跟着去看热闹,至于彩玉姑娘,咱来时还在睡觉,现在不知道醒了没有。” “昨日忙着逃命,又惊又吓,她身子娇贵,定然也累的不轻……她的身份你已经知道,记住务必不能走漏风声。”说到这里陈默想起了冯保,皱了皱眉头:“可惜他跟冯公公不对付,弄的咱家也挺为难。” 李天佑见陈默坐起了身子,十分自然的侧坐到炕沿儿,伸手去捏他的小腿,发现他躲避,一笑道:“躲什么?伺候人是必修的功课,您是大印公,小人伺候还不是该当的?老实待着,咱给你捏捏腿,松乏松乏……其实彩玉这事儿也简单,她不愿回十王府,也不愿见冯公公,干脆就让她住在王嫂家呗,离着陵里近,方便照顾不说,现在那王正业跟刘文山都被抓了,安全上也没问题……” “那俩人咱倒不担心,咱担心的是十王府那些追杀她的人……对了,还没问你,那刘文山怎么也被抓了?” “听说也是因为前晚那宗事,领路的可不仅王正业,刘文山也跟着呢,到了大牢,没等着动刑,王正业就竹筒倒豆子全都交代了。” 陈默点点头:“他跟王正业一丘之貉,咱猜着他也脱不了干系……不说他了,潞王呢?你不伺候着,怎么跑过来了?” 李天佑撇了撇嘴:“还不是那阴尚德呗,巴结潞王还真是下血本儿,居然偷着去京城把月仙楼里的李九妹给请了来,昨夜住到了昌平县城,今早到的,如今应该正给潞王殿下唱曲儿呢!” “李九妹?她真的来了?”陈默满脸的不可置信。 李天佑点头:“看来你也听过她的名头,好家伙,架子真大,跟谁都待搭不理的,潞王面前都没摘下脸上的面纱……” “是吗?那倒得赶紧看看去!”说话的却不是陈默,而是西间所发,随着声音,很快,装束停当的彩玉便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第七十八章 接任掌印 朱翊鏐是慈庆宫李太后最疼的小儿子,即使没有张鲸的命令,阴尚德也乐于巴结。只是这陵区偏僻,除了跑马打猎,再没别的娱乐活动,日子长了,朱翊鏐早已厌倦。加之万历不让其归京的打击,使他最近没精打采,跟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 王爷不开心还了得,传到张鲸耳朵里,岂非要生气? 阴尚德绞尽脑汁,还是杨清提醒,才想起京城里的李九妹,派杨清拿上银票,背着朱翊鏐去请,想象朱翊鏐见之大喜的样子,昨晚倒是睡了个好觉。 今日早起,亲自去祾恩门前观望了好几次,直到杨清护送李九妹到来,这才总算放心,引着去见朱翊鏐,果然让刚刚睡醒的朱翊鏐大喜,没口子的夸他会办差。 喜滋滋的从屋里出来,阴尚德的脸色瞬间垮了下来,阴沉着脸冲杨清抱怨:“他娘的,不就勾栏里的**么,架子真大,两千两银子,连个面儿都见不到……” “可说呢,孩儿也想不通……都是那些王公贵族每惯的,说句不怕义父生气的话,若非孩儿说明是潞王殿下相邀,两千两银子都未必请的动她……两千两啊,够买好几百亩地了!” “他娘的,买好几百亩地的银子,就听个曲儿,她这嘴倒值钱……据说她是个清官儿,卖艺不卖身,这要想享用她下边那张嘴,岂不得两万两银子?”阴尚德嘬了嘬牙花子:“他娘的,咱每在这陵里累死累活一年,人家动动嘴就比咱每挣的多,这世道……” “这世道怎么了,阴公公?”彩玉的声音自配殿门口响起,阴尚德一惊,匆忙望去,见彩玉当先,陈默李天佑随后,心里咯噔一声:“这小子怎么来了?还跟公主一道?”记着彩玉的吩咐,迎上前去,躬身施礼:“见过彩玉姑娘,昨日事忙,没好好招待姑娘,还请姑娘恕罪!”却不搭理陈默。 “阴公公‘忙正事’,咱又何罪之有?”彩玉瞥一眼北头朱翊鏐的房间,面上似笑非笑,意有所指。 朱翊鏐戴罪守陵,自己却公然招妓巴结,这话传出去可是大罪。阴尚德冷汗唰的就流了下来,干笑一声解释:“那个,潞王殿下整日闷闷不乐,老奴瞧着心疼,这才,这才那啥……长公”猛然忆起彩玉不准暴露她的身份,忙又转口:“彩玉姑娘……”想求彩玉恕罪,可明明人家并未说什么,一时间不知如何措辞,张口结舌,满头大汗。 “你也有今天啊,当初踩陈默的时候不是挺威风的么?”彩玉暗哼一声,打定主意,他日回京,一定要将此事捅给朱翊钧,此刻却不动声色,笑道:“慌什么?咱又没说你不对,潞王年幼贪玩,这里清苦,请个歌妓,也是你的一片苦心嘛……不说这些了,来,见见陈公公,你俩是老相识了,他这次来,可是王命在身,带了圣旨呢!” “圣旨?”阴尚德与杨清对视一眼,忍不住有些慌乱:“这小子最近又立了大功,连张鲸都被扫了面子,带圣旨来?莫不是万岁面前说了咱家坏话,过来报复了吧?” 想着见陈默从袖子里抽出长条黄布袋子,膝盖一软,扑通跪倒在地。 眯眼盯着面如土灰的阴尚德,陈默慢吞吞松开封口,取出五色黑牛角中轴(注)圣旨,缓缓展开:“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昭陵陵监掌印太监阴尚德,守陵多年,功在宗庙,特召回京,接任内宫监掌印之职,所遗昭陵掌印,由陈默接任,旨到速速办理交接,钦此!’” 内宫监掌印田义没过十五就被万历派到了南京当守备太监,为的就是给守了好几年陵的阴尚德腾个位置,一来安抚张鲸,二来提拔田义,三来嘛,也好安排陈默。煞费苦心之余,倒便宜了阴尚德。 陈默虽然早知真相,如今念罢圣旨,仍旧止不住暗自腹诽,埋怨朱翊钧心眼儿太软,明知张鲸在灯市杀人案中心思不正,不惩罚不说,还将内宫监掌印的位置赏给他的义弟阴尚德。 内宫监执掌国家营造宫室、陵墓,并铜锡妆奁、器用暨冰窨诸事,相当于外廷的工部,权势甚重。本来田义自成一派,与张鲸面和心不合,如今阴尚德出任掌印,张鲸如虎添翼。 “这下好,不但当初羞辱之仇没法儿报了,还让张鲸势力大涨,真是得不偿失,怕老子升的快,存心给老子找麻烦啊!” 只是这心思自然不能让阴尚德知道,收起圣旨,陈默假惺惺将尚迷瞪着的阴尚德搀了起来,笑道:“阴公公,万岁爷体恤您,召您回京出任内宫监掌印,日后或出镇一方,或入职司礼监,前程似锦啊,恭喜恭喜!” 此刻阴尚德已经回过味儿来,强压住内心的狂喜,以为是张鲸的手笔,一边暗暗感激,一边拿起了架子:“陈公公客气了,十八岁便出任一陵掌印,比起你来,咱家可就又差的远了。唉,咱家老了,日后还得看你每啦!” 王八蛋,得了便宜卖乖! 陈默暗暗腹诽,笑道:“阴公公说的哪里话,‘老骥伏枥,志在千里’,何况公公年不过五十,正是老当益壮的时候,如此说,过谦了吧?” 说着见彩玉皱了皱眉往朱翊鏐的房间走去,显然不想听自己跟阴尚德虚与委蛇,暗暗苦笑,虽猜对方一定叮嘱过阴尚德,仍旧忍不住说道:“不说这些了,阴公公此次回京自是大喜之事,不过有件事咱家还是想叮嘱公公一句。” 同为掌印,不过那内宫监掌印可比陈默这陵监掌印权利大的多。阴尚德已然进入了角色,闻听陈默此言有教训属下的嫌疑,不免不喜,听着彩玉却不敢翻脸,拉下脸来说道:“说吧,什么事?”语气不悦至极。 陈默略一皱眉,说道:“就是公主在此地之事,还望公公保密。” 眼见彩玉进了屋,阴尚德冷笑一声,压低声音:“如若不然呢?” “那李九妹来昭陵的事,保不准也会传到万岁爷耳朵里。”陈默针锋相对。 阴尚德一怔,哈哈一笑,说道:“开个玩笑而已,陈公公何必当真?不过说到李九妹,咱家还真是一肚子气。不就一个勾栏卖唱的么?架子之大,快赶上宫里头的娘娘了……” “架子很大么?不至于吧?”陈默面色也缓和了下来。 “不信?不信等会儿咱每交接了之后你去看看,她若给你个好脸儿才怪!” 陈默心中一动,笑问:“不就一个歌妓嘛,咱家还真就不信了。要不要打个赌?” 注:明朝圣旨的颜色不是一水儿的黄色,一般都是由五颜六色的布料拼接而成的。不过这颜色也有说法,一般来说,颜色越多,代表官位的级别越高。五品以上的圣旨颜色相对比较丰富,有三色、五色和七色,五品以下才是单色的,一般是纯白绫布。轴柄同理,一品玉轴,二品黑犀牛角轴,三品贴金轴,四五品为黑牛角轴。 ☆、第七十九章 赌 “赌什么?”阴尚德问道。 陈默一笑:“要不,咱每就赌一千两银子?” 阴尚德望一眼杨清,心头暗笑,望向陈默,恰好瞥见李天佑偷着在后边拽他,怕他反悔,急忙伸出手掌:“赌就赌,来,击掌为誓!” 陈默伸出手里与阴尚德重重一击,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说道:“一言为定,天佑跟杨清做个见证。”顿了一下,又道:“赌约既成,反正李九妹一时也不走,咱每还是先办正事,如何?” 阴尚德点头说道:“也好,咱每这就去陵监办理交接,请!”嘴里客气,人却当先出了配殿。杨清匆忙追上,面带忧虑,小声问他:“义父,那账目……?” 阴尚德瞪杨清一眼,回头见陈默跟李天佑拉在后边也在小声说着什么,不禁皱了皱眉,嘀咕了一句白眼狼,这才压低声音说道:“账目都是平的,他不过一个小火者,骤登高位,又懂个屁?等咱家一走,过些日子,再反咬他一口,哼,想舒舒服服的做掌印,门儿都没有!” “义父说的是,孩儿过虑了。义父如今成了内宫监掌印,真是老天开眼……” “行了,咱家知道你的心思,不会丢下你不管。”阴尚德打断杨清,话锋一转又道:“不过目前你还不能跟咱家走,咱家最信任你,你得帮咱家盯着点陈默那小子,等过些日子搬倒了他,自有你的好处,知道么?” 杨清有些失望,面上装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模样,点头称是,暗地里却动起了别的心思。 眼瞅着前边阴尚德跟杨清窃窃私语,李天佑拽了陈默一把悄声埋怨:“你怎么能跟他赌呢?你是没见到李九妹,就连她那丫鬟杏儿,眼睛都长在脑门上……一千两,有那一千两还不如给咱呢!” 陈默情知那是人家对付男人的手段,一笑说道:“你咋知道咱家必输,要不要咱俩也打个赌?” 瞧陈默无所谓的样子,李天佑跺了跺脚,赌气说道:“赌就赌,不过咱没那么多银子……” “不赌你的银子,赌你这个人!”陈默打断李天佑说道。 李天佑心一颤,刚要说话,便听陈默继续说道:“你赢了,咱家如对那阴尚德般,给你一千两银票,你若输了,便跟你那义父划清界线!”这才知道误会了陈默的意思,不禁迟疑:“这……” 陈默其实也是一时兴起,怕日后李天佑夹在自己跟张鲸中间难做,话一出口也后了悔,心说如今这时代最讲忠孝之道,人家为了救自己,不惜性命已经十分难得,自己还在这儿逼着人家跟张鲸决裂,岂非太过强人所难? 自责之余,忙说道:“算了算了,咱家跟你开玩笑的……走快点吧,他俩把咱每都落远了!”说着话加快了速度。 李天佑心知陈默体谅,暗暗感激,叹一口气,紧走进步追了上去。 彩玉不想听陈默跟阴尚德皮里阳秋,好奇李九妹,舍了陈默直趋朱翊鏐的房间,却不进屋,站在门口侧耳倾听。但闻琴声淙淙,一个好听的女声唱着一首从未听过的曲子,曲调忧伤,直击心灵,不觉心头一震,仔细听那唱词: “……天边的你漂泊白云外,亲人别后永远再不来,无言独坐放眼尘世外,鲜花总会凋谢,但会再开,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苦海,泛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接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脑海中不知为何浮现陈默身影,念及二人身份,一时间居然痴了。 “什么人?”一道略嫌沙哑的女子声音将彩玉从思绪中拉了回来,身子一震,发现一位梳着“把子”(双螺髻)的俏丽小姑娘不知何时站到了自己面前,瞧其一身葱绿色袄裙,猜着定是李九妹的丫鬟,便笑了笑,不答反问:“你又是谁?” “奴家叫杏儿,是九姑娘跟前伺候的丫鬟。”杏儿说道,瞧彩玉女做男装,心中好奇再次问道:“姑娘又是谁?这陵里边怎么还有女子呢?” “咱是红门村儿里的,跟新来的掌印是朋友。” “新来的掌印,这里的掌印老爷不是那个阴公公吗?” “以前是,不过你说的那个阴公公高升,马上就要回京……不说这些了,适才你家九姑娘唱的那首曲子叫啥?唱词儿是她写的么?” 杏儿出门便瞧见了彩玉出神的模样,闻言得意一笑,说道:“姑娘也觉得那词儿写的好吧?”见彩玉点头,愈加开心,伸出拇指夸赞:“姑娘也是个雅人,实不相瞒,就这段唱词,连那声震南北的文坛盟主王世贞王老先生都夸写的好呢……” 彩玉自然听过王世贞的大名,心头一震,说道:“难怪你家九姑娘名镇京师了,连王先生都夸这唱词,果真博学多才啊!” “咱家小姐有才那是真的,不过啊,这词儿可不是九姑娘所做,而是一个大大的英雄写出来的,那人别看年轻,名气之大,比咱家九姑娘一点不差,说出来,你指定听说过。” “是么?”彩玉不知怎么想到了陈默:“说来听听!” “他啊,”杏儿眼中异彩连连,说道:“便是那十七岁便当上惜薪司掌印之位,绯袍加身的陈默陈少言,怎么样,姑娘听说过吧?” 果然是他! 彩玉心里咯噔一声,暗暗寻思,这词儿居然是陈默所作,怕是写给思琪的吧?是了,当初他被皇兄发配到了这里,虽距离不过百里,但若无后来那热气球之功,二人无异于天涯海角之隔,难怪他写“一生所爱隐约,在白云外”了。想不到他对思琪竟然如此痴情? 琢磨到此,心里忽的一揪,隐隐有些不舒服起来。 “怎么了姑娘?脸色咋突然这么白了,哪里不舒服么?” “没事!”彩玉摆了摆手,强撑出一个笑脸,说道:“这人果然大大的有名,咱在红门村,也如雷贯耳呢!只是,你说那词儿是他所写,怎么又传到你家九姑娘那里了呢?” “这事儿,说来可就话长了。”杏儿觉得彩玉面善,长的又仙女一般,有心亲近,加之与陈默相识,一直引为自豪之事,便不准备隐瞒,正要合盘托出,忽听屋里传来李九妹一声惊呼,登时色变,拧身冲了回去。 彩玉知道朱翊鏐的脾性,猜着准是又犯了毛病,忙也跟了进去。 ☆、第八十章 胸有成竹,挖个小坑 “小姐,你这是……”杏儿进屋,见李九妹手里拿着个剪刀比在自己脖子上,朱翊鏐站在对面,脸色铁青,登时吓的花容失色。 “潞王殿下,你想干什么?”彩玉紧随其后,一见屋中情形,顿时猜到一切,冷脸斥道。 见彩玉也跟了进来,朱翊鏐下意识的缩了缩脖子,脸色缓和下来,翻了个白眼说道:“也没想干啥,不就想看看她长什么模样么?要死要活的,至于嘛?”坐回床上,扭过脸儿生闷气。 “殿下恕罪,奴家不肯揭面,实因脸上有伤,恐吓到殿下,还请殿下见谅,不要难为奴家。”李九妹瞥彩玉一眼,收起剪刀,轻轻推开杏儿,跪到朱翊鏐面前说道。 接着放低了语气,又道:“奴家能有今日的名声不容易,也真怕脸上有伤的事传将出去……那些来捧奴家的男人每,又有几个如殿下这般,不在乎奴家的长相呢?” “好了好了好了,不看就不看罢,孤王也是一时好奇而已,起来吧!”朱翊鏐看一眼面如寒霜的彩玉,有些无可奈何的说道。 彩玉的脸色缓和了下来,瞪了朱翊鏐一眼,上前将李九妹搀扶起来:“潞王殿下还是孩子,九姑娘别跟他一般见识。” “过了年孤都十八了,你不才比孤大一岁么,哼!”朱翊鏐小声嘀咕道,偷瞧彩玉,恰她白眼翻过来,吓的急忙别过了视线。 将二人的表现瞧在眼里,李九妹忍不住与杏儿对视了一眼,暗暗猜测彩玉的身份。杏儿更是心中暗道:“瞧这姑娘女扮男装,长的比九姑娘还要漂亮,莫非跟潞王有一腿?”倒没往别的地方想,瞧着彩玉的目光,也不禁微微异样了起来。 彩玉犹未所觉,拽着李九妹的手坐到古筝面前请教适才所唱曲子,朱翊鏐有些尴尬,起身出了屋,剩下杏儿,眼见突发状况消灭于无形,心头大定,不想打搅李九妹跟彩玉,也蹙步悄悄退了出去。 出了配殿,见朱翊鏐坐在台阶旁边一个奇怪的木头架子上,双脚蹬着一个踏板,通过一组奇怪的装置,带动三个木头做的翅膀模样的东西呼呼转动,不禁好奇,悄悄靠了过去。 朱翊鏐孩子心性,早发现了杏儿打量,却不转身,只是脚下蹬的愈加卖力,带动风扇转的也飞快,风声呼呼,吹的台阶石缝里一株干枯的野草一个劲儿的乱摆。 “这是什么?好大的风!”杏儿越靠越近,裙裾被吹的贴在腿上,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朱翊鏐早就等着,闻言停住双腿,得意的望向杏儿:“没见过吧?这叫风扇,本王亲自做的,天热时,往前头一站,那风,呼呼的一吹,可比扇子强出百倍不止……咦,你怎么了?看哪儿呢?” 说着话,眼见杏儿诧异的盯着自己身后,连忙回头,忍不住垮了脸:“你每咋来了?哑没雀声的,都没听见!”却是陈默跟阴尚德办完了交接,不知何时走到了他身后。 “风扇还转呢,殿下才没听见!”阴尚德陪着笑脸说道。移交账目时,陈默什么疑问都没有就用了印,让他心情实在是不错,此刻一笑,褶子堆了一脸。 朱翊鏐忍不住挪开了视线,刚要继续逗弄杏儿,便听陈默说道:“殿下这风扇做的不错嘛?啧啧,风好大啊!”心里登时一突,嘿嘿一笑:“哪里哪里,这不都是你陈公公指点么,孤王不过打个下手,嗯,打个下手!” 杏儿这才明白过来,妙目扫陈默一眼,噗嗤一笑,盈盈蹲身:“奴婢杏儿,见过老爷每!”却未单独向陈默见礼。 “九姑娘呢?”阴尚德惦记着赌约,抢先问道,并未留意杏儿面对陈默时隐隐一丝扭捏。 “陪彩玉说话呢!”朱翊鏐说道,想起适才之事,也不避忌杏儿,埋怨道:“孤也知道你好心,知道本王闷的无聊,这才请来了那李九妹……早听说架子大了,以前顾忌皇兄母后不敢去,今日可算见识了,孤王不过想瞧瞧她长的什么模样,居然掏出剪子拿自杀吓唬孤王,若非彩玉,哼!” “殿下息怒,殿下息怒,都是老奴的不是……”阴尚德连忙安慰,扫陈默一眼,心里却乐开了花,嘴里也阴阳怪气起来:“那李九妹确实架子大,听杨清说,此次能把她接来,还是看殿下您的面子。不过,咱每陈公公说了,不信她架子大,老奴就琢磨,难道陈公公比殿下您的面子还大不成?要不,让他去试试?看能不能让那李九妹揭面……” “那不成!”杏儿一急,不等说话,朱翊鏐已经开了口,摇头说道:“彩玉在呢,有她撑腰,谁也不敢勉强李九妹,还是算了,省的自讨没趣儿。” 阴尚德急了,眼看到手的银子要飞,匆忙说道:“那咱不揭面,换个别的事儿,”沉吟一下,说道:“这样吧,李九妹是冲着殿下您的面子来的昭陵,按她的规矩,应该是只给你一人唱曲儿才对,老奴实话实说,还花了两千两银子。陈公公不是自以为他面子大嘛,不若这样,陈公公,你要有本事一分银子不花,让李九妹给咱每大家伙儿唱上几曲,便算咱家输了,如何?” 说到最后,他已经面向了陈默,又恐朱翊鏐帮助他,转回身冲朱翊鏐说道:“殿下别帮他,老奴跟他打了赌的。” “哦?打赌?”朱翊鏐原还以为阴尚德挤兑陈默,这下不禁来了兴致:“赌什么,孤王也要赌!” 陈默偷着递给杏儿一个眼神,笑着冲朱翊鏐说道:“咱跟阴公公赌一千两银子……不过,殿下要赌的话,可得赌大点儿,起码也得翻上十倍!” 杏儿也听明白了什么意思,不禁抿嘴儿暗笑。 “一万两?”朱翊鏐有些犹豫,不过想想适才李九妹那决绝的模样,马上便下定了决心:“一万两就一万两,不过,你小子有一万两么?” “王爷说着了,咱手头还真没一万两,不过,咱可以用别的抵啊,热气球您已经见识过了,咱要输了,便送你一样比热气球还要神奇的东西,如何?” “比热气球还神奇?”朱翊鏐迟疑一下,选择了相信陈默,伸出手来:“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陈默伸手与朱翊鏐一击,视线从杏儿和李天佑身上掠过,最后落在杨清身上,说道:“为示公平,咱每都在这儿等着,杨奉御,你跑一躺吧!” ☆、第八十一章 意料之中 杨清望朱翊鏐跟阴尚德一眼,见二人同时点头,迈步进殿去请李九妹。 李天佑有些担心,张了张嘴,眼见杨清身影消失,到底还是闭上了嘴巴,长长叹息了一声,暗暗抱怨:“也不知道你小子哪儿来的自信,真以为别人都像咱家似的……?” 正自出神,便见杨清面带喜色小跑着出了殿门,心一揪,忍不住抢先问道:“怎样杨公公,九姑娘怎么说?” 李天佑问出了大家最迫切知道的问题,众人的视线全都汇聚到了杨清身上。 杨清一笑,看陈默一眼,说道:“九姑娘说了,除了潞王殿下,别人想听曲儿的话,好说,每逢三六九日,月仙楼去听便是……” “陈公公,对不住了,拿银票吧!”阴尚德嘴角一咧,得意的冲陈默伸出手来说道。 朱翊鏐也哈哈笑了起来,指点着陈默说道:“傻眼了吧?快掏银票吧,还有,准备送给孤王什么东西,说来听听,先说好,要是抵不上热气球神奇,咱每可是新账老账一头算!” 杏儿笑而不语,李天佑见陈默没事人儿一般,不管阴尚德就在旁边,跺了跺脚,扭过身子怄气。 虽然无法接受断背山之恋,不过,李天佑发自肺腑的关切仍旧让陈默十分感动,回身拍拍他的肩膀:“稍安勿躁嘛,未见得一定会输嘛!”扭身望向欲要说话的朱翊鏐跟阴尚德,摆手止住,说道:“别急,听咱把话说完……杨清,你进去是怎么跟九姑娘说的,提咱家的名字了么?” 杨清一怔,摇了摇头:“没提,小人只说是新来的昭陵掌印!” “这就是了,”陈默老神在在,点点头,回望朱翊鏐与阴尚德:“咱每赌的是咱的面子对吧,都不提咱的名字就说咱输了,这不好吧?就算输,也得让咱输个心服口服吧?” 朱翊鏐点点头,望向杨清:“去,再去请!”说着回头冲陈默一笑:“这一回,孤王看你还有何话说?” 阴尚德也是一副吃定陈默的样子,笑吟吟的拿眼扫陈默。 不过,很快两人就笑不出来了,随着大殿内传来动静,抬眼望去,发现面遮白纱的李九妹竟然跟在彩玉身后走到门口,顿时瞪大了眼睛,对望一眼:这是怎么回事?陈默真有这么大面子? 杨清耷拉着脑袋跟在李九妹身后不敢看潞王跟阴尚德,从刚才听到“陈默”名字时李九妹的反应,他便知道,陈默赢定了,心中感叹,难怪陈默胸有成竹,那般淡定,闹半天是给阴尚德跟潞王下套啊。 李九妹先冲朱翊鏐跟阴尚德蹲身万福,这才迈步下阶,走到陈默面前站定,盈盈一福,脆声说道:“元宵一别,不想今日又在昭陵遇到了老爷,真是……奴家九妹,给老爷问安了,前次不知是老爷相邀,还望老爷恕罪!” 说着见朱翊鏐张大了嘴,一副见鬼的表情,急忙解释:“殿下莫怪,非是奴家自矜,实在是陈公公于奴家有恩……适才那首曲子,殿下不是也夸好么?那唱词便是陈公公所赐,所以……” “好啊陈默,原来你早就认识她,难怪……诳孤王上当是吧,告诉你,适才那赌约不作数!” “殿下也没问咱认不认识九姑娘啊?”陈默一笑,扫面如猪肝似的阴尚德一眼:“阴公公也没问吧?所以不算咱作弊。快点儿,愿赌服输,彩玉姑娘也在,阴公公还好说,殿下雄赳赳的大老爷们儿,吐口吐沫砸坑,总不能说了不算吧?” 这是明着说阴尚德是宦官,不是男人了。一句话,将两个人都挤兑住了。 阴尚德一跺脚,从怀里摸索半天,抽出一张银票,肉疼的递给陈默:“陈公公,拿着……算你厉害,咱每山不转水转,来日方长!” 说着暗暗咬牙,连朱翊鏐都没看,迈步上台阶,回屋去收拾东西,心里已经下定了决心,再过些日子,一定要将昭陵的旧账翻出来诬在陈默头上,以报今日戏弄之仇。 朱翊鏐名声不佳,其实却是个讲信用的人,不然当初也不会答应陈默之后,就真的放过李天佑了。 现在看阴尚德掏了银票,不禁垮了脸,瞪陈默一眼:“算你狠,不过孤王身上没带那么多银票,一万两算孤欠你的……” “一万两?”彩玉吃了一惊,妙目瞪向陈默:“怎么回事?你欺负咱还不够?还要欺负他么?” “他是潞王,谁敢欺负他,不想活啦?是殿下自己非要跟咱赌的,咱也没逼他啊,是吧殿下?”陈默一笑,望向朱翊鏐:“要不,算了,一万两咱不要了,赌约作废,省的彩玉生气,行吧殿下?” “那怎么行?男子汉大丈夫,岂能言而无信?”朱翊鏐一瞪眼,望向彩玉:“你别管,不就一万两银子么!” 陈默冲彩玉一摊手:“都说不用给了,殿下非给……” 彩玉见陈默摸清了朱翊鏐脾气,将他吃的死死的,又是生气又是好笑,心说朱翊鏐跟缺了笼头的野马一般,有陈默管教着,倒也不错,便轻轻白了陈默一眼,不再多说。 “九姑娘既然跟陈公公相熟,就给公公个面子,唱上一曲,让咱每大伙儿也沾沾光,成不?”李天佑见气氛尴尬,在旁边打圆场。 李九妹玲珑剔透,闻言顿时点头:“好啊,最近奴家一直琢磨完善那首曲子,正好原作就在跟前,正好唱来,求公公斧正……”抬头看了看天色,暖阳当空,正是初春时节,日头下,屋子里反倒比殿中还要暖和,便望向朱翊鏐问道:“殿下,屋中狭窄,奴家便在这里唱可好?” 那首曲子太过哀怨,朱翊钧还无法欣赏,不过见彩玉点头,便也点头答应了下来。 一时间,杨清李天佑与杏儿进殿去搬古筝凳杌,彩玉跟李九妹说悄悄话,朱翊鏐则把陈默拽到了一旁:“那一万两银子算孤王欠你的,日后回京自然给你,倒是适才你说还有比热气球神奇的东西,那个……”期盼的望着陈默,有些不好意思开口。 陈默不过顺口一说,这下有点挠头,绞尽脑汁想后世的科技有什么能拿到现在,正没头绪,发现配殿角门一个人影一闪而逝,像是冯保,登时有了借口:“这事不急,刚才那人像冯公公,咱回来还没去见他,先去跟他说说话,回头咱每再说!” 歌也不听了,丢下朱翊鏐脱身而去。 ☆、第八十二章 隐忧 “听说你昨日便回来了,也没来见咱家!”陵监内,冯保的独间儿内,一见陈默他便忍不住抱怨了一句,然后不等陈默说话,便又问道:“不是将孙秀搬倒了么?怎么又跑回来了?” 陈默来昭陵当掌印的事情宫里知道的人都不多,昨夜他回来的匆忙,一待刘文山回转,便急着带人去看“戏”,只将此事告诉了非要跟着去的朱翊鏐和李天佑以及早先去请阎满的魏朝,冯保自然无从知晓。 冯保不问,陈默也是要说的,当下将自从回京之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跟冯保讲了一遍,最后说道:“本来琢磨着这次怎么也能留到京城了,想不到万岁爷居然又把咱打发到这里来当掌印,咱知道他是好意,可……” “你也别抱怨了,”冯保打断陈默,悠然说道:“凭着咱家对朱翊钧多年的了解,将你打发来昭陵,绝对是一片好心。其实也不错,你聪明机巧,又圣眷优渥,最大的短板便是年龄,真在京城赏你一个高位也当不踏实,倒不如来这里,不但神不知鬼不觉的把你的级别又提了上去,看守先帝陵寝,混个几年,说出去也是份了不得的荣耀……” “可晚辈听人说,来陵监当掌印的,不都是司礼监御马监内宫监那些年老又无力升转者么?”陈默不解的打断冯保。 冯保一乐,说道:“你也说了,那些年老而又无力升转者才会被打发来陵监当掌印,可你年老么?再说,这里是昭陵,先帝陵寝,朱翊钧是孝子,你以为他将阴尚德召回京当内宫监掌印仅仅是为了给你腾位置?错,跟他昭陵陵监掌印的身份也有直接的关系,懂么?” 陈默恍然大悟,点点头说道:“晚辈明白了,依老祖宗这说法,这地方对咱来说果然是个好地方。”说着一叹,又道:“就只便宜阴尚德那老小子了……适才交接账目的时候,老混蛋眼珠子骨碌碌直转,还以为晚辈看不见,哼,等他一走,晚辈就把那些账目封存,反正潞王殿下欠了晚辈一万两银子,不怕他不给晚辈作证……” “一万两银子,怎么回事?”冯保好奇的打断陈默问道。 陈默忙又将适才拿李九妹跟朱翊鏐打赌的事情说了一遍,刚说罢,冯保便嘿嘿一笑,指点着陈默说道:“你小子还真是够鬼的,朱翊鏐急着跟你打赌,怕是正中你下怀吧?那小子其实也挺机灵,不过跟你一比,卖了他没准儿还帮着你数银票。” 挠了挠脑袋,赫然一笑,陈默说道:“老祖宗夸奖了,晚辈这也是被逼无奈啊。谁让如今张鲸势大呢,现下阴尚德又接替田公公当上了内宫监掌印,更是如虎添翼,晚辈不得不防他一手啊!” 冯保的神色严肃了下来,微微额首,说道:“这点你虑的是,朱翊钧是个念旧的人,当初你之所以能救下咱家,除了他欣赏你以外,跟他念旧情也不无关系。” 说着一声冷笑:“天家无私情,这是朱翊钧的长处,也是他最大的弱点,做事优柔寡断,守成有余,开创不足。加之脾气倔强,相比较起来,倒是朱翊鏐比他更有塑造的余地。这也是当初咱家冒险也要拉拢朱翊鏐的原因,只可惜……” 什么“更有塑造的余地”?你就直说比朱翊钧更好忽悠不就得了? 陈默暗暗腹诽,自然不敢宣之于口,反而顺着冯保叹了口气,说道:“晚辈知道老祖宗当初那样选择,并非万全为了自己,更多的是替天下苍生担忧,可惜晚辈……” “不说这些了,”冯保摆手止住陈默:“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都是命,怨不得你。这段时间咱家想了很多,咱家老了,劳累了大半生,该做的不该做的都做了,大明的未来,还得看你。” “真有说的这么伟大?”陈默不信,却不得不装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连连摇头:“老祖宗说的哪里话,如今大明已经到了极盛而衰的转折,晚辈才疏学浅,不过误打误撞的狗屎运好罢,还得您,才是擎天支柱,治世良臣,大明的未来,缺不得您啊!” “臭小子,几日不见,别的本事不见涨,拍马屁的工夫倒是有长进。”冯保呵呵一笑,活动了活动脖子,发出咔吧的声音:“听见没,真老了,骨头都硬了……” 陈默匆忙起身坐到冯保身后,伸手轻轻替他拿捏肩膀,嘴里说道:“您这哪里是老了,分明是这么多年操劳国事累的!” “越说越来劲了是吧?”冯保侧头斜了陈默一眼,又扭回头,眯上眼睛,缓缓说道:“这次申时行与潘季驯表现还不错,尤其申时行,咱家本以为人走茶凉,没想到跟他打了个招呼,听你刚才说,殿审之上,他倒还卖了咱家一个面子。” 陈默这才知道原来冯保一直暗中关注着京中的局势,不禁心头一暖,揉捏肩膀的手愈加轻巧了一些。 “现下这力道还行,刚才力道大了点……旁人看见你这新科大印公伺候咱家这老不死的,准该骂咱家不识抬举喽!” “老祖宗又取笑孩儿……”陈默一笑,正色说道:“说实话,这里虽好,孩儿还是想留在京城做事的,只可惜,瞅万岁这架势,不知要雪藏孩儿多少年……唉!” 这么些日子的相处,冯保在他心目中,如良师,如益友,可他仍旧无法将自己的担心和盘托出。难道要让他告诉对方,再过几年,当那个神秘的年份到来,所有万历中兴的气象突然消失,大明将突然间从巅峰开始跌落? “起码还是有了些改变,总算没白折腾。”他用这句话聊以**,可面对冯保,一直压抑的担心仍旧不可避免的爆发了出来:“没有自己在朱翊钧身边,历史会不会重新返回原本的轨迹呢?” 冯保闭着眼睛享受陈默的伺候,当然无法猜透他的心思,悠悠说道:“你安心办差就是,熬上几年,自有你出头那一天。”说着话皱了皱眉:“如今这年也过了,咱家只担心内廷没了咱家震着,那些别有用心的人从中作乱,太岳一生心血,就要付之东流啊!” 陈默身子一震,下意识的停住了动作:“您的意思是……?” 冯保没有回答,而是突然睁开了眼睛,望向窗外,良久,深深的叹了口气。 ☆、第八十三章 手段 本来当上内宫监掌印让阴尚德欣喜若狂,却被陈默耍了一道,白白贴了一千两银子,喜意不免大打折扣,甚而有些灰头土脸的感觉,不由将陈默恨到了极处,那真是一刻钟也不想再留在昭陵,收拾了细软,大件儿根本就没带,等陈默从冯保处过来时,早已带着几个亲信踏上了归京的路途,竟然连招呼都没打一个。 这倒正合陈默之意,听魏朝绘声绘色讲述完阴尚德狼狈而去的经过,不置可否,望一眼强打精神的杨清,又看了看笑吟吟的李天佑,淡淡吩咐:“日后放马这事儿就交给杨清了,老祖宗年事已高,又为国操劳多年,该是享享清福的时候了,拨两个小火者去侍奉,魏朝,天佑,你二人没事时,也多过去转转,知道么?” 说到这里一顿,不等几人说话,接着又道:“既然原来几名佥书已经被阴公公带回了京,总不能空着,便由你二人担任吧,咱家自会修书天寿山守备韩公公,他与冯公公相交莫逆,定不会驳了咱家面子,任命文书,不日自会下达。” 这还是适才冯保才告诉他的,当初刚来昭陵时,之所以不透露这个消息,无非是想看看他的能力,结果他并没有让冯保失望。所以,不仅天寿山守备韩公公,便连其他堪用的人,冯保也一一告诉了他,算是彻底将权杖交到了他的手上,兑现了当初捧他上位的诺言。 那是一个相当庞大的势力网络,上至内臣太监女官,外臣阁辅部堂言官,下至地方督抚守备,除了军方势力例由勋贵把持,渗透不多以外,几乎涵盖了大明势力的大半,每一个名字,都是响当当的角色,只是由于冯保已遭贬斥,真正能用的,连他自己也无法知道还剩多少。 但这已经足够让陈默震惊了,暗想难怪张居正能行千古难行之改革大业,假如日后自己也能将这些人全都抓在手里,结合自己后世的知识,改天换地也未可知。 当然,他也知道,现在想那些还太早,中兴大明之事,任重而道远,绝非一蹴而就之事,急不得——好高骛远容易流于轻浮,立足眼前,徐徐图之,才是最为稳妥的对策。 佥书相当于掌印的副手,魏朝原本不过一个小火者,只因站到了陈默一方,刚二十一便一跃而成佥书,无异于一步登天,咧嘴笑着,开心的有点找不到北。 李天佑表现的就淡然的多,面上似笑非笑,别有风情。只有杨清,本来就是以奉御的级别做佥书,陈默非但不提,反而将其打发去接替冯保放马,明显就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区别对待,心中不服,却也不敢反驳,耷拉着脑袋自怨自艾。 将三人的表现尽收眼底,陈默暗笑,斜望杨清,淡淡问道:“瞧杨奉御的样子,莫不是心中不服么?” “小人不敢!”杨清暗地里已经将阴尚德的祖宗十八代问候了无数遍,跪倒在地,生恐陈默将怨气撒到自己头上。 “不敢?”陈默一声冷笑:“咱家瞧你胆子大的很嘛,不然的话,陵监那些账目,怎敢欺哄咱家?” “这——?”杨清是阴尚德的亲信,专门负责陵监账目,此刻不防陈默突然提到,登时出了一身冷汗,不知陈默是诈自己还是真的有所察觉,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对答。 魏朝敏感的发现这是个表现自己的好机会,格格一笑:“杨公公,咱家来这陵里也有些年头了,不提每年奏添土木你每从中捞了多少好处,光只是每年陵区出产的核桃黄莲榛子核桃等果物,真正供进皇宫的,怕是十成里头,顶多六成吧,剩下的四成哪里去了?真以为咱每都是傻子么?” 移交账目时魏朝不在,纯凭陈默问话,猜测到陈默的意思,说出这番话来,显见得窥测人心的本领实在了得。 李天佑却是亲自参与的,至此也反应过来,虽一时猜不透陈默此刻提出此事的用意,仍旧夸赞道:“还是陈公公高明,一眼就看出了那账目有假……按理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其他各陵掌印都靠这法子发财,三爷忝为昭陵掌印,从中捞些银子,也没什么大不了。皇宫中不也如此么?这是大家伙都心知肚明的事,怪就怪在移交账目时他什么都没说,当时咱就有些犯嘀咕,还想着下来提醒你一下,想不到你居然也看出来了。嗯,你与咱义父素来不和,三爷此举,怕是……” 怕是心怀不轨啊!他突然忆及自己张鲸义子的身份,顿时将这句话咽回了肚子,虽未明说,担忧之色尽显,意思也算完全表达了出来。 陈默给李天佑一个感激安慰的眼神,示意他勿需担心,转而望向杨清,未及说话,魏朝便已插口:“这还用猜么?厂公与陈公公素来不和,账目之事,本来说清楚了,下任自会担待,如今阴公公故意隐瞒,除了欺咱每印公年少以外,怕还有日后掀账,嫁祸印公的心思。对不对啊,杨奉御?” 他便不再多说,只冷冷的望着杨清。 适才李天佑跟魏朝说话时,杨清一直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阴尚德将其留在昭陵,本就让他心生不满,此刻被三人这么一逼,顿时下定了决心,不理魏朝咄咄逼人,连着给陈默磕了几个响头,口称印公恕罪,说道: “印公饶命,真正的账目都在阴公公手里,那假账是他逼着小人做的,小人身份低微,又是他的义子,怎敢反抗?小人冤枉啊……” “这么说,你也承认阴公公任职期间,利用职务中饱私囊了?”陈默打断杨清。 “承认承认,自然承认,小人七八年前就跟了阴公公,他的事儿小人都清楚,这么多年下来,起码也捞了十多万两银子,一宗宗一件件,小人都记在本子上呢,这便献给印公过目!” 宦官身体残缺,性格多变,杨清突然投诚,陈默并不奇怪,见其起身要去拿那所谓的记账本子,摆手制止,说道:“此事不忙,咱家只问你一句,将来若是对簿御前,你可愿意出头作证?”冯保对于朝廷的担忧让他下定决心尽快除掉阴尚德,一来报当日受辱之仇,二来剪除张鲸的势力:“愿意的话,跟着咱家,照旧做你的佥书,不愿意嘛……也随你!” ☆、第八十四章 兔子 这是逼着站队了?杨清神情变幻,迟疑片晌,咬了咬牙,以头俯地:“小人愿意!” “很好,稍后将你记下来的账本拿给咱家看,放马的事随意安排一个人负责,继续做你的佥书,继续管你的账目,用到你时,别忘了今日答应咱家的话便是,去吧!” 陈默将杨清打发了下去,眼看天近午时,让魏朝吩咐厨房中午准备酒菜招待李九妹,自己则脱下绯袍,换上了绛青色夹袍,领着李天佑出了配殿,往红门村方向走去。 王嫂瞧罢了热闹,早已进家,正蹲在灶膛前边烧火,见陈默进院儿,喜形于色,起身迎了出来:“陈公公去哪儿来着?奴家回来就不见了你跟彩玉,幸好拿了钥匙……你俩回来的正好,水快烧好了,奴家这就和面,给你俩……” “不用不用,”陈默知道底层百姓一天两顿,没有吃午饭的习惯,笑着打断王嫂:“咱来寻你,是想让你带咱去赵慈家一趟。” “赵慈家?”王嫂略怔,点点头:“行,公公稍等,待奴家先把火灭了,这就带您去。”转身回屋,拿了烧火棍儿在灶膛内来回拨弄几下,直起身出门,拍拍手:“成了,走吧!”下了台阶,当先向院外走去。 由于热气球之事兴师动众,村里人大多认识陈默,加之听闻王正业刘文山皆因他而下狱,对其更是和善,一路之上,凡遇之人,大多笑脸以待,且发自肺腑,并无虚伪。 王嫂家跟赵慈家大调角,一个西北一个东南,她家紧靠大路,而赵慈家则坐落在大屿山脚下,篱笆小院儿,草堂五间,院内鸡犬之声相闻,遥见一名垂髫小姑娘,一身葱绿,嘴里咯咯咯咯的叫着,一手拿簸箕,另外一手正从簸箕里拿着什么东西向地上撒。 “引娣,你父亲呢?”篱笆门外是道石桥,桥下冰雪消融,流水淙淙,几只大白鹅浮在水面戏水,闻听人语,嘎嘎直叫。 “原来是王家婶子,家严正在里屋熬药,不知这两位先生……?”引娣年不过**岁上下,粉雕玉琢,落落大方,因见陈默与李天佑身穿长袍,便称先生,十分乖觉。 陈默瞧着十分喜欢,不等王嫂开口便主动介绍:“咱叫陈默,他叫李天佑,是来寻你父亲抓药的……” “您就是陈默啊?”引娣忽闪着两只大眼睛上下打量陈默一番,视线又挪到李天佑身上:“李天佑?姐姐您长的真漂亮,怎么起了个男人名字,还穿男人衣服?” “引娣,休得无礼!”陈默王嫂暗笑,李天佑尴尬之际,赵慈的声音自草堂内传出,很快便自堂屋门口现出身形,大步迎了出来,磕头见礼,回头瞪视引娣:“还不跪下?”回望李天佑:“李老爷恕罪,犬女年幼无知,冒犯了老爷,都是小人管教不严之罪……” “童言无忌嘛,这么可爱的小丫头,你再把孩子吓着!”陈默一把拽起泫然欲泣的引娣:“别听你父亲的,走,领着咱去看看你养的小兔子,咱可是听说了,引娣养的小白兔特别漂亮,心里头有点不信呢。” 高中生都对付的来,何况一个**岁的小姑娘,闻言登时忘记了方才的不快,拽着陈默便往院儿里拉,一边脆声说道:“家严从不吹牛,奴家养的小白兔就是最漂亮的,尤其是新出窝的那六只,毛茸茸的,眼睛跟宝石一样……” 眼见得引娣拉着陈默去往院子一角,三人对望,王嫂一叹说道:“陈公公这人可真是难得,这么尊贵的身份,竟然对一个小姑娘都如此耐心。” “是啊,他来昭陵当掌印,可真是咱每红门村的福气啊!”赵慈也附和道。 李天佑没说话,望着陈默,妙目之间闪动着异彩。 赵慈将李天佑跟王嫂请进院子,引到秋千旁边的石桌旁边落座,忙着沏茶倒水,那边陈默也手捧四只小白兔走了过来,引娣跟在他的旁边,视线落在他的手里,亦步亦趋,一副不舍的模样叮嘱:“这些小家伙每分外娇贵,您可得好生伺候着,少喂,勤喂,才能长的快。” “引娣又跟陈老爷胡说八道什么呢?”赵慈手里托着个木盘,盘中盛着茶壶茶盏,笑吟吟从屋里出来,先数落引娣一句,这才将木盘放在石桌上。 引娣快行两步,快速将茶盏分给众人,一边提起茶壶往茶盏内倒茶,一边冲赵慈显摆:“孩儿没胡说,父亲,您不知道,孩儿也能帮您养家了,这位陈先生说,咱家的小兔子,一只五十文,以后有多少要多少……” “胡闹,怎么敢要陈老爷的钱呢?”赵慈眼见引娣小手里还捏着一只漂亮的荷包,想来里边应该是铜钱,吓了一跳,瞪引娣一眼,望向陈默说道:“几只小兔子而已,老爷稀罕,是小人父女的福气……” “打住!”陈默已经将小兔子放在了石桌上,兔子尚小,刚出满月,爬到石桌边沿便退回去,倒不虞它们掉下去摔着。 “兔子是引娣辛辛苦苦养的,咱家凭什么白要了去?就因为咱家这身份?那咱家要是要你每的命,你每也心甘情愿的献出来?”陈默拉下脸来,语重心长的说道:“赵先生啊,你把咱家当成什么人了?强拿强要,跟王正业刘文山他每又有什么区别?” “这……?”赵慈语结,愣了半晌才道:“那也不用一只五十文啊,再说,那么漂亮的荷包,怕得值好几两银子吧?” 如今这时代,平民一年所需费用超不过二两银子,折合成两贯铜钱两千文,四只小兔子的卖价,已经够父女俩一个月的吃穿用度,难怪赵慈惊吓不已。 至于陈默的荷包,乃是宫娥用上好的丝绸做成,上边还坠着块通体莹润的白玉,说好几两赵慈都说少了,光那块白玉,起码也得值十两纹银。 “咱家喜欢你女儿,什么银子不银子的,算是个见面礼,你若觉得心里不安,那药材就别跟咱家算钱也就是了。”陈默一笑,转而又道:“至于兔子,咱家没跟引娣说笑,让她好好的养起来,繁殖的越多越好,咱家还指着它每挣银子呢!” 说着起身,也不喝茶,捧起四只小白兔,问赵慈:“咱家要的药材都准备好了吧?天佑,你跟着赵先生去取,咱家去门外等你!”迈步往外走,不忘对引娣说:“咱就住在陵里,有空可得找咱去玩,知道么?” 出了门,王嫂憋了已久,终于忍不住问陈默:“陈公公,你要那么多兔子干啥?” ☆、第八十五章 论如何讨公主欢心 “山人自有妙计,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矣!”陈默故作神秘,眼见李天佑手里拎着几包药被赵慈送出来,再次跟赵慈告辞,踏上了归程。 还循原路,先到王嫂家,陈默留下两只兔子,叮嘱王嫂:“抽空让老赵给你做个木头笼子,好好养着它俩,不懂的去问赵慈,养的好,咱家包你日后衣食无忧。” 完了也不管王嫂诧异表情,领着李天佑回了昭陵。 到了陵里正当其时,饭菜皆已齐备,朱翊鏐一见陈默就止不住抱怨:“跑哪里去了?这么多人就等你,好意思么?” “多谢殿下!”陈默一笑,却被朱翊鏐翻了一眼打断:“用不着你谢,要不是彩玉,孤王才懒得等你……这下总能吃了吧?”后边一句却是问的彩玉。 彩玉白他一眼:“吃吃吃,就知道吃,大小伙子了,也不怕九姑娘笑话!”语虽埋怨,眼神里却浓浓的都是宠溺。 李九妹跟杏儿噗嗤轻笑,视线却落在陈默手里的那对儿小白兔身上,眼神发光,显然十分喜爱。 陈默对于这种结果十分满意,不急着动筷子,而是托起兔子问李九妹:“九姑娘,这对兔子可爱吗?” “可爱,简直是太可爱了,瞧它每的眼睛,晶莹剔透,跟粉红色的宝石一般……老爷这从哪里寻来了这么一对儿爱巴物?奴家也去寻一对儿!” “先别问从哪里寻来的,咱家只问你,若是一两银子一对儿,你肯花银子么?”陈默问道。 旁边伺候着的魏朝杨清等人听他提到银子,视线顿时一亮。 “别说一两,大人若是肯割爱,奴家愿出五两银子!”李九妹脆声说道。 听她这么一说,陈默心里顿时有了谱儿,哈哈一笑:“提银子多俗,九姑娘喜欢,咱家送你一只便是!”说着将手里的兔子递给李九妹旁边的杏儿,道:“其实就是给你俩要的,你一只,你家小姐一只,正好一对儿!” “奴家也有一只?”杏儿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直到陈默肯定的点头,这才俏脸一热,伸手将兔子接到了手里。 “谢谢老爷!”李九妹大喜,转过身去逗弄杏儿手里的兔子。 朱翊鏐本来早就饿了,急着吃饭,眼见陈默三言两语哄的两位姑娘喜笑颜开,登时肚子也不饿了,放下筷子,凑到陈默耳朵边问道:“从哪儿弄的这么漂亮的小兔子?能不能给孤王也弄上几对儿,孤王瞧着你这手段不错,等回了京,孤王也试试!” 陈默瞥一眼闷头吃饭的彩玉,微微一笑,说道:“殿下也想要啊,好说,五两银子一对儿!” “银子银子银子,满口都是银子,你小子不会是掉钱眼儿里了吧?”朱翊鏐不满的提高了声音。 陈默不为所动,肚中暗笑,一翻眼皮顺口瞎掰:“殿下知道什么,此乃蟾宫神品,嫦娥娘娘亲手培育的优良品种,咱家冲你要五两银子都不多,换了别人,最低十两,少一个子儿咱家也不卖他!” “王八蛋,还蟾宫神品,当孤王是小孩儿啊?”朱翊鏐瞪陈默一眼,语气又软了下来,咬了咬牙:“好好好,五两就五两,反正孤也欠你一万两,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 “这才对嘛!”陈默点头,一副孺子可教的模样说道:“殿下其实不亏,没见那两位开心的模样么?周幽王千金买一笑,殿下不过花五两银子就能买来,您赚多了!” “说的有理,咱每可是说好了,等回京之前,你一定要给孤王准备下个十对八对的……光顾说话了,饿死孤了!”说着话,朱翊鏐抓起筷子大快朵颐,不再理会陈默。 彩玉好像不太饿,小口吃了半个馒头,喝了碗汤,便告罪离席。陈默心中一动,飞快将手里的馒头塞进嘴里,端汤送下肚子,也站起了身,跟李九妹等打个招呼,追了出去。 “冯公公那边送过去了么?”刚才忘记问了,出门时看到魏朝,陈默这才想起来,见其点头,又见彩玉已经快走到祾恩门,不再耽搁,叮嘱有事去红门村王嫂家找他,这才大步去追彩玉。 听到身后脚步声,彩玉偷眼见是陈默,心下顿时一喜,放慢了脚步,想起李九妹跟杏儿逗弄小兔子时的模样,又觉不乐,加快了速度。 不过她毕竟是女子,速度没有陈默快,很快就被追了上来。 “等等咱啊,跑这么快干啥?” 彩玉闭着嘴巴不说话,只是闷头走路。 陈默紧走几步,与她并肩,歪着脑袋看她,笑道:“走这么快,莫不是知道咱家送了你两只小白兔,急着去看?” “两只?”彩玉一怔,停住了步子。 陈默暗笑,说道:“是啊,咱寻思着反正你不稀罕冯公公,大多数还是在王嫂家的时间多,便留在了她家,让她帮你照顾。” “真的送了咱一对儿么?”彩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寒霜不见,俏脸飞红,瞧陈默视线灼灼,飞快的低下了脑袋。 “你是咱妹妹,咱什么时候骗过你?”陈默瞧的有趣,嘿嘿笑道。 “呸!”彩玉轻啐一口,说道:“大胆,那天出于无奈,才让你占了本公主便宜……” “你不说了不让咱叫你‘公主殿下’,让咱叫你‘彩玉’么?”陈默打断了彩玉说道。 彩玉迈步徐徐向前,一边说道:“就算咱不是公主,你也没咱大,合该叫咱姐姐才对!咱都问过李天佑了,你跟朱翊鏐一般大,过了年十八,正好比咱小一岁。” “没事儿你打听咱岁数干啥?”陈默小声嘀咕了一句,眼见彩玉脸上红晕更盛,心知姑娘家害羞,急忙扯开了话题:“不说这些行不行,还是说说你吧,老留在这边也不是长久之计,万一让万岁爷跟太后娘娘知道了,怪罪下来,咱可吃罪不起。” “难怪送咱兔子,合着你这是怕担责任,急着赶咱走呗?你可比阴尚德还可恶……”彩玉脸色骤然一变,语气也冷了下来。 “瞎说什么呢?”陈默情知对方误会了自己的意思,瞪了她一眼:“你认识咱这么长时间,咱是那样的人么?咱这不是替你担心么?”见彩玉脸色缓和,他又说道:“咱知道,那花姑姑担着干系,是不敢将你失踪的事情上报的,可时间过去这么久了,万一哪天太后娘娘或者万岁爷问起你来,那花姑姑固然要受惩罚,你私逃出京,怕也没好果子吃,想要一劳永逸的留在此间,还得想个万全之策方佳……” “你有办法?”彩玉的眼睛亮了起来,再次停住了脚步。 ☆、第八十六章 咱想要回京 “咱能有什么办法?”陈默苦笑以对。 彩玉明亮的眸子登时一黯,叹了口气:“还以为你能有法子呢……十王府咱是真的住够了,尤其是花姑姑,一天也不想见她那嘴脸。”说到这儿咬了咬牙:“都是冯保,给本公主尚了个病秧子驸马……” “打住!”陈默不想听彩玉抱怨,试着开解她道:“其实事情得从多方面考虑,假如冯公公给你找的驸马都尉身体好模拉样,你二人不知道要吃那花姑姑多少苦头,哪有你现在自由?” “你说的也有道理,可咱堂堂大明公主,他竟然……” “咱知道冯公公在这件事情上做的不地道,不过,公公于咱有大恩,如今又沦落都这步田地,求你看在咱的份儿上,忘记以前那些不开心的事吧?” “若不是他,怕是咱也认识不了你!”彩玉脑海里飞快掠过这么一句,偷眼打量陈默,见其目光灼灼,一副殷殷期盼的模样,心下不禁一软,叹了口气:“算他吧,其实小时候他对咱还是挺好的,只从当上了司礼监掌印,才慢慢变了……你说,这人是不是都这样,一旦地位高了,人心也就变了?以后你会变吗?” “人总是会变的,唯求不忘初心而已。” “‘不忘初心,方得始终’?”彩玉一挑眼眉:“这不是《华严经》里的句子么?你的初心又是什么?”问罢,心里不免加了一句:“会是思琪么?” “初心?”陈默回忆起刚刚知道自己穿越之后的事情,悠悠说道:“你别笑话咱,咱是苦人家出身,当初家乡闹灾,实在吃不上饭,老爹万般无奈,才亲手将咱阉了,只求将咱送到宫里,起码能填饱肚子,咱没别的念想,只盼天下再无灾荒,人人都能吃饱穿暖罢了!”老百姓都过不下去了,还谈什么中兴大明,那不是痴人说梦么? 说罢他暗暗思量,也不知他们还在不在人世,为人父母者,但凡有一丝活路,也不可能将自己的儿子往绝路上推,日后有机会,倒要回去看看。 陈默所说,若搁在以前,彩玉未必能够理解。不过,前些日子她逃亡在外,可说吃足了苦头,也见多了清贫却又淳朴的底层百姓,闻言不禁心有戚戚,摇了摇螓首:“咱不笑话你,那些官员,若有一半人有你这心思,咱大明也不至于饥民遍地,饿殍盈野了。你是办大事的,咱果然没有看走眼。” 心中暗暗自责:“他是有大志向的,又岂会将儿女情长放在心上呢?”只是无论如何,适才紧紧一抽的心,到底还是松了下来,见陈默一边谦虚一边缓缓往前走,蹙步跟了上去,亦步亦趋,只觉暖阳照身,心内平静喜乐,只盼这路再长一些,若能一辈子就这么走下去,倒也是件不错的事情。 再长的路都有终点,走到离王嫂家大门口不远的一株高大的槐树下,陈默站住了脚,见四下里无人,哈腰吹了吹树下巨大青石上的浮尘,望向彩玉:“王嫂没准儿在午休,咱俩在这儿坐一坐罢?” 彩玉脸一热,没有拒绝,低头坐了下去。 陈默没坐,站在彩玉的对面:“适才路上咱想了很久,有件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你说。”彩玉没抬脑袋,玉手抓着腰间天青色荷包把玩。 “李九妹她每回京的时候,咱想跟着她俩一道回京,希望你也能同往。” “回京?你不是刚来么?”彩玉不解的问道,又问:“还让咱陪你,万一要是……咱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这次回京,咱想解决两件事情,”陈默来回踱着步子,伸出一根手指晃了晃:“第一,咱不能让阴尚德踏踏实实当内宫监掌印。张鲸势大,咱拿他没办法,可阴尚德那老小子当初那么羞辱咱,若是让他坐稳了内宫监掌印,日后咱就更拿他没办法了。咱已经有了些想法,想要回京试上一试。” 彩玉十分相信陈默的能力,闻言点了点头,并不问他有什么方法,只是担心的说道:“报仇这事儿咱支持你,便你不说,咱也琢磨着在皇兄跟母后那儿给他上点眼药。不过,你现在是陵监掌印,无故回京,怕是那些科道言官每又该寻趁你了。” “无妨!”陈默驻足摆手:“马上就要清明了,往年里也是要入京奏添土木的,再说咱看陵监围墙年久失修,多有坍塌之处,有碍观瞻,也有损皇家威严,正好入京禀报……” “真有你的!”彩玉笑着抬头看陈默一眼,眉眼间掩饰不住的赞赏之意。问道:“这事儿妥了,第二件事呢?” “第二件事就是关于你的了,适才咱也说了,你不能总是这么不明白的偷着住在这里,你别急,听咱说完,咱不是撵你,咱巴不得你一直住在这里,但咱得想办法让你住的名正言顺,起码,得得到万岁爷跟太后娘娘的首肯……一路上咱光琢磨这件事了,别的好办法没有,只能晓之以情,好言恳求,再想个法子让万岁爷跟太后娘娘亲眼见到你所受的苦楚,两人心一软,这事儿就算成了大半。” “万一不成呢?”彩玉心中感动,却仍旧忍不住问道。 陈默一眯眼,冷哼一声说道:“就算万一不成,咱也想办法替你收拾了那个花姑姑,不然总有马荣发他每过来捣乱,咱也不放心让你住在王嫂家。” “你想的周到,咱都听你的就是!”彩玉心头暖暖的,低下脑袋,声音低了下去,若不细听,几乎听不清楚。 看她含羞带怯,再不复当初淡淡的模样,饶是陈默心有所属,仍旧有些痴了。 李九妹跟杏儿在昭陵宿了一宿,第二天听说陈默竟然要亲自护送她每回京,二人不禁有些受宠若惊。 陈默吩咐李天佑魏朝等人有事去请示冯保之后,也没跟尚在熟睡的朱翊鏐打招呼,只带了杨清,同李九妹与杏儿一道出了昭陵,径往王嫂家接上彩玉,一路往京城而去。 ☆、第八十七章 夜宿清河镇 一路之上行的甚慢,不断被行人超越,到清河镇时,堪堪已是夕阳西坠时候,众人自然再次宿在了赵记老店。 第三次再见陈默,店掌柜的尊敬发自肺腑,亲自迎了出来,安排最好的独院儿给众人住宿,席间更是亲自送上一坛陈年花雕,盛意拳拳,看的杨清目瞪口呆。 他也三十多岁了,有限的生命当中,大半的时间都混迹在尔虞我诈的宦官群中,真情假意他还是分的出来的,是以更加不理解,为何同为宦官,陈默就能得到店掌柜并一众小二发自真心的尊重,忍不住悄悄问彩玉时,恰被陈默听到,放下了手中的酒杯,神色突然肃然起来,望向他,一字一顿的说道: “想要别人尊重,首先,你得先尊重别人,不然的话,别人凭什么尊重你?就因为你身份地位高人一等?那样的尊重都是假的,人走茶凉,指不定还会背后嚼舌头……以前你跟着阴公公,做过什么咱家不管,但既然你如今选择了跟咱家,那么日后,但凡让咱家听到一次你有仗势欺人的行为,莫怪咱家心狠手辣,不教而诛。” 说到此处,陈默突然想起一句话,忍不住说道:“就是那句话:‘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过,虽过不罚’,咱家是个好相与的,只要不触犯咱家的底线,一切好商量,懂了么?” 杨清似懂非懂,几个女人却目露异彩,瞧陈默的目光,益发热切起来。 陈默不是圣人,虚荣心一点也不比别人差,被大小几个美女灼灼盯着,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加之酒量太浅,几杯下肚就有了酒,神色迷离,腹中翻江倒海,生恐出丑,匆忙起身直冲茅厕,只觉脚底下如同踩了棉花一般。 眼见陈默喝多了要吐,四人同时色变,到底还是杏儿口快动作也快,丢下一句:“你每先吃,奴家去看看老爷去。”说着话不忘端起一杯温茶冲了出去。 留在屋里的人面面相觑,李九妹苦笑一声:“老爷这酒品还真是不敢恭维,”说着噗嗤再笑,道:“不过若是老爷酒量佳,怕是奴还听不到那首绝佳的好词儿。” 彩玉已经听李九妹讲述过陈默那晚在月仙楼醉酒发疯的情形,抿嘴一笑:“可说是呢,不过也幸而是姑娘听到了,换做别人,怕也无法从他那五音不全的嗓子里慧眼识珠。”心中暗喜:“都说姑娘爱俏,陈默一表人才,少年得志,文采还得了王世贞夸奖,也就李九妹不知道他下体重生,不然的话,怕是早就动了心思吧?” 说话间杏儿独自回转,杨清忙问:“印公呢?” “都吐了,奴家先把他送回房休息了。”杏儿将手里已空的茶杯放回桌子,走到脸盆前擦了擦手坐回了座位。 彩玉有些担心陈默,放下筷子:“咱吃好了,正好去看看他,你每慢用!”起身出门,往正房走去,刚到门口,忽听身后咔吧一声脆响,好像什么脆的东西被折断一般,匆忙回头,娇斥一声:“谁?” 但见月华之下,朦胧夜色中花树婆娑,黑咕隆咚一片,猛听一声猫叫,不禁一笑:“死东西,准是踩断了树枝,倒把咱吓了一跳。”虽奇怪客店当中为何还养的有猫,却也不曾多想,拾步上阶,进了正房。 陈默睡东间儿,屋内火坑烧的很暖和,仅盖一袭薄被,闭目躺在炕头。炕围子上点着油灯,彩玉悄悄坐到炕沿儿,借着昏黄的灯光打量陈默,见其呼吸平稳,显然已经睡着,闭目浅笑,不知做的什么美梦,不由会心一笑。素手轻伸,给他往上拉了拉被子,却正好瞥见被子中段不知被何物支起了一个帐篷,稍一愣神,登时面如火炭儿一般,轻啐一口,悄声说了句:“坏东西!”不敢多待,匆匆起身出屋,靠在廊前柱子好大一会儿,砰砰的心跳才渐渐缓和了下来。 这时代晚上没有什么娱乐活动,吃过饭,厅中说了会子话,便都有了倦意,各自回房休息。 李九妹自然是跟杏儿睡西间儿,本来彩玉也是要睡西间儿的,忽的想起那样的话便只能杨清睡东间伺候陈默,感觉杨清虽然投靠了他,毕竟时日尚短,有些不放心,硬着头皮也睡了过来。 杨清躺在炕尾,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彩玉和衣躺在距离陈默不远的地方,听着杨清的鼾声以及陈默微弱却很平稳的呼吸,脑子里乱糟糟的一团,说什么也睡不着。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刚刚有些迷糊,忽听窗外又有一声猫叫,喵呜一声,吓她一跳,嘟囔一句,翻了个身,正要继续努力入睡,瞥眼发现昏暗的窗纸上两道人影,登时头皮发麻,彻底清醒过来,暗道一声遭了,遇到贼人了,身子发僵,忍不住的颤抖了起来,偏嘴巴也发直,想要叫嚷,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此刻窗户发出咯的轻响,已被人从外边推开,朦胧月光之下,一道人影狸猫般蹿上了窗户,晃手间火折子亮起,跳动的火苗照耀下,乍然发现彩玉瞪大眼睛嘴巴,一副惊恐的模样,居然愣了一愣。 借着火光,彩玉瞧的清爽,见那人面戴一副狰狞的面具,一手拿火折子,一手握着把明晃晃的钢刀,竟然不是求财的毛贼,而是杀人的凶徒,身子不知怎么就恢复了使唤,啊的一声尖叫了起来。 这一声是她惊极而发,声音凄厉而又尖利,划破夜空,寂静的夜里显得那么突兀,不但惊醒了陈默和杨清,怕是整个客店都听的清清楚楚。 “什么人?”杨清自炕尾一跃而起,不等扑过来,另外一扇窗户也被人打开,一个同样装束的黑衣人蹿了进来,骂了句“没用的废物!”手中钢刀一挥,正抹在杨清脖子上,同时提脚,将杨清揣到了炕下,人已越过彩玉,再次挥刀,狠狠往陈默脖子上斩了下去。 同时手拿火折子的人也从窗户上跳了下来,反握钢刀,用力向陈默小腹上扎了下去。 ☆、第八十八章 手刃 眼见陈默愣愣怔怔,一副酒醉未醒的模样,彩玉也是急了,双足乱蹬,正蹬在被骂废物的那人腿弯,双膝一软向前跪倒,手中刀势自然改变了方向,险之又险的插到了陈默小腹旁边的炕上。 只是彩玉根本就顾不上欣喜,因为她的双手也抱住了另外那人的小腿,拼命拉拽,却如撼巨石一般,仅仅让那人晃了一晃,根本就无法阻挡住他下落的刀势。 眼瞅着陈默便要血溅当场,众人眼前突然一黑,原来是火折子掉到了炕上熄灭。 此刻陈默终于反应了过来,摸黑拼劲全力侧身蜷缩,双腿自跪倒的那人身下抽了出来,肚子撞上了后来者的小腿,只觉脑顶风声呼啸,枕头发出噗的一声闷响,竟然让他躲开了致命的一刀。 “救命啊,杀人啦……”他扯着嗓子叫了起来,猛听男声痛苦的惊呼,双手回搂,摸到彩玉冰凉脸蛋儿的同时,猜着定是她咬了那人一口,忙用力一掀,拿刀那人已经被他掀翻在炕上,他却顾不上多考虑,抱住彩玉就翻到了炕下。 “两个笨蛋!”窗外一声断喝,突然大亮,原来有人点燃了火把,同时门扉发出砰的巨响,有人闯了进来。 陈默躺在地上欲哭无泪,没等到人进屋,却听到了兵器撞击的声音,顿时一怔,不及思索,只觉门帘一卷,一道香风铺面而至,同时传来了杏儿焦急的声音:“老爷彩玉,你俩没事吧……人呢?” “老大,点子扎手!”屋外厅中密集的兵器撞击声中一道男声高声叫嚷,同时窗外传来一个男子细声高喝:“别管什么彩玉不彩玉的了,统统杀光,速战速决。”陈默只觉声音十分熟悉,琢磨的空当居然来不及提醒杏儿自己跟彩玉躺在地上。 其实已经用不到他提醒了,眼见两名带着狰狞面具的汉子挥刀跳下炕,杏儿已经看到了陈默跟彩玉,见二人虽然狼狈,却不像受伤的样子,登时放下心来,一声娇斥,箭步冲上,一个高踢,正踢在一人手腕。 但听钢刀坠地,她却并不停留,脚落地的同时,身子前倾,趁那人钢刀坠地愣神,后腿膝盖已然顶在了那人肚子上,疼的他手捂肚子,身子弯成对虾一般,短时间失去了战斗能力。 另外那人一怔,面具后眸子精光爆闪,显然料不到杏儿身手竟然如此利落,横刀在手,做出一副戒备的模样,暂时将趁乱滚到旁边的陈默和彩玉丢在了脑后。 “老爷,彩玉,你俩躲到奴家身后来!”杏儿并不忙着动手,先招呼陈默跟彩玉。 眼见杏儿镇住了敌人,陈默来不及考虑她为什么会功夫,松开彩玉爬起身,拽起彩玉快步躲到了杏儿的身后。又见最初那人仍旧捂着肚子,面色苍白的躺在地上,旁边不远便是掉落的那把钢刀,忆及方才凶险,顿时怒火直往上撞,哈腰抄起,挥刀便往那人脖颈上砍了下去,噗的一声夹杂着惨叫,热乎乎的鲜血溅了一脸,仍不罢休,提刀再砍,如是三刀,见那人再不动弹,这才呼的吐出一口闷气。 动静不但惊动了对峙的杏儿与鬼面人,也惊动了窗外手举火把的指挥者,同时将目光投向满脸鲜血的陈默,不敢相信他一个文弱宦官,出手竟然如此狠辣。 “接着!”陈默若无其事的将手中刀抛向杏儿,一指鬼面人:“杀了他!”退到彩玉旁边,耳听杏儿一声娇斥,并不关注,而是将视线投向窗外,与手举火把的指挥者目光交汇,森然说道:“今晚你是杀不了咱家了,回去告诉你主子,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今日这账,咱家记下了,让他好生荣养,迟早有一天,新帐旧账咱家与他一道算……滚吧,等会儿人多了,怕想滚也滚不了了。” 厅中兵器撞击声不绝于耳,却一直也没人闯进里屋。杏儿独斗鬼面人,步步紧逼,刀光耀眼,鬼面人拙于应付,险象环生。院外也传来了动静,显然这里的打斗已然惊动了客店的人。 指挥者鬼面后的眼珠四下乱转,心知陈默说的不错,迟疑片刻,嘬唇一声唿哨,拧身飞奔而去。随着他的唿哨,厅中打斗也停了下来,只有东屋,杏儿刀势不减,那鬼面人无法跳出圈子,招法愈见混杂。 “老爷,彩玉姑娘,你俩没事吧?”李九妹挑帘进屋,手中拿的兵刃居然就是那把当初威胁朱翊鏐的剪刀。 虽然没亲眼所见,但光听声音,外间起码也进了五六人,她一个女子,只用一把剪刀居然就能抵住。联想杏儿适才一招制敌的身手,陈默终于有暇思考,这二人,除了明面儿上的身份,到底还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咱每都没事,可惜杨清……今晚多亏你每主仆二人了,不然的话……”彩玉心有余悸,连连道谢。 耳听院外人语喧哗,好像有许多人拥入院子,陈默暂时放下猜疑,看一眼杨清伏地不动的尸身,边拽着彩玉向外走,一边说道:“九姑娘,麻烦你帮杏儿掠阵,别放跑了那人。” “要留活口么?”李九妹问道。 陈默前行的步子一顿,咬牙摇了摇头:“不用,咱家知道他每的身份!” 院外果然来了许多人,赵掌柜的为首,其余人大多都是店中伙计,夹杂着一些看热闹的住客,提灯笼,拿火把的,灯火通明,亮如白昼,众杀手走的及时,险被堵个正着。 “老爷您没事就太好了,”赵掌柜本来面色惶急,一见陈默无恙,顿时放下一半心事,这才问道:“到底出啥事了,小人听到动静就赶紧起身招呼伙计,不会是遭了贼吧?”说着一顿,皱了皱眉:“按理说自从阎太爷到咱昌平,治下有方,各地来的难民也都妥善安置,这两年挺太平,没听说过……” “个把毛贼总是难免,”此刻陈默早已冷静下来,不欲惊动人太多,截断赵掌柜说道:“已经没事了,掌柜的让大家都散了吧!” “是是是,老爷没事就好。”赵掌柜答应着驱散了众人,只留下几个心腹的伙计,准备收拾残局——屋子里的打斗声他听的十分真切,此刻虽然停了下来,他却也知道事情绝非陈默说的“个把毛贼”那么简单。不过他精于世故,陈默不说,自然不会细问。 “死了几个人,”眼见人群都已散去,陈默对赵掌柜的说道:“其中有一个是咱家的人,”看赵掌柜的色变,安慰道:“莫怕,等会儿咱家给阎满大人写一封信,自会说明这里的情况,他不会为难你的。等会儿让伙计将尸体搬出去找地方安置,明早再去一趟县衙便可。” 赵掌柜答应着领伙计们入内,正迎上出门的李九妹和杏儿。 “解决了?”陈默问道。 “嗯!”杏儿点点头,突然有些忸怩,说道:“东屋死了人,不能再住了,奴家跟九姑娘去配房睡,老爷跟彩玉睡西屋吧!”拽着李九妹就要走,像是躲避什么似的。 ☆、第八十九章 彩玉的梦 “算了,你二人也辛苦了,还是咱家跟彩玉睡配房吧!”陈默知道两人害怕自己问她们为什么会武功,并不追问,拽住杏儿的袖子将其抻了回来,自己则迈步走下台阶,往配房走去。 “老爷,配房冷!”杏儿追了一步,却被李九妹拽住,附耳低语了几句,不禁面色一红,不再强求。 “听老爷的意思,猜出了那些人的身份,话里也点了出来,估计他每不会去而复返了。彩玉姑娘,你还是跟奴家每一起睡吧,配房也没烧火,怪冷的。”李九妹眼见陈默进了东配房,彩玉有些犹豫,不禁笑着劝道。 适才她之所以阻止杏儿,不过是出于女儿家的羞涩,感觉自己睡过的被窝再让男人睡十分别扭,虽然那男人也算不上真正的男人。彩玉就无妨了,同为漂亮女人,几天相处,她又感觉彩玉挺有才情,是以挺愿意跟其亲近。 “这……”彩玉迟疑了。方才有杨清在她还无所谓,现在就剩她跟陈默,若是再同处一室的话,她还真是心跳加速,羞不可耐。 不过她很快又想道:“反正别人都以为他是宦官,再说了,李九妹跟杏儿武功这么高,显然也隐藏着许多秘密,还有那些杀手,如今只有他跟自己是一条心,总得找机会商议商议。” 如此想着,很快就下定了决心:“算了,咱还是跟陈默睡一个屋吧,冷就冷点,待会让掌柜的送过几个火盆来,反正还剩半宿,忍忍也就过去了,万一再有事,也好有个照应。” 说着一顿,又道:“两位有功夫傍身,夜里睡觉警醒着些,若那些杀手万一回来,咱再叫你每。” “好的!”李九妹点点头,杏儿干脆说道:“不若奴家也过去陪你每吧,九姑娘的功夫比奴家厉害的多,一个人也没事的。” 这其实是最稳妥的安排,彩玉当即心动,正要答应,瞥眼见杏儿满脸关切,显然对象不是自己,顿时涌上一股酸意,肯定的摇了摇头:“算了,九姑娘不也说了么,那些杀手去而复返的可能性很小,你还是陪着你家九姑娘吧。早些休息,咱去睡了。”说罢生怕杏儿再纠缠,快步下台阶往东配房走去。 “她到底是怕不怕那些番子再杀回来啊?奴家一片好意,怎么瞧她还不领情似的?”目送彩玉进了东配房,杏儿忍不住小声抱怨,言语间竟然知道那些杀手的身份。 “傻丫头,还没看出来么?吃醋了呗!”李九妹浅笑一声说道:“看来咱俩都看走眼了,这彩玉根本就不是朱翊鏐的相好,瞧这意思,姑娘家芳心系在这陈公公身上呢……宫里头有个思琪,有个春桃,据说慈庆宫李娘娘也挺稀罕他。这出宫才几天,就又招惹了彩玉,还有那俏寡妇王嫂,哦,对了,还有那个比女人还女人的宦官李天佑,一个个的都想往他身上贴……” “说明人家招人稀罕呗,”杏儿只觉一阵脸热,幸而提灯笼的伙计们都在里屋,廊子里光线昏暗,倒不怕被李九妹看到,反问道:“难道你就不稀罕他么?” 李九妹十分坦诚,说道:“是招人稀罕,年轻英俊,有身份,有地位,前途光明,就只一样,可惜是个宦官,不然的话,咱还真的要动心了呢。”说着听屋内传来动静,回头看是伙计们抬了尸体出来,急忙让到一旁,等众人过去,这才一拽杏儿:“好久不动手,都生疏了,乏了,回屋吧,别替他操心了,有这工夫,还是想个好说辞,等着应付他明天的疑问吧……都是你,非要逞英雄……” “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杏儿咕哝道。 李九妹一怔,叹了口气:“也是,当官儿全都编着方方压榨百姓,如他这般的还真是少见,若眼见他送死而不救,咱心里头也有些不安。”摇摇螓首:“算了,反正救也救了,不想了。”迈步进屋,直奔西间而去。 杏儿望了眼东配房,见赵掌柜的从里边出来,吩咐伙计去拿火盆,陈默却未出来,叹一口气,转身回屋不提。 赵掌柜一口气让伙计们转来四个燃烧正旺的火盆,东配房内温度很快就升了上来。 屋里本来有现成的被褥,不过由于配房都是为身份低微之人所准备,被褥虽也干净,到底不如正房蓬松。赵掌柜又派人抱来崭新的被褥,铺设停当,这才躬身离开。 见彩玉盘膝坐在火盆旁边用铁筷子拨弄通红的木炭,一捋头发垂了下来,遮住半边红彤彤的脸蛋儿。俏目低垂,眼帘扇子似的盖住漆黑的瞳孔,琼鼻高挺,素手如酥,陈默的心忍不住扑腾扑腾狂跳了起来,干咳一声:“不早了,明天还得赶路,早点睡吧!”和衣躺到炕上,面朝炕围子,不敢再看彩玉。 “让那些杀手一惊动,咱倒不困了,你先睡吧!”彩玉抬眼皮看陈默一眼,见到他紧贴着炕围子,离自己足有三四尺,一副生恐自己吃了他的模样,知道他是怕自己尴尬,不禁又是感动又是好笑,益发觉得他是个正直的君子。 陈默没说话,屋子里登时安静了下来。 彩玉有些失望,又不知道自己失望什么,望着通红的木炭渐渐变暗,渐渐的熬不住,终于躺了下去。 迷迷糊糊她做了一个梦,锣鼓喧天的场景似曾相识,她身披霞帔,手被一个男子牵着,重又走进张红挂绿的洞房,这回倒没有花姑姑出来捣乱,只是当红盖头被秤杆挑起,出现在她面前的,却不是陈默,而是虽然没见过几面,但印象十分深刻的梁邦瑞。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她忍不住问。 梁邦瑞原还笑意盈盈,突然间面目却狰狞起来,指着她的鼻子高喝:“你巴不得老子死了,好改嫁陈默那个假太监是吧?告诉你,想都别想,老子这就掐死你,让你下来跟咱做夫妻。”说着话就伸手掐住了她的脖子。 她顿觉呼吸困难,拼命的挣扎了起来,忽听一声:“彩玉,你怎么了?又做噩梦?别怕,咱在这儿呢。”脑子顿时一阵清明,是啊,咱现在是彩玉,根本就不是大明公主朱尧瑛嘛。 幻象顿时消失,只觉旁边有人在推自己肩膀,想起梁邦瑞不但身患绝症后花银子贿赂冯保祸害自己,如今死了还入梦吓人,不由又是恼怒又是自怜,感受着身边浓烈的男子气息,也不知如何想的,突然用力靠了过去…… ☆、第九十章 见驾 陈默喜欢彩玉么?自然是喜欢的,美女嘛,哪个男人不喜欢?那陈默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当然更不是。他只是反感强迫女人,讨厌上了女人之后又不负责任的男人,厌恶那些以睡过多少多少女人而沾沾自喜的行为……但这不代表他是禁欲主义者,真要那样的话,他也就不用在彩玉已经知道其秘密,仍旧主动与他同处一室的情况下,反而如避蛇蝎般远远躲着了。 事实上,静室幽香,他早已情动,不过努力克制罢了。 但当彩玉扑到他怀里,纤手紧紧搂住他的腰,柔软摩擦胸腹时,所有的克制一下就显得那么多余。 他突然间明白了彩玉扑到自己怀里这行为背后隐藏的心意,禁锢已久的小野兽猛然爆发,翻身将其压在了身下……(创造省略号那人真够可恶) 良久,剧烈的喘0息终于渐渐平复下来,素手轻轻抚摸着陈默汗津津的胸膛,彩玉柔声问道:“你会保护奴家一辈子么?” “让自己的女人幸福,是一个男人最起码的责任。”陈默坚定的说道。堂堂大明公主自称“奴家”,让他男人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只是这满足背后,总是有些淡淡的遗憾,他知道这遗憾源自慈庆宫的主人,但又能如何呢? “为什么叹气?”彩玉问道:“是因为思琪么?” 陈默没说话,彩玉还以为猜中了陈默的心思,也学陈默一般叹了口气,说道:“奴与思琪情同姐妹,从未想过有一日会跟她抢男人,嗯,而且这男人竟然还是个宦官……奴家也真是没羞,可自从那天咱二人掉进地洞,你……奴家就总是想着你,白天也想,晚上也想,吃饭也想,睡觉也想,刚才终于忍不住……你不会因此瞧……” “说什么呢?”陈默伸手捂住了彩玉的嘴,将其后边的话堵了回去:“咱也喜欢你,当初之所以悬崖勒马,就是怕……” “奴家知道,”彩玉拿开陈默的手打断他,翻身将脸贴到他的胸口,听着他强劲的心跳,梦呓般说道:“奴家知道你是个好男人,现在能这样,真好!奴家乏透了,眼皮都睁不开了……” 一旦心思得逞,这些日子一直紧绷着的心顿时松懈了下来,再也不用患得患失,再也不用左右两难,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了没两句,竟然就那么睡了过去。 她又梦到了梁邦瑞,不过这次梁邦瑞再不像上次那般嚣张,而是可怜兮兮的跪在她面前瑟瑟发抖,求她原谅。 “本来你身患绝症,却花重金贿赂冯保,骗得本公主下嫁,本宫最恨的人就是你。不过,若非你,本宫也发现不了陈默,如今更是得偿所愿,说起来倒是你之功劳,看来一饮一啄,自有定数。算了,过去的事情就过去罢,但愿有来世,你我永不相见,也就是了!” 彩玉心情很好,对梁邦瑞说道,说完那梁邦瑞便千恩万谢的消失不见。正自感慨幸福果然只能靠自己争取,蓦听一声怒叱:“逆子,你身为大明皇族,本已婚配,却思云英再嫁之事,我皇家的脸面都让你丢尽了!”正是慈圣李太后的声音。 彩玉心下一突,尚来不及解释,便又听朱翊钧恼怒的声音仿佛由天边传来:“来人,将这个不要脸的女人给朕拖下去!”声音方落,便觉双臂被人用力抓住,猛的一挣,眼前一亮,原来天已大亮,身旁空落落的,已经没了陈默的身影,登时一惊,噌的坐起,撩开被子打量床单,见上边落红点点,艳若梅花开放,悬着的心才刷的落地,重又躺了回去。 “原来不是梦,原来真的发生了……”她喃喃自语道,想起适才梦中情景,不由皱了皱黛眉,眸间隐隐浮上一丝忧虑。 今日是新年第一次日讲,由于强留着王家屏用了晚膳,所以当朱翊钧回到乾清宫时,天已过午。 “万岁总算回来了,张公公跟阴公公等您半天了。”陈矩迎出大殿,一边帮朱翊钧解披风一边说道。 “是么?他俩倒挺积极,怕是猜到朕叫他俩干什么了吧?”朱翊钧笑着说道,看着心情不错。 “内臣可猜不准!”陈矩低头说道,狭长的眼睛微不可察的眯了眯。 “你那义子的胆子可比你大的多!”朱翊钧笑道,又道:“他俩呢?配殿么?叫进来吧!”大步进了正殿,往东暖阁走去。 陈矩皱了皱眉,示意陈友去叫,趋步跟着进了大殿,追进暖阁,吩咐宫娥沏茶,亲自倒一杯递给朱翊钧:“估摸着万岁要回来,早就凉好的,不烫,正好!” 朱翊钧接过来就唇轻沾,果然不烫不凉正合适,正好口渴,一饮而尽,恰张鲸与阴尚德进来行礼,将杯子递给陈矩,一边示意二人起身,一边吩咐陈友:“给他俩搬俩杌子,上年岁的人了,坐着说话。” 待二人千恩万谢的斜签着坐了,他反倒站了起来,走到二人对面,笑问阴尚德:“京城比大屿山住着如何?” 阴尚德忙站起来回道:“回皇爷,京城自比大屿山条件好的多,不过老奴许是在昭陵待久了,乍一回来,反倒不习惯,辗转了多半宿,直到四更天才睡着……” “昭陵辛苦你了,”朱翊钧打断阴尚德,说道:“自打万历三年你去昭陵之后,陵里再没出过岔子,朕与母后每常论起,都夸你差事办的好呢……不用跪,起来,这是你应得的。今日让你二人来见朕,是有个差事交给你去办。” “皇爷吩咐,老奴每自当为皇爷分忧!”这下非但阴尚德跪地没起,旁边张鲸也从杌子上起来跪了下去。 “起来……算了,愿意跪就跪着吧,是这么回事,奉先殿被烧至今已近月余,此乃祖宗家庙,却被孙秀那恶贼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幸而查抄他的府邸时抄出了不少财物,朕跟两宫太后商量了一下,就用那些查抄的财物,再将奉先殿建起来。这事儿用不着外廷出银子,量他每也不敢胡吣。你是内宫监掌印,此事就着落在你身上。还有你,张宏上了岁数,平日司礼监的差事大半由你掌总,用到哪个衙门时,督促着他每配合,早日修好奉先殿,朕跟两宫太后也早一日安心。” “是!”张鲸与阴尚德同时伏下身子,起身见朱翊钧背着手往炕边走,不禁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万岁爷,陈默在宫外求见!”陈友叫了张鲸与阴尚德以后,本来指挥众都人擦拭丹陛廊柱,此刻突然入内通禀。 “他不是刚去了昭陵么?怎么突然回来了?”朱翊钧诧异问道。陈矩也很奇怪,望向陈友。 陈友低着头回道:“小人也问了,他说有要事回禀,万岁爷,叫进么?” “叫进吧!”朱翊钧坐到炕沿儿上,吩咐张鲸与阴尚德:“你俩下去吧,好好办差,别让朕失望!” ☆、第九十一章 蛰伏的太久了 张鲸跟阴尚德叩头起身,躬身退了下去,出暖阁恰逢陈默。见其未穿绯袍,只着青色贴里,脚踏黑色皂皮靴,白袜轻尘,周身上下纤土不沾,嘴角微翘,饶是对立阵营,仍旧令人心折,暗赞一声,好一个英俊潇洒小太监! “厂公,阴公公,晚辈这厢有礼了!”陈默满面笑容,躬身行礼,甚是恭敬。 阴尚德心怀鬼胎,寻思:“这小子还真是命大,昨夜出其不备,都没能杀死他,现在好,人没杀成,听于鹏飞说,好像还认出了他的声音,现在急匆匆的入宫,除了那账目之事,怕是还要连昨日的事也一并告上一状吧?可惜皇爷一听这小子来就将咱每打发了出来,连个折辩的机会都没有,万一要是……?”想到此节神色已变,拱拱手并不说话,有些后悔,昨日听闻昭陵报信杨清背叛了他之后,不该去找张鲸商议。 “几日不见,陈公公愈发精神了!”张鲸神情不变,微笑着说道,说着将身让到一旁,冲暖阁内一努嘴,含笑说道:“快去吧,皇爷等着你呢!”陈默躬身进阁,张鲸这才一拉脸,瞪阴尚德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沉住气,就算他认出了于鹏飞的声音,没证据,怕他作甚?” “死的那两个……”阴尚德担忧的说道,却被张鲸狠瞪一眼,将后边的话咽了回去。 “那俩人是东厂的番子不假,不过,东厂那么多人,咱家总不能时刻掌控吧,万一要是因为那李九妹跟他争风吃醋,起了歹心,也很正常嘛!”张鲸若无其事的说道,一边向外走,一边皱起了眉头:“倒是那李九妹主仆,居然武功高强,倒是挺让咱家诧异。派人去查,也不知道有没有结果。” “是啊,不过她每隐藏了这么久,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时间怕查不出个所以然,不若双管齐下,每日派人去月仙楼捣乱,逼二人暴露身份。” “你小子在昭陵待傻了吧?”张鲸毫不隐藏,看傻瓜似的扫阴尚德一眼:“那李九妹后边有定国公徐文壁和中军都督府左都督朱希孝撑着,那两个人是好相与的么?这种事只能悄悄的查,万一打草惊蛇,指不定咱家还得吃挂落。” 阴尚德缩了缩脖子:“怪不得那李九妹架子那么大,闹半天……” “废话,没人撑着,京城这么多达官富贾,她一个卖唱的,再出名,也早就被人吃的汤都不剩了。”张鲸说道,接着又叮嘱道:“昭陵不比京城,势力错综复杂,多长点心,有啥不懂的,勤跟咱家商量,知道么?” “知道了,”阴尚德嘿嘿笑着点头,说道:“您是咱的义兄,又将咱从那鸟不拉屎的鬼地方弄回了京,日后自然以您马首是瞻!” “你这么笨,不过走了狗屎运罢!”张鲸暗道,面上却不动声色,满意的点点头,加快了速度:“走吧,别的不用多想,安心将奉天殿的差事办好就行,一个毛娃娃,翻不了天!” 被张鲸的镇定自信感染,阴尚德提着的心总算稍稍踏实了一些,亦步亦趋,跟在张鲸后边出了乾清宫。 “不在昭陵好好待着,这才几天,就又跑回来了?”朱翊钧板着脸问陈默。 陈默并不惊慌,自顾从地上爬起身来,先看了陈矩一眼,这才笑着对朱翊钧说道:“这不是想万岁了么,正好内臣到了昭陵,见陵监外墙坍塌之处不少,寻思着反正清明节也快到了,不若回京先报与万岁知晓,顺便也看看万岁。” “这才去了几天?你十六走的吧,今天才二十……” “一日不见兮如隔三秋!”陈默打断朱翊钧笑道。 朱翊钧忍俊不禁,再也板不住脸,提腿虚踹:“油嘴滑舌,越来胆子越大了……你来的正好,春光明媚,陪朕出去走走!” “万岁,还有好些折子呢?”陈矩忍不住提醒。 朱翊钧却已然从炕沿儿上起身下地,边往外走边道:“你先看看吧,捡着重要的拟个条陈,回头朕再过目。不重要的,你就代朕批复了就是!” 陈矩心头大喜,点头答应,见朱翊钧拽着陈默匆匆出了暖阁,居然连陈友都不让跟,不禁又皱了皱眉,暗叹一声寻思:“批阅奏折又如何?到底比不得把臂同游的这份荣宠啊,现在陈默这翅膀是真正硬了,日后咱家可别步了那张宏后尘就好。” 再叹一声,入暖阁批阅奏折不提。 出了正殿,正逢赵振宇领着一班大汉将军换班,朱翊钧招手将其叫了过来:“你来的正好,叫两个人后边跟着,朕与陈默随意走走!” “备辇么?”赵振宇问道,同时冲陈默挤了挤眼。 “不用了,安步当车就好!”朱翊钧漫步走下丹陛,陈默拍拍赵振宇肩膀,当先追了下去。 出了乾清宫朱翊钧径直东拐,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奉先殿,一眼望去,但见满目焦黑,到处断壁残垣,停下步子,忍不住叹了口气,咬牙骂道:“孙秀那个王八蛋,亏得朕寄之以心腹,若非你,朕还瞒在鼓里而不自知。那样死法,还真是便宜了他。” 陈默没说话,暗暗寻思:“你这是触景生情罢了,依着那孙秀的罪行,诛九族都不过分,不也放过去了么?身为皇帝,这么心软,真不知道说你什么好了。” 没等到陈默相应,朱翊钧也不着恼,迈步向前,边走边道:“朕跟两宫太后商量了,要重修奉先殿。也幸而从孙秀家抄了不少财物,不然全凭内库,还真是有些捉襟见肘……这两年也不知怎么了,灾情一宗连着一宗,不是北边旱就是南边涝,偏花钱的路子还多,灾民总得赈济吧?民心总得安抚吧?如今又要打仗,虽然疥癣之疾,总也得需用银子,朕这堂堂大明天子,整日里脑子里想的都是银子,都快被逼疯喽!” 陈默本来没想着马上提阴尚德的事情,却想不到朱翊钧主动诉起了苦,深觉机会难得,不禁问道:“重修奉天殿,是内宫监的差事吧?” 朱翊钧瞟了陈默一眼:“今日是你怎么了?朕怎么总感觉你有些心不在焉呢?修造宫殿,不是内宫监还是哪个衙门?” “自然是新任掌印阴公公掌总喽?”陈默不答反问。 “想说什么直接说!”朱翊钧拉下了脸。 “也没啥,只是想告诉万岁爷,应着十万两银子能修好奉天殿,先赏他两万,指不定最后打总算下来,还花不了十万。” “什么意思?”朱翊钧突然停了下来,圆脸已如锅底一般黑。 ☆、第九十二章 陈默知道不能再卖关子了,噗通跪到朱翊钧面前,自怀中摸出一个纸质泛黄的小本子,说道:“此乃内臣出任昭陵陵监掌印之后,阴尚德的义子杨清交给内臣的,其中记载阴尚德任职昭陵掌印期间,所贪墨银两的来源以及大致账目,内臣大略的看了一下,历年来克扣陵寝修葺费用共计四万余两,节流果物进贡折现,大概七八万两,再加上克扣守陵宦官并军队饷银伙食费用一万余两,共计十三万两有余……” 随着陈默的叙述,朱翊钧已经阴着脸大略看完了账本,打断陈默咬牙问道:“那个杨清呢?空口无凭,朕凭什么相信你?” 告状之前陈默便猜着朱翊钧会如此问,闻言并不惊慌,一个字一个字的往外冒:“死——了——” 朱翊钧用力攥紧账本:“什么?怎么死的?” “实不相瞒万岁,昨夜内臣夜宿清河镇,半夜时遇到了刺杀……” “什么,到底怎么回事?” 陈默连忙将昨夜之事大概说了一遍,只隐去了李九妹与杏儿相救之事,推到自己命大,惊动了客店其他人,侥幸脱险。最后道:“事后内臣想,定是陵监里还有阴尚德的亲信,知道咱带着杨清回京告状,便飞马报信,内臣路上走的慢,这才给了他每可趁之机。” “适才你说听那杀手指挥者口音耳熟,可想起是谁了么?”朱翊钧脸色渐渐恢复过来,眸子光华闪动,让人猜不透他的心思。 “东厂大档头于鹏飞!”陈默毫不犹豫的说道——第一次东厂点心房险些丧命,他忍了。第二次灯市杀人,张鲸颠倒黑白,害的他被毒打了一场,他又忍了。俗话说再一再二,不可再三再四,昨晚他就想好了,这次不忍了。哪怕对张鲸造不成伤害,起码也给他上点眼药。 而且,他认为这次的时机已然成熟。两次险些丧命,前因后果朱翊钧比谁都清楚。他之所以隐忍。很大一部分就是为了换取朱翊钧的愧疚。如今已是第三次,就算朱翊钧再袒护张鲸,也总该给他一个交代了罢! 他已经蛰伏的太久了,除了那次为了救冯保冒险与朱翊钧对立以外,哪一次不是逆来顺受? 付出了这么多。怎么也该在朱翊钧心中留下一个知道进退的考语了吧?现在连“知道进退”的人都忍不住了,朱翊钧莫非就一点也不考虑他的感受? 不争胜争,但每次都不争,容易让人忽略你的存在。 陈默选的这个时机非常恰当,本来爱财如命的朱翊钧得知阴尚德贪墨了那么多银两就已满腔的怒火,再听十分信重的人竟然险些丧命,怒火愈盛,心知阴尚德指挥不动于鹏飞,背后显然又是张鲸的手尾,不禁暗下决心。这一回,一定要让张鲸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 他一点都不怀疑陈默欺骗,因为这么大的事情太好查证,不过若让他就此杀了张鲸替陈默报仇,他又舍不得——张鲸是他的耳目手足,而陈默,则是他可以诉说心事的朋友,除非找到替代张鲸的人选,不然的话,他是不会动张鲸的。 不过他不希望陈默失望。所以,这样的心事他是万万不肯告诉陈默的:“阴尚德是张鲸的义弟,能指挥动于鹏飞十分正常。这件事情朕知道了,你先不要对外声张。待朕查明真相,自会给你一个交代。” 听朱翊钧话里的意思仍旧在包庇张鲸,陈默忍不住有些失望。不过他很快又打起了精神,暗暗寻思:“这一回老子无论如何也得弄死阴尚德,还有那于鹏飞,动不了张鲸。老子就拿你每开刀,慢慢来,反正老子年轻,有的是时间跟你耗!” “放心吧,这一回朕绝不再让你受委屈了。”见陈默不说话,朱翊钧忍不住开口保证。 “谢谢你,小侯爷,咱相信你,不然的话也就不告诉你了。”朱翊钧久违的说话语气让陈默有点受宠若惊,干脆打蛇随棍上,打出了感情牌,果然逗的他一笑,悠悠说道:“说起来,咱俩认识也好几个月了,有时候想想,朕还真想做个逍遥自在的小侯爷。” 说笑间气氛缓和了下来,朱翊钧再次迈步向前,一边随口问道:“对了,方才你提到什么彩玉,又提到李九妹,怎么回事?” 适才说到昨晚遇刺,陈默并未隐瞒彩玉和李九妹,除了为后边计划做铺垫,他还要确定朱翊钧知不道知道彩玉的身份,不知道的话,答应替彩玉报仇的事才有希望,若是知道,自己跟彩玉被花姑姑手下追杀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少,自然也会传到他的耳朵,他却无动于衷,显然兄妹情分淡薄,必须得重做打算。 现在听朱翊钧这话茬,显然一直不知道朱尧瑛化名彩玉逃到昭陵的事情,他的心顿时放了下来,暗暗寻思:“看来阴尚德在这事儿上果然替彩玉瞒着,是了,又不是什么大事,何必因此得罪一个公主呢?”同时说道: “是这么回事儿,那彩玉内臣头一次去昭陵就遇到了,当时瞧她叫花子似的十分可怜,动了恻隐之心,便收留了她,留在红门村儿。至于李九妹,却是阴公公瞧着潞王殿下无聊,花两千两银子请去唱曲儿解闷儿的,正好与内臣一道回京。”不动声色间,又给阴尚德上了点眼药。 “胡闹,那李九妹不是青楼女子么?陵寝重地,岂可任其出入,还两千两银子?” “内臣也瞧不过去,不过这事儿不怪潞王,都是阴尚德自作主张,潞王也曾严斥了他……只是说到李九妹了,内臣与其倒是素识,此人卖艺不卖身,博学多才,难得曲儿唱的好,人还算不错。” “还算不错?”朱翊钧不屑的嗤了一声,说道:“真要不错就不会把这京城达官富贾每耍的团团转了。”看来也听过她的名头。 陈默一笑:“这其实也怪不得人家姑娘,谁让那些人没万岁爷您这样毒辣的眼光,一眼看透本质呢。” “说的也是!”朱翊钧并未留意到陈默明显的马屁,说道:“其实不瞒你说,对这个李九妹朕也挺好奇,你见过她,听说她常年面罩白纱,从未在男人面前露出过真面目,你是宦官,还送了人家一首佳作,可曾为你破例?” 原来你也听说那事儿啦?陈默心中暗想,说道:“内臣可没那么大的面子,咱琢磨着,除非用强,否则天下间能让她摘下面纱的,恐怕只有万岁爷您了。”说着压低了声音,目不转瞬的盯着朱翊钧的眼睛,蛊惑道:“要不,今晚儿咱陪着万岁爷瞧瞧去?” 说罢心跳加速,暗暗道:“朱翊钧啊朱翊钧,你可千万要答应啊,不然准备好的戏可就没法儿往下演啦!” ☆、第九十三章 便装出宫 “这……不太好吧?”朱翊钧有些心动,又有些犹豫,活这么大了,他也不过就在皇城内折腾,偶尔去天寿山祭祖,多待上两天,就惹得外廷那些文官们刮噪,搞得好像只要他离开皇城,便十恶不赦一般。 他倒不怕那些文官,不过那些文官每次指责他,开口必孔孟,落笔必祖宗,高高在上的语气实在让他厌烦,能躲,他尽量躲着,就图个耳根清净。 但他毕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外边花花世界的向往比普通人更甚。“夜逛青楼”,什么都不必做,光是这四个字本身就带给他无穷的诱惑,所缺的,不过是有人在他身后推上一把,助其下定决心罢。 这个人自然是陈默,他太了解朱翊钧了,闻言大喜,说道:“有什么不好的?这天下都是万岁您的,还不是您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对啊,这天下都是朕的,朕不过就是出皇城逛逛嘛!”朱翊钧点了点头,紧接着话锋一转:“可是那些文官每耳朵也灵,朕也实在是怕他每又……” 历来皇帝,做到明朝这般害怕大臣的也当真少见。陈默一直以为,张居正之后,文官集团缺少一个强而有力的铁腕人物,后世读史,他便曾经感慨,当时的情形,其实已经大致具备了君主立宪改革的条件,只不过文官集团忙于拉帮结派,内耗加剧,加之天灾**,这才给了满清可趁之机,也失去了最后一次崛起的契机,不然的话,历史绝对又是另外一番景象。 其实也不能完全怪那些文官,中国人历来讲究攘外必先安内,加之大明帝国庞大无比,辽东之乱,当真就是疥癣之疾。这一点,在他穿越之后。体会的更加深刻。若非有后世那些惨痛的教训时刻提醒他,他还真的不敢相信,如此庞大的帝国,最终会被辽东那个连父祖职务都未继承的努0尔0哈0赤取而代之。 想的有些远了。陈默收回思绪,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那些文官每有时候确实烦人,不过,万岁爷要是真想去,也不是没有办法。” “哦。说来听听?” “说穿了也简单,无非乔装打扮而已,只要您能放下架子……” “什么放下架子?”朱翊钧诧异问道,很快醒过神来,明白了陈默的意思:“你是说,让朕扮成你的随从?”略一迟疑,不禁眉开眼笑:“妙极妙极,朕长这么大,还从未这么玩过呢!” 当下二人议定了时间,约好晚膳后在陈府见面。朱翊钧说道:“晚上朕得给你那义父多安排点差事,那人聪明自是聪明,也挺忠心,就只一样,成日里不苟言笑,动不动就圣人之言,倒跟外廷那些人有一比。” 说罢一笑,看了看天色不早,止住步子再道:“不走了,瞧日头大概未末申初时牌。朕得回宫看会儿折子,你也回去吧,早做准备。” “是!”陈默答应着与朱翊钧告别,没有回陈府。而是先去了趟慈庆宫给李太后问安。不过他没见到思琪,又刚睡了公主,面对“丈母娘”总是有点心中发虚,不若以前自然,是以讲完了最近经历之后,不管李太后与春桃唏嘘。便即提出了告辞。 “这些天你又受苦了,”春桃将陈默送了出来,边走边道:“姐姐若是知道,不知要心疼成什么模样。” “她会心疼吗?”陈默自问,随即想到被自己打发到月仙楼暂时躲着的彩玉,神色一黯,暗暗寻思:“真是剪不断理还乱,琪儿这边还没着落,便又稀里糊涂多了个公主投怀送抱,就算如今男人多妻纳妾合法,可一头是公主,一头是性格倔强的思琪,怎么着让两人处好关系?”一时头大,暗想见不到思琪也好,真要见了,还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怎么不说话?” “啊,没什么。”陈默醒过神来,摇了摇脑袋,暗说:“爱咋地咋地,先替彩玉解了后顾之忧才是正经,至于以后,顺其自然罢!”心神一松,方想起适才春桃的话,扭头看她,见其俏目恰也偷望自己,倏地避开时有些慌乱,忍不住再叹一声:后世做人不成功,巴不得天下所有美女都稀罕自己。现在好了,身边美女如云,还一个个的都有那么点意思,按说应该开心,怎么反倒压力山大呢?莫非老子就没享艳福的命? “齐人之福不好享啊!”心中感慨,猛见夕阳西坠,顿时回神:“适才咱跟你和娘娘讲的别告诉思琪,省的她担心。天不早了,别送了,都快到慈庆门了,赶紧回去吧。” 春桃神色一黯,停下步子,强撑欢颜说道:“那你慢点,”一顿又道:“这回回京待多久,还来慈庆宫么?” “说不准,”陈默急着回府,不想再纠缠,可见春桃可怜巴巴的模样又心中不忍,一笑安慰:“放心吧,临走前咱怎么也来跟你道个别的……不行了,咱还有事,真得赶紧走了。你赶紧回去,听话,乖!” 最后一句十分管用,尤其那个“乖”字,更是让春桃心头剧跳,俏脸飞红,害怕陈默看到自己窘态,急忙低头转身,待平复过来再次回头,陈默已经去的远了,忍不住怅然一叹,怔了良久,直到暮色中再看不到陈默的背影,这才缓缓往回走去。 吃过晚饭,朱翊钧果然从后门进了陈府,身后竟然只带了个赵振宇。陈默忙着将早就准备好的下人服饰递给二人,打趣着伺候朱翊钧换装,待赵振宇也穿戴停当,从马厩牵了马,叮嘱府内众人谁也不许走漏风声之后,仍出后门,循护城河南行,直趋东安门。 陈默有东厂的腰牌,出入十分方便,三人很顺利的就过了城门,本来去勾栏胡同,应该向南才对,他却打马上了东安门大街。 “老爷,您走错了吧?”赵振宇已经进入身份,忍不住提声问道。 “错不了,这边路宽人少,你俩跟着咱就对了!”陈默回答,并未回头,视线遥望大街对面那片模糊的建筑,正是后世著名的王府井商业街一带,如今,它有另外一个名字——十王府! ☆、第九十四章 好戏上演 十王府是一片王爷公主府邸的统称,永宁公主府在最南头。正门冲西,陈默纵马而过,冲早就候在此处的霍东微微额首,见其转身进了大门儿,这才一勒马缰,放缓了速度。 其时天已黑透,街上行人稀疏,不过朱翊钧从未这个时候出过皇城,瞧哪哪新鲜,眼睛早就不够使,并未注意到陈默的小动作。 他没留意,可不代表赵振宇也没看见,纵马靠近陈默,嘬唇啧的一声吸引陈默注意,压低声音问道:“刚才那小子瞧着眼熟,有点儿像你托家父关系弄进来的那个百户?” “嘘——”陈默手指竖在唇前,扫一眼前方不远马背上的朱翊钧后影儿,悄悄说道:“好好看着,待会儿让你看场好戏,到时候听咱的令就是,包你立个大功。” 听陈默神秘兮兮,赵振宇登时紧张起来:“就咱一个人,够么?陛下可是跟着呢,万一出点岔子,咱俩都得掉脑袋。” 陈默略怔,笑着安慰赵振宇:“放心吧,出不了岔子的。”心里却寻思:“坏了,光顾着替彩玉出气了,那李九妹跟杏儿武功高强,万一要是对朱翊钧不利,还真拿她俩没办法。”转而又笑自己:“你小子小说看多了吧?这是大明,又不是满清,有数不清的反清志士一心要杀鞑子皇帝。”不过仍旧下定决心,绝对不能让朱翊钧暴露身份,以防万一。 过了正阳门,大街上人就多了起来,朱翊钧忍不住问陈默:“朝廷规定,一更三点夜禁,这时辰就算不到,应该也差不多了吧,怎么街上还有这么多人?” “咱也很少出门,这事儿你还是问他吧!”陈默指了指赵振宇。 “回陛……” “回什么回?刚出来就要回去么?”陈默打断赵振宇,笑道:“此刻街上还无妨,等会儿到了地头。你可别说露了嘴。” 赵振宇这才反应过来,尴尬的挠了挠脑袋,嘿嘿一笑说道:“习惯了……那,那个。黄,黄兄弟,”虽说反应过来,到底还是磕巴了两句,这才顺溜了下来:“你不常出来。其实这夜禁再严,底下人照样有法子对付。有身份的不用说了,四九城就这么大,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指不定哪天用上,巡夜的自然不会因为这样的小事儿得罪……” “那要是普通老百姓,没身份没靠山呢?”前边赵振宇说的朱翊钧能理解,所疑惑的是大街上所见,可并非全是有身份的人,短衣打扮的虽然不多。也是有一些的。 “这点咱知道,”陈默笑着接过了话茬儿:“大多老百姓夜禁之后不用上街,那些出来的,无非就是赌徒嫖客,钻的便是朝廷法度的空子。忘记谁说的了,某县有个赌徒,经常夜赌,半夜方归,却从来没被巡夜的惩罚过,众赌友问之。结果掏出一包草药,一张药方,笑说:‘五个铜子儿买来的,见那巡查老爷过来献上。没有不过关的。’” 明朝夜禁规定,凡“闭门鼓”后,“开门鼓”前在城中大街无故行走的,属于“犯夜”罪名,要笞打二十下。但如果是为官府送信之类的公事,或者为了婚丧吉凶以及疾病投医买药的私事。也可以得到巡夜者的同意行走,但不得出城。 陈默所说故事乃后世明清小说中所见,朱翊钧听了先是一笑,骂了句滑头,接着面色一沉:“朝廷法度,岂可儿戏?看来承平日久,人心都懈怠了,倒该好好整饬一番……” 陈默有些不以为然,暗想反正你现在扮的是老子随从,倒也不需跟你客气,说道:“整饬也没用,先不说仔细甄别浪费人力,就算煞住了这股风气,该丢东西的还是丢东西,该犯盗贼的还是犯盗贼。咱还听说,有些盗窃案,根本就是那些巡夜的更夫监守自盗,夜禁之法,倒是给他们做了嫁衣。” “那依着你的意思,这夜禁之法,不但无功,反而还有错了呗?”朱翊钧反问,语气却并不严厉。 “咱可没这么说,这事儿,还该紫禁城里皇帝老爷操心才对。”陈默矢口否认,面上不以为然的表情却彻底出卖了他的心思。 朱翊钧还待再说,忽见陈默一抬胳膊说到了,连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见灯笼下月仙楼的布幌子就在几丈外随风飘荡,不再纠结夜禁的事儿,夹马腹紧行几步翻身跳了下来,要进门时想起此刻自己扮的陈默随从,忙又煞住身形,回身等待。 就在这时,胡同口传来一阵密集的马蹄声,七八匹快马如飞而至,为首竟然是一名四十余岁的女人,在月仙楼前勒马站定,齐齐下马,六七名汉子簇拥着那女子快步进了月仙楼。 朱翊钧离着门口近,还被一名汉子推了一把,一个趔趄,若非赵振宇扶的快,险些摔倒,却未动怒,而是愣愣的瞧着大大咧咧进门的女子背影发呆。 “他娘的,女人逛青楼,还真是少见。”陈默心头暗定,故意夸张的说道,快步行到朱翊钧旁边,关切的问道:“你没事吧?等会儿咱进去打听打听这些都是什么人,横冲直撞,无法无天……” “不用打听了,”朱翊钧冷森森的打断了陈默:“那女人咱认识,只是,她不在十王府好好的待着,怎么大半夜的来这地方了?”皱了皱眉:“走,进去瞧瞧去!” 今日不是李九妹唱曲儿的日子,大厅中人不多,只在角落坐了两桌。倒是楼上各厢房丝竹袅袅,夹杂着女子娇媚的荡笑,显得十分热闹。却不见方才进门那些人的身影。 陈默心里有数,问朱翊钧:“那人到底是谁啊?” “永宁公主府的管事,是永宁的奶娘,负责照顾她的日常起居……平日说话都不敢大声的一个人,走路更是怕踩到蚂蚁,今日这是怎么了?” “许是有要事吧!”陈默随口敷衍,迈步就往后门走:“怪了,如烟跟掌柜的呢?怎么一个人都不见?” 话未落地,隐约听后边传来争吵的声音,眯一眯眼,不等说话,朱翊钧就越过了他:“走,看看去!”直驱后门…… ☆、第九十五章 入罄 陈默凑到赵振宇耳边告诉他等会儿看自己眼色行事,加快速度,抢在朱翊钧前边出了后门,循着越来越清晰的争吵声走去,果然在李九妹的二层小楼下找到了花姑姑一众,如烟跟应久珍也在,身后一帮龟公助阵,争吵声就是由应久珍和花姑姑的一名手下发出。 他不再往前走,停在一棵足有一搂粗细的桂树后边,眼见朱翊钧还要向前,连忙一把拽住:“就在这儿看,省的被他每发现!” 朱翊钧反应过来,老实靠在陈默旁边,探出头向争吵的方向打量。 虽然元宵节已过,一楼檐子下仍旧掌着许多灯笼,亮堂堂的,朱翊钧陈默赵振宇藏在黑暗中,可以将情形看的很清楚。 双方的争执显然已经到了白热化的程度,一直未曾说话的花姑姑突然向前一步,不耐烦的对应久珍叱道:“你少拿陶宝生压咱,陶宝生算什么东西?咱最后再说一句,赶紧闪开,让咱上楼搜上一搜,若跑了那人,别怪咱拆了你这月仙楼。” “好大的口气,您就不怕风大闪了您的舌头?”如烟越众而出,笑吟吟的说道,语气不疾不徐,词锋却十分犀利:“说什么九姑娘楼上藏着贵府之人,有证据么?就算有证据,你一没官府的搜查文书,二没厂卫的驾帖,凭什么让你搜?” “凭什么?”花姑姑其实人长的不丑,此刻格格一笑,扠起腰来,星眸含怒柳眉倒竖,傲然望着如烟跟应久珍,恶狠狠说道:“就凭咱是慈宁宫管事牌子的弟媳,就凭咱是大明长公主永宁公主殿下的乳母,就凭咱是十王府永宁公主府的内管事……怕了吧,怕了就敢紧给老娘闪开!” 应久珍跟如烟并不知道陈默的计划,听花姑姑自报身份。着实吃了一惊——公主的奶妈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慈宁宫管事牌子韩公公,那可是仁圣老太后最亲近的人,虽不在司礼监任职。其威势丝毫不逊司礼监掌印秉笔,真要惹毛了对方,别说陶宝生,就算去求徐文壁和朱希孝,也未必愿意架这个秧子。 两人暗暗叫苦。气势顿时弱了下来,同时在心底里埋怨李九妹,本来带回来个天仙似的美人儿,两人还暗中开心,未成想竟然是个烫手的山芋。 应久珍暗暗后悔,不该答应李九妹让彩玉住进来。如烟却又多想了一层,猜测彩玉的身份,那般高贵的气质,这公主乳母又这么急切,莫不就是那长公主朱尧瑛殿下本人吧? “真要是她。为何会偷跑出来呢?九姑娘又是怎么跟她结识的?吵了这么久都不露面,显然是不想见这女人,放她上去,不就两边都不讨好了么?” 开月仙楼也有好几年了,从未有一日,让她如现在般为难,真恨不得方才眼睛瞎了耳朵聋了,任凭他们闯进来便是,何苦跟着过来呢? “楼下便是花姑姑罢?”正在如烟后悔出血,花姑姑得意洋洋时。二楼廊子传来动静,李九妹面罩白纱,款款从屋里出来,倚着栏杆向下俏声问道。 她一身白衣。身子伏在栏杆上,愈发显得曲线玲珑,慵懒中,更显风情万种,虽只短短几个字,所有人却同时一震。有种被击中心灵的感觉。 桂树后边的朱翊钧瞧的清爽,听的真切,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小声赞叹:“果然风华绝代,难怪人每趋之若鹜了。”说罢一顿,悄声跟陈默说道:“朕瞧明白了,花氏要找的人定然就藏在这楼上,不过她的男人早就死了,什么人让她这么紧张呢?” 陈默暗笑,轻嘘一声,却没说话。朱翊钧愈发觉得有趣儿,闭上嘴巴,继续看热闹。 这时花姑姑已经回过了神,傲然点头:“是又如何?你便是那李九妹?戴个面巾,可是见不得人么?”说着一笑:“连面都不露,老婆子倒奇怪你那名气咋来的了?该不会是床上工夫厉害吧?” 朱翊钧皱了皱眉。 李九妹却不以为忤,淡淡一笑:“同为女子,何必如此贬低呢?你也不过生了个好哥哥罢,若是如咱这般身世,凭你姿色,指不定还不如咱。”说着不等花姑姑发作,又道:“咱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且慢动怒,告诉你一句,你要找的人就在本姑娘这里,不过,她不想见你,托咱告诉你,‘回去吧!” 消息是锦衣卫一个百户提供的,花姑姑本来也还半信半疑,此刻听李九妹肯定,只觉心头长久以来提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按捺住狂喜,不理李九妹,突然跪倒在地,说道:“公主殿下,奴婢知道你听的见咱说话,前次老婆子不知怎么气着了殿下,惹得殿下……老婆子在这儿给您陪个不是,求求您就别难为咱,跟咱回去吧!” 如烟身子一震,暗道:果然没猜错,竟然有些沾沾自喜。 朱翊钧怔住了,不可置信的伸出手指比着二楼方向:“她要找的,竟然是永宁?大晚上的,永宁不好好在公主府待着,跑来这腌臜之地,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朕……” 听他声音越来越大,陈默吓的忙捂住了他的嘴,同时暗暗叫苦,寻思:“这花姑姑不按理出牌啊,按咱分析,她找了彩玉这么久,乍然找到,应该勃然大怒才对嘛,怎么倒先赔礼认错了?”忽的醒悟:“是了,听着这么多外人,她又怎么肯留下把柄呢?这情况当时没预见到,不知彩玉怎么应付?” 一边暗暗忧虑,一边还得安抚朱翊钧:“别着急啊,就算上边真有公主,大晚上的跑出来总有个原因吧?亲眼所见都未必是真的,何况耳听,您别着急,等清楚了前因后果再发怒也不迟嘛!” 朱翊钧一想也是,朕这皇妹平日乖觉可爱,温良谦恭,平白无故的,不可能从公主府里偷跑出来。深吸口气定定神,不再多说,继续冷眼旁观。 花姑姑嚣张惯了的人,爬在地上半天,等不到彩玉说话,怒火有些压抑不住,提高声音说道:“公主殿下,老婆子已经赔礼道歉了,您倒是说句话啊?” 仍旧没动静。 李九妹噗嗤一笑,脆声道:“早告诉你了,公主不想见你,赶紧走吧!” 花姑姑理都不理李九妹,自顾自起身,一边往楼梯处走,一边说道:“看来殿下是等着老婆子亲自去请啦,也罢,殿下身子金贵,老婆子这就上去搀您!”语气冷冷的,杀气腾腾,原本挡着路的如烟应久珍等人纷纷避让,任其畅通无阻的她上了楼梯。 ☆、第九十六章 彩玉的怒火 猛听花姑姑要上楼,彩玉顿时心慌,对旁边杏儿说道:“遭了,她还真上来了,怎么办?都怪陈默,非要让咱来你每这儿躲着,也不知道是谁走漏了风声……”话里意思,陈默的计划,竟然连她都没告诉。 适才李九妹二人问她到底什么身份,怎么惹的花姑姑过来寻人,她不好再瞒着,只能将身份和盘托出,把两个女人吓了一跳。 此刻杏儿早已从震惊中恢复过来,诧异笑道:“您是公主,奴家怎么瞧您挺怕那个花姑姑呢?” 彩玉苦笑说道:“公主又怎么了?在咱大明当公主还不如你每自在呢,打从生下来,就有乳母太监女官教导规矩,走路怎么走,落座怎么坐,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要仪态端方,就连吃饭汤匙碰了碗碟,说话声音高了,笑时露了牙齿,甚或饭吃的多了,端茶姿势不合规矩……统统都是严惩,必须得一板一眼,完全合乎皇家风范。因此,底下人瞧着咱是人上人,那是你每没见到咱受的那些苦啊。至于说怕她,从小就怕,已经成习惯了。没听她说么,是慈宁宫管事牌子的弟媳,仁圣老娘娘其实待咱也不错,不过她一生无出,尤其严厉,就为咱想见驸马都尉一面,没孝敬花姑姑银子,花姑姑到她跟前告状,说咱不守妇德,不知廉耻,咱就被罚了半年的饷……” 公主与驸马的故事,杏儿身在京城,听过不少。不过以前她总觉得不以为然,感觉堂堂公主,不可能见自己的夫君还得给别人送礼,现在听彩玉亲口说出,不禁吐了吐舌头:“还真有这回事儿啊?不是您说,奴家还真不敢相信!” 二人说着话,花姑姑已经上到了二楼,陈默生恐等会儿她说出不好听的话时。朱翊钧听不清楚,急忙扯他袖子一下说道:“咱每靠近些,你低着头,别让花姑姑认出来就行。” 朱翊钧正中下怀。点了点头:“放心吧,陈公公!”一推陈默:“走吧,现在你是宫里头的老爷,咱每都是跟班儿,你得走到前头!” 陈默一笑。当先从桂树后边闪出,迈步上前,待靠的近了,恰如烟回头,问道:“咋回事?怎么这么多人?” 如烟见到他顿时大喜,匆忙跪倒行礼,起身后笑道:“老爷不是去大屿山当印公了么?九姑娘还提起您来着呢,什么时候回京的?”瞥他身后一眼,只认得赵振宇,另外那名胖乎乎的小伙子却不认识。还以为是锦衣卫赵振宇的同伴,一并福身见礼。 应久珍听到动静也回身行礼,陈默笑道:“临时回京有点事,跟九姑娘她每前后脚,如今事办完了,顺便过来看看她。”扫花姑姑的一众手下一眼:“这些人是……?” “九姑娘真是好福气。”如烟说道,一副与有荣焉的的样子,看花姑姑那些仰着下巴的手下们一眼,压低声音:“九姑娘带回来一个叫彩玉的,竟然是永宁公主。那些人都是公主府的人,过来寻公主,老爷稍等会儿,等他们走了再去上楼见九姑娘。好么?” 她这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陈默明白她的心思,笑道:“不急,不急。”走到廊子下冲上边吆喝:“九姑娘,咱过来看你了,最近咱又写了首词儿。特来向你讨教,你先别休息,沏好了茶等着,一会儿咱就上去。” 说罢也不管旁人诧异的目光,回身冲赵振宇,其实是对朱翊钧说道:“这九姑娘平日里休息的早,万一等会儿公主一走,她便脱衣就寝,咱每就不好上去打扰了。” 朱翊钧果然不怀疑他在“通风报信”,心说他怕朕看不到李九妹失望,倒也细心,忍不住暗叹:“你小子还是不能完全知道朕的心思啊,李九妹再好,此刻朕哪里还有见她的心思?”止不住琢磨:“皇妹啊皇妹,好端端的,你咋就跑出来了呢?”闭口不语,凝神去听楼上说话。 这年代造楼可不像后世,钢筋水泥,铝合金玻璃窗一封,隔音的很,里边吵翻天外边也听不到。陈默扯着嗓子的声音楼上听的真真切切,三女同时一喜,已经进门的花姑姑只稍怔了一下,以为是谁家登徒子,并不在意,冲正中端坐的彩玉跪倒叩安,和蔼的笑道:“老婆子给殿下见礼了,几月不见,瞧殿下瘦的……都是老婆子的罪过,殿下念咱伺候您这么多年份上,别跟老婆子一般见识,回府吧?” 陈默的声音就像一剂强心针,彩玉早就镇定下来,心说反正陈默也答应想办法替咱报仇,今日豁出去了,就跟老家伙撕破脸又怎地?想着一笑,说道:“花姑姑,按理说咱是公主,自然应该跟你回公主府,可那地方本公主实在是住够了,不想跟你回去。你看,反正额驸也殁了,礼仪房(注)也不怎么过府,能不能通融通融,本公主给你银子,还不成么?” 花姑姑愕然盯着彩玉,像不认识这位吃她的奶长大,受她教诲的金枝玉叶一般。 彩玉起身,掏出一张银票递给花姑姑,说道:“打小你就跟着咱,本公主的底细你自然是知道的,下嫁时赏的银子早就花的差不多,月饷更是由你掌着,这还是上次进宫,延祺宫淑嫔娘娘瞧着本公主凤钗上珠子掉了也没钱换,硬塞给咱这点体己。咱知道这事你担的关系不小,也不容易,全拿去使!” 花姑姑偷眼看一下,见是一张数额千两的银票。她富的流油,还真看不上这点银子,说道:“按理说上有所赐,下不能辞。不过这事儿太大,犯规矩,礼仪房知道不得塌了天?老婆子肩膀软,真担不起这么大责任。你好歹体恤咱,回去吧。有什么不对的,老婆子改还不行么?” “改?”彩玉格格冷笑,说道:“说的轻巧,管家是你表弟,管库房的是你外甥,管门的是你姘头,府里上下,全都你一个人说了算……” “老婆子这不是替您操心么?”花姑姑不妨彩玉突然翻脸,打断她解释道。 彩玉久蓄的怒火登时熊熊燃起,啪的将银票摔在花姑姑脸上:“为咱操心?就连本公主的贴身丫头让你外甥糟蹋了都得忍气吞声,这就是你为咱操的心?回去?回去指不定哪天你那混账外甥敢把本公主也糟蹋了,你以为你跟你表弟跟你外甥的那点破事儿咱不知道?那哪儿是公主府,根本就是个王八窝,本公主敢回去么?” 花姑姑不妨被彩玉抖落出痛脚,登时再也忍耐不住,面红耳赤站起了身,格格一笑,说道:“公主这是怎么了?出去了一遭,脾气倒是见长。老婆子一味忍让,不过敬您是个公主,可别欺人太甚!” 注:礼仪房,司礼监下属机构,提督一名,或掌印太监,或秉笔太监兼任。掌管皇家一应选婚吉礼,并皇子皇女,剪发,命名,请发,留发,入囊,册立,册封,选妃,选驸马,等一应诸事,约等于满清时期的内务府。 ☆、第九十七章 酝酿 听楼上突然吵了起来,花姑姑带的那些人顿时待不住,一拥上了楼。朱翊钧还是头一回见识花姑姑的另外一面,担心彩玉安危,拔足也跟了上去。陈默与赵振宇见状,急忙跟上去护驾。 见这情状,如烟跟应久珍也不能坐视不理,便也带人上楼,一时间,原本还算宽敞的二楼走廊顿时被挤了个水泄不通。 赵振宇生恐朱翊钧出事儿,叉开双臂,紧紧将其挡在身后护定,暗暗埋怨陈默,扫眼却见前楼后门涌进十多名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为首正是那霍东,提着的心登时放了下来。 陈默也发现了霍东,暗赞这小子来的合适,探出廊子,伸手示意让他在下边等,这才回身悄声对朱翊钧说道:“你别露面,咱进去看看,不能公主吃了亏。”说罢也不等朱翊钧点头,用力往前挤了过去:“让让,让让,让咱进去……” “凑什么热闹?没看咱每办正事么?滚远点!”为首汉子就是彩玉所说花姑姑的外甥,精瘦精瘦的,三角眼一翻,用力将挤到门口的陈默推后了两步。 陈默怀着心思,巴不得花姑姑一方越嚣张跋扈越好,并不生气,激那人说道:“你不就是公主府的一个下人么,咱家还是宫里的公公呢,怎么着,还想打人么?” “公公?”汉子略怔,噗的一笑,不屑的说道:“打人又怎么了?瞧你打扮的倒也人模狗样,不知在哪个衙门当差啊?你也来了会子,没听过咱姨母的大名,总听过慈宁宫老祖宗的名号吧,那是咱姨丈的亲大哥,打你个小宦官算得什么?赶紧滚,惹急了大爷,着人将你送到东厂!” “混账,愈发不像话了,让他进来。他是本公主的朋友!”陈默刚琢磨出对方就是适才所说的那个花姑姑的外甥,没等说话,里边先传来彩玉的声音。 汉子撇了撇嘴,不情不愿的让到一旁。瞪陈默一眼,压低声音说道:“进去少管闲事,不然公主也护不了你!” “不劳你费心!”陈默一笑,回头隔着人缝冲赵振宇跟朱翊钧使个眼色,昂然进屋。冲彩玉一挤眼:“好哇彩玉,你骗的咱好苦,原来你是永宁公主……” “当时不是事出无奈么?”看陈默在这儿装腔作势,彩玉暗暗好笑,打断他说道,斜花姑姑一眼,又道:“别的话回头再说,你当初不是曾答应本宫有了麻烦找你嘛,先帮着本宫把这麻烦打发了吧!” 同时暗暗寻思:“就算皇兄护着你,不过人家有慈宁宫做主。也不过是个七上八下,未必便会怕你吧?万一事儿闹大了,再害你吃挂落……”原本下定的决心竟然隐隐动摇了起来,做着打算:“先看看情况,实在不成,也只能回去,总不能让他为难便是!” 对于陈默跟花姑姑之间的碰撞,李九妹跟杏儿包括也挤到门口的如烟都不怎么看好,担忧的望着他,都想看看他怎么对付气焰嚣张的公主奶娘。 花姑姑格格一笑。将视线从陈默身上挪到彩玉身上,再从彩玉身上挪回陈默,阴阳怪气的说道:“老婆子还以为公主怎么了,原来是找到撑腰子的了……咱想想啊。这位公公便是新任昭陵陵监的掌印陈公公吧?” “是又如何?”陈默微微一笑,反问花姑姑:“你是听马荣发提到过咱家吧?看来是承认派人追杀公主,险些让公主与咱家丧命荒山野岭喽?” “胡说八道!”花姑姑眼底掠过一丝慌乱,虽然她当初确实跟马荣发说过,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可以杀了彩玉。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但那是私底下的事情,如今众目睽睽,这么大的罪名她可不敢承认,气急败坏说道: “谁说咱要杀害公主殿下了?公主殿下失踪,咱身为她的乳母,公主府的管事,总得想办法找回吧?” 说着一声冷笑:“倒是你,好好的做你陵监掌印便是,非要横插一杠子,阻止公主回府,到底居的是什么心思?” 陈默暗暗冷笑,心说只要你承认公主失踪就够了,朱翊钧便在外边听着,光一个知情不报就够你受的。 不过他并不满足于此,想起彩玉适才说的话,顺着说道:“别问咱家什么心思,先别说当时咱家并不知道公主身份,便是知道了,咱家照样得帮她,不为别的,就为如今那公主府早已不是大明公主的府邸,而是你男盗女娼以奴欺主的王八窝!” 花姑姑被气傻了,浑如做梦一般,周身筛糠似的哆嗦,瞥眼见旁边茶几上放着茶杯,抄起来便砸向陈默。陈默歪头躲过,气的她戳指大骂:“你家才是王八窝,一看你就是个小杂种!老娘没了夫君,愿意跟谁睡就跟谁睡,跟你有何相干?你倒想睡,下边得有那家伙才行,就你那去了势的秃样,只好回去磨你老母!” “好,好!骂的好,平日里瞧着也还贤淑,却是老子看走了眼!”外边朱翊钧气的脏话都冒了出来,小声嘀咕着,脸色铁青,额头青筋突突直跳,右手捏着赵振宇胳膊,胖乎乎的手上,青筋都漏了出来。 花姑姑这话骂的确实恶毒,骂完还不解气,却想起陈默身份,微微收敛,喘口气说道:“你是陵监掌印,钦命的差事,老婆子不跟你一般见识,今日这事儿权当没发生,赶紧离远点,别妨碍咱接公主回府!”说着一顿,扫彩玉一眼,又道:“没听说过哪朝的公主到处乱蹿的,前番你不知道,也就算了,再敢阻挠,擂台打到司礼监咱也不怕你!” 瞅她有些外强中干的意思,陈默可不能顺了她的意,眼珠一转,稍稍退后,做出一副被对方用话拿住的样子,却偷偷递给彩玉一个眼神。 见他退后,彩玉初还以为他退缩了,失望之际,便要准备妥协,乍然瞧他挤眼,顿时一怔:“什么意思?还撑着?”眼见花姑姑已经走到面前伸出胳膊要拽,顾不得多想,一把推开:“他是他本宫是本宫,别以为说动了他咱就跟你走,告诉你,大不了鱼死网破,想让本宫跟你回那王八窝,门都没有!” ☆、第九十八章 怒杀 “话不能说的那么难听!”花姑姑还是有些顾忌陈默的,见他退后,还以为他被自己吓住,这才有恃无恐起来,冷笑一声说道:“既然今日说破了,老婆子也不怕别人知道,咱就是跟表弟有事,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您倒也想,谁叫您是公主呢?皇家的脸面要紧啊!”说着语气柔和了下来,“怪不得你不想回府,驸马都尉过世快一年了,咱敬你爱你,比亲闺女都亲,如今想来,这事儿上倒是疏忽了。跟咱回去吧,真有那想法儿,老婆子怎么也得想个法子……” “住口!”彩玉实在听不下去了,也不管陈默有何计划,怒声质问:“咱倒不知道你待咱比亲闺女都亲,咱只知道,咱想见自己的男人一面,就得先给你送银子,做贼似的领进来。不给银子,你这自身不正的淫妇就敢当面劝咱‘知道羞耻’!你也配提羞耻二字?”她愤怒的两眼喷火,用手指点花姑姑,咬牙说道:“现在倒好,纸里包不住火了,不提廉耻了,竟然要拉咱下水,真是,真是……” “真是无耻至极!”门外突然传来朱翊钧的声音,彩玉一怔,陈默却大步走到门口厉喝:“住口!没你说话的份儿,下楼待着去,赵振宇,你进来!” 外边朱翊钧被陈默骂的一怔,待硬被赵振宇架着下楼,看到廊子里藏着一队锦衣卫,这才明白他的苦心,心头一暖,将陈默骗他出宫,看这一场大戏的事也原谅了过去。他不傻,要是现在还不明白怎么回事,真该一头撞死了。 “谁?是谁骂咱?”花姑姑气昏了头,虽觉朱翊钧声音熟悉,却没往他身上想,只怒视陈默问道,一副不给个交代就不善罢甘休的模样。 彩玉却听出了朱翊钧的声音。暗中寻思:“看来花姑姑能寻到这儿,该是陈默故意走漏的风声,他曾说要在皇兄跟母后面前好言相劝,又说想办法替咱收拾花姑姑。原来是早就想好了,真是聪明的紧。不过领着皇兄半夜出宫,胆子也够大的,传出去,先别说内廷外廷那些人。就是母后估计也饶不了他。为了咱,他担了这么大风险,适才咱还怪他退缩,真是……” 暗暗自责不已,心里头却甜滋滋的,想道:“咱还真是没有看走眼,不过,适才咱说花姑姑无耻,自己主动投怀送抱又算什么?”不由面红耳赤,低下脑袋。暗暗恼那已故的梁邦瑞:“都是你,死就死了,平日也梦不到一回,偏那夜非来搅咱。哼,说什么烈女不更二夫,咱偏不信邪,就主动了又能怎地?” 不过想虽如此想,毕竟以往的观念根深蒂固,想着她与陈默的身份,到底不能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不禁有些不甘,又想朱翊钧就在楼下,芳心愈加慌乱。 只是陈默可猜不到短短时间彩玉便想了这么许多,冲花姑姑一笑。说道:“勿怪勿怪啊,一个随从罢了,别跟他较真!”说着笑意一收,语气一下变的森然,浓眉倒竖,提高了声音:“不过咱家那随从说的不错。你还真是无耻至极,可恶至极,这不平事,咱家还真得好好管上一管!” 花姑姑不怒反笑,说道:“管?凭什么管?就凭你陵监掌印的身份?雏儿,真是个雏儿,莫非你不知道,这是司礼监礼仪房的职责么?” 陈默嘻的一笑,眸子中寒光一闪而逝,刹那间,旁边杏儿李九妹感觉他一点都不像年方十八的少年宦官,肃杀,威严,激的二人同时心里一凛。就连重新上楼,推开花姑姑外甥进屋的赵振宇也心里一突,没来由的打了个哆嗦。 “现在你倒想起职责了?”陈默看到赵振宇进门,便知朱翊钧安全无虞,压抑已久的怒火顿时放了出来:“你可知道你的职责么?身为公主府管事,你本该尽心侍奉辅佐,你倒好,只因抚养公主那点微末之功便携恩自重,百般刁难不说,自己不知廉耻,竟然还要拉公主下水,简直就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错,畜生还知报恩,你连畜生都不如。你不是问咱家凭什么管么?那咱家就告诉你……” 他突然一脚踢在旁边茶几上,茶杯茶盏茶壶乱跳,叮叮当当声中,便听他高声咆哮:“凭咱是大明天子寄之腹心的内大臣,凭咱是负责看守先皇陵寝重责的陵监掌印,凭咱是永宁公主的知交朋友,凭咱是东厂司房,凭咱是司礼监礼仪房的掌司……”更凭老子是公主殿下的男人,“……咱家专管不平事,专杀混账王八蛋!” 所有的人都被暴怒的陈默惊呆了,只有楼下廊子里的朱翊钧听的解气,心中暗道:“这小子倒聪明,知道朕在下边听的真切,临时还给自己安了个文书房掌司的身份,也罢,今日你替朕出了口恶气,回头朕便下旨,赏你个文书房掌司!” 彩玉此刻也反应了过来,双目莹莹,望着陈默,一颗心如同化了一般。 杏儿目中也很异样,心说想不到你还有如此男人的一面,心折不已。倒是李九妹,妙目连闪,满心的可惜:这么好的男人,怎么偏偏就是个宦官呢? “赵振宇,一脚给咱揣死这个恶婆娘,揣不死,也别当你那大汉将军领班了,回家养花弄草拉倒!”陈默可不管别人怎么想,指定花姑姑怒喝——杀王正业跟刘文山那是板上钉钉,他自然乐得竖一块公正廉明奉公守法的牌子。花姑姑不同,有慈宁宫仁圣太后罩着,今日不杀,怕夜长梦多。一个男人,要是连自己女人的仇都报不了,那也真该自宫当真太监了。 “你敢?”花姑姑大呼,一句“来人”尚未说出口,被陈默将的暴怒的赵振宇早飞起一脚蹬在她脖子上,咔吧脆响声中,扑倒在地,气都没吭一声,便双脚乱蹬几下挺了尸。 “杀人啦!”花姑姑的外甥回过神来,大声高呼:“弟兄们,这人杀了咱姨母,跟咱一起上,宰了他每为姨母报仇啊!”暴怒的如小牛犊般冲进了屋,却被赵振宇一脚重重踹在肚子上,疼的脸色苍白,满头大汗,手捂着肚子一句话都说不出。 陈默知道他是花姑姑的外甥,想起方才彩玉说他糟蹋了她贴身丫鬟之事,怒火再涌,抄起被茶几撞翻的杌子,上前两步,狠狠照着他脑袋砸了下去…… ☆、第九十九章 隐忧 杌子被陈默高高扬起,正砸在花姑姑外甥的后脑勺,咔的脆响声中,脑浆迸裂,鲜血汩汩而出,身子一挺,泄气皮球般软了下去。 陈默尚不解恨,提脚又踹了两下,这才甩了甩被震得有些发麻的右手,从容走到彩玉对面,施施然,云淡风轻的样子,仿佛刚才不是杀了个人,而是碾死了一只臭虫。 “内臣越俎代庖了……就是他糟蹋了您的贴身丫鬟吧?一杌子砸死他都便宜,仗势欺人,活剐了他都不亏!” 转瞬间两条人命已经让众人傻了眼。陈默说着话环顾四周,慢条斯理说道:“此二人本是永宁公主殿下家奴,犯下如此大罪,本该杖毙才对,咱家如此杀了,倒便宜了他每……咱家是东厂司房,又是文书房掌司,如此处置,不算有罪吧?” 花姑姑那些手下原本拥在门口站着,不知是谁吓得身子一软跪了下去,接着噗通噗通,全都趴到了地上,一个个语不成声,没口子的求饶告命。 陈默吁了口气,转脸问彩玉:“殿下也是心软,还有哪个该死的,趁着内臣在,殿下说,内臣一并料理了干净!” 彩玉也被方才的杀戮吓懵了,出了一声冷汗,看着门口跪了一片,可怜巴巴惊骇欲绝的望着自己,好久才缓过神,结结巴巴说道:“算,算了,他每虽也,也有错,罪,罪不至死,首恶一去,本公主自己就,就能料理了!” “说的也是!”见把彩玉吓成这样,陈默暗暗心疼,声音柔和了下来,指着尸体对门口那些趴着的说道:“将这两块臭肉拖下楼……公主殿下,适才您说那花姑姑还有什么表弟姘头的,为了防止他每回去通风报信,内臣跟您走一趟,这就回去将家事料理清楚。” 彩玉这时已能正常思考。暗想李九妹跟杏儿武功高强,身份不明,倒是不宜让朱翊钧跟她俩见面,点头答应下来。捡起地上那张千两的银票重新揣好,扫一眼被陈默踢翻的茶几,冲如烟李九妹等人说道:“搅了你每了,将损失列个清单,送到公主府。自有人销账赔偿。”素手扶住陈默肩膀,已然恢复了公主的做派,昂首挺胸,缓缓走了出去。 “赵千户,黄千户,你二人先护着公主从后门出去等咱家,咱家跟霍百户交代一下,稍后就去寻你每!”下楼之后,陈默心里有鬼,抢先对朱翊钧和赵振宇说道。不敢看朱翊钧的眼睛,望向冲自己躬身行礼的霍东:“今晚你这差事办的不错……” “陈公公,”朱翊钧忽然打断了陈默,望一眼跟着送下来的李九妹,又看一眼低着脑袋的彩玉,说道:“你不是说还要陪永宁公主回府处理家事么?咱跟赵千户还有事,就不跟着了,有话咱每明天再说!” 说完转身就往角门方向走,赵振宇连忙跟了上去。 “这位黄千户瞅着面生,不过架子倒是不小……” “管好你自己就行了。”陈默打断霍东阴阳怪气的嘀咕。心说看来这小朱同志明白我骗了他,生气了。 目送朱翊钧跟赵振宇出了角门儿,想起马还在前边拴着,忙吩咐霍东派个人给二人送马。完了安慰的看一眼忧心忡忡的彩玉,吩咐霍东:“走吧,带上你的兄弟每,跟咱家去一趟十王府……弟兄每今日辛苦了,完事每人赏银二十两!” “谢陈公公!” 七嘴八舌的谢恩声中,陈默与李九妹如烟等人施礼告辞。搀着彩玉,出月仙楼,径往十王府而归。 一路之上彩玉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直到进了永宁公主府,陈默亮明身份,召集众家人,该抓的抓,该罢的罢,该训的训,雷厉风行的处理清爽,正厅中只剩她和陈默以及贴身丫鬟柳絮之后,这才担忧的说道: “母后皇兄那边咱倒并不如何担心,就只是你杀了花姑姑,算是彻底得罪了慈宁宫,仁圣老娘娘还好说,那慈宁宫管事牌子韩荣发确实个睚眦必报的人,对他这弟媳十分看重……” 陈默很少跟慈宁宫打交道,不过,在他本体的记忆中,还是有韩荣发这个人的,四十来岁,与惯常宦官发福虚胖的身材不同,小个子,黑瘦黑瘦的,走路虎虎生风,给人一种十分有力量的感觉,以前没冲突时没什么,如今让彩玉一提醒,别的都没想,脑海中倒先蹦出了“上床太监”四个字,暗暗寻思:“此人好像是隆庆三年当上慈宁宫管事牌子的吧,如今已经十多年了,深得陈太后信任,定有出奇之处,搞不好,还真跟床笫之事有关,回头倒要问问冯保。” 当然,这心思自然不能对彩玉说,看她满心为自己担忧,陈默一边感慨缘分之奇妙,一边笑着安慰她:“大风大浪咱都经历过来了,你也用不着这么担心,左不过就是个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而已,倒是万岁爷那儿,今晚咱骗他出宫,瞧他离开那样子,绝对是生了气,明日见驾,怕是有苦头吃喽。” “还说呢,你也是胆子忒大,李九妹跟杏儿武功那么厉害,万一有歹心,出点岔子,天都得塌下来。今日是没出事儿,不过,就算如此,万一皇兄去月仙楼的事走漏了风声,你也没好果子吃,咱敢保证,参劾你的奏章能把你埋了……”彩玉埋怨道,语气中却并无半点生气的意思,眉眼间蕴满了欣喜。 “这不都是为了替你出气么?” “咱知道,”彩玉满心的甜蜜,勇敢的望向陈默,并不避讳柳絮就在旁边:“子时都过了,今晚就别回去了,就歇在这儿,明日一早,咱陪你一道入宫请罪。” 陈默猛的回忆起昨夜的荒唐,食髓知味,点点头:“好吧,今晚便由咱家伺候公主殿下!” 听陈默答应,彩玉反倒有些扭捏起来,芳心乱跳,蚊蝇般说道:“咱去吩咐人准备木桶热水,你先进去等着,好几天不洗澡了,不是说要伺候咱么,先伺候咱洗澡再说。”说罢拽着有些懵懂的柳絮出了厅。 夜宿公主府,老子这是刀尖儿上跳舞啊!望着彩玉款款出厅,陈默暗道,非但不怕,反而愈发激动起来…… ☆、第一百章 万历的用心 如果说清河镇那晚是误打误撞,机缘巧合,那昨夜之荒唐,便是陈默真正从内心接受彩玉的开始,从此以后,前途虽然仍旧渺茫飘渺,但他将不再孤独。同时,在他并不特别结实的肩膀上,除了中兴大明的夙愿,又多了一份必须肩负的柔情牵挂——他是真正的男人了,心理上早已成熟,但**上的成人礼却是彩玉帮他完成的,从这一点上来说,彩玉非但是他这一世第一个女人,也必将是他这一世最重要的女人。 这一点,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但是从进入皇城时,他笔挺的端坐马上,紧紧靠在彩玉轿子旁边,不时凑近轿帘小声安慰彩玉的动作,便已然显现了出来。 到乾清宫时早朝已散,陈友等在宫门外,一见二人便迎了过来,先给彩玉见礼,这才说道:“不用通禀了,皇爷说了,你二人若来时,直接进殿便是。” 这话让二人同时一凛,对视一眼,陈默悄声问陈友:“万岁爷心情如何?早朝上没人惹他生气吧?” 彩玉也竖起了耳朵倾听。 陈友左右扫两眼,都是心腹,只有彩玉,还是第一次见,探寻的望向陈默,见其微微点头,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早朝没什么大事,只有辽东总兵李成梁发文咨询户部今年的‘年例’(注)以及顺天府府尹报称宛平县治下难民聚集区丢失了七名孩子,这种事年年有月月有,不过这次一下丢了七个显的多了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皇爷正在批折子,心情好像不太好,咱猜着应该是为那年例烦恼,你跟公主殿下进去后说话悠着点……” 陈默微微点头,又问:“昨夜义父回府来么?”见陈友摇头,暗暗放心,心说倒是免去了一番解释的麻烦。 说话间已到东暖阁门口。陈友提高声音通禀:“皇爷,永宁公主殿下和陈默陈公公来了,叫进么?” 等了一下,便听里边传来朱翊钧的声音:“叫进吧!” 陈默见彩玉身子一僵。不顾陈友就在旁边,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当先迈步,昂然进了暖阁。 “臣妹永宁,参见皇帝陛下。请皇兄责罚!” 彩玉抢先跪在金砖之上,陈默忙也跪倒:“奴才死罪,请万岁爷责罚!” 朱翊钧盘膝端坐在炕桌前,手握朱笔写着什么,没说话,也没抬头,暖阁内死一般的寂静。 彩玉脸色煞白,陈默心中腹诽:“又来这一套,就算老子骗了你,到底还为你妹妹报了仇呢。也就吓唬吓唬吧,不信你还能拿咱咋地!” 想虽如此想,样子还是要做的,以头伏地,做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 平日里不是自称“内臣”就是自称“咱”,有了错就自称“奴才”,滑头!朱翊钧暗骂一句,将毛笔放到白玉笔架上放好,端着脸淡淡开口:“一个是朕的皇妹,一个是朕最信任的人。居然一起来请罪,真是难得……说说吧,尔等罪在何处啊?” “臣妹不该私自出京!” “奴才不该骗万岁!” 彩玉跟陈默同时说道,倒像抢着说话似的。 “这不是都知道嘛!”朱翊钧活动了一下发硬的脖子。又侧过身子伸了伸腿,突然重重的一拍炕桌,“啪”的脆响声中,笔架笔筒,茶壶茶盏震的叮当作响,声音也猛然拔高了八度。愤怒的说道: “知道有罪还偏要去做,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明知故犯!朱尧瑛,你是什么身份?你是我大明堂堂的永宁长公主,竟然偷偷的跑出公主府,传出去,让底下人怎么说?就算你受了苦,受了委屈,为什么不告诉朕?为什么不告诉母后?在你心里,还有朕,还有母后吗?” “冯保那么欺负咱,你跟母后不照样放过他了么?告诉你有用吗?”彩玉心里一直有怨气,此刻闻言,忍不住心头嘀咕,低着脑袋不以为然。 朱翊钧并不知道彩玉心里想什么,说完了她又望向陈默,继续大声训斥:“还有你,明知道永宁公主的真实身份,竟然还大费周章的将朕骗出去,要弄个眼见为实。她是谁?她是朕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朕只是被蒙在鼓里,真要知道了,能眼睁睁的看着?你把朕当成什么人了?” 这话有些诛心的味道了,陈默隐隐有些愧疚,低头不语,不知道如何解释。 朱翊钧也不说话,暖阁内重又安静了下来。暖阁外陈友听的暗暗心惊,不禁埋怨:“陈默啊陈默,你小子胆子越来越大了,就没个消停时候……昨晚皇爷回来那么晚,说什么跟你喝酒谈天来着,闹半天是被你骗出去的,听这意思,定然是出了皇城的,这要传出去……”他不敢往下想了,扫视左右垂首肃立的众都人,阴声吩咐:“今日这些话,若有一个字传扬出去,你每一个也别想活,知道么?” 见他阴着脸杀气腾腾,众都人噤若寒蝉,点头不迭,一发全都跪了下去。 陈矩陈友过乾清宫当差也有些日子了,经营之下,如今得以御前伺候的,都是心腹,他如此说也不过是有备无患而已,见状满意的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留神听暖阁内的动静。 其实朱翊钧今日之所以如此发作,怒气只占一小部分,绝大部分原因不过是希望藉此敲打敲打彩玉跟陈默,两人一般的胆大包天,若是任其发展而不做声,他还真怕有一日二人会犯下不可收拾的大错。 如今见二人伏地不语,一副老实认错的模样,沉默片刻,开口说道:“行了,都起来吧!”语调已是低了下来。 “臣妹有错,不敢起!” “奴才有罪,不敢起!” 彩玉跟陈默同时说道,默契的如同事先排练过一般。 朱翊钧一笑说道:“难怪你昨日说陈默是你的朋友了,说话都一个语气……别说,有些地方你俩还真有点像,一样的胆大包天,一样的倔强。”说着话挪到炕沿儿,陈默见状连忙拿过靴子给他穿上。 起身下炕,朱翊钧走到彩玉面前,亲自将其搀了起来,目不转睛的望着她,良久,突然说道:“皇妹,让你受苦了,那么多的委屈,竟然还要一个外人来替你报仇,朕这个做哥哥的,对不住你!”说着话竟然深深的鞠了个躬。 他这话说的动情,让彩玉感觉一下回到了多年前,他还未曾登基的时候,眼圈猛的一红,对他的怨气消散的干干净净,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皇兄!”伏到炕桌上呜呜哭了起来。 朱翊钧百感交集,抬手想拍拍她的肩膀,手臂伸出,悬在半空,到底顾忌男女有别,拿了回来,瞪陈默一眼:“没见永宁哭的这么伤心么?还不哄哄?” 注:由于明朝中后期军屯以及开中之法的破坏,军队无法实现自给,政府开始每年向各边拨给一定的银两,做为补助,称为年例银。至于军屯以及开中,后文会涉及,此处不多解释。 ☆、第一百零一章 马屁不穿 朱翊钧的话让陈默有点尴尬——男女之间就这样,一旦突破了最后那一层,除非是合法的夫妻关系,否则无论再能装,外人面前,尤其是熟悉的人面前,总是有些别扭的。 不然的话,反正陈默是“太监”,彩玉大可以靠在他肩膀上哭,又何必舍近求远趴炕桌? 见陈默愣着没动,朱翊钧不禁又道:“看什么看,安慰人不会么?拍拍肩膀不会么?你一个宦官怕什么?”语气已经有些不悦起来。 彩玉身子一紧,陈默也回过神来,摸了摸鼻子,苦着脸说道:“奴才不是怕冒犯了公主殿下么?”靠过去轻拍彩玉的后背,心道好险,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 感受着陈默的大手轻轻拍打在后背,彩玉暗暗自责:“一时失态,险些害了陈默。”忙收摄情绪,渐渐止住了哭,直起身冲朱翊钧一笑:“臣妹没事了,适才不过是想起了小时候,自从你当皇帝以后,可是好多年没这么对臣妹说过话了……陈默,也谢谢你!” 陈默连忙收回手,垂首说道:“殿下客气,内臣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望着彩玉破涕为笑,尤挂泪痕的样子,朱翊钧感慨万千,悠然叹了口气,说道:“全怪朕,国事再忙,也不该疏忽了自己的亲妹妹,如今倒好,你才下嫁多久,竟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若非陈默,朕竟然一直还瞒在鼓里……陈默,昨晚之事,你处理的不错,功过相抵,朕就不追究你骗朕的过错了……” “那礼仪房掌司?”忙活了半天,虽然是为了自己的女人,不过有要好处的机会,陈默还是不愿意放过——那职位不高不低,却是司礼监下属的要缺,真要到手。便算在司礼监挂了号,日后发展,省却了许多的麻烦。 “脸皮可真厚!”朱翊钧失笑,说道:“也罢。念在你替永宁出气的份上,那礼仪房掌司便赏你了。” “陛下隆恩如山,奴才没齿难忘,必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陈默磕头谢恩。心中却为自己这话肉麻不已。 “起来吧!”这样的话朱翊钧听的耳朵快磨茧子,并无多大感觉,叹息一声说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用不着,只盼你别学那些混账们欺哄朕,朕就满足了。” 陈默见朱翊钧说话的时候望着彩玉,心知他说这话并不针对昨夜之事,眼睛一转,已有所悟,说道:“万岁您用不着感慨,自来官官相护。欺上瞒下,便内廷也无法例外。这里没外人,奴才说句诛心的,昨日奴才是骗了您,不是不相信您,实在是想用事实告诉您,这满朝上下,内廷外廷,大多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比如那花氏。您自己都说平日里是个不错的人,若非亲眼所见,您会相信她竟然那般猪狗不如么?再比如冯保,比如孙秀。若不东窗事发,您敢想他们会背叛您?” “你呢,有朝一日,你会背叛朕么?”陈默的话让朱翊钧十分感慨,忍不住开口问道。 陈默却没马上回答,而是迟疑了一会儿。方才缓缓说道:“万岁胸怀天下,志在苍生,内臣只愿跟随左右,立一番青史留名的伟业,自然不会背叛您!” 这番话通篇都是恭维之词,朱翊钧却敏锐的从中品味到了异样的意思,面色一沉:“你的意思,朕若是个昏君,便要背叛朕么?” “您若是昏君,当初冯保意图逼宫谋反,奴才就不会选择中立,而是要站在他那一边了。” “大胆!”彩玉被陈默直言不讳的话惊的花容失色,素手猛拍炕桌,人已站了起来。 陈默也知道自己那话太过惊世骇俗,说完便跪了下去,闷头不语,却一点都不后悔。 朱翊钧面无表情,摆手示意:“永宁,你坐下,这小子一贯大胆,既然敢如此说,定有下文……说吧,你说这话,倒让朕忆起那次你替冯保说情时的情景,看样子,又是憋了许久,如鲠在喉了,说来听听!” “说就说!”陈默也想试探试探朱翊钧的底线究竟在哪里,直起身挺胸说道:“当初内臣入宫,是因家乡大灾,实在活不下去,不然的话,家父也不会连断子绝孙都顾不上,狠心将内臣阉了送进宫。其实刚进宫那几年,除了饿不死,比在老家也强不了多少,内臣也是吃尽了苦头的,曾经无数次萌生过逃出宫的念头……”这是大实话,起码穿越之后,他无数次这么想过。 “后来被义父看中,简拔进高府司房,日子才好过了些。那个时候义父还不是内臣的义父,不过,从他的口中,内臣听到了许多关于万岁爷的夸赞,说万岁爷您天资聪慧,心地慈悲,小小年纪就知关心苍生百姓,是古往今来少有的少年天子……从那个时候起,内臣就梦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出人头地,追随在您的左右,让天下的老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 说到此处,他停顿了一下,见朱翊钧跟彩玉都细细的听着,并无不耐之色,不禁大受鼓舞,继续说道:“天可怜见,许是内臣积了八辈子德,竟然在护城河有幸认识了万岁,再往后,万岁救内臣于水火,提拔内臣做贴身宦官,做东厂司房,做昭陵掌印。让内臣得以亲眼见到万岁您雷厉风行诛杀贪官墨吏,力排众议发兵征讨辽东……良禽择木而栖,忠臣择主而事。陛下是明君,是要中兴大明,创万世不灭基业的伟大帝王,于公于私,内臣都无背叛的理由。” 说到此处,彩玉提着的心已经放了下来,妙目望着陈默,满脸的赞许。 这一番马屁拍的确实比较高明,摆事实,讲道理,听完之后,让朱翊钧产生一种感觉:“哦,原来在你小子心目中,朕竟然如此伟大啊?”联系陈默前边说的那些艰辛,非但不反感,反而十分认同:是啊,好好一个大男人,若非日子过不下去,谁愿意阉了进宫伺候人呢?自打登基之初,朕便立志做一个太祖成祖那样的好皇帝,这心思知道的人不多,你小子倒是看的明白,而且怀的还是跟朕同样的心思,难怪当初一见你朕就觉得亲切了! 不禁拍了拍陈默的肩膀:“你有此心,说明朕没有看错你。起来吧,你放心,朕不会给你背叛的机会,朕也希望,你能记住今日说过的话,不要让朕失望。” 哪个皇帝自己愿意当昏君呢? 陈默暗吁一口长气,伏地叩头:“万岁万岁万万岁!内臣代表天下苍生,给陛下叩头了!” “嗯!”朱翊钧略怔一下,十分受用,亲手将陈默搀了起来,忽的想起一事:“不说这些了,等会儿朕得带你去一趟慈宁宫谢罪……永宁,你也一道去!” ☆、第一百零二章 慈宁宫之主 穿越好几个月了,这是陈默第一次来慈宁宫。 仁圣贞懿康静皇太后陈氏,明穆宗继妻,通州人,锦衣卫副千户固安伯陈景行之女。嘉靖三十七年被选为尚未继位的裕王为继妃,裕王登基之后被册封为皇后。朱翊钧对她很孝顺,登基之后,上尊号为仁圣皇太后。 陈太后的年龄要比李太后大,保养的却很不错,虽无李太后那般风情万种,引人遐思,却也风韵犹存,雍容华贵间,举手投足,散发出一股成熟女人特有的魅力。 尤其那双眼睛,不大,却水汪汪的,瞳孔又黑又亮,如同两汪深潭,很容易让人陷入进去,无法自拔——假如有人敢如陈默这般盯着她看的话。 “起来吧皇帝,你可有两天没来见哀家了,国事虽然紧要,可也别太过操劳才是……”陈氏笑吟吟的示意朱翊钧起身,转而望向彩玉,面色已然沉了下来:“永宁,哀家刚刚才听说,你身为我大明的公主,未经任何人的允许,竟然偷偷跑出去了近两个月,这还不算,刚刚回来,便杀了你公主府的管事,你不来哀家也要找你,倒要问问,在你心里头,可还有礼法规矩么?嗯?” 最后一声冷哼发出,众人只感觉四周的温度一下降了下来。 陈默偷眼打量陈太后旁边垂首肃立的韩荣发,恰见其嘴角冷笑一闪而逝,不由皱了皱眉,心说:“小报告打的倒是挺快,幸亏老子感动了朱翊钧,亲自跟咱们过来,不然看陈太后这意思,还真没个折辩的机会。” 转脸偷瞧彩玉,见其面色涨红,胸铺起伏,显然气的不轻,不禁暗暗心疼。心中发狠:“姓韩的果然睚眦必报,厚着脸皮颠倒黑白,今日有朱翊钧还无妨,日后倒是个麻烦。得着机会,必须得把他除了……陈太后也是,任人唯亲,不辨是非,看她媚眼含春那样子。怕是非得在床上将其征服了,才能为我所用。” 昨晚他大展神威,将彩玉收拾的服服帖帖,对自己的本钱充满了自信,现在看陈太后欺负彩玉,不禁生出了报复的念头。 “母后误会永宁了,”朱翊钧眼见彩玉惧怕陈太后,连忙将昨夜发生之事,并自己事后所了解到的平日花氏欺压彩玉的事一并讲了一遍,末了说道:“朕还了解到。这样的情况并非永宁一人,寿阳公主,瑞安公主,延庆公主各府都有类似挟恩欺主的行为发生,寿阳公主府管事更是明码标价,寿阳每次要见驸马都尉侯拱辰,必先上供纹银一千两。自从万历九年下嫁至今,寿阳公主居然只见过驸马都尉十七次,平均起来,还不到一个月一次……” “什么?居然还有这种事情?”陈太后如盖的眼帘飞快眨动。打断朱翊钧,不可思议的说道:“怎么哀家从未听说过呢?” “何止母后不相信,便是朕,若非亲眼见到花氏那咄咄逼人恬不知耻的模样。朕也不敢相信……这样的事,皇妹每自然羞于出口,各府管事又惯会做戏,当着咱每的面,自然是百般逢迎,转过头来。便拿廉耻妇德逼迫公主。” 朱翊钧说着冷冷扫了韩荣发一眼,怒冲冲继续说道:“公主见驸马,此乃人伦之礼,便是圣人也不说什么。那些下贱坯子,为一己私利,竟然以此要挟,真以为我大明皇族是好欺负的么?不瞒母后,此事涉及皇家颜面,朕已下令东厂彻查,罪大恶极者杖毙,其余该打的打,该罚的罚,该革的革,所图私利,必须全额追返各府公主。” “皇帝做的不错,那些人真要如此可恶,绝对不能手软。”陈太后说道,忽听旁边一声轻咳,面色略变,语气猛的一转,又道:“不过,此事毕竟涉及皇家颜面,哀家想着,最好不要大张旗鼓,该是谁的错谁领,不要诛连。” “是!”朱翊钧皱了皱眉,躬身说道:“还是母后虑的是!” “行了,不说这些,陈友呢?平日每次过来不是都他跟着么,这一位瞧着面生……”陈太后淡淡望向陈默,状似随意的问道。 “他就是陈默!”朱翊钧说道。 陈太后娥眉一挑:“哦?早就听妹妹没口子夸你,皇帝也常挂嘴边,今日一见,果然一表人才!”陈默浓眉大眼,英气勃勃,一进来她便留意到了,隐隐猜出了他的身份,如今听朱翊钧亲口承认,心头却不禁有些为难。 “娘娘过誉了!”陈默不卑不亢的说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内臣如此长相,可非内臣的功劳。”言下之意,学历手段才是自己的本事。 “说的好!”陈太后微微皱了皱眉。 “可说是呢,”韩荣发笑眯眯上前一步:“陈公公少年英才,难得办事有章法,手段高明,花氏那人平日里瞧着不错,私底下那些腌臜事儿竟然能瞒住咱家这么多年,若非陈公公,咱家还一心以为她忠心皇室,心里还替她叫屈,不成想她居然……咱家真得好好谢谢陈公公,还有公主殿下,老奴对不住您了!”说着跪到彩玉面前,砰砰磕了几个响头。 “不知者不罪,韩公公快快请起!”彩玉慌忙将韩荣发搀起来,心里却有些不以为然。 “韩公公折煞晚辈了,晚辈越俎代庖,您跟花氏的关系,原该事先知会您一声的,您非但不见怪,反而……高风亮节,晚辈佩服!”陈默装出一副诚惶诚恐又敬服不已的样子,心说:“你会见风使舵,老子自然也会顺水推舟,反正这梁子也是结下了,就算你不来找老子,老子迟早有一日也是要找你的。” 朱翊钧本来恨韩荣发颠倒黑白,背后告状,如今见其主动认错,又有前边陈太后“不要诛连”的隐隐求情,便也不为已甚,将那恨意轻轻揭了过去。 “好了好了,你俩一个是母后最信任的,一个是朕最信任的,同在内廷为臣,事情过去就算了,所谓不打不相识,日后互帮互助,用心办差就是……母后,时间不早了,朕先告退,改日再过来请安。” “去吧,你事儿多,不时过来看看,哀家就知足。永宁,花氏的事儿让你受了委屈,前番私自出京的罪哀家就不追究了,不过,日后可不许再瞎跑,知道么?” 永宁连连点头答应,瞥陈默一眼,暗暗寻思:“不跑不成啊,他这么优秀,咱可得看紧他点儿,不然他食髓知味,回了昭陵,指不定哪天就又偷着把王嫂给吃了。” 三人一同告退,刚走到门口,便听身后陈太后说道:“陈默,你留一下,哀家有事问你!” 陈默暗惊,分别给朱翊钧和彩玉各递了个眼神,转身回来,跪倒在地:“不知娘娘要问何事?” ☆、第一百零三章 慈宁宫之主 目送朱翊钧与彩玉出门,陈太后收回视线,笑吟吟望着陈默:“韩荣,你先退下,哀家问陈默点私事。” 这称呼是她的专属,只有她才这么称呼韩荣发。 韩荣发略怔一下,冲陈默拱手一笑,昂首出了门。旁边侍奉的宫娥知机,忙也蹑手蹑脚的退了出去,一时间,暖阁内只剩陈默与陈太后两人。 角落里燃着的不知是什么香,淡淡的,若有若无,二人之间距离不足三尺,一个风韵犹存,一个少年英姿,空气中都弥漫着一股子暧昧的味道。 “站起身来!”陈太后突然冷下来的语气却一下子将陈默从旖旎的气氛中惊醒,略有些茫然的站起身,望向陈太后,暗暗寻思:“应该说‘起来吧’,或者‘平身’才对啊,这‘站起身来’,是什么意思?” 还不等他想明白,陈太后突然也从椅子上起身,靠近他,猛的探手向他下体摸去。 他大吃一惊,匆忙后退:“娘娘,您这是……?”脑子一团乱麻,实在有些搞不清状况。 陈默反应太快,陈太后什么也没摸到,面上却无失望之色,冰山解冻般嫣然一笑,唇角上翘,勾勒出一个诱人的弧度,略嫌顽皮的说道:“躲这么快,哀家果然没猜错,你绝对已经上过了妹妹的凤床……亏她这些年还总笑话哀家耐不住寂寞,如今太岳病逝,她这不也有耐不住寂寞的一天嘛!” 陈太后的话石破天惊,陈默心头巨震:“李太后还真跟张居正有事儿啊?也是,当初万历年幼,太岳公身为首辅帝师,出入方便,一个闺中空虚,一个正当壮年,一个风华绝代,一个成熟俊逸,不出事才怪。他们瞒的过别人。却无法瞒过同为太后之尊的陈氏。就像陈太后自己说的,她自然也是有上床太监的,就是那韩荣发,同样也无法瞒过李太后。听她说话的口气。当初怕是也很喜欢张居正吧,不过没有争过李太后罢了。那张居正能让两宫太后同时倾心,真是男人中的男人!”追慕先贤,一时间心驰神往,又想居正已逝。不能一睹真容,不禁感慨万千,惋惜不已。 陈太后见陈默不说话,还以为蒙对了,不禁又道:“还是妹妹比哀家有福气,有儿子继承皇位,有太岳倾心辅佐,如今,又有你这个俊巧的小太监……” 语气中的酸意丝毫不加掩饰,然后忽的又黛眉轻皱:“不对。她怎么舍得让你去昭陵呢?”水汪汪的眼睛连续眨了几眨,恍然大悟般说道:“是了,瞧皇帝的样子也挺稀罕你,常在宫中,总免不了走漏风声。再说你如今的岁数也太小,那惜薪司掌印就没做稳当,如今先送去昭陵,待上个一年两年,不显山不露水的就又把品级给提起来了……难怪前几天跟哀家提起清明节去天寿山谒陵时眉飞色舞的,闹半天……” 说着娇声笑了起来。花枝乱颤一般,宽大的翟衣也无法掩盖胸口的高0耸,上下微微颤动,晃的陈默一阵心慌。 陈太后却犹未所觉一般。瞧着陈默略略泛红的脸蛋儿,身子往前一靠,吓的陈默一退,再靠,陈默再退,再靠时。见陈默人已到了梳妆台旁,退无可退,不禁加快了速度,一下靠了上去,却不动手搂抱,而是反手背到身后,只以高0耸轻蹭陈默胸膛,充满诱0惑的低声问道: “小家伙,哀家比慈圣娘娘又如何?”心中暗想:“凭什么好东西都是你得了去?哀家除了无后,又有哪点差了你了?”这么一想,忽觉小腹生火,下体汩汩流出许多热乎乎的东西,空荡荡的,忍不住收臀向前0顶0去。 这样的诱0惑让陈默满头大汗,身体早已有了反应,不过,他却并未被冲昏头脑,反而十分清明,倏地横移,任陈太后顶了个空,跪倒在地:“娘娘雍容华贵,仪态万千,是男人都要心动。不过内臣身份低微,有韩公公专美于前,不敢夺人之美,还望娘娘体恤。” 他已经看明白了,虽然话语间陈太后表示与李太后亲如姐妹,实则十分嫉妒李太后,如今挑0逗自己,欲0望的的成分少些,多数不过是赌气,自己真要相就,非但让她看轻了李太后,便是自己,也未必能够让她记到心里。再说还有个韩荣发,多年的情分,怕不是自己短短时间就能取而代之的。倒不如来个欲擒故纵。 他了解人的心理,越是得不到的越是在乎,得到的过程越艰辛得到后才越重视。 今日机缘巧合,或许可得一时欢娱,不过,那并非他想要的。 是的,陈太后成功的激发了他征服的欲0望,正因如此,他不但要在身体上征服对方,还希望连她的灵魂也一起征服。这种感觉不同于对思琪以及彩玉的感觉,有对其独守后宫的怜悯,有对突破0禁0忌产生的快感,更有对韩荣发的报复,唯独没有爱情。 “韩荣?”陈太后听到“韩公公”三字之后,突然从迷乱中清醒过来,自问一句:“哀家这是怎么了?这么多年,韩荣一直对哀家不错,近年来更是得了秘方,那话事儿长了不少,怎么今日一见这陈默就有点控制不住了呢?” 暗暗自责不已,为隐尴尬,微微一笑:“小家伙倒也聪明,猜到了韩荣与哀家的关系。哀家不过试试你罢了,看来你对妹妹不是那么忠心哦,小心哀家告诉她去……” “娘娘万万不可,内臣跟李老娘娘是青白的,这话要是传出去,不用李老娘娘动手,内臣自己都得找跟绳子了断。”陈默虽知解释半天对方也不相信,仍旧解释了一句。 陈太后果然笑的暧昧,点头说道:“行行行,哀家不过跟你开个玩笑,瞧把你吓的。”说着一顿,施施然坐回椅子,笑意敛去,淡淡说道:“本来你杀了韩荣的弟媳,哀家是一定要找你算账的,不过你既然跟妹妹……哀家就不追究了。” “多谢娘娘!”陈默想不到竟然得了陈太后这么个承诺,倒是意外之喜,真心实意的道谢。 陈太后摆手制止陈默行礼,说道:“不过,前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若再有下次,你可别怪哀家不教而诛,不顾慈庆宫的面子。” ☆、第一百零四章 迟来的复仇 朱翊钧夜逛青楼的事情到底还是传了出去,在那些深受封建礼法影响,尽皆以卫道士自居的文官集团中,此举自然引起了轩然大波,一时间进谏的奏折如同雪片一般堆满了朱翊钧的案头。 奏折当中或直言不讳,或曲线某国,大概意思无非就是一个:皇帝身为国家最高领导者,民心所向,肩负着教化四方的重责。勾栏者腌臜之地,微服夜逛,鱼龙白服,既违反君子不立危墙之先贤教诲,又有伤风华,实乃大错,希望朱翊钧就此事给天下一个说法。 这是对待朱翊钧,文臣们顾及他是天子,言辞间还多有婉转回护之意,对于此事的始作俑者陈默,他们可就不那么客气了,“佞臣,小人,奸邪”等词纷纷往他头上招呼,指责他引诱天子,曲意奉承,“实李辅国鱼朝恩之流也,当早除之,以绝后患,以肃宫闱……” 朱翊钧心中不以为然,一边严令彻查是谁泄露的风声,一边装聋作哑,对那些奏折留中不发,来个以不变应万变。 这下可惹恼了那些文官,在有心人的推动下,一个个如丧考妣,更有御史江东之李值赵楷之流,直接闹到了内阁,逼着一直沉默不语的辅臣们就此事表态。 这一下那些阁臣们再也不能沉默了,联名上书,请求皇上严惩陈默,给天下一个交代——内阁是皇帝与文官集团沟通的枢纽,虽无相职,实行相权,肩负着调理阴阳的重任,不可能在此刻群官愤慨的时候还指责朱翊钧,只能将矛头转向陈默。皇帝是天子,是不会犯错的,既然如此,他所犯的错误,自然要由别人承担。 联名奏疏被交到了申时行的手里。张四维语重心长的说道:“长洲。本官知道其实你一直挺欣赏陈默,观其言行,倒也颇有担当。不过,正因如此。才更可怕——他刚十八岁就当上了掌印,立功颇多,简在帝心,以前咱每冷眼旁观,不过念在其有微功于社稷。可近日发生之事,令人齿冷啊,若是任其发展,岂不是冯保第二?如今下头群情激奋,你曾是帝师,对今上颇有影响,此去见驾,责任颇重,本官先替大伙儿谢谢你了!” 说着竟然深深的鞠了一躬,若非眼角那抹阴寒一闪而逝。还真是一副盛意拳拳诚恳至极的模样。 此举申时行早有意料,早在李值江东之赵楷等人过内阁后,张四维勃然大怒,慨然应命之时,他便知道这递奏疏的重任必定会交到他的头上,苦笑一声点点头:“阁老有命,下官怎敢不从,不过,今上那脾气你不是不知道,下官还真不敢保证能够说服他……” 张四维叹了口气。拍拍申时行的肩膀:“我辈身在中枢,但求尽力为之,问心无愧而已,去吧。本官等你的好消息。” 申时行进宫的时候,陈默正在准备行程。本来他仍旧要独自回昭陵的,不过这两日弹劾他的折子太多,加之上次的教训,朱翊钧怕他路上再出事,便将月仙楼有功的霍东派给了他。一为护送,二者,将原本的守陵千户替换回来。 陈默知道这是朱翊钧对他的补偿,虽然心中不满,却也聊胜于无——比起拥有自己的班底,他还是更愿意看到张鲸与阴尚德吃瘪,可这两天朱翊钧一个字儿不提,就连那日刺杀他的于鹏飞都活的好模拉样,他便知道,这次回京告状又成了隔靴搔痒。 这实在是件很难让人开心的事情,加之这两日文官闹的欢实,他怕李太后责罚,不敢去慈庆宫,索性跟朱翊钧辞行,要回昭陵避一避风头。 一切准备就绪,正要出府的时候,陈矩脸色铁青的从外边进来,进门就道:“坏了,咱每小瞧张鲸跟外廷那些文官了,他每居然鼓动着内阁辅臣每联名上折子参劾你,适才申长洲亲自进宫递折子,瞧皇爷那样子,好像也快招架不住了,你赶紧走,不在京中抛头露面,那些文官们许就消停些。今日晚些时候,咱家再亲自跑一趟张府,念在多年的情分上,求他务必从中转圜……” 陈默知道张四维对陈矩有救命之恩,私底下一直交情不错。不过,他更知道张鲸当初之所以敢于挑战冯保,最大的依仗也是张四维及其下属的文官阵营。 张四维是张居正一手提拔起来的人没错,可张居正根本就没看透张四维与前首辅高拱的关系。 张居正犯了一个错误,一个他的老师徐阶曾经犯过的错误。他二人全都片面的认为,提拔一个人入阁,是巨大无比的恩情,足以让人感恩戴德,效忠终身。 可惜他们谁都没有事先考虑一下人心的复杂,或者说,他们都过于的相信自己了。 张四维入阁之前五年的一天,内阁大臣殷士儋大闹内阁,要和首辅高拱单挑,张居正劝架,也挨了骂。就在那场闹剧之中,张居正坚定了除掉高拱的决心。但与此同时,他也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老实人殷士儋为什么要选择那一天发作? 事实其实很简单,因为就在前一天,殷士儋得到了确切的消息,高拱要赶他出阁,换另外一个人入阁,实在忍无可忍,这才鱼死网破,雄起了一回。 而那个高拱准备顶替殷士儋入阁的人,便是张四维。 对于迟到五年的入阁推荐,要让张四维表达感激,实在是难为了他。事实上,他与高拱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他是时任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外甥,是当时吏部尚书杨傅的亲家,是高拱一手提拔起来的人,之所以选择隐忍,不过是当时的他还不足以撼动张居正的地位,只能用温顺听话博取上位的机会,以待时机,为高拱报仇。(注) 动冯保是张四维复仇的第一步,本来已经接近成功,可惜由于陈默的参与而未经全功。从那个时候,他便已经恨上了陈默,可惜陈默所做之事无可指摘,一直也寻不到机会而已。 现在机会来了,他自然要抓住,将陈默杀之而后快,以解心头之恨了。 这还是这两天陈默闲来无事分析时政时恍然想明白的问题,然后一直琢磨不透的朱翊钧回护张鲸的问题也迎刃而解——内有多年侍奉之情,外有内阁首辅美言,便有差错,在朱翊钧心里也会自动化小,终至与无。 但他从未真正信任过陈矩,这样的内情自然是不会告诉陈矩的,现在闻听陈矩要去向张四维求情,不禁一笑:“义父为孩儿不惜屈尊降贵舍出脸面,孩儿感激不尽,不过,其实用不着这么麻烦,只需孩儿暂避,即使万岁爷招架不住,不过小惩,伤不到孩儿筋骨,不出两个月,此事必定平息。” “你怎么敢肯定?”陈矩素知陈默虽年少,但目光深远,可见他如此肯定,仍旧十分怀疑。 ☆、第一百零五章 意外很意外 再过两个多月,张四维就该回乡丁忧,再无回京的机会,申时行接任首辅,到时候他底下那帮人群龙无首,忙着拜码头转门庭,谁还会有那闲工夫寻趁老子啊? 陈默心中暗道,却不可能将这事告诉陈矩,一笑说道:“义父且恕孩儿卖个关子,到时候您就知道孩儿此言绝非无的放矢了。” 陈矩顾及身份不好追问,心中却猫爪一般,恨不得掰开陈默的脑袋,看看他脑子里究竟想的些什么。 外边等待的霍东一直不见陈默出门,进来催促,见陈矩也在,连忙恭敬行礼,心中寻思,搁几个月前,谁敢想能跟乾清宫管事牌子如此近的打招呼啊,多亏了陈默,那守陵千户虽然不如锦衣卫百户来的风光,可难得那“实授”二字,比那“试领”的锦衣卫百户强的可不是一点半点(注)。这才几天啊,以后只要跟定了他,还愁前途? 陈矩知道霍东是陈默的亲信,虽知其品级不高,仍旧不端架子,和蔼的示意他起身,说道:“霍千户来催你了,出发吧……对了,这次带上王海吧,他求过咱家好几次了,前两天更是托你大哥来求情。咱家知道你俩之间曾有矛盾,不过,不看僧面看佛面,看在你大哥的份上,怎么也是一家人,就算了吧,成么?” 陈默如今这身份地位,根本就不将王海放在心上,闻言一笑说道:“都过去的事了,义父不说孩儿都快忘了……他既然愿意跟着,就让他跟着吧!” 正说着话,王海推门进来,先给众人见礼,这才挤眉弄眼对陈默说道:“五爷,慈庆宫的春桃来找您,孩儿让她进来她不进,如今在后门护城河那边等着,让孩儿进来通禀……” “哦?”陈默忍不住想起第一次离京时春桃相送的情景。柔情顿起。 陈矩眯眼一笑:“傻站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别让人家姑娘等急了!” 陈默见众人笑的暧昧,不禁脸上发烫,告一声罪。匆匆出门去寻春桃。 今年春来的早,春暖花开,杨柳吐新,春桃身穿一身粉红色的袄裙靠在护城河旁边的栏杆上发呆,远远望去。便如一朵刚刚盛开的桃花一般。 陈默悄悄的走到她的身后,见其没有动静,回望左右无人,童心忽起,伸手捂住了她的眼睛,粗着嗓子说道:“小妹妹,猜猜咱是谁?” 春桃其实早就听到了陈默的动静,冷不防被其伸手盖住眼睛,先惊后喜,芳心突突直跳。感觉热乎乎的气息喷在脖子上,颤粟之余,一阵酥麻,忍不住咯咯娇笑起来:“装神弄鬼,化成灰奴家也认的出你!” “不许咋呼,说出咱的名字才作数!”陈默继续逗弄。 “陈默陈少言,这下行了吧?”春桃俏声说道,边说边快速伸手搬开陈默暖暖的大手,转身望去,见陈默翘着嘴角瞧着自己。炙热的气息直扑而来,顿觉脸颊火烫,倏地退后一步,板脸说道:“不许瞎闹。说正经事儿……” 说着从栏杆上解下一个蓝布皮儿包袱递给陈默:“这是这两天琪儿姐姐赶着给你做的夹袍,天气暖和了,该换春装了。姐姐逼着奴家不许告诉你实情,要奴家说是自己做给你的,奴家可不能居功,必须得给你说清楚……” “咱就知道琪儿心里还是有咱的……”陈默喜滋滋接过包袱。春桃面色不禁一暗,自怨自艾一番,想起素日思琪对她的好,很快又释然,俏然说道:“那是自然,你走那些日子,姐姐总念叨你呢……” “那她为啥老不见咱?考验这么久,也应该够了吧?” “奴家也不清楚!”春桃摇了摇螓首,说道:“总之你别灰心就是……天下没不散的宴席,时间不早了,奴家该回去了,印公路上走慢点。” 望着春桃敛身蹲福后转身离开,陈默忽然发觉她比初见时成熟了不少。突然冷淡下来的态度令他心中怪怪的,忍不住提高声音说道:“清明节万岁爷去天寿山谒陵,你可一定要来啊!” 便见已经走出一截儿的春桃身子一僵,隐隐像是哼了一声,可惜暖风吹拂,陈默根本就不敢肯定。 这次回昭陵不比上次,前有锦衣卫开路,后有马队随行,陈默独坐马车,一行人浩浩荡荡,威风赫赫,路上行人纷纷避让。 出北安门时马车停了下来,陈默从沉思中被惊醒,尚未来的及开口探问,便听外边有个女人粗着嗓子问道:“车里那位老爷,小人欲往天寿山方向,路途遥远,不知可否行个方便,搭小人一程?”不禁又惊又喜,噌的起身掀开帘子:“彩玉,怎么是你?” “怎么?不欢迎么?”彩玉一袭月白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笑吟吟站在马车旁边,微风掀起她的袍子下摆,飘飘然,绰约如仙子一般。 负责驾车的霍东笑的有些暧昧,陈默狠狠瞪他一眼,忙吐舌头别过脑袋。 “上来吧!”陈默这才伸手将彩玉拽上马车,坐下一把抱到怀里,板脸问道:“不是两宫太后把你禁足了么?你咋又偷跑出来了?” “你猜?”彩玉抿嘴儿微笑,脱去以前冷淡的外衣,显得十分俏皮可爱。 陈默懒得猜,脸色再板:“不猜,赶紧说,不说打屁股!”说着手便不老实起来,很快就搞的双方浑身发热,喘息不已,若非顾忌外边的霍东以及众锦衣卫,当真就要来场野0战了。 “好了好了,别闹了,说正事儿!” “嗯?”陈默没抬头,含糊不清的问道。 “别闹,”彩玉一声轻哼,俏脸布满红云,用力推开陈默嗔道:“跟你说正经的呢……人家可是听说了,今天外廷闹的更凶,吵着要杀你‘肃清宫闱’呢,还要去逼内阁表态……” “内阁已经联名上奏万岁爷了!”陈默也收摄心思,坐正身子,眯眼冷笑:“放心吧,现在那些外廷闹的人不过都是张四维和张鲸他每所指示,不足为虑,奈何不了咱的,咱只担心两件事……” “哪两件?”彩玉打断陈默问道,同时,十分奇怪陈默为何一副瞧不起张四维的样子。张鲸罢了,反正冲突不是一次两次了,张四维不同,他不知道那是内阁首辅么?别说他一个小小的昭陵掌印,便是自己这堂堂公主见了,也得恭恭敬敬行个礼,他那信心究竟来自何处? “第一,”陈默伸出一跟手指:“咱每杀了花氏,韩荣发势必不会善罢甘休,那人瞧着面善,应该十分难对付,不知会使出什么卑鄙的手段,这次外廷闹的那么凶,难保他就没有浑水摸鱼。第二嘛……”他突然沉默下来,面上掠过一屡深深的忧虑。 ☆、第一百零六章 该发生的无法阻挡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这一日,祾恩殿东配殿的窗户前,陈默跟冯保并排坐在躺椅上品茗闲话,旁边李天佑坐在一个杌子上不时插科打诨,笑语不断,十分惬意。 “品茗观雨,印公好雅兴!”阎满身披蓑衣在王海的引领下进殿,人未到,声先至。 冯保没动地方,陈默起身相迎,一边吩咐王海搬椅子,一边笑道:“阎大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又有什么案子索然难解啊?” 他回来有二十多天了,阎满起码来了四五次,除了头一次是出于礼节性的拜访以外,剩下的几次,每次最少带来一件命案。没办法,谁让陈默后世看过《福尔摩斯》全集以及六百多集柯南呢,第一次就在阎满无意间提起一件命案时指点了两句,阎满回去照方抓药,果然抓到了真凶,一时间惊为天人。 阎满先恭恭敬敬的给冯保行了礼,这才笑着坐下说道:“看来下官给印公留下的印象不怎么样啊,没事儿就不能看看您每来么?”陈默从不拿架子,接触长了之后,他说话便也放松了下来。 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递过来:“听说前两日印公……这是上好的棒疮药,下官本该早就过来探望,不过最近两天县里出了几件案子……” 朱翊钧到底还是招架不住文官们整日闹腾,下旨:“陈默蛊惑圣聪,罪在不赦,念其有微功于社稷,略施小惩,着廷杖二十,以儆效尤。”派赵振宇领着几名锦衣卫过来执行廷杖,其实不过做个样子,根本就没真打,皮都没破。 文官们虽然不满意,不过。此举起码表示朱翊钧认了错,意义非凡,闹腾了二十多天之后,首次消停了下来。 陈默刻意拉拢阎满。今日过来探望,乃是题中应有之义,不足为奇。 “你看咱家像挨过打的么?”陈默笑问,说着还挪了挪屁股。 李天佑从阎满手里接过纸包,微微一笑。说道:“阎大人毕竟一片好心……其实抛开身份不提,皇爷也是普通人,也有七情六欲,印公不过领着出去开开眼,外廷那帮子人每便小题大做,他每巴不得皇爷整天足不出城才好。皇爷不定怎么恨他每呢,怎么可能真的严惩印公?” 李天佑的话让自幼深受孔孟教诲的阎满有些不以为然,如此议论九五之尊更是让他有点惶恐。只是他好不容易靠上了陈默,不愿意反驳罢了。是以只微笑点头,并不说话。 “昨夜没睡好。咱家有些倦了,你每聊吧,咱家去睡会儿!”冯保打了个哈欠起身,陈默跟阎满连忙起身恭送,直到目送其出了配殿,这才重新落座。 阎满聪明尽自聪明,却不可避免的有些迂腐,陈默深知冯保不太瞧的上阎满,却不能点破,说道:“冯公公毕竟上了年岁。加上年前的打击,精力愈发不济了……不说这些,阎大人此来,恐怕不仅仅只为给咱家送药吧?” “什么事都瞒不过印公。”阎满竖了竖大拇指。他虽不怎么瞧的上宦官,不过对于陈默,却是由衷的佩服。知道李天佑是陈默亲信,是以并不避讳,继续说道:“昨天朝廷出大事儿了,陕西道御史杨四知上奏疏弹劾故太师张居正十四大罪。陛下览疏震怒,下旨批示:‘居正朕虚心委任,宠待甚隆,不思尽忠报国,顾乃怙宠行私,殊负恩眷,念系皇考托付,待朕冲龄,有十年辅佐之功,今以殁,故贷不究,以全始终。却下令锦衣卫将其亲信庞清,冯昕,游七等人拿送南镇抚司严刑审讯。” 他不愧两榜进士出身,将朱翊钧旨意原话一字不差的背了出来,说到最后,面上已满是忧虑之色,探寻的望着陈默,问道:“印公,此事您怎么看?”虽然已经下定决心投靠陈默,他还是忍不住要试探一下陈默关于时政之上的眼光。 阎满的话让李天佑花容失色,陈默脸上却无变化,仍旧挂着淡淡笑容,说道:“阎大人好像还忘了旨意里最后那句:‘仍谕大小臣工,其奉公守法,各修职业,以图自效,不必追言往事’吧?” 说罢见阎满神情一震,并不等他回答,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悠然一叹:“虽然推迟了一个多月,该发生的到底还是要发生啊!” “什么?”阎满李天佑同时问道,心中寻思:听你这意思,早就预料到了?不可能吧? “这事应该早在冯公公被贬为奉御之后就该发生的,你每不知道万岁爷的心思,别看旨意上说‘不必追言往事’,其实杨四知那道奏疏正和他的心思……太岳公完了,没人能够阻拦。” “不会吧?”阎满不可置信的望着陈默,有些看不透他此刻面上那抹笑容背后所隐藏的含义。 “一定会,不信你等着,很快参劾太岳公的折子就会像雪片一般飞往内宫了。”陈默幽幽说道,走到窗口停住,望着窗外淫雨霏霏,心中波涛汹涌。 其实这件事情昨日午时他便知道了。有感于消息传递不通畅的痛苦,这次一回昭陵他便密令霍东寻找会训信鸽的高手,谁知霍东竟然本来就认识一位,无异于瞌睡遇到了枕头,忙令霍东高薪聘请,帮着建立京城到昭陵的通信空中通道。 一来有重金打造,二来那位席晓磊确实本领高强,经过十多天的紧张忙碌,昭陵到京城月仙楼的信鸽通道已然试飞成功,运行至今,竟然一次岔子都没出过。 有了这条秘密通道,加上霍东以往的人脉,以及月仙楼得天独厚的先天条件,京城发生的大事小情,只要他想知道,没有一件能够瞒的过他。 这件事情既出乎他的预料,又在他意料之中。 当初回京路上,他对彩玉所说的那两件所担心的事情,这件事便是其中之一。 冯保的命运被改变,让他一直提着的心有所松懈,以为蝴蝶效应的影响之下,或许张居正死后被清算的命运会得到改变。 可他还是小看了朱翊钧的野心,只拿下冯保还不够,这不,刚过了年一个多月,便将清算张居正的事情提上了议程。 杨四知和李值等人都是张四维的门生,现在他最拿不准的事情,就是杨四知的这道折子究竟是张四维察言观色猜测帝心之后的主意,还是根本就是朱翊钧自己授意下来的意思。如果是前者,还有挽回的可能。假如是后者,那他可真就挠头了。 ☆、第一百零七章 归附 其实,陈默并不担心张居正被清算,他虽然仰慕其人,不过,也仅仅是仰慕而已,就算张居正被清算,他顶多也就同情惋惜一下,还犯不着昨夜为那道折子彻夜不眠。 .. 他实在是害怕朱翊钧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放任科道言官穷追不舍,到最后,对事情的发展失去控制,重蹈历史覆辙——他一直以为大明之所以走向衰落,万历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其重点便是全盘否定了张居正的功绩,使得人亡政息,让本来很有成效的改革半途而废。更间接的助涨了文官集团当中那些政治投机者的气焰,使得谏言成风,不弹劾些重要人物,不骂骂皇帝,好像就不是好官一般。 假如张居正再多活十年,不,哪怕五年,历史绝对会被改写。 可惜,陈默穿越来时稍微晚了点,也可惜陈默不懂医术,便穿越的早些,也无法留住张居正的性命。 陈默半天不说话,一时间室内的气氛变的十分压抑。 望着陈默虽略嫌瘦弱,却十分挺拔的背影,阎满鼓了半天勇气,终于忍不住开口:“太岳公这才殁了不到一年吧?当年他在世时,可是陛下称‘元辅’而不名的人物啊,印公这么说,有点危言耸听了吧?” “危言耸听?”陈默转身冷笑一声说道:“刚才咱家就说了,你每不知道今上的心思,今上是立志要中兴大明,开创一番伟大事业的君主。而要想做到这一切,无上的权威是必须的。咱家承认太岳公于社稷有大功,可他在世时,世人皆知张太岳,可有人知道当今陛下么?他曾说过:‘吾非相,摄也!’,这是一个臣子应该说的话?这样的话咱家都能知道,陛下会一点风声都听不到?” 阎满满脸震惊,良久才叹了口气。说道:“听印公如此说,太岳公果然完了。可惜他那考成法和一条鞭法了……”说着忽然起身跪倒在陈默面前,肃然说道:“下官知道印公对今上有很大的影响力,能不能想个法子……如今我大明表面看繁花似锦,其实骨子里已经**霉烂到了极点,官员贪污推诿成风,尸位素餐者不知凡几。有考成法约束着还差些,若是……”他说不下去了。忧心忡忡,伏地叩头,再不起身。 考成法主要针对吏治。其实,明代早期便有对官吏政绩进行考核的制度。依据明制,京官每六年“京察”一次,地方官每三年一次“大计”。但明代中后期吏治**,法令不行,这些制度或者流于形势化,或成为官员争取权利的手段。 张居正家境贫寒。嘉靖二十九年更是曾经借口养病请假,归乡三年,期间周游各地,眼见了各地官场的丑剧以及制度的变质,深切认识到不仅要对各级官吏进行定期考察,还要对各级办事机构所办之事规定期限办妥,所谓“立限考事。以事责人”,便是考成法的由来。 这样的制度得民心,却不得官意。官员们自由懒散惯了,对此法深恶痛绝,连带着便也恨上了提出此法的张居正。不过因为张居正在世时太过强势,无人敢撄其锋锐罢了。 陈默倒是头一遭听官员说“考成法”好的。见阎满诚恳跪在脚下,不似做戏,不禁有些感动,弯腰亲手将其搀扶起来:“阎大人勿需如此,太岳公是冯公公的知己,也是咱家素来钦慕的人物。考成法,一条鞭法于社稷有利。便你不求咱家,咱家也是要想办法的。” “印公高义,下官敬服,愿追随翼尾,但有差遣,赴汤蹈火,在所不辞!”阎满慨然说道,再次跪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这次陈默却没拦他,待其直起身,含笑将其搀扶起来,一边将其按坐在椅子上,一边叫着他的表字说道:“谦益,坐下说话。”自己却不就坐,亲手为阎满掀开茶盏上的盖子递给他:“喝茶,以后咱每之间不讲什么‘端茶送客’的规矩,茶嘛,就是用来喝的,只做样子多浪费,是吧?” 阎满先怔后笑,知道陈默已经真正接受了自己,心中感慨万千,忙就唇轻啜一口掩饰。 其实陈默心里也不像表面那样平静。别看阎满级别低,起码也是文官当中守牧一方的父母,是文官集团当中,真正意义上他的第一个核心班底,更是他主动招募的第一位知识分子,说一点都不激动太不现实。 李天佑一直旁观,心中更是感慨万千:“陈默啊陈默,你成长的速度太快了,以前只觉得你聪明,有担当,政治手段却未见得多么高明。现在倒好,这才多少天,就让一方父母倾心归附,还有什么是你办不到的?他日的成就,怕是连冯公公都能超过吧?咱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患得患失间,心神不禁有些恍惚。 “张居正的事情急不得,今上久蓄的情绪要有一个发泄的过程,所以,现在咱每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冷眼旁观,静待时机。”陈默已经恢复了过来,站在阎满与李天佑面前侃侃而谈,胸有成竹的样子,不像去了势的宦官,倒像纵横朝堂,老谋深算的阁臣。 阎满跟李天佑微微点头,显然十分赞同陈默的分析。 “这也是昨夜咱家跟冯公公商量好的对策,这样还有一个好处,便是可以藉此去伪存真,剔除那些胸怀异心的政治投机者,发现更多谦益你这般真正为国为民的良臣……你俩不是外人,实不相瞒,张冯集团的大权冯公公已然交到了咱家手里,三日后,内部重要人物将会在清河镇赵记老店举行一次会议,到时候,你俩跟着咱家一道去。” 所谓张冯集团,不过是这十多年来张居正与冯保提拔起来的人组成的一个松散的政治联盟,由于当年二人锋芒太盛,凡投奔者来者不拒,导致其内部良莠不齐,真正能够保证忠诚的人没有几个。 现在张居正去世,冯保倒台,集团内部分裂愈发严重,极需一位可挑大梁的人物主持大局。 三日后的会议是冯保对陈默最后一次的考验,能不能镇住那些人,全凭本事,来不的半点侥幸。成了,他就此一跃而成为可以左右朝堂内外的一党“魁首”,真正站上最高的政治舞台,随心所欲施展抱负。 至于败了…… ☆、第一百零八章 看似无关紧要的失踪案 至于万一不成,他还真想过,多不过一拍两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自己回来安心当昭陵掌印,再多等上几年罢了,也没什么太大的损失。 .. 张冯集团大名鼎鼎,鼎盛时期,是内廷外廷无数官员打破头希望挤进去的圈子,如今虽然势败,阎满得知可以亲身参与高层会议之后,仍旧心跳加速,结结巴巴问道:“印公说,说,下,下官……” “嗯!”陈默重重的点点头,再次肯定。 “印公放心,下官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阎满终于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做梦,不禁大喜过望,噌的起身:“还有三天,下官不多待了,这就回去准备一下……” “阎大人着什么急啊,昌平离这儿又不远,这都快晌午了,用过饭再回去也不迟嘛!”看阎满有些失态,李天佑失笑说道。 阎满这才醒神,尴尬一笑:“太激动了,太激动了……不过县里还真有点事儿,今日过来,本来就想顺便向印公讨教的,差点忘了。” “怎么,不会又出命案了吧?”陈默微笑问道。 阎满正色点点头:“又让印公猜着了,不过,其实也算不上命案,因为还没见到尸体……” “失踪?”陈默打断阎满问道。 阎满点头说道:“昨日坐堂,有黄花镇钱氏击鼓,状告同镇刘姓光棍儿掳走了她的女儿,可是本县……下官仔细询问那光棍儿之后,却发现此案有颇多可疑之处。首先,那光棍儿谈吐不俗,眸光颇正,不像可以办出掳人女儿事情的人。其次,他与钱氏邻里而居,平日对钱氏之女十分友好,却从未踏入过钱氏家一步……哦,对了,忘记说了。那钱氏是个寡妇。此言也得到她的确认。那钱氏略有姿色,试问印公,若那刘姓光棍真有歹心,又怎能这么多年一直恪守本分,从不越雷池半步呢?另外,钱氏丢失的女儿年仅八岁,就算刘姓光棍儿想……也该寻钱氏而不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娃娃吧?” 陈默听明白了阎满未竟的语意。点点头,说道:“是挺奇怪。那钱氏凭什么说她的女儿是被那姓刘的掳走的?” “事发前。她的女儿说要去找隔壁刘姓光棍玩耍,然后,直到晚饭时间也不见回转。她便找上门去,却不见女儿的踪影,顿时慌神,连忙叫齐乡里一同寻找,遍寻不获之后,便怀疑到了刘姓光棍儿的头上。” “这么说,那刘姓光棍也承认钱氏的女儿确实去过他家喽?”陈默问道。见阎满点头,皱眉说道:“这就怪了,八岁的小女孩儿,按说应该懂事了,怎么会凭空失踪呢?派人去过黄花镇了么?周遭邻里就没人发现什么异常么?” “回印公,黄花镇靠近延庆卫,多有茶马皮货客商经过。十分繁华,那钱氏所居之所靠近中街,行人不绝,每日里不知要过几十上百外地人……这也是本案最大的难处所在了。” “原来如此!”陈默微微额首,又问道:“那刘姓光棍可有什么古怪之处么?比如什么特殊的癖好,或者奇特的长相之类?” 阎满大奇。惊讶问道:“印公怎么知道的?下官没记得说过啊?” 李天佑也道:“瞧阎大人的样子,让你猜对了,适才阎大人说的话咱也一字没拉,怎么就没听出来呢?” 陈默得意一笑,摆手说道:“先别问咱家怎么猜出来的,谦益,你说说。那刘姓光棍儿究竟有什么与众不同?” “听钱氏说,那刘姓光棍儿本也是官宦子弟,后来家道中落,七年前才从京城搬到黄花镇,继承了他鳏夫叔父的家产,与其比邻而居。此人深居简出,平日里很少出门,总是在家里摆弄一些坛坛罐罐儿,经常发出十分刺鼻奇怪的气味,邻里都说他脑子不正常。下官听着,倒有点像那些崇道炼丹的方士,不过问他本人,他却不承认……” 不会是一个热爱科学的化学家吧? 陈默心中一动,暗暗留上了神。 “这事与此案关系不大,你不用在这事儿上费心思了。”陈默说道,想了想又道:“咱家觉得你的判断不错,刘姓光棍儿作案的动机不存在,重心还是应该放在那些来往的客商头上,还好时间过的不久,最好能够一一找到那些人,分头查问。” “是!”阎满点头称是,又面露苦色:“不过,这样做人力太过耗费,县里人手不足……” “人命关天,这样,咱家从护陵卫士中抽调五十人过去帮你,马上出发!”陈默说道,说着已经起身,吩咐李天佑:“天佑,你去找魏朝,让他带队。” 陈默雷厉风行,李天佑受其感染,答应着匆匆出殿去寻魏朝。陈默也往殿外走,阎满紧随其后,堪堪出了大殿走下台阶,魏朝跟在李天佑后边快步从祾恩殿方向走过来,一见二人,同时加快了速度。 “魏朝,天佑都跟你说清楚了吧?你去陵监点五十人,跟着阎大人跑一趟黄花镇,霍东要挡,就让他来找咱家。记住,人命关天,用点心,办的好有赏,办砸了,小心你的屁股。” “是!”魏朝笑嘻嘻的伏下身子一躬,与阎满一道顺角门径往陵监而去。 待他们走远,陈默转身要回房时,李天佑拽住了他:“先别走,赶紧说说,适才你怎么猜出那个刘姓光棍儿有古怪的?” 陈默一笑,边往回走边道:“这还不简单,阎满说那人谈吐不俗,眸光颇正,然后那钱氏丢了女儿却把他告到了大堂……别忘了,他每可是多年的邻居,换成你是钱氏,你会这么做么?既然这么做了,那不是他有古怪,就是钱氏有毛病。” “是啊,”李天佑恍然大悟,“咱怎么就没有想到呢?”嫣然一笑:“还是你聪明!”眼神中满是敬佩之色。 黄花镇离着昭陵比昌平离着昭陵远出足足五十里开外,魏朝第二天晌午才回来,直接便来找陈默回禀,瞧他风尘仆仆的样子,显然连口气都没顾得上喘。 “累坏了吧?赶紧坐下歇歇,王海,愣着干啥,赶紧倒茶啊!” 魏朝咕咚咚将王海递过来的茶灌了进去,擦了擦嘴,一边示意王海再来一杯一边说道:“您猜怎么着印公,能找到的全都查了一遍,折腾了整整一宿,仍旧还是没头绪啊!” “过往行人那么多,一定还有没查到的吧?”陈默沉声问道。 魏朝点点头:“有,有两伙儿贩茶的去了关外,阎大人已经派了几个捕快去追,不过估计应该没什么结果,另外还有一队,不过,不可能是他每做的。” “什么人?”陈默问道。 ☆、第一百零九章 陈友带来的消息 “东厂的番子!”魏朝说道,接着一笑,又道:“别看他每嚣张跋扈,不过,掳小孩儿这样的事情,应该还是做不出来的……” “那可未必!”声音由门口传来,陈默抬眼望去,不禁大喜:“陈友,你怎么来了?”起身快步迎了过去。 “孩儿参见六爷!”王海也忙着跪地叩头。陈友是陈矩后来收的义子,岁数虽然比陈默大,名次却要靠后一位,行六。 “魏朝,这是咱家的义弟陈友,如今是万岁爷的贴身宦官。”陈默给魏朝引见,恰李天佑端着一碗药汤进来,不禁皱了皱眉:“赵先生不是说这药每隔一天喝一副么?又到日子了?” “可不到日子了么……陈公公,您怎么来了?”李天佑认识陈友,知道他的身份,忙着要放下药碗行礼,却被陈友拦住。 端过碗来闻了闻,望向陈默:“怎么了少言,身子不舒服么?” 陈默心一紧,知道陈友懂医术,怕他闻出里边的药材,不敢胡说,摇头笑道:“没什么,身子虚,补补!” 陈友皱了皱眉,说道:“谁开的方子?可是适才你说的那个劳什子‘赵先生’?靠谱么?咱怎么闻到了葛根的味道?”说着闭目,回忆说道:“葛根大寒,其性凉,易于动呕,胃寒者当慎用……” “行了,知道你懂,别掉书袋了,那赵先生可是远近的名医,再说,咱喝了这么多天了,感觉还挺管用的。” “那就好!”陈友点点头,说道:“没事就好,咱这不也是担心你么?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刚才你进门时说什么来着?”陈默可不想老在药方上纠缠,岔开了话题。 “刚才?刚才咱说什么来着?”陈友略怔一下,拍脑袋一笑:“瞧咱这脑子,适才咱进门。不是听他说番子干不出掳人小孩儿的事情么,顺口一说罢了。” 说到这里一顿:“怎么,你每这儿也丢小孩儿了?”见陈默点头,“算上这个。这可是咱听到的第十五个了……” “哦?”陈默眼眉一挑:“这么多,怎么回事?” 陈友说道:“你忘记那天你跟永宁公主殿下入宫见驾咱跟你说的么?宛平治下难民聚集区丢了七个孩子,这些天听人说,顺天府境内其它地方也有丢孩子的事情发生,陆陆续续算下来。咱所听说的,正好十五个。” 听到这里,大家的脸上全都变了颜色,李天佑花容含忧,细声说道:“听陈公公这话,倒像有组织似的,那钱氏所丢孩子怕也不是偶发事件……他每掳这么多孩子做什么呢?当年世宗爷崇道,倒是听说过用童男童女炼丹的传闻,不过却也没闹的这么沸沸扬扬过。” 陈默面沉似水,起身快步向门口走去。陈友连忙问道:“你做什么去?” “他娘的,一着急,差点把你忘了,还没问你来干什么呢,这样吧,跟咱一道去办事,咱每边走边说……” “药!”眼见二人就要出门,李天佑忙端着药追了上去。 陈默咕咚咚一口干了,将药碗递给王海,说道:“天佑。你跟着咱每,其余人该干啥干啥,哦,对了。王海,你去陵监告诉霍千户,让他去红门村找咱家。” 路上陈默已经了解到了陈友此来昭陵的目的,主要原因有两点,第一,眼看还差一个多月就要清明。朱翊钧并两宫太后要来天寿山谒陵,让他来打前站。昭陵只是他此行第一站,后边各陵并天寿山守备太监那里都是要走上一遭的。 第二,纯粹就是朱翊钧的私心了——一件崭新的绯红蟒袍以及一条玉带,虽然没让陈友带什么话,不过,也足以让陈默理解他的用心了。 “皇爷待你可真是让人眼红啊!”说完此行的目的,陈友艳羡着叹息说道。 “这有什么眼红的,万岁爷这是心中有愧。”都是陈默最信任的人,他直言不讳,说道:“阴尚德跟张鲸派于鹏飞来刺杀老子,张鲸阴尚德不动咱还能理解,那于鹏飞到现在都活的好好的,咱真猜不出万岁爷心里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阴尚德死了!”陈友突然说道。 陈默顿时大惊,停步侧身:“什么时候的事情?咱怎么不知道?” “前天晚上的事情,据说是中了煤气毒,不过咱却知道,是皇爷钦赐的毒酒……”说这话时陈友面色如土,眼底恐惧之色根本无法掩饰:“是咱亲自送过去的,亲眼看着一衙掌印死在了咱的面前……” 他的声音低沉而又干涩,李天佑俏脸惨白,许是雨天阴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陈默已经亲手杀过好几个人,镇定如常,伸手拍了拍陈友的肩膀:“别多想了,后宫本就是个大染缸,你如今是万岁爷的贴身宦官,以后这样的事情少不了,慢慢就习惯了……”说着一躬,笑道:“还得谢谢你呢,想不到老家伙居然死到了你的手里,真是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谢什么,你我同乡,又是同姓,如今又拜同一个人为义父,不是兄弟,胜似兄弟,你的事就是咱的事,你的仇人,自然就是咱的仇人。” 陈默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这都过了二十多天了,怎么现在才杀他?害的咱还以为跟张鲸一样,万岁爷不想动他了呢!” “帝心难测,别看咱天天守着皇爷,还真猜不出他怎么想的。”陈友一叹说道,接着话锋一转:“不过,据这段时间咱对皇爷的观察,之所以杀阴尚德,除了奉先殿的修造过程中他又贪污了五千两银子这事以为,估计还跟最近外廷那些闹腾的文臣每有关。” 陈默稍一琢磨,顿时了然,说道:“是了,其实还是为了咱。不过就是夜逛了一次青楼,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嗯就是张鲸张四维他们利用起来对付咱家。他每操之过急了,毕竟这事情涉及到了万岁爷,本来当初张鲸派于鹏飞刺杀咱家万岁爷就憋着气,如今又大张旗鼓。他每或许觉着没针对万岁爷,不过,万岁爷的心里可不那么想,杀阴尚德,不过就是杀鸡儆猴罢。” 说到这里陈默突然一阵轻松,展颜一笑说道:“杀的好,杀的正是时候,本来咱家还担心三天后的会议上不能降服那些人,如今可不用担心了。” ☆、第一百一十章 好心有好报 陈友只在昭陵住了一宿,第二日一早就继续踏上了行程。知道他还要去很多地方,加之陈默颇多心事,并未强留他。 信鸽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起码不能让潞王知道,所以,陈默选择将空中通道的终端设在了王嫂家,昨日急着过去,其实就是要通知京城方面,多多留神失踪孩子事情的进展。李天佑的话提醒了他,他有种直觉,失踪的孩子跟宫中有关系,甚至他几乎可以肯定,此事背后一定涉及到了韩荣发。 “你怎么肯定跟韩公公有关?”冯保问道。 京中一直没回信,陈默什么都干不下去,索性来找冯保说话,顺势将自己的猜测告诉了他。 “老祖宗可知道那韩公公是陈太后的上床太监这件事么?”陈默不答反问。 冯保点头:“当年先帝老爷在位时,慈宁宫陈氏不得宠,那韩荣发便是由此而上的位,咱家执掌司礼监,提督东厂,耳目众多,自然知道此事。不过,此事十分隐秘,你又是怎么知道的?还有,跟那些失踪的孩子有什么关系?” 慈宁宫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好瞒着冯保的,以前不过是一直没得着机会,现在既然冯保问到了,陈默自然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最后不等冯保发表看法,便将话题引到了那些失踪的孩子头上:“晚辈忘记曾在什么书上看到过,有秘方可以让宦官下体重生,方中好像就涉及到了小儿……” 冯保悚然动容,面色大变,打断陈默说道:“你说的可是那吸食小儿脑髓之方?” “正是”陈默穿越之后记忆力大涨,以往看过的东西全部都能记起来,昨日他听到李天佑说到嘉靖抓童男童女炼丹时,便想起曾经在《万历野获编》当中记载:“近日福建税当高策,妄谋阳0具再生,为术士所惑,窃买童男脑啖之。所杀稚儿无算,则又狠而愚矣”很快便联想到了陈太后的上床太监韩荣发头上,这才急着通知京城关注失踪孩子的进展。 “可那古方之上不是说只有童男的脑髓才有效么?那钱氏丢的可是个女孩儿……” “晚辈问过陈友了,那些丢失的孩子当中有也女孩儿。”陈默打断冯保。皱眉说道:“这也是晚辈一直不解的问题,等等京里的消息吧,不管此事跟宫里有没有关系,晚辈也决心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是得查清楚”冯保点头附和:“那些丢孩子的父母不知道多么着急呢,咱每没听说过也就罢了。既然知道了,就该担起责任来。这样吧,等后天会议之后,你便秘密进京一趟,一来去亲自查探一下此事,二来么,去看看咱每京里当铺跟钱庄的生意。” 说着话掏出一块红润润光溜溜的小巧木牌递给陈默:“这是印信,咱家听你的,前段时间已经将所有浮财全部变卖折银,存入了汇通钱庄。那是咱家当年秘密入股,跟徐文壁一起开的,咱家的身份,连徐文壁都不清楚,认牌不认人……本来咱家有私心,想着将这木牌传给冯邦宁冯保的侄子的,谁知前些日子得到消息,他与冯佑回乡之后竟然遭了贼人……” 后边的话冯保没往下说,叹息一声,仿佛一下苍老了十岁。 陈默这才知道这些日子冯保一直闷闷不乐的原因所在。不禁有些疑惑,史载冯佑冯邦宁确实被问罪发回原籍了,并未说他们死了啊。难道……?“冯保的命运都改变了,他们的命运改变也很正常。再说了。史籍只记载二人发回原籍,并未记载二人的下场,焉知原来的历史二人就没有被万历派人弄死呢?” 如此一想,陈默便即释然,心说什么遭了贼,绝对是万历派人去做的。不过是冯保不想明言罢了。 “以前咱家还有个盼头,现在咱家可真是孤家寡人,只能靠你喽”冯保毕竟是冯保,很快就从哀伤中恢复过来,眯眼说道:“咱家只盼终此一生,你能帮咱家报了这断人烟火的大仇。” 杀朱翊钧么? 陈默面露难色,有些迟疑起来。老实说,朱翊钧其实待他真的不错。是,某些事情确实让人气愤,可真要让他动心思杀朱翊钧的话,他还真下不了这狠心。 冯保好像能看透他的内心,期盼之色渐渐隐去,叹息一声,说道:“咱家知道这有点难为你,算了,你只要不让咱家与太岳公的心血白付便好,其它的,顺其自然罢,咱家不勉强你。” 对方待己如斯,陈默一阵冲动,突然跪倒在冯保面前,十分诚恳的说道:“老祖宗,如果您不嫌弃,孩儿愿认您为父,不,祖父,日后孩儿若有机缘,得一男丁,必教其姓冯,以传香火……” “你真这么想?”冯保想不到陈默居然这么说,显然有些激动,本来躺靠在躺椅上,噌的坐了起来,眼皮眨都不眨,牢牢盯着陈默的眼睛。 “不就一个孩子的姓氏么?老祖宗待孩儿恩同再造,孩儿感激涕零,粉身碎骨都无法报答您的大恩,若非陈家也就孩儿一个男丁,不敢改姓,这些又算得什么?”陈默慨然说道,心中却想:“也就改个姓而已,反正孩子还是咱的孩子,再说,如今纳妾合法,多不过多找女人多生娃,不可能那么倒霉,就生一个男丁吧?” “好,你能如此,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你。”冯保大喜,说道:“就依你的,咱家收下你这个义孙了。也无需折腾什么仪式,桌子有茶壶,你再磕三个响头,敬咱家一碗茶,便算成了此事。” 陈默连忙依言起身倒茶,双手端着重新跪倒,恭敬递给冯保,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心头感慨万千:“当初救您,不过担忧大明前途,不得不硬着头皮,如今看来,果然好心有好报,日后有您真心相助,不知要少走多少弯路呢。” 冯保亲自起身将陈默搀了起来,连日来的阴霾一扫而空,正要说些什么,忽听门外有人敲门,李天佑的声音传来:“老祖宗,印公在您这儿么?”声音惶急,像是出了什么大事一般,不等开口,陈默便快步过去拉开了门问道:“出啥事了,怎么这么急?”忙竖起了耳朵。 ☆、第一百一十一章 仇人相见 “不好了,小引娣不见了” “怎么回事”陈默一惊,面色大变。,.. “咱也不清楚,”李天佑脸蛋泛红,显然跑的太急,喘了口气说道:“你不是让咱留在王嫂家等消息么,适才听村里人说引娣不见了,赵慈快急疯了,知道信儿的都在帮他找,王嫂跟彩玉也去了,咱寻思着你挺稀罕那丫头,赶着过来给你报信儿。” “老祖宗” “还叫老祖宗”冯保一立眼:“叫祖父行了,找人要紧,赶紧去吧” 陈默答应一声,拽着有些发怔的李天佑出了门,三言两语解释清楚改称呼的原因,已经走到了马厩,招呼负责的小火者解缰绳,穿蹬上马,纵马冲向祾恩门。 李天佑怕他出闪失,忙也夺过一匹马,纵马追了上去。 二人跑出没多远,便听身后马蹄如雷,忙回头打量,却是霍东带着二三十人纵马追了过来,忙放慢马速等待。 “你小子怎么跟过来了”待离的近了,陈默边夹马腹前行边问霍东。 霍东说道:“冯公公亲自找的卑职,让咱速点人马来助您,卑职甚至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儿” 陈默一阵惭愧,暗道还是人上了岁数办事稳妥,同时佩服霍东带兵的能力,这才多大工夫,便能带人全副武装的追过来,着实有些本事。 简要的介绍了一下发生的事情,众人已经到了红门村口,恰见赵慈带人从后山方向过来,忙迎上前询问。 赵慈面色苍白,双目通红,见到陈默如见亲人,噗通跪倒在地,哽咽说道:“老爷救命,引娣不见了,该找的地方都找了。哪都找不到小人怎么面对死去的拙荆啊呜呜”撑了这么久,再也无法撑住,心防失守,终于恸哭失声。 王嫂跟彩玉跟在赵慈旁边。此刻也走上前来,面有戚戚。 彩玉说道:“你赶紧想想办法吧,引娣那么可,万一要是落到歹人手里”她说不下去了,脑海闪现那个总是过来帮忙照顾小兔子的小姑娘。心一抽,如同被人狠狠攥了一把。 “是啊老爷,你赶紧想想法子吧”王嫂也附和道。 后边老赵老刘,并家人村民足有四五十号,虽未说话,目光却全部聚焦在陈默身上,浓浓的期盼如同泰山压顶,让陈默有些喘不过气。 “先别慌,先说说具体情况。”见陈默不语,李天佑坐在马背上说道。 这时恸哭一番之后赵慈已然平静下来。抹一把眼泪说道:“是这么回事,昨日小人上山采药,由于走的远了些,便在山里过了夜,今早才回来。这种事经常发生,倒也没什么。回来见引娣不在,先还以为她去了村里玩,孩子么,小人也没往意里搁。谁知都快晌午了还不见回来,小人便有些着急。连忙去她经常去的人家打听,谁知都说没见过她” “村里来过什么外人么”陈默突然开口打断赵慈。 “外人”村民全都陷入沉思,老赵当先反应过来,说道:“咱每红门村儿是去往天寿山各皇陵的毕竟之路。行人不断,除了客商以外,倒是以官爷和宫里的老爷每居多,这两日么” “今日前晌有一队番子打从这儿经过来着,小人还看到他每在赵先生家不远的小河边歇脚,”一个村民说道。又道:“不过,他每应该不会” “他们去往哪个方向”陈默眼睛一眯,打断那人问道。 那村民只觉平日平易近人的“陈老爷”突然换了个人一般,杀气腾腾,吓的他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一指天寿山方向,结结巴巴说道:“他,他他每,是是从,从那边,来,来的,应该是,是” 不等那人说完,陈默心里已然有谱,一带缰绳,挥手示意霍东等人:“是他每,跟咱家追”说罢狠狠一夹马腹,胯下骏马一声痛嘶,前蹄人立而起,前方赵慈等人急忙闪开通路,陈默身子伏低,人马合一,离弦之箭般疾冲而去。 “路上当心点”彩玉担忧的嚷道,却被骤然而起的马蹄声淹没,也不知道陈默能不能听见。 天公作美,小雨止歇,天空放晴。 一路马不停蹄,一直追到快到清河店一个叫做大榆河的村子时,陈默等人终于看到了那队番子,人不多,七八名,马行不快,不知说些什么,笑语声隐隐传来。 这时天已擦黑。 放慢马速,远远望着那队番子,暮色中,陈默的脸色阴沉如水。 “于鹏飞”李天佑似乎听到了于鹏飞的声音,花容色变,却有些不能肯定。 “嗯”从鼻孔中冷冷的哼出一声,陈默大手一挥,森然下令:“冲,截住他每” 霍东答应一声,当先纵马急冲,其余兵丁齐喊一声,蜂拥跟在他的身后冲上前去。 “哟,咱家还以为是谁,这不是陈公公么您不在昭陵待着,咋跑这儿来了”冷不防被人截住,于鹏飞先还无所谓,一见陈默随后而至,不知怎么心一突,强撑笑道。 陈默没空跟对方扯淡,目光如电,很快发现他旁边一名番子身后马背上驼着一个布袋在不停蠕动,心中暗定,怒火丛生,眯眼伸手一指,牙缝中迸出几个字:“少废话,留下那个布袋,饶尔等不死” “印公太霸道了吧”于鹏飞好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仰天打个哈哈,笑道:“还饶咱每不死且问印公,咱每好像没冲撞到您吧再退一万步,便是咱每冲撞了您,可咱每身为东辑事厂下属,说句难听的,怕也轮不到印公您来教训吧” 这话听在霍东属下耳朵里,引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却被霍东冷眼一扫,登时平息了下去。 陈默很满意霍东的表现,冷冷望着于鹏飞说道:“你每是东辑事厂下属不假,咱家可也兼着东厂司房的职务呢。还是那句话,放下那个布袋,饶尔等不死,如若不然哼” 随着他冷冷一哼,霍东刷的拔出腰间明晃晃的钢刀,顿时,拔刀声连成一片,呛啷声中,数十柄刀锋直指于鹏飞等人。 于鹏飞勃然变色:“印公欺人太甚了点吧咱家偏不交,你待如何”他是张鲸亲信中的亲信,前次刺杀陈默毫发无损的经历更是助涨了他的气焰,适才不过有些心虚,不想把事闹大而已。现在见陈默咄咄逼人,便再也忍不下去了。 “咱家是东厂大档,厂公亲信,倒要看看,你每谁敢动手” ☆、第一百一十二章 救人 “少言”李天佑哀求的目光望向陈默,他太了解陈默了,吃软不吃硬,于鹏飞服软认错,乖乖交出引娣,许还顾着张鲸的面子饶他一遭,现在竟然激将,岂非火上浇油 日落西山,晚霞余晖映在李天佑娇艳的脸庞上,目光盈盈,可怜巴巴的样子让陈默有些动摇:“早知是于鹏飞,当初不带你了,如今让你夹在中间,真是为难啊” “知道你每也不敢动手,好狗不挡路,闪开,咱家还要回京向厂公复命,耽误了大事,你每担当的起么”于鹏飞得意洋洋的拨转马头,随着他的话,紧紧围着的包围圈出现了一个缺口。篮色,.. “大档头慢走,还是先将那个口袋留下在走吧”眼见于鹏飞即将脱离包围,陈默手捏马鞭,牙关紧咬,李天佑急忙招呼道。 “留你大爷”于鹏飞回头不屑地骂道:“吃里扒外的混账王八蛋,少他娘的跟咱家说话” “你”李天佑语结,神色一黯,低下脑袋,霜打茄子一般无力反驳。 陈默见状大怒,寻思道:“人家不领你的情,也罢,反正你一直迈不过心里那道坎儿,今日老子帮你下定决心罢” 想着,冲霍东大喝一声:“刀” 霍东略怔,手握刀锋,快速将刀柄递给陈默。 陈默接刀在手,用力一夹马腹,迅速冲向于鹏飞,挥刀便砍。 于鹏飞有些工夫,虽然陈默冲过来的突然,仍旧矮身躲了过去,气急败坏大骂:“陈默,老子念你是昭陵掌印,给你留着面子,你可别逼人太甚。”心道:“也你带的人多,不然此刻大路无人,老子非杀了你不可” 骏马急冲之势不减。正从驼布袋的那名番子旁边经过,陈默刀势劈空,顺手上撩,恰从那番子脖子上一划而过。鲜血飚飞处,马冲之势已然止住,探身推下死不瞑目的番子,顺势扯过缰绳,厉声喝道:“霍东。给老子杀,一个不留”纵马向前,连同另外那匹驮着布袋的马匹一道脱离了战圈。 杀人是上瘾的。 穿越以来,陈默每日早上都要练一趟陈矩教他的太极拳,加之体质特殊,外表看起来虽然仍旧羸弱,实质上身体素质已然比起穿越之时强了许多。 加之上一次遭遇的刺杀,让他感受到了危机,这些日子一直去跟护陵卫士每讨教工夫,平日没事时还多习马术。这才有了适才那一砍一撩,虽未伤到于鹏飞,却杀了番子,救下了引娣。 是的,他没看错,趁着霍东等人围攻而上的当口,解开袋子打量,里边果然是被破布塞着嘴巴的引娣。 眼见她头发蓬乱,面色苍白,嘴巴干涩。人已昏了过去。陈默心头的怒火猛的又旺了一分,将其交给李天佑照看,纵马挥刀,重又向于鹏飞攻去。 “陈默你个王八蛋。来真的啊不怕厂公知道了,找你麻烦么”于鹏飞挥刀格开陈默用力砍过来的一刀,狰狞问道。 “怕你大爷他不来找老子老子也会去找他”陈默其实临敌经验不足,不过仗着一股子怒火支撑的锐气。 眼看于鹏飞又躲过了自己抽冷子的一刀,又见霍东手下虽然围的甚严,动手却有余地。心知他每心存顾虑,登时大喝一声:“你每没吃饭么怕东厂不怕咱家给老子杀,每杀一个赏银百两,杀于鹏飞者,赏银五百两” 霍东这才知道陈默并非吓唬对方,有心劝解,见陈默杀气腾腾的眼神扫过来,登时心中一突,猛一咬牙,罢了罢了,既然认定了你,随你心意便是,疾喝一声:“听见印公的话了么给老子杀,放跑一个,回头每人五十军棍” 喝罢一抖马缰,当先冲了上去。 于鹏飞并手下众番子人人变色,都知已是不死不休之局,再无方才消极迎战的心思,齐齐拼命。于鹏飞发一声喊,刀锋一指人群薄弱的方向,大喝一声:“那边,给咱家杀出一条血路回京每人赏银千两” 他是张鲸亲信,手下的这些番子都是从锦衣卫抽调过来的精锐,与平日那些仗势欺人的番子们不同,如臂使指,闻言登时变幻队形,一名魁梧番子一马当先,其余紧随其后,如同一把尖刀,直插他手指方向。 霍东大惊,急忙指挥众手下支援。 守陵卫士荒怠已久,到底不如于鹏飞手下番子,加之霍东虽有统兵之能,毕竟从未经历过如此阵仗,指挥失当,急于增强薄弱方向力量,旁边靠近大路一侧的地方很快露出了一个巨大的空缺。 “杀”于鹏飞跟在番子们身后向前疾冲,爆喝一声之后,却突然拨转马头,顺着空缺径直冲下大路,进入了旁边的树林。 陈默反应过来时于鹏飞已经冲进了树林,耳听霍东分兵要追,摆手制止,大声道:“随他去吧,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于鹏飞都跑了,你每还不束手擒么” 于鹏飞弃之不顾独自逃生的行为让那些番子们十分失望,闻听陈默此言,登时没了斗志,虽仍旧挥刀搏杀,已然没了拼命逃生的锐气。 陈默见状,大喝一声:“住手”阻止霍东手下继续进攻,纵马上前,对那些番子们说道:“放下武器,饶尔等一命,继续反抗,杀无赦” “咱每凭什么相信你”一名番子问道。 “凭咱是陈默陈少言”陈默傲然装逼,旁边众护陵卫士倒也知趣,齐声大喝:“放下武器,不然杀无赦” 眼见卫士重又围的水泄不通,众番子齐齐望向为首那名魁梧番子。 魁梧番子一咬牙,将手中刀一丢:“罢了,于鹏飞那狗娘养的独自逃生,咱每还这里充什么英雄好汉。”说着翻身下马,跪到陈默马前抱拳说道:“早听说印公义薄云天,今日得罪,实属无奈,您若有气,往咱头上撒,与他每无关,求印公放了他每吧” “关大哥”众番子齐声叫道,纷纷下马,抢着跪到那魁梧番子旁边七嘴八舌说道: “咱每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印公要杀将咱每都杀了便是” “都是于鹏飞指使咱每掳的那孩子,跟关大哥无关。” “咱每不是于鹏飞那般贪生怕死的小人,关大哥这又是何苦” “印公大人大量” “关大哥” “够了”陈默大喝一声,乱糟糟的声音顿时静了下来,这才说道:“不管你每是不是做戏,老子已经答应不杀你每,自然不会食言。霍东,将他每全给老子绑了。那个,姓关的,你过来,咱家有事问你”说着下马,往路旁行去。 霍东见状,连忙下马,叫过两个心腹押着那关姓番子跟了过去。 ☆、第一百一十三章 问话 陈默生性谨慎,总是不惮以最大的恶意去想别人,想要让他信任是件比较困难的事情。 不过,这并不影响他成为一个言出必行的人。事实上,这也附和当今这个社会的处事准则虽然利益场有的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笑里藏刀的人,可是,大众处事,还是愿意抱着道德至上的准则,哪怕它仅仅只是一个幌子。 “放开他吧,一个可以为了兄弟担当责任的人,咱家相信他不会对咱家不利。”陈默示意押着关姓番子的那两名兵士,又问那番子:“你姓关?关二爷的后代,不知该怎么称呼?” “小人关大牛。”对方说道。 两名兵士看霍东一眼,见其点头,松开关大牛,略略退后,警惕之色不减。 扫一眼关大牛胸口赭衣无法掩饰的腱子肉,陈默一笑:“还真是人如其名。二档头?” 关大牛点了点头,直率说道:“印公不用兜圈子,有什么问的尽管问……咱早就看于鹏飞那王八蛋不顺眼,这次若能侥幸回京,非找他算账不可。” “放心,会放你每回京的。”陈默淡淡说道:“只要你告诉咱家为什么要抓那个孩子。” “厂公用的上,于鹏飞自然要巴结。”关大牛说道,天已黑尽,看不清他面色,不过声音却低沉下来:“算上这个,灵椿坊厂公外宅里怕已关了不下四十个孩子了吧?邢尚智在专门替他抓童男童女,这个不过是碰上,顺手抓的而已,咱每其实并不负责此事。” “抓这么多孩子做什么?”陈默问道,暗暗寻思:“陈友不是说十五个么?怎么这就四十多了?是了,东厂下属遍布天下,那十五个不过是恰好被咱们知道罢了。”便即释然,心却紧紧抽了起来,接着问道:“那灵椿坊不不是顺天府所在么?他就不怕传出风声去?” 关大牛呵的一笑,语似讥讽:“有何怕的。那顺天府尹褚学斌与司房邢尚智相交莫逆,正是厂公亲信,四十多个孩子当中,起码半数是他弄来的。” 如果武事上边张鲸倚重于鹏飞的话。文事最重司房邢尚智,二人同为其臂膀,不分轩轾,而邢尚智略重于鹏飞。 陈默穿越时间尚短,对邢尚智知之甚祥。却是头一次听说顺天府尹褚学斌与张鲸的关系竟然如此密切,不禁又惊又怒,愤而骂道:“无耻小人,为了头顶乌纱,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可恨处尤甚张鲸者也,”恍然醒悟下意识吊了句书袋,冷笑一声,问关大牛:“你还没说他每抓这些孩子做什么呢?” “还能做什么,为了下边那话儿呗……”关大牛不屑说道。突然想起陈默的身份,急忙将后边难听的话咽了回去,不敢再说。 陈默并未留意他的异样,语气森然阴沉:“可是那食人脑髓的古方?” 黑暗中,关大牛连连点头,怕陈默看不到,又道:“正是,不过,听于鹏飞说,那方子上本来只说吃男孩儿脑髓可阳0具再生。效用不大,经高人改进,加入幼女脑髓,隔日分食。连吃百日,枯木逢春,返老还童……” “真有此奇效?”陈默问道。 关大牛心一颤,以为陈默也来了兴趣,黑暗中撇了撇嘴,语气却无变化。说道:“功效如何不清楚,不过,据于鹏飞说,这法子是近日慈宁宫管事牌子韩公公告诉厂公的,那韩公公能受太后恩宠多年,怕就跟这方子有关。” “唔”陈默不置可否:“先带他下去罢”背转身顺路缓缓前行,背手沉思:“果然让老子料中了,为图重回男人,他们还真的敢丧尽天良,残余之人,想法还真的不能以常人度之。那韩荣发得宠,莫非真的是吃了人脑导致阳0具重生?陈太后知道此事么?应该不知道,吃人脑,草,想想都恶心,若是让陈太后知道,第一个要杀韩荣发的恐怕就是她。不过,她们一直独居内宫,压抑的太久,想法估计跟那些宦官们也差不多,头一面就勾引老子的事都能做出来,指不定能做出什么变态的事情,可以接受韩荣发吃人脑也说不定。这件事足可以做一篇大文章了,只是,应该怎么才能做的好呢?” 他一时间有些打不定主意,只知道不能拖,每拖一天,就相当于害了一个孩子,那可是帝国的未来,他还远远没到为达目的,漠视生死的程度,虽与那些孩子素未平生,不过光只是想上一想,就让他胸闷气滞,恨不得一刀宰了那些恶人。 “故技重施,将朱翊钧弄出来,让他看看张鲸怎么吃人脑?”他苦笑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想法:“先别说那张鲸外宅必定守卫森严,能不能混进去。便是能混进去,如今外廷刚刚有些消停,怕是朱翊钧也未必就愿意跟着老子出来……罢了罢了,救那些孩子要紧,老子这就进京,来它个明闯,只要能救出那些孩子,量别人也说不出什么。” 如此想着,将霍东叫过来,将自己的计划说了一遍。 霍东语带惋惜,说道:“印公忒善了,这可是最好的打击张鲸的机会,只需抓住他吃人脑的切实证据,天王老子也保不了他。依着印公,孩子是救了,就怕他将责任推给别人,嗯,属下可以肯定,他一准儿那么做。” “那也没办法,总不能让咱家眼睁睁的看着着那些孩子们不救,咱家还做不到那么心狠,不管了,先救了孩子再说。你去,留下两个人把那些番子绑结实了,送到前边找户人家先寄着,记住,留下点银子。咱每准备一下,带上那关大牛,准备一下,马上出发,务必抢在于鹏飞之前回京。” “是”霍东答应着过去办理。 李天佑一直默默跟在他身后,终于忍不住说道:“义父以前不是这样人的,再有,阳0具重生,是每个宦官都有的梦想,你有……” “咱有什么?”陈默一惊。 “没什么,罢了,罢了,一头是咱义父,一头是咱……咱两不相帮,随你每去吧。”李天佑说着转身,快步奔到自己所骑马前,抱起仍旧昏迷的引娣上马,纵马向昭陵如飞而去,隐隐传来他不比李九妹差多少的歌声:“……苦海,翻起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 陈默隐隐感觉李天佑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却无暇深究,听着对方颇带哀怨的歌声渐渐远去,心中忍不住浮现一屡无可名状的淡淡失落,一颗心飘飘忽忽,正没着落处,猛的想起一个名字,登时大喜,有了对付张鲸的办法。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闯戎政府 马不停蹄,到京时已是深夜,幸好陈默有东厂腰牌,不然还真进不了城。 进了安定门,纵马行驶在空旷的安定门大街之上,陈默吩咐霍东:“你带关大牛去张鲸外宅,先给咱家看好了,许进不许出,另外,不要惊动了里边的人。” “印公,您去哪里” “咱家”陈默苦笑一声:“今晚有的忙了”说着随手一指两名卫士:“你俩跟着咱家罢”一抖马缰,加快速度向南疾驰。 陈默的第一个目的地是灯市东口的戎政府,泼风价一阵疾奔,到地头已是子末丑初时牌。 二月里天凉,戎政府大门紧闭,几名站岗的神机营兵士火铳靠在门洞上,盘膝坐在地上,围着个火堆就着花生米吃酒闲聊。待听到马蹄疾响,全都纷纷起身张望,眼见三人下马,为首一名青年身穿青色贴里,头戴刚叉帽,显见得是宫里头的内监,却不认识,为首领班急忙高声吆喝: “站住,什么人” “昭陵掌印,陈默,陈少言”陈默一边通名,一边手提马鞭大步上了台阶,昏黄的气死风灯下也看不清他脸色,只听他疾声说道:“咱家还是乾清宫管事牌子陈矩的义子,有急事要见杨进忠提督” 领班先还有些疑虑,直到陈默将东厂司房腰牌并昭陵掌印牙牌一并递过来,灯下端详半晌,这才赔笑递回陈默,说道:“印公稍待,小人这就去请。不过,督主此刻早已睡下,一层层禀进去,估计没一刻钟怎么也没信儿,您去里头门房稍坐,咱这就进去。”说着一躬身,开了角门入内。 陈默内心焦躁。门口来回踱步,心里算计着时间:见到杨进忠,先得说服他派兵,然后集合部队。训话,一番算下来,就算一路顺当,不知要耽搁多少时间。那于鹏飞随时都会回来,万一入张宅通了信儿。消灭证据,今番可就白跑了。 思量间,已是无法安稳等着,拔足便往里头闯。守门兵士急忙阻拦,一人说道:“印公且慢,如此进去,小人每吃罪不起。” “闪开,出了事自有咱家兜着,与尔等无干”陈默喝道,见兵士仍不让路。益发焦躁,提马鞭虚空一甩,啪的脆响中高喝:“你俩,拔出刀来,给咱家头前开路,谁拦着,杀无赦” 两个守陵卫士何曾经过如此阵仗,耳听陈默语气不容置疑,不禁热血沸腾,刷的抽刀在手。大步越过陈默,挥刀便砍,嘴里喝着:“闪开闪开,老子刀子不长眼。伤了谁可别怪咱”登时将那拦路的兵士赶到了一旁。 陈默看都不看那些兵士,快速进了角门,大步向里冲去,守门兵士们见状,忙也跟在后头小跑着追了进去,只留下两人守门。 杨进忠上了岁数。亥时末便上了床歇息,正自做梦,忽听外边吵吵嚷嚷乱糟糟的,猛然惊醒,心先哆嗦了一阵,这才披衣趿鞋出门,见外间负责伺候的两个奉御已然起身,正扒着门口向外张望,上前一人一脚,没好气的问道:“在这儿看个屁外头这是怎么了” 说话间人声已至,却是先行入内通禀的守门领班到了,远远跪在门口高声通禀:“回督主,昭陵掌印陈默陈公公要见您,说有急事小人寻思他是您的义侄,便” “胡闹”杨进忠老大不高兴,提声打断外边,一边大步往外走一边嘀咕:“仗着皇爷宠幸,戎政府都敢闯,真是无法无天了。”到了门口却问那领班:“人呢没说什么事么不会是来传旨的吧” “应该不是吧”领班说道,“小人看他行色匆匆,不像从宫里出来,倒像是连夜从城外赶回来似的,身后带着两名兵士,全副武装的,瞧服色像是守陵的卫士。” “该不会是陵里出了大事吧”杨进忠心里咯噔一声,心里停止牢骚,吩咐那领班:“听外边动静,像是闯进来了,你去迎一迎,咱家去换衣服,让他花厅稍候。” 领班飞跑而去,杨进忠忙进屋换穿斗牛服,这一顿折腾,满心的光火也不翼而飞,暗暗寻思:“来者可不仅仅是陈矩义子那么简单,便陈矩那乾清宫管事牌子据说都是沾他的光才当上的,不但保下了冯保,数次得罪炙手可热的张鲸也毫发无伤,说少年新贵毫不过分,倒是不好过分托大。”思量着已经端正态度,快步出门向花厅而去。 “少言啊,这早晚,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陈默眼见杨进忠身穿大红斗牛服满脸含笑的进来,面上并无不愉之色,心头暗定,上前一步跪倒行礼,微笑说道:“孩儿给师伯见礼了,这么晚了,无事孩儿可不敢搅扰师伯好梦,实在是逼的没法儿,来抱师伯的佛脚了。” 说着也不等杨进忠开口,自顾起身,接过跟过来伺候的奉御手里的茶杯递给杨进忠,自己也拿一碗,试了试温度,咕咚一口干了个底儿朝天,空盏递回那奉御,面向杨进忠说道:“是这么回事师伯,孩儿有确切证据,张鲸灵椿坊的外宅里藏着前番顺天府各县丢失的那些孩子,乃是他的属下为其某取阳0具重生而寻的药引子” 将引娣丢失,自己追踪的事情大略讲一遍,接着道:“孩儿一路急赶,就怕于鹏飞抢先回府。就是带的人手不够,怕是无法攻下张宅,向别人求助又无把握,这才来搅师伯。不用多,师伯只需给孩儿五百精壮兵勇” 杨进忠心思如飞转动,暗暗寻思:“若是照他说的,这倒是个搬倒张鲸的好机会,树倒猢狲散,到时候不知要腾出多少位置。咱家上了岁数,这戎政府提督就不错,不想上进了,可总得为底下的孩儿们着相吧这丑闻一揭发开,咱家这名气可就大了,就算没有功劳,苦劳总得分点吧” 如此一想,顿时动心,打断陈默:“不用说了,你是万化最得用的义子,咱家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转身看向旁边侍候的奉御:“去,集合五百神机营人马,即刻出发” 说着转身也往花厅外走,边走边道:“少言你稍等会儿,咱家也得准备准备,等会跟你一道过去。” 陈默猜到了杨进忠如此热衷的意思,不以为意,点头跟着他出了花厅,说道:“师伯莫急,还得烦您找几个熟悉京中街道的人,去将沈鲤沈大人跟王世贞王先生给请来” “请他们做什么”杨进忠一怔,停住了脚步。 陈默含笑,故作高深:“师伯莫急,到时候您就知道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黎明前的黑暗 沈鲤早已入睡,被下人叫醒,接过陈默亲笔的书信扫了一眼,登时大惊失色,匆匆换衣,唬的夫人头发直往起炸,半支着身子询问:“怎么了老爷,谁的信啊这么晚了,你这是要去哪儿” “少言的,说有急事,请老夫速去灵椿坊他的笔迹老夫见的多了,绝对认不错。” 说话间沈鲤已经穿戴齐整,推门出了卧室,他夫人急忙披衣赤脚追了出来,手拿一件披风给他套在肩膀上,一叠声吩咐旁边早已惊动起来的下人:“老张,你去备马,沈忠,你跟着老爷一道过去,有什么事速速回来通禀”最后视线落在沈鲤黑红的脸庞上,殷殷嘱咐:“老爷路上当心,别管何等大事,先想想奴家跟环儿。” 沈鲤平日对人冷淡,不过与其夫人却是伉俪情深,闻言郑重点头,这才出门。 等他赶到灵椿坊张鲸外宅时,正是一天当中最黑的时候,远远只见一点火光飘飘忽忽,行到近前,果是陈默端坐马上,旁边马上各坐的有人,认识两位,一者戎政府提督军务者御马监杨进忠,另外一人乃是大名鼎鼎的文坛盟主王世贞,登时大奇,望向陈默问道: “少言,这是怎么回事”冲杨进忠与王世贞努嘴,心说,这俩人风牛马不相及嘛。 陈默早已下马见礼,王世贞也下了马,过来与沈鲤相见,杨进忠却没动屁股,仍旧稳稳坐在马背上,就连视线都不曾向这边扫上一眼。 “学生夤夜相邀,不过为请先生看一出戏罢了”陈默说道。他们已经在这边等了一会子,王世贞离的近,不过比沈鲤先到了片刻。 昨日新雨,黎明前的风又湿又冷,陈默说着话,视线挪到黑森森的张鲸外宅之上。又扫视一眼旁边起的早的人家传出的点点微光,冲旁边马背上端坐的杨进忠一拱手,说道:“师伯,天快亮了。都是您的兵,下令吧” 早在王世贞来之前,杨进忠已然分兵三百,将张宅团团围定,此刻听闻陈默发话。火光下微微额首,右臂一挥,细声叱道:“点火把,强攻” 命令既下,但听一片噗噗的吹火折子声音连成一片,黑漆漆的张宅门口霎时间泛起一片火光,沈鲤刚到,黑暗中根本就没发现那先神机营的兵士,乍见眼前大亮,登时吃一大惊。心头突突直跳,面色如土般望向陈默:“少言,你每这是要造反啊” 陈默本来面如铁铸,此刻嘻的一笑,说道:“先生莫惊,且看学生今夜给您揪出一个吃人脑髓的恶魔”说着冲并排站着的沈鲤与王世贞一躬身:“您二人只需仔细看着,明日如实将今夜之情宣之于众便可,拜托了” 说罢也不管对望发愣的二人,叫过霍东留几个人保护两位,也不上马。径往已被圆木撞开的张宅正门而去。 此刻张宅之内已被撞门的动静惊动,站在门口向内张望,便见各屋纷纷亮起灯光,陈默瞥旁边负责今夜带队的千总一眼。咬牙挥手:“冲进去各房挨头搜查,一个也不要放过” 那千总集结训话时便知道了陈默身份,闻言二话不说,抽出佩剑向内一指,大声喝道:“孩儿每,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冲进去,无论男女老少,一个也不许放过” 众兵士齐齐待命,闻令嗷的齐喝,蜂拥而入,很快便听踹门声,吆喝声,兵器碰撞声,女子惊叫声,碰倒东西声纷纷传来,整个张宅登时乱作一团。 不过,这番乱腾也没多久,由于行动太过突然,又选在黎明之前,宅内措手不及,在二百多名如狼似虎的神机营兵士的全力抓捕下,如同雪遇滚油,根本就没有组织起有效的抵抗,不到一刻钟,宅内便渐渐安静了下来。 “回督主,各屋都搜遍了,没有找到小孩儿”一名把总回禀,让马背上的杨进忠心一静,扫陈默一眼,纵马进宅。 “怎么回事”陈默问旁边的关大牛。 关大牛双目圆睁,诧异说道:“那些抓来的孩子就关在这里啊,前两天咱过来还在,怎么会” “不会是转移到别的地方了吧” “这小人就不清楚了” “印公,若是找不到那些孩子,此番您带兵夜闯张宅,罪过可就大了”霍东忧心忡忡的提醒陈默。 不久前沈鲤跟王世贞经过霍东小声解释,也早明白了今夜行动的原因,闻听陈默与关大牛的对话,登时明白陈默遇到了大麻烦,不禁同时变色,同时将心提了起来,担忧的望向陈默,生恐他着急之下失去了方寸。 不过陈默注定让他们失望了,面上根本就没有任何表情,只火光映照下明亮如星的眸子飞快转动了几下,一言不发进了张宅大门。 众人见状,连忙跟了进去。 张宅的人全都聚集在前院儿空地,在四周手握火铳,杀气腾腾的神机营兵士目光下瑟瑟发抖,只有邢尚智穿着中衣,站在杨进忠马前大声质问,陈默过来时,杨进忠已然词穷。 邢尚智见拿话逼住了杨进忠,暗暗得意,瞥见陈默,不屑一笑,说道:“适才听杨督主说今日围宅都是你小子的主意好好在昭陵当你的掌印便是,敢跑张宅来生事,咱家看你是吃了熊心豹胆了,赶紧带人走,看高公陈公面子,咱家权当今夜没这回事儿,不然的话,就等着咱家拜章弹劾吧” “小小监丞,也敢无礼”陈默脸色铁青,示意霍东:“掌嘴” “你敢”邢尚智面色大变。 陈默心说今日这梁子反正也是结下了,必须想办法探出那些孩子的下落才成,格格一笑,眼见霍东犹豫,知到没找到孩子,让这小子犯了嘀咕,索性大步向前,冲着邢尚智胖乎乎的脸蛋就是一巴掌。 邢尚智不过一文弱太监,哪是陈默对手,躲闪不及,啪声脆响中,脸上顿时浮现几道指痕,错愕望着杀机凛然的陈默,竟然忘记了说话。 陈默扫眼望向一干张宅下人,眼见这巴掌震的其中几人身子一颤,心头忽动,望回邢尚智,森然问道:“说,那些孩子被藏在何处” “什么孩子”邢尚智眼神中慌乱一闪而逝,破口大骂:“陈默,你个王八蛋,仗着皇爷的宠,带兵夜闯张宅也就算了,还敢动手打人有本事就就杀了咱家,不然,咱家跟你没完” ☆、第一百一十六章 背水一战 陈默忽然嘻的一笑,众人同时一怔,正自想不出他为何发笑之时,便见他忽的抢到霍东旁边,刷的自霍东腰间抽出了明晃晃的腰刀。,.. 众皆大惊,倒吸冷气声响成一片。 杨进忠说道:“少言,不要冲动。” 沈鲤也道:“少言,三思” 霍东更是抓住了陈默的手臂,哀求似的劝道:“印公,别跟他置气,这一刀下去,可没退路了。” 邢尚智本还吓了一跳,见状愈发得意,哈哈笑道:“来呀,好印公,你倒是杀咱家啊” 陈默仰天打个哈哈,眼见得天边露出一丝鱼肚白,刹那间竟然生出一种恍若隔世的奇特感觉:昨日白天还在昭陵跟冯保悠闲的品茗观雨,头夜更是夜宿王嫂家,与彩玉共效于飞,如今却在这张府外宅被逼上了梁山。 转瞬间又想起穿越以来所受张鲸种种打压,“点心房”险些丧命,刑部牢被打的皮开肉绽,若非思琪去的及时,早已命丧黄泉。前番更有于鹏飞刺杀,亏得李九妹杏儿。 前情历历在目,更有思琪为救己命,委身下嫁张鲸,以及彩玉机缘巧合,钟情于己。一时间百感杂陈,一会儿情如泉涌,一会儿浑身燥热,真个是难以自己。 到得最后,却全部化作心头熊熊燃烧的怒火,血脉沸腾,狰狞一笑,一脚揣开霍东,快速欺到笑容凝结在脸上的邢尚智面前,钢刀插进对方小腹,用力一搅,低声说道:“你求着让咱家杀你,若不满足,岂非显得咱家太过小气” 说罢抽刀,鲜血喷洒而出,热烘烘,溅在他青色贴里下摆,星星点点。浓黑如墨。 随着陈默拔刀的动作,邢尚智捂住伤口倒在地上翻滚,不得一时死,面色惊恐。哀求着救命,其声如泣,响彻在寂静的张宅上空,如同地狱里传出的魔咒,又如寒冬腊月寒冷的北风。惊的人人面色,张宅众人更是浑身发冷,不知是谁带头,很快跪倒一片,却无一人敢于上前对邢尚智施救。 眼见吓住了对方,陈默尚不满足,弯腰俯身,挥刀斩在邢尚智脖子上,结束了他的痛苦,起身没事儿人似的走到张宅众人前方站定。缓缓说道:“大伙儿也看到了,实不相瞒,今日若找不到那些孩子,咱家吃不了兜着走。如今又杀了那恶贯满盈的邢尚智,更是被逼到了绝路。所以,有知道那些孩子下落的,赶紧说出来,不然的话,反正也没好果子吃,咱家怕是临死要多拉上一些垫背” 众人这才知道他杀邢尚智的用意。己方人马暗暗佩服不已,一些不安的人也渐渐定下心来。 张宅众人却承受到了泰山压顶一般的压力:好么,这是要不死不休了,忠心重要。还是小命重要这是每个张宅众人同时面临的一道艰难选择题。 “关大牛”眼见对方还在犹豫,陈默高声唤道。随声,关大牛从后边上前,走到他的旁边站定。 “都认识吧前日他还亲眼见到那些孩子关在府中,所以,别想抵赖。你。过来,说说,那些孩子被藏到了何处”陈默一边说,突然挥刀指向适才被吓的颤抖的一名年轻宦官,他穿着青色贴里,显然有些地位。 刀尖犹在滴血,火光下发出妖艳的红光,映的那小宦官面色惨白如纸,筛糠般软倒在地:“印公饶命,小人说,小人知无不言” “孩子在哪里”陈默暗吁一口长气,打断对方:“说重点” 话音未落,忽的膝行上前好几人,同时说道:“咱也知道,咱也知道”声音此起彼伏,竟是人人争先的模样。 这时,一直提心吊胆的杨进忠王世贞沈鲤等人终于松了一口气,心头同时升起一句话:“大事定了” 四十多名失踪的孩子在张鲸外宅被找到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传遍京师上下。群情激奋,王世贞更是率领一干愤怒的文坛学子闹到了午门,沈鲤也纠合朝中一干正直的臣子联名上书,同时,已然缠绵病榻多日的高忠也坐着凳杌入宫求见圣驾,众人众口一词,全部汇作一个声音:“严惩张鲸” 可惜,如此盛况陈默是看不到了。早在找那那些孩子之后,他便率领霍东踏上了归程。 这是他与沈鲤王世贞杨进忠商量之后的决定。 第一,此番他虽然查明了孩子失踪的真相,不过他职在昭陵,总有越权之嫌。 第二,朱翊钧对张鲸一贯回护,算孩子是从他外宅当中找到,也未见得这回一定能伤到对方。蛮有把握的事情,其实结果难料。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眼看张冯集团第一次会议之期便要来临,身为冯保钦定的接班人,他实在是不好多在京中耽搁。 当然,这样的事情,他是不会对沈鲤王世贞杨进忠他们说的。 与陈默同行的还有钱氏丢失的那个女儿,小丫头名叫若涵,乖巧可,梳洗打扮一番,粉雕玉琢,倒与赵慈的女儿引娣不分伯仲。 将其送到昌平县衙,母女见面,抱头痛哭,旁边陈默跟阎满对望一眼,同感欣慰。 母女哭一番笑一番,最后终于收泪,钱氏拽着若涵跪到陈默面前,面露坚定之色,放佛下定了某种决心:“老爷大人大德,奴家跟小女无以为报,若蒙老爷不弃,愿奉小女为奴,以抱老爷大恩。” “这可不行”陈默笑着将二人搀扶起来,说道:“一来咱家身为昭陵掌印,可不敢让女子入内伺候,二来嘛,小丫头如此可,正该学些东西,将来嫁给好人家才是,你这做娘的,怎忍心送人为奴做婢呢” “老爷” 钱氏还待再说,陈默笑着摆手止住:“行了行了,这事到这里,不往下说了。” 若涵眨了眨水灵灵的大眼睛,突然跪到陈默脚下:“老爷您是好人,奴家自愿给你当使唤丫头。” 陈默失笑,伸手将其抻起来,说道:“小丫头懂什么当丫鬟那么好么”说着仔细端详对方,愈发觉得她唇红齿白,分外惹人喜欢,忽的想到彩玉住在王嫂家,倒是缺个使唤丫头,不禁心中一动:“你真的愿意给咱家当使唤丫头” “若涵点点头,面露喜色,脆声道:“愿意” “好”陈默开心笑道:“咱家正好缺个妹子,谦益做个见证,今日咱家便认若涵为义妹,这带你回陵,帮着咱家照顾一个姐姐,你可愿意” 钱氏万想不到因祸得福,大喜过望,忙拽发怔的若涵跪倒,忙不迭的点头:“愿意愿意,咱每当然愿意是,是有点高攀了” “缘分来了挡不住,咱家一见这孩子喜欢,都是苦人家出身,没什么高攀不高攀的”陈默笑着再次拽起若涵,忽然想起一事,问道:“那刘姓,呃,光棍儿呢咱家有点好奇,此来昌平,还想见上一见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折服化学狂人 听陈默问到了姓刘的那光棍儿,阎满跟钱氏同时一怔,倒是若涵,惊喜问道:“刘叔叔也在这儿么?太好了,好几天不见,奴家想死他了” “小孩子别乱说”钱氏瞪了若涵一眼,有些尴尬。 阎满说道:“印公不提下官险些忘了他,这就派人去放他出来……如今找到了小若涵,自然也该还他清白了。” 刘姓光棍儿叫刘福,名字很普通,连着表字“天赐”,就显得有意思多了。 这是一个不修边幅的人,胡子拉碴,乱蓬蓬的头发如同鸟窝,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怪味儿,一进来钱氏就捂住了鼻子,却没拉住小若涵,此刻笑嘻嘻的拉着他的手站在旁边,冲陈默说道: “老爷,刘叔叔可厉害呢,能用冰块儿生火,还能用一张薄纸托住杯子里的水不往下掉……”与有荣焉的样子,倒好似说她自己似的。 “还叫老爷?要叫哥哥,知道么?”陈默含笑更正小若涵的称呼。 若涵吐了吐舌头:“一高兴,奴家给忘了” “以后可不许再说错了,不然哥哥打屁股。”陈默说道,将若涵拽到自己怀里,笑眯眯的摸了摸她的脑袋,瞥眼见刘福傲然十足的样子,对若涵说道: “冰块儿取火,其实哥哥也会,只要那水足够干净,放到碗里冻结实了,选冬日里日头好的正午,对着日光调整好角度高度,下边放些棉花干树叶之类的,耐心等着,很快就能点起火来。至于薄纸托水嘛,更是简单,只要保证杯子里水满,盖上纸,翻转时小心些,任何人都可以做到……” 陈默后世确实理科不如文科。不过,简单的透镜原理以及大气压力还是知道的。随着他娓娓道来,刘福傲气渐渐隐去,代之而起的是一抹惊讶。最后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爷从哪里知道这些的?” 后世都知道好不好? 陈默暗自得意,淡然一笑:“别管咱家从哪里知道的,你就说说,咱家说的对不对吧?” “全对”刘福连连点头。接着又道:“其实也没什么,小人新近收集到一些无色无味的气体,沾个火星儿就能燃烧,老爷若是能说出是什么,小人才真正佩服。” 氢气? 陈默狂喜,心说还真是捡到宝了,强自抑制内心激动,不动声色问道:“你是怎么收集到的?绿汞油加铁屑?”绿汞油就是中国古代对于硫酸的称呼,唐高宗时有个叫孤刚子的炼丹家便在他的著作中谈到了“炼石胆取精华法”,即干馏胆巩取得硫酸的方法。他虽没见过原著,不过却见过史籍中关于此事的记载。 刘福目瞪口呆,嘴巴大张,足足能够塞进一只鸡蛋,良久才见鬼似的说道:“老爷还真知道?小人确实用到了绿汞油,不过,却没用到铁屑,难道铁屑与绿汞油接触,也能产生那种气体?” 后世上学时做过这方面的试验,所以陈默肯定的点了点头。已然可以肯定,眼前这个刘福确实是个狂热的化学家,不禁更加坚定了收归己用的心思,说道:“咱家也曾收集到过那种气体。将其称为轻气,遇火即燃。另外,咱家可以很肯定的告诉你,咱每呼吸的空气当中,其实是由许多看不到的微小成分组成,比如。其中就有一种气体,虽然自己不能燃烧,却有助燃的作用……你若感兴趣,就跟咱家回昭陵,有空了咱俩好好探讨……” “老爷真的愿意传授?”刘福又惊又喜,有点不敢相信。 “谈不上传授,咱家知道的也有限,不过对这方面有兴趣,好不容易遇到你这个知音,欣喜难耐罢” 刘福这爱好于世俗不容,被人另眼相看,表面上虽不说什么,实则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的,如今听陈默居然将其引为知音,不禁也有遇到知己的想法,点头如啄米,一叠声说道:“难得老爷看的起,反正小人光棍一条,身无牵挂,这就随老爷回陵。” 两人对话,阎满跟钱氏若涵如听天书,听到此处,终于有了话缝儿,阎满笑道:“恭喜印公招募良才,适才你每说的下官都听不懂,什么气体,易燃的,有机会倒要见识一下。” “奴家也要见识”若涵眨巴着亮晶晶的大眼睛也道。 陈默哈哈一笑,望刘福一眼:“放心,绝对让你每大开眼界” 黄花镇刘福还有许多坛坛罐罐需要收拾,说好尽快去昭陵找陈默之后便即告辞。 陈默惦记着明日晚间的张冯集团会议,叮嘱阎满早作准备之后,带着钱氏与小若涵返回昭陵。先到王嫂家安置好她俩,三言两语将昨夜种种告诉彩玉,便既回陵去找冯保。 到了陵监他却扑了个空,听伺候的小火者说冯保去了监外热气球基地,忙又出陵监往过赶。 所谓热气球基地,乃是在朱翊钧和李太后的授意下秘密建造起来的,陈默是基地首任提督,老赵跟老刘负责组织人手制造改良热气球,由守陵卫士抽调五十名精锐,作为第一批热气球部队参加训练。 经过一个多月的紧张工作,已经有三个热气球制作完成,并放飞成功,投入了使用,算是初具了规模,只等摸索出空中改变方向的方法,便能大功告成,正式投入军用。 冯保早就预见到这支尚未成形的特殊部队光明的前途,一心要将其牢牢抓在陈默的手里,使其成为日后陈默的一张强大底牌,是以对其十分上心,没事的时候,倒有大部分时间耗在基地。 基地离着陵寝有段距离,是在山坳中开辟的一片空地,四周是茂密的榛子林,若无人指点,还真的挺难发现。 骑马从小路中穿过树林,眼前豁然开朗,山坳靠北所建木屋前边藤椅上,果见冯保悠然晒着太阳。陈默急忙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祖父,孩儿回来了” 陈默笑着打招呼行礼,正要拉椅子坐下,便见冯保坐直身子冷冷望过来,肃然说道:“跪下”不禁面色一僵,瞥眼见先于他回来的霍东远远的站在一顶热气球旁边咋呼着什么,登时苦笑,老老实实跪了下去。 ☆、第一百一十八章 祖孙论政 “马鞭给咱家,伸出手来” 陈默依言将马鞭递给冯保,伸出左手。 冯保接过马鞭,用力打了陈默手心五下,将马鞭一丢,冷冷问道:“知道咱家为什么打你么?” “知道”陈默收回左手活动了一下,嘿嘿一笑,说道:“孩儿不该冒险……” “知道就好,”面对嬉皮笑脸的陈默,冯保也没办法再板着脸,神色缓和下来,说道:“咱家打你,冒险激进只是其中一个方面,还气你遇事沉不住气。既然已经抓到了张鲸的把柄,完全可以再等等,将其吃小孩儿脑髓的事情抓个现行,那样才可以彻底将其打倒。你心太善了,要知道,政治斗争你死我活,来不得半点心软,别说一个两个孩子,关键时刻,便是咱家,以及那些你爱的爱你的人,该牺牲的时候也得牺牲。” 陈默知道冯保说的没错,自己后世半世**0丝,今世骤然高位,心境根本就达不到要求。不过他并不后悔,如果能够重来,他仍旧会选择先救那些孩子。这是他的底线,现在如此,将来,也不希望改变。 冯保见陈默不说话,以为被自己打击到了,叹口气,忽的一笑,说道:“其实你小子也算聪明,怕张鲸翻脸不认账,将沈鲤跟王世贞请了去,这两人,一个是文坛盟主,一个是朝中直臣,各有一帮支持者,让他们推波助澜,抢占舆论,不失为一个有效的法子。另外,咱家一直感觉你小子太过保守了些,行事缺少冲劲儿,错过了好几次打击张鲸的机会,此次能够主动雷霆一击,其实是让咱家有些意外了,不错,年轻人嘛。就该有种天不怕地不怕的魄力。依你现在的实力,早就有了与张鲸一较长短的本钱,太过谨慎,反倒让人看轻。听霍东说。昨夜你杀了邢尚智,很好嘛,置之死地而后生,咱家可以给你优等。” 说到这里冯保一顿,见陈默发怔。不禁失笑,继续说道:“愣什么?老实说,昨夜行动,你所办的事中,就属杀邢尚智一节令人赞服,咱家不过实话实说罢了。” 能够得到冯保夸奖,陈默还是十分开心的:“祖父过誉了,孩儿也是被逼无奈罢了”客气一句,拉过椅子坐到冯保旁边,急不可耐问道:“就是不知此事能不能对张鲸造成伤害。孩儿杀了邢尚智,算是彻底跟他撕破了脸,万一打蛇不死,就怕……” “有这种可能,”冯保靠回椅背,眯了眯眼睛,缓缓说道:“张鲸在先皇尚在潜邸时便伺候朱翊钧,论起与朱翊钧的情分,其实尚在咱家之上。就算舆论一面倒,他也大可以将孩子之事推倒已死的邢尚智身上。嗯,根据咱家对他的了解,他一定会这么做。咱家早就告诉过你,朱翊钧是个心软的人。这是他的优点,也是他致命的缺点。加上外廷张四维跟张鲸一唱一和,这件事情上一定不会袖手旁观,仅凭此事就想打倒张鲸怕是很困难……” “张四维与张鲸的关系便与您与太岳公的关系一般么?”陈默打断冯保问道。 冯保冷笑一声说道:“不过利益之和罢了,怎可与咱家跟太岳公之间惺惺相惜相提并论?” “孩儿猜着也是。”陈默说道,接着不屑一笑。说道:“不就是二张联合么?没了张四维,孩儿倒要看看他张鲸还如何嚣张?” “怎么,想打张四维的主意?”冯保诧异望向陈默,忽的失笑,说道:“不是咱家小看你,与张鲸比,你尚能勉强说上个旗鼓相当,想跟张四维较量,怕还差那么点分量。”说着闭目,幽幽说道:“张四维是嘉靖三十二年进士,还是先宣大总督王崇古的外甥,入朝为官已近三十年矣,曾任吏部左侍郎,故交学生遍及天下,更是晋商的魁首,要人有人,要钱有钱,难得心志坚忍,有勾践卧薪尝胆之功,咱家跟太岳竟然都看走了眼……”说着长长一叹:“此番他让杨四知打头阵,可谓来势汹汹,太岳与咱家多年努力,恐怕就要葬送在此人手里啊” 陈默其实心里有底,不过仍旧说道:“那也总不能就这么看着吧?” “不然还能如何?”冯保反问道。 “孩儿其实也没准主意,就是只是觉着,不能任凭他每这么嚣张下去,起码也要找几个科道官每唱唱反调,不然本来心向咱每的人也会失望,进而改投他每阵营。另外,最好再找点别的事情吸引万岁爷的注意力,只要万岁爷不想追究太岳公,任凭他每下边蹦跶的再欢实,也是白蹦跶……” 这是他深思熟虑的结果。假如历史在张四维身上不出现太大的偏差,那么顶多两个月,张四维就要回乡丁忧,然后再无重返朝堂的机会。所以,饶是冯保那般看重,其实在他的心里,张四维根本不足为患。他最担心的仍旧是朱翊钧对与张居正的执拗。表面上朱翊钧要消除张冯的影响,实则,内心深处何尝不是叛逆心理在作怪?他要证明给张居正看,没有张居正,他依然能够做一个好皇帝。 可惜的是,历史证明,朱翊钧高看了自己。 而陈默如今当务之急,就是要改变朱翊钧的看法,将由科道言官而起的反攻倒算控制在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 冯保面色肃然,沉吟良久,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确实不能再这般被动下去了……昨夜你请王世贞跟沈鲤是一着妙棋,就算对张鲸造不成实质上的伤害,起码可以暂时将朝堂上下的目光吸引过去,延缓张四维反攻太岳的步骤。”说着一顿,神色愈加严肃,缓缓说道:“明天的会议太过重要了,你一定要做好万全的准备,若能将张冯集团故旧完全收服,咱每倒未尝就没有与张四维一决雌雄的实力。” 陈默嘴角微微一抽,苦笑说道:“您这么说,真是泰山压顶啊,孩儿这般年纪,又是宦官的身份,若想一下子就折服他每,谈何容易?也只能是个尽力而为罢……对了,您还一直没说,明天都谁参加呢” 冯保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起身,背手望向山坳对面已生新绿的榛子林,出神良久,才缓缓说道:“现在告诉你也没用,明日见了面,你自然就清楚了起风了,送咱家回陵监罢” ☆、第一百一十九章 两宫太后的悄悄话 陈皇后是个对政治丝毫没有兴趣的女人,张鲸外宅找到四十多个失踪孩子的事情折腾的天下皆知,她虽也有所耳闻,却从未往深里探究。 她只是有点奇怪,最近韩荣发总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昨夜亲热,更是草草收兵。 “韩荣,最近出什么事了么?”望着铜镜里发呆的韩荣发,她终于忍不住问道:“想什么呢?看你失魂落魄的,簪子都被你捏热乎了吧?” “啊?”韩荣发略怔回神,急忙将手里的簪子给陈太后插在发髻上,强笑说道:“没什么,娘娘您愈发漂亮了,看着您,老奴有些自惭形秽罢了。” 镜子里的陈太后发髻高高绾起,目若深潭,脸似桃花,嘴唇虽略显丰厚,佩着嫩滑如凝脂的肌肤,更有一番别样魅惑,虽比不上李太后风华绝代,却也绝对风韵不减,是个我见犹怜的尤物。 “就会耍嘴皮子”陈太后展颜嗔了一句,瞥一眼韩荣发,脑子里不知怎么闪过陈默的身影,暗暗一叹:岁月不饶人,比起他来,你还真是老的多喽 “启禀娘娘,慈庆宫李老娘娘过来看您了……”一个宫娥突然入内通禀,话未说完,陈太后便打断了她:“速速请进来” 她是穆宗正宫皇后不假,位份也在李太后之上,不过现在当皇帝的可是李太后的亲生儿子,别说她本就不是利欲熏心之人,便真的看重权利,这点轻重还是拿捏的出的。 “妹妹给姐姐请安了”在宫娥的引领下,李太后款款进了暖阁,笑吟吟作势欲跪,陈太后急忙上前一把抻住了她的胳膊,白她一眼嗔道:“你我相知多年,情同姐妹,说你多少次了,不要闹这虚礼。你总是不听” “那是姐姐体恤妹妹,”李太后一笑,到底还是蹲身一福:“礼不可废嘛几日不见,姐姐有点清减了些。也是。春天了,肝木旺相……韩荣发,记着给你家娘娘多用些败火的膳食,知道么?” “还是妹妹博学多才,这几日哀家确实有些虚火。眼涩口干,倒忘了春日木旺养肝,亏得你提醒……韩荣,去拿哀家红木罐子里的龙井泡一壶来……妹妹,绿茶便有败火之功效吧?那还是潞王去年孝敬哀家的极品龙井,哀家嫌它寒气重,一直没怎么喝,如今泡来,倒是相宜。” “绿茶苦寒怯火,春夏饮用。还有养颜之功,却是相宜的很。”李太后笑道,望着韩荣出了暖阁,一整脸色,忽然说道:“对了姐姐,今日妹妹过来,除了给姐姐请安,还有件事要告诉姐姐。” “什么事?妹妹但说无妨”陈太后笑道。 “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前两天凌晨陈默带兵夜闯张鲸外宅,找到了前些日子失踪的四十多个孩子。这事儿姐姐听说了么?” “不是戎政府提督杨进忠么?怎么又跟陈默扯上关系了?”陈太后问道,心里嘀咕:“跟哀家说这些有什么目的?”试探着又问道:“听大伙儿都说那些孩子是张鲸为了……那啥而寻的偏方,不过张鲸不承认,在皇帝面前一番哭诉。已经求得了皇帝的原谅。适才妹妹说此事陈默也有涉及,莫非,那张鲸还反咬了他一口不成?” “闯宅救人,明着是杨进忠,实则却是陈默的手尾,是他先查明了那些孩子的踪迹。这才求杨进忠出兵的……他是陈矩的义子,而杨进忠则是陈矩的师兄,如此利国利民的大事,自然要拔刀相助了。” 李太后稍微解释了一下,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前番陈默偷着带皇帝夜逛青楼的事早就惹恼了外廷那些大臣每,弹劾的折子就没断过,如今张鲸再指示人告他诬告内廷大臣的事也就算不了什么了,俗话说: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咱倒不替他担心。” “那妹妹……?”陈太后更加不解了。 李太后措辞一番,正要说,韩荣发突然亲自端着托盘上来奉茶,忙将话吞回了肚子,端杯轻啜,赞赏不已。 陈太后敏感的察觉到李太后在顾忌什么,心中涌起一丝不安,摆手示意韩荣发跟旁边伺候的全都退下,问李太后道:“妹妹来找哀家到底什么事啊?现在没外人,总该说了吧?” “春桃,你也退下”李太后吩咐身后站着的春桃,待其出门,这才压低声音说道:“姐姐,你相信那些宦官每吃了小儿脑髓就能枯木逢春阳0具重生么?” “无稽之谈”陈太后不屑的说道,皱了皱眉头:“你不会是想着让陈默……?” 李太后一怔,心念电转,已知陈太后误会了自己与陈默之间的关系,却不点破,白了陈太后一眼,嗔道:“姐姐想哪里去了?先别说管不管用,便真的管用,如此丧尽天良的事情,妹妹也不可能……算了,咱也不跟姐姐绕弯子了,今日过来,就是想告诉姐姐,那吃小儿脑髓的秘方,你道那张鲸,不,他不承认,你道那邢尚智是从哪里知道的?” “哪里?”陈太后不知为何,忽然想起这两天韩荣发的反常,芳心猛跳,浑如鹿撞。 “便是从姐姐最信任的那慈宁宫管事牌子韩荣发那儿传出去的。”李太后快速说道,说着一顿,目不转瞬盯着陈太后,眼见她花容失色,俏脸红一块白一块,突的一笑,又道:“姐姐莫急,这都是底下人每的传言,并无实据,妹妹不过担心姐姐,特来提醒罢……吃脑髓啊,万一这事儿是真的,谁敢保证那韩荣发就没用过那法子?他常伴姐姐左右,妹妹一想都不寒而栗……” “够了,别再说了”陈太后突然失态暴怒起来,不过,很快就又反应过来,深吸口气,平息一下波涛汹涌般的心境,缓缓说道:“不好意思,妹妹吓着哀家了……这事儿哀家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哀家有些乏了,想歇歇,就不陪妹妹了” “那好,姐姐歇着吧,妹妹先告退了”李太后起身告辞,行礼出了暖阁,瞥一眼旁边伏地恭送的韩荣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昂首挺胸向殿外款款行去。直到出了大殿,上了步辇,这才对春桃说道:“无事生非的事儿哀家还是头一遭做呢,这下你每姐俩该满意了吧?” 春桃喜笑颜开,开心说道:“谢谢娘娘,这下姐姐不用整夜烙饼了。”心头却道:“还说咱每,若您不想帮陈默,怕咱每跪上三天三夜您也不会出个头吧?” 李太后仿佛能看透春桃心思一般,忽的微皱黛眉,缓缓说道:“其实哀家也不是完全帮你每姐俩儿,那韩荣发连哀家的亲闺女都敢欺负,实在是太过可恶,不杀他,实在难消哀家之恨”说罢,她心里又道:“是的,就是这样,根本就跟陈默一点关系都没有” ☆、第一百二十章 巧舌如簧 “韩荣发,哀家问你,最近传的沸沸扬扬的食小儿脑髓**重生的秘方果真是你告诉他每的么” 陈太后一反常态的称呼全名,三字入耳,韩荣发先一惊,再听后边内容,更是惊骇欲绝,一颗心几乎要跳出腔子,匆忙跪倒在地,一连磕了好几个头,心境稍平,这才说道:“老奴冤枉,老奴冤枉啊,娘娘这是听谁嚼舌头,告诉老奴,老奴这撕了他的嘴去” “慈庆宫李太后告诉哀家的,怎么,你也敢去撕她的嘴不成”陈太后淡淡说道,面无表情,语气中也听不出喜怒。篮。色。书。巴,.. 韩荣发从未见过陈太后如此,益发惊慌,生恐对方信了李太后,急忙抽了自己几个嘴巴,说道:“老奴该死,老奴该死,不知道这话是不过,恕老奴说句不中听的,慈庆宫那主儿嚣张跋扈,莫看表面上对娘娘恭敬有加,实际上一直没将娘娘看在眼里。老奴跟娘娘的事瞒不过他,实际上,她私下里还曾勾引过老奴哩,不过老奴顾及她与娘娘之间关系,没敢告诉娘娘罢了” 说到此处,他自己都觉得脸红,不过是被逼无奈,不得不瞎扯罢了,暗暗自语:“那娘儿们的风韵可比你要强上好些,若真能有机会一亲芳泽,真个是立马死了都值。” “还有此事”陈太后柳眉倒竖,惊问。 “这么多年了,老奴何时骗过娘娘”韩荣发早知陈太后十分嫉妒李太后,这事恐怕陈太后自己都不甚了解。此刻见其果然被自己激起怒火,不禁暗喜,火上浇油说道:“依老奴看,李老娘娘是嫉妒娘娘有老奴如今太岳公已逝,她寂寞难耐,便愈发看不惯老奴,这才过来造谣,妄图挑拨老奴与您的关系。再者。老奴的弟媳也不知事,惹了永宁公主,虽然已经被陈默所杀,怕李老娘娘恨意不减。已经转到了老奴的头上。” “这倒有可能,”陈太后点了点头,忽的又问:“你说李太后嫉妒哀家有你,可她不也有陈默吗那陈默年轻英俊,真若嫉妒。合该哀家嫉妒她才是嘛” 韩荣发心里将陈默恨到了骨子里,嘴里却道:“娘娘忘了老奴的本事了么老奴那儿,是当初净身不干净后来又长出来的,根本与什么小儿脑髓无关,乃是万中难寻其一的奇迹,陈默虽比老奴年轻,不过,怕也未必有此等幸运吧” “说的也是”陈太后的心理平衡了些,仔细琢磨韩荣发的话,已是有些信了他。 韩荣发见状。暗暗心定,膝行几步走到陈太后面前,探手轻敲对方丰盈的大腿,说道:“娘娘别多想了,只要您信的过老奴,受些委屈受些委屈,千万别为此事跟李老娘娘闹僵,毕竟皇爷是人家身上掉下来的肉啊” “哀家有分寸的”陈太后微微点头,没来由感觉一阵疲惫,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素手搭在韩荣发肩膀上,懒懒说道:“扶哀家去床上歇歇,哀家有些乏。” “是”韩荣发依言,小心翼翼搀扶陈太后走到凤床上躺下。说道:“娘娘您背过身来,老奴给您捏捏。” “嗯”陈太后翻身,将玲珑的腰身以及高耸的丰臀朝上。 韩荣发心无杂念,却深呼吸了一口气,装出一副禁不住诱惑的样子,先在陈太后腰身上按了两下。很快便用手覆住陈太后的屁股,用力起来,脑海却不禁浮现了张鲸新近送给他的那个叫翠儿的戏子,那嗓子,那身段,那肌肤咕的一声,口水险些流出来。 每一个女神背后,都有一个对与其亲热感到无趣的男人。 可惜,陈太后并不知道这个道理,或许,即使她知道,也不相信韩荣发摸着她的屁股时,脑子里想的竟然是别的女人。 虽隔着厚厚的衣服,上柔嫩的肌肤仍旧能够感受到韩荣发大手的火热,她忍不住轻吟了一声,暗暗寻思:“那陈默再好,也不过是个银样镴枪头,哪有韩荣来的实在呢也难怪妹妹羡慕哀家了不过,韩荣说他没有吃过小儿脑髓,真的没吃过吗万一要是” 脑海中闪现一副小儿被打开脑颅,韩荣发用勺子将仍冒热气的脑浆含入口中的场景,她忽然浑身打了个哆嗦,胃里一阵翻腾,干呕一声,却什么都没有吐出来。 “娘娘,您怎么了”韩荣发吓了一跳,急忙问道。 “没事,按半天,你也累了,先下去歇着吧,哀家睡会儿” “您真没事吗”韩荣发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心里不定,追问了一句。 陈太后摇摇头,背过身子不看韩荣发,有些不耐的说道:“说了没事,昨夜没睡好,困了,晚膳别叫哀家了,睡醒了再说” 韩荣发神情变幻不定,僵了片刻,到底不敢再问,悄悄退了出去。 陈太后表现太反常,出了暖阁,他越想越不安,没回自己房间,而是牵马出了慈宁宫,一路向东,径直出了东华门,拐上护城河大堤,来到张府后门下马,瞅四下无人,这才上前轻叩门扉,很快,后门咯吱声中打开,一人将其迎了进去。 张鲸在家闭门思过,闻听韩荣发到来,急忙迎了出去。 双方在张鲸书房坐,不等奉茶,韩荣发发作了出来:“张公公,你害的咱家好苦,说好秘方的事情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如今怎么慈庆宫李老娘娘也知道了后晌更是跑到慈宁宫告了咱家一状,幸亏咱家见机的快,不然,怕是早被陈老娘娘杖毙咯。” “她才舍不得杖毙韩公公呢”张鲸打趣一句,面色一整,肃然说道:“不过这件事情咱家已经全都推到了邢尚智脑袋上,他人都死了,不可能暴露你才对。至于咱家,连皇爷都相信是咱家管束无力,小儿之事与咱家无关了,又怎么可能胡说八道牵扯到公公” “咱家自然是信的过张公公的,不过,无风不起浪,那慈庆宫李老娘娘是怎么知道秘方是咱家告诉张公公的呢” 张鲸其实也猜不透,知道韩荣发是陈太后太监的人不少,不过,知道他下体重生的人,据韩荣发自己说,只告诉过他一人。平白无故的,这风声究竟是怎么透出去的呢他可不想因为此事跟韩荣发闹僵,皱眉沉思对策,良久才道:“陈默与李太后走的近,你说,李太后此行,会不会是他授意呢这回他一反常态,竟然连邢尚智都一刀宰了,难保不顺势拉你一把,别忘了,花氏可是他杀的,为避免你报复,先下手为强很正常” ☆、第一百二十一章 利益之盟 韩荣发脸色阴郁,点点头,咬牙说道:“你说的很是,咱家也这么想……哼,杀了咱家弟媳,咱家还没找他,他倒先找上门来了,还真以为咱家好欺负呢。” “韩公公也别生气,俗话说,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人家是慈庆宫李老娘娘的心尖尖,皇爷也宠着他,咱每这些老块块儿,忍着吧!”张鲸激将说道。 虽然已经足够重视陈默了,但张鲸不得不承认,还是不够。 他文化不高,不过,他太知道本朝对于道德的看重,满以为联手张四维,可以通过陈默带朱翊钧夜逛青楼的事情,给陈默造成沉重的打击。事情确实一直按照他所料想的方向发展,陈默受到了惩罚,虽然那惩罚不能让他满意。不过他太了解朱翊钧了,只要外廷继续闹,朱翊钧一定还会继续妥协,只要分寸掌握的好,就此打的陈默无法翻身也不是不可能。 他甚至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 却万万想不到,竟然阴沟里翻了船,被陈默将他偷吃小儿脑髓的事情给掀了出来,一下子将舆论的风暴转到了他的脑袋上。 “快,准,狠!”这是他在得知那晚事情之后的评价,按照他对陈默的了解,那件事不像陈默的手笔,应该是冯保在背后出谋划策。 这让他更加渴盼与韩荣发达成联盟了——早在对付冯保的时候,他便主动向韩荣发伸出过橄榄枝,被韩荣发拒绝了。后来认识到陈默对他十分有威胁之后,又再次主动向韩荣发示好。那次韩荣发没有一口拒绝,却也没有痛快答应。不过,五十万两银票倒没白花,换来了阳0具重生的秘方——虽然这秘方给他找来了麻烦,不过,从内心深处,他还是很感激韩荣发的。连续吃了二十几个小儿脑髓,他已经感到下体起了变化,他相信,只要依照秘法。吃足百名小儿,一定能枯木逢春,重振雄风。 只可惜…… 所以,他恨极了陈默,包括阴魂不散的冯保。真是挫骨扬灰都难消他心中之恨。 他知道陈太后没有野心。可韩荣发不同,虽然在历次内廷斗争中一直保持独立,但他相信,韩荣发不过是在等待一个机会罢了,一个可以得到最大利益的时机。 “杀了你的女人,你可以忍,现在,人家已经欺负到你本人头上了,咱家倒要看看你还能不能忍?” 张鲸心中冷笑,斜乜着韩荣发。果见对方勃然变色,说道:“还忍?再忍他真该骑到咱每头上拉屎了!”忙点头附和,问道:“可人家得宠啊,依着韩公公,又该如何?” 韩荣发眯眼冷笑,说道:“其实想要杀他也不难,不过,他可不是咱家一个人的仇人,咱家若能杀了他,不知道张公公给咱家什么好处?” 张鲸一怔。突然哈哈大笑两声,说道:“痛快,韩公公快人快语,实在是痛快……韩公公在京城有宅子。有钱庄,有当铺,再多的银子怕也看不到眼里,这样,事成之后,司礼监秉笔兼内宫监掌印咱家想办法帮你弄到手。如何?” 韩荣发一愣,眼底惊惧一闪而逝,干笑一声说道:“都是小打小闹罢了,咱家还以为瞒的严实,想不到张公公都知道啦?” 张鲸一笑,忍不住傲然说道:“不是咱家吹牛,这天下之事,只要咱家想知道,就没有知道不了的……怎么样,咱家的条件如何?” “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咱家若是再不答应岂非不识抬举?”韩荣发发现还是小瞧了张鲸,不过也仅仅失落了一下,很快便重新打起了精神,说道:“张公公放心,最迟两个月,咱家一定能要陈默的命。” “怎么要?”张鲸忍不住追问。 韩荣发呵呵一笑,得意说道:“佛曰不可说,公公莫问,说出来就不灵了,就等咱家的好消息便是。” “老爷,二爷家的王建来了,说老祖宗派他来请您!” 正说着话,张府新任掌家袁书良躬身进来,走到张鲸耳边小声说道,他是邢尚智的继任者,邢尚智被陈默所杀,倒是成全了他,不然凭着邢尚智在张鲸心中的地位,若想当上这个掌家,怕是还得几年。 “哦?老家伙找咱家做什么?”张鲸并不避讳韩荣发,问道。 袁书良低着头,身子躬着,小心翼翼说道:“孩儿问了,王建说他也不清楚,只知道老祖宗说有要事,让老爷务必尽快过去一趟。” 韩荣发知道他们说的老祖宗就是司礼监掌印张宏,听到此处起身说道:“既然掌印公公请公公过去,咱家就不多待了,告辞!” 张鲸也好奇平日甚少找他的张宏究竟有什么“要事”,对韩荣发并不多做挽留,起身亲自将其送到后门儿,这才一边在袁书良伺候下穿蟒袍,一边问道:“王建呢?” “前厅候着呢!” “嗯,你去叫他,咱家先走一步!”说着话,张鲸出了后门向北而去。张宏的府邸离着他的府邸不远,中间就隔着陈矩的陈矩和张诚的府邸,步行也就片刻的工夫,倒是无需坐轿。 堪堪走到张宏府邸后门,王建追了上来。 张鲸与张诚和阴尚德一样,都出自张宏门下。不过,与阴尚德不同,二人早在隆庆皇帝还在潜邸时便拜在了张宏的门下,从朱翊钧很小的时候便负责伺候,论起情分,几乎不分伯仲。 张诚爱笑,但不爱说话,张鲸总觉得他心机太深,所以,虽然同受张宏器重,还是邻居,可他很少去张诚家。 “知道老祖宗找咱家什么事么?”听到身后动静,张鲸问道,又问:“怎么派你去请咱家,老二也在么?” “回大爷的话,义父确实在。”王建笑着说道,又道:“至于什么事,老祖宗不说,孩儿可不敢问!” “嗯!”张鲸知道王建是张诚最宠爱的义子,跟张诚一个性子,问也问不出所以然,索性不再问,静等王建叫门。 张宏议事,一般爱在书房,进了后门之后,张鲸也勿需王建带领,直奔书房,果见府上掌家李勇在门口候着,阻止对方行礼,问道:“老祖宗在里头么?” 李勇点点头,说道:“大爷可算来了,老祖宗等您半天了!” “是张鲸来了么?让他进来罢!”不等张鲸说话,里头传来张宏苍老的声音,皱了皱眉,昂首走了进去。 “孩儿见过老祖宗!” “见过大哥!” 一番见礼,围着被子斜靠在炕头的张宏说道:“知道你忙,其实叫你过来也没大事,就想问问,今日午后,十多个朝中大员同时出城的事情,你知道不?” ☆、第一百二十二章 魁首交接 “什么?”张鲸豁然动容,椅子上仿佛有钉子似的,屁股刚刚挨到,蹭的站了起来,惊疑不定,暗道:“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事情,咱家提督东厂都不知道,老家伙从哪里知道的?” 张宏笑的跟弥勒佛似的,与他现在这副半死不拉活的样子实在是不搭:“看样子,你果然还不知道。 ”再加上这么一句,就很有点讥讽的意思了。 张鲸心中问候了无数次底下人的祖宗,此刻忍不住又问候了问候张宏的女性亲属,用力扯动嘴角,赔笑说道:“看来这两天孩儿没过来给老祖宗请安,老祖宗心里有气了……还不是那个陈默闹的,孩儿真是有些焦头烂额,让老祖宗您见笑了。孩儿给您赔礼了!” 说着跪倒在地,老老实实跪地磕了几个响头,一边寻思:“老东西果然还给咱家留着手……到底是哪些人出了城?所图又是为何呢?”脑中忽的闪现冯保的名字,轰的一声:“难道是张冯那些故旧?” “行啦行啦,起来吧!”张宏脸上挂笑,淡淡说道。 “是,多谢老祖宗!”张鲸爬起身来,想着适才的疑问,赔笑问道:“都什么人出城了?连您老都惊动了?”顿了一下,又道:“没当东厂掌印的时候觉得好,现在真当上了,才知道,底下那么多人还真不是好带的……前些日子孩儿有些发飘,孩儿错了!” “能认识到这些,说明你还有的救。”张宏收起笑脸,正色说道:“当初你们哥儿俩想要弄冯保的时候来找咱家。咱家怎么说的?那是个有骨力的人,什么叫骨力?你们真以为这些年冯保纵横朝堂靠的全是两宫太后和张居正?错!咱家打从九岁就进了宫。如今六十多年矣,从未看错过人。冯保其人,贪则贪矣,行事也不择手段了些,骨子里却是个正直的人。这让他不仅得到了张居正的支持,还得到了张冯集团许多人的尊重。对于这种人,或者敬而远之,或者一击必杀,否则,一有机会。很快就能重新崛起,卷土重来。” 说到此处,张鲸跟张诚早就已经跪到在地,俱低着头,看不到脸色,也无法猜测二人的心思。 张宏咳嗽了两声,继续说道:“实话告诉你吧,今日出城的,有内阁次辅申时行。刑部尚书潘季驯,户部尚书张学颜,礼部尚书徐学谟,工部尚书曾省吾。侍郎许国,陈经邦,王篆以及那个文坛盟主王世贞等等。全都是张冯集团的骨干。咱家还知道,他每全都是为了赴冯保之约。目的,便是完成张冯集团权利的交接……” “交接?”张鲸心里再不以为然。听到此处仍旧变色,忍不住打断了张宏。 “没错,”张宏一笑,莫测高深,玩味似的问道:“咱家考考你,能猜出冯保要将魁首之位转交给谁么?” 张鲸惊问:“总不会是陈默吧?” “为什么不可能?”张宏没说话,一直不语的张诚突然插口,望向张鲸,继续说道:“别忘了,若无陈默,此刻冯保的坟头怕是都该长草了。” “张诚说的没错,若没有那陈默,冯保还真的就被你每给弄到了。”张宏说道,叹息一声,又道:“说起来都是命,天不亡他冯保,如之奈何?咱家观那陈默,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数次想要置之于死地,都被他轻松逃过,如今若是再让他顺利接掌了张冯集团的权柄,日后怕是比冯保还要难对付啊……冯保啊冯保,竟然有如此之魄力,咱家还是小看他了。” “老祖宗也莫长他人的威风,孩儿这就派人去搅了他每……” “糊涂!”张宏骂道,昏黄的老眼精光一闪而逝,像极一只狡猾的狐狸:“怎么搅?派你底下的番子去?那些都是什么人?随便拉出一个,跺跺脚京城都要颤上几颤,你底下那些人吓唬吓唬平常官员还行,真要过去捣乱,只会加速让人家倒向陈默,无异于为他人做嫁衣。何况,人家也不傻,打着去听月仙楼歌仙李九妹唱曲儿的名头,文人便爱附庸风雅,道义上也无可指责。” “那可如何是好?”张鲸知道自己一时急切有些昏头,急忙收摄心神,老老实实向张宏请教。 张诚也道:“老祖宗既然全都看透了,必有良方,就别难为孩儿每了。” 张宏冷冷一笑,说道:“这就急了,亏你每还一个个位居高位呢!算了,都是咱家的孩子,你每没好,便是咱家没好,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放心吧,咱家已经安排好了,不会让他陈默顺利接掌张冯集团权柄的。” 赵记老店掌柜的是远近闻名的大孝子,最近老母庆生,早就听说京城月仙楼的歌仙李九妹曲儿唱的好,一直想听,可惜上了年岁,不良于行,赵掌柜的便趁着她过生日,斥重金将其请了过来,听说花了足足五千两白银,另不少人咋舌。 不过,这还不是最令人震惊的事情,后晌时,更加让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 李九妹到达赵记老店之后,人群还未散尽,有眼尖的便见大路上陆续过来许多乘轿子,虽然都不是官轿,不过瞧那一水儿四人抬乘,另有上百全副武装锦衣卫护送的架势,显然全都是大人物。 众人目瞪口呆,眼瞅着轿子每停在了赵记老店之前,一个个官势十足的人物纷纷下轿,鱼贯进入老店,纷纷感慨李九妹的魅力。 很快,锦衣卫便将赵记老店团团围了起来,手按绣春刀,一个个挺胸凸肚,将看热闹的人群远远的隔了开去。 “赵掌柜的五千两银子花的不怨,不但请来了歌仙,连带着还招来了这么多京城里的老爷,真值!” “可说是呢,万一哄的这帮大老爷每哪个高了兴,挥个毫题个字儿的,估计非但不赔,还赚了呢!” “难怪从前天起店里就不接待客人了,原来憋着这心思呢,不怨人家有钱,瞧瞧人家这脑子!” “有人认识那些大人物都是谁么?那个长胡子的老夫子咱认识,乃是当朝次辅申阁老,咱给他老人家送过木炭。” “那个穿飞鱼服的是锦衣卫南镇抚司衙门的骆思恭老爷。” …… 人群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远远围着,并不因众多锦衣卫警戒便散去。大家都巴望着,就算不能一睹李九妹真容,远远的,能听听传说中歌仙的嗓子。 可直等到日落西山,里边也没动静。众人不耐起来,纷纷猜测,有人突然冒出一句:“该不会是等什么人吧?”人群顿时一静。 是啊,瞧这样子,还真像是等什么人一样。可是,究竟什么样的人物,能够让里头那些人等待呢? ☆、第一百二十三章 魁首交接 天色擦黑的时候,大街北头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人群纷纷引颈张望,但见暮色之中,一名英俊的年轻人端坐骏马当先而行,身后一辆青布遮蔽的马车,只有一骑牵引,朴实无华,瞧着毫不起眼。 “咦?那不是县太爷么?他怎么也来了?” 有人认出了马车右边马背上的男子,瞧阎满目不斜视的样子,人群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通路。 马车在赵记老店门口停住,一直没有动静的赵记老店突然门扉大开,先前进店的大人物们鱼贯迎了出来。阎满更是早已下马,与为首那名英俊年轻人一道,走到马车前,恭恭敬敬将一位衣着十分朴素的老者请了下来。 “这老头是谁?怎么堂堂次辅还给他行礼呢?”那个自称认识申时行的人还没走,眼见申时行上前给冯保行礼,眼珠子险些掉下来。 然后不等他定住神,又见店门口白影一闪,头戴面纱,一身白衣胜雪的李九妹在一名俏丫鬟的搀扶下款款出现在店门。 连歌仙都亲自迎出来了? 人群出现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愈加猜不透老者的身份。 今日注定是一个必定要让所有目击者终身难忘的日子,在所有人都以为李九妹是来迎接那不知身份的老者时,她却领着那俏丫鬟走到了那名英俊的年轻人面前——跪倒在地! 人们拼命揉眼,仿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传言歌仙虽出身青楼,但不染红尘,便是见到公侯都是不跪的。 那年轻人又是谁? 年轻人自然就是陈默,他并不关注人群,事实上,突然面对这么多朝廷大员让他有些紧张,幸好李九妹出现,让他有机会调整心态。 “都是老朋友了,九姑娘无需多礼。”陈默探手抓住李九妹的胳膊将其搀扶了起来。又望向妙目连闪的杏儿,微笑问道:“小丫头越长越漂亮了,有日子没见,想咱家了么?” 杏儿不妨陈默突然如此直白。俏脸飞红,低头蹲身一福,手捏裙裾,不知如何应对。 申时行与潘季驯对视一眼,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 其余人都知陈默是太监。不已为异,只有工部尚书曾省吾冷冷哼了一声。 “晚辈见过各位大人!”陈默听到了曾省吾的冷哼,心知对方定是个老古董,是以对其躬身时,腰弯的比别人更深一些,却也并未太将其放在心上。 他谦恭的态度让众位大员比较满意,人群最后的沈鲤更是暗暗点头,颇为得意的望了一眼旁边的王世贞。恰王世贞也望过来,二人视线撞个正着,不禁相对一笑。 “冯公舟车劳顿。咱每还是进去说话罢!”在场众人除了冯保,申时行地位最高,自然由他出面招呼众人进门。 赵记老店大堂内已经清空,只在角落摆了两张圆桌,各围着一圈椅子,上边皆设坐垫,桌上茶香氤氲,果蔬飘香。 众人请冯保坐了正东,左手陈默,右手申时行。其余按照身份地位依次落座。阎满跟霍东地位最低,另外一张桌子上敬陪末席。 “诸位,自太岳公故去,咱每可是有日子没有如今日般聚会啦!”待众人依次坐定。李九妹素手抚琴,浅吟低唱之时,冯保微微一笑说道,同时举其面前茶杯:“咱家以茶代酒,先敬诸位……先干为敬!” 摸到茶杯时他便已然试出了水温,话罢一饮而尽。众人学他的样。纷纷举杯仰脖,让远远躲在柜台后边的赵掌柜看的直肉疼,心说,可惜了上好的大红袍了,真是牛嚼牡丹。打着主意,等陈默走的时候,一定再讨上一些。 “陈默陈少言,想来不用咱家给诸位介绍了吧?”放下茶杯,冯保一指旁边陈默,先将席上众人一一介绍,这才一笑说道:“大家别看他一表人才,其实这是个愣头青,从去冬开始,没少闯祸,幸好老天庇佑,不然怕是活不到今天。” 众人听出了冯保明贬实褒的意思,纷纷微笑,同时回忆这段时间陈默的作为,还真如冯保所说,愣头青一般,做下了不少大事。尤其揭发孙秀之事以及最近夜闯张鲸外宅,都是知情者,其中凶险都清楚,更是连连点头。 申时行说道:“冯公太客气了,小陈公公如今可是咱每大明的名人,嫉恶如仇,古道热肠,难得大义凛然,提起来,谁不竖一竖大拇指?” 另外桌上王世贞也笑道:“是啊冯公,咱不请自来,可完全是冲着小陈公公的面子哪!”说着话,他旁边的骆思恭也微笑起来。 沈鲤出现陈默并不惊讶,不过,适才乍见王世贞和骆思恭时,陈默倒是着实吃了一惊,现在听他这么一说,方才知道,原来他俩果真不是张冯集团的人,此来竟然是冲着自己的面子,忍不住有些担心冯保动怒,不禁向其望了一眼。 与陈默的“名人”评价不同,王世贞的名头才是货真价实的,当初为救杨继盛时便敢得罪首辅严嵩,虽然后来因为其父,曾经跪求过严世藩,直名毕竟天下皆知,所以他说的话虽不中听,冯保却并无不悦之意,微微一笑,说道:“咱家还奇怪什么风把咱每文坛大盟主给吹来了,却原来是冲着劣孙的面子,还有骆大人,怕也是冲劣孙的面子吧?咱这当爷爷的,真是与有荣焉啊……忘记给大家说了,就在不久前,少言已经认咱家为义祖……” “恭喜冯公得此佳孙!” “恭喜冯公!” 众人打断冯保,纷纷恭贺,态度十分殷切。 “瞧大伙儿这态度,看来收服他们也不像冯保说的那么难嘛!”陈默有种错觉,暗暗寻思:“是老子高看了他每?还是小看了冯保呢?” 冯保冲众人抱拳以谢,待众人平静下来,并不避讳王世贞跟骆思恭,叹口气说道:“悔不该不听诸君当日之劝啊。可苍天可鉴,咱家当日所做所为,皆为太岳,实在是怕太岳一生心血,付诸东流啊!” 说着再叹,继续道:“可惜咱家能力不足,太岳故去不足一年,底下已经人心思动,先有梁梦龙着门生弹劾王国光,以谋吏部尚书之位,后有杨四知上疏弹劾太岳,昔日风光无两的集团,如今可算是内忧外患,风雨飘摇啦。” “是啊!”申时行知道戏骨已到,附和一句,说道:“所以更需冯公重整旗鼓,振臂一挥,将大家重新凝聚起来啊!” “咱家老咯,黄土都埋到脖子上了,如今更是见恶于今上……”冯保幽幽说道,突然站起身来,同时拉起陈默,说道:“实不瞒诸位,今日咱家请大家来,就是为了宣布一件事情:咱家决定引退,所留位置,由陈默接任,不知大家意下如何?” ☆、第一百二十四章 魁首交接 其实对于今日会议的议题,众人早有猜测,不过,现在听冯保亲口说出来,仍旧吃惊不小,纷纷变色。 申时行干笑一声,瞥一眼陈默,说道:“冯公说笑了,小陈公公确实人中瑜亮,不可多得,可他岁数还是太过年轻了些吧?” “是啊是啊!”有人带头,众人纷纷附和。 开玩笑,让你当魁首不过就是念在你是集团元老而已,不想干就不干,你倒好,竟然还要将魁首位置交给另外一个宦官,真以为咱每外廷没人了么? 这是众人的心声,包括沈鲤在内,都觉得冯保这个提议太过荒谬了一些,不过碍于陈默老师身份,不好多说罢了。 骆思恭嘴角噙笑,旁若无人的端茶轻啜。王世贞低头望着面前一只苹果,好像上边长了花儿似的。 这里没有阎满跟霍东插话的份,二人对视一眼,担忧的望向陈默。杏儿虽听不到这边声音,不过一直关注这边,见这边众大人神情不对,眼神中也不禁浮现一抹忧虑。只有李九妹,抚琴低唱,沉醉其中,看都没看这边一眼。 “诸位言辞过左了啊,”冯保早就料到如今场面,面不改色,微微笑道:“君不闻甘罗九岁拜相,曹冲六岁称象么?就算这些都是野史杂闻,那霍去病十九岁官拜骠骑大将军,位在三公之上总不是假的吧?俗话说有志不在年高,无谋空言百岁(注),少言虽然年不及弱冠。不过,人聪明。识大体,有慈悲心。难得今上赏识,两宫信重,再有咱每这些人耳提面命,未始便做不好这魁首!” “冯公这话有理,”一直没说话的潘季驯先附和一句,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就怕底下人不服啊!” “先别说底下人,本官先就不服!”潘季驯话刚落地,吏部侍郎许国就黑着脸硬邦邦的冒了一句。 众人纷纷望向他。他却犹未所觉,一指陈默,继续对冯保说道:“冯公风骨,下官一直敬佩,你当魁首,下官服气。不过若是冯公执意要让此子接任,下官唯有退出集团而已!” “维桢(许国表字),哪有这么跟冯公说话的?”眼见冯保变色,申时行急忙打圆场。 许国却并不领情。视线灼灼,仍旧紧紧盯着冯保不放。 穿越以来,陈默还是头一次领教文人风骨,既为许国的胆量暗竖拇指。同时暗嘲:“哪有天上掉馅饼的事情,你小子不会是这些日子太顺利,得意忘形了吧?” 一番自我批评不过在瞬间完成。他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态,深呼吸一口气。挪开椅子,缓缓走到许国旁边。冲发怔的许国抱拳躬身,微笑说道:“许大人请了,晚辈能问一句,大人为何如此瞧不上咱家么?” 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啊! 冯保微笑不语,众人望着陈默,各有所思。 许国冷笑一声,讥讽说道:“小公公问咱家,咱家倒也想问问小公公,可有什么事让咱家佩服么?” “这?”陈默暗骂一句老狐狸,心说这不是逼着老子自卖自夸么?真要随了他的意,岂不让那些人看轻?一时间竟然有些语结。 不过,他也仅仅是怔了一下而已,脑子飞快转动,很快就想好了措辞:“看来若要继任魁首,倒要先得让许国大人佩服才行了。”说着词锋转厉,不客气说道:“不过同样,大人所作所为,也未必就能让所有人信服吧?远的不说,杨四知弹劾太岳公,大家都清楚背后是谁的指示,对方气势汹汹,必不会善罢甘休,不知道许大人又为之做了些什么?” 这番话说罢,众人皆现沉思之色,许国也面红耳赤,被说的哑口无言。 可陈默仍旧不罢休,继续说道:“方才祖父也说了,如今集团内忧外患,正该抛除成见,众志成城,许大人说那番话,居心何在?” “什么居心?”许国气鼓鼓反驳,说道:“本官不过担忧集团前程,信不及你罢了,少在那里指鹿为马颠倒黑白。”说着一顿,问道:“适才你问本官为太岳公做了些什么?正如你说的,太岳树敌太多,如今集团风雨飘摇,敌人摸准了陛下心思,蠢蠢欲动,已是危机关头,小陈公公大言不惭,不知又能为之做些什么?” 陈默仰天一笑,哈哈两声,眯眼望向许国,说道:“许大人是三朝重臣,眼光自比晚辈深远,敌人是谁,自然知之甚祥。晚辈也没别的好办法可想,无非‘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而已!大人以为可否?” 许国嗤的一笑,不屑说道:“说的轻巧,人家是当朝首辅,陛下再看重你,不过也就是个陵监掌印罢了,你拿什么跟人家比?” “两个月!”陈默伸出两只手指,傲然说道:“最多两个月,张四维必定退出朝堂!” “不可能!”许国惊呼,不敢置信的望着陈默,感觉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少言,饭可以多吃,话可不能乱说!”冯保也没想到陈默竟然说出如此石破天惊之语,急忙说道。 申时行微微皱眉,突的一笑,说道:“冯公别急,维桢也别意气用事,本官有个提议,不知道大家以为如何?” “什么提议?”许国并不以申时行是次辅便礼敬有加,不客气的问道。 冯保没说话,却已经猜到了申时行的提议,暗暗叹息,恨铁不成钢的狠狠瞪了陈默一眼。 “适才小陈公公不是说可以在两个月之内让张阁老退出朝堂么?今日二月初四,咱每便以两月为期,若是小陈公公真的能做到,咱每便奉他为魁首,若是他做不到,咱每便再选旁人。冯公,小陈公公,诸位大人,可以么?” 申时行此言正中陈默下怀,不等大家表态,抢先说道:“一言为定,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许国赌气说道。 “驷马难追!” “驷马难追!” 众人纷纷附和,望向冯保。 见此情形,冯保只能无奈的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大家都同意申阁老这个建议,咱家也没意见。” 魁首之争,就算这么定了下来。 接下来的气氛便融洽了许多。李九妹停琴住唱暂歇,赵掌柜招呼着伙计们上菜,各色菜肴流水价端了上来,杯光交错,听着李九妹再唱,众人推杯换盏,不知不觉已是酉末亥初时分。 众大人明日还要早朝,回城还有几十里地好走,纷纷告辞。李九妹跟杏儿也要回城,自然同行。 沈鲤走在最后,眼见众大人上轿,走到陈默面前,担忧的望着他,良久,叹息一声,一句话没说,拧身往自己轿子走去。 陈默动脚迈出一步,到底还是停了下来,暗暗抱歉:“对不住了先生,迟早有一天,学生会让您刮目相看的!” 李九妹与杏儿过来与陈默告辞,陈默收摄心神,笑道:“今日之事,谢谢你了!” “老爷太客气了吧?”李九妹吐气如兰,面纱轻晃。 陈默看了看天色,说道:“不早了,反正你俩回去也没事,不如今晚就歇在这儿吧?” “不了!”李九妹说道。 杏儿咯咯一笑,说道:“京城还有人等着她呢,若不是老爷亲口相邀,她才舍不得出城呢!” “死妮子讨打!”李九妹白了杏儿一眼,伸手欲打,被杏儿飞快躲了过去。 陈默心里没来由一抽,状似无意,问道:“怎么,这才几日不见,就有意中人啦?” ☆、第一百二十五章 魁首交接 “老爷别听杏儿瞎说”李九妹嗔了杏儿一眼说道。 她面罩白纱,陈默看不到她的脸色,只隐隐感觉她话语抱怨之中暗藏一丝羞怯,不禁有些失落,愈发好奇,究竟是什么样的男人,能够让她这样的女人动心呢? 杏儿吐了吐舌头,还待再说,被李九妹一手按住了嘴`巴,一手探向了腋窝呵痒,咯咯娇笑讨饶。 李九妹这才住手,再次向陈默蹲身万福,拉着杏儿上了旁边早就候着的轿子。 “想什么呢?”冯保一直站在店门台阶之上,不知何时走到了陈默的身后:“别看了,人家都走远了。真要喜欢,抢回来就是” “祖父”陈默脸一热,急忙收回视线:“孩儿已经有女人了……” “有女人怎么了?你现在是真正的大丈夫,还是咱家的义孙,一个女人怎么够?”冯保打断陈默,有些不满的说道,忽的一怔,反应过来,吃惊问道:“你有女人了?是谁?什么时候的事?” 陈默也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尴尬的挠了挠脑袋,不知道怎么开口。 眼见陈默如此情状,冯保心念电转,四下环顾,压低声音,惊疑不定问道:“你小子该不会是把永宁……?” 冯保能一下猜到彩玉头上,陈默并不惊讶。只是彩玉的身份实在是尴尬,让他不知如何应对,只好低下脑袋,静等冯保发落。 冯保却没说话,神情变幻不定,良久良久,才长长叹了口气:“冤孽啊冤孽”顿了一下,问道:“难怪她又跟着你跑回来了……你俩不可能有结果的,你准备怎么安排她?” “孩儿知道跟她不可能光明正大,不过,既然当初没控制住自个儿,孩儿就得承担起一个男人应该承担的责任。不让人家有朝一日后悔瞎了眼……” “你说的没错,像个爷们儿”冯保赞许的打断陈默,神色忽的一黯,说道:“可你的身份。天下所有女人都娶得,就是她……唉,都怪咱家当初贪心,怎么就鬼迷了心窍……” “您也别担心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走一步算一步吧”陈默缓缓说道。 “还能如何,也只能是走一步算一步罢”冯保感觉活了多半辈子,就数今天叹气的次数多。 忍不住又叹一口气,说道:“不说她了,说说那张四维的事情吧,你吹了大话,两个月解决他,他正当壮年,身子骨儿比咱家结实的多,圣眷也不在你之下。别说两个月,两年你也未必能让他退出朝堂,除非……” “除非什么?”陈默听冯保住口不说,忍不住问道,暗暗寻思,莫非对方也把主意打到了张四维父母头上? “除非……”冯保仍旧没说,而是并指如刀,虚空一斩,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啊”陈默倒吸一口冷气,急忙说道:“祖父您想哪里去了?孩儿怎么可能做出那样的事情?那跟张鲸他每还有什么分别?” 冯保有点失落。不过,更多的还是欣慰,点点头,说道:“咱家也觉得你办不出如此狠辣的事情。真要这么做,你也就不是你了。只是,不这样做的话,怎么两个月内实现你的承诺?你可别告诉咱家,适才席上你说那话纯粹吹牛” “吹牛不吹牛,到时候自然见分晓。现在么,请恕孩儿先卖个关子”陈默一笑说道,暗暗寻思:“到时候他每要是怀疑是老子对张四维的父亲做了手脚,大不了推到霍东头上,就说无意间得知了张四维父亲病重的消息,早就着他派人关注,知道其活不过两个月,这才有此把握。” 这事早在那日在热气球基地跟冯保一番长谈之后,他便让霍东找京城原来的好友去办此事,只需霍东不瞎说,谁也别想在此事上做文章。 至于霍东,虽然为人圆滑,善于见风使舵,但他相信,只要让霍东一直感觉跟着自己有前途,对方一定不会背叛自己。 “但愿你能让咱家刮目相看”冯保没有追问,往店内走去,边走边道:“乏了,你自己看着办吧……骆思恭跟王世贞都没走,估计是在等你,赶紧过去吧” 陈默早就看到有两顶轿子没动地方,知道是王世贞和骆思恭,也知道两人为什么等自己,不禁苦笑,一边措辞,一边慢吞吞走了过去。 轻咳一声,骆思恭跟王世贞先后下轿。 “骆大人,王先生,两位……?” 骆思恭先看一眼王世贞,当先冲陈默一抱拳,说道:“印公请了,本官今日前来,实则与王先生一样,皆因印公面子。现下里在此等候,也只为跟印公说一句,犬子久蒙印公照拂,又因印公而得当今眷顾,本官无以为报,日后印公有用的着处,只需吩咐一声,水里火里,本官牙蹦半个不字,人神共弃,不得好死” “骆大人言重了”陈默谦虚道:“赵千户今日际遇,皆因他自己的努力,咱家可不敢居功。” “印公勿需客气,本官适才所言,皆出肺腑,绝无半分虚言……” “咱家知道”陈默打断骆思恭,深深一躬,说道:“既然骆大人瞧的起,咱家若再多说就显得不识抬举了,如此,先谢谢骆大人了” 骆思恭哈哈一笑,说道:“这才对嘛想印公手刃邢尚智时风采,何等痛快?早就该如此嘛行了,王先生怕是还有话要对印公说,本官就不多待了,先走一步,告辞了”说着转身上轿,倒是爽利的很。 “骆思恭是今上潜邸时就十分信重的人,一向眼高于顶,加之为人谨慎,很少有人能让他瞧的上,今日却对你如此,不容易啊”目送骆思恭的坐轿走远,王世贞悠然说道。 “说好听点是为人谨慎,说难听点,不过就是多疑罢了,不见兔子不撒鹰,说的就是他这样的人。”陈默并不避讳,直接说出自己对骆思恭的评价。不知为何,打从一开始接触王世贞,他就十分信任他。假如真要寻一个原因,恐怕也只能归咎于缘分二字了。 王世贞倒是一怔,突然噗嗤一笑,指点着陈默说道:“你呀你呀,难怪一惯看不上宦官的沈鲤都对你另眼相看,还真是与众不同,眼毒,嘴更毒,不过就比老夫脸皮厚上那么一些罢了” “没办法,人是群居之物,总要跟人打交道,不能看不上的就连话都不说吧?再说了,人生漫长,世事如棋,谁又敢保证一定用不到某一个人呢?” 这下王世贞彻底惊讶了,再想不到,如此洞彻世情的话,竟然由一个不足弱冠的年轻人嘴里说出来。 愣了好久,终于一叹,说道:“适才老夫还担心,如今不担心了,你哪像是个年轻人啊,根本就是一头小狐狸嘛,才不会办那种无的放矢的事呢……本来老夫还准备过两日回老家,现在老夫决定,先不走了,再等两个月,倒要看看,你怎么收拾一朝首辅。跟骆思恭一样,有用的着的,你就说话,别跟老夫客气。” “谢谢王先生”陈默匆忙道谢,想起一事,微微一笑,说道:“既然先生发话,晚辈还真有件事想求您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理想国 “哦?什么事?”王世贞问道。 陈默说道:“其实是旧事重提,还是张鲸的事儿,得拜托先生,让您的那些拥护者每继续炒作,务必让舆论一直向不利于张鲸的方向发展。二张一体,张鲸不好过,指不定张四维就会出岔子。”说到这里顿了一下,又道:“其实晚辈之所以将矛头对准张四维,倒非他曾针对过晚辈。政治斗争嘛,无所不用其极,晚辈可以理解。不过,千不该万不该,他不该只为一己私利,就翻太岳公的后账。” “你小子用不着解释,老夫知道。不过,你真的以为张阁老此举只是为一己私利?那你可就想错了。” “晚辈清楚,太岳公的考成法得罪了太多的人,张四维此举,除了替高拱复仇,还有整合人心的意思,他是希望借机通过推翻太岳公,来建立自己的权威。不过,这不也是私心么?晚辈知道,其实对于考成法,底下官员每真正拥护的很少,可若无考成法,今日大明,怕是将更加不堪入目吧?” “你说的有道理,可是,就没有一种更加温和的方法了么?”王世贞问道,听他这意思,也对这考成法不太感冒。 “先生,晚辈考您一个问题,史上每个朝代建立之初,都是抱着一统万年的期望,可为何大多不过数百年,便会改朝换代呢?” 王世贞略一琢磨,笑道:“怎么想起问这个来了?这问题有些复杂,不过,据老夫观史,各朝立朝之初,君王大多天资聪慧,知道与民休息,老百姓吃的饱穿的暖,自然没有人造反。可时间一长,锦衣玉食之下。后代继任者便忘记了祖宗的教诲,为一己私欲,横征暴敛,搞的天`怒人怨,逢着个灾荒之年,老百姓饿着肚子,自然要揭竿而起。” “王先生说的不错。不过,恕晚辈冒昧说上一句。您这看法还是过于肤浅了。” “哦?”王世贞眯了眯眼,笑问:“不知你有何高见?老夫倒要洗耳恭听!”语气有些不屑,开玩笑,天下间敢于说他肤浅的,陈默还是头一份儿。 观念的改变,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这一点,陈默早就清楚。不过,他更清楚,与其费心费力的想办法改变底层老百姓的观念。不如想办法改变文人的观念。而想要改变文人的观念,眼前就是最佳的机会。文人是老百姓的代表,而王世贞,是文人的代表。 梦寐以求的机会,竟然如此突兀的出现在面前,陈默不禁有些激动。 深深的吸了一口气,看了看旁边抬轿子的侧耳倾听。他便探手抓住王世贞胳膊,一边向空旷的大街远处缓行,一边说道:“晚辈浅见,有些危言耸听,还是小心些好……怎么说呢?先生刚才说的都对,可先生想过没有。那些继任的君主,为什么会忘记祖先的荣耀,变成横征暴敛的昏君呢?” 陈默的问题一下问到了点子上,这是王世贞从未想过的问题,或者,他曾经想过,可每次一想到。就会下意识的避开。如今听陈默问出来,忍不住心头巨震,重复问道:“为什么呢?” “为什么?”陈默也重复了一遍,忽的停住脚步,转身面对王先生,郑重问道:“先生,晚辈可以信任你么?” “这——?”王世贞一阵迟疑,寻思陈默必将要说出一些石破天惊之语,良久,才郑重点了点头:“老夫以王氏先祖起誓,今日之语,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若从老夫口中走了嘴,就让我王氏遭受天谴,断子绝孙。” “好!”陈默点了点头,压低声音,却加重了语气,一字一顿说道:“那晚辈就告诉先生,为什么会出现那么多的昏君,为什么朝代更迭,如同翻书。因为‘君权神授’,因为君权缺乏制约!” “什么?”王世贞失声惊呼,不可思议的望着陈默,问道:“什么意思?你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你是要造反吗? “没什么意思,晚辈只是想告诉先生,老百姓需要朝廷,但是,老百姓并不需要统治他每的君王……您别急着反驳晚辈,晚辈先问你一句,太岳公擅权十年,政令皆出其手,天下如何?如今陛下亲政,天下又如何?假如,一直有像太岳公这样的人存在,天下又当如何?仁宗时,天下大治,但是,那是他的功劳么?” 陈默的问题如同一道道利箭,一下又一下的狠狠扎进王世贞的心脏,强大的力道让他呼吸急`促,几乎要窒息。 他明知道陈默的每一句话都是大逆不道,可偏偏又觉得他说的每一句话都那么的大有道理。是啊,若是碰到个明君还好,若是碰上昏君,天下老百姓就应该受苦么?明君,自然应该效忠,可为什么要效忠那些昏君呢?张居正是跋扈,可他柄国十年,比起隆庆,比起嘉靖,天下不是愈加富庶了么?可惜天不假年,假如再给他十年,谁敢想象天下会变成什么样? “先生不说话了?先生怎么不说话?”陈默一笑,然后猛的一收,振臂一挥,肃然说道:“为什么朝代更迭?因为老百姓从来都不需要统治他每的君主,老百姓只需要一个事事以民心为重的朝廷。太祖英明,可惜太祖也看不透这个问题。这是人心的私欲在作祟,但是,天下臣民,不应该为一个人的私欲付出沉重的代价。所以,若想江山永固,没有别的办法,只有一途,那便是复制张太岳柄国的方式,让内阁首辅柄国从偶然,变成常态。” “那皇帝呢?没了皇帝,内阁首辅不就成为皇帝了么?”王世贞问道。 “谁说就没有皇帝了?”陈默笑的灿烂,缓缓说道:“老百姓不需要皇帝,但是,内阁需要。权利需要制约,而皇帝,就是制约内阁的那个人。” “老夫有些听糊涂了。” “没什么复杂的,想想太岳公柄国的那段时间,朝廷是如何运作的,先生就明白晚辈的意思了。” 王世贞沉思片刻,缓缓点头,忽的又问:“可如今陛下长大了,一个张居正已经够他受了,不可能允许再出现一个张居正的!” “是啊!”陈默一叹,深吸一口气,说道:“所以,才需要咱每努力让这不可能成为可能啊!” ☆、第一百二十七章 张四维的危机 王世贞回府彻夜不眠,他承认陈默那番惊世之言说的有些道理,可他不相信陈默能做到,也无法想象,假如陈默真的能够实现抱负,天下,又会变成一个什么样子。 陈默也一`夜无眠,这是他第一次将心中真实的想法透露给如今这个时代的人,他很信任王世贞,没来由的。可这并不代表他就不担心,事实上,冷静下来之后,他便开始担心王世贞会不会出卖他。 他的那番言论,只需有一星半点传出去,对他来说就是灭顶之灾,比下`体的秘密被人发现还要严重。 但他偏偏又不后悔,甚至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憋的太久了,总是需要一个发泄的出口的,而且,他所对王世贞说的,便是他结合后世知识,以及穿越以来的观察,为自己定下的目标。他是下定决心按照这个目标走下去的,所以,世人迟早有一天会知道这一切。只不过,最初他所希望的是潜移默化,而现在,多了个知情者罢了。 但愿王世贞可信吧,实在不成,也只有矢口否认一途。 寂静的夜,总是让有心事的人无眠。 同样无眠的,还有司礼监掌印张宏。 望着眼前身穿青色贴里的老者,他缓缓问道:“今晚夜宴究竟发生了什么,竟然让你破了规矩,深夜来找咱家?” 老者一身宦官装扮,披风的领子高高戳着,正好将下巴上的胡须遮挡的严严实实,闻言十分激动。一边解开披风顺手放在椅背上,一边说道:“印公猜猜。” 张宏与老者显然十分熟稔。呵呵一笑,说道:“一把年纪了。还玩这种把戏?赶紧说吧。” 老者便笑,少顷停住,不再卖关子,说道:“陈默当众承诺,两月之内解决张阁老。” “哦?”张宏一怔,面色惊疑不定,问道:“该不会他也想到咱每那法子了吧?” 老者摇了摇头:“不清楚,不过,瞧他胸有成竹信誓旦旦的样子。倒像是已经有了十足的把握。” “你来找咱家,莫非是想改变计划?咱家想想,是了,你要加快速度?”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老者一笑,冲张宏伸了伸大拇指。 张宏也笑了笑,对于老者的恭维不置可否,缓缓说道:“这样做有两个好处,第一,可以尽快赶走张四维。第二。甚至可以故意露出马脚,嫁祸陈默。不过,那陈默十分聪明,加上冯保那个老狐狸在他背后。很容易暴露你的身份。” “咱知道,不过,风险越大。回报越高,咱觉得可以赌上一赌。” “看来你已经下定决心了?那还来找咱家做什么?”张宏问道。却无不悦之色。 老者说道:“是下定决心了,不过。若无印公首肯,咱这心里毕竟还是没底啊,夤夜前来,不过希望印公给咱一颗定心丸罢!” “既然决定了,就去做吧!只记住一点,事成之后,凡是知道这个计划的人,一个都不能留。” 老者神色肃然,沉默片刻,眼里寒光一闪而逝,重重的点了点头。 张四维这些日子有些烦躁,不光是因为张鲸,还因为老家传来消息,父亲病情加重,大有撒手人寰的可能。这对正处关键时刻的他,无异于晴天霹雳。 他的父亲名叫张允龄,乃是山西最大的盐商,聪明绝顶,富可敌国。没有张允龄强大的财力支持,就没有他今日的首辅地位。 其实早在一年前张允龄便得了中风之症,幸而名医李时珍正好路过山西,重金之下请到了张府,半个月汤药加针灸调理,居然将张允龄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不过,毕竟还是留下了后遗症,半个身子不能动不说,便连脑子都受到了影响,反应迟钝,一百内的加减法都要算上半天,还不能保证正确。 但那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只要不死,张四维便可以继续在朝为官,对当时已经当上内阁次辅的他来说,无异于苍天庇佑,躲过了一劫。 事实上老天确实对他十分眷顾,张允龄逃得大难不久,张居正便一病不起,很快撒手人寰,等待已久的首辅之位终于落在了他的手里。 李时珍离开张府的时候,他曾经问过,据李时珍说,中风病人一旦抢救过来,只要日后细心调理,活个十年二十年的没有问题。这让后来当上首辅的他有理由相信,前途无量——别说二十年首辅,便如张居正一般,十年首辅做下来,大致也就可以实现抱负了吧? 所以,当老家来人,说张允龄再次病重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定住神后首要的事情便是寻找李时珍,可惜神医行踪不定,想要马上找到,谈何容易。 只是就算找不到李时珍,该面对的事情还是要面对的。多方寻觅,他终于又在张鲸的介绍下,找到了另外一名据说对于治疗中风之症十分拿手的刘延庆。张鲸是政治上的盟友,自然可以信任。急忙派人将刘延庆从宣府请到了张府,一番调理之下,竟然还真的控制住了张允龄的病情。 可即使如此,毕竟那刘延庆不能如李时珍般让张允龄恢复到以前的程度,据家人回报,只说老家主虽然已能睁眼,却身不能动,口不能言,随时都可能驾鹤西去。 这就好像往他的头顶悬了一把利剑,随时都有掉下来的可能。 他甚至做好了一旦这把剑掉下来,就学张居正当年那般,谋取“夺情”,不过,他自问没有当时的张居正身份重要,对于这“夺情”,实在是不抱希望。 假如无法“夺情”,便只有老实回家“丁忧”一途,朝堂风起云涌,离开三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说不得,这些年隐忍努力怕是都要打水漂。 想到这些,他的脸顿时一抽,嘴里如同生嚼了一根苦瓜。 “回老爷,东厂督主张公来访,不知……?”管家进来回禀。 他身子一震,蹭的从椅子上直起身来:“快请,不,本官亲自迎一迎。”说着话抢先向门外走去。 张鲸身穿天青色长袍,头戴四方平定巾,背手立在后门花园,饶有兴致的欣赏已然开放的杏花,远远望去,不像手握东厂权柄的厂公,倒像一位悠闲的学者。 “厂公大驾光临,下官有失远迎,恕罪恕罪!”张四维早就收摄了情绪,老远就躬下了身子。冯保掌印东厂的时候,外臣每见了是要下跪的,便阁臣也不例外,多年下来,已经成了不成文的规矩。不过张四维自矜身份,便只一躬而已。 张鲸不已为异,转身迎了过来,行至张四维面前,微笑说道:“阁老勿需多礼,咱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啊,特来向阁老讨教来啦!” ☆、第一百二十八章 政治无情 张四维亲自将张鲸引至书房分宾主坐定,自有下人奉茶。 “厂公尝尝,正宗的雨前龙井。”张四维从下人手里接过茶盏,亲自双手捧着端给张鲸。 张鲸接过茶盏,微微掀起盖子深深一嗅,陶醉的轻叹一声:“香而不腻,清雅皆备,果然好茶!”却并不喝,顺手放在旁边几上,望向张四维,问道:“咱家观阁老黑着眼眶,可是昨夜没有睡好么?” 张四维苦笑一声说道:“何止昨夜没有睡好,好几天没睡好了。下官比不得厂公,虽受邢尚智牵连,却只得了今上小惩,说是闭门思过,倒不如说陛下体恤厂公操劳,借机给您放个小假。瞧厂公这打扮,潇洒写意,真让下官羡慕。” “话是这么说,咱家不过是苦中作乐罢了,其中苦楚自知,阁老又有什么羡慕的?”张鲸说道,接着便将昨日张冯集团异动给张四维简单说了一遍,最后说道:“咱家心中不安,这不,抽空便来向阁老讨教了么!” 张思维被其父之事弄的焦头烂额,还真没关注到这件事,一边听,一边神色便起了变化,见是话缝,皱眉说道:“还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当初没能杀掉冯保,果然纵虎归山了。” “是啊!”张鲸附和一句,稀疏的眉毛突的一挑:“其实这并不是咱家最担心的事情,咱家最担心的是咱家那义父,这消息就是他透露给咱家的,最重要的是。他还信誓旦旦的保证,可以破坏对方魁首的交接。从咱家今日得到的消息来看。那陈默果真没能成功继位,而是被逼做出一个承诺:两个月内。必定让阁老你退出朝堂……” “什么?”张四维面色大变,蹭的站了起来。 张鲸却不为所动,缓缓说道:“咱家有点担心,那小子该不会是知道令尊……” “不可能啊!”张四维的心突突直跳,再次打断张鲸:“家严这次病重,下官一直瞒的很紧,便连老家府里人知道的都不多……对了,”他突然想到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那个刘延庆,厂公究竟是从什么渠道知道的?” “张宏老家有个亲戚曾经得过中风之症。也是底下人荐上来的……” “可适才您说内相公公……?”张四维知道张鲸与张宏面和心不合,话虽没问明白,意思却清楚的很。 张鲸一怔,迟疑片刻,说道:“应该不会,这个刘延庆是邢尚智推荐给咱家的,至于张宏亲戚的事情,也是邢尚智告诉咱家的。” 张四维缓缓坐回椅子,紧张的表情略有缓和。说道:“照厂公这么说,那刘延庆果真应该没什么问题……可惜找不到李时珍,若能找到他就好了。” “是啊!”张鲸一叹:“可惜神医行踪不定……不过阁老放心,咱家已经放下风去。让底下人注意他的行踪,一有消息,便飞马报与咱家知晓。现在最重要的事。是在找到神医之前,令尊千万不能出问题。咱家琢磨着。不光那个刘延庆,贵府下人也要仔细查一查。尤其是那些可以接触到令尊的。” “厂公说的有理,前番下官想的过于简单,没想过对方为了打倒下官,竟然敢把主意打到家严头上,这便派人回去。” “嗯,”张鲸微微额首,又道:“这还不够,咱家从厂里抽调几个心腹跟他每一同回去,万一事有不测,也好想办法善后。” “善后?”张四维一惊。 张鲸眯着眼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不是咱家咒令堂,黄泉路上没老少,世人皆有一死,也无需讳言。万一……咱家那些人可以帮你将消息彻底藏住。” “你是说匿丧不报?”张四维的脸一下子变的苍白如纸,不是生气,而是吓的,那要是查出来,他可真就名声扫地,再也无法抬头做人了。 “不然,阁老可有什么好方法么?”张鲸淡淡问道,皱了皱眉,说道:“不是咱家小看阁老,你如今虽然也是内阁首辅,比起昔年张太岳,可还差着那么一点火候,万一消息传来,除了‘丁忧’,再无别途可想。” 张四维颓然一叹,如同忽的被人抽去了骨头,垂头丧气说道:“厂公说的是,就依厂公的罢……只盼家严吉人天相,能躲过这一劫。” 张鲸点点头,暗暗寻思:“先走着看,万一张四维过不了这一关,咱家多不过再寻一个盟友便是。这事儿不能拖,现在就该动起来。可惜申时行是张冯集团的人,不然他倒是个好人选……等等,”他突然想到一种可能,忍不住望一眼张四维,起身说道:“咱家突然想起来还有点事没办,就不打扰阁老了。” 告辞张四维,匆匆回府。 之所以走的这么急,是因为他突发奇想,若是将张允龄病重的消息透露给申时行,再借机结果张允龄,将张四维弄回老家丁忧,推动申时行尽早接位,不知道能不能博得申时行的好感,进而结成同盟? 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敌人,也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 他为自己这个想法激动万分,却不敢肯定能不能起效,这才急着回府跟心腹们商量。 这一回赵掌柜的帮了大忙,陈默自然没有亏待他,不但给了一千两银子作为他母亲做寿的贺仪,还答应他,有机会一定请人给他重新题一块匾。 李九妹找到意中人的事让陈默有点失落,倒不是他吃着碗里看着锅里,不过是正常男人都有的反应罢了。毕竟二人相识一场,关系一直不错,如今李九妹更是陈默空中信鸽通道的合作者,加之对方歌仙之名天下皆知,男人趋之若鹜,若说一点想法都没有,纯粹便是陈默自欺欺人了。 不过,也仅仅是失落罢了,他还没霸道到只要是美女就一定要占有的程度。 与赵掌柜告别,与冯保一道回了昭陵,先送其回了陵监,陈默这才出了祾恩门去寻彩玉——男人就这样,在一个女人那里受到打击,唯有另外一个女人能够抚平。 到了王嫂家,还没进门,远远就听到里边很热闹,隐隐还有男人的声音。 陈默略怔,急忙加快速度,下马推门,便见院子里潞王彩玉都在,刘福竟然也来了,同王嫂钱氏等人,围着一只铁盆。铁盆内不知盛的何物,黑乎乎的,上边冒着火焰,足有三四尺高。 ☆、第一百二十九章 石油 “哥哥回来了,哥哥回来了……”小若涵雀跃着迎了上来,跑到陈默面前却倏地站定,扭捏一番,见陈默张开双臂,这才欢呼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彩玉跟王嫂钱氏刘福等人也迎了上来,只有朱翊鏐没动地方。 陈默跟众人打个招呼,抱着若涵走到朱翊鏐旁边笑问:“殿下这是玩儿什么呢,这么专注?” “来啦?这可是好东西,你小子不是聪明么?本王考考你,看你能不能猜出此是何物?” 陈默望向火焰蒸腾的铁盆,扫见墙角还有个半人多高的瓷坛子,闻着铁盆中那黑乎乎东西燃烧时散发出的刺鼻味道,心头一动,眉头下意识挑了起来:“殿下,你可别告诉咱这就是黑油?” 他虽然用的疑问的口气,却已经可以断定,盆中之物便是石油,心中激动,简直有些无法自制。 朱翊鏐并不意外,咧嘴一笑,说道:“就知道难不倒你。实话告诉你吧,自从当日咱每做热气球时提到这东西,孤王就上了心。当日李如松曾对孤王说过,辽东那边虽然也产黑油,不过数量太少。孤王后来便想,我大明地大物博,既然辽东能出黑油,别的地方为什么就不出呢?循着这个思路,孤王派人多方寻找,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孤王给找到了!” 说到此节,他满脸兴奋,眼冒精光,扭头望着陈默,一副得意洋洋的样子。 “殿下好样的!”陈默由衷赞了一句,问道:“不过。这东西殿下到底是从哪里找到的?应该不远吧?”他忍不住想到了华北油田,猜测这石油产地应该不会太远。不然,这才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就算能找到,也不可能送到朱翊鏐手里来。 “若真是华北油田就好了,后世时就听说那边地里打个井都能打出油,如今的技术便能开采,再有刘福这个半吊子化学家,万一要是能够加以提炼,什么柴油汽油沥青的,简直……” 陈默简直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若涵甚至感觉搂着她的胳膊有些颤抖。忍不住问陈默:“哥哥,你怎么了?冷吗?” “这你也能猜出来?”朱翊鏐不可思议的望着陈默。 陈默心头大定,探嘴在若涵粉嘟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小妹妹,你真是咱家的福星,一来就给哥哥带来这么好的一个消息。” “呸,孤王费劲千辛万苦找的,跟她一个毛丫头有什么关系!”朱翊鏐不悦的说道,吓的若涵小脸顿时就白了。 “若涵别怕,殿下就爱开玩笑。其实人可好呢!”陈默嘻嘻一笑,将若涵交给旁边的钱氏,望向神情怪异的朱翊鏐,说道:“行了殿下。就别卖关子了,黑油到底从哪里找到的,赶紧告诉咱吧!” 刘福也眼巴巴的望着朱翊鏐。他有种直觉,这种只在古书中见到记载的东西。一定蕴藏着神奇的魔力,他已经迫切的想要研究一番了。 朱翊鏐一撇嘴:“现在知道着急了?孤王还偏就不告诉你!” 陈默暗乐。心说果真是孩子心性,老子自此不问,你巴不得自己就说了。不过,他心情不错,乐得凑趣,说道:“好咱的殿下,你就赶紧说吧,大不了,大不了你欠咱的那一万两银子不要了!” “当真?”朱翊鏐眼前一亮。其余人纷纷变色,王嫂更是嘶的一声倒吸一口冷气,望着盆中黑乎乎的石油,喃喃自语:“娘唉,这是什么东西啊,臭乎乎的,竟然值一万两银子?”彩玉妙目扫过来,虽然没说什么,隐隐也有责怪的意思——女生向外,此言诚不我欺。 钱氏跟刘福更是瞪大了眼,嘴巴大张,塞进鸡蛋绝对没有问题。 “咱家什么时候骗过殿下?骗过吗?” “好,那咱每这就说定了,皇,彩玉也在,你给咱俩做个见证,还有你每,可都听他说了,只要孤王告诉他,他便免了孤王欠他那一万两银子?” “放心吧,赶紧说,没准儿咱家还能就此送给殿下一桩大富贵呢!”陈默根本就不看彩玉她们,催促朱翊鏐。 “好吧,看你这么有诚意,孤王就告诉你,这黑油是孤王从河间府找到的。” “果然如此!”陈默暗道,冲朱翊鏐一笑,说道:“殿下真厉害……找到黑油的具体地方……对了,殿下还没定下具体去哪里之国吧?” “怎么扯到这上边来了?”朱翊鏐对于陈默跳跃式的说话方式有些不太习惯,不过,他是聪明人,很快眼睛一亮,问道:“你的意思是,想办法让孤王去河间那边之国?” “聪明!”陈默夸了一句,不过想到朱翊钧对朱翊鏐的忌讳,忍不住暗叹一声,说道:“只是河间离京城太近了,恐怕万岁爷不会愿意……当然,可以从李老娘娘那儿入手,只要殿下真想去,办法总是人想的。” “这黑油真有那么金贵?”朱翊鏐知道有了黑油,对于热气球有巨大的帮助,也能进入军用,成为武器,不过,他不敢肯定值不值得为此冒险——平日里胡作非为不过都是伪装罢了,皇家的孩子,生下来就尔虞我诈,再笨,又能笨到哪里去呢? “很金贵,殿下无法想象的金贵,只要殿下能将产黑油的地方攥到自己手里,咱可以保证,一定能让殿下成为大明最富有的人!”陈默郑重的说道,声音很低,只有朱翊鏐一个人能听到。 “好,孤王就信你一回!”朱翊鏐神情变幻,良久,咬了咬牙,下定了决心。 刘福来了,自然不能住在王嫂家,好在如今热气球基地基础设施已经齐备,又很隐秘,正好适合搞研究,陈默自然将其安排了过去。同时,将那坛石油也找人给他送去研究。 朱翊鏐回了昭陵,眼见一切安排就绪,彩玉这才走到陈默旁边:“陪咱出去走走罢!” “固所愿也,不敢请尔!”陈默笑着吊了一句书袋。 彩玉白他一眼,当先出了大门,陈默连忙跟了上去。 彩玉一直没有说话,直到走出红门村,快能看到祾恩门时,她才突然停住脚步,问道:“听说,你认冯保为祖父了?” ☆、第一百三十章 彩玉很生气 陈默早就知道彩玉一定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也早就想好了说辞,可是,现在猛的听彩玉问到,口气不冷不热,仍旧吃了一惊,想好的说辞不翼而飞,脑子一片空白,怔了良久,才点了点头,诚恳说道:“对不起,该跟你商量一下的……” “商量?”彩玉一声冷笑:“咱每的大印公,何曾又将咱这小女子放在眼里了?母后曾说,‘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咱还不信,如今看来……” “彩玉,别这么说,咱知道不对,这就给你赔礼道歉还不行么?”冯保是造成彩玉悲惨命运的罪魁祸首,陈默却不经她的同意,便将冯保认做了祖父,这种行为,对于彩玉来说,无异于认贼作父,生气是必然的。 陈默心中有愧,可又不能解释当时的情形。怎么解释?说冯保将所有一切都交给了他,他心中感激,无以为报?彩玉只需一句话就能顶的他哑口无言:怎么?本公主对你的感情居然是金钱可以衡量的? 男人女人看问题的出发点本就不同,双方都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在对方的眼里绝对是无理取闹。避免争吵的最佳方法,就是有一方妥协。 为了前途,认冯保做祖父,相信所有的男人都能理解。有冯保的全力支持,成功的几率将会大大提高。这是最理智的选择。 偏偏女人考虑问题爱从感情出发,从这点上来说,陈默确实错了。 这是个根本就无法辨明是非的问题。 彩玉是公主不假,其实命比黄莲,如今一腔心思都系在了陈默的身上,身为男人,陈默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女人伤心。 “鞠躬也没用,亏这些日子咱还以为找到了良人,你根本就从来都不在乎咱的感受!”彩玉越想越伤心,别过身子抹眼泪。 陈默苦笑。见四下无人,从后边抱住了彩玉,不顾她的挣扎,猛的拖下了大路。进了林子,干脆横抱起来,往深处走去。 “放开本宫,混蛋,王八蛋……”彩玉尤挂泪痕。脸色涨红,眼见陈默沉着脸不说话,猜不透他想做什么,拼命挣扎。 陈默如今身体愈发强壮,用力抱紧彩玉,任其踢腾,根本就不为所动,直走到一株核桃树下,这才将彩玉放到地上,却不等对方反应。便将其推到树干上,探嘴便吻了过去。 彩玉先还挣扎,很快便在陈默强烈的攻势下败下阵来,身子发软,若非被陈默挤靠在大树上,根本就站立不住。 良久唇分。 彩玉呼呼的喘息,却发现陈默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漆黑的瞳孔深不见底,亮闪闪,如同两汪深潭。不知怎么一阵气苦,眼泪重又滚了下来:“看什么?堂堂公主被你如此欺负?很满足么?” “永宁,”陈默突然改了称呼,让彩玉一怔。 “我爱你!”陈默一字一字说道。语气至诚,虔诚的如同庙里祷告的信众。 三字入耳,彩玉只觉脑子轰了一声,心跳如鼓,血脉沸腾,身子轻飘飘的。如同一下子没了重量,有些不敢相信的问道:“你说什么?” “我说我爱你!”陈默重复一遍,轻轻的将发怔的彩玉搂进怀里,缓缓说道:“咱知道,你恨冯保,咱还知道,不该不考虑你的感受,就‘认贼作父’。可是你想过没有?咱俩不能总是这么不明不白下去吧?你是咱最爱的女人,咱不能让你永远生活在阴影中,咱要让你堂堂正正的做咱的夫人。可要想做到这一切,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咱得拥有强大的实力。强大到咱娶你,没有任何人敢置喙的程度。包括皇兄,包括母后,咱要让他每心甘情愿的把你嫁给咱……” “别说了!”彩玉哽咽着打断陈默,抬起螓首,勇敢望着陈默的眼睛:“咱知道了,可是,真的能行么?就算皇兄母后同意,那些外臣每……人言可畏啊!你说的好美,可咱不敢想,咱做梦都不敢想啊!别说,什么也别说了……” 说到最后,用力抱紧陈默,将其拽倒在地,主动吻了上去…… 天气越来越暖和了,彩玉的小兔子已经长大,眼看着再过些日子,就可以繁殖下一代。而小引娣家,也成功的添了两窝小兔子。 得到消息,这一日闲来无事,陈默便领着彩玉若涵和李天佑来赵慈家观看。 彩玉跟若涵已经来过几次,引娣更是经常去王嫂家找若涵玩,已经十分熟稔,眼见众人进门,飞跑着便迎了出来,先跟陈默彩玉打招呼,这才惊喜的问李天佑:“李老爷怎么也来了?好些日子不见,奴家想死你了!” 当日救出引娣之后,是李天佑将她送了回来,所以二人之间感情又不比常人。 李天佑展颜一笑,露出一排雪白的贝齿,弯腰将引娣抱了起来,埋怨似的说道:“早说不让你叫什么‘老爷’了,你就是不听,再说一回,以后叫‘李大哥’,知道么?” 引娣被李天佑灿然一笑晃的有些失神,闻言咯咯娇笑:“你这么漂亮,要不,奴家叫你‘李姐姐’吧?” 陈默跟彩玉忍俊不禁,噗嗤笑出了声。 李天佑面红耳赤,轻拍引娣屁股一巴掌,妙目轻扫陈默一眼,望回引娣说道:“小调皮鬼,整日胡说八道……听若涵说,你家又下兔子了?赶紧领咱家去看看!” 这当口赵慈听到外边动静迎了出来,一番见礼,彩玉跟若涵心系小兔,跟着李天佑和引娣去看,陈默见的多了,不以为异,随着赵慈进了屋。 奉茶之后,陈默走的口渴,也不管规矩,端起来连啜了几口,这才放下茶杯问赵慈:“前些日子咱家让你写的那些关于养兔子的注意事项写出来了么?” “写出来了,”赵慈已经十分了解陈默,对其喝茶不以为怪,自己也陪着啜了两口,起身去柜子上取来一个用线装订的一个薄薄的本子,双手捧着递给陈默:“都在这里了,印公关心民生,连养兔子这样的事情都这般重视,真是黎庶之福啊!”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人心复杂 陈默不傻,能从赵慈状似褒扬的语意后听出隐藏很深的怀疑与不解,甚至,还有一丝不屑。,..他更知道,不但赵慈,连彩玉跟李天佑,都对自己如此重视这些小兔子十分不解。 不过他没有解释,事实胜于雄辩,当有朝一日,他用这些小小的兔子,经过包装炒作,换取高昂的价值时,人们便会理解他今日所做的意义。 接过本子随手翻看,赵慈的字迹龙飞凤舞,十分飘逸,陈默辨认起来略有些吃力。不过,大致意思还是看明白了,无非都是一些养兔子的心得,诸如喂什么草料,何时喂水,何时配种,粪便处理等等,内容十分详细,倒与后世家庭养兔大全之类的书籍有异曲同工之妙。 满意的点了点头,陈默将其卷起来塞进袖子,准备回头找人多抄写几份,发给红门村的百姓。 摸出一锭十两重的纹银递给赵慈,在他惊讶的目光中,陈默说道:“先生别推拒,这锭银子,一来感激先生的药,鄙友用之,十分有效。二来么,咱家有个不情之请,希望先生这段时间对那些兔子多费些心思,在保证其品种优良的基础上,多繁殖一些。另外,你不是曾经送给村里人许多兔子么有养殖的,多辅导他每,争取将数量尽快发展起来,越多越好。” “老爷有命,小人遵从是,都是顺手的事,可当不起老爷如此厚赏。”赵慈将银子推了回来,神情十分坚决,怕陈默坚持,又道:“再者一说,老爷对犬女有救命之恩,小人还未报恩,这些小事,又怎好要” “你能这么想,咱家很欣慰。”陈默打断赵慈,知道这是个虽略有迂腐却很正直的人。一边将手里银子放到旁边桌子上,一边说道:“不过,这银子咱家也不是特意给你,说实话。你皮糙肉厚的,也不值得咱家心疼。引娣不同啊,她还小,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还是个姑娘。你瞅瞅她那身衣服,都快盖不住肚子了。给她勤买着点肉,再扯几块布,让王嫂给她做几身新衣服。” 赵慈感激不尽,眼眶隐隐有些泛红,想是想起了死去的妻子。 陈默有心跟他提一提王嫂的事儿,见此情况也憋了回去。说实话,这些日子相处,真要将王嫂介绍给赵慈,他还真的有些舍不得。 “对了。村里人也许有的人不愿意养这些兔子,你放出风去,便说咱家收购,小兔五十文一只,大兔按分量毛色质量收购,三到五十文一斤不等。有钱抻着,大家想养了。” 赵慈虽搞不清陈默要做什么,仍旧点了点头。 陈默又道:“还有,再有想养兔子的,种兔不能白送了。价格随你,但有一个前提,不能低于咱家收购的价格。” 赵慈一怔,问道:“村里人都是种地的苦哈哈。哪有闲钱买兔子啊” “没钱打借条赊着,等以后卖了兔子再还。” “这”赵慈十分不理解。 可惜陈默并不想对他解释,饮尽最后一口茶水,起身出门去寻彩玉他们。 “咱虽不知道你为什么鼓励那些百姓养兔子,想来也是希望让他每挣点银子。不过,既然帮他每。何必费尽周折,直接给他每银子不是了么” 从赵慈家出来,李天佑不解的问陈默。彩玉也支起了耳朵。 “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陈默缓缓说道,望了望碧蓝的天空,深吸一口气,幽幽又道:“再者一说了,你不了解人心,俗话说,升米恩斗米仇,咱家本是好心,若是毫无理由的对他每好,怕招来他每的怨念啊。” 李天佑一下子明白了陈默的意思,彩玉却仍旧懵懂,歪头问道:“怎么会呢,你这么帮他每,他每不是应该感激你么” 都是自己人,也无需掩藏,陈默不厌其烦的解释道:“其实说穿了,这是人心的复杂了。你一直对他每好,他每便会习惯,一旦有一日你无力对他每好了,他每非但会忘记你以前对他每的好,反而会猜疑你,为什么不对他每好了呢进而怨恨你。简单说来,是哪怕你真心想对一个人好,也不要一开始将标准提的过高,那样,恩惠很容易成为衡量内心感激的标准,一旦低于这个标准,轻则不再感激,重则反目成仇。” “咱知道了”彩玉尚未说话,旁边一直不语的若涵倒抢先说道:“好比以前母亲经常给一个叫花子吃的,后来有段时间家里不好过,母亲不给他了,谁知他竟然找到家门口把母亲骂了一通,质问母亲,为什么不去给他吃的,是不是都给了别的叫花子” “小若涵真聪明,是这个意思”陈默摸了摸若涵的脑袋,彩玉一笑,捏若涵脸蛋一下:“你聪明,居然敢抢咱的风头,回头看怎么呵你的痒。” 若涵人小鬼大,吐了吐舌头跑到陈默那边,探出头冲彩玉做鬼脸,娇声说道:“你要呵咱的痒,咱让哥哥呵你的痒” “哼,陈少言,你看看你把她惯的,还真是应了你说的那句升米恩斗米仇了,臭丫头,亏得咱平日对你那么好了,竟然敢拿他来吓唬咱” 彩玉心地善良,又受陈默影响,从未拿若涵当下人看。 陈默跟李天佑听出她在开玩笑,旁边笑而不语,若涵却以为她真的生了气,小脸儿惨白,慢吞吞走到彩玉旁边,拉起她的手摇晃,怯怯说道:“好姐姐,咱跟你闹着玩儿呢,这样吧,你呵咱的痒,咱不躲,也不让哥哥呵你的痒,你别生气了,行么” “哼”彩玉别过脑袋,继续逗若涵。 陈默看不下去,正待说话,忽见大街之上,远远一骑绝尘,如飞般奔向这边,离的略近,却是霍东,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不再理会彩玉跟若涵,快步迎了上去,不等霍东下马便问:“这么急可是出什么事儿了么” ☆、第一百三十二章 关于戚继光的消息 “回印公,其实也没什么大事儿,是关于戚将军的事情,您不是一直让咱每关注他么,适才得到消息,就在几天前,他已经卸任蓟州总兵,调任广东……” 陈默猛的一怔,心头一抽,暗暗叹息一声:“该来的,总归还是来了!” 戚继光是一个复杂的人,后世华夏儿女,不知道其名者甚少,而知其名者,大多也会将其与倭寇联系在一起,竖起大拇指,称一句民族英雄,多有艳羡之意。 可作为精通历史的陈默来说,却知道,戚继光的命运其实并非一直顺畅,自从张居正死后,他的好运气好像便用光了,先是从要冲之地的蓟州调往广州,虽仍是总兵,地位实则一落千丈。接着,反对张居正的人又揪住他与张居正的关系做文章,包括辽东总兵李成梁,全部遭到了弹劾。万历皇帝原谅了李成梁,却没有原谅他,终于将其革职,任其郁郁而终。 这是一个复杂的人,军事才能不消细说,御下迎上,无一不精,偏偏他的长处在于,他并没有将这些人事上的才能作为投机取巧的和升官发财的本钱,而只是作为统兵作战保护国家的手段。 他通晓世情,深知本朝将领若想有所作为,只能在社会道德允许的条件之下,圆滑的变通,才可以使军事科学军事技术在现实生活里发挥作用。他不叛逆,他圆润的接受这样的现实,通过令某些道统学家颇为鄙视的方法,竭尽可能的将事情办好,同时,同张居正一样,在可能的情况下,使自己得到适当的享受。 至于合法不合法,陈默无法评断,恐怕在戚继光的眼里,也无关宏旨。 戚继光的悲剧源自于与张居正的过分亲密。事实上,自从明朝内阁取代六部,权利愈发重要以来,所有的统兵将领。若想有所作为,根本就无法避免的要与某个阁老联系密切。他精通政治,但是仍旧不能超脱物外,避开这样的现实。 史载张居正死后,有内臣提醒万历。戚继光是伏在宫门外的一头猛兽,只听张居正的操纵,别人无法节制。这也是后来控诉张居正意图谋逆的理由:卿本无罪,怀璧其罪——张居正跟戚继光没有造反的证据,但是,他们有造反的能力。 史籍中对于那个内臣的名字讳莫如深,没有多提。 但现在陈默知道,那个人一定是张鲸。拿下戚继光,便可以给与张冯集团与重创。这符合二张的利益。 可惜,虽然陈默自问对朱翊钧很有影响力。只是离的太远,鞭长莫及,只能眼睁睁的看着事情向他最不希望看到的方向发展。 戚继光的不幸遭遇是因为他在一镇之中所推行的整套措施业已在事实上打破了文官集团所力图保持的平衡。同时,一直在背后支持的靠山又轰然倒塌。既然如此,在他没有重新找到足以依靠的靠山之前,就必须接受代价。 假如任由发展,四年后,戚继光将在贫寒交迫中死去。在少数几个没有遗弃他的朋友中,有一位就是为他写墓志铭的汪道昆,当他写到“口鸡三号。将星陨矣”之时,显然并不知道,当他润笔作书的时候,西班牙的庞大舰队。已经整装待发,准备出征英国。 军备的张弛,将会立即影响到一国之国运的盛衰。而一旦戚继光死去,也标志着古老的帝国已经失去了重整军备的最好良机。 三十年之后,大明的官兵和努尔哈赤的部队交锋,缺乏戚继光苦心孤诣拟定的战术和强调的组织纪律。结果是众不敌寡。日后八旗军作为一股新生力量崛起于白山黑水之间,最终取本朝而代之,便也成了迟早的问题。 而这一切,必将是从后世穿越来的陈默竭力希望改变的问题。 只是,突闻噩耗,他却茫然了。凭他如今的能力,又该怎样改变戚继光的结局呢? 看来,必须要尽快解决掉蛊惑帝心的张鲸了。而自己,也必须得想办法加重对于朱翊钧的影响力。 陈默沉思不语,旁边的人们知道他一定是在考虑某种特别重要的事情,安安静静的等待,没有人敢打扰他。 终于,彩玉发现陈默的嘴角猛的一翘,勾起一抹笑意,不禁大喜,问道:“刚才想什么呢?那么出神?” 陈默不顾旁人在场,开心的抱了彩玉一下,哈哈一笑:“天机不可泄露!走,你每若是无事,便随咱家去看看刘福那小子研究黑油,研究的怎么样了?” 彩玉俏脸绯红,白他一眼嗔道:“什么事啊,看把你欢喜的,”又欲盖弥彰,加了一句:“念在你太过兴奋的面子上,就不怪你了!”出于女人的直觉,她能感受到李天佑对陈默那种特殊的感情,所以,她并不怕李天佑知道她与陈默的关系。至于若涵,岁数还小,又不知她的身份,所以,更不担心。只有霍东,为人太过圆滑,让她不能放心。 李天佑脸色一黯,却倏地回过神来,也挺好奇陈默为什么如此开心。 此刻陈默也反应过来有些得意忘形,便下意识的想与彩玉拉开些距离,说道:“不好意思,失态了,失态了……不过,那黑油臭乎乎的,怕你每也没什么兴趣,你俩就别去了。天佑,你跟咱去看看。” 若涵有些不太乐意,不过,回了王嫂家之后,眼见彩玉拿了王嫂砍来的长满新芽的柳条去喂兔子,登时忘记了陈默说的石油,颠颠的跟了过去。 陈默与李天佑的马便留在此间,拒绝了王嫂的挽留,牵了马出门,径往热气球基地而去。 当初听陈默说起石油有可能在河间等地大量存在之后,冯保便敏锐的察觉到了其中的价值,对于刘福,自然便由最初的无所谓态度,变的愈发看重起来。干脆就从陵监搬到了基地,每日闲着无事,除了看士兵每操练热气球升空,剩下的时间,大多便耗在专门为刘福准备的房间,看他摆弄朱翊鏐弄来的那一罐黑油。 陈默到的时候,冯保恰好也在,一见他便说道:“你来的正好,不然咱家也要派人去叫你了。” “哦,祖父找孩儿有事么?”陈默问道,一边看旁若无人摆弄瓶瓶罐罐的刘福。 刘福十分专注,根本就没有察觉到陈默的到来,正摇动老赵做的小型鼓风机给火炉吹风。火炉上方,幽蓝炙热的火焰上方,一个铁架子固定着一个密封的陶罐儿,灌口上方伸出一根细细的竹管,打着弯通往旁边的一块倾斜的铁板。但见白气蒸腾,气味刺鼻,有些透明的液体正在顺着铁板,缓缓的往下方的一只瓷盆当中滴落。 蒸馏石油? 陈默暗暗琢磨,却听冯保说道:“前几天你去京城,也没顾得上去咱每铺子,这两天天气好,你抽空去看看吧!” ☆、第一百三十三章 冯保为陈默做的事情 陈默本就琢磨着要进一次京。这些日子王世贞不负重托,果真领着一干学子整日叫嚣,目标一直不离张鲸,让其始终处在风口浪尖之上。让京城所有的百姓都知道了他吃小儿脑髓的事情,沸沸扬扬,议论的都是他的事儿,成了百姓心目中恶魔一般的人物。连带着,策划夜攻张府的陈默,也成为了正义的化身,被抬到了一个更高的高度。 这是冯保的建议,当初陈默之所以希望隐瞒他在闯宅之中的作用,无非那些日子他本就处于舆论漩涡,刚刚受了朱翊钧申饬惩罚,不愿意平生枝节。不过,后来跟冯保一商量,冯保反倒觉得反正他有东厂司房的身份,那件事情又是正义之举,若不多加利用,反倒凭空失去了一个塑造形象的机会。他便改变了策略,公开了他在那件事情上边的作用。 但朱翊钧的态度很奇怪。王世贞的动作这么大,按照道理,假如他一意要包庇张鲸的话,应该下令有司“辟谣”,将“造谣生事者”抓起来才对。亦或者,他相信了张鲸吃小儿脑髓的事情,便也应该有所动作才是,就算不杀张鲸,起码也得革职查办吧? 偏偏他却十分平静,好像一下子聋了瞎了一般,根本就不对王世贞的行动做出反应。反而却不动声色的将戚继光的蓟州总兵职务拿掉,将其一脚踢到了广东。 陈默本就十分诧异,如今得了霍东的消息,愈加奇怪,已经下定决心抽空回京一趟,现在冯保的话,自然是正中下怀,自然是答应不迭。 关于石油工艺,陈默知道的不多,只知道好像汽油煤油柴油等等好像都是蒸馏气化之后的产物,具体操纵方法以及过程便不甚了了了。 看刘福只经过几天的摸索。便找到了正确的方法,他不禁有些欣慰。 刘福的试验还在紧行,瞧他那专注的样子,不知道还需要多长时间。既然知道了他的研究方法对头。陈默便放了心,与冯保出了刘福的实验室,不由便聊到了戚继光。 “元敬(戚继光的表字)被调往了广东?”冯保显然对这个消息也很诧异,本来背手走在前边,竟然一下子停了下来。 “嗯。孩儿也是刚刚才得到消息!”陈默点了点头,神色十分严肃。 “谁接替的他的位置?杨四畏么?”冯保的面色同样严肃,问道。 陈默再次点头。 “早料到有这一天了。”冯保悠然叹了口气,忽又一笑:“也活该他有今日下场,这戚元敬虽然与其他将军有所不同,不过,却也与外廷那帮子文人每差不多,瞧不上咱每这些阉竖,但凡抛开些成见,跟内廷搭上些关系。怕也落不到今日之局。” 搭上您的关系么?怕是结局比现在还惨吧? 陈默从冯保的话中听出了他的意思,这才知道戚继光只是跟张居正关系不错,对他这个现任张冯集团魁首竟然并不感冒。想想也是,历史上凡是宦官当政,无不生业凋敝,民不聊生,便那日那些朝廷大员看着冯保的面子来参加会议,想来也是瞧他虎倒雄犹在,倒架不倒秧,真正从心里看的上他的。怕也没有几人。 进而联想到自己,包括沈鲤王世贞在内,那些文臣们,究竟又有几个对自己是真心实意呢? 一时间。本来一直挺自豪的陈默,忽然有些拿捏不住了——假如没有朱翊钧,没有李太后,还有几个人会愿意跟老子接触呢? 他有些失落,不过很快又想起后世一句挺有名的话:被人利用不可怕,证明你有利用价值。最怕的是,根本就没有人想利用你,心里便稍许得到一些安慰。 不愿意再往深里细琢磨,顺着冯保的话说道:“是啊,论起对万岁爷的影响力,外廷那些人,又怎么能比的上咱每呢?听说戚将军不日将进京见驾,孩儿琢磨着,想去见见他。此人胸有韬略,而且年不过六十,如果有可能的话,孩儿还是希望能够将其抓到咱每自己手里。” “嗯!”冯保微微额首,望向陈默:“见一见也无妨,不过,怕是你要失望而归啊,那家伙滑不留手,骨子里却很倔强,就算如今到此地步,怕也不会对咱每弯腰啊!” “总得试一试吧?成就成,即使不成,也是他戚元敬没福气,是吧祖父?” 冯保一笑,挺喜欢陈默现在这副自信的样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吝夸赞:“好样的,咱冯保的孙子,就该有这样的豪气。” 陈默回之一笑,忽的一整脸色,突然跪倒在冯保面前。冯保略怔,心有所感,故意装作不知,问道:“好端端的,你这是干什么?” “彩玉那里,谢谢祖父成全孩儿。” “你说那事儿啊?”冯保装作恍然大悟的模样,叹息一声,一边拉起陈默,一边说道:“其实也不都为了你,对于永宁,其实咱家是有愧在心的,是以一直躲着她。可如今阴差阳错,她居然成了你的女人,咱家若是再装糊涂,便说不过去了。道个谦也好,一来,了却咱家一桩心病,二来么,日后总在一起,求得她的原谅,也省的你夹在中间为难。” 这是冯保的肺腑之言,如今冯家凋零,只余他孑然一身,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了陈默的身上。正如他说的,为了陈默的前途,牺牲他自己都在所不辞,又何况不过是在堂堂公主面前弯一弯腰了。 那日陈默兵发险招,在核桃树下与彩玉春风一度,来了次时髦的野战,又兼那番赌咒发誓表白,总算是暂时熄灭了彩玉的怒火。可那也仅仅是治标不治本,接下来的几天,彩玉一直对他不冷不热,直到昨天,才恢复如初。他十分奇怪,一番探寻,这才知道,冯保竟然头一天亲自找到了彩玉,为前番种种致歉。 据彩玉说,虽然一直很恨冯保,可一见到昔日威风凛凛的司礼监掌印并东厂提督,竟然跪在了地上祈求她的原谅,望着那如今日渐苍老的面容,让她忍不住想起了小时候冯保的种种好来,加上陈默的关系,原本以为一辈子都无法淡化的恨意,竟然一下子就不翼而飞。 “怎么样?永宁没有再找你麻烦吧?”冯保见陈默出神,忍不住问道。 陈默回过神来,嘿嘿一笑,说道:“她已经原谅了您,自然不会再找孩儿麻烦了。” “这就好,这样咱家就放心了。”冯保额首,忽的又问:“思琪怎么办?不能老这么拖着吧?还有那个李九妹。哪怕她那个俏丫鬟,咱家看对你也有些意思。永宁那边,你得悠着点,不能让她受孕,可这些女人就无妨了,你得抓紧时间,趁着咱家还能动,还指着早点抱孙子呢!” ☆、第一百三十四章 乘坐热气球进京 冯保殷切的眼神让陈默无话可说,只能遮遮掩掩的应付了两句,逃也似的离开了热气球基地。 他能理解冯保急切的心情,可思琪虽然对其情意绵绵,却一直避而不见,饶是他自问理解女人心理,一时间也没有办法好想,只能一拖再拖。 至于李九妹,以前他或许还有些想法,不过自从杏儿说她有了意中人之后,便也只能在失落之余,默默祝福了。 倒是杏儿跟春桃,对他颇有情意,尤其是春桃。可惜,一个是思琪的好姐妹,就算他想下手,也得顾及思琪的感受。而杏儿,看样子跟李九妹可不像普通的主仆关系,要想让她离开李九妹过来跟他,怕也没有那么简单。 齐人之福果然不是那么好享的。陈默明明知道好几个女人对他有好感,如今有冯保罩着,又天高皇帝远,下体的威胁不如京师那般严重,偏偏每个女人都让其瞻前顾后,无法下手,唯有长叹,辗转反侧了多半宿,这才迷迷糊糊睡去。 这次回京,他准备乘坐热气球。经过一段时间的摸索,那些抽调过来的守陵兵士们已经渐渐掌握了通过升降热气球高度,选择不同气流来控制热气球的方向。选择乘坐,一来算作检验,二来,他也希望就此为这些人每谋取一个正式的身份。另外还有一个好处,坐着热气球回京,朱翊钧一见,定然会兴高采烈,对其频繁进京,便有微词,量也不会多说什么。 河间府离着昭陵不过几百里,自从那日见到石油之后,陈默便让朱翊鏐让他的手下再多送一些来。直到昨日晚间,正好到达,仍旧是同样的陶罐儿,整整送来了十罐儿,如今他准备乘坐的这顶热气球。便准备用石油代替菜籽油,顺便也比较一下二者之间的优劣。 跟冯保告别,陈默跟彩玉一道上了吊篮。决定今日回京之后,陈默便去找彩玉商量。希望她能跟自己一同回京。开始彩玉还不愿意,不过在他一番劝说之下,到底还是同意了下来。 之所以劝说彩玉,陈默不过是想让彩玉留在昭陵的行为变的“合法”。不是争取那些外臣们同意,对于那帮老道统。陈默不抱任何希望。他只希望李太后跟朱翊钧念在彩玉受了那么多委屈,默认她留在昭陵。对于这一点,他相信,凭着这一回带进京的成果,还是有七成的把握的。 没错,石油便是他自信的源泉,更别提今早到了热气球基地之后,刘福兴高采烈的递给他的那一小坛黄橙橙的石油蒸馏物了。他可以肯定那不是汽油,也不是柴油,或许只能算是半成品吧。不过,其燃点之低,火焰之猛,仍旧让他大吃了一惊。他相信,假如将这坛子暂时没有命名的石油蒸馏物交给万历,对于有志于开疆拓土的他来说,其震撼,恐怕不次于热气球。 到时候龙颜大悦,戚继光的事情便好开口了,至于彩玉偷着跑去昭陵。估计就更加不在话下。 热气球发展至今,虽然时间并不长,不过由于有陈默的指点,发展的速度却很快。如今的球囊。也已经采用了刷桐油的工艺,更大,也更轻巧。吊篮是用山里的荆条编制而成,里外都被布包着挡风,能有一丈见方,进了里边关好门。便如同进了一间没有顶的斗室。 吊篮四壁有一人多高,装有石油的坛子被铁夹子牢牢的固定在中间。四壁半人多高的地方,是一圈木制的一尺多宽的平台,有台阶可以上下,便于操纵火口的大小,以及瞭望四周的情况。 唯一遗憾的是缺少一个望远镜。陈默曾经在皇宫中见过玻璃器皿,不过,却一直没有打听过那些器皿是哪里做出来的,以前一直没留心,如今再次坐上热气球,不禁便将这件事放到了心上,心说这次回京,抽空倒要打听一下,争取请到几个会做玻璃的工匠,将望远镜的发明提到日程上来。 平台下有几个杌子,陈默跟彩玉每人一个坐下等待,随着火焰点燃,早已被鼓风机吹起来的球囊渐渐飘了起来。彩玉再也坐不住,起身上了平台,凭栏眺望,不时惊呼。 陈默担心她出危险,连忙也跟了上去,瞥眼见操纵热气球的几个兵士腰间都拴着绳子,与吊篮相连,又见吊篮上还空着好几条,彩玉旁边就有一条,忙过去扯起来把她拴紧,又给自己也拴上一条,这才安心,与彩玉并排靠在吊篮壁上向下眺望。 热气球越升越高,地面上的物事渐渐变小,方向却是缓缓向北,直到占地甚广的热气球基地变作火柴盒大小时,才升到一个向南的气流层,停止了向北移动,缓缓向南飘荡了过去。速度越来越快,到得最后迎面的风已经吹的人脸疼。 陈默赶紧解开绳子,跟彩玉下了平台,同时招手叫过那个叫作铁牛的领班,问道:“铁牛啊,看你每的样子,好像对这一流层挺熟悉的嘛,速度这么快,不会有危险吧?” 铁牛其实个子不高,皮肤黝黑,敦实实的,笑起来憨憨的,闻言说道:“督主您就放心吧,这个流层咱每飞过好几次了,还曾去京城上边转过两回呢。您跟彩玉姑娘靠着歇会儿,顶多一个半时辰就能到。” 比较起“印公”这个称呼,抽调到热气球基地的那些兵士们更愿意称呼陈默为“督主”,恐怕是觉得督主比印公威风。陈默不太喜欢,不过,不是什么大事,纠正过两回,见没人当回事,便也随他们去了 听铁牛这么一介绍,陈默便放了心。 彩玉有些惊讶:“这么快啊?” 铁牛憨憨一笑,说道:“其实不算快的,小人每有次碰到了一个风速十分快的流层,眨巴眼工夫给吹出去了好几十里,若非赶紧降低高度脱离,不知道被吹到哪儿呢……”说到这里一顿,望向陈默:“督主,您见多识广,咱每下头最近一直在争论,假如火源一直可以保持供应,一直顺着一个方向飞,究竟能飞到哪里呢?” 陈默心头巨震,大喜过望。他万没想到,这才短短几个月,这些没什么文化的汉子,观念竟然得到了如许巨大的改变。然后很快释然:“站的高,看的远,也许再过些时间,首次载人航空环行地球的殊荣,便要由这些人缔造吧?当他们将地球是圆的这一震撼性消息带回来时,不知又是什么光景?”(麦哲伦第一次航行是1519年,可谓改变了西方问明发展的方向,不过,地球是圆的这一观点,暂时还没有流传到华夏内陆) ☆、第一百三十五章 落点,慈庆宫 “这些咱家可也不清楚,不过倒是好像听人说过,咱每所居住的大地,其实是一个十分巨大的球,真的假的说不准,不过真如此的话,找机会,你每一路向西,指不定还真能从东边回来也说不定。” “不可能吧?”彩玉首先不信,铁牛也是一脸怀疑的神色。 陈默一笑说道:“不说了么,咱家也说不准,具体真伪,还得靠他每辨别……不过有一点咱家倒是可以肯定,这一路之上,必定途径无数国家,什么法兰西,英吉利,欧罗巴……丝绸之路听说过吧?还有南边跟咱每做生意的那些洋毛子,他每可是全都富的流油,最爱咱每的丝绸跟茶叶……” 说着话见铁牛满脸神往之色,不禁暗暗点头,说道:“铁牛啊,你也别眼馋,放心,等咱每的热气球技术愈发成熟之后,咱家一定组织一只热气球联队去西方探险,开辟一条空中通道。那些洋毛子钱多人傻,到时候咱家不但保你每富甲一方,还人人讨上几房金发碧眼高鼻梁的洋媳妇儿!” 大明禁海令早已有之,不过,形同虚设,东南富贾大多与海外有贸易上的往来,由于后边大多有王公贵族支持,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天下皆知,便彩玉跟铁牛也不例外,是以并不怀疑陈默所说。 铁牛黑乎乎的脸庞兴奋的直冒光,连连点头,憨憨笑道:“那感情好,那感情好……还是督主,咱每这辈子能碰见督主,真是天大的福气……” 有外人在,陈默不好跟彩玉温存,加之昨夜睡的不好,有一搭没一搭的跟彩玉和铁牛瞎吹,不知不觉便感觉眼皮发沉,脑袋歪在彩玉肩膀上睡了过去,等到醒来时。只见彩玉在旁边,铁牛早已上了平台,扯着嗓子在吆喝,略一分辨。顿时大喜。 原来,在他睡觉的这段时间,热气球已经顺着气流,飘到了接近京城的上空。 铁牛本来正指挥手下关小火口,瞥眼见陈默醒来。登时大喜问道:“督主您可算醒了,已至京城,敢问督主,咱每降落在什么地方?” 陈默刚醒,尚有些迷糊,不等回答,便听彩玉俏声道:“最好还是找个人烟稀少的地方,城外吧,省的惊动了城里的百姓。” 他略一沉思,彻底清醒过来的同时。不禁升起一个念头,抬手一摆:“不,铁牛,现在到考验你每的时候了,要是能准确的落在……”他估算了一下时间,快中午了,正常的情况下,朱翊钧应该在乾清宫才对,便道:“乾清宫,你每要是能准确的落在乾清宫中。每人赏五两银子!” “陈默——”彩玉有些担心,平台上铁牛却无比兴奋,豹眼圆睁高喝:“督主就瞧好吧……兄弟每,听到了么。考验咱每的时候到了,目标乾清宫,能不能做到?” “能!”另外三人摩拳擦掌,齐声高喝,两人去调火口大小,一人手拿一根绑有彩色布条的杆子探出吊篮测试风向。铁牛也没闲着,手搭凉棚,身子探出吊篮向下张望。 不怪他们兴奋,与平日的训练,以及那次朱翊鏐巡城不同,这可是热气球载人航行首次曝光于公众眼中,且是皇宫那样的地方。想想从天而降,底下人那震惊的模样,便连陈默也有些坐不住,起身上了平台。 热气球的高度足有上百米,脚下有一丝丝白云飘动,透过云层,但见下方一望无际的嫩绿,瞧着让人的眼睛十分舒服。在那嫩绿之间,京杭大运河如同一条细细的白色带子,南北纵横,蜿蜿蜒蜒,北边联通着一小片黑乎乎的建筑。顺着那片建筑一路向西,零零星星的黑点尽头,是一大片密密麻麻的黑色建筑群,在那建筑群中轴线上,红线围绕之中,便是金碧辉煌的紫禁城。 此刻时当正午,城内宫殿各色琉璃瓦在暖暖的阳光下闪闪发光,无需刻意寻找,一下便吸引了众人的视线。 热气球一路向南,缓缓下降,进入下边一个流层以后,速度也减了下来,又向南飘了一段距离,眼看着已经飘过了乾清宫的大殿,到了中极殿的上空,铁牛等人面上变色,陈默暗笑之时,随着热气球降落,又遇到了一阵西风,便更加偏离了方向,斜斜冲着慈庆宫而去。 彩玉早也上了平台,探着身子张望,眼见热气球往慈庆宫的方向飘,不禁一惊:“遭了,去母……”想起还有旁人,生生将那个“后”字吞了回去,有种类似近乡情怯的感觉,求助似的望向陈默。 陈默安慰的拍了拍她的后背,眼神尽量温柔,示意她无妨。又见铁牛等人神情沮丧,不禁一乐,说道:“行了,你每也别垂头丧气,风无常势,能准确的落到皇城里边儿,已属难能可贵,五两纹银照赏不误!” 铁牛等人这才重又开心起来。 距离慈庆宫后殿越来越近,已经不足百米,按照这样的速度与角度,最终的落点应该是后殿前边的空地。 飘过赤红色的宫墙时,底下终于有人发现了热气球的踪迹,惊呼声中,很快聚集了一大堆人,宦官宫娥,并慈庆门的守卫也发现了这边的动静,迅速奔了过来。齐齐扬着脖子观看,待到瞧清楚陈默以及彩玉之后,惊恐尽去,全都换上了一副艳羡的表情,更有人一路进殿通禀,等到热气球降落到地面之上时,李太后已经在思琪和春桃华富贵的簇拥下,出现在了丹陛之上,身后还跟着一名身穿绯色蟒袍的男人。 那男人嘴唇上已及颌下皆有胡须,圆脸浓眉,五十来岁年纪,头戴忠静冠,腰缠玉带,龙行虎步,饶是距离有些远,仍旧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势弥漫而至,便旁边李太后绝代的风华也无法将其掩盖。 这人是谁? 陈默好奇,侧头见彩玉也一脸茫然,且低眉顺目,有些害怕的样子,知道她是怕李太后数落,再次拍拍她的后背,悄声说道:“放心吧,有咱呢……母后那里,自有咱家搞定!” 彩玉噗嗤一笑,白他一眼,惧怕果然去了不少,下了平台,见铁牛已经开了门,当先出了吊篮儿。 ☆、第一百三十七章 眼光 李太后听说陈默跟永宁竟然乘坐热气球落进了慈庆宫,先喜后惊,等到见到彩玉的时候,面上已如挂上了一层寒霜。 思琪跟春桃却有些狐疑不定,眼看着彩玉跟陈默一前一后上了丹陛,不禁对望一眼,那眼神好像在问:“永宁公主不是在十王府么?怎么跟陈默一同出现了呢?”不知为何,二人心底同时涌上一股酸意。 由于一开始并没有打算直接降落在皇宫,彩玉女扮男装,准备先回公主府,再入宫。可惜被陈默临时改变了计划,如此突兀的出现在李太后身边,心中不禁愈发打鼓,若非陈默便在身后,真有种夺路而逃的冲动。 饶是如此,被李太后冷冷的视线一扫,她仍旧想寻个地缝钻进去--私自出京就够是份儿的了,如今再易装而行,一贯严肃的母后眼中,简直就是不成体统至极点了嘛。这一回,怕是一顿怒骂是免不了了,陈默啊陈默,都怪你,搞不好,再想出京也难喽! 胡思乱想着已至李太后面前,眼见思琪等人已经跪下给他她行礼,彩**弯一软,也跪了下去,叫一声母后,把头一低,如同鸵鸟一般,便再没了声息。 “奴才陈默,见过九莲菩萨娘娘,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陈默夸张的跪倒在地给李太后见礼,然后也不等对方说话,便抬起了脑袋,嘻嘻一笑说道:“多年不见,娘娘益发年轻漂亮了……” “油嘴滑舌!”李太后满腔的怒火让陈默腆着脸一顿夸弄的不翼而飞,失笑打断他,嗔了一句,说道:“你可别说什么‘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之类的话唬弄哀家,几月之间,数次回京,心心念念的,怕是另有其人才对!” 言罢忽觉有点酸味儿,不禁俏脸有些发热。加重了语气:“行了,都起来吧……这是戚元敬戚将军,永宁,少言。还不赶紧见礼!” “戚元敬”三字入耳,陈默脑子轰的一声,匆忙起身冲戚继光一躬身,说道:“原来是威震东南,纵横漠北的戚大将军。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不想今日得见,晚辈真是三生有幸啊!”同时激动的心情也渐渐平复下来,暗暗寻思:竟然误打误撞,让戚继光亲眼见咱从天而降,瞧适才他那惊讶的表情,老天对老子还真是不薄啊! 对面戚继光先给永宁公主跪倒行礼,永宁公主恭恭敬敬的回礼之后,这才转向陈默。团团一笑,抱拳躬身,说道:“陈公公谬赞了,想陈公公年少有为,造热气球鼓风机,揭穿孙秀叛国阴谋,查找小儿失踪幕后真凶,桩桩件件,真让吾辈汗颜无地……” “你俩也别互相恭维了,都是皇帝的左膀右臂嘛!”李太后寒霜不再。面如春风,笑着打断二人,说道:“虽是春起了,外边到底有些风寒。还是入内叙话罢!” 众人依命,随着李太后进殿。 有外臣,李太后自然不会再去自己的暖阁,而是坐到了正殿正中的座位之上,下边还摆着个杌子,想来适才戚继光便坐在那里。 只是这下有了陈默跟彩玉。戚继光却说什么也不肯就坐了。与陈默和彩玉一道,并排立在下边与李太后说话。 “奴才这次回京,除了验证一下热气球载人航行的能力,还有一件要事回禀万岁。”听李太后问道此次回京的目的,陈默直言说道。 “要事?”李太后重复一句,见陈默神情严肃,不似虚张声势,便望向彩玉,淡淡说道:“你的事下来再说,先下去吧,思琪,春桃,你二人陪着公主去说说话,同时吩咐其他人,不经哀家同意,任何人不准入内。” 彩玉跟思琪春桃依言退了下去,华富贵也出殿把门。 戚继光有些不安,便要告辞,陈默却摆手拦住了他,先望一眼李太后,这才笑道:“戚将军不需回避,其实这事儿跟您也有莫大的关系。” “哦?”戚继光跟李太后同感惊讶,全都望向了陈默。 “是这么回事,戚将军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黑油?” “可是那遇火既燃,水浇不灭的火油么?”戚继光见多识广,闻言反问,又道:“自然是听说过的,昔日大唐远征大食,便有关于此火油之记载,曾经吃过大亏。近来更是听闻辽东也有地方产这东西,不过,据说数量很少……”说到这里眼前一亮:“陈公公不会无缘无故提到这东西,莫非,已经找到了可以量产的地方不成?”言语间,居然隐隐有些颤抖起来。 陈默得意一笑,也不隐瞒,当下将自己跟朱翊鏐提起火油,朱翊鏐放在心中寻找,以及偶遇刘福,刘福提炼之事娓娓道来,最后说道:“刘福提炼出来的东西不多,此次进京,咱已经全部都带了来。娘娘,戚将军,您每是没见到那东西的威力,同样的沾火就着,火力之猛,却比那原油大了不知多少倍。咱便寻思着,若是将这原油大量开采,加以提炼,然后或者装备热气球,或者装备军队,别说区区一个阿台,便是碰上成千上万的蒙古大军,只需热气球上兜头向下这么一浇,还不烧它个人仰马翻,哭爹叫娘么?” 其实不需陈默言明,戚继光已经兴奋的满脸红光,再经这么一说,愈加无法抑制,急不可耐的说道:“何止如此?别说陈公公那提炼之物,便只是原油,假如能够大量出产,就足可以改变未来战争的形势了,下官只是有些担心,此黑油乃是潞王殿下私人寻找得来之物,未经确认,不知储量究竟有多少啊?” 李太后非同与普通女人,腹有沟壑,听到此处,已经明白到这消息果然非同小可,暗道难怪陈默敢于为此再跑一趟京城了。 如此想着,愈发感觉这消息必须得尽快通知朱翊钧知晓,便提高了声音招呼殿外的华富贵:“去,派人去寻皇帝,便说哀家找他,有要事相商!” 华富贵答应一声出殿,尚不及关闭殿门,便一声惊呼,喜道:“不需派人再去寻皇爷了,”以手一指:“那不,皇爷已经自己来了!” ☆、第一百三十七章 相助太后 朱翊钧满脸惊喜的从殿外进来,见陈默要行礼,一把将其抻了起来:“免了免了。听赵振宇说看到了热气球,猜着是你,朕追着就过来了……上次不是还说热气球无法控制方向么?这才多长时间,快说说,你每是怎么做到的?” 陈默见朱翊钧兴奋的像个孩子,不禁一笑,将空中各个流层风向不同的事情跟他大略讲了一遍。 朱翊钧心向神往,悠然赞叹了几句,吩咐陈默捡着操作熟练的人给他送过几个来,再给他送个热气球,言说以后没事的时候,就出城散散心。 见是话缝儿,陈默连忙说道:“万岁爷,这事儿自然是包在咱身上了,不过,从护陵卫士当中抽调的那些人一直也没个正式的番号,还得求万岁爷开恩,赐下一个。” 后宫生活,说起来锦衣玉食,其实便如同住在一个华美的监狱一般。不说朱翊钧有出去散心的冲动,便李太后也不例外。不过以前没有热气球,朱翊钧若想出宫,惊动太大,若无正当原因,必受言官弹劾,更别提李太后身为女人,更加不可能随意出宫。即使她也有那心思,一旦得知朱翊钧要出宫,必定是要斥上几句的。这一回,听朱翊钧那么说,却一反常态,非但没有申饬,反而也不掩饰向往之意。 戚继光虽是儒将,受孔孟影响,骨子里却是聪明人,自然不会在这种时刻泼冷水,反倒凑趣说道:“陛下,娘娘,乘坐热气球出宫散心,自今往前推,便秦皇汉武也未曾听闻,其随风飘荡,自由自在之乐,真是让人艳羡,听的微臣都有些心痒难耐了。不过嘛。微臣倒是有个建议,皇家自有皇家的威仪,自不能坐这寻常的热气球,还该特制一乘才好。” 朱翊钧被搔到了痒处。一时间忘记了前几天还将戚继光恨的牙痒痒,也忘了陈默说的赐番号的事,一笑说道:“元敬此言大善,却仍旧有商榷之处。”说着一顿,一边沉吟一边说道:“热气球发展速度如此迅猛。实出朕之预料,日后势必对出行产生极大的影响,应该早日定出一个章程方佳。” 陈默心中一动,暗赞朱翊钧反应快,说道:“万岁爷的意思,是给热气球定出一个规制吧?这事儿内臣倒从未想过,使得基地内热气球大小不等,规格不一。若依万岁爷设想,内臣琢磨着,这日后再做热气球。倒是要区分出军用和官用,甚而民用。一者是用颜色区分,二者是用尺寸规格区分,如此一来,一目了然,自无僭越之嫌。” 封建社会等级森严,衣食住行,吃喝拉撒,都有严格的规定,涉及到热气球这样的新生事物。自然不会例外。其实便是后世开明社会,这样的习惯也或多或少的体现,例如官员达到某种级别享受什么样的待遇。 “正是如此!”见陈默理解了自己的意思,朱翊钧一笑。说道:“回头朕找内阁并礼部的大臣们商议一下,尽快定出一个规制。你也别闲着,这回回去,先将两宫太后并朕的热气球做出来,若能赶的及,清明去天寿山谒陵。朕倒希望能够别开生面,乘坐热气球过去,也好让祖宗每看看,见我大明添此利器,在天有灵,必也含笑矣!” 谒陵之礼,乃是皇族最隆重的礼仪之一,有着严格的流程。李太后跟戚继光隐隐感觉有些不妥。可是,热气球是新生事物,对天下臣民拥有强大的震慑之力,自从上元节朱翊钧巡空之后,在百姓心目当中,隐隐已经达到了近似于神明的高度,若他一意孤行,怕那些食古不化的文臣们,也无力反驳。 再往深远里想,由此而开创先例,日后永为定制,也未尝不可。 基于此,李太后跟戚继光都没说话,陈默也想到了其中的深远影响,自然是竭力促成——对他来说,凡是可以改变民众观念,可以将之向正确健康方向引导的事情,他都愿意全力以赴。 说了会儿热气球的事情,李太后便将话题扯到了石油的上边,将陈默适才的介绍,简明扼要的说了一遍,说到最后,不胜唏嘘的说道:“还是皇帝想的远,让你兄弟去守陵思过,看其所作所为,果然长大成熟了不少,知道为国操心了,照此发展,日后之国一方,必能成一代贤王,你皇考九泉之下有知,恐怕也可欣慰了。” 这样的事情戚继光可不敢参与,一言不发,如同老僧入定一般。 陈默却无顾及,听到此处,眼见李太后凤目扫来,自然要帮上一帮:“娘娘说的是,潞王殿下果然与以前大不一样了,平日里吃斋诵经,虔诚思过,人也稳重了许多。这一次能够找到黑油,包括前番热气球制作成功,殿下居功甚伟啊!” 李太后暗暗感激,一笑望向朱翊钧说道:“你弟弟有此变化,一来是你这做哥哥的处置得宜,二来是祖宗庇佑,让其回归正途,三来,他自己心性也占一部分,再有,成日里与陈默相处,耳濡目染,怕是也不无关系……” “母后说的是,”朱翊钧微不可察的皱了皱眉,微微一笑,轻扫陈默一眼,说道:“他能痛改前非,朕也十分欣慰,皇考那里,总算可以有个交代了。当日他误入歧途,朕狠心将其送到昭陵,就是怕有朝一日弄的不可收拾,如今看来,还是侥幸做对了。圣人云‘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前番他相助陈默制造热气球,便有功与社稷,如今又寻到了黑油,委实又是一大功劳……过了年,他十七了吧?也快到之国的年纪了,让他回来罢,趁着之国之前还有些时间,多在母后前边尽一尽孝道。” 李太后大喜过望,却不好表现的太过明显,强自压抑着,微微点了点头,这事便算这么定了下来。 由于众人都很开心,眼瞅着午膳的时间已到,李太后便留众人一道用膳,戚继光沾光,也被留了下来。 膳间无语,吃罢饭,戚继光不好再留,告辞出了慈庆宫。 “永宁,现在该说说你的事情了,上次你私自出京,哀家与你皇兄念在事出有因,原谅了你。这次是怎么回事?欺负你的花氏已经被陈默杀了,十王府又被你皇兄大力整顿了一番,总没人再敢欺你。若说不出个子丑寅卯,你皇兄饶你,哀家可不饶你!” 眼见戚继光离去,李太后也不顾朱翊钧和陈默在旁,脸色倏地沉了下来。 ☆、第一百三十八章 别出心裁的馊主意 朱翊钧根本就不知道彩玉是一同跟陈默乘坐热气球回的京,还以为她是碰巧进宫,闻听李太后发怒,这才知道大概,脸色不禁也沉了下来:“怎么回事?你又偷跑出京了?该不会是跟陈默一道回来的吧?” 彩玉冷汗唰的就流了下来,噗通跪倒在地,低头不语,只偷偷向旁边的陈默挤眼求助。 陈默见状又急又心疼还有些气愤,心说这还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你们娘儿俩也知道这皇宫闷的慌,琢磨着出宫散心,怎么轮到彩玉头上,便成不可饶恕的罪过了? 看彩玉可怜巴巴的模样,他的胆子顿时一状,先嘻嘻一笑,这才说道:“娘娘,万岁爷,恕奴才无礼,想插句话,成么?” 朱翊钧没说话,李太后感激陈默适才在朱翊鏐的问题上相助,点点头:“说吧,这事你也有责任……” “奴才是有责任,”陈默一心为彩玉开脱,顺势便跪了下去,诚恳说道:“实话实说,公主殿下出京,便是跟着奴才一道走的,到了昭陵,也是奴才安排住行,之所以知情不报,如此纵容,实在是奴才觉得殿下虽外表光鲜,实则是个苦命的人……” 永宁的悲剧,虽然罪魁祸首是冯保,可他二人,一个是永宁的母亲,母仪天下,一个是永宁的哥哥,统帅万民,便没有责任么? 陈默的话,一下子便戳中了二人的痛处,怒火渐渐消散,李太后幽幽一叹,打断陈默说道:“少言,你别说了。哀家跟皇帝何尝不知道永宁的苦,可人言可畏啊,她一个姑娘家,不在公主府好好待着,传将出去,那些整日里吃饱了没事干只盯着皇家挑毛病的科道言官。还不得炸了窝?如今太岳新丧,冯保遭贬,张鲸又出了那一档子事,东北还在用兵,缅甸那边也有异动,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皇帝已经够累的了,哀家实在是不愿意再因为这样的事情让他为难啊!” 朱翊钧心有戚戚,感动的看了李太后一眼。望向陈默和彩玉,说道:“少言,你能体恤永宁的苦楚,朕很欣慰,没白看重你。永宁,你的苦,皇兄知道,可你不小了。就不能替皇兄考虑考虑么?” “皇兄,母后。永宁知错了!”彩玉伏地叩头,轻轻抽泣。 眼见彩玉被李太后跟朱翊钧柔情感动,陈默便是一急,暗道再不出奇招,彩玉怕是要改变主意留京了,登时百般的不愿。暗暗一咬牙,说道:“彩玉,你没错!” “嗯?”三人同时望向陈默,错愕不已,李太后更是问道:“你叫她什么?” “回娘娘。奴才叫她彩玉!”陈默不慌不忙的说道:“堂堂大明公主,自然是要住在公主府的,哪怕她没了驸马,形单影只,为了皇家尊严,也必须如一只金丝雀一般,关在公主府那华丽的笼子里,以为天下妇女表率。但她不过是奴才半路捡的一个命苦的女子罢了,家住保定府,原也是大户人家,只因遭了灾,这才一路乞讨到昌平,被奴才收留了起来……” 随着陈默娓娓道来,三人神色由错愕转为惊异,再到面露笑容。彩玉已经明白了陈默的意思,期盼的望向李太后跟朱翊钧。 朱翊钧突然笑出了声,指点着陈默:“你呀你呀,聪明都没用到正地方,尽出这歪门邪道的馊主意。依你这么说,这些日子永宁,嗯,彩玉,住在红门村,对外便是这么宣称的呗?那公主府呢?礼仪房的人免不了要过去查,怎么应付?” 彩玉感觉朱翊钧态度松动,暗生欣喜,佩服的扫陈默一眼,这才望回朱翊钧盈盈说道:“皇兄忘了,不是赏了陈默一个礼仪房掌司的身份么?那晚陈默替咱出气,大开了杀戒,都知道他与咱要好,等闲人也不敢去公主府生事。再有,咱平日在府里,没事的时候也很少出门,当初驸马殁了,更是一度得了病。第一回出京,花氏之所以敢派他的手下杀害咱,便是打的主意,弄回咱的尸体,报个暴病而亡……” “再有你的贴身丫鬟替你遮掩,难怪这次你又跑出去这么久,哀家都没听到一丝半点消息了……是了,前些日子寿阳(朱尧娥)跟瑞安(朱尧媛)进宫给哀家请安,哀家问起你来,她俩支支吾吾语焉不详,哀家当时还在奇怪,曾派思琪去你府里探过一次,如今看来,便思琪,也被你买通了吧?” 彩玉一笑,没敢说话。 朱翊钧说道:“你每想的倒也周全,就不怕朕跟母后知道发怒?” 陈默腆着脸一笑:“奴才跟彩玉也觉得心中不安,这不,入宫坦白来了么!” “哼,算你小子识相!”朱翊钧狠狠瞪了陈默一眼,忽又问道:“你能瞒的过普通人,总有知道彩玉身份的吧?远的不说,东厂就有很多人知道,就不怕他们传出风声?” “怕,怎么不怕,”陈默继续嬉皮笑脸,说道:“这就得靠娘娘跟万岁爷您二人做主了,日后万一有人进言,您二人只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边的人揣摩您每的心思,自然不会再找不自在。” “那万一要是有人告到慈宁宫那边呢?”朱翊钧不依不饶。 陈默瞟了李太后一眼,神秘一笑,说道:“恕奴才说句当奴才不该说的,那食用小儿脑髓可以下体重生的秘方,便是慈宁宫管事牌子韩荣发传出去的,他是陈老娘娘最宠信的人,万岁爷没追究,那是万岁爷心地仁慈有孝心……” “你小子少胡说八道,你说那秘方是韩荣发的,有证据么?”朱翊钧瞪了陈默一眼,说道:“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是,你想替永,彩玉绝了后患,不过,你想过没有,韩荣发毕竟是慈宁宫仁圣太后的心腹,俗话说不看僧面看佛面,你杀了他的弟媳,他不主动招惹你,你以后也不许主动招惹他,知道么?” 陈默嘿嘿一笑,忽的想起朱翊钧对彩玉的称呼,大喜过望,不敢相信的问对方:“万岁爷,你刚才怎么称呼她的?难道,您同意彩玉……?” ☆、第一百三十九章 挑明了说 陈默别出蹊径,总算是让李太后跟朱翊钧默认了彩玉留在昭陵的行为。彩玉大喜,叩头谢恩不迭。 眼见她如此开心,李太后跟朱翊钧也心生唏嘘。李太后亲自将其拽了起来,慈爱的拉到身旁,仔细端详,瞥陈默一眼说道:“胖了些,气色也比上次好的多,看来他没敢亏待你。” 这话倒有点丈母娘说女婿的意思,陈默虽知是巧合,仍旧心虚的解释:“瞧娘娘您说的,奴才口里虽然彩玉彩玉的叫着,心里可知道自己的身份,怎么敢亏待殿下呢?不过,彩玉气色好了,奴才倒也不敢居功,俗话说病从心起,成日里憋在公主府里,没病也憋出病来,到了昭陵,无拘无束,心境开朗了,身子骨儿自然也好了。” “是啊,母后,红门村住着可有意思呢,有山有水,陈默还送给咱一对小白兔,雪白雪白的,浑身一根杂毛都没有,两只眼睛粉红粉红的,清透的像一对玛瑙。如今都长到这么大了,整个就跟月宫里嫦娥娘娘的玉兔似的,别提多漂亮了。” 没了心事,彩玉比比划划的跟李太后讲诉红门村种种,说到兔子之时,李太后的眼睛都亮了起来。 陈默见母女二人开心的模样,笑起来如同一对姐妹花,忍不住有些感慨,微叹一声,见朱翊钧也听的兴致盎然,忽的想起朱翊鏐之国之事,登时便将心里有的没的扫到一旁,冲朱翊钧使个眼神儿,不再打扰母女二人叙话,打个招呼,当先出了暖阁。 朱翊钧心知陈默还有话,也打招呼跟了出来,出殿的时候见思琪在丹墀东南角站着,虽没看向这边,想来也在偷着留意,不禁追上陈默。冲思琪那边挤了挤眼,嘿嘿一笑说道:“瞧见了么,等你呢吧?” 陈默也早发现了思琪,不过,他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要做,自然要暂且将其放在一边,拍了拍胸铺:“陛下小瞧内臣了。禹王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冠军侯(霍去病)更是将‘匈奴不除。何以家为’挂在嘴边,内臣不才,时逢圣主,自当效仿。”心中确道:“永宁便在里边,你当咱傻啊?” 朱翊钧失笑说道:“你小子,别的本事没长进,拍马屁的工夫倒是愈发的炉火纯青了……说吧,还有什么话要说?” “奴才是想跟万岁爷说说潞王!” “哦?”朱翊钧本来面带笑意,闻言一下子去的无影无踪。淡淡问道:“说他什么?” “奴才想说,潞王殿下这些日子确实变化不小,这一回,又找到了黑油,其功勋,比之那上阵杀敌攻城掠地的将军每也不逞多让。奴才琢磨着,万岁爷光是允他回京。怕是还有些不够,还该赏赐他些什么,一来向天下表明万岁爷您每兄友弟恭,二来么,也省的潞王殿下寒心……” “潞王魅力不小,这才多长工夫。你倒开始向着他说话了。”朱翊钧不阴不阳的打断陈默,隐隐有些酸意。 陈默一惊,知道对方心思,急忙解释:“万岁爷冤枉内臣了,这么说,完全是替您考虑啊。”说到这里,心说反正老子在你面前也一贯表现的大胆。索性捅破窗户纸,点道:“唐太宗一代令主,彪炳史册,却仍有诟病之语,何者,还不是因为那玄武门之变么?” 听陈默说到这里,朱翊钧忽然心生感动,暗道他果真忠心,便连如此的话都说了出来,便也不再遮掩,说道:“你能这么说,说明你是真懂朕的心思……天家无亲情,尤其是兄弟之间。当初成祖爷……后来才严格规定了成年藩王之国的规矩,怕的就是藩王造反谋逆。可如此防范之下,仍旧有宁王之乱。何者,盖因帝位只有一座,同为太祖子孙,谁不眼红?” 这样的话,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的告诉旁人听,憋在心中已久,如今一经吐露,大有挪开胸口巨石之感,长长吁了口气,见陈默听的专注,便继续说道: “事实证明朕的担心并非多余,当初若非张鲸张诚,如今身在帝位的,怕早就换成了潞王,朕的下场可想而知……说到这儿了,你不要总是针对张鲸,他有千般错,冯保那件事情上,他是有大功于朕的,另外,朕也不瞒你,如今内宫开销日大,经济之事,朕对他也多有仰仗。从头次见你,朕便拿你当朋友,索性挑明了跟你说吧,他屡次谋害于你,朕其实是瞧在眼里的,也知道你受了无数的委屈,可朕是一国之君,考虑事情不能只凭自己好恶,希望你能体谅朕!” 同时,他更在心中说道:“若非知道你有委屈,朕对你不住,就凭你私留永宁,朕也早收拾你了,何必又在这里跟你解释?”想着自己身为皇帝,竟然要跟一个奴才解释,偏偏还无法控制,只能叹息缘分玄妙,上一世准是欠了陈默,这辈子来还账了。 他不想听陈默谦虚客套,摆手制止:“什么也别说了,张鲸这件事,必须告一段落,回头将朕的意思转告王世贞和沈鲤,张鲸这边,朕自会给他警告。” 陈默心中一秉,点了点头,这才彻底搞明白朱翊钧为何一直包庇张鲸的原因所在。 见陈默点头,朱翊钧心头一松,忽的想起话题好像扯的远了,忙又扯了回来,问道:“不说这些了,适才你说让朕赏潞王殿下,说说,你是怎么想的?” 陈默没有马上回答,沉吟了一下,这才缓缓说道:“奴才的意思,是希望陛下能让潞王之国之地,选择河间府……陛下先别着急,奴才知道这么近之国,没有先例,不过,奴才也有奴才的道理,您先听咱说完,再做定论不迟!” “好,你说!” “之国河间,坏处自然不用提了,离的京城太近。不过,却也有好几宗好处,首先,离的近了,确实对朝廷安定有影响,不过,就在陛下眼皮子底下,便潞王真的有别的想法,怕也会打消念头,反倒之国远了,天高皇帝远,反倒会助涨他异样之心。” “嗯,”朱翊钧不置可否,问道:“还有呢?” ☆、第一百四十章 番号,飞天营 “再有,黑油之事,太过重要。万岁爷自然是不能亲自坐镇,常规的做法,当然是内廷外廷各出一人,互相牵制。不过说真的,黑油的价值无法估量,巨大的利益面前,谁去也不可靠,包括内臣……” 陈默连他自己都算了进去,可谓坦诚至极。 朱翊钧嗯了一声,放缓了行走的速度,打断陈默问道:“依你这么说,潞王殿下便可信任么?”言下之意,更加不可信任嘛! “潞王当然更加不可信任。”陈默仿佛知道朱翊钧是怎么想的,话锋一转,说道:“不过,万岁爷根本不需要信任他啊,只需要让他开采黑油,按一定的价格,专卖给朝廷即可。其价格,控制在让他略有微利就行,他想多挣钱,自然要想方设法提高产量。” 朱翊钧沉吟片晌,微微点头,又问:“你的意思朕明白了,可是,让朝廷花银子买他的黑油,这个,这个……肥水不流外人田,让他挣点银子,母后那边也好交代,可这几年灾荒不断,国库空虚……” 所以你才看重张鲸呗?那张鲸究竟有什么手段,每年给你多少银子,让你这么倚重? 陈默心念电闪,忽的一笑,说道:“万岁爷您可是一叶障目了,黑油便是一座金山,有了它,还愁银子?” 朱翊钧学富五车,博古通今,所摄甚广,不过,仍旧以儒学为主。而儒家是不怎么重视经济之道的,陈默虽然顶多是个半吊子,不过后世毕竟见多识广。要比他强的多。 “你说,黑油是座金山?朕怎么没看出来呢?” “万岁爷您想啊。咱每之所以觉得黑油重要,是不是因为它在战争中的巨大价值?”陈默循循善诱。 朱翊钧却误会了他的意思:“你是说。让朕学那汉武帝,开疆拓土,四下劫掠?”脑袋摇的拨浪鼓一般仿佛:“不过就是个平叛,那些文臣每就敢跳出来指责,朕要是真起大军攻打别国,主动挑起战争,就算能劫掠到银子,日后工笔史书,怕是免不得一条‘穷兵黩武’的考语。好听的么?” “谁说让您主动挑起战争了?”陈默啼笑皆非,眼看已经出了慈庆门,朱翊钧的侍卫远远的在后边坠着,四下无人,忍俊不禁笑出了声:“内臣不过是说那黑油的价值体现在战争上,可没说让万岁爷您去攻打别国……不过,咱每不打,可以挑动别国互相打啊,到时候将黑油卖给他每。那银子,还不哗哗的流过来?” “那可不成!”想不到朱翊钧断然拒绝,说道:“这般厉害的武器,卖给别国。岂非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嘛!” 陈默失笑说道:“好咱的万岁爷,咱可以卖给他每原油啊,您别忘了。内臣那儿,刘福可是夜以继日研究那黑油呢……” “万一把原油卖给他每。他每也研究出比咱每厉害的油料呢?”朱翊钧明白了陈默的意思,不过仍旧担忧的问道。 “这还不简单。只要咱每在这方面的技术一直领先,便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陈默说着一顿,坏笑一声,说道:“再者一说,内臣也没说开采出来马上就卖给别国吧,那不成跟咱每同一条起跑线了?好歹也得等咱每研究个差不多再卖,您说对吧万岁爷?” “你小子……”朱翊钧有些讪讪,不过二人间关系亲近,倒也并未着恼,笑骂一句,算是默认了陈默的提议。 “对了万岁爷,你还没给热气球基地那些兵士每起个番号呢,另外,内臣琢磨着,鉴于热气球巨大的作用,基地的规模要扩大,日后应用于实战的话,也需要有精通兵法的人加以指导,可惜这些内臣一窍不通,还得万岁爷操心。” “你想的很是,”朱翊钧点了点头,又道:“不过也不是什么大事,番号朕琢磨了一下,就叫‘飞天营’吧,不受任何衙门节制,只受命于朕。你呢,仍旧做你的提督,武事设都指挥掌总,秩同各卫,至于这首任指挥使嘛,嗯……”他沉吟了一会子,嘴里小声咕哝,最终说道:“就让朱轶修去吧,他是朱希忠的儿子,对朕忠心耿耿,又精通兵法,有你二人联手,朕相信,一定能够给朕打造出一支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精锐之师!” 别看朱翊钧表现的漫不经心,陈默却知道,这次自己乘坐热气球回京,已经深深的刺激到了他,再配合威力巨大的石油,二者结合,让他对于尚未形成战力的飞天营寄予了浓浓的期望。 同时,陈默也心中一凛,暗暗寻思:平日那不苟言笑的朱轶修瞧着也没多出奇,朱翊钧却将都指挥的位置给了他,看来,对其十分之信任啊,也不知他家跟冯保关系如何,万一要是有过节,这一去昭陵,可就有些麻烦了。 不过就算真有麻烦,也必须得面对。陈默倒是希望让赵振宇过去呢,朱翊钧也不会放心啊。 “万岁爷放心吧,内臣一定不让您失望!”陈默郑重说道,忽的心中一动,换上一副笑脸,说道:“对了,还有件事没跟您说呢。” “还有事?”朱翊钧翻了陈默一眼。 陈默不以为然,嘻嘻一笑:“是这么回事,内臣最近在琢磨一桩买卖,可惜囊中羞涩,想让万岁爷您入个股……当然,万岁爷您要不想入也没关系,内臣去找太后娘娘或者郑娘娘,这买卖稳赚不赔,相信两位娘娘一定感兴趣……” 朱翊钧本就爱财,听陈默这么一说,愈发来了兴趣,眼看着已经离着延祺宫不远,索性说道:“郑氏前些日子还念叨你来着,反正时间也耽搁了不少,朕也不急着回去看折子了,就跟你一道去延祺宫听听,若是说的是那么回事儿,朕跟郑氏一道入股。” “那感情好!”陈默笑道,又道:“不过咱每可先说好,你每不许仗着身份欺负内臣。内臣不想学那阴尚德,想个干干净净挣钱的法子不容易,日后还得娶媳妇儿,真要挣了钱分红,内臣得拿大头!” ☆、第一百四十一章 旧爱新欢齐首聚首 慈宁宫管事牌子韩荣发这些日子过的十分不顺畅,打从李太后告了他一状之后,当时陈太后好像信了他口若悬河的一番推断,过后却不知为何,对他愈加冷淡起来,好几次他想要侍寝,都被陈太后找借口撵了出来。 .. 可是要说失宠吧,却又不像,平常说话,陈太后仍旧是“韩荣”“韩荣”的叫着,语气跟以前没什么两样。 这让他十分不解,想破头都想不出来究竟哪里出了毛病,便只能归咎于李太后。若无李太后过来吹风告状,陈太后又何苦变的这般古怪? 可惜恨也没用,李太后的身份在那里摆着,他也只能睡不着觉时,想着李太后风华绝代的身姿,五指告了消乏解恨。连带着,便将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陈默恨到了骨子里。 这一日陈太后用了午膳,韩荣发本来要给她按摩按摩,这一套他有秘法,与那吃小儿脑髓可**重生的秘方一道,是当年从一个老公公手里传下来的,只需在女子身上几个特殊的穴位按摩,便能催生女子的情0欲,百试不爽,与陈太后第一次共赴巫山便是仗了此技。 开头陈太后倒是点头答应了,不过后来不知想起了什么,又将他撵了出来。 这让他有种说不出的挫败感,所以,当听到廊子里都人们小声议论着什么的时候,便愈发的怒不可遏起来,阴声问道:“不好好当差,嚼什么舌头根子呢?” “回公公的话,”都人们被面色阴沉的韩荣发吓的瑟瑟发抖,一个漂亮的宫娥仗着跟他有一腿,壮着胆子说道:“咱每也没敢瞎议论,不过是听说昭陵的掌印太监陈默乘坐热气球回京了,大家伙都觉得新奇罢了。” “你是说,陈默回来了?”韩荣发面色稍霁。 见他感兴趣,宫娥胆子愈发大了些,说道:“是啊。有人亲眼见到热气球了,是从北边飘过来的,听说落在了慈庆宫……陈公公真厉害,能坐在热气球上飞,什么时候,咱每要是也能坐一次就好了……” “你要不怕掉下来摔死,咱家倒是可以给你跟陈默求个情!”韩荣发不阴不阳的打断宫娥。吩咐道:“去,把韩壮儿给咱家找来!”一甩佛尘。头也不回的出了廊子,径往管事值房而去。 韩壮儿是韩荣发最宠信的义子,名为韩府掌家,私底下,还是“阴风卫”的首领。 所谓阴风卫,其实也就一百来人,都是韩荣发花重金秘密从各卫所选武力优胜脑子灵光的精锐挖到自己手里的,就为有朝一日,有个活命的依仗。 他是个有野心的人。同时,他还是个很有头脑的,见多了宦官荣辱浮沉,深知伴君如伴虎的道理。尤其是在他下体重生之后,便开始为以后做打算。除了疯狂敛财,努力巴结陈太后以外,他还秘密制定了数条逃命的路线。一旦事有不测,他便逃之夭夭,更名改姓,做一个泛游江湖,妻妾成群的富家翁。 而阴风卫,便是这一切可以顺利施行的保障。 韩壮儿匆匆而至。不等见礼,就被韩荣发制止:“成日见面,用不着闹虚礼,叫你过来,是有件事情吩咐你去做。” “义父尽管吩咐!”韩壮儿细声应道。他名为“壮儿”,实则身姿窈窕,眉目如画。宛如女子。 “陈默终于又进京了,依他脾性,此番进京,怕是要耽上几天。你带几个阴风卫的兄弟跑一遭昭陵,只需……”韩荣发声音本来就不高,说到最后,嘴巴已经凑到了韩壮儿的耳朵边,声音只有韩壮儿自己能听到。 听到最后,韩壮儿花容色变,俏脸惨白,有些结巴的问道:“义,义父,这,这,这要是,要是被发,发现,可是诛九族,族的……” “哼!”韩荣发鼻孔发出冷冷一声,打断韩壮儿,森然道:“你以为咱家是孙秀么?那般机密的事,竟然逼一个外人去做……莫非,你还会背叛咱家不成?” 韩壮儿神色一凛,匆忙跪倒:“孩儿生是义父的人,死是义父的鬼……” “这就是了,起来吧,咱家相信你一定能够做好这件事。到时候消息一到京城,皇爷必定龙颜大怒,陈默再得宠,一个失职的处分也逃不掉,到时候,再让张鲸联系那帮外臣上书弹劾,就不信这次他还能逃过一劫!” “还是义父高明!”韩壮儿娇声恭维一句,俏脸却仍旧雪白,没有一丝血色。 韩荣发嘿嘿一笑,探手在韩壮儿脸蛋上捏了一把:“去吧,早去早回!” 陈默靠着三寸不烂之舌,从朱翊钧郑贵妃那里骗了两千两银子以后,又返回慈庆宫,从李太后手里骗了一千两,又向太后要几个女红上好的宫娥,以及擅长硝制皮毛的匠人,只等红门村的兔子养殖规模起来之后,便将其送过去。 这个时候,日头西坠,天色将暮,彩玉跟李太后告辞,要回公主府。陈默暗中一喜,正寻思着可以有机会跟思琪说话时,不想便听彩玉又道:“少言,反正你也没事了,不如就送咱出宫吧!”见其目光闪烁,狡黠的像只小狐狸,心里便是咯噔一声,暗暗叫苦。 思琪这回没躲,一直伺候在李太后旁边,闻听彩玉此言,神色顿时一黯,隐隐又觉得不对头:这永宁公主,怎么感觉跟少言如此……如此不同寻常呢? 要说这女人的直觉就是敏锐,便连李太后,也察觉到了彩玉跟陈默之间的亲密,不过,一联想到二人同处昭陵,陈默还是个宦官,倒也没往歪处想,心说:“少言人长的英俊,又聪明伶俐,还跟永宁共患难过,感情密切,倒也平常的紧。便哀家这老婆子,不也偶尔梦到他么……” 想到这儿,李太后忍不住脸颊一热,瞥了旁边的汉白玉观音像一眼,起身道:“去吧少言,你从昭陵把彩玉带回来了,如今再把她送回府,也是正当。” 陈默再不好推辞,只能偷偷瞥了思琪一眼,见其低着脑袋,瞧不清是喜是怒,不禁暗叹一声,磕头告退,与彩玉一道出了暖阁。 春桃将二人送了出去,李太后见思琪目光追随而出,不禁失笑,旋即板起脸,想到陈默要会女红的宫娥之事,眼神在思琪身上来回扫了两下,嘴角一翘,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第一百四十二章 暗生醋意 陈默一路强装若无其事将彩玉送回了公主府,想着好不容易见到了思琪,却连个说话的机会都没有,心里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后宫里头宫娥无数,要论女红做的最好,你知道是谁么?”刚进公主府大门儿,彩玉突然没头没脑的问了陈默一句。 陈默有些心不在焉,下意识摇摇头,顺口问道:“谁啊?” 彩玉嫣然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贝齿:“当然是思琪啦,所以啊,反正你也要寻会做女红的,不若冲母后将思琪要过去,公私两便,多好!” “彩玉——”陈默一时间摸不透彩玉这话什么意思,瞠目结舌,不知道说什么好。 彩玉噗嗤再笑,轻推陈默一把:“行啦,大印公,别瞎琢磨了,赶紧回去吧,本宫乏的很,就不留你用晚膳啦!” 说着拧身儿,快步进府,再也没有回头。 陈默呆了片晌,叹息一声,在门子的恭送下,出了公主府大门儿,上马返回陈府。 刚到没多久,还没等脱去外袍,便有小火者匆匆进来禀报:“五爷,外头有个叫杏儿的姑娘,说找您有要事……” 陈默不等听完,急忙又出了陈府,果见杏儿一脸张惶,急忙上前,将其拽到一旁问道:“怎么了杏儿,出什么事了,怎么找到这里来了?” 杏儿机警的扫一眼四周,用她那略带沙哑的磁性嗓音低声说道:“山西来信儿了,咱每急忙飞鸽传书去昭陵,又接了昭陵的信儿,这才知道老爷回了京,奴家知道此事事关重大,便急忙寻了过来。” “什么时候的消息?” “今天前晌快马传过来的消息……” “好快啊,这还不到二十天……今天什么日子了?”陈默问道。 杏儿说道:“二月二十,昨晚是九姑娘唱曲儿的日子。” “这也太早了点儿吧?”陈默有些犹疑,忽又想到还没问到底是什么消息,不禁拍了脑门一下:“看咱这脑子。消息到底是怎么说的?” “就六个字儿,‘已死,密不发丧’。”杏儿小声说道,接着又问了一句:“老爷,究竟是谁死了啊?” 陈默没吱声,眉毛拧成一个大疙瘩,良久。突然问道:“那传回信儿来的人还在么?” 杏儿连连点头,说道:“在呢。就在咱月仙楼。” 陈默听到此处,急忙让杏儿稍候,自己则回府骑马,恰好碰见陈友,跟他随口打个招呼,出门载上杏儿,两人一马,疾驰而去。 杏儿坐在陈默后边,随着马速的加快。不得不搂住了陈默的腰,身体其它部位也或多或少有些接触,一时间心如鹿撞,飘飘然不知身在何处。 直到耳听陈默一声长长的“吁——”身子猛往前撞,又猛的后仰,原来是胯下骏马停的过急,先俯后仰。前蹄立了起来。 胸口如同过电一般,不等马匹停稳,杏儿便从马背上跃了下来,抢先进了角门儿。 原来陈默直接将马驾到了后街,越过高墙,便是李九妹的绣楼。 陈默只觉得后背两团软乎乎的东西稍沾既走。便见杏儿逃也似的进了角门儿,不由摸了摸鼻子,讪讪下了马,牵马进门,心中暗道:“老子可不是有意沾你便宜,不过,适才那感觉。应该有杯吧?想不到小丫头岁数不大,本钱倒是挺雄厚,平日里怎么没看出来呢?” “老爷,你且在楼下稍候,奴家这就去给你前边叫人!”杏儿这时候已经恢复如常,指了指绣楼下一个亮着灯的房间,自己则快步向前边走去。 “怎么也不说让老子上楼待会儿呢?”陈默暗自嘀咕,信步进屋,见是一间小厅,桌椅俱全,上边摆着茶具水果,还有个细脖乳白瓷瓶里插着束花,五颜六色,也不知道都是什么品种,淡淡的,有股幽香拂面而来。 天光早已黑尽,陈默肚子里咕噜咕噜直叫唤,想着跟李九妹的交情,便出了小厅,走到楼梯口拾阶而上,想去楼上寻点吃的。 谁知刚刚走到二楼,便听房间内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 陈默一怔,不禁回忆起那日清河店分别时,李九妹那羞不可抑的神情,心中猛的一抽,好奇心起,忍不住又悄声走近了两步,想起李九妹会工夫,怕被她发现,不敢再近,耳朵贴近窗户凝神倾听。 里边传出来的声音不大,饶是陈默集中精神,仍旧不过听到几个“李郎”“九妹”之类的词语,夹杂着男女的喘息,脑子不由嗡的一声,一股邪火猛的攻心而上,忍不住重重哼了一声,故意加大脚步的声音,拧身下了楼。 “谁在外边?”李九妹的声音高声传来,陈默却不理不睬,拐身进了小厅,一屁股坐到椅子上,顺手拿起旁边果盘里摆着的苹果,咔嚓一声,狠狠咬了一口。待到咀嚼着咽下肚子,才暗自邪门:“人家男欢女爱,你小子生屁的气?真他娘的吃饱了撑的!” “老爷,人给您带来了……咦,您怎么了?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杏儿带着一个男子进门,正见到陈默在那里生闷气,急忙探问。然后不等陈默回答,忽听楼梯上蹬蹬蹬有人下楼,急忙身子后仰观瞧,见李九妹跟一个男子一同下了楼,登时明白了过来。 “没什么……”陈默随手将啃了半拉的苹果丢在桌子上,为掩尴尬,下意识翘起了二郎腿儿,边打量杏儿旁边那男子,一边问道:“这位兄弟便是霍东派去山西的?叫什么名字?” “小人唐三儿见过老爷,给老爷磕头了!”来人身穿一件淡粉长袍,头戴东坡巾,右手拿捏着把折扇,腰间挂着块玉坠,长的油头粉面,一双招子滴溜溜直转,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陈默尚未说话,那唐三儿便又自顾说道:“小人是跟霍将军一个胡同长大的,小时候就有个算命先生说他八字儿里有天乙贵人,月德真人,咱每兄弟还曾为此取笑于他,不成想,打从他跟了老爷,还真是鲤鱼跃了龙门……” 说到此处,他眼睛急速眨动,眼巴巴的说道:“听他说,这趟差事是老爷您亲自吩咐下来的,小人当时便上了心,只求利利索索办下来,也让老爷好歹提携提携小人一把!” ☆、第一百四十三章 啰嗦的唐三儿 “这都找的什么人啊?”陈默心里有气,直将霍东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过,再见唐三儿那副好似要望穿秋水的神情,又忍不住噗嗤乐了,暗道这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霍东进锦衣卫才几天,更别提当千户了,让他找人,又不准动用官方的人脉,也着实难为了他一些。 如此想着,火气顿时缓缓消散,淡淡说道:“先起来说话吧!” 唐三儿连忙起身,却没挺直身子,而是仍旧半弓着,配上他那身行头,倒是让陈默啼笑皆非。 陈默瞥见李九妹的身影在门外一闪,悄声跟杏儿说话,便摆了摆手说道:“杏儿,你跟九姑娘先上楼吧……嗯,给咱家弄些吃的,咱家还没吃饭呢!” 杏儿急忙答应。 待听到楼梯响动,陈默向唐三儿招了招手:“过来,咱家问你,张家老爷子是什么时候过世的?” “回老爷,是前天后晌的事儿,临行前霍将军便交代了,张府一旦有变故,必须飞马速报。小人一听说那张允龄竟然两腿儿一伸嗝屁了,心说这还了得,都没敢派下人,亲自骑马回来报信儿……不瞒老爷说,一路上换了三回马,昼夜兼程,小人的身子也差点颠散了架,歇了多半天,还没歇过来呢!” 陈默暗暗皱了皱眉,继续问道:“那秘不发丧又是怎么回事?”顿了一下,又问:“再有,既然都秘不发丧了,想来张府对老爷子去世一事瞒的十分紧。你每又是从什么渠道探听来的?” 听陈默这么一问,倒活像是搔到了唐三儿的痒处。嘿嘿一笑,说道:“这事儿。老爷您可算是问着了。您知道霍将军知交便天下,为啥偏偏让小人去办这件大事么?除了因为小人跟他过命的交情以外,还因为小人有一宗本领,那便是,不管她是贞女,还是烈妇,只要小人动动手指头,准保能把她哄到小人的床上,而一旦……” 唐三儿说到此处。忽的感觉有些不对,这不是当着矬人说短话么?登时将后边吹嘘的话吞回了肚子,得意洋洋的神情也不翼而飞,张口结舌,有些手足无措。 陈默正听到有趣处,忽听唐三儿不说了,不禁有些不悦:“说啊,怎么不说了?而一旦上了你的床,便又如何?” “小人不是有意冒犯。老爷饶命,老爷……”唐三儿还以为陈默说反话,双腿一软,噗通跪倒在地上。 陈默这才恍然大悟。不禁失笑,脚尖虚点唐三儿肩膀一下,笑骂道:“兔崽子。鬼心眼子还挺多……起来罢,你有那本事。咱家羡慕还羡慕不来,有何生气的。赶紧,接着说,接着往下说!” 唐三儿这才伸袖子抹了一把冷汗,爬了起来,神情却变的小心翼翼起来,说道:“既然老爷愿意听,小人便说,就是,那个,就是小人下边儿那啥,那啥,天赋异禀吧,女人一经那啥,便那啥……去之前咱每便打听清楚了,张允龄那老小子虽然上了年岁,不过,讨了好几房小妾。不过,他可是打从去年春起便得了病,这快一年的工夫了,那些小妾每就像那鸟窝里的小崽子,一个个的嗷嗷待哺啊,小人一过那边儿,便将老小子最喜爱的七姨太给那啥了……” “原来如此!”陈默点了点头,又问:“那秘不发丧呢?是怎么回事?这种事情,万一要是传将出来,咱每的首辅大人,可就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他就不怕?” “那七姨太说了,老太爷久病在床,一应丧事的物事早都准备的妥妥帖帖,就等老太爷咽气,便大张旗鼓的操办一番……凭张家在山西地面儿那身份气派,那也实属正常。谁知道前几天府里去了一伙儿东厂的番子,然后前天老太爷一咽气,那番子便亲自给知道消息的人下了封口令,言说谁敢放出风,便杀谁全家。” “你没问问那领队的番子是谁么?”陈默暗暗点头,顺口问道。 “问了问了,小人特意问了问那七姨太,她说她也不知道那人叫什么,只说他的属下每都叫他‘于档头’!小人便猜着,该不会是那东厂的大档头,于鹏飞吧?” 陈默没说话,只是用力眯了眯眼,良久,才从怀里摸出一张银票丢给唐三儿:“赏你的,拿着吧,差事办的不错。今晚你再歇一宿,明日一早再跑一趟山西,最好能够说服那七姨太来京城,实在不行,绑也得给咱家绑来。事成之后,咱家还有重赏!” 唐三儿偷瞥一眼银票,见上边数额写的竟然是一千两,登时喜出望外,噗通一声,再次跪倒说道:“老爷放心,小人准保把事情办的利利索索,您就等小人的好消息吧!” “嗯!”陈默点了点头,忽又拉下脸来,森然说道:“另外,再嘱咐一句,这事儿除了你的手下,连你的爹妈都不能说,不然的话,可别怪咱家没有事先提醒你……去吧!” 陈默毕竟杀过好几个人,这威胁的话一出口,唐三儿只觉遍体生寒,下意识打个哆嗦,答应一声,悄然退了出去。 不多时,许是杏儿听到了楼下的动静,下楼来叫陈默上楼用餐,陈默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上了楼,见桌上摆着个铜锅,中空,里边燃着木炭,竟然是涮锅,登时馋虫上涌,口水直流,毫不客气的坐了首座,大快朵颐起来。 李九妹跟杏儿也陪坐到陈默旁边,小口吃了起来。便是吃饭,李九妹也没有揭开面纱,而是掀开一角,用筷子夹着,送进去咀嚼。 三个人谁也没怎么说话,一顿饭吃的有些尴尬。陈默吃了个多半饱儿,便起身告辞,李九妹送到门口便止了步,杏儿则一直送到楼下,仍旧没有回身的意思。 一直到出了角门儿,陈默上了马,杏儿一直见陈默不问,终于忍不住,问道:“老爷,难道您就不想问问那个男人是谁么?” “哪个男人?”陈默下意识的想要掩饰。 却听杏儿嗤的一笑:“好老爷,您就别装了,不是您上楼把李少爷吓跑的么?” 陈默见装不下去了,不禁摸了摸鼻子:“好吧,‘李少爷’是吧,他是谁?” ☆、第一百四十四章 杏儿的担忧 “说起这位李少爷,还跟老爷您有些关系呢,”杏儿说道,夜色下,也瞧不清陈默的面色,只听他轻轻一哼,紧着又道:“您忘了,当初要不是您要养信鸽,九姑娘跟这李少爷八杆子打不着,又怎么会认识呢?” “可会驯养信鸽的那人不是叫席晓磊么?”陈默诧异问道。 ..『≤, “是啊,不过,那个李少爷就住在席先生家,后来为了方便,霍将军派人从后街这边买了处宅子,席先生便搬了过来,那李少爷也跟了来,九姑娘偶尔过去,一来二去,便认识了。” “九姑娘眼光颇高,那李少爷定有过人之处吧?”陈默终是忍不住问道。 杏儿点点头说道:“李少爷的长相自然是不用说了,博古通今学富五车,难得颇通音律,箫吹的十分高明……” “如此说来,九姑娘这是伯牙遇到子期了?”陈默用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意识到的酸溜溜语气说道,说罢一笑,又道:“佳人才子,千古佳话……回头告诉你家九姑娘,等她大婚之日,咱家必送她一封大礼……不早了,咱家告辞!” “等一等!”杏儿眼见陈默要走,忍不住出声唤住了他,欲言又止,直到陈默有些不耐烦时,才终于吞吞吐吐说道:“姑娘陷的太快了,奴家有些担心……” 陈默奇怪的问道:“担心什么?” “担心姑娘受了李少爷的骗,据那李少爷说,他本是进京赶考的举子。籍贯浙江绍兴,祖上是盐商。还是浙江会试第九名,若非弄污了考卷一小处。会元都有可能……真可谓是英俊潇洒,风流倜傥,出口成章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奴家就是觉得这个李少爷靠不住。老爷您是九姑娘的朋友,奴家便寻思着,您能不能说说姑娘,让她稍微冷静冷静……” “冷静冷静?”陈默听着话头不对。急忙打断杏儿:“什么意思?” 杏儿忽然压低了声音,凑到陈默耳朵旁边轻声说道:“有一次,奴家偷听到姑娘跟李少爷说话,言语间,露出了要跟他私奔的意思……” 杏儿吐气如兰,陈默忍不住心中一荡,待听到“私奔”二字,这才回过神来,大惊失色:“什么?这才几天啊?” “老爷您小点声成么?”杏儿轻声埋怨道。 陈默醒悟过来。急忙放低了音量,问道:“不是说那李少爷是进京赶考的举子么?对了,你说他是会试第九,可今年是癸未年。去年才是大比之年啊?” “别提了,据那李少爷说,去年殿试之时。他吃坏了东西拉肚子,直接就没进的了考场!” “哦。”陈默点点头,又问:“那他还不好好回家复习功课。流连在这京师做什么?” “谁知道呢?” “可就算如此,十年寒窗,就为一朝金榜题名,九姑娘不鼓励这李少爷重头再来,又怎么会想着……” “老爷这您就有所不知了,姑娘幼时叠逢大难,可谓都与朝廷有关,是以对入朝为官之事并不如何看重,相反,隐隐还有些排斥,总觉得无论再好的人,一入官场就变了味道,所以,有此想法并不奇怪。” “原来如此!”陈默点点头,他早就知道李九妹跟这杏儿都是有故事的人,不过一直也没问过,眼见话题说到了这里,忍不住问道:“你俩很早就认识么?一个师傅?” “你也有忍不住的时候啊?”杏儿心中暗道,说道:“其实奴家早就知道老爷有此一问,不过老爷您也真沉得住气,一直憋到现在。而且连咱每的底细都不问清楚,便将那么重要的差事交给了咱每,您就真的不怕咱每害你么?” “你每会么?”陈默不答反问。 “当然不会,”杏儿快语说道:“老爷是奴家这辈子见过的最与众不同的人,奴家知道,老爷是做大事的人,能帮上老爷,奴家跟表姐都很开心……” “表姐?”陈默一怔,旋即反应过来:“你的意思,九姑娘是你表姐?” “正是,她是奴家姑妈的孩子,两家人,都是在嘉靖年被朝廷弄的家破人亡,就剩咱每姐儿俩了,后来,机缘巧合,进了月仙楼,便一直以主仆相称。”杏儿说到此处,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正因为此,奴家才不能眼睁睁的看她上当受骗,求老爷看在咱每尽心尽责帮您的份儿上,想个法子吧?” “家破人亡?”陈默比较留心这里,揣摩一下,索性直接问道:“你每姐儿俩之所以这么帮助咱家,可是有什么冤屈,希望有朝一日,沉冤得雪不成?” 杏儿坦白说道:“是的!”心里紧接着又追加了一句:“开头是的,现在么……?”连她自己都说不清了。 “你每究竟有什么冤屈?九姑娘不是跟徐文壁和朱希孝关系都不错么?在咱每大明朝,有什么人是他俩不敢动的?” 杏儿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默了片晌,才终于说道:“一言难尽啊,老爷您就别问了,现在告诉您,也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还是说李少爷吧,您得想个法子啊?” “恋爱的人都是盲目的,听你那意思,你表姐已经跟那个李少爷一见钟情了,咱家能有什么好法子可想?”陈默说道,听杏儿重重一叹,心生不忍,便又道:“算了,抽空咱家见见那个李少爷吧,替九姑娘把把关,真如你说的那般,咱每再想法子,行吧?” 杏儿说道:“也只能这样了……老爷这次回来多久?” “说不准,”陈默一笑:“你也别着急,明日,明日咱家一定起早过来,这总行吧?” 杏儿一笑,敛身一福:“老爷慢走,奴家就不送了!” 回到陈府,陈默问了问,听说陈矩不在,倒是陈友没进宫,一直在他房里等着,连忙将马缰绳丢给那小火者,快步往他的住处走去。 屋里亮着灯,陈默推门一看,陈友正翘着二郎腿儿坐在椅子上品茶,不禁一笑:“咱每的贴身大宦官,今日怎么有暇,跑咱屋里偷茶水喝了?” “呸,咱还用偷么?喝你是给你面子好不好?”陈友笑骂一句,将手中茶盏一举说道:“不过这大红袍可是上品,从哪儿弄的,给咱也弄几斤!” “滚!”陈默笑骂一句,问道:“你可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说吧,找咱家有何要事啊?” ☆、第一百四十五章 祸根 “别扯开话题,先说这大红袍,你小子到底给不给?”陈友不答反问,一副不弄到手誓不罢休的模样。 “养移体居移气,瞧瞧你,还有一丝万岁爷贴身大宦的样子么?整个一个强盗嘛!”陈默翻了个白眼儿,拿起放茶叶的乳白色瓷罐儿,进里屋寻出两张纸,倒出一半包上,一边絮絮叨叨说道: “这还是陈增托人给咱稍回来的,满共就这么不到三两。咱可跟你说,这大红袍可不是普通的大红袍……” “雷击木?”陈友眼冒金星,看来也听说过大红袍的传说。 陈默摇摇头:“跟那雷击木无关,武夷山就那么一株,便是万岁爷也未必喝的到……要说这大红袍,其实也没什么出奇的,奇就奇在它采摘的方法,乃是妙龄少女,自山间采摘而下,或以香舌含着,或以乳下压着,带回山下,掺杂起来,烘焙而成,所以饮用起来,便有股子处女的幽香了。” “真的假的啊五爷?孩儿还没听说过这法子呢,也赏孩儿一杯,让咱也开开眼行不?”旁边陈友的跟班儿口水都快流出来了,可怜巴巴的说道。 “没出息!”陈友从茶壶倒一杯递给他:“滚吧,出去喝,把着点门,别让人进来。” “哎!”那小子答应着接过茶盏,屁颠屁颠的跑了出去。 待到门扉紧闭,陈友起身进了东间儿,陈默忙也跟在他屁股后头,二人盘膝上炕,陈友这才开口:“少言,咱兄弟之间没的说,你给咱一句实话,你真的认冯保为祖父了么?” 陈默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一句传的真快,并不遮掩,干脆的点了点头:“没错儿!”又问:“你从哪里听到的?义父知道么?” “你说呢?咱都知道了。他能不知道?”陈友说着一叹,指点着陈默:“你呀,让咱说你什么好呢?就算他冯保对你再有恩情,当初你拼死将其救下,还不够报恩的么?你别忘了,他被贬到昭陵是因为什么,这事要是让皇爷知道。能有你的好果子吃?” 陈默一直都没想过这个问题,总觉得不过就是认了个爷爷而已。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便是彩玉因此而跟他隔阂,都没引起他的警觉。此刻听陈友这么说,才猛然醒悟,暗道:“是啊,冯保当初可是想逼宫造反来着,朱翊钧怕是不会如彩玉那般好唬弄。纸里包不住火,如今既然陈友跟陈矩已经听到了信儿,传到朱翊钧耳朵里不过是迟早的事儿。倒要想个法子唬弄过去才是。” 这念头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想罢他就问陈友:“依着你,该怎么办?”说着又解释:“冯家已经没人了,冯保将他所有的东西都给了咱,你说,咱能怎么样?” “你是说,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你?不是说抄家都抄走了么?好几十万两呢!” “那不过是他明面儿上的资产罢了。孙秀还抄出来好几十万两银子呢,他纵横内廷多年,又岂会就那么点家当?” 陈友忍不住倒吸了口冷气,异样的眼神看着陈默,酸溜溜说道:“如此说来,你现在岂非也是家财万贯了?要你点大红袍都不愿意给。小气的!” 说实话,陈友一直是陈默最信任的人之一,可听他突然如此说话,忍不住也心头一震,暗暗寻思:“都说婚姻讲究门当户对,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以前老子做掌印不久,陈友便当上了朱翊钧的贴身宦官。级别虽然差着,论亲密,倒也不分轩轾。如今骤然间我得了这么庞大的财产,难保他不胡思乱想,倒是要好生应对才是,可别由此起了隔阂才是。” 友情是需要经营的,陈默一直深信这一点,同时,他深知人心的复杂,抛开昔日友情不讲,便只是现在陈友的地位,也是他不可或缺的臂助。再加上他本就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揣摩人心,有此疑虑倒也正常。 当然,这些想法不过电光火石间便已完成,他嘿嘿一笑,起屁股挪到了陈友旁边,攀住了陈友的肩膀说道:“瞧你说的,咱每兄弟之间,我的就是你的,你的就是我的,还分什么彼此?大红袍就那些,咱分你一半,日后咱万贯家财,自然也有你一半儿。再者一说了,就凭咱哥儿俩现在这身份,别说万贯家财,只要努力,十万百万也不是梦啊!” 陈友适才还真的有点嫉妒陈默了,不过,听陈默这么一说,登时释然,心说也是啊,咱家现在也是皇爷的贴身宦官了,只需伺候好皇爷,日后前程,未必便比陈默差到哪里。再说了,他有祖父,咱家也有义父嘛。 随着陈默地位的提升,陈矩与其日渐疏远,这一切,陈友是瞎子吃饺子,心里头有数。他隐隐有种感觉,陈默与陈矩所走的道路根本就不是一个方向,分道扬镳是迟早的事情。他所犹豫的,是万一到了那一天,究竟要站在谁的身后。 陈默得宠,不过做事激进,总有天马行空之举,别看现在炙手可热,指不定哪一天就跌下了尘埃,摔个粉身碎骨。跟陈默,必定要承担相当大的风险。但反过来,这样的性格也是陈默的机遇之所在,如果一路成功下去,必将是古今难寻的一位伟人,光照千秋。 陈矩不同,行事稳健,腹有沟壑,接掌乾清宫管事牌子以来,皇帝颇多倚重,甚而将批阅奏章的机会都不吝赐予,想来日后入职司礼监不过是迟早的事情,跟着他,平平妥妥,往后一衙掌印,或出镇一地,吃香的喝辣的,绝对出不了岔子。 但愿,你二人永远也别有决裂的那一天就好了! 陈友暗暗叹息,收回思绪,瞥陈默一眼,说道:“先别做梦了,你还是先想想怎么应付皇爷吧,让他知道这信儿,别说十万百万,便是你现在的家财怕是也留不住。” 陈默可不知道陈友适才已经动了许多心思,闻言一叹,说道:“是啊,这刚顺当了几天,又给咱出了道难题,实在不成,也只能主动坦诚了……”说着突然心中一动,问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听到的信儿?” 同时暗想:“老子认冯保做义父之事知道的人不多,除了昭陵的人,便是那日清河店去的人,若是连张冯集团魁首交接的事情也传了出来,那可真是糟糕呢!”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发愁当不了死 “咱是听义父说的,”陈友说道,接着沉吟一下,说道:“少言,咱不是嫉妒你,只是想告诉你,就算冯保待你再好,还是跟他保持点距离的好,不然,对你的前途非但没有任何帮助,相反,最后还会害了你……皇爷可不是吃素的,再说,还有义父呢……” 义父如何,陈友没有具体往下说,不过,陈默仍旧明白了陈友的意思,感激的点点头:“咱知道!”心里提着的石头却暂时落了地——听陈友这意思,不像是知道清河店的事儿, 不过,他仍旧不能完全放下心来,暗暗寻思:“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事儿迟早得传出来,陈矩倒不可惧,万一要是让朱翊钧知道,可就麻烦了,得想个法子才是……” 但现在不是仔细琢磨的时候,得先把陈友打发了走。如此想着,他突然想到了望远镜,便对陈友说道:“对了,你比咱认识的人多,认识会做玻璃的匠人么?” “你又想干啥?”说实话,陈友有些害怕陈默那层出不穷的鬼点子了,一听他问,不答反问,神色十分警惕。 “你先别管了,就说认识不认识吧!”偏偏陈默还就爱卖关子。 陈友无奈苦笑,指点着陈默说道:“你呀你呀,让咱说你什么好?会做玻璃的匠人咱不认识,不过,倒是能给你找到……” “那可太好了,这事儿得尽快,最好能说服他跟咱一块儿去昭陵,工钱没问题。随他开!” “这有了钱就是不一样,说话就是底气足!”陈友酸了一句。听外边敲梆子声音响起,便起身下炕。边穿鞋边道:“起更了,时辰不早了,咱还得进宫,不陪你唠这闲牙磕儿了,总之你小心些……匠人的事儿,包在咱身上,准误不了你回昭陵。” 陈默也下炕穿鞋,将陈友送出门。 方下台阶,陈友却站住了。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回头冲陈默说道:“对了,忘记告诉你了,有天晚上,咱见有个人从后门进了张鲸府里,有点像是申阁老,天太黑,也没瞧清楚……张鲸不是一直跟张四维关系好么?你脑子灵光,分析分析,申阁老又是怎么跟他勾搭上的?” “还有这事?”陈默心里咯噔一声。 陈友点点头。随即边往出走边道:“其实咱真的没看清,也没跟别人说过,这事儿你知道就行……这回真走了!” 从后门去皇宫更近一些,陈默将陈友送到后门。这才缓缓往回走,边走边琢磨陈友的话,等到进了门上炕。脑袋刚挨着枕头,突然。他像背上安了弹簧似的,蹭的又坐了起来。神情呆滞,目光发直,嘴里一个劲儿的重复:“张鲸,张四维,申时行……” 他隐隐有种不太靠谱的错觉,明明感觉不可能,偏偏又十分揪心。 冯保要是在就好了!他忽然急切的想回昭陵跟冯保商量一下了,因为他有种感觉,好像有一张无形的迷雾正在缓缓的将他包围。可是,却看不清迷雾的背后,究竟是谁在操控,更猜不透,迷雾的背后所隐藏的杀机究竟是什么。 想的脑子发蒙,也想不出个所以然。脑子里不可避免的便又跳出了李九妹的身影,然后,杏儿,思琪,彩玉,春桃,包括李太后,也就一个个的跳了出来。 这真是剪不断理还乱啊! 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屋外寒色已浓,残月迷离,他才终于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这一觉一直睡到日上三竿,陈默才被外边一阵吵吵声惊醒。穿越以来,每日早起锻炼身体已成习惯,如此高卧,不说头一遭,起码也十分罕见。 他一边叹息着情字害人,一边穿衣服下炕,发现洗脸水早已打好,毛巾搭在盆架子上,青盐漱口水皆已齐备,就只是水已凉了,也不在乎,稀里呼噜洗漱齐整,开门出屋,循着吵吵声走了过去。 原来是两个人在为一串念珠争执,两人一个是钱沐的义子,一个是厨房的掌勺,谁也不服谁,挣着说那串青光莹莹的念珠是自己的,争的脸红脖子粗,旁边围着许多陈府家众,帮谁的都有,各执一词,更有那作壁上观抱着膀子看热闹的,将通往陈矩书房的夹道挤了个水泄不通,知道的这里是陈府,不知道的,还以为到了前门茶馆儿。 陈默正寻思着怎么也没人管管的时候,不知道谁眼尖,先看到了他,一声五爷出口,吵闹声顿止,众人纷纷望了过来,见他黑着脸站在旁边,都不知道他来了多久,齐刷刷跪了一片。 念珠瞧材料应该是玉石所做,不过看透明度,顶多也就是下脚料做出来的,值不得多少银子。不过,宦官大多贪婪,锱铢必较,为一枚铜子儿大打出手都稀松平常,何况这串念珠了。 陈默心烦意乱,只想尽快处理了,所以并不多言,随手一指:“你,去端碗清水!”然后便闭了嘴,谁都不看,只等那人小跑着端着个大海碗回来,指着各抓念珠一头的二人说道:“把念珠扔水里!” 旁人不明所以,钱沐的义子跟厨房的掌勺也被弄糊涂了,不过,陈默面沉如水,杀气腾腾,两人也不敢怠慢,同时松手,任手中的念珠叮当一声落进大海碗。 陈默示意端碗的那穿青贴里的奉御过来,哈腰仔细在大海碗里端详一翻,直起身来,冲钱沐的义子一眯眼:“回头去找你义父领二十板子,别问为什么!”说着扫视众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然每人五板子!” 说完转身往回走,刚拐过一簇花丛,便听远远的传来诧异的惊呼赞叹,不禁嘴角上翘,心情突然好了起来。 忽然想起答应杏儿的事情,心想反正发愁当不了死,走一步算一步,便去厨房寻了些吃的,随意吃了些,牵马出门,直奔月仙楼而去。 月仙楼后街,杏儿早就等急了,一见陈默便迎了上来埋怨:“老爷再不来,奴家就要亲自去寻您了。” 杏儿今日穿了身淡粉色的袄裙,梳着个双碟髻,哑音嘟唇的样子,别样魅惑,陈默忍不住伸手飞快在她高挺的鼻梁上刮了一记,笑问:“急什么?该不会九姑娘这就要跟那李少爷私奔吧?” ☆、第一百四十七章 《圣经》 杏儿未曾防备,鼻子被刮了个正着,只觉嗖的一下,俏脸登时一热,忍不住白了陈默一眼:“还是老爷呢,混没个正行!”话一出口,便觉不妥,却也无法收回,只好低下脑袋,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陈默挺享受这种十分暧昧的情景,瞧杏儿羞不可抑的神情,干脆上前抓住她的小手,状似随意的问道:“霍东买的宅子在哪儿呢,头前带路!” 杏儿的手被陈默握着,只觉一阵眩晕,手心直冒汗,轻轻甩了一下,却反倒被抓的更紧,不禁暗骂一声冤孽,心里擂着小鼓,不知不觉的便往前走,脑子里一个劲儿的嘀咕:“握就握吧,反正他也就是个宦官,其实跟女人没什么两样,徐杏儿你可真没出息,他要是个真男人,你还不得羞死啊……” 霍东买的宅子离着李九妹的绣楼果然不远,从一个略显残破的门楼进去,走上布满苔藓的青石板小径,抬眼就能看到李九妹绣楼二楼的后窗。 院子不小,但是东西长,南北短,一排房尽皆都在阴影之下,想来由于深处后街,还有前边月仙楼的建筑遮挡阳光的缘故,荒芜已久,除了中间那段青石板小径,旁边竟然都是半人多高的荒草,此刻嫩草早绿,夹杂在枯黄之中,倒也相映成趣。 刚进了院子,便听一阵咕咕咕咕的声音,循声望去,只见最西边一间屋子窗户纸都被撕的精光,窗棂之间的空当也被扩大,声音便是站在窗棂上一只只灰白的鸽子所发出。 “席先生。又喂鸽子呢?李少爷呢?怎么没听他吹箫啊?” 杏儿笑着跟鸽子前边一个身穿青灰长袍的男子背影打招呼,陈默猜着便是席晓磊。不禁留神打量,眼见转过身来的男子三十左右。两条浓密的眉毛,高鼻阔嘴,满脸的络腮胡子,虽略嫌粗犷,两只眼白略多的眼睛却十分有神,滴溜溜转动间,给人一种十分聪明的感觉。 “杏儿来啦,这位是……”席晓磊满脸带笑,话问到一半。突露惊容:“该不会是昭陵掌印陈公公吧?” 招子果然挺亮! 陈默暗赞,笑着拱拱手,说道:“席先生,久仰大名,今日初见,幸会幸会!先生慷慨相助,咱家不胜感激,有什么缺的用的就跟杏儿说,别跟咱家客气。” “印公太客气了才是!”席晓磊听陈默自承身份。略有些得意,虽见陈默平易近人,到底还是跪倒磕了个头,这才爬起身来说道:“印公于小人。便如伯乐一般,小人感激无尽,可惜技无所长。只会跟这些鸽子打交道,每月五十两已是天价。别无所求,别无所求矣!” 听霍东没有在这事儿上克扣。实打实的按着五十两给,陈默倒比见到这席晓磊还开心,又客套几句,话题便扯到了鸽子上边。 其实利用信鸽传递消息,古已有之。这种方法虽然十分快捷,不过,由于空中猛禽颇多,出岔子的概率便多,到底不如健马稳妥,是以一直未曾全面普及,只限于一禺或一时而已。 不过,后世的高科技通讯手段于陈默来说是只知其名,道理略通一二,让他复制过来,便要了他的命。所以,这所谓的“空中通道”也不过就是聊胜于无的鸡肋,左不过重要的消息多放几只信鸽便是,暂且凑合着用罢了。 席晓磊是个健谈的,话题扯到他的鸽子,更是滔滔不绝,口若悬河。一开头陈默还有些兴趣,后来眼见杏儿直冲自己使眼色,这才猛然醒悟此行的目的,忙捡个话锋,插话说道:“对了席先生,光说你这宝贝鸽子了,不是还有个李少爷么?听杏儿说此人博学多才,咱家倒是挺有兴趣……你也知道的,朝廷正直用人之际,咱家也认识不少朋友,假如那李少爷真有才学,咱家倒是可以给他谋个差事!” 这馅饼画的够圆,陈默相信,凭他如今的身份,席晓磊绝对不会怀疑到其他。 席晓磊闻言果然十分开心,惊喜道:“那感情好,李兄弟虽然家里有钱,不过印公谋的差事定非普通,能学到些经验,多一些历练,对日后有百利而无一害,小人先替他谢谢印公了。” “客气什么,对了,说半天了,他人呢?” 席晓磊面露尴尬之色:“印公来的不巧,李兄弟一早就出了门,说了去逛逛,他喜欢古玩,是琉璃厂那边的常客,一走就是一天,指不定什么时候回来呢!” “那倒真是不巧的很了!”陈默有些惋惜,心中却寻思:“倒腾古玩的没一个好鸟,如今看来,杏儿的担忧倒并非多余。” “反正也是来了,奴家在这儿也有房间,老爷先去歇歇脚,万一李少爷要是回来的早呢!”杏儿怕陈默要走,急忙插口。 席晓磊也附和:“杏儿姑娘说的是,印公难得大驾光临,再说,这还是印公的地方呢,哪有刚来就走的道理……对了,此处房舍不少,印公要不要收拾出一间来?万一……?” 他的话没说尽,显示此人十分聪明。 这话说到了陈默的心里,琢磨着老是住在陈府也不方便,一时间倒真的动了心思,点点头:“你说的有道理,杏儿,这事就靠给你了!” 杏儿脆声答应着,头前引路,将陈默带到最东头倒数第二间,进去居然是个小厅,光秃秃的土地上一尘不染,左右有门,分别通往两边。 陈默回忆外边情景,默数一下,发现这排房共有八间,醒悟过来,定然是两个宅院打通了,这才形成今日之格局。 那边四间定然就归席晓磊跟那李少爷住,而这边……想到此处,陈默不由心神一荡,问杏儿:“你住哪一间啊?” 杏儿指了指东头,又指西边说道:“老爷要是过来,就住奴家住过的那间吧,都是收拾好了现成的被褥,奴家也没铺盖过。等抽空,奴家再把西边这两间收拾出来,一间给老爷做书房,另外一间奴家没事的时候过来休息。” “嗯!”陈默点了点头,起身蹙往东间儿,挑帘一看,但见靠南一条通炕,上边铺着崭新的被褥。对着门是个书桌,上边摆着笔墨纸砚之类,旁边架子上,放戳着几本书。 “杏儿还挺好学嘛!”陈默一边夸奖着一边走了过去,瞥眼见一部厚厚的线状大部头,羊皮封面上,烫金一行字母,登时大奇:“这不是《圣经》么,哪里来的?” ☆、第一百四十八章 陈默很聪明 “老爷居然认识洋文?”杏儿奇道,跟着走到陈默旁边,从陈默手里接过那本羊皮封面的线装《圣经》,细心的摩挲着,如同抚摸最亲密的人似的,缓缓说道:“这是奴家的母亲留给奴家唯一的念想了,当年祸从天降,奴家跟表姐从家里被母亲送出来,包袱里除了些衣服和银票珠宝之类,就有这一本《圣经》,可惜奴家当年还太小,跟母亲也没认多少洋文,里边的单词儿顶多能认出一成,根本就看不懂什么意思。” 说到此处,杏儿略抬起圆润的下巴,眨巴着亮晶晶的眼睛望着陈默:“老爷,您能认出它来,里边的意思能看懂么?教教奴家吧……” 后世陈默虽然不是英文专业,不过,感谢后世国家对英文的特殊重视,英语六级考试还是过了的,如今穿越回来,记忆力大大提高,凡是以前看到过的几乎全能记起来,从杏儿手里拿过《圣经》随手翻阅,大概意思竟然能看明白,便点了点头,随口念了两句,感觉蛮是那么回事,笑道:“看来还没忘,你想学,咱家抽空教你便是!” 想着害怕杏儿问自己从哪里学来的,干脆又道:“不过,有个条件,想学没问题,别问咱家从何处学的,保密!” 杏儿还真的正想问这个问题,登时被陈默这句话堵了回去,寻思着:“看来人家是有难言之隐,管他呢,早觉得娘亲不应该平白无故将这本书给咱,可惜看不懂内容。参不透玄机,今日可真是巧了。” 如此一想。便点了点头,说道:“老爷既然不愿意说。奴家自然不问,只求老爷将这本事教给奴家便好。” “嗯!”陈默答应着,将书合上,顺手放回了原位,视线落在桌上画的一副半成的水墨画上。这是一副山水画,寥寥几笔,勾勒出一片辽阔的水域,水域近处,高树阔叶。远处模模糊糊的一片楼阁宫阙,如同隐藏在迷雾之中,画虽半成,却颇有雄浑飘渺之意,不禁夸赞道:“这是你画的?不错嘛!” 说着一愣,指着那片朦胧的楼阁宫阙,诧异望向杏儿问道:“这,这不会是海市蜃楼吧?你老家是海边儿的?” 杏儿也是一怔,心说这陈默怎么什么都知道啊?愈加佩服之余。也不隐瞒,点点头,说道:“老爷好见识,奴家幼年曾在海边住过。有幸见过海市蜃楼奇景,如今回忆,便画了出来。” “哦。难怪!”陈默微微额首,隐隐有种感觉。好像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似的,偏偏越是努力想。偏又想不出来,最后只能将其放到一旁,冲杏儿一笑说道:“你画的真挺好,等画完之后,能送给咱家么?” “老爷喜欢,是奴家的荣幸!” “那咱每可就说定了……内陆之人何曾见过如此奇景?日后此画怕是要值大价钱,到时候你可别后悔!”陈默笑着打趣,又道:“霍东眼光不错,买的这宅子咱家挺满意,回头呢,你找人将这院儿里收拾收拾。这不开春儿了么,种上几畦菜,窗户前边儿再种些花,嗯对了,墙角栽点儿金银藤什么的,如此一来,闹市之中别有天地,咱家无事的时候过来歇歇,就真是太美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么?老爷您可真会享受!”杏儿笑着答应,忽听陈默肚子咕噜直叫,登时又笑,说道:“快到午时了,老爷吃惯了午饭,定是饿了,您先歇会儿,奴家这就给你弄些吃的去!” 陈默也不客气,点头答应,目送杏儿轻快的出了门,听门扉吱扭一声,便坐到炕上,拉过枕头,闻着淡淡的雅香,躺下想心事。 到底遗漏了什么重要的东西呢? 想了片刻不得要领,他就又琢磨申时行去张鲸府上做什么。突然间,他想起唐三儿曾说于鹏飞带番子去了山西,联系起昨夜那大胆的推断,不禁迟疑起来,一点一点的捋:首先,张允龄得病的事情,定然瞒不过张鲸,也没必要瞒。两个人自然都不希望张允龄嗝屁,因为他一嗝屁,便意味着张四维必须得回乡丁忧,这也是他们匿丧不报,隐瞒消息最根本的原因。 其次,自己为了收服张冯集团人心,立誓两月之内,让张四维退出朝堂,这事儿张鲸搞不好也知道。就算不知道,假如那天陈友没看错的话,申时行去张鲸府上干什么?搞不好就是为了将这个消息告诉张鲸的。 假设两个人真的勾搭在了一起,两下里一相印证,会得出什么结论? 当然是自己也关注到了张允龄病情这件事。 为了实现诺言,自己必定得把张允龄已死的消息捅出来,不然的话,便失信于人了。 可真要如此的话,怕是正中他们下怀了吧? 或者,他们早就猜到了自己派人关注着山西的事情,那“匿丧不报”,其实根本就是他俩给自己挖的坑。这样一来,自己便完全陷入被动之中了——不捅出消息,张四维便好好的做他的首辅,自己失信于人,张冯集团魁首花落别家。捅出来吧,他们既然如此布局,必有后手,到时候,谋害首辅之父的罪名搞不好就要扣在自己的头上。 假设这一切都成立的话,那张鲸一定跟申时行结成一个阵营了。 当然,他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的假设,可是,他几乎已经可以肯定,自己的这个假设已经无限接近于现实。 因为他太了解那些政治家的嘴脸了。即使申时行在历史上名声不错,可历史都是给胜利者书写的,巨大的权利面前,连张居正那样的人都敢给老师下扳子,给好友出阴招,何况他申时行了。 那张鲸也不傻,跟谁联合都是联合,推申时行上台,还落个人情,何苦要守着张四维这棵根已腐烂的大树? 他甚至有种感觉,假如自己无法成功继任张冯集团魁首之位,那接任的,必定是申时行。 想到此处,他突然笑了,暗暗说道:“申阁老啊申阁老,你还真是应了沈鲤那句甘草阁老的评语,墙头草随风倒,哪边都不想落空,打的好如意算盘啊!可惜你碰上了老子,老子偏偏不能让你如意,即使不能阻止你当首辅,也要好好的让你喝上一壶!” 想到这里,他再也躺不住了,下炕出门,也不等杏儿跟那李少爷了,跟席晓磊打了个招呼,便上马而去…… ☆、第一百四十九章 各有算盘 午后的阳光暖暖的,照在申府后花园儿里花树之间的两张躺椅上边。春将过半,花树早放,绿叶吐新,和着旁边几名用轻柔手法按摩的婢女身上的芳香,让椅子上两人陶然欲醉,不知身在何处。 良久,申时行伸手示意婢女暂且退下,半坐起身子,冲旁边身穿绛红蟒袍的张诚说道:“公公此来,怕不仅仅是享受来的吧?下官猜猜,定是与山西有关,对么?” 张诚也坐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脖子,发出咔吧咔吧的脆响,笑了笑,说道:“阁老神机妙算,一下便猜到了。”说着一抱拳:“在此,咱家倒要先恭喜阁老了,眼瞅着首辅之位便在眼前,日后阁老宏图大展,柄国朝堂,可别忘了昔日的战友才好!” 申时行呵呵一笑,说道:“张公公这是说的哪里话?下官能有今日一切,还不都是老祖宗栽培,公公提携?都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下官感激还来不及,又怎么会做出那般过河拆桥的无耻之事?” “开个玩笑罢了,阁老怎么就急了?”张诚不慌不忙的笑道,又道:“阁老是什么样的人,咱家还不清楚么?今日过来,不过是老祖宗让咱家打听一下消息,你也知道,人上了岁数便有些啰嗦了,这几日你又没过去,老祖宗这是有点着急了。” “理解理解,人都有一老嘛!”申时行不动声色的点点头,拿起旁边几上沏好茶的茶盏,亲自递给张诚,自己也端起一杯:“公公请用茶!”说着自己也轻啜两口,放下茶盏,说道:“张鲸来找过下官。这事儿咱跟老祖宗说过,如今张允龄已死,看来老祖宗跟公公也知道了,这事儿是张鲸的手笔,与咱每无关。” 说着冷笑一声,继续道:“张鲸那厮打的好算盘。又想卖好于下官,又想借此陷害陈默,真是搂草打兔子,一个都不想放过。下官索性就给他来个将计就计,这样一来,不但可以联合他的力量打击陈默冯保,还能抓住他的把柄,日后他便是东厂提督,还不得任咱每揉捏么?” “可以肯定陈默真的派人去了山西么?”张诚话不多。不过,句句都能问在点子上。 “肯不肯定又有什么关系呢?”申时行反问道。 张诚略怔,微微点了点头,说道:“是啊,这一回,就算他自己不把这消息捅出来,你也会把这消息捅出来了,到时候再将清河店的事放出风。他可就真的跳进黄河也数不清了。”说着话一叹,又道:“就只是可怜那张四维了。自始至终都被蒙在鼓里,还在做着保住首辅的美梦,殊不知,这就要大祸临头咯!” “还有那陈默跟冯保,经此打击,张冯集团必定分崩离析。再也无法兴风作浪,老祖宗也总算能好好的吁口长气了!” 说罢两人目光对视,同时哈哈笑了起来。 就在张诚跟申时行在申府畅谈之时,张四维的府上,也迎来了一个不速之客。此人当然便是陈默。 陈默进入张府工夫其实也不大。顶多半个时辰,很快,便被张四维亲自送了出来。可惜没有旁人看到此刻二人面上的表情,陈默神情轻松,步履轻快,如同闲庭漫步。而张四维则面如死灰,步伐沉重,如丧考妣一般。 “阁老请留步吧!你我二人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了,日后离京,怕是咱家不能亲自相送,在此,先道一声珍重了,日后山高水长,定有再见之时,那时咱每在把酒言欢,对月长歌便是!告辞!” 张四维拱了拱手,忽然有些如释重负,点了点头,深深的望陈默一眼,仿佛要凭籍这个动作,将陈默的身形印在心里似的,良久,才道:“陈公大恩,本官没齿难忘,如有机会,定有后报,保重!” 陈默一笑,接过门子递上来的马缰绳,穿蹬上马,径直离了张府,往沈鲤家的方向而去。 到达目的地的时候金乌西坠,暮色正起,开门的门房识得陈默,登时大喜着将其迎了进去,关门之后,抢先进去通禀,等陈默进了二门儿,沈鲤早已含笑迎了出来,旁边立着一位,竟然是王世贞。 陈默略感诧异,却不停留,上前几步,恭恭敬敬跪倒在沈鲤面前叩头,口称:“弟子陈默,见过先生!”待沈鲤将其搀扶起来,这才转而向王世贞鞠躬见礼。 “仲化好福气!”王世贞毫不隐藏艳羡之意,亲手抓住陈默的胳膊将其搀扶起来,笑望陈默说道:“小公公,一别二十余日,可算是又见面了,听说昨日你是乘坐热气球回的京城,老夫心里头这个痒痒,怎么样,什么时候带老夫也飞一圈儿去?” 王世贞话罢,就连沈鲤也面露向往之色,让陈默不禁诧异,心说这两位倒是童心未泯啊。转而又想,飞天之梦由来已久,两位如此,倒也正常,便即释然,笑道:“老先生想坐,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要不,干脆这次您就跟晚辈一同回昭陵就是了。” 说到此处,想起朱翊钧对自己的告诫,正好便对两人简要说了一遍,最后说道:“人家天子都亲口相求了,晚辈琢磨着,便暂且先放他一马,让舆论暂且消停一段时间……”想着两人同样的嫉恶如仇,忙又加上一句:“反正晚辈又给他找了个大麻烦,一回两回陛下能原谅他,回数多了,迟早有厌了的那天。而且,陛下之所以倚重他,除了昔日潜邸情分,最重要的是他敛财之道,晚辈这就给他来个釜底抽薪,到时候他没了依仗,看他还怎么蹦跶?” 说话间三人已经走到沈鲤的书房门口,先后进屋,落座看茶,沈鲤吩咐下人准备晚饭,要留王世贞跟陈默用饭之后,这才重新捡起了话题,好奇的问陈默:“少言,适才你说釜底抽薪?怎么个釜底抽薪?为师可丑话说在前头,既然你认老夫为师,便不许你做出倒行逆施,搜刮民脂的事来,不然的话,你尽自做你的印公,老夫还做本官的侍郎,师徒之名,一刀两断!” ☆、第一百五十章 对策 陈默心下一凛,忙道:“先生放心吧,学生是琢磨着给陛下寻个挣钱的门路,不过,绝对不会办出那种鼓励他开税监那种人神公愤的事儿来的。” 沈鲤跟王世贞听陈默竟然也明白税监之祸,不禁同时点头。王世贞夸奖陈默好见识,沈鲤却道:“知道就好,为师不过为防万一罢!”重又端起了为人师表的架子。 “说到这里了,两位先生,您二人要不要也入个股儿啊?”陈默点头,突然又想了起来似的,怕两人自矜身份,不愿沾染阿堵之物,忙又补充道:“其实就是个小买卖,您二位谁都不用出头,自有晚辈打理,日后挣了银子,把红利奉上便是。” 说着一顿,扫视一眼四周俭朴的摆设,又道:“说句不客气的,两位先生清正高洁,自然是人神共敬之,不过,总不能家人一同跟着受罪吧?贪污受贿的事情两位不做,俸禄又低,王先生除了家中那些薄产,偶尔还受学生朋友救济吧?晚辈这买卖干干净净,权当是咱一片孝心,这总行了吧?” 陈默把话都说到了这个程度,两人要是再推辞,可就真有点不上道了。事实上,两人虽然刻板冷傲,显得有些愤世嫉俗,实际上却并不古板,同时点头答应了下来。 王世贞更是对沈鲤说道:“今日这一趟来的可是真值,仲化啊,老夫可是沾了你的光喽!” 沈鲤面无表情,眼底愈发细密的皱纹却暴露了他此刻的心意。 三人又随意扯了些闲篇儿,陈默将话题扯到了此行最初的目的上来。开口便道:“先生,有件事情学生要先告诉您一声。您要做好准备,兴许再过不了多长时间。您便可以进入内阁,参与机务了!” “什么?”饶是申时行好涵养,仍旧被惊的面色大变,双手一撑椅子,险些站起身来。 王世贞更加不堪,本来含了一口茶水,还没下咽,闻言之下,竟然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呛的咳嗽了好半晌,直等陈默上前敲了半天后背,才算是终于平复下来。 也直到这个时候,沈鲤才问陈默:“少言,适才你说那话,可是陛下的意思么?”王世贞也道:“是啊少言,此事关系重大,可不能开玩笑啊!” 按照历史,沈鲤确实在张四维丁忧之后不久。便跟王家屏一同进入了内阁,先不管廷推都是谁赞同了,起码朱翊钧没有驳回,代表他对这二人是默认的。所以。陈默便肯定的点了点头:“陛下确实有这个意思,同时,也是晚辈跟冯公公的意思。”冯保是他祖父。他自然便可以代表,说起来自然毫不局促! 接着。他又将张允龄已逝的消息和陈友见到申时行去张宏府上的事合盘托出,并且。将他关于这些事情的推断也一并讲了出来,却隐去了不久前去张四维府上一节。 “申时行这老小子两面三刀,真是头老狐狸,你要不说,老夫险些让他欺哄了过去!”王世贞首先愤愤不平的骂道。 却被沈鲤用眼神制止,说道:“元美兄稍安勿躁,少言适才也说了,由于天黑,那陈友也没有看清楚,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一切不过都是少言的推断。” 说着话锋一转:“不过,据少言说的,倒也不排除申阁老跟张鲸达成同盟的可能,毕竟,首辅之位就那么一个,能早坐上一天也是好的。但是,咱每也不能排除他与张四维虚与委蛇的可能,别忘了,张父一死,首辅丁忧,他接任首辅便成定局,能够暂时稳住张鲸,也是一种策略。他就是甘草脾性,多方讨好,未必就肯轻易的彻底倾向于某一方!” 沈鲤最后一句倒是将申时行分析的鞭辟入里,让陈默眼前一亮,说道:“还是先生说的有道理,此阁老是典型的两面派,倒与前朝的徐阁老有异曲同工之妙!”同时心中暗叹说道:“其实真正有作为的政治家,又有哪个不是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您两位老先生这般性格,除非碰上真正英明的君主,不然的话,注定是斗不过他们的啊!” “没错,”王世贞点头附和,接着话锋一转:“不过如今咱每的大明可不需要甘草阁老,需要的是可以大刀阔斧,像太岳公当年那样的强势人物,所以,仲化兄,你可是任重而道远啊!” 沈鲤神色肃然,缓缓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这句话还是当初少言送于老夫的,如今说出来,与诸位共勉!”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王世贞喃喃重复一遍,猛的回忆起那日晚间,在清河店赵记老店门口的长街之上,陈默对他说的话来,慷慨之词,言犹在耳,两下里一相对照,不禁愈发的迷糊了:“陈默啊陈默,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先生,王先生,两位都是晚辈信任的人,有件事情,想让您每给晚辈参详一下。”陈默突然说道,将王世贞的思绪拉了回来,笑问:“还有你陈默都想不通的事情啊,那倒也奇了,说吧,让咱每听听。” 陈默望向沈鲤,见其点头,便说道:“其实是关于晚辈认冯保为义父的事情,这事儿除了清河店去的那些人知道,便只有昭陵里以及晚辈的一些知交好友知道,不知怎么便传了出来。当初冯保可是逼宫造反才遭贬斥的……当然,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晚辈担心清河店魁首交接的事也被传出来,万一陛下得了消息,晚辈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怕是要一落千丈了。 王世贞不善机变,闻言皱起了眉头,显然十分为难。 沈鲤却不动声色,说道:“你的担心有道理,不过,听你话中之意,隐有对策,不如先说来听听,咱每共同参详一下,再做道理!” 陈默暗暗佩服,说道:“实不瞒先生,这事儿还真的有些难倒学生了。俗话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便即使学生想法子暂时逃过一劫,这两件事迟迟早早还是会透出风来,若没妥善的解决方法,终是大患。所以呢,学生的意思,倒不如置之死地而后生……” “置之死地而后生?”王世贞打断陈默:“怎么个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一百五十一章 白玉观音 陈默从沈鲤府上回到陈府时已是半夜,草草洗漱一番便睡了觉。 一夜无话,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他便起炕,洗脸漱口,又对着镜子将碍事的长头发绾起来随意一扎,便出了后门去护城河大堤上打太极拳。刚刚打到白鹤亮翅,猛听门扉响动,瞥眼望去,竟然是一身短装打扮的陈矩,连忙收了式子,迎上前恭敬行礼:“义父,您今天可也够早的。” “那也没你早,年轻还是好啊!”陈矩爽朗一笑,问陈默:“为父教你的太极拳练的如何了?方才离的远,没瞧清楚,打一趟让为父看看。” 陈默点头,走到适才练拳的地方,吸气,收心,从起势开始,一路打将下去,左右野马分鬃,白鹤亮翅,左右搂膝拗步,手挥琵琶……直到如封似闭,十字手,收势站定,这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望向陈矩。 陈矩微微额首,说道:“这才几个月,你能打的似模似样,也算难为你了。不过,此拳练心为主,讲究意到身到,并不用完全拘泥于招式。另外,最重要的一点要旨,便是谨记这句话;‘似缓实疾,以巧补拙,四两拨千斤!’” “多谢义父指点,孩儿记住了!” 陈矩便再不说话,摆开架势,缓缓的打起拳来。 陈默不知他的目的,跟在他的后边,依势再打一遍,直到最后收势站定,额头已然见汗。 一边是不急不躁,沉稳老成。如同狐狸一般。一边是冲动鲁莽,奋勇激进。像个愣头青。陈矩自问,陈默啊陈默。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你呢? 陈矩有些失神,不过,很快就恢复了过来,状似无意的说道:“陈友找过你了吧?” 陈默点点头,暗道一声来了,一颗心下意识的绷了起来。 “嗯,”陈矩额首一笑,说道:“咱家知道他就得找你。其实他也挺聪明,就只是没你心态好……也有咱家的意思在里边。冯保那人,为父一向是敬重的,不过,敬重归敬重,政治斗争你死我活,来不得半点仁慈。所以,为父也希望你能跟他拉开些距离,其实最好的方法就是……算了,不说了。为父还有事,就不陪你了,你好好想想罢!” 陈默知道陈矩故意不说出口的那后半句是什么,暗叹一声。望着陈矩远去的背影心道:“为了前程,你可以背叛你的义父,可以毫不犹豫的杀掉自己的义子。手段虽然狠辣,在这后宫尔虞我诈之中。倒也无可厚非。可真要让我学你,我还真学不来……也许以后就会了吧。但愿不要有那一天!” 再叹一口气,他做了几个弯腰蹲身的动作,小跑着顺护城河大堤到东华门再绕回来,太阳正好出来。 回府洗洗脸,换上青色贴里,戴上刚叉帽,到厨房吃了两个肉馅包子加一碗香喷喷的小米粥,抹抹嘴,他便施施然出了陈府,径往东华门而去。 今日朝会,他知道此刻进宫也见不到朱翊钧,便直接去了慈庆宫。刚到后殿,老远就见李太后站在丹陛花盆前弯腰浇水,远远望去,但见其体态丰腴,玲珑有致,让他乍然联系到彩玉光洁丰润的身子,忍不住暗暗吞了口吐沫。 “来啦?”李太后好像后脑勺长着眼,根本就没有回头。 陈默连忙跪倒见礼:“奴才陈默,给太后请安!” 李太后依旧没有回头,意有所指似的说道:“行了,起来吧,你先去暖阁,哀家稍后就回!嗯,琪儿就在暖阁呢,先去陪她说说话!” “是!” 陈默大喜过望,急忙起身进殿,也不管那些都人们给自己行礼,大步流星,直趋暖阁,挑帘一看,果见思琪一身淡蓝袄裙,亭亭玉立,手拿一个拂尘,正在轻轻的给那尊白玉观音像掸灰。 “琪儿!”多久没说过话了?陈默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叫出这个名字的时候,声音都有些颤抖。 他没想到自己会如此的,可是,一见到思琪那玲珑的身影,舌头便一下子不听使唤起来。 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思琪如在梦中,身心俱震,倏地转过身来,面露狂喜,拔脚欲动,却又猛的停住,脸色骤沉,声音也冰冷了下来:“奴婢思琪,见过陈公公!” 陈默的脸刷的煞白,又猛的涨作通红,箭步冲到思琪面前,双手一分便抓住了她的肩膀:“咱知道你喜欢咱,咱也喜欢你,春桃说你不见咱是考验咱,可就算是考验,总也得有个完吧?为何要如此冷冰呢?你不知道这样咱俩都痛苦么?” 思琪神情变幻不定,眼神也有些飘忽,望向陈默身后仍旧晃动的珠帘,良久,才缓缓说道:“奴家已非完璧之身,公公错爱了!” 陈默再没想到思琪嘴里居然冒出这么一句,略怔一下,问道:“你是说你与张鲸之事么?可当初万岁爷不是把他最心爱的那块龙形玉佩赐予你了么?张鲸又怎么敢?” 思琪撑了许久的面具终于再也撑不住了,眼泪决堤而出,无声的狂涌出来,收回视线,复杂的望着陈默,良久,凄凉一笑:“是啊,万岁爷是给了奴家龙形玉佩,可是,奴家毕竟也是跟张鲸拜了天地啊。是,陛下一句话,收回了成命,婚约作废。但是,在世人的眼里,奴家嫁给张鲸毕竟也是事实,就算奴家能昧着良心跟你,可世人又会怎么看你?都是命啊,奴家命苦,又能怪得谁?日后奴家皈依我佛,日夜诵经为公公祈福,保佑您子孙满堂,也就是了!” 陈默听思琪这么多日不见,竟然是为了这个原因,不禁苦笑不得,正要解释自己不在乎,“子孙满堂”四字入口,登时倒吸一口冷气,瞪大眼睛,有些结巴的问道:“什,什么子孙,孙满堂?咱家……” 思琪也反应过来口快说漏了嘴,急忙掩口,却听陈默如此,又觉好笑,忍不住白他一眼:“你骗别人可以,还想瞒过奴家么?算了,权当奴家没说,日后咱俩的事再也休提,总之是奴家没福……日后公公若是瞧的起,便拿奴家当个朋友,若是瞧不起……” “你还真没完了啊?”陈默早就怀疑思琪知道了自己的秘密,如今一经证实,倒也没什么太大的感觉,不过听了她一直以来避而不见的原因,心事登时放下了大半,伸手便按住了对方的樱唇,霸道的说道:“咱家不管你是咋想的,反正,咱家就认定你了,” 说着话噗通跪倒在观音像前,单掌竖起发誓:“不信,咱在观音像前发誓,此生若对你王思琪有二心,天打雷劈,不得好……不对,我想起来了,我终于想起哪里不对了!” 思琪本来满心欢喜,乍见陈默疯迷一般盯着观音像胡言乱语,蓦然一惊,一把抓住陈默的手连连晃动:“你想起什么了?醒醒,你想起什么来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喜从天降,祸自北来 “你俩这是干什么呢?”李天后的声音突然想起,陈默跟思琪同时一惊。,陈默脑子急速转动,忙着起身,冲李太后腆着脸一笑,将无双演技发挥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快步过去搀住对方的胳膊,边往回走边道:“让娘娘看笑话了,还不都是思琪呗,奴才苦口婆心的说稀罕她,偏偏不信,奴才也是逼的没了法子,这才求观音娘娘作证,以后要是对她有二心,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思琪,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水壶接过去啊。娘娘你看,还是您贴身的婢女呢,毛手毛脚的,还是赶紧打发给奴才管教吧,省的见了她腻歪!” “你——”思琪气结,指着陈默说不出话。 李太后噗嗤一笑,伸出春葱般的纤纤玉指轻轻戳了陈默额头一下,笑眯眯的斥道:“胆子可是越来越大了啊,主意都打到哀家头上了,回头得跟皇帝说道说道,让他再廷杖你几十杖,看你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陈默如今已是摸清了李太后的脾气,嘿嘿一笑,说道:“娘娘心疼奴才还来不及,才舍不得跟万岁爷告状呢!” “哼!”李太后鼻孔冒出一声,面色突然一变,语气转冷,说道:“那得看你怎么表现,表现的好,哀家既往不咎,表现不好嘛,说不得,就真该好好收拾收拾你了!” 陈默一怔,心说这翻脸果然比翻书还快,苦着脸正要说话,便见李太后玉容解冻。噗嗤一笑说道:“瞧把你吓的,刚才浇花累着了。腰有点疼,扶哀家上床。给哀家好好按按!按的好便罢了,按不好嘛,廷杖倒也未见得,不过,思琪哀家是必定不会送给你了!” “啊!”陈默短促的一声惊呼,做梦都想不到艳遇竟然哑没雀声的就这么出现了,忙瞅了思琪一眼,见她望着别处,好像真的因为刚才的话生了气。登时便心思活跃起来,一边搀着李太后往床边儿走,一边豪气干云说道:“娘娘可是小瞧奴才了,不是吹牛,论起这伺候人按摩的工夫,奴才自认全后宫第二!” “第一是谁?”李太后好奇问道。 陈默呵呵一笑:“娘娘等奴才说完啊,奴才自认全后宫第二,他就没人敢认第一啦!” “切!”李天后轻啐了一口,上床趴好。将脸埋在松软的枕头当中,闷声说道:“油嘴滑舌,你就胡吣吧!” 陈默得意洋洋的爬上床跪在李太后旁边,视线掠过对方凹凸起伏的腰身。暗咽一口吐沫,将双手对搓,直到发红发热。这才冲着腰眼儿的方向缓缓按了下去。 旁边的思琪早就看的呆了,暗自惊奇。心说可着后宫挨个儿的扒拉,便连华富贵。也不敢这么跟太后说话啊,偏偏太后非但一点不恼,反而还挺喜欢的样子,还真是异数了。想到此处,她又猛然忆及当日在刑部大牢解开陈默亵裤时的那一幕让人心跳加速的情景,脸一热,瞥陈默背影一眼,暗暗嘀咕:这小子此刻脑子里不会有什么坏心思吧?遭了,太后娘娘对他这么好,该不会是想着…… 上床太监四个字她连想都不敢想,面色已如红布一般,暗暗替陈默担心起来,心说:“少言啊,你可得把持住啊,万一让太后发现你……那可是神仙都救不了你啦!” 正想着,忽见华富贵在门口探头探脑,忙迎上去问他何事。 华富贵颇为艳羡的看了一眼正在给李太后按摩的陈默一眼,悄声嘀咕了两句,便既退了出去。 待思琪重新返回,李太后已经半支起了脑袋,侧过来,微微喘息着问道:“刚才是华富贵么?怎么了?”陈默也住手,回望思琪。 思琪先看陈默一眼,这才说道:“也没什么事儿,就是听华公公说,陈府有个奉御来慈庆宫找陈公公,说是昭陵出了点事……” “哦?”李太后示意陈默让开,已经坐起了身,面色酡红,缓缓说道:“想来事情比较棘手,不然的话,也不会找到宫里来了……少言,昭陵是你职责所在,赶紧去吧!”顿了一下,接了一句:“嗯,你按的果然不错,等抽空,再让你给哀家按!” 陈默此刻也顾不得开心,扫思琪一眼,一边暗骂一边躬身告退,待出了暖阁,果见府里一名奉御在殿门口四下张望走动,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急忙快步走了过去,阻止他见礼,也没问什么事,直接便向外走,直到下了丹陛,外人再也无法听到之后,这才问道:“怎么回事?怎么找到宫里来了?” “孩儿也不知道啊,是月仙楼那个杏儿姑娘,她来找过五爷几次,孩儿识得她,出门的时候正好见她火烧火燎似的站在门口跟门房沟通,孩儿便去……” “说重点!”陈默不耐烦的打断对方,他隐隐有种直觉,出大事了。 那奉御被陈默一喝,登时吓了一颤,直切主题:“杏儿姑娘让孩儿来找您,就说昭陵出大事儿了,至于什么事儿,她没说,孩儿也没敢问!” “草尼大爷!”陈默心头暗骂一句,他娘的这说了不跟没说一样嘛。懒的再理会那奉御,加快速度,暗暗后悔,没骑马入宫了。 平日半个时辰的路程,不到一刻钟陈默便赶了回来,那奉御已经被他拉的没了踪影,见到杏儿时,浑身都已经被汗水湿透,喘了几口,才问杏儿:“到底出啥事了,这么急火火的找咱家?” 杏儿下意识的伸出胳膊用袖子给陈默擦了擦汗,面上红晕一闪而逝,重新被慌乱取代:“今早霍将军飞鸽传书,只有七个字:‘祾恩殿起火,速归!’” “什么?”陈默只觉眼前一黑,剧烈运动之后的缺氧加上如此重磅消息的双重刺激,让他天旋地转,若非一把扶住杏儿,险些就栽倒在地。 “老爷,你没事吧?你可别吓奴家啊!” “没事!扶着咱家,让咱喘口气儿,稍等,稍等……”陈默搂住杏儿的肩膀,用力的大口呼吸了几口空气,面色渐渐缓和过来,脑子飞快转动,突的一咬牙,骂道:“他奶奶的,防火之重,平日咱家一再重申,定是有小人作祟,杏儿,这回你得帮咱家个忙,跟咱回去一趟……他娘的,这是逼着老子大开杀戒啊!” 随着陈默森然的话音落地,杏儿只觉遍体生寒,浑身一哆嗦,重重点点头:“好,奴家跟老爷回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识破,狭路相逢 快到清河店的那个“十里香”包子铺内,一个须发灰白的老者手拉一只二胡,发出呜呜咽咽的悲鸣,旁边一个身穿淡蓝碎白点袄裙的小姑娘,梳着个丫鬟头,手捏兰花指,细声唱道: “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漫开,月曾把酒问团圆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其声细细,其调抑扬顿挫,伴着老者呜咽的二胡声,听的铺子内一干吃客聚精会神,好半晌才轰然齐叫一声好,便有人往老者脚下笸箩里扔进一个铜板,众人见状,或一二文,或三五文,不拘多寡,各有表示,很快那笸箩内便堆了一堆黄灿灿的铜板,夹杂着一些散碎的银块儿。 便在此时,一位红袍将军领着三五十兵士纵马而至,只扫了这边一眼,便如狼撵般泼风价掠过,停也没停,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这官道直通天寿山,此等情形太也平常,草堂下有那么几人略一议论,便在那拉二胡老者嘘的一声之下,扯开了话题。 “老少爷们儿捧场,小老儿多谢诸位爷台抬爱了,闺女,你喝口水润润嗓子,再给爷台每唱两曲,然后咱每再吃饭,可好?”老者说道,在众人轰然叫好声中,冲女子挤了挤眼,嘴唇上翘,笑容间满是佩服之意。 女子一眯眼,精光一闪而逝,微笑点头,旁边早有小伙计涨红着脸提着个大茶壶给她满满倒了一大碗,手忙脚乱中,还撒出了一些,引来一阵嘘声。 女子端碗轻啜几口,很快,二胡声便重又响起,她便放下碗。清清嗓子,再次唱了起来。 众人停箸不食,凝神细听,陶醉在了她的歌声之中。 陈默跟杏儿便是在这样的情形当中到了这“十里香”包子铺,下马拴缰,一边吩咐那听痴了的老板上包子,一边问道:“哪儿来的卖唱的?唱的倒是挺好听!” 老板回过了神。一边麻利的从笼屉内用竹夹子夹包子,一边笑道:“谁知道呢。也是刚来没多一会儿……客官,您的包子,要酒么?地道的烧刀子,”瞥旁边杏儿一眼:“烈酒美女,再加本店香喷喷的包子,神仙都不换啊!” “你这老儿倒也啰嗦,”陈默笑着翻了老板一眼,指了指卖唱祖孙俩旁边的空位:“咱每就坐那儿了,就近听曲儿。酒不要了,来壶茶,要滚开的,听到了么?”说完便端了包子,在老板拉长声音的“好勒”声中走了过去。 杏儿替陈默担着心事,并无食欲,一边小口的吃包子。一边看他狼吞虎咽。 陈默一口气吃了两个大包子,这才发现杏儿半个包子都没吃完,不禁奇怪问道:“吃啊,傻看着咱干啥?”为了方便,临行前他换了身便装,现在人多耳杂。是以并不自称“咱家”。 杏儿脸一红,低下头没有说话,心中却暗暗寻思:“你这心也忒大了,霍将军都说追丢了纵火的凶手,你这儿还能吃的下去?”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佩服还是该鄙视了。 陈默却好像猜透了她心事似的,一边又抓起一只包子往嘴里塞,一边含糊不清的说道:“你也用不着替咱担心。正所谓愁也一天乐也一天,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快吃吧,吃完咱每还得赶路呢!” 杏儿点了点头,包子却没往嘴里塞,而是将视线落在了旁边唱曲儿的女子身上,恰那女子刚刚唱完,也看过来,便对其展颜一笑,夸赞道:“姑娘唱的真好!” 女子腼腆一笑,扫陈默一眼,侧转身子开始吃饭。 杏儿见其不光长的好看,还皮肤娇嫩,双手雪白,不禁有些羡慕,回过神来,正要跟陈默说话,却见其手拿包子僵在嘴边,目光直勾勾的盯着一个方向,顺着看过去,竟然是那卖唱姑娘的小手,不由气结,暗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看这些?你到底是不是太监啊,怎么这么好色呢?” 便赌气不再理陈默,专心对付手里的包子。 旁边陈默却已经站起身走到了卖唱祖孙的桌子旁边坐了下去,咽下最后一口包子,跟那两人搭话:“两位何方人士啊?老先生二胡拉的好,姑娘曲唱的也好。正所谓相请不如偶遇,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后日便是家祖六十大寿,两位可否赏光?放心,价钱不是问题,包您二位满意便是!” “这个……?”老者不防陈默突然凑了过来,目光躲闪了一下,猛见陈默视线落在了他的手上,忙将布满老茧的手缩回了袖子。 那姑娘却不慌不忙,用一方雪白的帕子擦了擦嘴,上下端详陈默一眼,见其一身藏青长袍,浓眉大眼,眸子一眨,细声说道:“对不住公子,奴家跟爷爷还要去京城寻亲,怕是……”虽话到一半就止住,却是落落大方,混无平日常见女子的羞怯。 陈默似笑非笑,说道:“是吗?那可真是太不巧了!”说着起身往回走,经过女子的时候,突然挥手向她手臂抓去,速度很快,袍袖呼呼生风。 按说他突然动手,女子必定无法躲开才是,谁知,那女子却如脑侧也长着眼睛,身子微侧,便闪了开去,妙目圆睁,惊诧望向陈默问道:“男女授受不亲,公子这是为何?” 陈默打个哈哈,见人们也都向他望过来,并不局促,收手笑道:“对不住了,适才一只苍蝇落在姑娘胳膊上……在下并无恶意,姑娘莫怪!” 说罢也不管此时有没有苍蝇,轻扫旁边那位探手搭在裤腿的老者一眼,歉意的笑笑,没事人儿似的坐了回去。 “老……公子,你……?”杏儿其实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刚要问,却被陈默眼神制止,见其摆摆手,背对那对卖唱祖孙指了指,登时身子一绷,做好了应变的准备。 陈默见杏儿明白了自己的意思,这才心头一定,端起海碗小口啜着苦森森的茶水,身子略偏,视线的余光不离那对祖孙。 少顷,卖唱姑娘跟那老者吃罢,招呼老板会账,陈默屁股不离板凳,打旋回身,提声对那走过来的店伙计说道:“他每的账算在本公子头上了,正好,咱每也吃好了,一块儿给算算吧!” 女子诧异,望向陈默:“公子好意,奴家心领了……” “光心领可不行,”陈默笑着打断对方说道:“久闻韩姑娘艳名,今日初见,怎么也得给咱家一个表示的机会吧?” 说话间身子猛的前倾,探手成爪,再次向女子手腕扣去…… ☆、第一百五十四章 暂入绝境 “韩姑娘”三字入耳,韩壮儿跟那名易容老者的手下已知被陈默识破了身份,暗骂晦气的同时,娇声一笑:“陈公公太客气了,奴家可当不起。复制网址访问 hp://”说着话并不停顿,身子猛的后仰,便见寒光一闪,他那名手下已经手握匕首,直刺陈默胸口。 “老爷小心!”杏儿疾呼,身子弹起,一手推陈默,一手径直抓向男子握着匕首的手腕。 这个时候韩壮儿身子平躺在凳子上,暗骂手下沉不住气——不动手,就算陈默怀疑,到底没有证据。这一下,便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陈默必定可以肯定放火的就是咱每了。罢了罢了,父母都在义父掌握之中,今日便拼着以命换命,杀了陈默,也算替义父了却一桩心事。但愿他能念在这么多年伺候份上,放过父母罢! 这念头一闪而过,想想那些耻辱的日子,反正早就过够了时,他便下定了决心,一侧身,由平躺变侧躺,右腿一屈再弹,便听咔嚓一声脆响,结实的桌子腿儿被他拦腰踢断,裹挟着劲风,狠狠向陈默撞去。 陈默虽勤练工夫,到底不如打小浸淫的韩壮儿,幸好杏儿推了一把,避开了要害,右腿却仍旧被桌子腿儿扫了一下,只觉一阵钻心般的剧痛传来,火燎一般,人已站立不稳,一下子坐到了地上。忙用手抚摸痛处,同时抬眼观瞧,见杏儿已经与韩壮儿和那名易容的老者斗在了一处。 杏儿功夫高明,可那阴风卫却也并非易与之辈,加之那男子手有匕首,寒光闪闪的放着蓝光,一看便是淬有剧毒,愈发束手束脚,闪躲间抄起半条桌子腿儿,这才勉强抵挡了下来。 这一下变起仓促,待棚子内众人反应过来时,发现两个娇滴滴的女娃娃斗在了一处。那老者也一反适才老态龙钟之象,手拿匕首,恶狠狠的从旁相助,近处的人纷纷躲闪,慌乱中撞倒不少桌椅,连着桌上杯盘碗碟,乒乒乓乓。噼里啪啦,一时间乱成一团。 韩壮儿犹有余暇。妙目扫旁边疼的面色苍白额头冒汗的陈默一眼,俏声道:“陈公公不是在昭陵么?怎么把九姑娘的俏丫鬟给勾搭来了?赶紧让她住手吧,刀剑无眼,万一等会儿伤了她,公公该心疼了!”说着一顿又道:“咱知道公公跟咱义父不对眼,可也不能拿咱每出气吧?” 适才陈默躲的快,右腿虽疼,却没伤到骨头,闻言咬牙一笑。站起身来说道:“早就听天佑说宫里头有个容貌不输于他的韩壮儿,今日一见,韩公公不但容貌不输于他,这牙尖嘴利的本事,更是在他之上嘛!” 闻听二人对话,又是“公公”又是“宫里头”的,棚子内原本还想替韩壮儿打抱不平的人顿时熄了心思。暗叫一声好嘛,闹半天都是皇宫里出来的啊。大家同时疑惑,心说平日宫里头的老爷出来,哪个不是威风凛凛,今日这是咋了,一个个不穿公服不算。三言两语不对付,还打了起来,莫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不成? 缠斗片刻,面对阴风卫两大高手,杏儿已经落在了下风。 要知道,武功之道,不像小说当中描写的那样。什么灵丹妙药啊,什么长辈灌顶啊,实际上除了天分高的略占先机以外,毫无奇迹可言,唯有日复一日的勤奋,来不得半点折扣。 先不说陈默了,按照他现在的水平,对付一般的普通人三五个估计没问题,但一面对打小就蹲马步站桩的韩壮儿,差距立马便显了出来,一招之下便被踢伤了腿骨。就是杏儿,由于年岁还不到十八,就算打从娘胎里便开始练起,又哪里是两名阴风卫顶级高手的对手,能够坚持这么久,已属侥幸,若无援手,顶多再有片刻,便要伤在对方手下。 别忘了,阴风卫可不比于鹏飞手下那些番子,那些番子虽也算得精锐,不过平日里只须仗势便可欺人,根本就与这些血雨腥风的战争幸存者不能同日而语。 陈默也没想到心目中的高手杏儿竟然不是二人的对手,不由后悔托大,方才遇到霍东时,不如留下几个人了,暗暗寻思:“霍东带人继续沿路搜索,定然想不到那纵火的凶手已经易容,还被老子碰了个正着。瞧这两人功夫如此高明,难怪只两个人便敢来给老子添麻烦……杏儿不是他俩的对手,怎么办?莫非要眼睁睁的放他俩走?” 这真是左也不是右也不是,急的他心都抽作了一处。 但现在可不是着急的时候,眼看着杏儿一不留神,后腰被韩壮儿踢了一脚,踉跄着迎着寒光闪闪的匕首前冲,陈默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一边大声提醒杏儿小心,一边顺手抄起板凳,向着韩壮儿狠狠砸去。 此处人多,韩壮儿虽然成竹在胸,却也不想多做纠缠,本来要再补一脚,拿下杏儿好杀陈默,不妨耳后劲风大作,急忙侧身闪过。 陈默手中的板凳落了空,巨大的惯性根本就收不住势,重重砸在地上,震的他双手发麻,却不敢甩动,也不看韩壮儿动作,只凭感觉顺势下蹲,果觉头顶劲风扫过,闪过了韩壮儿重重的一脚。 他知道自己不是韩壮儿对手,顾不得打量杏儿,更不及开心,就势往前一冲,人已钻到了面前的桌子下,咔吧脆响声中,知道桌面已被韩壮儿打碎,更不停留,继续前冲,钻入另外一张桌子底下。 眼见陈默滑溜溜的泥鳅一般,不顾身份的只在桌子下钻,韩壮儿不由气结,一边追击而至,一边嘲笑道:“陈公公,您的威名可是名镇京师,今日怎么成了缩头乌龟,这可不像您的作风啊?”一边暗暗留神四周,生恐适才经过的霍东去而复返。 正是午间,大路上并无行人,空荡荡的,笔直的通往京城方向。 没了韩壮儿从旁相助,杏儿已能应付那名男子,不过二人势均力敌,根本就抽不出手来救陈默。 这情形韩壮儿瞧在眼里,陈默也了然于胸,一者欣喜若狂,一者暗暗叫苦。 草棚内的人眼见陈默径从桌子底下向这边钻过来,纷纷躲闪,呼啦啦全都出了棚子,却不走远,围着看热闹。眼见陈默狼狈不堪,另外那名方才还娇滴滴卖唱的姑娘却凶神恶煞一般穷追不舍时,基于同情弱者的心理,许多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可惜,却无一人出手相助。 “难道今日要丧身此间?”眼瞅着前边一空,再没桌子,听韩壮儿一声轻笑,陈默登时一惊,心不禁沉到了谷底。 ☆、第一百五十五章 逆转 “陈公公,怎么不跑了?”韩壮儿笑眯眯的站在陈默面前,居高临下的问道,目光戏谑,如同吃饱的猫在戏弄一只老鼠。 “不跑了,反正你每烧了咱家的祾恩殿,早也是死晚也是死,临死能拉上你这么个俊巧的小公公,咱家也算不亏了!”陈默心下着慌,面上却绝不肯显露出来,一副老神在在的样子,倒好像他是猫,而对方是老鼠似的。 “饭可以瞎吃,话可不能乱说!”韩壮儿心下一凛,心说这小子还真是难对付,众目睽睽之下杀了他,自己还真是难逃一死,可假如不杀,人家已经认定了自己是凶手,日后定然数不清的麻烦。 她脑子里翻江倒海,嘴却也没闲着,继续说道:“做事得讲证据,公公见面,二话不说就对咱每大打出手,如今又说什么咱每烧了凌恩殿?就算真的恨极了咱义父,却也不能如此血口喷人吧?” “什么证据不证据的,到底怎么回事你心里清楚,要杀要剐赶紧,老子可没空跟你兜圈子。”陈默靠在笼屉下边的火炉旁边,炉子里劈柴烧的正旺,噼啪作响,不时有炉灰落下来,聚在一处,堆成一个小坟包似的模样。热气蒸腾,烤的人愈发心慌。 韩壮儿其实早已下定了决心要杀陈默,如今犹豫,不过是被陈默猛然揭穿心事,有些心慌罢了。毕竟,准备杀身成仁是一回事,真正要做,又是一回事。生命可贵,真要舍了,谁都得有点犹豫。 只是,毕竟已经无路可选,被陈默识破身份的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了结局。 韩壮儿忽然有些伤感,他还有父母没来的及好好孝敬,还有挚爱没来的及表白。就此结束,让他十分的不甘心。 同时,他也隐隐有些佩服陈默,危急关头。竟然稳如泰山,丝毫不见慌乱,便只这份心境,已是常人难及。 “公公豪气,小人佩服。实话实说,公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得罪咱义父,今日结局,其实也算是你咎由自取……说吧,念在你这视死如归的胆色,有什么遗言尽管说,但凡能办到的,小人必定替公公办了,九泉之下。你也可以……”说到此处,他忽见陈默直勾勾的盯着自己身后,神色惊讶至极,好像看到了什么绝对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一般,不禁下意识的回头一望,但见杏儿跟他那名手下仍旧在缠斗之中,胜负未分,其它并无奇异之处。 “你就别想什么鬼点子了,你跑不出咱的手掌……”他还以为陈默要借机逃跑,心中暗笑。一边说着话,一边扭回头来,“心”字尚未出口,忽见陈默扬手。口里喝着“看暗器!”忙低头躲闪,同时瞪大眼睛,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暗器。 陈默能有什么暗器,当然是炉子下那堆热乎乎的炉灰,被他趁着韩壮儿回头的时候攥了一把在手,又怕对方转身躲避。特意提醒了他一句。 这下好,炉灰出手,飞快扩散,灰蒙蒙之中,但听韩壮儿一声惊呼,双眼被撒个正着,登时失去了视力。 他已知上当,心知陈默定有后着,仓促间来不及咒骂,急忙后撤,却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身子登时后倒,暗暗好奇,心说刚才走过来时,地上没东西啊。 其实绊倒他的不是别的,正是陈默撒完炉灰之后,快速勾过来的脚。 陈默本来就分腿坐在地上,撒炉灰的同时,不但迅速合腿,同时还闭上眼睛,身子用力一拧,将慌乱中的韩壮儿拧了个跟头,仍不停歇,睁开眼睛,抬手抓住炉膛内仍旧燃烧的一根手腕粗细的劈柴,抽腿起身,轮圆了胳膊向韩壮儿的脑袋上砸了过去。 “咔!” 脆响声中,火星四溅,韩壮儿的脑袋被砸了个正着,劈柴从中折断,他也被砸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这一串动作兔起鹤落,陈默的心已经跳成了一声,暗叫侥幸的同时,心知自己不过是沾了出其不意的光,生恐韩壮儿醒转,想都没想,调转剩下的那半截劈柴,双手握紧,上前一步,狠狠的向韩壮儿的胸腹间戳了下去。 “嘶——”棚外众人看的一惊,同时倒吸冷气的声音蔚为壮观。强弱转圜,漂亮的韩壮儿更能激起大家的同情心,感叹陈默辣手的同时,甚至有个汉子大叫一声:“住手!” 这一声听在陈默的耳朵里,忍不住暗骂,双手不停——其实停也来不及了,收发自如的高手毕竟难寻,再说他恼恨对方手段毒辣,也根本就没停手的意思。 “噗!”一声闷响,昏迷中的韩壮儿腾的睁开眼睛,喷出一口鲜红的血雾,两眼翻白,身子弯成对虾,撑了一下,瞬间又重新落了回去,发出啪嗒的轻响,眼见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一成命起码去了多半条。 按照道理,凭着韩壮儿的功夫,陈默便是使出吃奶的力气来上这么一下,他也不至于这么不堪。不过那得是他有防备的时候。现在他本就在昏迷之中,柔软的肚子毫无预防,被陈默狠狠这么一戳,若非多年训练,在劈柴及体的时候,身体本能的鼓了鼓气,就这一下,便得内脏破碎,直接要了命。 眼见韩壮儿一时半会儿间再无反抗之力,陈默没功夫搭理适才那多管闲事的人,扫眼见旁边案板上放着菜刀,探身抄在手里,蹲身往韩壮儿雪白的脖子上一架,略喘口气,森然道:“住手,不然老子要他的命!” 与杏儿缠斗的男子其实早已发现了这边的状况,见此情形顿时叫苦,抽身一个急退,却不逃走,而是将手中匕首一抛,噗通跪倒:“小人认栽了,还请公公念在仁圣老娘娘面子上,高抬贵手,手下留情!” 折了韩壮儿,回去也是个死,倒不如暂且服软,以待良机,他打着算盘,同时暗中埋怨韩壮儿,不该太过大意,搞的阴沟里翻了船。 陈默终于定下心来,一边亮明身份,在一干惊讶佩服的目光中,吩咐老板找绳子将韩壮儿跟那男子捆个结结实实,一边暗自为难:“凌恩殿被烧,没找到凶手,老子自然是难辞其咎,搞不好要折戟。现在凶手抓住了,到底该怎么处置呢?是将这两人交给朱翊钧,还是带上他俩,亲自去慈宁宫找韩荣发算账呢?”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定 其实这两种选择都有可取之处,也都有弊端。 首先,将这二人交与朱翊钧,自然可以洗清嫌疑,属于中正平和之策,进可攻退可守,任谁也挑不出毛病。不过,朱翊钧不可能自己亲自审理这二人,势必要交给张鲸,一番折腾之下,结果必然是韩壮儿跟这男子为韩荣发报仇,自行烧了祾恩殿。韩荣发顶多一个御下不严,有陈太后的面子,朱翊钧定然不会拿他怎么样。 这是陈默最不愿意见到的。 张鲸跟申时行已经够让他挠头的了,他实在是不想再跟韩荣发多做纠缠,快刀斩乱麻才符合他此刻的利益。 而且,他蛰伏的太久,已经到了必须树立权威的时刻。光那次杀邢尚智还不够,人们还是以为他好欺负,不然的话,韩荣发也不敢派韩壮儿去烧祾恩殿。 此刻的他,迫切的需要用一种强硬的手段告诉那些有异心的人,他并非仅仅是一个凡事只会忍耐的胆小怕事之徒。同时,那些即将分崩离析的张冯集团党羽,需要的也不是一个缩头鸟,而是一个如同张居正那般的铁血人物,来带领大家走出困境。 但去找韩荣发,势必要面对陈太后,他无法猜测,在朱翊钧的心目中,究竟是自己更重要一些,还是陈太后更重要一些。 要不要赌一把呢? 一时间,他还真的无法下定决心。 不过,当他看到韩壮儿那满眼的炉灰时,突然一笑,瞬间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 “你叫什么名字?”他状似无意的问那名男子,同时又对杏儿道:“杏儿,你看韩公公那眼,都是灰,多难受啊,赶紧找块布给他包上……嗯,撕他的衣服吧。包之前先给他洗洗,等回了昭陵,再找赵先生给他治疗!” 说着话又问旁边围观的人:“你每有会骑马的么?适才过去的那伙儿兵士是咱家的手下,他们找人。走不快,不拘谁,骑马去通知他每一下,就说咱家吩咐的,人找到了。让他每过来接应!” 他的名气甚是响亮,早前亮明身份,联系适才凶险,便连前番还同情韩壮儿的,也已改变了看法,心折不已。此刻听他如此说,早有人争相报名,还是适才那名说“住手”的汉子最快,直接上前,先陪个不是。这才道:“早就听闻老爷大名了,老爷若是不嫌弃,小人愿往!” 这人三十来岁,短打扮,满脸横肉,眼似铜铃一般,瞧着十分凶恶,眸光却颇正。 陈默点了点头,一指自己的枣红马:“去吧,咱家相信你!” 那汉子便如打了鸡血一般冲出了草棚。纵马如飞,直奔京城方向而去。 这边厢杏儿忙碌着给韩壮儿洗眼包扎,摆弄几下,韩壮儿便已经醒了过来。迷糊了片刻,才反应到已成阶下之囚,心中不惊反喜,隐隐产生了一种解脱的感觉。 眼睛被炉灰蛰的火辣辣的疼,清洗一番,疼痛反倒更加厉害。加上肚子里撕裂似的的疼痛,让他汗湿如雨,像刚被从水里捞出来一般。不过,这还在他的忍受范围之内,闭着眼睛,一边听陈默跟他的那名手下说话,一边任凭杏儿摆弄,脑子一片空白,什么都不想想。 陈默问清清楚那男子的名字,原来他叫楚天羽,今年不过三十出头,曾经在李成梁手下当过兵,后来机缘巧合,被韩荣发要了过来,却不是宦官,而是正常的男人。 由于陈默的问题并不涉及此次纵火之事,是以那楚天羽倒是竹筒倒豆子,有问必答,十分干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什么家住哪儿,结婚了吗,有孩子了吗,等等,全是没营养的内容,旁边看热闹的人都失了兴趣,渐渐散去,该吃的吃,该会账的会账,直到饭点儿过了,人们走的差不多时,远处终于传来了滚雷一般的马蹄声响,烟尘滚滚中,霍东一骑绝尘,带领手下赶了回来。 只见他老远儿就跳下了马背,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草棚,一边打量韩壮儿和楚天羽,一边恭维陈默:“还是督主厉害,两个兔崽子还挺鬼,竟然易容,小人混了这么多年江湖,险些栽到他俩头上。” 由于韩壮儿的眼睛已经被杏儿用布条缠了起来,脸上又有干枯了的血渍,绝色姿容早已消失不见,是以霍东并未如何惊讶。 “行啦,老马还有失蹄的时候,何况人呢?这回幸好你发现的早,不然咱家还真的没法收场,回头给你记头功!”陈默笑道,接着又道:“有头套么?给他把脸蒙上,有什么事,咱每回陵再说!” 所谓头套,乃是锦衣卫抓捕重犯时的行头,把头一蒙,眼不能见,犯人根本就不知道送往哪里,属于先声夺人,心理上先就重重来上这么一击,等到了地头,就算心志坚定之人,也不免犯嘀咕,胆子小的,基本上当场就让说什么说什么了。 霍东曾是锦衣卫百户,如今虽然改行做了守陵千户,这行头倒是没拉,一直带着,闻言之下,也不多问,急忙自马鞍旁边挂的褡裢内取了来给楚天羽套上。 自有人分别与楚天羽和韩壮儿共乘一骑,眼见一切准备停当,陈默吩咐霍东:“你先带人回陵报信儿,顺便让老赵跟老刘他每找人维修大殿,咱家押着他俩,随后便到。”说着挤了挤眼。 霍东不明所以,却也知道陈默恐怕是别有计策,只是不愿意让楚天羽和韩壮儿知道,忙高声答应,同时使眼色让副千户李扬领着人先走,自己则留了下来。 马蹄声远去,草棚外便只剩下十多人。陈默眼见不久前去找霍东的那名汉子依旧在远处徘徊着不走,心中一动,便招手将其叫了过来,开门见山说道:“两个选择,第一,皇帝不差饿兵,适才你找人有功,赏你五两银子。第二,咱家看你身子壮实,像是个练家子,要是愿意,咱家正好缺个护卫……” 汉子本就有追随的打算,大喜之下,不等陈默说完便跪倒在地:“小人愿意,小人河间赵旭,见过老爷!” 陈默哈哈大笑,将枣红马的缰绳丢给赵旭,自己则翻身坐到了杏儿的后边,也不管杏儿如何想,“驾”的一声,当先行去,众人急忙追随。 不多时到了清河店,陈默带人在赵记老店停下,吩咐人去找马车,带着人入内喝茶暂歇,出来时却走的后门儿,马车早已候在门外,押着韩壮儿跟楚天羽上了车,众人再次出发,方向却是京城……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审讯(!) 京城西边韩家祖坟,韩荣发从清晨便来到了这里,站在花氏跟他兄弟合葬的坟茔前,不远处是一片杏林,花落如雪,落在他的肩膀上,梁冠上,偶有暖风吹拂,再次旋转着飘起来,如同偏偏飞舞的雪白蝴蝶。. . 他已经站了足足一个时辰,直到不远处那些随从们渐渐不耐烦起来时,这才弯下腰身,用细长的手指轻轻的抚摸过墓碑上花氏的名字,喃喃自语了几句什么,转身向着轿子走去。 回到韩府的时候天已正午,打听下人,韩壮儿和楚天羽却仍旧未归。默算时辰,这让他隐隐有些不安,想了想,出府去找张鲸——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凌恩殿被烧,必须得跟张鲸通气,以防陈默将消息瞒下来,倒跟沉的住气沉不住气并无直接的关系。 韩府在西护城河旁边,去找张鲸的话,走西华门,过归极门会极门至东华门是最近的路线。说来也巧,刚过会极门,走到文华殿前,便见张鲸坐着凳杌逶迤而至,他连忙吩咐抬凳杌的迎了上去。 双方见礼招呼过后,他扯着张鲸向文华殿东墙跟儿方向走,边走边道:“厂公随咱家过来说话……” 张鲸心知有异,也不推拒,直到来到墙根儿,旁人再也无法听到二人对话之后,这才问道:“到底出啥事了?神秘兮兮的?” “前次咱家不是跟厂公说过吗,要找机会让陈默好看,现在机会来了……” “哦?”张鲸略怔,打断韩荣发问道:“什么机会?” “听说昨夜昭陵祾恩殿起火了,火势还不小……” “你怎么知道?”张鲸再次打断韩荣发,心说咱家这东厂提督都不知道的事儿你竟然已经知道了,看来这火起的蹊跷,指不定便是你小子找人放的吧? 韩荣发故作深沉,缓缓说道:“厂公就别问咱家如何知道了,你虽然是东厂提督。侦骑遍天下,不过,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咱家自有咱家的消息渠道。为今之计,是赶紧确认一下,假如果有此事。赶紧秉给皇爷知道,不给陈默那小子遮掩的机会。” 张鲸已经可以肯定这事必定是韩荣发手下那些阴风卫的手笔了。对那阴风卫,他了解的不是特别清楚,只知道那是一支人数不多,实力却深不可测的力量,如今终于忍不住出手,倒是让他有些开心。 韩荣发奸诈似鬼,这样的事情自然不会承认。同样,张鲸更不傻,当然也不会去揭穿。忽的想起前晌得到的消息,肯定的点点头:“让你这么一说,咱家倒是可以肯定这个消息了……前晌听下头说陈默急匆匆的出了京,咱家还奇怪,如今想来,定然是知道了昭陵出事的消息,急着回去善后了。” “他出京了?”韩荣发大惊。问道:“不是昨日才回来么?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莫非,他有什么特殊的信息通道不成?” 张鲸冷笑一声说道:“他才起来多久,还不是靠着冯保?冯保经营多年,一定有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如今准备将家当全传给陈默。能够快速得到消息也不足为奇。你这消息很及时,咱家这就入宫见驾,将这消息告诉皇爷。凌恩殿着火,就算皇爷再护着他,这一回,怕是也得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着话他转身便走,走出两步。却又突然停了下来。 “怎么了厂公?”韩荣发奇怪的问道。 张鲸说道:“不对,这消息不能由咱家透露给皇爷,你也不行,咱每跟陈默的矛盾皇爷心里清楚的很,太过主动,有报复的嫌疑,搞不好皇爷还得怀疑到咱每的头上。” 论到对朱翊钧的了解,张鲸绝对是个中翘楚。听他如此分析,让韩荣发心服口服,问道:“那让谁说呢?”实则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果然,张鲸指了指南边说道:“当然是外廷那些人,明日早朝的时候再将这消息捅出来,那效果才更震撼……” “还是厂公高明,当着那么多外臣,皇爷便是有心回护,也得考虑考虑那些外臣的心情吧?哈哈,哈哈……” 听他哈哈大笑,张鲸也很得意,陪着笑了起来。 陈默等人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天色已黑。这是陈默有意慢行的结果,临进城,他甚至还高声对杏儿说道:“前边就是昌平县城了,等会儿入了城,你去一趟县衙,将阎满给咱家叫过来……凌恩殿失火的消息必须得瞒住,这昌平城是去往京城的必经之路,不能让他闲着……” 声音传到车内韩壮儿跟楚天羽的耳朵里,二人不禁同时暗笑。 韩壮儿心想,都说这陈默如何如何聪明,怎么处置起事情这么草包呢?昨夜就着火了,时隔整整一天,再想捂,不嫌太晚么? 楚天羽同样的心思,两人并排坐着,互相轻碰一下肩膀,都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假如陈默真的就这样的水平,怕是刑讯逼供起来,也就好对付了罢! 想着即将到来的严刑拷打,二人同时一凛,不再留心外边的动静,专心调养,以便应付。 又行了不知道多久,马车终于停了下来,两人被人从马车上抻了出来,也不知道被关进了什么地方,只听砰的一声,重重的关门声之后,四下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确定旁边再无外人之后,韩壮儿告诫楚天羽:“陈默小子不知道要使什么诡计,你只记住一句,打死也不能说,懂吗?” “大人放心,咱老楚也是尸山血海里爬过来的,脑袋掉了碗大的疤,左不过一死,别管他问什么,咱就是个一问三不知。” “那就好!” 两人通了气,摸索着坐到地上,静等陈默过来逼供。 谁知道这一等,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楚天羽甚至打起了鼾,韩壮儿这才听到远处传来脚步声,忙用肩膀将楚天羽撞醒,提醒他道:“别睡了,来了!” 少顷,门子被人从外边打开,嘈杂的脚步声响起,起码进来了十多人。 “韩公公,天羽兄,来来来,先吃点东西,吃完咱每再开始。”陈默笑嘻嘻的声音响起,韩壮儿跟楚天羽只觉一阵菜香扑鼻而至,便听陈默又道:“那谁,你俩负责喂他每……韩公公,天羽兄,你俩吃着喝着,咱家呢,也不能光看着,就把目的说一下。是这么回事,旁边呢,有人负责记口供,凌恩殿的火,其实咱每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就凭你俩,估计还没这个胆子,只需要把幕后主使者告诉咱家,咱家便放你俩一条生路!” ☆、第一百五十八章 审讯(2) “陈公公,咱劝你就别费心思了,火呢,是咱每二人放的,现在落在了你的手里,要杀要剐,痛快点,也省的耽误工夫,您说呢?”韩壮儿一边小口嚼着喂到嘴里的鸡腿,一边细声说道,语气轻松,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 . 陈默手里拿着一把匕首,用匕首锋利的刀尖儿剔着指甲,呵呵一笑,说道:“你说的有道理,不过,咱家这不也是没办法嘛。虽然现在你俩落在了咱家手里,起火的事情可以摘清关系了,可是,咱家不能总是这么被动挨打吧?所以呢,不管用什么办法,总是要逼着你俩说出幕后指使者,嗯,也就是韩荣发韩公公的。” 韩壮儿听的暗中好笑,心说哪有这样问话的?不禁起了逗弄的心思,问道:“那咱每若是死也不说,陈公公又能如何呢?” 陈默呵呵一笑:“放心吧,俗话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咱家相信你俩都是聪明人,会说的。” 说话的工夫,两个人已经吃的差不多,陈默便摆了摆手,示意喂饭的人退下,冲手里拿着绳子的几名孔武有力的陈府小火者说道:“将他俩绑到那边柱子上去!” 小火者每轰然应是,快速上前,将韩壮儿和楚天羽分别绑在殿中两根柱子上,勒的结结实实,束手站在一旁。又有两人将两只铜盆摆到两人脚旁。 见一切准备就绪,陈默望一眼旁边的韩荣发,见其面色涨红,指痕尚在,半边脸肿的猪头一般,嘴被破布堵的结结实实,正瞪着血红的眼珠子看着自己,不禁一笑。再望一眼殿门口,正好春桃推门进来,冲自己点头,知道陈太后果然已经被李太后请了来。心头大定,这才缓缓上前,走到了韩壮儿跟楚天羽的对面。 “还是不准备说对吧?” “有什么招式,尽管使出来吧!”楚天羽扯着嗓子吼道,仿佛希望藉此为自己壮胆一般。 韩壮儿没说话,但他那微微翘起的嘴角无疑将他的想法明确无误的表达了出来。 陈默叹了口气:“好吧,那咱家可就不客气了!”说吧上前几步走到韩壮儿的身后。抓住他被反转绑在柱子后边的手,在他雪白的手腕上用匕首狠狠斩了一刀。轻哼声中,鲜红的血登时涌了出来。 放下他的手,陈默用脚将旁边的铜盆踢到他的手下,鲜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落在薄薄的铜盆里,发出嘀嗒嘀嗒的声音。 “这个口子不小,咱家听说,当人体中的血液,十成中流出两成的时候。人就会迷糊,流出三成,就会昏迷,流出四成,便一命呜呼,神仙也救不回来。嗯,按照现在血流出的速度。你还有一刻种的时间考虑。” 说着话,陈默已经走到了韩壮儿的旁边,用手拍了拍他的脸颊,并不停留,继续走到楚天羽的旁边,依势施为。待楚天羽手腕的鲜血也开始向铜盆当中滴落,这才将匕首丢在地上,当啷脆响声中,拍拍手,施施然走到韩荣发旁边,吩咐旁边站着的一个奉御:“去,搬两把椅子来。咱每坐等!” “陈默,你就死心吧,火是咱每放的,根本就没有幕后指使者!”听着身后嘀嗒嘀嗒的声响,韩壮儿甚至能够感觉到生命正在一点一点的流失,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如同潮水一般向他袭来,胸口好像被突然间压上了一座大山,窒息的感觉,让他忍不住尖声叫了出来,同时心里闪过一个声音:“陈默是魔鬼么?怎么能够想出如此残酷的刑罚?” 其实韩壮儿冤枉陈默了,这可不是他的原创,不过是后世的时候在网上看到的罢。 事实上,这个刑罚原本不是如此实施的,原本,只需在被逼供者手腕划一个小小的口子就行,然后用水模拟出血液嘀嗒的声音,只靠心理压力,便可以将被逼供者活活吓死。 但那需要时间,而陈太后马上就要到了,陈默等的及,却怕陈太后等不及。 却说陈太后,用过晚膳之后,正在跟自己的贴身宫娥说闲话,便被李太后哄到了慈庆宫,一路上一个劲儿的问到底有什么新鲜玩意儿,偏偏李太后嘴巴还挺严实,无论她怎么问,就是笑而不语,弄的她心里这个痒痒。 进了慈庆宫,下了凤辇,陈太后忍不住又问:“妹妹,现在也到了你这儿了,到底什么新鲜玩意儿,这回总该说了吧?” 李太后微微一笑,说道:“姐姐别急,这就带您去看,不过,去看之前,姐姐得答应妹妹一点,待会儿勿论看到了什么,都不能说话,也不能发出声音。” “瞧你这关子卖的,”陈太后嗔了李太后一眼:“好吧,哀家答应你!”心里却打起了鼓:“李氏到底想让哀家看什么呢?神秘兮兮的,莫非……”她忽然想歪了,俏脸忍不住一红,暗暗自责:“你呀你呀,都想到哪里去了?就算这些日子没跟韩荣发那啥,也不必饥渴成这样吧?” 抬眼见李太后已经上了前殿配殿的台阶,暗暗庆幸没被发现窘态,急忙扭臀跟了上去。 配殿内审讯正是高0潮,韩壮儿身子略弱于楚天羽,已经昏迷,被陈默派人解开绳子拖到了旁边远处救治,却对楚天羽说他已死。 楚天羽破口大骂,声音却已经变的嘶哑,音量也比开始降低了许多,除非离的近,否则根本就听不到他在骂什么。 “现在总该说了吧?再不说,你可是也要步韩公公的后尘啦!”在春桃的提醒下,陈默已知陈太后已到,就在殿外,登时打起了精神,走到了楚天羽的旁边。 “做你的春秋大梦,王八蛋,老子做鬼也饶不了你!”楚天羽脑袋耷拉着,失血过多,浑身如同被人抽去了骨头,脖子已经无法支撑脑袋的重量。他拼尽全力的叫嚷,在他听来,如同雷鸣一般,震的脑袋仁儿直嗡嗡,实则,骂声不过如同蚊鸣,也就离的最近的陈默能够听到。 “这就对了嘛!”陈默将耳朵凑到楚天羽的嘴边儿,一边说,一边笑吟吟的望向韩荣发:“来人,给他止血……你继续说,谁指示你来昭陵放火的?韩荣发对吧,早说啊,早说何至于受这么多罪!” “胡说八道,跟韩公公没关系,血口喷人……”楚天羽拼命挣扎起来,摇头晃脑,看在韩荣发的眼里,倒真有点后悔不及的意思,登时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熊熊怒火直往头顶冒,双眼血红,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殿外靠窗的地方,就着微微拉开的一道缝隙,陈太后的俏脸也变作铁青,刚要说话,却被李太后一把捂住了嘴巴……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审讯(3) “别激动嘛,咱家既然答应过你,坦白就饶你一命,自然不会食言……来人啊,将这位天羽兄带下去包扎一下,另外,熬点红糖水,加点鸡蛋,听说那玩意儿补血。” 陈默说着话,向那道并不明显的窗户缝隙扫一眼,缓缓踱到韩荣发的面前,一边说着:“韩公公,不好意思啊,您的好手下已经招认了,现在无话可说了吧?”一边抓住堵嘴的那块破布扯了出来! “放你娘的狗臭屁!”嘴巴一得自由,韩荣发马上破口大骂。他本来刚从慈宁宫出来准备回府,却被陈默带人掳到了这里,本就憋着一肚子气,后来又是耳光又是捆绑堵嘴的,更是火上浇油。现在又见楚天羽在陈默邪门儿的逼供方式下“招认”出了自己,已经是出离的愤怒了,根本就无暇分辨其中的陷阱,更加想不到陈太后竟然已经被陈默托李太后请了过来。 “王八蛋,你这叫屈打成招颠倒黑白,就算他招了也做不得数,咱家奉劝你一句,赶紧将爷爷送回去,好好的磕头认错,咱家看皇爷跟李太后的面子,兴许还饶你这次,不然的话,等太后娘娘知道了,让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 据霍东说,因为有人半夜起夜,祾恩殿刚刚起火就被发现,救援及时,其实并未造成多大破坏。加上抓到了纵火凶手,对于陈默,实则已经造不成伤害。之所以如此大费周章,最大的目的就是彻底解决掉韩荣发。 所以,韩荣发承认不承认并不打紧,他只需要在这老小子情绪失控的当口,诱使他说出不容于陈太后的话,便算成功。 因此,听韩荣发这么说,他并不着急,反倒呵呵一笑,说道:“韩公公。您也太瞧的起您自己了吧?是,你是慈宁宫管事牌子不假,太后娘娘也宠您,可归根结底,您也不过就是个奴才罢了,就因为咱家杀了您的弟妹,您就敢烧先帝爷的皇陵?你还真以为太后娘娘为了你可以不分青红皂白么?” “胡说八道。什么烧先帝爷的皇陵?咱家压根就不知道你说的什么!”韩荣发矢口否认,接着得意说道:“你少在那里虚张声势。告诉你,就算你有口供,也不好使,咱家伺候了太后娘娘这么多年,你以为她宁愿相信你而不相信咱家?你以为你是谁?” “事实胜于雄辩,娘娘再宠你,总得相信事实吧?”陈默反驳道。 韩荣发傲然一笑:“事实?什么叫事实?实话跟你说吧,知道太后娘娘为什么宠咱家么?” 来了! 陈默暗喜,匆忙接口问道:“为什么?”心说。只要你小子敢露出一丝半点跟陈太后的秘密,必死无疑。 其实按照韩荣发的智商,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但是,架不住陈默这一连串揉搓啊,满腔的怒火需要一个发泄的途径,加之他自持与陈太后的密切关系。也不怕被旁人听了去,索性反问陈默: “听说过‘上床太监’吧?实话告诉你,慈宁宫那么多宦官,太后娘娘为何独宠咱家?因为咱家伺候的好。还不怕告诉你,娘娘那里,咱家的地位无人能代替。有本事你现在杀了老子。不然的话,就凭你这点三脚猫的造谣中伤,根本就奈何不得咱家,识相的,赶紧放了咱家……” “真的不能替代么?难道说,那食用小儿脑髓的秘方真有效果?”陈默一副惊讶的表情,打断韩荣发问道。心中一个劲儿的祈祷:“承认啊,你小子可一定要承认啊!” 韩荣发还真配合,哈哈一笑:“是又如何?怎么,你也想试试?” “咱家可不敢,小儿脑髓啊,想想就恶心!”陈默面色一下变的苍白,这一次,倒非假装。 “恶心又如何?比较起能得到的,些许恶心又算得什么?”韩荣发绝对是被陈默气的失了方寸,说着居然又道:“李太后不是挺喜欢你小子么?你想想看,若是能阳0具重生……” 韩荣发滔滔不绝的说着,其实他气愤是真的,恐惧也是真的,被陈默光天化日之下蒙着脑袋带到此间,他还真的怕陈默发狠,杀了自己,现在是又吓唬又拉拢,只求让陈默放了自己,日后再找他算账。 陈默听的自然是大喜,外边陈太后却再也听不下去了,挣脱李太后的手,高声怒叱:“韩荣发,你这个混账!”玉手重重拍在窗棂上,只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软软的倒了下去。 韩荣发也愣住了,陈太后的声音如同一道炸雷,惊的他目瞪口呆,大张着嘴巴,瞪眼瞧着笑吟吟的陈默,只觉一颗心无尽的下沉,下沉,下沉……良久,嗓子忽的一咸,一口老血喷将出来,直勾勾的盯着陈默: “你好狠,这是要置咱家于死地啊!”说罢只见眼前一阵金星乱舞,地转天旋,往后便倒,重重摔在坚硬的金砖之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外边传来李太后叫人的声音,陈默得逞所愿,心头大定,匆忙冲出大殿,见陈太后面色苍白的靠在李太后怀中,人事不知,急忙过去接了过来,打横抱到怀里,快步送往后殿。 李太后也很担心,正宫太后啊,要是气出个好歹,她也有责任。此刻也顾不得太后身份了,一边埋怨陈默,一边头前开路,一众人簇拥着陈默将陈太后抱进了东暖阁。 将陈太后放到床上,方挨枕头,她便悠然醒转,睁眼便见陈默,想起当众出丑皆因此人,登时银牙暗咬,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恨恨说道:“不错,陈默,你挺好,哀家记住你了!”心中打着主意,无论如何也要找机会杀了此子泄愤。 李太后理解陈太后此刻的心情,暗暗解气的同时,又恐陈默在此激发陈太后的怒火,再气出个好歹,急忙上前柔声安慰,同时使眼色让陈默赶紧走。 陈默不傻,也知这回虽然绝了韩荣发这个后患,却也彻底得罪了陈太后,不敢多留,趁着李太后在旁边劝陈太后的当口,悄悄溜了出去。 思琪见状跟了出去,追上他担忧的问道:“少言,现在估计陈太后恨死你了,她可是正宫太后,娘娘也得看她的面子,以后你……” “你别担心,理在咱每手里捏着呢,她就算再恨咱,也不能明目张胆的来。”陈默安慰思琪,心里却在懊悔,计划制定的还是不周密,光想着要韩荣发的命,忘记考虑陈太后的感受了,日后怕是少不得麻烦。最后发狠暗想: “管它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逼急了老子,就给这娘儿们来个霸王硬上弓,韩荣发那样的老东西都能让她稀罕成宝,凭着老子这毒龙钻,不信征服不了她!” ☆、第一百六十章 延禧宫见驾(1) 张鲸一直打不定主意,要不要将陈默认冯保为义父,和清河店张冯集团魁首交接的事情告诉朱翊钧,倒不是他有多么高尚,放着这么好的打击陈默的机会不利用,实在是一旦告诉了朱翊钧,对方势必会问详情,不免要将申时行牵扯进来。好不容易跟申时行建立了关系,他还指着申时行当首辅,可不希望让其在朱翊钧心里留下污点。 今晚司礼监由他当值,听闻属下说朱翊钧去了延禧宫,他忍不住又有些意动,寻思着,没有陈矩在旁边碍事,若是只将陈默认冯保为义父的事情当稀罕事讲给朱翊钧听,应该没什么大碍。不过,他也知道郑氏不喜欢自己,只是想了想,经过延禧宫时,到底没敢进去。 张文在旁边埋怨:“老祖宗也是,巡查的活儿,由孩儿每来做便是,大晚上的,您还非要亲自出来,这万一受了寒,孩儿又该落弟兄每的数落了。” 夜间巡视大内,是司礼监值夜太监的职责,不过,真正照章办事的不多,张鲸偶或为之,并不经常,今晚不过是最近发生的事情太多,让他有些心绪不宁,索性出来透透气罢了。 京师的春夜,还是有些寒意的,靠在凳杌上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张鲸翻了张文一眼说道:“臭小子,咱家还没老朽到那种弱不禁风的程度呢……咦,这么晚了,怎么还有人?去,问问,什么情况?” 张文顺着张鲸手指的方向打量,果见奉先殿与仁寿宫之间的夹道处拐出一队人,昏黄的灯笼下逶迤而来,由于离着有些距离,一时间却瞧不清到底是谁,急忙一夹胯下马腹迎了过去。 来者当然不是别人,而是陈默。昨夜在沈鲤府上的时候,他便已经下定了决心。要向朱翊钧主动坦白,“置之死地而后生”,今早进宫,便是为的这个目的,不过被杏儿叫走,才耽误了下来。 这种事情赶早不赶晚,反正迟早也瞒不过朱翊钧。越快坦白对他越有利,加上还有祾恩殿起火的事情。同样是主动承认比着别人揭穿强的事儿,所以从李太后暖阁出来之后,打听到朱翊钧在延禧宫,他便带着韩荣发韩壮儿跟楚天羽找了过来。 他也没想到会碰到张鲸,略惊一下,很快镇定下来,由张文带着迎将上去,恭恭敬敬跟张鲸见礼,笑道:“这么晚了厂公还巡查。真是我辈楷模啊,晚辈佩服!” “分内之事,陈公公过誉了!”张鲸嘴上说着,心念电转,暗暗奇怪:“这小子不是回昭陵了么?怎么又回来了?”如此想着,忽见陈默身后被两个人架着的韩荣发,登时大吃一惊。将手一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那不是韩公公么?他……” “厂公好眼力,”陈默夸赞一句,笑道:“韩公公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被咱家抓了个正着,如今正要带他去见万岁爷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 张鲸心里咯噔一声,眼见韩荣发萎靡不振。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有心相助,却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清,不敢贸然出手,只好试探着说道: “到底出什么事了?都快子时了,皇爷早已就寝,若无大事。最好还是别去……”心里却在猜测:“该不会是放火的事被这小子抓到把柄了吧?可也不至于啊,这才多长时间,韩荣发老奸巨猾,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想破头都想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 “昭陵祾恩殿着火,厂公,您说这事够不够大?”陈默笑嘻嘻的打断张鲸,扫一眼旁边骑在马上的张文,说道:“具体的厂公就别问了,咱家还急着去见万岁爷,还请厂公行个方便……厂公该不会跟这件事情有牵连吧?还有,这位兄弟瞧着面生,拥有紫禁城骑马资格的人有数,咱家倒是奇怪,怎么就不认识呢?” “这……”张鲸不妨陈默将矛头突然对准了自己,忍不住瞪了张文一眼,心中发虚,打个哈哈,说道:“陈公公说的哪里话,咱家怎么可能……还傻站着干什么?没听见陈公公的话么?赶紧让路!” 陈默哈哈一笑,也不追究张文违例骑马的事,冲张鲸拱拱手,带着人从让开的道路中施施然走了过去。 “老祖宗,他居然这么快就……”张文早已下马,凑到凳杌旁边惊讶说道,猛见张鲸面沉如水,登时将后边的话吞回了肚子,一颗心打起了小鼓。 张鲸沉默不语,良久,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的收回视线说道:“你赶紧出宫通知那些安排好的人,明日早朝,不能再提昭陵起火的事情了。” “这么晚了……”张文不明所以。 “废话,赶紧滚!”张鲸突然暴怒,吓的张文屁滚尿流,急忙上马,正要走,张鲸又道:“等一下,让底下人将清河店的事放出风去,陈默这小子太鬼,迟则生变,咱家必须得加快速度了。” 张文点点头,见张鲸再无吩咐,这才打马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张鲸暗暗咬牙,心说:“陈默啊陈默,你小子真是又让咱家刮目相看啦。不过,那韩荣发的事情,本来就是他自作聪明,倒是张四维这件事,咱家看你怎么破解。张四维啊张四维,你也别怪咱家心狠手辣,谁叫你家老爷子不争气呢,你就认命吧!” 想到这里,他的心总算平复了下来,抬脚轻踏凳杌,闭眼靠着,吩咐抬凳杌的:“回值房!”脑子里琢磨,到底要选一个什么样的时机将张允龄的死讯透露出来呢?打算着,明日下值,要先去找申时行商议商议,刚刚结成同盟,这样的事情还是先征求一下申时行的建议为好。 不提张鲸动着心思,单说陈默,带着韩荣发等人进入延禧宫,正是天将子时,阴阳交泰的时候。有识得陈默的宦官,知道他在朱翊钧跟郑氏心中的地位,急忙将其引到后殿,正要入内通禀,却有一个身穿飞鱼绯袍的年轻宦官从殿门口出来挡在了当路,指着陈默喝问:“你是何人?皇爷跟娘娘早已就寝,有什么事,还是明日再来吧!” 陈默见其面生,趾高气扬的模样不禁有气,问道:“郑公公呢?让他来见咱家!” “郑友德么?”年轻太监不屑一笑,站在台阶上居高临下说到:“没有郑公公了,现在这延禧宫咱家说了算。” “原来如此!”陈默心里一突,猜不透有日子不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急着见朱翊钧,不想跟这小子啰嗦,直接通名说道:“咱家是昭陵掌印陈默,有要事要见万岁爷,烦这位公公通禀一下。” 年轻太监略怔,拱拱手:“原来是陈公公啊,失敬失敬!”说着话锋一转:“不过,皇爷跟娘娘已入温柔乡,便是陈公公有天大的事情,怕也得等明天再说了,对不住,咱家也没法子!” 旁边本来聚了几名都人,都是识得陈默的,闻言新任管事牌子竟然跟他较起了劲,不禁都将目光望向了陈默…… ☆、第一百六十一章 延禧宫见驾(2) 陈默握了握拳,有种抽对方一巴掌的冲动,但念及跟郑氏之间的隔阂,到底还是强自忍了下来。 ..他知道,无论眼前这个年轻的太监多么可恶,但能够取代郑友德成为延禧宫的管事,必定在郑氏的心中很重要,只图一时之快,痛快倒是痛快了,也能在朱翊钧跟郑氏那里交代过去,但是一个侍宠而骄的考语免不得要落在自己头上,在现如今这个当口,绝对是得不偿失。 深吸一口气,将怒火强自压下去,他放缓语气说道:“这位公公,你尽忠职守,咱家十分钦佩,但是,事有轻重缓急……” “什么轻重缓急?”谁知道那人却好像根本就不领情,直接便仰着下巴打断了陈默:“再重要的事情,能有皇爷休息重要?咱家已经说了,皇爷跟娘娘已经就寝,天大的事,也得等明天再说!” 听他如此说,周遭的人纷纷变色,殿门口人影一闪,陈默一眼就认出是陈友,暗暗一喜,冲他使个眼色,沉声问那公公:“真的天大的事也得等明天?昭陵凌恩殿起火呢?也得等明天?” “那是当然!”年轻太监甚至没有听清楚陈默说了些什么,只是沉浸在让陈默吃鳖的兴奋之中,等他猛的反应过来时,话已出口,后悔不迭,正要想办法转圜一下,不想一直忍气吞声的陈默突然暴怒起来,指着他的鼻子大骂: “混账东西,咱家才知道,原来先帝爷的陵寝失火都比不得万岁爷跟郑娘娘睡觉重要,行啊,好忠心的奴才,你就等着万岁爷跟郑娘娘打赏吧……陈友,去叫万岁爷,这么大的事情,万岁爷必定不会责怪咱每孟浪的!” 陈友面色大变,顾不得理会那突然间面如土灰的年轻太监。点点头,转身就要进去通禀,却在这时,一道冰冷的女声从暖阁方向传来:“不必通禀了,少言,你进来吧……庞宝,本宫原来看你灵透。办事也算老成,这才提拔你做了管事。很好,本宫还是头一次看走眼呢,脱了你那飞鱼服,去直殿监报道罢!” 直殿监是二十四衙门最劳苦之局,一旦去了那儿,无异于从天堂掉进了地狱。 “娘娘恕罪,小人也是担心吵了您跟皇爷,这才……念在小人一片忠心,娘娘恕罪啊……”庞宝的声音带着哭腔。事实上眼泪也已经掉了下来。 可惜暖阁那边再无声音传来,郑氏好像根本就没听到他的哭诉。 陈默隐隐觉得庞宝这个名字耳熟,仔细一想,不就是日后梃击案里的指使者么,历史上将此事归罪于郑氏,不过他一直感觉,郑氏根本就不可能使出那般小儿科的手段。指不定就是光宗那边自导自演,嫁祸中伤郑氏的闹剧。 “这小子这般没有轻重,怕也不是个靠的住的人,梃击案里绝对就是被光宗收买了,今日凑巧,竟然去了这么个祸患。看来老子跟郑氏还真是有缘啊!” 这念头一闪而过,陈默不想再看庞宝此刻的丑态,昂首上阶,将其轻轻拨到一旁,大步进殿,向东暖阁方向走去。 暖阁内,郑氏身披一件半透的粉袍。鲜红的肚兜若隐若现,蜷着腿在炕头,雪白的脚丫坐在屁股下边,上身笔直,面若寒霜,高耸的胸铺起起伏伏,显然被庞宝气的不轻,便是陈默行礼,也仅仅是哼了一声,并未说话。 “起来说话吧!”朱翊钧只着明黄色丝绸中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说道,见陈默起来,问道:“咋回事?这么晚了,你小子咋跑延祺宫来了?”隐隐有些不悦,却好像并未听到外边的动静。 其实二人早已睡下,不过郑氏半夜起夜,恰好听到外边动静,隐隐感觉像是陈默,这才出去,具体的内容却也没听清楚。但是,虽说因为思琪的事情,她对陈默有些看法,但她了解陈默,若无大事,绝对不可能半夜来找朱翊钧,恼庞宝不知轻重,这才出声,现在听朱翊钧问,便也支起了耳朵。 “凌恩殿着火了。”陈默也不兜圈子,直入主题,只一句话,就让朱翊钧跟郑氏全都精神了起来。 郑氏花容色变,倒抽一口冷气,朱翊钧也勃然变色,本来半靠在炕围子上,腾的直起了身:“怎么回事?怎么会着火呢?” 陈默不慌不忙,将所发生的事情仔仔细细的讲给朱翊钧听,说到由于发现及时,火势并未发展便被扑灭时,朱翊钧便松了口气,可以十分镇定的听他讲后边如何如何识破韩壮儿与楚天羽,如何险而又险的将二人抓住,又如何秘密押解进京,虽然没有明确的得到二人的口供,却激的韩荣发自己承认之事。 听到最末,朱翊钧胖乎乎的圆脸上已经浮现一层铁青之色,恨恨一拍大腿怒道:“混账东西,平日里看着倒也老实,不成想竟然是如此猪狗不如的混账王八蛋,吃小儿脑髓也就罢了,为了私仇,竟然敢去凌恩殿纵火,简直是,简直是……” 他被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有些语无伦次起来,不过,很快他又想到陈默隐晦的提到,韩荣发自承与陈太后之间的暧昧关系。这些情况他隐有耳闻,却碍于陈太后的面子,一直未曾深究——上床太监的事情他自然知道,事实上,即使身为皇帝,也不过是名义上的天子,并不因这天子的身份而天赋异禀,可以满足后宫众多的嫔妃,上床太监的事情便应运而生且得到了默许。毕竟,寡人有疾,那些久旷的怨妇们望梅止渴画饼充饥,找个不能人道的宦官用其它的方法缓解一下**,也不是多么不可接受的事情。 但现在不同了,听陈默的意思,那韩荣发竟然可以人道,已经结结实实的给先皇戴了一顶绿帽子。这就不能不让朱翊钧替自己的脑袋感到忧虑了,他会不会也给自己戴上一顶绿帽子呢?亦或者,他早就已经给自己戴上了?据说他可是坤宁宫的常客,皇后会不会……? “后宫这么多宦官,难保没有第二个韩荣发,不行,必须得严格的检查一次!”朱翊钧突然对于以往每隔五年一次的例行检查产生了怀疑,既然韩荣发可以在陈太后的遮掩下逃脱,谁敢保证就没有其他的漏网之鱼? 陈默没想到朱翊钧大怒之后,竟然冒出这么一句,心里一突,隐隐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急忙说道:“万岁爷担忧的很是,确实该好好查一查,只是,后宫这么多人,关系错综复杂,要想不出纰漏,必须得找个您信的过的人掌总才行!”心里暗暗祈祷:“让老子负责吧,让老子负责吧……”一颗心倏地就提到了嗓子眼儿。 ☆、第一百六十二章 坦诚其事 这样的事情,历来是由司礼监出面负责的,不过,由于出现了韩荣发这个变数,再联想前些日子张鲸外宅被陈默解救的那些孩子,连带着,让朱翊钧对司礼监也开始不信任起来。 ..+, 沉吟了片晌,他看了看旁边一直聚精会神的郑氏,突然眼前一亮,咬了咬牙说道:“你说的对,这一回,朕得找个最信任的人掌总,这样吧,爱妃,这件事情朕就交给你处置……”说着话见郑氏面色涨红,忙又说道:“当然用不着你亲自检查,你找信任的都人,嗯,让钱氏思琪跟春桃率领,内宫各个衙门,给朕挨头的查!” 钱氏是郑氏从家中带进宫的宫娥,是个寡妇,长的也不如何出色,不过对郑氏忠心耿耿,是她最信任的人。 陈默的心倏地落地,郑氏面色也恢复了正常,迟疑着问道:“这事儿如此,妥么?两宫太后跟皇后娘娘那儿……还有,各衙掌印怎么说?司礼监各秉笔随堂太监呢?莫非都要一一的查?” “查,当然得查,必须得查!”朱翊钧斩钉截铁的说道,又道:“至于两宫太后跟皇后那儿,你不用担心,自有朕去说,相信她每不会反对。” 郑氏理解朱翊钧为什么要如此重视,虽觉此举有违成例,却也不好反驳,只能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了下来。 这事便算定了,朱翊钧暗暗松了口气,想起韩荣发,不禁又有些挠头。说道:“韩荣发人呢?你把他抓住,没惊动太后么?” 陈默心思一动。登时明白了朱翊钧担心什么,暗暗腹诽:“老娘儿们都给你老子戴了这么一大顶绿帽子。还还有什么犹豫的?”却也知道对方就是这性格,急忙又道: “万岁爷别担心,咱也怕仁圣老娘娘包庇姓韩的,斗胆请李老娘娘将其骗到了慈庆宫,韩荣发那厮被咱气的不轻,失了方寸,根本就没想到仁圣老娘娘便在旁边偷听,所说种种,全都被娘娘听了个正着。当时便忍不住大骂了几句,被气晕了过去。姓韩的一听到娘娘的声音,也被吓软了骨头,现在跟傻子似的,已被内臣带了过来,就在殿外,如何处置,还请万岁爷示下。” “太后没事吧?” “没事,内臣过来的时候。已经醒过来了,李老娘娘正陪她说话呢!” 朱翊钧点点头,略一眯眼,忽的一笑。望着陈默说道:“你小子还真是鬼,居然能想出这样的损招,这回太后当众出丑。怕是要将你恨到骨子里去了,朕也没办法。你自求多福吧!” 陈默苦着脸说道:“万岁爷您得帮咱说情啊,咱这也是为了太后娘娘好啊。姓韩的那厮贼胆包天,连先皇的陵寝都敢打主意,娘娘被他蒙蔽已久,若不早点让她认清那厮的真面目,日后指不定还会惹出多大的麻烦来呢!” “哼!”朱翊钧冷哼一声,斜眼望着陈默:“你有那么好心?你是想着一棍子打死韩荣发,彻底绝了后患才对吧?” 听他语气并不如何着恼,显然并未生气,陈默索性抬头,坦白承认道:“还是万岁爷知道奴才,说真的,打从杀了那花氏之后,姓韩的就恨上奴才了,听说,他跟花氏有一腿,将奴才恨到了骨子里,不然怎么可能派人去昭陵放火。也是该着奴才命大,这才躲过了这一劫。” 说着一顿,见朱翊钧跟郑氏都在留心倾听,便继续说道:“其实,抓住韩壮儿跟楚天羽,奴才便知道已经可以交差了,有他两人,万岁爷不可能再将起火的责任让奴才承担。但这还不够,那二人对韩荣发忠心耿耿,常规的审问,绝对不可能将其招认出来,最后再有太后娘娘的面子,就算咱每都知道是他指示,不过没证据,怕也奈何不得他,所以,这才出此下策……” “这还算下策?咱俩都听傻了。”朱翊钧笑着打断陈默,说道:“先别说你请太后旁听了,也算不得稀奇,跟当初骗朕去月仙楼如出一辙。倒是抓住韩荣发,让他当面看着两名手下受审,心理战术玩的是炉火纯青,还有那蒙眼割腕的逼供,更是闻所未闻……你说你才多大,这么多鬼点子,都是咋琢磨出来的?” “内臣这也是被逼无奈啊!”听朱翊钧夸赞像是发自肺腑,陈默偷偷便将自称又改了回来,却不敢自满,说的很谦虚。说着话锋一转,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万岁爷,那韩荣发……” “事儿是你惹出来的,你看着处置吧!”朱翊钧淡淡的说道,显然见都不想见到韩荣发:“这事儿就算过去了,回去尽快将起火的地方修好,今后,朕不想再听到有人议论此事,知道么?” 陈默一凛,点点头。 “行了,就这么着吧,你小子赶紧滚,打扰朕的好梦,朕记下你了!”朱翊钧下了逐客令,说着话忍不住又打了个哈欠。 可陈默不能就这么走啊,他还有事儿没说呢,急忙歉意的望了一眼郑氏,对朱翊钧说道:“万岁爷别急,奴才还有事儿没说完呢……” “你还有玩没完啊?”朱翊钧瞪眼打断陈默,明显有些不耐烦起来。 陈默一缩脑袋,小声说道:“说完这事儿就走,就两句话,奴才说完这事儿就走还不行么?” “赶紧说,说完赶紧滚蛋!” “是这么回事儿,其实这事儿早就该告诉万岁爷了,今早入宫,奴才就是……” “别兜圈子,说正事儿!” “呃……是,就两件事儿,第一,奴才认冯保为祖父了,第二,张冯集团魁首的位置,冯保希望由奴才接任!” 陈默说完,作势就要告退,被朱翊钧大声喝住:“混账,给朕老实待着,赶紧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说着话,他身子前倾,挪到了炕沿儿,只觉心跳加速,隐隐感觉,陈默既然敢当面爆出如此火爆之事,定然又有什么鬼点子,指不定便能解决一直以来困扰他的大问题。 “是这么回事儿……”临来延禧宫的路上,陈默仔细又将这些事捋了一遍,猛然想到,一直以来只想凭借自己的能力接掌张冯集团魁首之位,却忽略了朱翊钧的力量,筹谋再三,早就打好了火中取粟的主意,所以毫不隐瞒,包括冯保将庞大家产交由他打理的事情都算上,一直到最近的张允龄去世,他去张府见张四维等事,一五一十讲了一遍,只略去了月仙楼信鸽和瞒下了去见沈鲤。 “好啊,想不到你小子竟然瞒着朕做下了这么多事?忘记朕曾说过什么吗?朕最讨厌别人骗朕了,你胆子不小啊?” ☆、第一百六十三章 背后捅张鲸一刀 陈默早就想好了措辞,不慌不忙说道:“万岁爷息怒,奴才这不是急着告诉您来了么?” “哼,怕是你知道这样的事情迟早瞒不住吧?”朱翊钧面无表情的说道,竟然一下子猜中了陈默的心思。 不过,此时的陈默早非刚穿越回来时的陈默,对于朱翊钧的了解,甚至还在张鲸与郑氏之上,扫一眼略有忧色的郑氏,他不紧不慢的说道: “万岁爷,您这么说可真是冤枉奴才了,奴才之所以跟冯保他每虚与委蛇,还不是替万岁爷您操心,想着尽快将张冯的那些故旧,抓到万岁爷的手里么?奴才是谁?奴才是万岁爷您的奴才啊,万一侥幸,真的让奴才成了他每的魁首,日后万岁爷想做什么事,起码要少了这些人的掣肘吧?另外,奴才也知道万岁爷您缺银子,早就猜到冯保当了十多年批红掌印,绝对不可能就抄出那么点家当,这不,果然取得了他的信任,那些当铺钱庄的奴才虽然还没来的及去看,不过估算下来,起码也得值个上百万两银子吧?奴才有万岁爷养着,好吃好穿,根本就用不到银子,这一切,还不都是万岁爷您的?” 说这些的时候,他隐隐有些鄙视自己。不过,他相信,凭借自己目前对于朱翊钧越来越重的影响力,势必能够保护冯保安全,为了能够博取朱翊钧信任,也只能暂时牺牲冯保了,心中嘀咕着:“老冯啊老冯,反正朱翊钧也不稀罕你,为了孩儿前途,您就暂时牺牲一次吧!” 朱翊钧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盯着陈默,大红的凤烛光韵之下,但见其目光清澈,神情坦荡,想着其平日为人,略起的怒火不禁渐渐平复了下来。却没马上说话,而是沉默了片晌,这才问道:“他那些铺子,真的值那么多银子?” 历史记载,朱翊钧贪财,陈默已经领教过好多次,现在闻听他第一句话竟然问这些。忍不住暗暗嘬了嘬牙花子,心下好笑。半提着的心彻底放了下来,说道:“何止,奴才猜着,一百万两都估算的少了,二百万三百万都没准儿。而且,银子多少还是次要的,他那些铺子的名气更值钱,有了那些铺子,万岁爷无异于多了几棵摇钱树。日后利润不断,只要好好经营,每年弄个三五十万两银子还不跟玩儿也似的?” 朱翊钧双眼放光,下意识的点了点头:“你说的没错,这么一说,朕倒还真是错怪了你……这样吧,这些铺子朕也不过问。仍旧由你管理,今后每年给朕五十万两银子便可。” 陈默大喜,还不及说话,便听他又道:“当然,咱每丑话说在前头,若是你小子敢学冯保唬弄朕。别怪朕不念情面……” “内臣知道,”陈默灵机一动,忍不住打断了朱翊钧说道:“权利越大,诱惑越多,冯保开头又何尝就想着后来蒙蔽圣聪,做出那人神共愤之事呢?所以啊,万岁爷信任咱。咱内心感激,不过,咱琢磨着,光信任还不够,还得给内臣套个嚼头……”说着望向郑氏: “娘娘聪慧,又懂经济,不如,就让娘娘监督奴才吧。经营还由咱负责,等忙过这一阵,咱就将那些铺子的账目全部交由娘娘过目,日后每月固定的时间,向娘娘汇报账目,万岁爷,您觉得如何?” “本宫可不成……”这段时间郑氏变化很大,以前都是自称“咱”的,便如邻家妹妹一般,让人心生亲切,如今不知为何端起了架子,自称“本宫”,倒是没来由让陈默产生一种隔膜。 不过他也知道,这样的变化是迟早的事情,后宫波云诡谲,郑氏又得独宠,无数人巴不得她出岔子,一味的平易近人,非但不让人感激佩服,反倒会让人看轻,有此变化,倒也顺理成章。是以也只能心中暗叹,感慨之余,感受到对方正在慢慢成熟,隐隐还有些欣慰。 “有什么不成的?”朱翊钧打断郑氏,赞许的望陈默一眼说到:“朕觉得少言这个提议不错,就这么定了。” 其实他跟陈默都知道,郑氏懂不懂经营根本就不重要,会不会看账目更加的没有关系,关键是这个姿态。有郑氏居中监督,对他和陈默,都有好处。 听他这么说,郑氏便也不再反驳,妙目中光华一闪而逝,意味深长的望了陈默一眼,又倏地收回视线,微微的点了点螓首。 说了这么久,远远传来更鼓的声音,已经四更天了,朱翊钧有些兴奋,困意早已不知去向,索性叫进陈友,吩咐他去弄些吃的。郑氏听了,起身下炕,要亲自去厨房炒几个拿手的下酒菜,让朱翊军跟陈默“好好喝两杯!” 将视线从郑氏窈窕的背影上收回,朱翊钧穿鞋下炕,陈默急忙拿龙袍给他披在身上。 “说说张允龄的事吧,适才你说张鲸派人封锁了消息,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默暗中一喜,心说这眼药看来起效果了,忙道:“这事儿内臣也是听霍东派去山西的人回来说的,张鲸派的是于鹏飞……对了,方才忘记说了,陈友说曾见到申阁老去过张鲸府上,内臣估摸着,两人应该是达成了某种同盟。申阁老是太岳公的学生,张冯集团的核心人物,当日清河店也是参加了的,亲耳听内臣夸下了海口,两个月之内让张阁老退出朝堂。这回张鲸之所以派于鹏飞去山西,帮着张阁老欺哄万岁爷他是不敢的,内臣猜测,估计他俩这是给内臣下了个套儿,一方面抓住张阁老不想丁忧的心理,一方面抓住内臣急于在张冯集团那些人面前兑现诺言的心思,就等内臣公布这个消息……” “你这意思,他每这不是给你做嫁衣么?”朱翊钧打断陈默,不解的问道,不过,他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关窍,一拍巴掌,恍然大悟道:“是了,这个消息迟早张鲸也得告诉朕,到时候,申阁老接任首辅,于他来说,并无损失。而万一你要是不知道他每的目的,急着捅出这个消息,诺言是兑现了,但是,张冯集团那些人搞不好要怀疑张允龄的死跟你有关……” “不止如此,”陈默忍不住打断朱翊钧,狠狠又给张鲸和申时行上了点眼药:“也许是内臣多疑,据内臣所知,张允龄虽然早已卧床不起,病入膏肓,但也不太会这么快就……” “你的意思是……?”朱翊钧悚然动容,原本缓缓踱着步子,听到此处,猛的停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四章 万历想让郑氏检查陈默 事实证明,陈默又一次赌对了,不仅将危机解决于无形之中,甚至还稍带着给张鲸和申时行背后捅了一刀,最后朱翊钧虽然什么都没表示,但从他的表情上,陈默便可以知道,原本铁板一块的主奴关系,已经产生了不小的裂痕——也许本来就有裂痕吧,只是朱翊钧过于依赖张鲸而已。 不过,在陈默接连几个重磅消息之下,让他产生了一种感觉,原来,一直认为忠心耿耿的张鲸也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忠心,原来,除了张鲸能弄银子,陈默弄银子的本事也不次于他。 而且,显然陈默力主让郑氏出面监督的行为,深深的博得了朱翊钧的好感,起码张鲸就没表示过这样的态度,二者比较,高下立判。 可是就算如此,对于彻底拿下张鲸这件事,陈默仍旧不敢过于乐观,所以,背后捅刀之后,他也就没有过于揪住不放,生恐适得其反,激起了朱翊钧的叛逆之心。 郑氏炒菜的手艺非常高明,君臣二人并未等多久,陈友便端上来四个精致的小菜,两荤两素,外加一壶烫热的老酒。 等郑氏一到,陈默急忙斟酒,三人便对酌起来。 陈默量浅,两杯酒下肚便酒意上涌,脸色酡红,眼神也迷离起来,生恐酒醉出丑,急忙告罪,不敢再多待。 朱翊钧有心事,也不挽留,一句“滚吧!”便将其放出了暖阁。 “适才咱去炒菜,少言跟陛下说什么了?怎么感觉你像是有心事呢?” “什么都瞒不过你,”朱翊钧点了点头,“嗞溜”一声,将酒盅里的酒一饮而尽,笑意隐去,忧心忡忡的说道:“你看人总有独到之处,你说说,陈默这人到底如何?朕总有种感觉,越来越看不透他了。” “咱也看不透他。”郑氏皓白的手腕轻舒,素手抓住酒壶,给朱翊钧空了的酒盅里斟满,放下酒壶。端起自己的酒盅跟他碰了一下,小口轻呡,却不一口干了,也不放下酒盅,只在食指拇指之间轻轻旋转。醉眼迷离的望着朱翊钧笑道: “不过话说回来了,他要是一个能让人一眼看透的人,陛下还会如此重视他?咱不知道方才他跟陛下说了些什么,但是有一点咱清楚,他是个实诚的人,或许有点小聪明,显得有点鬼,大是大非面前却能拎清轻重。而且,此人嫉恶如仇,骨子里是个特别仗义的。观他对待陛下。敬畏有之,尊重有之,爱戴有之,更多的,却是拿陛下当真正的朋友看待……哎呀,他这人太复杂,咱也说不清楚,总之一句话,他就是个不循常规的人,时不时就让人眼前一亮。然后让人永远产生一种期待……说实话,咱现在就特别期待给他投的那点银子他究竟会用来干什么,我有种直觉,那些银子一定能够带给咱十倍百倍的回报……” “你倒是对他挺有信心。朕还觉得,这段时间你对他那么冷淡,心里头定然还再怪他呢,想不到……” 郑氏嫣然一笑,打断朱翊钧说道:“关于他对待思琪那件事情上,确实让咱有点失望。”说着她忽然轻轻一叹。痴痴的望向朱翊钧:“许是咱太过喜欢陛下吧,总觉得喜欢一个人,就应该努力去争取。他一个大男人,明明爱思琪爱的要死,思琪为了他,更是拼着受辱下嫁张鲸,但最终呢,他居然说什么张鲸是东厂印公,思琪跟了他也不错,简直是混账至极。” 两人关系密切,这些话早就议论过,闻听她旧事重提,朱翊钧反倒笑了,说道:“不是早就跟你说过嘛,当时他虽然已经当了惜薪司掌印,不过,却拼着命去救冯保,惹恼了朕,在他心里,怕是对于前途一点准儿都没有,那么说十分正常。朕倒认为,那正是他深爱思琪的体现……你不懂,男人跟女人想事的角度不一样,换成朕,假如不能给喜欢的女人幸福,也宁愿放手,让别人来给她幸福。” 说着见郑氏撇嘴,不禁摆手又笑,说道:“行了行了,说远了,他一个去了势的宦官,咱俩倒还拿他当大男人看,倒也有趣儿……哎,你说,韩荣发那厮下边儿竟然有货,难怪太后那么……陈默那小子会不会也有呢?朕观他与惯常所见的宦官绝不相同,器宇轩昂的,一点娘娘腔都没有……” “你是说他也吃小儿脑髓?”郑氏的眉头皱了起来,暗暗寻思宦官对于阳0具的渴望,再回忆陈默的体态以及说话的声音,一时间也不敢肯定起来。 朱翊钧摇了摇头:“小儿脑髓他倒未必敢吃,再说,朕当初第一次遇到他时,他就这样,而邢尚智的事,可是前些日子才被他掀出来。朕是觉得,既然那小儿脑髓有效果,保不齐还有别的法子也未可知,而且,朕还听说,就算什么法子都不用,那些被割了阳0具的宦官每,也有再重新长出来的,据说当年的王振就是那样。” 郑氏点了点头说道:“听陛下这么一说,咱也估不准了,不过,你也别担心,不是说要臣妾领头再重新查一次么,到时候一查,不就什么都清楚了?” “嗯,”朱翊钧点点头,眉头略皱,说道:“不过,查这小子时,思琪她每都不行,最好你亲自查一下,朕才放心。” “陛下——”郑氏忍不住嗔了一句,不知为何,心跳突然漏跳了一拍。 朱翊钧一笑:“怕什么,他是宦官,你洗澡的时候不是还让庞宝伺候么,有什么害羞的?再说了,那次咱二人中煤气,他救你的时候,你可是什么都没穿……” “陛下,你还说!”郑氏白了朱翊钧一眼,心中奇怪,暗暗寻思:“是啊,他不就是个宦官么?有什么可害羞的呢?”嘴里又道:“既然你那么担心,怎么不自己检查呢?” “朕亲自检查?”朱翊钧失笑:“开什么玩笑?他每那下头脏兮兮的,朕还怕污了朕的眼呢!” “你怕?咱就不怕么?哼!”说着话,郑氏别过了脑袋,由于动作过猛,高0耸的胸0铺颤了几颤。 朱翊钧也有了些酒意,醉眼迷离,看的忍不住吞了口吐沫,嘿嘿一笑:“确实污眼,不过,朕的宝贝不污眼啊,非但不污眼,还养眼呢,爱妃,要不要看看?” “不看不看,太丑,还吓人,咱才不看呢……” “看看吧,快点儿!” “啊……” ☆、第一百六十五章 跟未来首辅使手段 陈默从宫里头出来回到陈府时天色已经蒙蒙亮。 这一晚上收货颇多,让他的大脑一直处于兴奋之中,虽然一夜未眠,却毫无困意。 韩荣发必死,这是已经板上钉钉的事情,不过,他却不愿意沾上这厮的鲜血,回府之后,吩咐一直等待消息,同样一夜未眠的霍东去处置,又严辞叮嘱那些一直跟着他的陈府宦官们,但有关于陈太后的消息一字走漏,必杀之而不手软。 至于韩壮儿跟楚天羽,依着霍东的意思,是要一并杀之,以绝后患的。不过,他认为二人也不过是奉命行事,各为其主而已,日后韩荣发一死,两人便成了无主的浮萍,能够争取到自己这边来也未可知。 不过,那得看两人对于韩荣发的忠实程度了,假如死不悔改,反正人捏在手里,到时候再杀也不迟。 “先带回昭陵吧,你是守陵千户,不能在京城久待,如今这边已经无事,你赶紧带人回去,把韩荣发他每都带上,路上将那厮处置了,手脚干净点。” “是!”霍东答应着,又问道:“督主您呢?您什么时候回去?” “咱家还有些事要处理,等过几天吧,过几天咱家乘坐热气球回去。”陈默说道,看看窗外,窗纸已白,忽的想起今日大朝,张四维便要当众公布张允龄的死讯,到时候申时行的脸色必定十分好看,忍不住笑了起来。 霍东被笑的发愣,不解问道:“督主想到什么这么开心?赶紧说说,让卑职也跟着高兴高兴!” “佛曰,不可说,不可说矣……行了,你别耽搁了,赶紧收拾收拾走人,咱家也要出去了!”他急匆匆的下了逐客令,不是别的。而是他突然想到,既然张鲸可以收买申时行,自己为什么又不可以呢?掐算着时间,百官已经入宫,急着要在大朝之前,见一见申时行。 而一旦有了这想法,他便坐不住了。也不等着送霍东了,说罢话就起身出屋。丢下霍东直奔马厩,牵了自己的枣红马就出了陈府,直奔东华门而去。 有明一代,虽然以德治国,凡事依礼而行,却没有一部完整的朝会仪注。所以,每个皇帝上朝的时间也并不完全相同,例如太祖,便是“鸡鸣而起。昧爽而出,未日出而临百官”。昧爽指的是天刚破晓的时候。 嘉靖初年,少年世宗“常于昧爽以前临朝,或设烛以登宝座,虽大风寒而无间”。为此,阁臣担心,“圣躬过于操劳”。于是嘉靖六年规定,从新岁开始,朝会“每以日出为度,或遇大风寒日暂免,著为令。” 晨曦初开之际上朝,好处不言而喻:“一则圣躬志虑清明。二则朝廷气象严肃,三则侍从宿卫得免疲倦,可以整饬朝仪,四则文武百官不致懈驰,可以办理政务,五则钟声有节,可以一都市之听闻。六则引奏有期,刻意耸外夷之瞻仰。一举而众美成具,天下必将称颂圣明。” 可以参加朝会的官员称为“预朝官”,“京朝官”,皆佩牙牌。每逢朝会,星月未散,就要赶到皇城,由东西长安门步行入内。 大明对待官员还是比较体恤的,为了方便官员候朝“待漏”,皇城内建有多处朝房,各官在此按品级坐立。 而作为对近臣的优待,端门之内,各有专门的值房。右阙门内,是锦衣卫值房,旁边另有三间,为翰林值房,候朝时,大学士居北,众学士居中,余者居南。 另外,端门内左侧,有值房五间,又名“板房”,是詹事府,左右春坊,及司经局官候朝之所。(以上乃掌管东宫事务的机构) 陈默赶的及时,到达的时候,百官早已等待多时,却距离正式朝会还有段时间,尚未从左右掖门进入,熙熙攘攘聚集在各自的值房内交头接耳,嗡嗡嘤嘤的,让陈默有种夏天时突然靠近垃圾场的感觉。 他是名人,不过,如今可不如后世,媒体发达,名人几乎没有**。他名气虽然大,不过,这些官员们大多也就是只闻其名,真正见过的并不多。加上他行事低调,身上只穿着件青色贴里,并未穿代表身份的绯袍,是以他的到来,并未产生什么涟漪,根本就没引起大家注意。 倒是那些曾经参与过清河店魁首交接会议的人,见他到来,感觉有些奇怪,尤其再见其直奔大学士值房而去的时候,更加好奇,同时升起一个疑惑:他来干什么呢? 沉默可没心思猜测众人的想法,进入值房之后,先跟一众身穿绯袍的老头子们行礼,又对张四维使个眼色,见其微微点头,这才放心的扯住申时行,一边向值房外走一边说道:“阁老随咱家来,咱家有要紧的话要对您说!” 申时行本就有些心虚,此刻见陈默神秘兮兮的样子,愈加不安。不过,他久历宦海之人,自非那些初入官场的毛头小子可比,面上不动声色,随着陈默出了值房,直到值房后边站定,这才问陈默:“小陈公公找本官到底何事?马上就要大朝了,下了朝再说不行么?”话语间,故意透露出一丝不悦,偏又拿捏的十分精准,并不让人感觉到他拿架子。 老狐狸,还跟老子装蒜! 陈默暗暗腹诽,嘴角一翘,笑道:“其实也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咱家突然得到一个消息,想着阁老或许还不知道,这才急着来告诉您一声。” “什么消息?”申时行一怔,心脏不知为何漏跳了一拍,沉住气问道。 “张允龄死了,不知道申阁老有没有听到风声?”陈默缓缓说道,眸子炯炯有神,眨也不眨的盯着申时行,配着他眉间那颗红点,竟然显得有些妖艳。 他的声音并不大,听在申时行的耳朵里,却如同响起了一道炸雷,心念电转:“他这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在这个当口将这事挑明,难道,他听到了什么风声不成?”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到底沉稳,神态已经恢复正常,装出一副奇怪的神色:“不会吧,本官怎么一点风声也没听到呢?公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 “阁老就先别管咱家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了,您要是不信啊,等会儿朝会之后,就知道咱家这消息准不准了……听,鼓响了,阁老该上朝了,咱家就不耽搁您啦,晚上阁老要是有时间,咱家再去找阁老,告辞!” 陈默说罢,转身就走,根本就不给申时行说话的机会。 五凤楼钟鼓长鸣,申时行有心叫住陈默也没了时间,暗骂一声小狐狸,踩着点过来的对吧,心神不宁的转身回了值房,整肃衣冠,跟在张四维的后头,缓缓出值房向左掖门走去,想着张四维那暧昧难明的笑意,心头愈发不安起来。 ☆、第一百六十六章 油嘴滑舌会哄人儿 “恭喜首辅大人!” “恭喜申阁老!” “恭喜老师!” …… 下朝之后,无论真心还是假意,众官员大多数都冲代理首辅申时行拱一拱手,道一声恭喜,反倒是准备回乡丁忧的张四维身旁,昔日风光不再,一下子便显得冷清了起来。 适才朝会,当张四维自己爆出其父故去的消息时,举朝哗然,张冯故旧,更是惊的目瞪口呆,最冷静的,反倒是申时行与张四维。 张四维本就对于匿丧不报这事心存疑虑,陈默登门,当面点破之后,顿觉大势已去,再听陈默怀疑张鲸与申时行已经勾结到了一起,凭着他对二人的了解,几乎当时便肯定了陈默的怀疑。 既然丁忧已成定局,对于陈默让其主动公布张允龄死讯的建议,他自然是从善如流,虽依依不舍,却也避免了身败名裂的结果,这才有了今日朝会出乎申时行等知情者意料之举。 此刻的他除了埋怨老天不公以外,如释重负,只觉这些日子,身心从未有如此般轻松。望着被众星捧月一般围着的申时行,他深深的叹了口气,只叹天不假年,原本对于申时行的恨意,竟然也突然之间变淡了不少。 “申阁老,想不到令尊到底还是没熬过去,下官……”申时行分开众人走到张四维面前说道,面色沉重,话到一半,叹息一声说道:“还请阁老节哀顺变,保重身体才是!”其伤也哀哀,其情也真切,倒好像是他自己死了老子一般,看的周遭官员纷纷低下了脑袋,反思自己见风使舵人走茶凉的行为。 “天命已至,家严沉疴病榻一年有余,今日结局早定,老夫早有心理准备,虽也哀伤。不过,更多的倒是替家严欣慰——与其昏迷不醒,如今西去,与他于咱。倒都是解脱了。”张四维缓缓说道,接着长叹一声又道: “老夫只是有些担心……算了,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今后大明,还要有劳申阁老跟诸位同僚了。老夫拜托了!” 说着话,他冲众人团团一揖,深深弯下了腰。 “首辅大人言重了,下官等定不负阁老重托便是!”申时行微微皱眉,抱拳说道,带头向张四维回了一礼。 “老夫相信大家!”张四维说道,不再多说,再拱拱手,当先向午门方向走去,心里缓缓响起一个声音:“三年。三年之后,老夫还会回来的!” 初升的朝阳缓缓照在张四维的身上,给他的背影镀上一层金光。望着他沉稳的步伐,毫无被打击的颓废,众人不禁有些敬服,想着丁忧不过三年,到时候此人卷土重来,不知如今“暂代首辅之责”的申时行又该如何应付,不由把视线都转了回来,落在他的脸上。 申时行不悲不喜。面无表情的望着张四维越来越远的背影,心头并无半分欢喜,反复出现的,只有一个人的名字——陈默。“你到底是用的什么手段。竟然可以让张四维心甘情愿的主动选择丁忧呢?”他忽然发现,虽然已经足够重视,但是,还是太过小瞧了他,对于跟他之间的关系,不禁重新审视起来。 见过申时行之后。陈默并未回陈府,而是又去了慈庆宫。虽然韩荣发这件事情上,他自认为占着理,不过手段毕竟不够完美,让陈太后当众出了大丑。女人的心思最难琢磨,不打听打听消息,他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 还有思琪那儿也是个麻烦,这丫头太固执,这次虽然不再躲着他,可毕竟没有彻底放下心结,也需要他再加把劲儿。 另外沈鲤入阁,假如有机会说的话,他也希望李太后能够帮着敲敲边鼓。 到慈庆宫的时候,朝霞漫天,春光灿烂,远远便见后殿丹陛之上,三道靓丽的身影沐浴在暖暖的日光之下。 陈默看的清爽,当中手拿喷壶,身材最为丰润者,自然便是李太后。旁边淡蓝袄裙,身材高挑的是思琪,略矮者是春桃。三人虽然胖瘦不尽相同,却一样的隆0乳丰0臀,日光照耀之下,如同三朵并蒂的鲜花,让他一阵口干舌燥,忍不住连吞了好几口吐沫。 “少言啊,哀家可算是被你害苦了。都是你出的馊主意,这一回,陈太后怕是连哀家都恨上了。” 见礼之后,四人一边进殿,李太后一边埋怨道。 “陈老娘娘身子没事儿吧?”陈默一边问,一边从太后手里将喷壶接过来,顺势递给暖阁门口站着的宫娥手里,瞥一眼李太后光洁而无半丝皱纹的额头点点的汗渍,示意春桃:“去弄条热毛巾,给娘娘擦把脸……娘娘您也是,这些活计,让下边人干也就是了,要是不放心,不是还有思琪跟春桃么。那么一大壶水,装满了得有十多斤吧……” “哀家一个老太婆子,整日里待着,再连花都不浇浇,这把老骨头可就真的该生锈啦!”陈默的埋怨让李太后十分受用,直感觉便是当初太岳在日,可也未从他口中听到过如此关切之语。 春桃去取热毛巾,思琪也张罗着去洗茶切水果。 李太后由于出了汗,身上的香味儿愈发浓烈,陈默耸了耸鼻子,脑子一阵迷惑,歪着脑袋看着李太后,失笑说道:“娘娘哪里老了?让奴才说,整个后宫里头,就数娘娘最好看……” “那思琪呢?”扫珠帘外思琪的忙碌的背影一眼,鬼使神差的,李太后竟然压低声音问出了这么一句。 陈默砰然心动,视线从李太后光洁紧致的脸庞向下,掠过雪白如脂的脖颈,落在她宽大的翟衣也无法遮掩的丰满上,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实话实说道:“思琪自然也很漂亮,包括春桃,不过,她二人比起娘娘来,总是少了些韵味儿,显的太青涩了些,娘娘您这样的,才是风华绝代,倾国倾城呢!” 暖阁内落针可闻,陈默咽吐沫的声音便显得分外真切,被他灼灼的视线盯着,李太后只觉胸口一阵酥麻,俏脸一热,轻啐一口:“呸,油嘴滑舌!”坐到床上,视线扫过那尊汉白玉观音像,脸庞一紧,下意识板了起来。 “冤枉啊,奴才可说的都是大实话!”陈默没发现她神情微妙的变化,想起昨天给她按摩时那种销0魂的感觉,忍不住说道:“娘娘,你躺下,奴才再给你按按!” ☆、第一百六十七章 有种感情其实水到渠成 李太后怦然心动,不过,当她再次看到那尊白玉观音像时,顿时自责:“你想什么呢?不就一个小太监么?陈太后不知羞,你也不知羞么?”可是,当她这么想的时候,脑海中很快又有一个声音反驳:“是啊,不就是一个小太监嘛,就让他按按又打什么紧,你怕什么呢?” 两个念头交织,拒绝的话却已经说了出来:“算了,今天哀家不乏,你就坐到旁边陪着哀家说说话罢!” 陈默听她语气不容拒绝,有些惋惜,却也不好强求,只好收摄心神,不敢再胡思乱想,乖乖搬了个杌子坐在了她的脚边。 “对了,娘娘还没说陈太后如何了呢?”直到此时,他才重又想起了这个关键的问题。 “什么?”李太后神思有些恍惚,哦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说道:“陈太后啊?还能如何?昨夜你走了之后不久,她就回了慈宁宫。瞧她临走前那神情,哀家跟她说话也待搭不理的,想来怕是连哀家也恨上了……哀家还没说你呢,你也是,只需让韩荣发承认了昭陵的事就得了,还非要画蛇添足,扯到什么床上太监……” 说到此处的时候,她忍不住看了陈默一眼,见他仰着下巴,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不禁脸热,倏地又别过了脸,轻咳一声:“看什么看?信不信哀家把你那双招子给你挖了去?” 这话倒又有些小女儿羞恼的情态了,陈默贼心又起,嘿嘿一笑,厚着脸皮说道:“挖了去奴才也不怕,谁让娘娘好看呢?” “呸,油嘴!”李太后也拿陈默没办法,只啐了一口,干脆不再看他,将话题重又扯了回来:“当初你跟咱家说韩荣发肯定是吃了小儿脑髓,哀家实则是不信的。想不到……这人不能留,你把他怎么处置了?” 陈默忙将昨夜去延禧宫见驾的事情跟李太后简略的说了一遍。说完之后,见李太后神情专注,眸子中波光流转,闪现出一副睿智而又关切的神情,忍不住又将自己关于二张与申时行的处理告诉了她,想听听她的看法。 李太后一直没说话。一直到他说到今早去见申时行,这才幽幽一叹。缓缓说道:“你处理的还算可圈可点吧。韩荣发不能留,这点毋庸置疑,无需多说。至于张四维,哀家本就瞧他太过圆滑,不是个靠的住的人,昔日便曾提醒过太岳,可惜……哼,他先是跟张鲸合谋弄走了冯保,如今又想翻太岳的旧账。怕是上天也看不下去了。倒是申时行,平日里瞧着处事还算老成,对太岳也算忠心,竟然也跟张鲸勾结到一处了?看来权利这东西真是厉害,为了得到它,世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是啊!”陈默附和着点了点头。 这个时候春桃早已用热毛巾给李太后净过面,正跪在她身后给她揉捏肩膀。思琪也洗好了水果沏好了茶。跪坐在陈默对面的地毯上静静的听二人说话,眉头微微皱着,视线落在陈默的脸上,隐隐有些担心。 陈默回她一个眼神,以示安慰,这才重又望向李太后。问道:“娘娘,您说,张四维丁忧,奴才也将申时行跟张鲸勾结的事告诉了万岁爷,万岁爷还会让他接任首辅么?” 李太后没有马上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下,这才微不可察的点了点头。十分肯定的说道:“会,首辅之位皇帝肯定还是要交给申时行的。你还是不了解皇帝,他聪明尽自是聪明的,却有一宗毛病,太过自大,自视太高,认定的事情,很少改变主意。” 说着话锋一转:“不过你也无需担心,今早你主动去找申时行,此举虽然有些孟浪,却也在一定程度上打乱了他的阵脚,怕是要在你和张鲸之间好好做一番取舍了。” “奴才?” “哼,你认冯保为义父,冯保又准备让你接掌张冯集团魁首,这事你不告诉哀家,便以为哀家不知道么?” 陈默倒抽一口冷气,被李太后惊的目瞪口呆,怔了良久,才算恢复过来,苦笑一声说道:“原来娘娘都知道了,奴才不是有心隐瞒的,实在是,实在是……” “行了,不用解释,哀家只希望,顺利接掌魁首之后,你莫要辜负了九泉之下的太岳,不然的话,用不着别人,哀家便先杖毙了你!” 爱情上边,女人果然都是盲目的。太后啊太后,张居正究竟有什么好,能让你在他死了之后还如此不遗余力的维护他呢? 陈默突然想到,李太后之所以对自己如此好,恐怕根本不是自己所想象的那样,而不过是沾了张居正的光罢。颇受打击之余,不由对张居正益发羡慕起来。 “娘娘放心,太岳公是奴才最佩服的人,万想不到,竟然有继承他遗志的机会,定然竭尽全力,哪怕粉身碎骨,也要完成他中兴大明的愿望。”陈默说到,心里暗道:“这何尝又不是老子的愿望呢?” “很好,哀家果然没有看错你!”李太后说道,扫一眼不远处的白玉观音像,忽然摆了摆手:“行了,时间不早了,哀家要礼佛了,你退下罢……对了,慈宁宫那边,你要当心点。思琪,你送送他!” 陈默初时还不明白李太后为何说的好好的突然下了逐客令,顺着她的视线一望,白玉观音像入眼,登时明白过来,知道她定然是又想起了张居正,心头暗暗嫉妒,却也不好多说,起身告辞。 一路无话,直到出了大殿,下了丹陛,思琪这才当先说道:“少言,娘娘担心的有道理,昨晚的事情,你确实过了些,陈老娘娘那里,怕是将你恨之入骨了。她可是正宫太后,娘娘都要顾忌三分,万一要是真的找你麻烦,咱真担心……” “咱也知道,不过,事已至此,担心也是无益,总不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望着思琪担忧的俏脸,陈默暗暗鄙视自己,急忙将心思从李太后身上收回来,眼见二人已经走到后殿与前殿之间夹道,四下无人,突然伸手抓住思琪肩膀,将其拽到了自己的怀里: “别动,刚才你也听到了,张鲸恨咱,如今陈太后也恨咱。咱不过就是个普通的小太监,被这两位后宫中大人物日夜惦念着,脑袋跟别在腰带上也没什么两样,指不定哪天就被他每想法子割了去。咱知道你怕人笑话咱,可是,你就不怕哪天咱突然死了后悔么?别再躲着咱了吧?等有空咱去求娘娘,这次回昭陵,你就跟着咱一道回去,行么?” 突然被陈默搂住,思琪开头还拼命挣扎,听到后来,渐渐的便老实了下来,最后干脆将脑袋靠在他的肩膀上,梦呓般问道:“你真的不嫌弃奴家么?” “嫌弃!”陈默笑道,感觉思琪身子一僵,脑袋也离开了自己肩膀,不禁噗嗤一笑,继续说道:“嫌弃你明明爱的咱家要死,还非要死撑着,一直让咱家提心吊胆了这么久。咱家要好好惩罚你!” “怎么罚?”思琪问道,还没反应过来,便觉热气扑面,嘴唇已被陈默堵住…… 良久唇分,陈默得偿所愿,身心舒泰,笑吟吟望着脸色红的猴屁股似的思琪。 “看什么?”思琪刷的板起了脸,见陈默仍旧似笑非笑的一副可恶模样,不禁跺脚嗔道:“你别得意,娘娘兴许不让奴家跟你去昭陵呢!” “娘娘心疼咱,才不舍得让咱家独守空房呢……哎呦,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说着话,陈默脑海掠过那尊白玉观音像,不禁一拍脑袋:“你回去吧,咱家得赶紧走,抽空再来找你!” “哎,什么事啊?”思琪被陈默一惊一乍弄的心里突突乱跳,急忙追问,陈默却已经放开了她,大步流星的向外走去,根本就没有回答,一副急匆匆的模样,让她不禁愈加担心起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九妹私奔,陈默很恼火 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那尊白玉观音像,再次提醒陈默,让他想到了当初赵鹏程让他看过的那张写满数字的纸。据思琪说,那张纸上边写的数字跟白玉观音像里边藏着的羊皮纸上写的东西一样,两人研究过,知道那是密码,应该对应某本书,却因为里边有些数字过于大,一直没有找到对应的书,便一直搁置了下来,始终无法解开秘密。 不过,他那天见到杏儿的那本《圣经》,当时便觉得有些东西被遗漏了,后来才知道,假如那些数字真的对应某一本书的话,圣经的厚度页码,倒是非常合适。 如今再次想起来,他当然要赶紧去验证一下。 到了月仙楼后街时,已是晌午时分,那个李少爷仍旧不见人影,倒是席晓磊,仍旧如那天一般的伺候那些鸽子,果然有些痴迷。 他没听到陈默进门,陈默也没有打扰他,直接进了杏儿让给自己的那个房间,寻那本圣经时,却赫然发现没了踪影,登时吃了一惊,暗暗纳闷:“那天不是还在来么?怎么突然就没了?莫非,杏儿拿到月仙楼去了?” 暗叹倒霉,刚有的困意重又一扫而空,出门又往月仙楼而去,老远儿便见平日里紧紧关闭的角门大敞着。陈默暗暗奇怪,进门一看,便见一个龟公哭丧着脸坐在李九妹绣楼的楼梯上,平日里常常听到的琴声不再,四下里静悄悄的,让人没来由产生一股压抑,好像发生了什么事情一般。 “小子,怎么了?”陈默上前问那年岁不大的龟公。 “唉哟,是陈老爷,你来找九姑娘么?真不巧,九姑娘出门了……” “出门了?”陈默见那龟公目光闪烁,心下存疑,忙又问道:“杏儿呢?杏儿也不在么?” “她。她也跟着九姑娘一道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陈默见那龟公神情不对,愈发感觉不对劲,想着,一把揪住那人脖领。将其按到墙上,恶狠狠问道:“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敢唬弄老子,信不信老子掐死你?” “老爷饶命,老爷饶命。妈妈不让说,小的……” “你怕紫烟,莫非就不怕咱家么?”陈默心跳加速,愈发不耐起来。 “怕,怕,怕……小的说,小的这就说,老爷,您先松开小的啊……”陈默杀气腾腾,龟公吓的脸色发白。说话都有点结巴起来。 陈默见他被自己震住,这才松开手,语气却并不放缓,仍旧森然:“少他娘的废话,赶紧说!” “是这么回事儿,”龟公喘了几口气,四下张望一眼,这才说道:“妈妈不让跟人说的,小的……老爷您别急,是这么回事。今早杏儿姑娘起床,发现九姑娘不见了,开头还没在意,后来却见她留下了一张纸条。说什么对不住她,让她自己保重之类的话,这才知道出事了,猜着她定然是跟那个姓李的王八蛋私奔了。当时正好妈妈也过来,瞧见了那张纸条,这下可是捅了马蜂窝。让掌柜的带了好些人去追,说捉住了好好好收拾……” 摇钱树哑没雀声的跟人私奔,难怪紫烟着急了。 “李九妹啊李九妹,那个姓李的到底给你吃了什么**药?怎么说私奔还真私奔了呢?”想起杏儿关于那个“李少爷”的评论,陈默又气又后悔,急忙打断那龟公问道:“知道他们去哪里了么?” “小的哪里知道啊!”龟公缩了缩脑袋,正在陈默失望之际,忽的又道:“对了,听妈妈说,那姓李的家是江浙那边的大盐商,回家的话,走大运河最顺当,杏儿姑娘跟掌柜的他每直接便去通州了……哎,老爷,您去哪儿啊?妈妈在呢,要不您再去问问她?” 陈默却已经无心再听他啰嗦,出门上马,直奔陈府,进门将马缰甩给迎上来的一个小火者,也不多说,便去寻铁牛,让他赶紧准备热气球。 “督主,出什么事儿了?”铁牛一边吩咐手下去准备,一边瓮声瓮气问陈默。他还从没见过陈默脸色这般难看过,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你小子别问了,赶紧下去准备……又到考验你每的时候了,半个时辰能到通州,咱家每人再赏五两银子。” 所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听了陈默的承诺,刚刚得到新番号的飞天营甲字队几人个个如同打了鸡血,脚踩鼓风机如同风火轮似的,工夫不大,球囊便鼓了起来,随着粗大的霍火芯被点燃,火焰蒸腾而起,很快,连接吊篮的绳子便被绷的笔直,等到陈默上去,还没坐稳当,热气球便缓缓离开了地面,慢腾腾爬上了蔚蓝的天空。 通州其实离着京城并不远,不过由在京城的东方,而这季节大多刮东南风,热气球经过好几个流层,才最终摆正了方向,飘到通州上方时,已经足足过了多半个时辰。 热气球悬停在熙熙攘攘的码头上,造成了巨大的轰动,人头攒动,一时间却又哪里去找杏儿等人的身影? 陈默心急如焚,暗暗后悔没有早做出望远镜来,只能静下心,趴在吊篮边儿上,仔细搜寻。 “督主,您是找那个姑娘吗?” 铁牛忽然开口,陈默急忙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发现他指的居然不是码头,而是运河上一艘三桅快船,船舷处,一个淡粉色的身影正在冲着这边招手,虽然瞧不清楚长相,不过,他却可以肯定,定是杏儿无疑。 “没错,就是她,铁牛,能想办法飞过去吗?” 铁牛伸手探了探风向,点点头:“督主莫急,小人试试吧!”说着吩咐管火口的:“火大点,往起升!” 随着他的命令,火焰增大,悬停着的热气球缓缓上升,说来也巧,恰遇一股东南风,缓缓的便向杏儿上空飘了过去。 此刻热气球距离地面足有三四十丈,下边的人望着已如蚂蚁一般,不过,沸腾的声音仍旧隐隐可闻。人每何曾见过如此庞然大物飞在空中啊,这下子,热气球的名头怕是要愈加响亮了。 “关火!”铁牛忽的一声大喝,控制火口的人急忙将罐口封住大半,蒸腾的火焰顿时落了下来,恹恹的燃烧着,陈默只觉脚下吊篮缓缓下降,无形中若有一道绳索牵着,斜着便向杏儿滑了下去。 ☆、第一百六十九章 《圣经》与白玉观音 “老爷,您怎么来了?” 热气球距离快船还有五六丈的时候,怕等会儿不好控制,落进水里,铁牛就不敢让其往下继续降落了,悬停在上空,用绳索将陈默系了下去。 “能不来么?九姑娘呢?确定他每是从这里走的么?”脚一踏在实处,陈默便没好气的问道,同时向上挥了挥手,想示意铁牛找个空地落下等着自己。不想刚一抬头,便见他居然也抓着绳子滑了下来,不禁气结骂道:“你说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小人担心督主嘛。!”松开绳子,铁牛揪了揪耳朵,傲然说道:“督主不知道,小人老家是白洋淀的,三岁就让老爹扔下了水,不是小人吹牛,就这大运河,绑上手咱也能游它几个来回。” “你小子就吹吧!”陈默白了他一眼:“下来了就一边儿老实待着,再啰嗦,咱家连你手脚一块儿绑了扔下去,看你还能不能上来!” 铁牛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乖乖退到了后边。 直到这时,杏儿才有了插口的机会,忧心忡忡的说道:“咱每一路打听着,表姐确实是从大运河往南去了,有半个多时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追上。” “那姓李的真的就那么不靠谱吗?看你这样儿,咱家都有点担心了!”陈默说道。这话其实有些言不由衷,他何止是担心,简直是心急如焚。也直到这个时候,他才知道,当初所谓那什么祝福李九妹之类的心情不过都是自己骗自己,对于如此一个出类拔萃的女人,即使没有见过她的相貌,其实自己还是万分不愿意她投向别人的怀抱的。 “老爷,您怎么也来了?”船舷边上一直没插上话的应久珍此刻也上前见礼。陈默从天而降,着实震惊了他,又感受到陈默对了李九妹的关切,不禁暗暗嘀咕:“这下遭了。本来还寻思着抓住那妮子好好收拾一番出气,如今他来了,倒是不好出手了。” 陈默从来也没瞧的上过应久珍,淡淡点了点头。不咸不淡的说道:“九姑娘是咱家的妹子,年幼无知,出了这档子事儿,咱家当然要过来看看了……你每也是,什么人都往楼里放。咱家把丑话说在头里,九妹但凡有个闪失,别怪咱家心狠手辣,拆了你每的月仙楼,哼!” “老爷恕罪,老爷恕罪!”掌柜的想不到陈默居然这么大的气,又是恼火又是委屈,偏又不敢反驳,只能苦着脸说道:“那姓李的王八蛋一表人才,小人也想不到他竟然包藏着如此祸心啊……”心中一个劲儿的暗骂紫烟: “臭**。老子说什么来着,**无情戏子无义,你还说什么人心换人心,不控制她自由也就罢了,还让她住到角门儿旁边,说什么方便她出入。现在傻了吧?鸡飞蛋打,连这割了卵毬的阉竖,都胡说八道认她当妹妹,来数落老子,若不是看你还能挣些银子。老子早他娘的不要你这个千人骑万人跨的烂货了!” “行了,少啰嗦,你最好祈祷九妹安然无恙罢!” 陈默懒的理会应久珍,拽着杏儿往船头处走去。应久珍低头暗骂。心中甚至产生一个念头:“如今老子人多,干脆将这阉竖推到河里淹死算了!”不过再一看旁边虎视眈眈的铁牛,顿时便熄了念头,索性进了船舱,不再露面。 运河刚刚开冻,河面上行驶的大多是运送税粮的官船。其间还夹杂着一些画舫,大多是有钱人招妓出门游玩,丝竹声声,倒是别有一番情趣。 陈默无心欣赏,目视前方,视线在一艘艘被脚下快船超过的船上掠过,心思只在李九妹身上打转,问杏儿:“你表姐跟那姓李的坐的什么船?河上这么多,蒙着头瞎找总不是办法吧?” “奴家打听清楚了,据说是搭的漕运的官船,有旗号的,好找……唉,其实表姐跟奴家栖身青楼,也是万不得已,真要是得遇良人,便是她不想报仇了,奴家也不说什么,只会替她高兴。可是,那姓李的奴家总觉得不是好人,真怕表姐上当受骗。你不知道,奴家都找过了,表姐把她这么多年攒下来的家当都带上了,只留给了奴家三万两银票,这是要铁了心的跟那姓李的了,可奴家打听过了,人家那姓李的家里有正室夫人啊,如此奋不顾身的从了他,万一要是……” “有夫人?”陈默先是一怔,随即释然,心说:“人家是大盐商的儿子,自然早就娶了老婆,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那小子不是举人么?如此勾了月仙楼的头牌私奔,就不怕徐文壁和朱希孝报复么?就算他俩自矜身份,不管这事儿,便是那陶宝生,怕也不是他一个盐商能够吃的消的吧?” “是啊,这是奴家最担心的地方了!” “你也别太着急……对了,你表姐跟那姓李的……?”陈默到底还是忍不住问道。 他虽然问的隐晦,杏儿仍旧明白了他的意思,面色一红,小声说道:“亲亲我我难免,那事儿应该没有……奴家看不上那姓李的,一直看着,他俩没机会……” 陈默暗暗鄙视自己,一颗心却扑腾落了地。 “对了,今早咱家去后街了,你那本《圣经》呢?怎么没看到?”反正一时间也追不上李九妹,他索性转移了话题。 “《圣经》?就在那里啊,这两天奴家根本就没过去,那上边写的都是洋文,别人拿它也没用,不可能丢了啊!”杏儿说道。 “你没拿?” “没拿!”杏儿摇了摇脑袋。 “那可就真奇怪了,会是谁拿了呢?”陈默喃喃自语,忽的想到一种可能,登时一惊:“你说,会不会是那姓李的拿了?” “他拿它干什么啊?又看不懂!”杏儿不解的问道,面上颇不以为然。 陈默隐隐有种直觉,那本《圣经》定然便与那白玉观音像里边的秘密有关,虽然他并不知道二者之间到底如何产生的牵连。 不过,假如他没有猜错的话,知道白玉观音像里秘密的,绝对不仅仅是自己和思琪。高磊那样的小人物都知道,后宫里难保就没有别人知道。 “对了,当初高磊是因为冯保背叛了高忠的,冯保会不会知道一些什么呢?回头倒是要好好问问。” 陈默暗想,忽又一拍脑袋:“你真傻,杏儿便在眼前,何必舍近求远呢?” 想到这里,他突然抓住了杏儿的胳膊,特别严肃的问道:“杏儿,你老实告诉咱家,你到底是什么身份?咱家怀疑,那个姓李的,根本就是冲着你跟你表姐来的,只有你告诉了咱家你的秘密,咱家才好往下推断。” ☆、第一百七十章 杏儿的身世 突然被抓住胳膊,杏儿先是一惊,听陈默说罢,这才知自己误会了他,不禁俏脸泛红,下巴几乎要碰到胸铺,小声说道:“也不是奴家存心瞒着老爷,实在是……不知道老爷听没听说过徐海这个名字?他就是奴家的父亲……” “什么,徐海?那个大倭寇头子?”陈默失声惊呼,这一回,他是真的被惊讶到了,说错话都没注意,问道:“如此说来,王翠翘便是你母亲了?” “正是!”杏儿点了点头,虽听陈默知道父母的名头,殊无半分喜色,面上反倒浮现一抹凄凉,缓缓说道:“朝廷无道,可怜家父一世英名,居然被胡宗宪那个王八蛋忽悠,归顺了朝廷,最后却落得个魂归大海的下场。 ..母亲被胡宗宪抓住,不堪受辱,也投水自尽,家中老小,只有奴家跟表姐逃脱了性命……” 说到此处,她语气哽咽,泪花滚滚而出。 这一段故事虽然版本不同,不过,大体的情节都差不多,陈默知之甚祥,脑海中猛的划过一首诗,不禁幽声吟道:“‘建旗海上独称尊,为妾投诚拜戟门。十里英魂如不昧,与君烟月伴黄昏。’尔父虽是倭寇,不过却也出身贫苦,有向善之心,可叹胡宗宪英雄一世,最后出尔反尔,葬送了尔父的性命……” 心里想道:“若设当初胡宗宪目光再放长远一些,不招安徐海,而是暗中培植,想来历史怕是又该是另外一种走向了吧?又可惜戚继光太过威猛,将沿海的那些‘倭寇’们收拾的七零八落,王直徐海而后,竟然再无一人可以挑大梁,不然想办法抓到老子手里,凭老子先进于此时的知识,用心发展的话,还有什么‘日不落帝国’的事儿?再不济。日后万一跟朱翊钧有了冲突,也总有个退路啊——老子同情朱翊钧,不忍心造他的反,不过,那些周边的小毛毛国,老子可不会跟他们客气。” 这念头一闪而过,他继续说道:“不过。天道好还,那胡宗宪也没落得好下场。也算是天理恢恢,疏而不漏吧!” 说着一顿,又道:“是了,你的仇人怕不是特指某个人,而是朝廷吧?难怪你不肯告诉咱家你的身世了。其实无妨,对于你父母,咱家早就久仰大名,对他俩既是佩服又是同情,可惜生不逢时。无缘得见……不过,上天竟然让咱家认识了你,总算是一种补偿……对了,咱家猜到那个秘密是什么了……” 他的心倏地加快了速度,用力握拳说道:“你那《圣经》定然便是被那姓李的拿了去,哼,恐怕。你二人的身份他也早就知晓。你没看错,从一开始,他就是抱着目的来接触你每姐儿俩的,如今终于得偿所愿,恐怕要真的对你表姐不利了。” “老爷的意思,母亲留给奴家的那本书里。果真隐藏着秘密,而那李荣安便是冲着那秘密来的?到底是什么秘密啊?表姐有危险吗?”杏儿玉容色变,反手抓住陈默的胳膊,用力过大,疼的陈默哎呦一声叫出了声。 不过他的声音很快便戛然而止,倒不是因为杏儿反应过来,松开了他的胳膊。而是他突然发现,大运河宽敞的河面上,远远的停着两艘船,一艘官船一艘画舫,不知为何抛锚,正与脚下快船迅速接近之中,眨眼的功夫,便能看到官船船尾处聚集着一大帮人,一名白衣女子怀里抱着个箱子,正挥动手臂说着什么,瞧那样子,好像十分激动。 “是表姐!”杏儿的视力比陈默要好上一些,眼见他突然愣住,急忙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登时吃惊叫道。 快船顺风,满帆行驶,速度如同奔马,说话的当口,与那官船的距离已经拉近到三四十丈,陈默但见李九妹怀抱一只小巧的木箱,已经打开了盖子,正从里边向运河中撒着什么东西,光华夺目的,倒像是珠宝之类。 在她的对面,一位身穿浅灰色长袍的男子,伸着一只胳膊,大张着嘴巴,神情惶急。旁边围着一圈人,指手画脚,声音隐隐可闻,却听不清说些什么。 “铁牛,让他每再快些!”陈默急不可耐,脑子里不知为何冒出一句话: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随着这句话冒出,他甚至来不及自嘲自己想的多,便见李九妹双手举起了那只小巧的木箱,用力扔向了河面,噗通声中,她的声音也远远传来: “李荣安,算本姑娘有眼无珠错看了你,今日咱沉了这准备跟你过好日子的宝箱,与你恩断情绝。”说着话,她许是伤心过极,忽然噗的喷出一口血雾,抹一口嘴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凄凉而又哀怨,比哭还要难听。 距离愈发的近了,陈默甚至能够看到她眼底那抹浓浓的哀伤,以及夹杂在其中的那股受人愚弄的怒火。 “不好,你表姐怕是要……”他惊呼一声,话未说完,便见李九妹突然合身而上,一把抱住了那个李荣安,在一众惊呼声中,跃上船舷,毫不停留,直往河面扑了下去。 “不要——”杏儿急呼。 这个时候两船之间几乎已经没有了距离,眼瞅着李九妹抱着李荣安跳进了滚滚的大运河,陈默勃然色变,只惊呼了一声,根本就没考虑,便也纵身跳了下去。 “老爷——” “督主——”铁牛急眼了,叫一声督主,也随着陈默跳下了运河。 虽然已是春天,河水依旧冰凉刺骨,乍一入水,陈默顿觉浑身一紧,血液都好像凝固了似的,脑子起码有一瞬间的停顿,浮上水面,猛见前方白影浮沉,这才反应过来,急忙奋力向前游了过去。 李九妹跟李荣安都是旱鸭子,抱的又挺紧,那李荣安只叫了几声救命,便被猛呛了一大口水,再没了声息。而李九妹已存死志,虽也发现陈默跳下水来救自己,但却更觉无颜相见,竟然大口喝了好几口河水,双手紧抱李荣安,只求一死。 扑腾扑腾的落水声陆续响起,画舫跟官船之上各有几人跳下了河,陈默耳听有人招呼着救人,仓促间抬眼看了一下,见画舫船舷处站着两人,一个是王世贞,另外一位美髯及胸,渊渟岳峙,不怒而威,却很面生。 也就在这个时候,白色衣袂下沉,距他不足一丈。他无暇多想,一个猛子扎了过去…… ☆、第一百七十一章 给李九妹做人工呼吸 这个年代没有污染,不过,并不代表河水多么清澈,一个猛子扎下去,绿幽幽之中,陈默努力瞪大眼睛向前看,便见一团模糊的身影就在正前方浮沉,登时心急如焚,恨不得化身为鱼,却只能拼命划动四肢,终于在一口气将要憋到一多半的时候抓住了一个人的胳膊,急忙用力往回一抻,借力靠近两人,双脚踩水,想要浮出水面。 忽然,他抓着的那只胳膊动了,一把抱住了他的脖子,事发仓促,他没有防备,骤然被惊的喝了一大口水,冰凉中,让他猛然反应过来:“遭了,都说‘救命的稻草’,这溺水之人,尤其是旱鸭子,本就惊恐,便是意识模糊了,一但抓住东西也绝不松手。这人好大的力道,该不会是李九妹吧?” 他暗暗叫苦,也分不清到底是谁抱住了他,只觉脖子都快被勒断了,拼命挣扎,却根本毫无力道,太阳穴突突直跳,血液一股一股的直往脑袋上涌,耳朵轰鸣有声,憋不住,猛的又被灌了一大口水,感觉胸口都快要炸开似的。 “草,老子该不会要交代在这儿了吧?” 他的意识渐渐模糊,不禁升起了这个念头。只是,不等这个念头消散,他便感觉胳膊被一只大手重重的攥住,勒住脖子的胳膊也被人用力的掰了开去,被一股大力一送,眼前一亮,脑袋已经升出了水面,急忙大口大口的呼吸,意识重又恢复了过来。 哗啦水响,铁牛当先在不远处浮出水面,随即,揪着李九妹的头发将她扯的露了头。她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死是活,怀中仍旧抱着李荣安,却由正面变成了反抱。李荣安的嘴角有一块青紫,陈默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大概。暗骂一句 “王八蛋,还以为是九妹搂住了老子,闹半天是你个混蛋……你小子也是了得,竟然气的她跟你同归于尽。最好别死,看老子怎么消遣你!” 其实说来话长,这些事情的发生不过都在一瞬间。这个时候后来入水的人已经聚了过来,众人七手八脚的帮着铁牛将李九妹和李荣安弄上了画舫,又将陈默拽上去。见此情形。一直提着心的杏儿急忙吩咐人将快船靠了过来,不等接近,足有一丈多的距离时便纵身跳上了画舫。 “老爷你没事吧?”她先问了陈默一句,眼见他虽然面色发青,却无大碍,急忙又去看李九妹,见其面上蒙着的纱巾早已被水流冲的不知去向,黛眉轻皱,吹弹可破的俏脸白中透青,没有半点血色。眼睛闭着,躺在甲板上,胸口不见任何起伏,已然是没了呼吸,脑袋不由嗡的一声,飞扑过去,大声恸哭起来: “表姐……你说,你……怎么那么傻,傻呢?都知道这,这人狼心狗……肺了……为啥还要……跟。跟他同归于尽呢?你让咱……怎么跟,跟……死去的姑,母姑丈交代啊……” 杏儿哭的肝肠寸断,陈默的心缓缓下沉。眼见王世贞凑上来要跟自己说话,根本就无心搭理他,连滚带怕的抢到李九妹旁边,也无暇欣赏她此刻容颜,半跪着,搬起她往自己膝盖上放。同时示意杏儿:“别哭了,搭把手,让她的胸口顶住咱的膝盖,快点!” 杏儿发怔,铁牛生活在水乡,最先反应过来,知道陈默是要救李九妹,忙着上来帮忙,很快便摆好了姿势。 膝盖处传来柔软的触感,不过此刻的陈默根本就没别的心思,一边用力拍打李九妹的后背,一边尽力将膝盖一下一下的上顶,很快便听她咳了几声,吐出了好几口水。 放平她之后,陈默探手到她鼻子下边,却仍旧没有呼吸,当下也顾不得多想,俯身便给她做人工呼吸。 这时候的人哪里见过这架势,惊讶声四起,那位美髯男子更是目瞪口呆,以手指点陈默:“这人是谁啊?怎么能这样呢?死人都不放过,太不像话了,来人啊,给本官把他拉开!” 旁边围着不少人,有男有女,女的花枝招展,浓妆艳抹,袒胸露胳膊,抹胸下边沟壑隐现,一看就是勾栏院里的**。男的都做仆人打扮,应该都是那美髯男子的随从,闻言轰然应诺,便要拥上去拽陈默。 “老子看谁敢?”铁牛大喝一声,半截铁塔般挡在陈默面前,钵盂似的拳头一捏,嘎巴嘎巴生响,衣服贴在身上,毽子肉高高隆起,衬着他黑亮的脸庞,倒真如门神一般。 “好生猛啊!”不知是哪个女人惊呼一声,四五名女子个个眼睛发亮,直勾勾的看着铁牛,好像要把他生吞活剥一般。 美髯男子的随从们也被吓了一颤,回望主人,有些不敢上前。 “没用的东西!”美髯男子大怒,分开众人上前,傲然说道:“本官乃户部主事顾宪成,如此有伤风华之事,尔是何人,竟然敢阻挠本官?让开,不然别怪本官不客气!” 王世贞右脚一动,便要迈步阻拦,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生生将抬起的脚重又放了回去。 铁牛一怔,杏儿却已经反应了过来,心知陈默不可能如此关头还要占表姐便宜,定是在想办法救她,生恐被顾宪成打断,急忙抢前几步挡在了顾宪成与铁牛中间,也顾不得对方身份,娇喝道:“什么有伤风化?老爷是救人呢,谁也别想打断!” “救人?”顾宪成被气糊涂了,反问一句,脸色已如锅底一般。 他身后的女子吃吃直笑,花枝乱颤似的,一个女子道:“这位妹子,你怕是急疯了吧?奴家活了这么大,还没听说过亲0嘴摸0奶0子能救人的。你那什么老爷也是可以,人都死了,还要占便宜,还当着咱每这么些个人,色鬼怕也不过如此吧?” 另外几名女子被她说的噗嗤嗤娇笑,却被顾宪成冷着脸一句“够了!”吓了回去,纷纷低头后退,眼角却仍旧瞥向这边,样子颇为不服气。 陈默根本就无暇听他们争执,这当口,已经按照人工呼吸的次序,第五次给李九妹按完了胸口,“赶紧醒过来,赶紧给老子醒过来啊……”一边祈祷着,一边俯身对她嘴往里吹气,一口,两口,三口…… “咳咳咳……”李九妹突然咳嗽了起来,陈默大喜,杏儿跟铁牛匆忙回头,顾宪成等人却同时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的望向陈默与李九妹。 陈默正在俯身,虽然听到了李九妹咳嗽,知道她被自己救活了,却收势不住,脑袋继续往下压,嘴巴直往她的樱唇印去,手也来不及离开她的脸颊。 李九妹悠然醒转,妙目缓缓睁开,入目便见一张大嘴向自己凑了过来,啊的一声惊呼,想都没想,抬手便是一巴掌,“啪——” ☆、第一百七十二章 可惜,他要不是太监就好了 陈默根本就没来的及躲闪,脸颊上便狠狠挨了一巴掌。 hp:// 耳听李九妹气哼哼的“你想干什么?”不禁苦笑:“姑娘,你就是这么对待你的救命恩人啊?” “表姐,你都没气儿了,是老爷把你救回来的……你说你怎么那么傻?为了那么个男人,值得吗?”杏儿扑过来说道,说着话,眼泪已经掉了下来,这次却是失而复得之后的喜极而泣。 这个时候李九妹也反应了过来,陈默奋不顾身下水相救的场景在她脑海闪现,感动之余,愈加羞愧,低声问陈默:“老爷,你没事儿吧?奴家还以为……”她虽是青楼女子,毕竟卖艺不卖身,脸红过耳,后边的话就说不下去了,心里却在寻思: “杏儿说是咱已经没气儿了,那不就是死了吗?他是怎么把咱救回来的?莫非他还是个神医不成?还有,刚才咱也没觉得死了啊,就觉得做了一个稀里糊涂的梦,梦里边还有个人又摸又亲的……嘴里这是什么味道?该不会他真的……?不行,等会儿没人了可得好好问问杏儿,到底是怎么回事?” 经历了生死,爱恨她反倒看淡了许多,这一番思绪,李荣安的名字根本就没出现。 “咱能有什么事?不过就是脸比较疼吧!”陈默苦笑着站了起来,这才想起李荣安还不知死活,也顾不得跟顾宪成和王世贞打招呼,急忙转身去看。 “这位小兄弟,本官适才误会你了,既然你那法子有效果,可否帮帮忙,救一救他?”顾宪成的声音在陈默的身后响起:“他是个很重要的人,你若能救的他活命,本官重重有赏。” 出门的时候陈默一般不穿公服,这次虽然事发突然,不过。在去月仙楼的时候他便换了便装,是以顾宪成还以为他是谁家的公子哥儿,根本就没想到他居然是陈矩总是挂在口边的陈默陈少言,所以即使求助,语气中依旧拿着淡淡的架子。 李荣安死不足惜,他害的李九妹这么惨,不将他挫骨扬灰陈默都感觉有些不甘心。不过是怀疑他偷了杏儿的《圣经》,这才表现的这般重视罢了。闻言也不搭话。随手指着顾宪成手下一名随从说道: “你,就是你,过来,刚才救人你看到了吧?先把他肚子里的水控出来……你每也别傻看着,过来帮忙……对,拍他的后背……好了,翻过来,先按他的胸口,一。二,三,四,五,六,好了,捏着他的嘴。对着里边吹气,也是连续吹六次……好,就这样,再按他的胸口,重复这一套动作……” “杏儿,刚才他就是这么……?”看着在陈默的指挥下忙碌的那些随从们。李九妹脸生红晕,悄声问杏儿,心中尤在抱怨陈默:“看你那么在乎咱,咱这心里头还挺暖和,现在怎么又去救他?这样的混账王八蛋,让他死了不就得了嘛?” “嗯,老爷就是这么救的你……那些人都笑话他。还以为他占你便宜,哼,这下他每没话说了吧?表姐,看到那边那个穿绿裙子的了么?刚才数她说话最难听,咱记下她了,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回头打听出来,看咱怎么收拾她!” “她怎么说来着?”见杏儿气鼓鼓的样子,李九妹不禁奇怪。 杏儿忙把嘴巴凑到她耳边小声讲述方才发生的事儿,末了她坐回身子,望向陈默的背影,幽幽说道:“表姐,老爷对你可真是不一般,认识他时间也不短了,便是昭陵起火,咱都没看他这么着急过,一见你跳水,真是想都没想就跳下去了……这样的男人,真不知道比那姓李的好多少倍,要是有个男人对咱这么好,咱就是替他去死都心甘情愿!” 要说李九妹不感动那是假的,活这么大,她也是头一次遇到一个可以为了她奋不顾身的男人。闻言点了点头:“是啊,其实他跳水时咱也看到了……你说的没错,日后他要有事,哪怕上刀山下祸害,咱也绝对不说二话……咱是看出来了,好男人真难找,有李荣安这个教训,这辈子咱也认命了,再也不找了。”说着怅然一叹,毕竟忍不住,还是加了一句:“你说,他要不是太监多好啊?看你也挺喜欢他,要是他不是太监,咱姐儿俩就跟了他,这辈子也就值了!” 杏儿脸一烫,没说话,只是长长的叹了口气。 姐妹俩儿在这边说闲话,那边抢救了李荣安半天,仍旧是回天乏力,闭着眼睛任人摆弄,一点儿活过来的迹象都没有。 陈默心说那本儿《圣经》不知道让这小子交给了谁,眼见他活不过来,又气又恨,自从当初听说李九妹爱上一个男人时压抑到心底的怒火登时冒了出来,一把推开那名捏着鼻子给李荣安人工呼吸的随从,半跪到他旁边,啪啪啪啪……左右开弓,连扇了他十多个耳光,最后扬手握拳,狠狠的在他胸口砸了几拳,边砸边道:“快点醒,快点醒,快点醒,你他娘的赶紧给老子醒过来,听了到了吗,赶紧给老子醒过来……” 说着话,见其仍旧没有动静,陈默也没了法子,最后拼劲全力,狠狠向其胸腹之间砸了一拳,准备就这最后一下了,死活由他,真抢救不过来,也只好是再想别的法子去再找一本《圣经》也就是了。 旁边的人眼见陈默发疯似的揍李荣安,却由于有李九妹被救活的先例,不敢阻挠,只能眼睁睁的看着,眼见他这一拳高高的扬起,呲牙咧嘴的样子,显然是用足了力道,登时别过了脑袋。 适才那名穿绿裙子的女子甚至嘀咕出声,咋舌说道:“乖乖,就这一拳下去,好人也得打个半死吧?这哪里是救人,纯粹就是泄……” 可惜她“愤”字没来的及出口,便听“砰”的一声闷响,陈默那一拳已然重重砸在了李荣安的胸腹之间,随即“噗——”的一声,李荣安喷出一口血水,诈尸似的上身挺直坐了起来,众人被惊的目瞪口呆之际,他已翻身趴到了甲板上,剧烈的呕吐咳嗽了起来。 “活了,还真的活了!”反应过来的众人纷纷惊呼。 陈默也长吁了一口气,精疲力尽的颓然坐倒在地,望着恨不得磕出心肺似的李荣安,吩咐铁牛:“去,找绳子,把这小子给老子捆起来!” “你敢?”顾宪成一愣,伸手拦住蠢蠢欲动的铁牛,脸色铁青的望向陈默:“这位小哥,你救了李公子,本官感激无尽,等会儿自有重赏。但有一样,你若是对李公子不敬,可莫怪本官翻脸无情!” ☆、第一百七十三章 徽城巨孽之无耻至极 应久珍等人这个时候也早已从快船过来了画舫,闻言,不等陈默说话,当先站了出来,傲然说道:“这位顾大人请了,看来您认识这位李少爷,不过,你可知道咱每是谁么?那位姑娘可是名镇京师的歌仙李九妹,姓李的骗了咱每九姑娘,若不给个说法,真以为咱每月仙楼是好欺负的不成?” 顾宪成呵呵一声冷笑,面上毫无惊讶之色,手捋长髯,昂首说道:“你是月仙楼的掌柜应久珍吧?实话告诉你,别说李公子你每不能动,便是歌仙李九妹,等会儿也得跟着本官走!” 应久珍听的一怔,涨红了脸怒道:“什么叫跟着你走?你不就是个六品户部主事么?叫你一声大人,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儿了?识相的赶紧给老子闪开,不然回去就找人摘了你的乌纱帽!” 他是陶宝生的结拜兄弟,又自持李九妹跟徐文壁和朱希孝之间的关系非同寻常,还真没把顾宪成这个六品户部主事放在眼里。 陈默其实对于顾宪成这个后来的东林党领袖并不感冒,现在听应久珍狗眼看人低,却并不制止,只在后边冷眼旁观,猛见王世贞冲自己眨眼,一时间倒没弄明白他的意思,正要过去询问,便听顾宪成哈哈一笑说道: “果然不愧是月仙楼的掌柜,听你这意思,朝廷倒像是你开的似的。看来本官不跟你说明白,量你也不服气,也罢。本官就明白告诉你吧,这位歌仙九姑娘有人看上了。非是旁人,正是那徽城的程八爷。而这位李公子也不是外人。乃是程八爷的亲外甥……如何?还要找人摘本官的乌纱帽么?” 听到这里,陈默愣住了。这位程八爷在大明可是位鼎鼎大名的人物,他是徽商的首领,富可敌国,与朝中不少官员都关系密切,便是司礼监掌印张宏见了,也称“老八”而不名,张鲸更是与其弟兄论交,乃是位虽无官名。却跺跺脚能让官场颤动的人物。 说到这位程八爷,倒是颇有传奇性。此公原名程八,出自徽商当中最著名的程氏家族,却于当时的族长是远支,兄弟姊妹八个,家道并不富裕。 这里不得不提到一个让徽商崛起的名词——开中。所谓开中,乃是洪武时期,朝廷为了防卫瓦剌和鞑靼对中原的袭扰,设立九边进行防御而派生出来的一种制度。 由于九边距离帝国的统治中心遥远。后勤补给困难重重,为了减少这种负担。太祖与山西商人达成了一个协议,山西商人向大同,居庸关等几大边关要塞运送粮食。凭此举换取朝廷的盐引,获得合法贩卖官盐的资格。 也就是所谓的输粮换引,便是开中制的内容。这也是晋商可以快速崛起最根本的原因。张四维的家族便是其中的受益者。 其实这个制度元宋时期便有,不过到了明朝。将其用到了边地开中,以吸引商人运送粮食到边防。充实边境军粮储备。洪武四年制定中盐例,根据路程远近,一至五石粮食可向朝廷换取一小引(二百斤)盐引。此例以后随形势变化,米价高低而不断有所变动。 不过,随着统治阶级的日益**,皇室,宦官,贵族,官僚们见持有盐引有利可图,纷纷奏讨盐引,转卖与盐商,以便从中牟利。这一现象被称为“占窝”。最后这种情况越演越烈,开中制被渐渐破坏,也严重影响了朝廷的财政收入,改革盐法以弥补国家的财政收入已经势在必行。 孝宗弘治时,叶淇为户部尚书,改旧制为商人以银代米,交纳与运司,解至太仓,再分给各边,致使太仓银多至百余万两,财政收入骤增。此举改变了常法,同时还放开了限制,允许天下商人皆可如晋商般办理。 这成为了徽商崛起的契机。由于安徽本就是盐产地,凭仗地利以及惠州人惯有的精明,很快,徽商便迅速发展起来,成为了可以抗衡晋商的一大商帮,隐隐还有取而代之的势头。 话再说回来,程氏便是其中最大的受益者,每年朝廷下发的盐引,十成中有三成落在了他们的手中,而这一成就的缔造者,正是程八爷。 其实程氏家族最开始是做文房四宝生意的,这也是徽商传统的贸易之道。到了程八,才跟盐业扯上了关系。 程八少年时家道困顿,便像大多数徽州人一样,出门去做生意。他家虽是远支,不过程氏鼓励家中子弟经商,无论远近,每个立志经商的,或多或少都会得得家族的资助。他的资助是二十两纹银,这在他来说,无异于一笔巨款。 怀揣巨款,少年程八到了苏州,很快便迷失在了纸醉金迷之中,二十两银子几天工夫就被青楼败了个精光,等他醒悟过来时,身上已经仅仅剩下一文钱。 家是没脸回了,一文钱又能干什么呢?流落街头的程八后悔的要死,猛抽了自己几个耳光,一时间却也没有什么办法好想。 不过,他毕竟是要光宗耀祖的人物,非常人可比,抑郁了半宿,到底让他想出了主意。他用一文钱买了面粉做浆糊,又从大街上捡来买卖人丢弃的竹笼子废纸以及鸡毛鸭毛等物,凭着一双巧手,连夜做出了七八十个活灵活现的小动物模型,第二天就摆到城隍庙去叫卖。 由于他手艺了得,又从未有人想到过这样的点子,过往儿童何曾见过如此物事,自然吵着大人要买,很快便卖了个精光,让他旗开得胜,一举收回了八百多文铜钱。 这一下,他才算是彻底放下了心,周游各地,一门心思做起了这小本买卖,不到一年,竟然让他挣到了三万多两银子。 然后,他靠着这三万多两银子开了布店,又开了酒楼,最后又靠着出色的交际能力,打入了官场,最终成就了他程八爷的威名。 “九妹,你就听小可一句劝吧,自从去年舅舅听你唱过一次歌以后,当时就惊为天人,不过是听说你连徐公爷和朱大都督的面子都不给,这才托小可想法子……”这个时候一直咳嗽的李荣安也恢复了过来,起身冲李九妹说道。 李九妹气的俏脸涨红,打断他说道:“你想的好法子,花言巧语欺骗本姑娘的感情,也幸亏咱二人不及于……不然的话,你怎么跟你那好舅舅交代?你可真是他的好外甥啊!” 她这是说的气话,谁知那李荣安竟然毫不脸红,一笑说道:“这有什么?舅舅要你是当妾的,又不是正妻,若非你是处子,小可……实话跟你说吧,转赠妾氏,此乃雅事也,小可跟舅舅的三姨太四姨太都有事,舅舅也知道。所以,你也别生气,随了小可去,等哪天舅舅腻了,小可就求他,让他把你再送回给小可,你放心,小可是真心爱你,不会嫌弃你的……” ☆、第一百七十四章 陈默很生气,后果挺严重 “是啊,李公子说的是,”顾宪成附和说道,瞥一眼面色变幻不定的应久珍,上前几步走到李九妹对面:“九姑娘,你也别生气,程八爷那人其实挺好的,能被他看中,是你的福气。 ..另外,这不李公子也说了么,他是真心爱你的,等八爷对你厌倦了,还愿意收留你,你还有什么好顾虑的呢?你别忘了,红颜易老,你现在年轻,名冠京师,总有韶华逝去的那天吧?” “无耻——”李九妹被气的面红耳赤,胸铺剧烈的起伏着,盯着谆谆相劝的顾宪成,再看一眼十分诚恳的望着自己的李荣安,只觉天下最滑稽的事情莫过于此。 不过,如今的世道便是如此,没见旁边的人都是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么?便是那王世贞,也不发一言,如同哑巴一般。怎么女人的命就这么苦呢?青楼女子又怎么了?青楼女子便要让人如此糟践吗? 她的心里好像有一团火焰在剧烈的燃烧,她想呐喊,却不知道喊什么,想杀人,却不知道杀谁。众目睽睽,尤其是那几个**羡慕而又嫉妒的眼神更是深深的刺痛了她,让她恨不得再重新跳进大运河。 她血红的眸子有些吓到了众人,顾宪成和李荣安都哑了声,不想再激怒她,生恐她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 最后,她的视线落在了陈默的脸上,她想看看陈默的表情——你奋不顾身的救咱,现在咱被他们如此作践,你就一点都不生气吗?还是你也跟他们同样的想法,也觉得咱这身份,就该任人欺负,像货物一样来回送呢? 陈默嘴角上翘,似笑非笑,这让她的心倏地沉了下去,只觉这世间再无生趣,一阵眩晕。若非杏儿扶住,险些跌倒在地。 “九姑娘,”见此情形,应久珍扫了一言不发的陈默一眼,喏喏说道:“你也别伤心了,青楼女子就是这个命,既然程八爷看上了你。李少爷也答应不嫌弃你……”说到这里,他被陈默冷冷一扫。登时打了个寒战,后边的话就说不下去了,暗暗咬牙: “怎么,你还真的要替这妮子出头啊?你虽然是皇帝老爷的红人儿,不过,若是所有的徽商都联合起来对付你,怕也够你喝一壶的吧?”心中暗自开心,心说上啊,赶紧出头啊。神仙打架,这才是好戏呢。 陈默可没空琢磨应久珍那龌龊的心思,他已经被这些无耻的人气的说不上话来了,沉默了半天,这才算恢复过来。冲一直目视自己的杏儿投向安慰的一瞥,对李荣安招招手:“过来过来,李荣安对吧?程八的外甥?真心爱九姑娘?” “是又如何?”李荣安比陈默个子要稍高一些。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的傲然说道。 杏儿一直相信陈默不会坐视不理,是以自始至终没有吱声,如今见他终于开了口,一颗心登时落了下去,用力搂紧发怔的李九妹。紧紧盯着陈默。 “你还真有脸说?”陈默说道,一句话说的李荣安面色涨红,被打的猪头般的脸颊成了猪肝般的颜色,却不等他发飙,抢着又问:“你知道咱家是谁么?你知道李九妹是咱家的什么人么?”说着又扫了一眼由于听到“咱家”这个自称而微微动容的顾宪成一眼:“顾大人?程八没少给你好处吧,这么替他说话?” 陈默杀过人,如今携怒问话。虽然语气并不重,不过所有人被他气势所摄,吓的居然连咳嗽都不敢咳嗽一声。 顾宪成隐隐感觉踢到铁板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咱家?莫非是宫里的?会是谁呢? 正在他琢磨之际,陈默已经走到了李九妹的身旁,倏地伸手将她搂到了自己的怀里,目若喷火,回视顾宪成与李荣安应久珍:“我陈默的女人你们竟然也敢打主意,好啊,好啊……铁牛——操0你娘的,你是榆木脑袋么?本督主都快被人戴绿帽子了,你就由着这帮子无耻的王八蛋在老子面前撒野?” 最后几句话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再不控制情绪,英俊的脸蛋扭曲着,声音沙哑低沉,如同一头暴怒的野兽。 所有人都被吓傻了,铁牛涨紫了脸说道:“都是小人的不是,督主等着,小人这就给夫人出气!” 他本站在旁边,说罢一个箭步上前,冲着李荣安劈脸就是一巴掌,比之陈默打脸时的力道大了何止一倍,打的李荣安眼冒金星,陀螺似的转了一圈儿,未及站稳,背脊上又挨了一脚,当时便翻到在地,唉声痛嚎起来。 铁牛更不歇手,丢下李荣安,冲着发怔的应久珍兜头就是一掌,打的他一个踉跄,不等他跌倒,已经轻伸猿臂,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又拽了回来,蒲扇似的的巴掌左右开弓,噼里啪啦一连十多掌,直打的他耳鼻冒血,脸肿的比李荣安也不稍逊才算停手,松开领子,人已委顿在地。 “督主,这位顾大人……?”铁牛不傻,准备打顾宪成之前,知道先征求陈默意见。 “陈公公恕罪,陈公公恕罪……下官不知九姑娘居然是您的女人,这才……看在下官跟您义父交情不错的份上,陈公公便饶了下官这一遭吧?”顾宪成此刻已经顾不得拿架子了,望着铁牛铁塔似的身子,心说乖乖,这要是挨上他两巴掌,还不得去半条命啊? “少言,不知者不罪,叔时又不知道九妹是你的女人,正好要去应天办事,碍于程八爷面子,这才从中说项……” 一直陈默不言的王世贞终于上来替顾宪成说情,不过此刻陈默已经气的狠了,根本就不给他面子,先生也不叫了,打断他气哼哼说道:“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别人不知道咱家跟九妹的关系,你也不知道么?但凡提一下咱家的名字,那程八再嚣张,咱家还真不信他敢虎口夺食?” 王世贞被陈默骂了个大红脸,却也不恼,上前几步拽住他的袖子说道:“臭小子,先生都不叫了?莫非这就忘了当初老夫联合门下弟子替你奔走不成?”一边说一边挤眼。 陈默心知有异,这才略略消气,扫一眼塌着肩膀的顾宪成,叹息一声:“罢了罢了,咱家也是气糊涂了,先生莫怪,晚辈给你陪个不是。顾大人,对不住,谁叫您掀咱家的逆鳞呢?说真的,刚才咱家真有一刀宰了你的冲动……不过话说回来了,既然你不知道九妹跟咱家的关系,算了,铁牛,退下吧,不得对顾大人无礼!对了,将那姓李的绑起来,等会儿咱每带走……” 眼瞅着方才还暴怒的要杀人似的陈默突然转变的和蔼谦虚起来,顾宪成暗暗思量:难怪陈矩总说这小子不好控制,就这份变脸的工夫,便非常人能及。不过,李九妹可以不要了,这李荣安可不能再让他带走,不然可真没法儿跟程八爷交代了。 如此想着,他上前冲陈默鞠躬道谢,说道:“陈公公大人大量,下官感激不尽,不过,那李少爷……可否给程八爷一个面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敲诈勒索最解气 “不就一个商人么?”陈默此刻已经恨极了那程八,是以虽然面上带笑,话语间却毫不客气:“他敢抢咱家的女人,咱家凭什么要给他面子?不操0他大爷就够对的起他了……” “话不是这么说,陈公公,他不是不知道九姑娘是您的女人么,俗话说不知者不罪……” “罢了,”陈默打断顾宪成说道:“今日看在您顾大人的面子上,咱家就不杀那个姓李的了,回头你告诉程八,想要人可以,带上十万两银票来找咱家,一个月为限,过了时间,可就别怪咱家不客气了。” 说着揽住李九妹就往船舷处走,同时招呼:“王先生,您是跟咱走呢?还是跟顾大人走?”又冲月仙楼那些人示意:“抬上你们应掌柜的,还有那个李荣安……” 王世贞自然是要跟着陈默的,小声凑到顾宪成耳朵边儿说了几句什么,便追了过来。旁边月仙楼的人也抬着应久珍跟昏迷不醒的李荣安上了快船。 “顾大人,今日初见,想不到竟然是这般场景,得罪了,改日吧,改日咱家再和义父登门赔罪,告辞了!”临上舢板之前,陈默到底还是给顾宪成留下了一丝情面,他虽对其不太感冒,不过,此人后来能够成为东林党的领袖,必有过人之处,加上陈矩的面子,如今气也撒了,但凡能过的去,他还是不想将其得罪太狠的。 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顾宪成即使万般不愿,却也不能太过不识抬举。毕竟,如今的陈默,实力连陈矩都无法抗衡,根本就是不他这个小小的六品主事可以对抗的,除了眼睁睁的目送,也只好打着主意: “看来也只能让程八爷去想办法了,只是经此一事,吏部文选司的郎中。怕是要落空喽。陈默啊陈默,当初你义父来向咱讨主意,咱怎么就没撺掇他弄死你呢?”懊悔之余,下定决心。回京之后,无论如何也得想法鼓动陈矩跟陈默划清界限,要趁其羽翼未丰之际,早早的断了这个祸根。 可惜他不知道陈默跟李太后之间亲密的关系,也不知道陈默接掌张冯魁首之事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不然的话,不知道他又会作何感想。怕是要感慨养虎为患,追悔莫及罢? “杏儿,你先扶你表姐下去休息,看她冷的,嘴唇都发紫了……九妹,你先进舱,咱跟王先生说说话,等会儿便去找你!” 从舢板跳上快船,陈默对杏儿和李九妹说道。 望着陈默。杏儿说道:“老爷,您的嘴唇也都冻紫了,有什么话,还是先换身干爽衣服再说吧,跑船的以船为家,准有换洗衣服,你等着,奴家先去给你俩,不,你每三个找些干爽衣服去!” 天气虽暖。不过,陈默李九妹跟铁牛都是刚从水里出来,衣服湿哒哒的,小风儿一吹。真是冻入骨髓一般。 杏儿说着话便要进舱去找,旁边早有月仙楼的巴结:“老爷穿小人的吧!”“老爷穿小人的!” 七嘴八舌之中,早有人开始脱衣服,陈默也不跟他们客气,跟李九妹推让了两句,拗不过她和杏儿。当先抱着两身跟自己身材差不多的衣服进舱,迅速换下湿衣服出舱,让李九妹进去换衣服。 等到李九妹也换好了衣服出来,铁牛这才最后进仓。 李九妹换下白色袄裙,穿上一身青衣小厮打扮,别有一番风味。不过陈默急着跟王世贞说话,强迫自己将视线从她娇媚的俏脸上收回来,拽着王世贞走到了船尾。 “王先生,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怎么也掺和进来了?” 王世贞跟陈默并肩靠在船舷上,苦笑一声说道:“少言莫怪,老夫这也是凑巧了。前几天你不是说陛下不让老夫再揪着张鲸不放了么?老夫闲来无事,正好叔时要去应天办差,便想着搭他的船回一趟老家,谁知道上了船才知道,他此行还有一个目的,就是要将李九妹送到徽城……当时老夫便急了,你跟九妹的关系老夫清楚啊,虽然不像你说的那般她是你的女人什么的,不过,你对她很上心老夫还是能看的出来的。只是你也知道,程八那人手眼通天,老夫还真的奈何不得他,虽也曾跟叔时提到了你跟九妹的关系,不过他不以为然,老夫也不好多说,只能打着主意,找机会上岸通知你……顾宪成跟程八相交莫逆,老夫劝他,居然还抢白了老夫好几句,适才被你那一顿数落,还真是解气。” “先生还真是小气,难怪刚才一言不发,原来是等着晚辈给您解气啊?”眼见王世贞气哼哼的样子,不禁失笑说道。 “呸,什么小气?老夫不过是看不惯他道貌岸然的那副嘴脸罢了!真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亏得老夫拿他当个人物,想不到,竟然也是个趋炎附势蝇营狗苟之徒。”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名利二字最害人,顾叔时身处红尘,又岂能例外?”陈默说道,对此倒是并不惊异。 “说的也是,”王世贞叹了一口气,缓缓说道:“这天下间,真正能够超脱物外的,又有几人呢?老夫自视甚高,还不是一样为了不能一展报复而抑郁么?倒是那李九妹,性子还真是刚烈,爱憎分明,怒沉宝箱不说,竟然敢抱着昔日所爱同归于尽,如此行为,真是让老夫刮目相看了。” 陈默心中一动,说道:“先生巨笔如椽,既然如此动容,何不写个话本,流传后世呢?” “话本?”王世贞一怔,片刻点了点头,说道:“没错,这行为还真的值得老夫大书特书一番,不过,你跟她的关系,用原名怕是不妥,还该稍做遮掩才好……改个什么名字呢?李九妹,李九妹……有了,就叫杜十娘,李杜李杜嘛,九九归十,妹娘妹娘,聪明人定能猜出个中玄机,话本名字也有了,就叫《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少言,你觉得如何?” 杜十娘其文,后世时原作者已经不可考,不过倒是有人将其与《金瓶梅》全都附会到王世贞头上,是以陈默方才才会心头一动,却没想到还真从王世贞的嘴里听到了“杜十娘”这个名字,登时目瞪口呆,心中暗道: “他大爷的,大名鼎鼎的杜十娘竟然跟老子扯上了关系,老子不是做梦吧?竟然还给她做了人工呼吸,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她是老子的女人……” 忍不住掐把大腿,疼的他一咧嘴。 ☆、第一百七十六章 为得佳人,卑鄙也是不管不顾了 追李九妹的时候顺风顺水,也没觉得用了多长时间,回去的时候却费了事,等快船停靠在通州码头时,天色早已黑尽,码头上的人也稀疏了下来,除了一些连夜搬运粮食的壮工,以及一些打扫卫生的人以外,白日里熙熙攘攘的情形消失的无影无踪,显得冷清了许多。 夜空清朗,繁星点点,暖风拂面,衬着远处货仓官衙等处星星点点的火光,以及暗红色悬在空中的热气球,勾勒出一副静谧的画面。 和着河水拍打码头的声音,陈默等人下了快船。应久珍早已恢复了过来,一边暗骂着陈默,一边肿着猪头去给船老大付账。铁牛摸出一个冲天花,吹亮火折子点燃,嗖的一声冲上半空爆开,过了不久,飞天营甲字队的人便从远处赶了过来。 “热气球燃了这么久,燃料还够么?”陈默问道。 “回督主,咱每久等您每不回,小人便自作主张,快马回京又拉来了半罐儿石油,是以回京是尽够的!” “嗯,”陈默点点头:“甚好!”说着望向王世贞跟李九妹杏儿,笑问道:“你每都没体会过天上飞的感觉吧?今日凑巧,让你每开开眼!” “好啊好啊!”杏儿雀跃道。 王世贞也爽朗一笑,只有李九妹,强自展颜,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 “杏儿,铁牛,你俩带上那李荣安,先陪王先生过去!”陈默示意。 三人知道陈默跟李九妹有话要说,忙当先向停在远处的热气球走去,铁牛也打横扛起一直昏迷不醒的李荣安,待他们走出一段距离,陈默这才拉着李九妹往前慢慢走。 望着他俩的背影,应久珍欲言又止,伸了伸胳膊,到底没敢开口,对旁边艳羡不已的手下没好气说道:“看什么看?没你每的份儿。还不去牵马?” 陈默不理会应久珍跟他的手下撒气,默默的陪着李九妹向前,走出一段距离之后,突然停住步子说道:“对不起!” “老爷有什么对不起奴家的?”李九妹诧异的问道。 “那会儿在画舫上,咱家也是被逼的没了法子,才顺口胡说什么你是咱家的女人,可不是存心占你便宜……” “老爷。您别说了,奴家蒲柳之姿。有自知之明。”李九妹说道,语气幽幽的,平日里的明快消失不见,听到陈默的耳朵里,心不禁一紧。 当时他那么说,可不是顺口胡说,而是有目的的,现在听李九妹话语中有些自怨自艾,忙道:“快别这么说。你这长相要还是蒲柳之姿的话,这天下间也就没有什么美女了……只可惜咱家是个宦官,不然的话,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娶你进门。” “老爷厚爱,小女子无以为报……” 陈默伸手制止李九妹继续往下说,道:“你先听咱说,不管你愿意不愿意。这回都得先委屈你一下了。你跟杏儿虽然武功高强,不过,双拳难敌四手,除非你俩隐姓埋名,不然的话,程八的势力不是你俩能够抗衡的。就是咱家。师出无名的话,也不好替你说话。所以,等这次回京,咱家便替你赎身,先将名分坐实了,等到日后过了这一段儿,若有合适的男人出现。咱家再风风光光的将你嫁给他……反正咱家也是个宦官,未来你真的碰到意中人,对你的名声也不会有太大的损失,你看……?” “看来都是命啊,这一回,说不得还真得给太监当女人了!”李九妹心内叹息,不过想想陈默为她所做的一切,再跟李荣安比较一下,不甘心登时无影无踪,点了点头,说道:“都怪奴家没用,又给老爷添麻烦了。老爷待奴家这么好,奴家还有什么话好说的,日后为奴为婢,用心伺候老爷就是,再不想什么意中人啦!” 老子是不是太卑鄙了? 陈默自问一句,不过,闻着李九妹身上传来的淡淡体香,刚刚涌出的一丝愧疚马上又被压了回去,心中暗暗下定决心:“管它卑鄙不卑鄙呢,日后好好待她就是。再说了,老子又不是真的太监,等哪天裸裎相对,再让她大吃一惊罢!” 热气球回京正是顺风,降落在灯市口大街上时,尚不到三更天。这次落点出现了误差,铁牛气哼哼的数落甲字队的那几名兄弟,王世贞跟李九妹和杏儿却如同做梦一般,直到下了吊篮,心脏仍旧扑腾腾的狂跳。 “‘仙凡有路,全凭着足底一双凫,翱翔天地,放浪江湖。东方丹丘西太华,朝游北海暮苍梧。’少言啊,早就听说你这热气球的大名了,今日乘之,真可谓神仙之作也!”王世贞发表感慨道。 陈默却没听说过那首词,还以为是王世贞所作,呵呵一笑,自谦一句,忍不住说道:“先生大才,适才所诵,真乃神来之笔,晚辈与之相比,可就自愧弗如了!” 王世贞尚未答话,李九妹先就说道:“王先生自是大才,不过这一曲,老爷却是张冠李戴了,此乃《吕洞宾三度城南柳》中的句子,”说到此处一顿,曼声吟道: “仙凡有路,全凭着足底一双凫,翱翔天地,放浪江湖。东方丹丘西太华,朝游北海暮苍梧。暂离真境,来混尘俗。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信壶里乾坤广阔,叹人间甲子须臾。眨眼间白石已烂,转头时沧海重枯。箭也似走乏玉兔,梭也似飞困金乌。看了这短光阴,则不如且入无何去,落的个诗怀浩荡,醉眼模糊。” 她的声音优美动听,软软糯糯的,听在大家耳朵里,更是别有一番韵味儿。 陈默记忆力超群,过耳不忘,仔细品咂着词曲中的意境,尤其是那句:“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信壶里乾坤广阔,叹人间甲子须臾。眨眼间白石已烂,转头时沧海重枯。”想着前世今生,让他油然生出一份感慨,悠悠一叹,怅然说道:“好词,真是好词,人生如梦,还真是人生如梦啊!” 这话一出口,众人全都若有所思,一时间都闭嘴不言,没了声音。 “哎呦,痛杀我也!”寂静的大街中,李荣安这突然一声**便显得分外突兀起来。 陈默一拍脑袋:“光顾着感慨了,差点把正事儿忘了……铁牛,把那姓李的给咱家带下来,你带人回去牵马,招呼人手过来把热气球弄回去!” ☆、第一百七十七章 陈太后派人找上门儿来了 李荣安是典型的富家公子,陈默倒不担心他出幺蛾子。再退一万步,就算李荣安是个孔武有力的壮汉,有李九妹跟杏儿在,他也翻不了什么浪。 铁牛带着人回去骑马,原地只剩下陈默王世贞李九妹杏儿跟李荣安,趁着这个空当,陈默抓紧时间审问对方《圣经》的下落,反正都是自己人,倒也用不着避讳。 “什么洋文书?小可不知道啊!”李荣安无辜的说道。他的门牙被铁牛那一巴掌扇下去了一个,说话有些漏风,衬着夜色下他那肿的跟猪头似的脸颊,颇有些凄惨。 李九妹别过了脑袋。 王世贞跟杏儿却挺有兴致,围在陈默左右。 陈默对于眼前这个习惯自称“小可”的无耻之徒恨到了骨子里,见他装傻充愣,抬手就给了他一巴掌,森然说道:“少他娘的装蒜,老子可是见过血,实话告诉你,赶紧老实交代,或许饶你一命……别人怕你舅舅,老子可不管他是哪根葱!” 这几句话被他说的杀气腾腾,李荣安又挨了一巴掌,暗中一个劲儿的叫苦不迭,心说你一个太监,又不能人道,九妹再美,不也是只能干看着,又跟着瞎搅和什么呢?同时猜测:难道这小子也知道那本书里藏着秘密?究竟藏着什么秘密?张公公只说让咱偷到手,可也没说到底为啥要偷这么一本书啊? “你他娘的到底说还是不说?”见李荣安不做声,光线太暗,也看不到他的表情。陈默心中不耐烦。抬手又要打。 “公公且慢……”李荣安倏地回神,望旁边扭头的李九妹一眼。心知得不到她的帮助,忍不住暗骂了一句臭**。心想好汉不吃眼前亏,反正那本书也送了出去,收回视线说道:“……别打,别打了,小可这就说……小可确实从杏儿姑娘那里拿了那本书,不过,已经交给张公公了……” “哪个张公公?”陈默打断李荣安问道。 “司礼监掌印,张宏张公公!”说到此处,李荣安本来半塌的肩膀忽的挺了起来。声调也猛的高了一个八度。 “他为什么让你盗书?”陈默冷笑一声,继续追问道。 李荣安说道:“小可也不知道,张公公只告诉小可,说杏儿手里那本洋文书很重要,让小可想办法偷出来。”说着也不等陈默问,又道:“其实小可早就有机会拿书的,不过害怕九妹生气……” “呸,九妹也是你叫的?”陈默抬手就是一巴掌,根本就不容李荣安躲闪。打罢才道:“老子在画舫上的话你没听到么?现在九妹是老子的女人了,再敢胡说八道,老子把你嘴里的牙都给你打下来。” “是是是,小可记住了。小可再不敢胡说八道了!”李荣安急忙答应,点头不迭,视线中却寒光闪烁。暗暗祈祷能逃过这一劫,日后定报今日之辱。 “少言。到底怎么回事?”听到此处,王世贞忍不住问道。 陈默说道:“也没什么。就是杏儿手里有本书,涉及到一个秘密,这李荣安接触九妹跟杏儿,除了要想办法将九妹骗到徽城去以外,就是为了这本书而来。至于什么秘密,晚辈暂时也不清楚,还得等着找到那本书才能下定论!” “哦,原来如此!”王世贞捋了捋山羊胡,有些担心的说道:“如今那本书落在了张宏的手里,再想要回来,怕是难吧?” 这话戳到了陈默的痛处,叹息一声,说道:“是啊,都怪这个不中用的王八蛋,手脚还挺快,”说着抬腿又给了李荣安一脚,哼哼声中继续说道:“他娘的还有脸嚷疼?唉,没办法,走一步算一步吧,实在不成,也只好重新再找一本儿了……对了先生,您交游广阔,认识洋教徒么?” “你说的是那些番邦的传教士么?” 陈默连连点头:“没错,就是他每,先生有认识的么?不认识也行,知道哪里有么?” 现在距离利玛窦求见万历还有几年,北方几乎没有传教士,想要一时半会儿找本《圣经》还真的挺不容易。 果然,王世贞摇了摇脑袋说道:“你可是难为老夫了,那些人,只有广东福建湖广江浙一带偶或有之,咱每北方可还没传过来呢。”说到此处话锋一转:“不过,你要是真想要,老夫故交在那边的不少,可以修书让他每给送过一本来,只是等到了手上,不知道要什么时候了,便真有秘密,也早就被张宏破解了吧?” “是啊,远水解不了近渴啊!”陈默叹了口气,就要再拿李荣安出气,那小子倒也聪明,见他看过来,急忙退后几步,他见此情形,便也作罢。 灯市口距离陈府不远,几人沉默了会子,便听远远的传来了马蹄声,又过少顷,铁牛等人便骑马赶到了近前。 去骑马时是五个人,回来时却多了一个,陈默定睛细看,居然是陈友,不禁奇道:“你小子怎么也跟着来了?” 陈友跳下马背,上前抱怨道:“咱家敢不来么?慈宁宫的太监堵着府上要了一下午的人,你小子也不见个踪影,要是再找不到你,咱每府上怕是要让陈老娘娘拆啦!” “什么?”陈默心下一跳,额头登时冒汗,暗道:“怎么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老娘儿欲求不满,没准儿提前到了更年期,不知道憋着什么法子收拾老子呢!” 忙问陈友:“你在府里来着么?怎么回话的?” 陈友说道:“也合该咱家倒霉,好不容易回府歇歇吧,偏还赶上了这一档子事儿。还能怎么回?一边派人找你,一边稳着他呗。你小子也真是不消停,今早咱家才知道,昨晚你居然又捅了大篓子,你说说你,先是得罪张鲸,后来是冯源,再后来是孙秀,再后来是阴尚德,如今连陈老娘娘也你得罪了,你让咱家说你什么好啊,非把自己小命折腾进去才甘心是吧?” “你以为咱愿意啊?咱家也想顺顺当当当咱的掌印,可树欲静而风不止,这不也是被逼无奈嘛!”陈默说道,耳听王世贞探问,这才想起来给陈友将几人介绍一遍,又将昨夜之事简短说了一回。 听他说罢,王世贞李九妹和杏儿同时感叹,杏儿说道:“也不怪这位陈公公说您,您还真是……”有心提一下程八,毕竟是因李九妹而起,便将后边的话咽了回去,心头忧虑,暗说怎么树了这么多敌人啊?不由暗暗替陈默捏了一把汗。 ☆、第一百七十八章 齐人之福不好享啊 王世贞回了自己家,李九妹和杏儿也回了月仙楼后街陈默买的宅子,等着陈默解决了陈太后的问题之后再去给她俩赎身——倒不是她俩没钱,实在是李九妹乃是月仙楼的摇钱树,若无陈默的面子子,怕是紫烟不会放二人离去。 折腾了整整一天加半宿,连口饭都没顾的上吃,陈默也确实是乏透了,到了陈府之后,先吩咐将李荣安关起来,等着程八来赎,便径直回了自己房里,倒头便睡,便连陈太后的威胁也被他丢在了脑后。 陈友虽然替他担心,不过也没什么好法子相助,啰嗦了几句,见他确实眼皮直打架,便也不好再多说,自去休息不提。 这一觉,陈默直睡到日上三竿,感觉鼻孔有人在用东西呵痒,这才打着喷嚏醒了过来,入目便是一片淡蓝,熟悉的香味儿扑鼻而至,抬头一看,果然是思琪,想都没想就一把抱到了怀里,柔声问道:“你怎么来了?什么时辰了?” “巳时初了,奴家都来了快半个时辰了……你别乱动……唔……” 陈默食髓知味,吻了思琪一口,直到二人都快窒息,这才挪开了嘴巴。 思琪红着脸推开他坐起身来嗔道:“讨厌,就知道欺负奴家……对了,昨天你干什么去了,陈太后派人找了你半天,奴家跟春桃都快担心死了,娘娘也挺替你担心,听到消息便派奴家过来看过……” 有佳人忧心,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幸福呢?听到李太后也替自己担心,陈默心头如同被灌了一注蜂蜜,甜滋滋的,忙将昨日之事跟思琪讲了一遍,最后怕她吃醋,解释道:“倒不是咱多喜欢那个李九妹,实在是瞧那些人将她当成货物似的嘴脸太可气,这才出头。加上还有那本洋文书……” “不用解释啦,就算你真的喜欢她也没什么。奴家早就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很平常,奴家只求你日后别学那什么程八爷。将奴家转赠于人,也就心满意足了。” 听了思琪这话,陈默心里是又喜又愧,喜的是这世道女子大多深明大义,少有妒妇。愧的是自己太过博爱,见一个爱一个,有些过于贪得无厌,日后怕是要害不少女子伤心。 他探手将思琪的柔荑抓到自己手里,望着这个穿越以来,最让自己费心思的漂亮女子,轻声说道:“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咱是那样的人么?你也别担心,得空咱家便求万岁爷给咱俩主婚,日后你就是咱的正妻,就算以后咱真的又有了别的女人。也别想威胁到你的地位。” 封建社会虽说三妻四妾,不过是个形容而已,其实实行的是严格的一妻多妾制,所谓“诸侯无二嫡”,说的便是即使贵为王侯,也不能同时娶两个妻子。例如皇帝,便只能有一个正宫皇后。下至士人贫民,莫不如此。妻子只能有一个,其她的均为妾室,妻妾之间。有着明显的界限。 嫡妻地位享有跟丈夫相同的社会地位,死后入宗族牌位,所生子女为嫡出,可以袭爵(继承祖宗家业)。而妾室死后不列入宗族牌位。所生子女为庶出,除非没有嫡子,否则除了可以分得少部分家产以外,不可袭爵。 正因为此,陈默这话让思琪惊喜交集,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少言。你真的愿意娶奴家为妻?就不怕日后奴家辱没了你的身份?” 陈默重重的点了点头:“当然愿意,你是咱在这世上最爱的女人,不让你做咱的妻子让谁做?” “可奴家跟张鲸……” “不是跟你说了嘛,咱不在乎。还有,日后你少提他,迟早有一天,老子弄死那个老王八蛋替你报仇!” “嗯!”思琪点了点头,幽幽说道:“你有这份心奴家就知足了,至于正妻,奴家是不敢求,也不能接受的,你也别冲动,还是等着将来遇到合适的人再说吧!” 陈默的脑海忽的闪过彩玉的俏脸,反驳的话登时就说不出口,心中暗叹一声,心说这齐人之福还真不好享,都是死心塌地的对老子,手心手背都是肉,如之奈何,如之奈何啊? “不好了,不好了,慈宁宫的李公公又来了,五爷,不行您就赶紧躲躲吧!” 二人正自沉默之际,一个小火者慌里慌张的闯了进来。思琪骤然一惊,倏地从炕上站到了地上,面色煞白望向陈默:“怎么办少言?胳膊拧不过大腿,他说的没错,要不你还是躲躲吧,奴家去求娘娘给你说项,等过些日子陈老娘娘消了气儿,你再回来。” 陈默也挺担心,不过,在这担心之余,隐隐还藏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渴望,说道:“躲的过一时,躲不过一世,咱让她出了那么大的丑,这恨意怕是一辈子都无法消散,若不想个法子让她消气,日后是别想安宁了。罢了,咱还是去见见她吧,有万岁爷跟李娘娘的面子,估计她也不好太过难为咱,顶多就是受些皮肉之苦,忍一忍也就过去了。” “可是……”思琪说道,冒出两个字,后边却不知道如何劝说,只能担心的望着陈默穿衣下炕。 “哪个李公公?新任的慈宁宫管事么?你去回他一声,让他稍候,咱家洗漱好了就去见他。” 陈默吩咐通风报信的那个小火者,一边忙着洗漱更衣. 慈宁宫,东暖阁内雾气氤氲,一只巨大的红木水桶当中五颜六色花瓣漂浮水上,陈太后背冲门扉,一0丝0不0挂靠坐在桶壁边儿上,手拿一只水瓢,正自哗啦啦的舀水往细如凝脂般的身子上浇。 她身子丰0硕,肩背浑0圆,胸前雪0白的丰0盈微微有些下垂,顶端两粒葡萄却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嫣红可爱。 暖阁门子咯吱一声,一名奉御低着脑袋进来,手里拎着一只铜水壶,走到木桶旁边,一边贪婪的偷眼打量陈太后,一边小心翼翼的往木桶中加热水。 “哀家好看么?”陈太后将水瓢扔在水里,闭目靠在桶沿儿上,任凭丰0满的乳0房暴露在那名奉御的视线之下,幽然问道。 “好看!”奉御咽了口吐沫。 “好看又有何用呢?”陈太后突的皱起了眉头,睁开双眼,寒光一闪而逝,冷声问道:“李远去陈府,还没回来么?” “还没!”奉御小心翼翼的答道。自从前夜陈太后去了趟慈庆宫,回来后就变的喜怒无常起来,管事牌子韩荣发也不知去向,搞的底下人心惶惶,伺候起来愈发小心翼翼,生恐杵了霉头。 “去迎一迎,若是他将陈默带了来,就直接让陈默进来,别人不许再靠近,违者杖毙,知道了么?” ☆、第一百七十九章 慈宁宫,躲不过了 李远是个快六十的老太监,走路带喘,身子胖乎乎的,皮肤很白,脸颊却很干瘪,垂在下巴两边,配上他那双昏黄的老眼,给人一种土埋到他脖子的感觉,好像他随时都可能撒手人寰,消失在这世间似的。 事实上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临了末了,竟然还能取代韩荣发,当上慈宁宫的管事牌子。他像绝大多数慈宁宫的下人一般,对于这样的变化摸不到头脑,只是他虽然不知道韩荣发为何突然消失,不过他到底比别人多些消息渠道,隐隐听到了些风声,猜着跟陈默有关系,是以对于陈默,他的内心深处是存着一份感激的。 他不知道陈太后为何要急着找陈默,也猜不到找来陈默后要如何处置,不过他伺候陈太后的年月比韩荣发还要久,却可以从陈太后淡淡的语气中感受到浓浓的恨意,是以到了慈宁宫,听了那名奉御转述陈太后的懿命之后,忍不住小声的提醒陈默道: “陈公公,娘娘这两天儿气不顺,你可小心着些。” 陈默跟李远一路上几乎没怎么说话,此刻闻听对方突然释放善意,登时感觉有些突兀。望他一眼,见他目光柔和,神情不似作伪,不禁感激的点了点头:“谢谢李公公,晚辈晓得了!” 说罢这句,他深吸一口气,怀揣一股慷慨赴死的劲头迈上丹陛,进入后殿,向暖阁走去。由于有陈太后的吩咐,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这更加让他心头不安,直到靠近暖阁,猛听到里边传来哗啦水声,登时便是一怔:“怎么回事?” 轻轻推开暖阁虚掩的门,氤氲的水汽扑面而至,顿时让他明白了过来,脑海忍不住掠过一个念头:“大白天的洗澡,该不会欲0求0不满。单等着老子取代韩荣发伺候吧?” 只是这个念头过于美好了一些,刚一冒出便让他暗暗苦笑,心说:“你小子也想的太美了吧?没准儿老娘儿憋着坏心思,等着你上前。扯着嗓子叫非礼,当场来人杖毙了你这个‘淫徒’!” “不过,老子是太监啊,就算是假的,陈氏也不知道。这样的伎俩若是对付那些外臣绝对有用,可拿来对付老子,恐怕不成吧?” 其实他想多了,陈太后本来就有上午沐浴的习惯,倒并非特意给他下的圈套。至于吩咐他来了之后直接进来,还不让旁人接近这事,究竟出于什么心理,恐怕陈太后自己都说不清楚。 暖阁内十分静谧,除了哗啦的水声,不闻一丝杂音。 “奴才陈默。参加太后娘娘,娘娘千岁千千岁!”关上门,隔着老远陈默便跪倒在地行礼,言语间更是直接给了对方李太后才经常拥有的待遇,自认奴才,拿低做小,先将态度摆的十分端正。 良久。 “你不是躲着哀家么?怎么不躲了?”陈太后的声音不疾不徐,语气不咸不淡,听不出任何喜怒。 “奴才不敢,奴才昨日有事。知道娘娘找奴才时已经是半夜,这不,刚起来就忙着赶过来了……” “忙着赶过来?李远若是不去,怕是你又该‘有事’了吧?” “奴才冤枉啊。娘娘有命,奴才巴不得过来伺候,便是有事,也得放下啊!” “是么?难得你倒有这份孝心!”陈太后说着话一声冷笑,顿了一下,说道:“既然你愿意伺候。过来,给哀家搓搓后背!” “这——” “怎么,你不愿意?”陈太后的声音倏地提高一个八度,不悦之色毫不掩饰。 “娘娘貌若天仙,奴才巴不得呢!”陈默一咬牙: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爱咋地咋地吧,就算刀山火海等着,临死之前,能看一看一国之母的躶体,也值回票价了。 如此想着,他爬起身来,缓缓走近木桶,但见陈太后颈白似雪,肤若凝脂,正一手挽着盘起的秀发,一手拿着水瓢向膏耸的茹房上浇水,微举的双手和侧弯的娇躯,使得背部勾划出浅浅的弧线;两侧腋0下乌黑的细毛,或虬结或黏伏正不断的滴下水珠。胸0前双汝紧耸,中间深深的汝沟衬出两颗红滟滟挺立的汝头,像是雪岭上的葡萄粒儿让人垂涎欲滴。 “貌若天仙?”陈太后嗤的一声轻笑:“比你那李娘娘还好看?” 怎么扯到李太后身上了?陈默心说,脑子一转,已然明白过来,不由暗叫冤枉,回道:“娘娘误会了,奴才可没伺候过李老娘娘洗澡……不过话说回来,娘娘您这身子保养的真好,便奴才日后真有机会伺候李老娘娘洗澡,怕她的身材也赶不上您。” “没伺候过?你不是她的上床太监么?”陈太后奇道,等了半天没听到陈默回话,却听到咕噜噜咽吐沫的声音,抬眼一看,见陈默的视线正落在自己膏耸的胸0铺上,视线直勾勾的,双目几乎要喷出火来,不禁有些得意,便觉一阵酥麻,下体忽的十分之空虚起来。 “娘娘,您好美!”陈默喃喃说道,并非恭维。 “怎么个美法?”陈太后下意识的问道,语气轻柔,挽住头发的手臂放下,青瀑散落而下,飘散在水面,单手轻轻的按在茹房上,轻轻向上推了一把,喉咙深处划过一声若有若无的呻0吟,隐隐散发出一种无法言说的魅惑。 陈默紧紧贴在桶壁上,居高临下望着陈太后那张被水雾蒸腾的酡红的脸庞,但见其眉目如画,双眸微闭,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水珠,高挺而又圆润的鼻梁,红唇丰满,娇艳欲滴,盈盈反光,让人恨不得咬上一口。 再往下看,顺着高耸的双茹一路向下,略有些赘肉的小腹堆叠出两道沟壑,愈发显得小腹白0腻而充满诱惑,透过水面飘荡的各色花瓣间隙,清澈的水光中,隐隐一团黝黑的毛草随水摇摆。 两侧,雪0白而又丰0盈的大腿若隐若现,水光中,让人产生一种暴力分开,一探究竟的冲动。 “哪儿都好看!”陈默脑海中一片空白,眼中只有陈太后丰0硕的身子,喃喃的说罢,忍不住探手按在她雪白的肩膀上,略一停顿,一只手便向下探去…… ☆、第一百八十章 四个女人一台戏 陈默跟着新任的慈宁宫管事牌子李远去见仁圣老娘娘,思琪爱莫能助,等二人去了之后,便急忙赶回慈庆宫准备向李太后求助。 “什么?陈默被太后娘娘带走了?”这几天陈默太忙,一直没顾得上去公主府找彩玉,为了避嫌,她也一直没找陈默,所以直到今天早晨入宫给李太后请安,才从李太后嘴里得知陈默又把陈太后给得罪了,现在听思琪回来禀报,登时大惊失色,回望李太后:“母后,怎么办?您赶紧想个法子啊?” “人家是正宫嫡后,位份比哀家要高,真要存心报复一个太监,别说哀家,便是你皇帝哥哥也没法子。”李太后说道,虽知彩玉跟陈默关系不错,可对她如此激烈的反应也有些诧异,忍不住问道:“倒是你,哀家怎么觉得你好像比思琪还着急呢?” 彩玉心一紧:“坏了,表现的太过了,可别让母后看出端倪才好。”这想法一闪而逝,回望思琪一眼,匆忙解释:“琪儿当然紧张,不过孩儿跟陈默相处了这么久,听他碰到这么大的麻烦,紧张也是人之常情嘛。”说着望向李太后,说道:“母后,您敢说您就不担心么?大伙儿可是都知道,您最宠他。” 李太后一怔,下意识的扫了一眼旁边的白玉观音像,微微额首:“担心自然是担心的,不过,适才哀家也说了,这种事儿,便是你皇帝哥哥也没法子好想。谁让他这回捅的篓子太大呢?俗话说了,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这事儿要是换成你,你受的了?” 这话问出口,包括春桃在内,三个女人面上同时变色。 李太后说的并非没有道理。陈太后是先皇穆宗的正宫皇后,虽然并不得宠,位份毕竟在那里摆着。而对于以德为立国之本的大明来说,这就无异于一块坚固的免死金牌,便是穆宗尚在,若无大的过错。也绝不敢无端的行废立之事。 何况如今穆宗早已入土,万历当国,身为一个标榜至孝的皇帝,光一个“为尊者讳”就让他束手束脚,是以即使知道韩荣发与陈太后之间的丑闻。也只能压下去,装傻充愣,作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更别提位份还要低于陈太后的李太后了——没办法,皇家的颜面要紧,在皇家尊严面前,一切都要让步。 是以虽然暖阁里的女人都知道了陈太后与韩荣发之间的龌龊,却根本不可能从这个角度去指责她。 只能这么眼睁睁的看着陈默去送死么? 关心则乱,彩玉,思琪,春桃。三人的心同时沉了下去,思琪更是懊悔不迭,直恨自己为什么不拼命拉住陈默,同时更加后悔,先前一直躲着他,浪费了那么多的时间。 “救苦救难,南无观世音菩萨,求您行行好,保佑少言闯过这一关吧?”她默默的祈祷着,已经忘记了陈默临走前的分析。下定决心,陈默若能活着回来,以后再也不离开他了。 “其实你每也用不着这么担心!”李太后突然说道,登时让三个女人打起了精神。抬起脑袋,视线全都落在了她的身上。 “看来陈默这小子魅力不小,思琪跟彩玉就不说了,就连春桃也……看着你仨,哀家怎么有种给别人做嫁衣的感觉呢?” “娘娘——”春桃有些不好意思,低下脑袋。下巴恰好挨在膏耸的胸口上。 “母后,您就别卖关子了,赶紧说吧,难道陈默没有危险么?不可能啊,要是换成咱,出了那么大的丑,非得宰了他不可啊!”彩玉问道,并未理会春桃的羞涩。 听她这么说,思琪跟春桃也顾不得害羞了,抬起头望向李太后,波光流转的眸子中充满着希冀。 “你每还是太年轻啊,这么多年,太后娘娘地位一直稳若磐石,便是真的恨极了陈默,又岂会如此便杀了他?你每别忘了,陈默是什么人?先别说他与皇帝的关系,也别提哀家如何宠他,便只他制作热气球,如今又是热气球基地的提督,堂堂的太监,内臣中的翘楚,那夜之事又占着理,便不是她想杀就能杀的了的。哀家和皇帝顾忌她的面子,她又何尝不顾忌哀家和皇帝的面子。所以,陈默此去,性命是绝对无忧的,顶多就是一顿皮肉之苦罢……他这性子,胆大妄为,也该让他吃点苦头了。” “他吃的苦头还少么?屁股差点被皇帝哥哥打烂,刑部大牢里,又让鞭子抽的皮开肉绽,点心房里,更是差点让张鲸派人压死……”彩玉苦着脸说道,这些事情有些是陈默亲口跟她说的,有些是从旁人那里听来的,如今听李太后说他还该吃苦头,顿时忍不住一股脑说了出来。 她一边说,思琪跟春桃一边下意识的点头,倒是一副感同身受的模样。 听了女儿的话,李太后暗想:“别说,这小子还真是吃了不少苦头呢,能活到现在,也真不容易。”嘴里却道:“这更说明他一条道走到黑,死性不改,所以更应该让他多吃苦头,不然的话,他这么能捅娄子,日后不定惹出什么麻烦来呢?” 四人都没想到,已经有一个天大的麻烦在等着陈默了,那程八一介商贾,却能让无数王公贵胄赏脸,岂是好欺负的?四人若是知道,陈默已经哑没雀声的又从他手里抢回了一个女人,恐怕下巴都要惊讶的合不拢了吧? “可就算太后娘娘不敢杀他,若是像上次皇帝哥哥那样,打的他屁股开花,躺上个半年六个月的……再说回来了,万一要是失手了呢?母后,您就去救救他吧?皇帝哥哥还有许多事儿指望他去办呢……” 李太后闻言有些意动,不过很快又摇了摇头:“不行,哀家不能去,不然本来揍他一顿能让她消消气,搞不好气更大,那可就得不偿失了。”说到这里一顿,叹了口气:“都是命中注定,忍着吧,许他命里本该就有这一劫罢!” 三个女人都是人精,很快便想明白了李太后话里的意思,相对无言,全都低下了脑袋。 彩玉被李太后留下用午膳,却因为派去慈宁宫探听消息的吴顺一直没回来,也没胃口吃饭,随意的用了几口,便辞了出来。 思琪一直将其送出慈庆门,忧心忡忡的望了一眼慈宁宫的方向,却听御药房与慈庆宫宫墙之间的夹道处传来了动静,回眼一看,竟然是陈默,登时大喜过望,惊呼一声:“你怎么回来了?” ☆、第一百八十一章 按下葫芦起来瓢 彩玉也发现了陈默的身影,欢呼一声,飞扑上前,根本就忘记了思琪就在旁边,更不顾忌贴身丫鬟,一把抱住了陈默,喜道:“你没事儿就太好了,你不知道,都快把咱吓死了,以后办事不许再这么冲动……” 这也太热情了吧?温香暖玉入怀,望着思琪,陈默只感觉双手无所适从,只能叉开双臂,勾出一抹无辜的笑容,感动之余,尴尬的恨不能找个地缝儿钻进qù。 “果然没猜错,永宁公主果然爱上少言了……”见此情形,思琪终于可以肯定她一直以来担心的问题了,心里酸酸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傻傻的望着彩玉跟陈默,耳听她仍jiù喋喋不休的数落陈默,忽然感觉自己特别的多余。 “要是没看到这一幕多好啊?”她真后悔把彩玉送出来了,更加后悔自己太矫情,当初若是跟着陈默去昭陵,又哪里有彩玉的事儿啊。 “陈默,你怎么不说话?”彩玉啰嗦了半天,感觉陈默身子绷的笔直,一点反应都没有,抬头奇怪问道,见其目光看向自己身后,登时醒悟过来,倏地放开了陈默,尴尬的望向思琪,结结巴巴的说道:“琪,琪儿,咱不是,不是有,有意的,你……” 适才的伶牙俐齿早已不见踪影,说到这里语结,不知怎生是好,见陈默仍jiù发愣,不由醒神,猛拽他一把:“傻站着干什么?琪儿都快担心死你了,还不赶紧去安慰安慰?” “不用了……你没事就好。公主殿下。您慢走,恕奴婢不能远送了!”耳听彩玉的口气。思琪再也无法撑下去,越想越是委屈。转身便往回走,眼泪已经噼里啪啦的掉了下来。 “琪儿,琪儿,你听咱说啊……琪儿……”陈默追出去几步,想起彩玉便在身后,思琪又跑的挺快,不禁颓然的停了下来,皱起眉头,面色已如苦瓜一般。心中暗叹:“好不容易哄的她愿yì跟老子回昭陵了,这一下,怕是又没戏了。女人啊,嘴里一套心里一套,想让她们不吃醋,还真是难啊……那边还有个彩玉呢,老子这么紧张思琪,怕是她也要打翻醋坛子了吧?做男人怎么就这么累呢?” “赶紧去追啊?”见他停下,彩玉不禁跺脚说道。 陈默略略有些安慰。摇摇头:“算了,随她去吧!” “心疼了吧?”陈默没去追思琪,彩玉还是有些欣慰的,愈发感觉有点对不住陈默。不禁低头道歉:“对不起,刚才猛一见你,咱有点太激动了。忘了她还在……对了,瞧你好模拉样的。陈太后没有难为你?” “难为?”陈默一怔,脑海掠过不久前那旖旎的一幕。忍不住暗道侥幸,夸张说道:“怎么没难为,简直是九死一生,咱使出浑身解数,才侥幸逃过一劫……” “说说,到底怎么回事?”彩玉来了兴致,打断陈默问道。 “说来话长……”陈默有点心虚,左顾右盼一下,应付道:“这里不方biàn,等回头有时间了,咱给你细说……” “有什么不方biàn的?”彩玉不满的小声嘀咕道:“哼,看你神色惊慌,莫不是你学那韩荣发,献身于那老婆子,把她弄舒服了,这才放了你一马吧?” 要说这女人,一旦没了那层膜,胆子便大起来了。彩玉随口猜测,旁边的贴身丫鬟听的真切,忍不住瞥陈默裤裆一眼,脸上如同被人瞬间罩上了一层红布。 陈默离的远些,隐约听到了一些,不由心跳加速:“这也能猜到?”暗暗惊yà女人直je的可怕,嘴里却道:“胡说什么呢?她可是你的长辈,咱是那样的人么?” “那可说不准……”彩玉小声嘟囔一句,扫眼见陈默脸色沉了下来,也就不在这话题上继续纠缠。 三人出了东华门,彩玉本来想让陈默送他回公主府,几日不见,又经lì这一场惊吓,在她内心深处,迫切的想跟他温存一下。 谁知道不等她开口,陈默便当先说道:“你自己回去吧,路上慢点,咱还有事,就不送你了……嗯,对了,回去收拾收拾,最迟后天,咱每就返回昭陵……” “真的?”彩玉喜形于色,京师虽然繁华,毕竟不如昭陵自在,若非等着陈默,她早就不想待了。 “咱家什么时候骗过你?行了,赶紧回去准备吧,这次回去,咱给你找点事儿做!”陈默笑道,心说:“女人心海底针,虽然这次飞来艳遇,侥幸过关,那是沾了陈太后性0欲0旺盛,长期欲0求0不满的光,谁知道等她回过神来会如何?还是先躲一躲的好。” 又想到自己完好无损的从慈宁宫出来,怕不止彩玉一个人奇怪,李太后,思琪,春桃,陈友……如何应付这些人呢?他不敢往下想了,越想脑袋越大,很有一种马上逃离京师的冲动。 目送彩玉远去,陈默用力干搓了几把脸,又晃了晃脑袋,这才往陈府走去——烦恼当不了死,他准备暂sí什么也不考lǜ,先去月仙楼替李九妹和杏儿把身赎了再说。 谁知道事与愿违,刚进自己所住的跨院儿,便见钱沐竹竿似的戳在门口晒太阳,心知陈矩定在屋里等自己,心里不免咯噔一声,面上却不动声色,若无其事的上前跟钱沐打招呼:“大哥,什么风把你吹来了?门口站着干什么?进屋说话……” “咱不进了,义父在里头等你半天了,你赶紧进qù吧!”钱沐说道,面无表情,与往常一样,丝毫瞧不出喜怒哀乐。 陈默暗自嘀咕:“看来陈友把李九妹的事儿跟陈矩说了,不知道陈矩是个什么反应?”又想凭借如今自己的身份地位,老是住在陈府,寄人篱下不说,各种的不方biàn,搬出去势在必行,必须得尽快提上日程才对。 “回来了?陈老娘娘没有难为你吧?”陈矩翘着二郎腿儿坐在正厅的高背雕花黄梨木椅子上,手里捏着茶盏的把手,问罢之后,又凑到嘴上轻啜了两口,这才放回到茶几上:“茶叶不错,从哪里弄的?也不说孝敬孝敬为父?” “陈增给托人给孩儿带回来的,孩儿不怎么喜欢喝茶,义父若是喜欢,等会儿都带走就是!”陈默闻出是大红袍的味道,笑着说道,上前端起茶壶给陈矩蓄水,一边又道:“都是孩儿的不是,又让义父操心了……陈老娘娘这一回确实让孩儿气的不轻,也怪孩儿一时倏忽,光顾的整韩荣发,忘了考lǜ她的感受。不过,娘娘是个明事理的人,把孩儿叫了去,只是责怪了几句……” “你呀,还是心太软,这事儿的善后,皇爷其实不太满意。” “哦?”陈默被陈矩没头没脑的打断,不由一愣,诧异的望向陈矩。 ☆、第一百八十二章 针锋相对,说服 “那晚上跟着你去慈庆宫的人你都是怎么处置的?”陈矩不答反问。 “嘱咐他每不许外传,若有一字走漏,定杀不饶啊!”陈默说道,说着突然一怔,恍然明白了陈矩所说朱翊钧不满到底是为什么了,不由热血上涌,脑袋嗡的一声,颤声问陈矩:“义父,那些人,该不会已经……?” “你说呢?”陈矩不答反问:“保守秘密,什么人最可靠?” 当然是死人!可是那么多人啊,足有十多个,怎么能说杀就都杀了呢?皇家的颜面真的就这么重要吗?陈默内心狂喊着,却不能问出口,冷汗滚滚而下,直觉得那些无辜的人都是因自己而死。 “你也别内疚了,政治斗争来不得半点心慈手软,你还是太嫩啊,慢慢你就能体会为父这一片苦心了。”陈矩仿佛能够猜透陈默的心思,缓缓说道。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有人给陈默讲这样的处事之道了,冯保便对他说过类似的话。他知道这是他们用惨痛的经历换来的经验,自己日后若想走向巅峰,势必也要向他们学习。可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偏偏就是无法痛快起来。 “对了,咱家听陈友说,这些日子你跟京师那个歌仙走的挺近,有这么回事么?”二人之间出现了短暂的一瞬沉默,很快,陈矩便状似无意的问道。 听他这么一问,陈默顿时从愧疚中醒过神来,望陈矩一眼,见其端起茶盏轻啜,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心知这才是对方找自己的根本目的,登时打起了全部精神,说道:“是有这么回事儿……不瞒义父说,孩儿还真看上她了,准备将他娶进门……” “糊涂!”陈矩将手中的茶盏放到茶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狭长的眼睛内精光爆闪。刷的望向陈默:“你让为父说你什么好?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将她娶进门?你知道会给你惹来多大的麻烦,竖立多少强敌么?” “这……”既然你说老子装糊涂,那老子就装糊涂好了,倒要听听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陈默暗暗打着主意。猜测道,那顾宪成对那程八谄媚的很,陈矩与其相交莫逆,这心里,怕是也是向着程八的吧? “你小子少给咱家来这一套!”陈矩终于被陈默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成功激怒了。噌的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来来回回在厅中快速踱了几个圈儿,最后倏地停在他的面前: “别告诉咱家你不知道李九妹与定国公徐文壁和大都督朱希孝之间的关系,那两人一直在打她的主意,只是互相顾忌,才让那丫头置身事外。还有,程八爷的名头你不可能没有听说过,你知道他掌握着多大的财富吗?你知道多少人想要跟他拉近关系而不得吗?你倒好,不但横插一杠子,从他嘴里夺食儿。还将他的外甥给扣了下来。你是直嫌将其得罪的不够狠是吧?” “那义父的意思是……?”陈矩虽然说的并不客气,不过,从他的语气中,陈默却感受到了一丝恨铁不成钢的意味,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看来倒是老子想左了,你并非完全是来替程八做说客,心里头还有那么一份儿‘父子’之情。是了,老子跟你的关系天下皆知,可谓荣辱一体。便是你内心深处再提防老子,面子上还是得过的去的。就跟老子对你一样,不到最终撕破脸,无论如何也得卖你面子。看来这‘父子’关系是双刃剑。不但制约老子,同样的也制约你!” “你说什么意思?”陈矩狠狠瞪了陈默一眼,干脆明说道:“你若还认咱家这个义父,便赶紧将那李荣安放了,李九妹那儿也不要再招惹,回头咱家找个人替你在程八那里说和说和。消除这个误会……” “李荣安可以放,至于李九妹那儿,孩儿是说什么也不能放弃的……义父,恕孩儿说句心里话,您是谁?您是乾清宫管事牌子,天子近臣。孩儿呢,不但是您的义子,同样的,也是万岁爷寄予腹心之人。他程八要面子,咱父子就不要面子了么?” “你说的没错,可因为一个女人,你犯的上跟他置气么?”陈矩显然被陈默的激将法说的有些意动,表情缓和了一些,苦笑着说道。 “这叫不争馒头争口气……义父,先前咱每没身份没地位,处处隐忍,小心翼翼,这没的说,‘出头椽子先烂’嘛。可现在不同了啊,咱每若是一味的退让,日后便是有些想要投靠咱每的人,怕是也要失望了吧?”陈默说道,眼见陈矩有些意动,趁热打铁,又道: “义父,孩儿问您个问题,您是不是跟那程八关系不错啊?若是如此,那没说的,李九妹孩儿双手奉上,亲自给他磕头认错。可若是没关系,那就恕孩儿说句不恭敬的话,那些商人都是人精,想要让他每当回事,主动示好不行,得先把他打疼了,打怕了,他才会打从心眼儿里敬畏你。到那个时候,你再给他个甜枣儿,他才会放在眼里,记在心头。” 陈矩神色变幻不定,良久一叹,苦笑一声,坐回了椅子说道:“好吧,被你小子说服了,让你这么一说,为父倒真是有些过于小心谨慎了,”说着再叹一声,目光柔和的望向陈默:“你呀你,脑子究竟是咋长的?有时候咱家经常会想,‘陈默那臭小子,心眼儿咋那么多呢?一点儿也不像年轻后生,倒像一条修炼千年的老狐狸’……你小子不会真是狐狸成精吧?” “义父,您这是夸孩儿还是损孩儿啊?”陈默见气氛终于融洽下来,颇有成就感,坐回椅子,给陈矩续茶,自己也端起茶盏倒上一杯,一口灌了下去。 陈矩看的直皱眉,指点着他说道:“可怜那大红袍了,你这哪里是饮茶?简直是牛嚼牡丹嘛!”说着心里一动:“这小子,一时间精明似鬼,一时间傻的可爱,一时间忍气吞声,如缩头乌龟,一时间又豪气干云,若初生牛犊……到底哪一个才是真正的他呢?假若一切都是他有意为之的话,那他的心机也太可怕了吧?” 陈默可不知道陈矩的心思,摸了摸鼻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说道:“让义父见笑了,孩儿平日里倒也学着别人品茶,不过是附庸风雅罢了,适才说了那么多话,渴的狠了,‘狐狸尾巴’可不就露出来了嘛!” “你呀!”听陈默一语双关,陈矩不禁噗嗤一笑,一口热茶险些喷将出来,咳嗽了一声,放下茶盏站起身来说道:“行了,咱家可没空陪你逗闷子了……既然你有主意,咱家也就不多说了,程八那里,尽力配合你就是。依你的意思,那李荣安也别放了,非得让他拿了赎金再说,这才像咱每宦官做事的风格嘛。至于李九妹,这事儿你看着办,若是你自忖能惹的起徐文壁和朱希孝,你就娶她进门,若你感觉惹不起,那没说的,忍痛割爱,不可强求!” “嗯”,这还像个做义父的样子,陈默暗道,点了点头,起身一边去拿大红袍,一边说道:“孩儿晓得轻重的,会好好考量再做定夺……义父,大红袍就剩这么多了,您拿上,若是喜欢,抽空孩儿修书陈增,让他再给送一些。” 陈矩也不跟陈默客气,接过装大红袍的罐子,上下掂量两下,往门口走去。 “对了义父,孩儿还有事跟你商量!”眼见陈矩出门,陈默想起搬出陈府的事儿,急忙追了出去。 ☆、第一百八十三章 各怀心机 对于陈默想要搬出陈府的请求,陈矩显得不太情愿。不过,架不住陈默三寸不烂之舌,到底还是答应了下来,不过却有一个条件,必须得先征得朱翊钧的同意。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陈默自问绝对能说服朱翊钧,并不放在心上。 陈矩急着要进宫,陈默亲自将其送出了后门,这才回去马厩牵马,出了后门,径往南行。其时早过了午饭的时间,他中午根本就没吃饭,之所以不在陈府吃,不过是想着佳人相伴,饭才用的香甜罢了。 谁知道也是巧了,经过东华门的时候,竟然正碰见申时行的轿子迤逦而来。 这下他倒不急着去见李九妹跟杏儿了,拨马让在路旁,静等申时行的坐轿过来。 走在轿子前的申府管家识得陈默,远远的便打招呼。听到声音,原本靠坐在轿子里闭目养神的申时行倏地睁开了眼睛,提脚跺了跺,轿夫知机,停在了陈默的旁边。 “申阁老,晚辈这厢有礼了!”陈默也不下马,只在马上冲掀开窗帘儿的申时行拱了拱手。 “小陈公公客气了,下来,上轿子里来,本官有话跟你说。”申时行迅速说道,说罢就刷的将窗帘儿放了下去。 这是怕张鲸的人看到吧? 陈默暗笑,慢条斯理的下马,申府管家早已将轿帘儿掀开,前边两名轿夫将轿杠往下一压,方便他上轿。 轿子是四人抬的,比起张居正来,申时行便显得聪明了许多,堂堂首辅,显得过于俭朴了一些。 不过轿子里边还是挺宽敞的,浅绿色的绒布将整个轿子内部全部包裹起来,上边红线绣着华美云纹图案。座位宽里能有四尺,上边铺着厚厚的棉褥子,同样的被一层绒布包裹起来。连同靠被,都是同样的处理方法,坐到上边,倒与后世的沙发有异曲同工之妙。 “申阁老这轿子里边别有乾坤啊!”陈默靠坐在申时行让出来的位置上。手往前探,从一个格子里捻起一块儿酥饼,咬了一口,边嚼边吧唧,赞叹道:“谁的手艺?真香!” 你小子倒是不就客(qie)! 申时行苦笑一声。说道:“拙荆的手艺,公公若是喜欢,回头本官让她多做些给你送去!” 陈默连连摆手:“原来是夫人……那可不成,堂堂一品诰命,哪儿能让她给晚辈做酥饼啊,这不折煞晚辈了嘛!”脑袋也摇的跟拨浪鼓一般。 “什么折煞不折煞,公公身为我张冯集团魁首,你若是受不得,这天下间受得的人可就真的不多了。”申时行不想跟陈默绕弯子,索性直切主题。 其实昨天一下值他就找过陈默。不过当时陈默尚在大运河上,让他扑了个空而已。自从昨日早间陈默提前透露给他张四维要宣布其父死讯之后,他便下定了决心,要帮助陈默当上魁首。 这选择显而易见,并不难理解。毕竟他在内廷最大的靠山不是张鲸,而是张宏。而张宏上了岁数,能活多久还是未知数。若真的想再重新找一个同盟,年轻聪明的陈默显然比张鲸要占优势。 当然,身为一个出色的政治家,是不可能将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的。如今他虽无首辅之名。但代掌首辅之职,已经拥有了跟任何人交易的本钱。只需小心周全,他相信,可以利用陈默和张鲸之间的矛盾。取得最大的利益。 不过,要想做到这一点,他必须得先让陈默放下心来。而承认陈默魁首的地位,便是他首先要做的第一步。 申时行的反应虽然略显突兀,不过本就在陈默意料之中,是以他并不感到多么惊讶。迅速将手里那块酥饼吞进肚子,抹抹嘴说道:“阁老的意思,是承认晚辈接替祖父,成为魁首这件事儿了?” “没错,当初清河店咱每击掌盟誓,只要两个月内公公让张四维退出朝堂,便同意公公接任魁首。此话言犹在耳,本官不曾一日或忘。如今公公践约,咱每自然不能不履行承诺!” 陈默根本就不相信申时行如此好相与,心中暗道:“怕是没这么简单!”说道:“如此说来,阁老是赞同晚辈接任魁首了?” “当然赞同,公公虽然年少,不过运筹帷幄,有神鬼莫测之能,如今集团风雨飘摇,分崩离析,只有交到公公手里,才能挽狂澜于既倒,重塑辉煌,再攀高峰。日后下官必当尽力配合公公,鞍前马后,尽供驱策,绝不敢有一字怨言!” 说话间,申时行已经改了自称,借以表达他对陈默的拥护,心里却不免忆起昨夜张鲸找他时说的那些话,暗暗冷笑:虽然不知道你怎么说服了张四维,不过,若是流言四起,将张允龄的死跟你扯上关系,怕也够你小子喝一壶的。 “阁老客气了,您是帝师,国之柱石,走过的桥比晚辈走过的路都多,日后晚辈有什么不懂的,还得您多提携才是。”陈默客气道,并没有因为申时行改变了自称便也改变自称。 说到这里一顿,掀开窗帘向外看了一眼,午后的暖阳柔柔的照了进来,斜斜的落在他的胸口,让他的脸陷入一片黑暗。 “说句实话,太岳公与咱祖父的时代毕竟已经过去了,晚辈希望,日后的集团能够被大家主动的换上一个名字——‘申陈集团’,你我联手,让我大明蒸蒸日上,万邦来朝,重塑昔日之荣光!” 光暗对比,申时行一时间看不清陈默的表情。不过,从陈默这虽然低沉,却铿锵有力的语气中,他却感受到了一股强大的自信心,便是接替张四维代掌首辅之时都未曾波动的心怀,竟然隐隐有沸腾的趋势,忍不住在心底里问了一句:“真的能做到么?当今天子雄心壮志,跟此子倒是相合,若老夫尽心辅佐,也许真有那一天吧?” “可是,那又跟老夫有什么想干了?他一个宦官,现在瞧着倒是不错,日后谁敢保证他不步冯保的后尘?将朝廷未来寄托在一个宦官身上,这未免也太可笑了吧?申时行啊申时行,好不容易将冯保弄走,那些内廷柄国的日子,难道你还没过够?当初你立下的那将朝廷权利,收归内阁的誓言,莫非已经忘了吗?” ☆、第一百八十四章 不平事 想到此处,申时行悚然而惊,暗道一声此子厉害,竟然短短数语便可鼓动的老夫差点改变了初衷,日后相处,倒要好生防备于他才是。±, 他冷静了下来,附和着陈默点点头:“陈公公有此雄心壮志,果然不愧是冯公看中的人物,下官定当用心辅佐就是,日后丹书史册,定有公公浓重的一笔。” 无论二人虚情,还是假意,一路畅谈未来,追忆过往,气氛反正是十分融洽。 不知不觉已到了申府大门,申时行邀请陈默入内坐坐,想起还有正事要办,他便婉言拒绝,说好由申时行出面召集集团故旧,择日清河店再聚之后,他便下了轿子,上马而去。 这一番耽搁,到达月仙楼的时候,已近申时,若是冬天,太阳都快下山了。 陈默本来想直接去自己买的那个宅子寻李九妹和杏儿,经过月仙楼角门儿时,却见角门洞开,里边吵吵嚷嚷的挺热闹,隐隐有女子哭泣之声,虽不似李九妹和杏儿其中之一,却十分耳熟,不禁驻马,侧耳仔细分辨,恍然明白过来:这不是紫烟的声音么?她是月仙楼的**儿,到底是谁如此大胆,将她惹的哭哭啼啼呢? 好奇心顿起,陈默不由下马,牵马进了角门儿,分辨一下,哭声是由主楼二楼紫烟的房间内传出,向过望去,只见楼下聚集了不少人,男男女女都有,由于尚不到上客人的时间,大多是楼里的姑娘龟公下人们。夹杂着一些住店的客人,零零总总。不下数十人。 众人拥簇在楼梯旁边,指指点点。引颈向上观望,见陈默到来,由于他是常客,大多识得他的相貌,纷纷退避,让开了一条通路,更有一名身穿紫衣的姑娘上前说道:“老爷来的正好,掌柜的不知为何发了火,正跟妈妈吵闹呢。妈妈被气的大哭,可惜咱每都不敢上去相劝,掌柜的怕老爷,求老爷行行好,上去劝劝吧!” 紫烟出身花柳,最能体会做**的不容易,平日里对楼里的姑娘们甚好,今日见她受欺负,姑娘们个个暗自愤愤。见到陈默,便如救命稻草一般。 紫衣姑娘话音未落,便听一片莺莺燕燕,残次不齐的说道:“求老爷行行好。上楼去劝劝吧!”说着话,姑娘们稀里哗啦跪倒一片,瞧的旁边客人纷纷咋舌。没见过陈默的更是纷纷小声打听,猜不透来的这个年轻人究竟是谁。竟让这些平日眼高于顶的姑娘们集体下跪,艳羡之色。溢于言表。 不过当听到知情者悄声告知陈默身份时,这些人面上的表情又起变化,羡慕换成了惋惜,更有甚者,暗暗解气,倒也不需一一细表。 陈默早就已经习惯成为视线的焦点,根本就不理会旁人的目光,一边将那紫衣姑娘拽起来,一边对一众姑娘说道:“大家这是干什么?都起来吧,紫烟是咱家的朋友,便你每不求咱家,咱家也是要去看看的……都起来,都起来!” 他说着话拾步上阶,从“樱花丛”中穿过,缓缓向二楼走去。 紫烟的房间在二楼的最东侧,陈默这还是第一次来,上到二楼走廊才发现,前边尚有一个走廊直通楼下,从那里可以直接进入一楼大厅。而楼梯口西侧,是一条相当于东侧五六倍长度的廊子,与一道道门户相通,想来便是姑娘们接待平常客人的地方。此刻各门或洞开或虚掩,没有一丝声音发出,应该是众女听到这边吵了起来,出来看,被暴怒中的应久珍轰到了楼下才对。 应久珍确实是暴怒了,虽然紫烟的门子关的紧紧的,不过由于距离近了,陈默仍旧可以听的十分清楚,当先便听到应久珍一阵十分羞辱的谩骂:“臭**,你他娘的还有脸哭?操)你娘的,不就是让你陪个男人睡觉么?又不是没让人睡过,奶奶的,老子日的时候都快被人日烂了,还他娘的装紧?” “奴家已经从良了,你不是说要一辈子待奴家好么……?”紫烟抽抽噎噎的声音响起,声音不大,显然十分惧怕应久珍。 “少他娘的废话,你到底陪不陪程三少?你要不陪,咱每都得死……老子临死前也拉你当垫背!”应久珍怒道。 “程三少”三字入耳,陈默身子一震:“应该是程家的人吧?他娘的,来的好快,这么快就找上门来了?只是怎么又跟紫烟扯上关系了?” 这念头尚未消散,应久珍缓和下来的话便打消了他的疑虑:“紫烟,你就听咱一句,让那程家三少爷睡一次吧。难得他就稀罕你这样的熟0妇……谁让咱每倒霉,碰到了陈默那个王八蛋呢,他抢走了九妹,咱每交不出人,若再不能让那程公子满意,回头在程八爷面前说些咱每月仙楼的坏话,到时候,咱俩上吊都找不到歪脖树啊!” “那你也不能让奴家……” 紫烟怯怯喏喏的一句话怕是再次点燃了应久珍的怒火,陈默便听“啪”的一声脆响,那应久珍的声音重新拔高了起来:“臭**,你他娘的还有完没完了?赶紧把你那眼泪给老子擦干净喽,老子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反正等吃了晚饭,那程公子就会再过来,到时候,你若是还是这副鬼样子,别怪老子翻脸无情,辣手摧花!” 声音落地,便听门子打开,咣的撞在墙上,应久珍脸色铁青着从屋内冒了出来。 “应掌柜好大的威风啊?”陈默笑吟吟的说道。 乍见陈默,应久珍脸上好像一下子被人抽干了血,惊的苍白如纸,结结巴巴问道:“陈,陈,陈老,老,老,老爷,您,您怎么来,来,来……” “老子不来,怎么知道咱家在您应掌柜的心里,竟然是王八蛋呢?”陈默本就讨厌这应久珍,昨天在画舫上就憋了一肚子火,如今听他逼自己的女人接客不算,还在背后骂自己,更是火气不打一处来,根本就不留客气,说罢一个箭步上前,甩手就是一巴掌,打的应久珍踉跄着撞在栏杆上,还不作罢,抬腿揣在他屁股上,将其踢出老远,这才恨恨说道: “回去告诉那姓程的,想睡紫烟的话,有胆子他就来,老子若不将他打成猪头,老子就不姓‘陈’!” ☆、第一百八十五章 卖身契到手 你这管的也太宽了吧?老子的女人,想让她跟谁睡就跟谁睡,你管的着么? 这话在应久珍的脑子里盘旋,几次想要冲口而出,都被他强压了下来。≧頂點小說,没办法,对于他这种吃软怕硬的人来说,最擅长的便是见风使舵,让他跟陈默针尖对麦芒的干,他还真的不敢。更何况他背地里骂人还被陈默听了个真切,这让他更加心虚,只能在心里骂了紫烟无数遍臭**,从廊子内爬起来,跪倒在地,努力扯出笑脸: “老爷恕罪,老爷恕罪,小人才是王八蛋,猪狗不如,茅厕坑里的臭大粪……老爷大人大量,放小人这一遭吧!” 一边说,一边用力扇自己嘴巴,噼里啪啦,直扇了十多巴掌,本来就肿胀的脸颊变的愈发肿的吓人,配上那一脸强扯出来的笑容,倒真有股子可怜兮兮的劲儿。 “老爷,他毕竟是奴家的男人,方才也是无心之语,求老爷看在奴家的面子上,再饶他一回罢!”紫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里走了出来,眼见昔日也算英俊潇洒的应久珍变成这副可怜的模样,不禁心软,跪倒在陈默脚边求情。 “臭**,要不是你,老子能受这份辱吗?他娘的你等着,陈默他护的了你一时护不得你一世,等他离了京城咱每再算账。” 应久珍暗地里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了紫烟的头上,手却停了下来,嘴里道:“是啊老爷,小人千般不是万般不是。不过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紫烟待九姑娘毕竟不错。求您看在九姑娘的面子上,饶了小人罢……大不了小人将九姑娘跟杏儿的卖身契无偿的给老爷。这总成了吧?” 这年头宦官得宠,如陈默这般的太监,只要真的想,可谓呼风唤雨无所不能,杀个应久珍这样的,还真比碾死一只蚂蚁都容易。 而且宦官脾气不好是众所周知的,绝大多数睚眦必报,心眼儿小的跟针尖儿一般仿佛。适才应久珍背后骂了陈默,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大罪。为了保命,他也是豁出去了。 陈默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好事。别看他如今已经是炙手可热的大太监了,不过受红色教育影响太深,骨子里可没有一点儿身位顶级大太监应该有的觉悟,有理可循的情况下,强取豪夺的事情他还真的想都没有想过。 “是啊老爷,奴家听他说了,您看上咱每九姑娘了,这本就是咱每九姑娘的福气。咱每正商量着要要将九姑娘和杏儿的卖身契双手奉上呢,您就来了,奴家这就给您去取。” 紫烟也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毫不犹豫的起身进屋去取李九妹跟杏儿的卖身契。 陈默没有阻拦。静静的等待。 时间不大,紫烟就捧着个小巧的红木盒子快步走了出来,重新跪倒在地。打开盒子,从里头厚厚的一叠卖身契当中找到了李九妹和杏儿的。抽出来双手捧着递过了头顶:“老爷,您请过目!” 陈默接到手里扫了两眼。但见上边那张略显泛黄的纸上竖着写道: “保证书:具保证人xx兹保得**李九妹愿在月仙楼从业,卖艺不卖身,除非其自愿,月仙楼不得逼迫其卖身,合约五年为期,合约期满,除非受保人自愿留下,月仙楼不得阻拦受保人自由。于此同时,受保人承诺,听从月仙楼除卖身外其它命令以及遵守行规,如有违反,具保者甘愿共同受处。” 后边有具保证人,月仙楼,以及李九妹的签字画押,时间是四年前的仲夏。 杏儿的卖身契内容大致相似,想来二女入行之前是经过慎重的考虑的,乃是自愿,而非有人强迫。 “是啊,杏儿不是说了么,离家的时候,她母亲王翠翘给她和九妹带上了不少银票珠宝之类,两人并不缺钱,进入这个行当,只不过是为了隐藏身份,结交达官富贾,以便有机会报仇而已。那些卖身的**,卖身契内容想来应该与此不同。也难怪这两人如此轻易就将卖身契奉上了,原来合约快到期了,合约期到了,根本就用不着赎身,九妹跟杏儿就能重获自由,现在却拿来送人情了。” 陈默暗自思量着,忽的想起冯保的教训,却也不愿意将来落下个强取豪夺的坏名头,一边将二女的卖身契揣入怀中,一边问紫烟:“若是按照正常的赎身,这还剩一年多的合约,应该给你每多少银子?” 紫烟心说,九妹这么能挣钱,若是正常赎身,怎么也得要个三五万两银子吧。这位陈老爷问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成还想掏银子? 存了这个念头,她反倒镇静下来,小心翼翼试探着说道:“实不瞒老爷,这些年其实九姑娘给奴家挣了不少银子,处了这么多年,奴家真的拿她俩当奴家的孩子一般看待,早就想好了,若是出类拔萃的男人看上她俩,无论谁,也无论合约到期不到期,奴家非但分文不要赎金,还愿意多出聘礼,将她俩风风光光的嫁出去……老爷别觉得不可思议,奴家本就出身青楼,知道青楼姑娘的苦楚,若是当真有这样的人出现,如此行之,岂不是一桩美谈么?老爷就是那样的男人,您能看上她俩是她俩的福气,卖身契您收着,稍后奴家再奉上银票万两,聊表奴家对这俩孩子的一片寸心……” “银票用不着了,咱家既然稀罕她俩,就不缺这点银子。另外,”说着话陈默从怀里摸出一叠银票,数出几张递给紫烟:“这五千两银票你拿着,别推辞,你是个有良心的,这几年没让九妹跟杏儿受气,咱家替她俩谢谢你……还有,咱家要告诉你一句话,女人,不是男人的附属,应该有自己的事业,用不着看男人的脸色行事。适才你说的对,你已经从良了,凭什么还要去伺候别的男人?别怕,应久珍敢逼你,尽管来找咱家。” 紫烟风韵犹存,适才又刚哭过,眼眶红肿,跪在地上,仰头望着陈默,颇为让人心动。 陈默心里猛的闪过一个念头,不等对方表达感激,便继续说道:“最后,咱家再告诉你一句,凭你如今的本事,其实根本用不着依附任何男人,尤其是像他这样的,大可以一脚踢开……凭什么只有男人休女人,女人也可以不要男人嘛!你若是怕他报复,没关系,咱家罩着你。哼,不就是一个陶宝生嘛,惹恼了老子,眨巴眨巴眼就摘了他的乌纱帽!” ☆、第一百八十六章 空宅 “这……”紫烟诧异的盯着陈默,心说这是啥意思?该不会他连咱的月仙楼也看上了吧?还是他也跟那姓程的一样,也喜欢咱这样的熟0妇?可惜他是个太监,不然的话,就冲他这年轻英俊,就不知道要比那应久珍强多少倍。 应久珍也愣住了,暗暗恼火:“王八蛋,挖墙脚挖到老子头上来了,都说太监贪心,这话一点都不假啊!” 可陈默说的也没错,陶宝生那样的地位,别的地方呼风唤雨还行,陈默的面前,还真是麻绳儿提豆腐不值一提。而陶宝生就是他最大的依仗,若是紫烟投靠了陈默,他还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真有一刀宰了陈默的冲动,可惜他不敢。只能眼巴巴的望着紫烟,同时脑子里转着念头,要不要去徐文壁和朱希孝那里拱拱火,若是能成功的激怒这两位爷,那可真的够陈默喝上一壶的了。 同时,倒也愈加坚定了务必让紫烟陪程家三公子睡觉的决心——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若是能攀上程家这根高枝儿,便是紫烟真的背叛,他也就不怕了。 “有什么好‘这’的?咱家只不过是给你一个建议,你好好考虑,用不着现在就答复咱家。咱家给你一个承诺,只要你真的选择投靠咱家,咱家必定给你打造一个全京师最大,最高档的妓院。”到时候,所有的达官富贾云集,老子想要搞到什么情报,还不轻而易举吗? 陈默打着好算盘,丢下这句话,又重重的看了片刻紫烟,这才迈步,看都没看应久珍,施施然走下楼梯。 李九妹跟杏儿都在,正在看席晓磊给鸽子打扫卫生,见陈默进门大喜。快步迎上前打招呼。席晓磊也丢下了手里的活计上前给陈默见礼。 陈默摆手让席晓磊去忙他的,拉着二女走向屋门口摆着的两张躺椅,自顾坐了一张,李九妹跟杏儿则合坐在另外一张上边。杏儿身子略瘦小些。坐在李九妹的大腿上,揽着她的脖子,像一对并蒂花。 李九妹没有带面纱,清秀的脸庞,圆润的下巴。杏眼桃腮,一双眸子炯炯有神,瞳孔黑的如同两湾深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被陈默盯着一看,白嫩的脸颊猛然浮上一层红晕,倏地的低下了脑袋。 “还是蒙着面纱好!”陈默笑道。说实话,他见的美女多了,各有千秋,李九妹美则美矣。姿容不输彩玉,不过揭开面纱,毕竟少了一份神秘感,反倒不如带着面纱时来的诱惑。 “为什么?”九妹好奇的抬头问道,见陈默嘴角挂着坏笑,忍不住心如鹿撞,再次低下了头。 “这么漂亮的姑娘,若是不蒙上脸,咱家也不放心啊!”陈默笑道,接着望向杏儿:“还有你。跟你表姐不分轩轾,以后也把脸蒙起来吧,这样咱家倒还放心些。” “老爷——”二女心知陈默玩笑,心里却也喜滋滋的。同时拉长声音娇嗔。 “对了,适才咱家打量四周,发现这一带有许多空宅子,好像都是好久都没人住了,你俩知道是怎么回事么?”陈默突然说到了正经事儿。 二女登时收摄心思,杏儿口快。抢着说道:“奴家知道,老爷说的那一片空宅子,听说是两年前和生源买下来准备开妓院的,当时吵吵的挺热闹,后来付清了银子,不知道出了什么状况,一直没动静,那片空宅子就冷清了下来,如今想来里边的荒草怕是比这院儿刚来时一点都不少了吧!” 和生源?那不是冯保名下的当铺嘛! 陈默掐指一算,两年前正是张居正得病的时候,冯保准是感受到了危机,开始全力应付朱翊钧,没有精力再发展经济,这才将开妓院的事搁置了下来。 这倒便宜我了。 他大喜过望,点了点头,说道:“原来是这么回事啊……这样,反正今晚咱家也要等等看那程公子敢不敢来找紫烟,闲着也是闲着,杏儿,你替咱家跑一趟和生源,将他每掌柜的给咱家叫来,咱家有话跟他说。” 杏儿面有难色,说道:“老爷,人家和生源当铺在京城大名鼎鼎,听说在江浙湖广应天一带也有许多分号,掌柜的吴方长结交的更加都是达官富贾,平常人很难入他法眼,奴家就这么冒冒失失的去请,怕是……” 李九妹关心的却不是这个问题:“妈妈怎么了?那个什么程公子,不会是程八家的人吧?” 听她这么一问,杏儿也反应了过来:“是啊老爷,到底怎么回事啊?咱俩今天等着你,根本就没回楼里……” 陈默便将适才发生的事情跟二女讲了一遍,话刚说罢,杏儿便恨恨的说道:“应久珍本来就不是个东西,好吃懒做,随便睡楼里的姑娘不说,还经常去别的院儿里寻花问柳,简直就是个败类。真不知道妈妈看上了他哪点,当初怎么就跟了他呢?” “可说是呢,要是咱,早就将那姓应的一脚踢开了。不就一个陶宝生嘛,凭着妈妈的名头,挣钱的本事,只要放出风头,还愁没人当靠山?” 两个女孩儿自幼生活在海盗群儿里,虽然时间并不长,思想毕竟受到了影响,不然也成就不了李九妹敢爱敢恨的性格。如今听陈默诉说紫烟的遭遇,不禁同仇敌忾,纷纷谴责起应久珍来。 陈默不喜欢后世男人为了女人不顾尊严的行为,也不喜欢后世女人过于强势,一味的要求男人对她每好,却不反思自己到底做没做到位的风气。不过,这并不代表他就喜欢如今女人的懦弱,有一个思琪就够了,对于两个女孩儿能有如此的看法,倒是挺让他欣慰。 “行啦,你俩也别再说了,这种事情生不得气,假如紫烟偏就犯贱,应久珍让他去伺候别的男人也能忍下来,那没啥好说的,随她去便是。若是她不想,那好说,咱家倒要掂量掂量,那姓程的脸皮比应久珍厚多少,经不经打……杏儿,你先去叫吴方长罢,拿上这块牌子,放心,只要见到这块牌子,咱家准保他颠颠儿的就跟着你过来了。” “好吧!”杏儿有些不太相信的接过陈默递给她的那块令牌,起身去找吴方长。 “吴方长?这名字……”望着杏儿的背影出门,陈默重复了一遍吴方长的名字,突然噗嗤笑出了声。 “老爷笑什么?”李九妹奇怪的问道。 陈默笑的愈发开心,良久才止住笑,问李九妹:“听说过一个词儿么?叫‘来日方长’……” “老爷——你可真坏!”李九妹先还没明白,不过,重复着念了一句,瞬间领会了陈默的意思,不禁面红过耳,只觉气氛太过旖旎,有些承受不住,起身逃进了屋子。 ☆、第一百八十七章 再返月仙楼 陈默没有跟着李九妹进屋,机会有的是,来日方长嘛。,他不是铁人,也不是性瘾者,陈太后已经消耗了他大部分的精力。话再说回来,不久前才说好,自己跟李九妹的关系只是暂时的,日后有合适的男人出现,允许她离开。虽然这诺言必定不会兑现,但这么快就突破禁忌,也显得太过突兀了一些。 “九妹啊九妹,你别急,咱俩慢慢来,小火儿慢炖,最后我一定会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陈默坏笑着想道,待着无聊,起身过去跟席晓磊扯了会儿闲篇,看看时间还不算太晚,想着反正一时间杏儿也回不来,索性出门向西,去看那一大片现在已经属于他的空宅子。 这片空宅子紧邻他买的那处四合院儿,在四合院儿的西边,一直到这条巷子的顶头,然后向北折而向东一整排,相当于差不多买断了两条巷子。 他细心的数了一下,若是凡是挂了门锁没有动静的全是的话,足足二十四个四合院儿,按平均每个四合院儿半亩算,至少占地十多亩。 另外,他还发现,在后边的那排四合院后边,还有两排规制差不多的四合院儿,瞧着也不像什么富贵人家,想来若是价钱出的合理,全部买下来应该没有多大问题。 这让他有些兴奋。这一片儿的妓院,月仙楼算大的,占地也不过就是数亩,若是将这些地方全部买下来,请一位江南的设计师。再结合他后世所见过的那些建筑格局,别出心裁的设计一番。开一家园林式的妓院,再重金打造一支高水准高颜值的妓0女队伍。绝对让那些高官富贾们趋之若鹜,财源自然滚滚而来。 “是了,这事儿老子不能自己抻头,得把朱翊钧拉下水,这么新鲜有趣的事儿,还有大把的银子挣,那小子绝对感兴趣。” 想到这里,他突然又想起了紫烟,假如有她的相助。结合他自己所知道的一些营销手段,绝对是如虎添翼。 如此一想,本来关于拉拢紫烟无可无不可的念头,忽然就变的坚定了起来。 他攥了攥拳头,下定决心,一定要把紫烟拉到自己的阵营中来。 抬头看了看天色,这一番耽搁,暮色已起,天色已经暗的瞧不清街上的行人了。 “老子揍了那应久珍。不知道那个什么程家的三公子还会不会来找紫烟?最好是过来,正好逼着紫烟跟应久珍决裂……嗯,先回去看看吴方长来了没有!” 陈默一边琢磨着一边往回走,到了四合院儿。见杏儿和吴方长还没到,便嘱咐李九妹等着,要自己去月仙楼等那姓程的。 刚出大门。李九妹就追了出来:“奴家告诉席先生了,让他转告杏儿。回来之后直接带着吴掌柜的去月仙楼找咱每,”说着一笑:“那吴掌柜的也不定来不来。程家在京城也颇有势力,老爷一个人去,奴家有些不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对于李九妹并不相信吴方长会来这事儿,陈默不置可否,笑了笑,说道:“你愿意跟着也好,正好让那姓程的看看。”说着话伸手拉住李九妹的手,施施然向前走去。 李九妹其实是能够闪开的,不过,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反应好像慢了半拍,等她回过神来,左手已经落在一只温暖的大手当中,一股异样的感觉顺着手臂迅速蔓延到全身,只觉得内心深处酥酥麻麻的,便是与李荣安感情正深,亲亲我我的时候,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奇怪感觉。 “咱这是怎么了,他不就是一个太监么?李九妹啊李九妹,你到底咋胡思乱想什么啊?” 她暗暗的鄙视自己,有心抽回手,却发现陈默的手握的挺紧,索性不再多想,努力让自己坦然下来。 就在李九妹胡思乱想的空当,陈默已经拉着她走进月仙楼的角门儿,来到了紫烟的楼下。 此时华灯初上,月仙楼灯火通明,丝竹悠扬,隐隐可以听到前楼大厅当中传来阵阵喧哗,已然开始一天当中最忙碌的一段时间。 “今天不是你唱曲儿的日子吧?” “不是!”李九妹摇了摇头,神情隐隐有些失落似的说道:“以后奴家再也不唱了!” “那可不成!”陈默能感觉到李九妹特别喜欢唱歌,不过是顾忌自己才这么说,不由笑道:“该唱还得唱,咱最喜欢听你唱曲儿了!” 说着话二人已经走上楼梯,李九妹没说话,陈默便也没有继续往下再说。 紫烟的房门虚掩着,不过陈默还是敲了敲门,听到里边紫烟的声音:“谁啊?”这才推门而入:“是咱家和九妹!” “陈老爷?九妹?你俩……?” 紫烟穿着一身淡紫色的袄裙,雪白的祍领交叉在她高耸的胸铺,一对红烛之下,脸上淡施薄粉,脖颈雪白,手捏一只小巧的金樽,胳膊撑在桌子上,醉眼迷离,歪头诧异的望向陈默于李九妹。 “一人独酌,妈妈好雅兴啊?”陈默笑着上前,自顾的坐到紫烟的对面,仔细端详对方片刻,说道:“看你这打扮,看来是准备妥协了对吧?” 紫烟没有回答,而是起身又取来同样的两只小巧金樽,斟满两杯酒,一杯递给陈默,一杯递给李九妹,这才苦涩一笑,坐回位置,单手拿起面前尚满的金樽冲陈默一晃,喃喃说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来来,陈老爷,九妹,你俩来的正好,陪奴喝一杯!”说着不等二人反应,一手举杯一手以袖掩口,下巴一仰,已经干了樽中之酒。 “你这又是何苦?”陈默悠然一叹,呡了一口酒,辛辣入喉,将剩下的多半杯酒放到桌子上:“咱家不善饮酒……酒入愁肠愁更愁,有些事情,得自己争取,消极的应对,根本就不是解决问题最好的方法。” “不消极还能如何?奴家不过是应久珍的妾室,他一定要让奴家陪程三少爷,奴家能有什么办法?” “妈妈,这不是还有老爷嘛,老爷已经说了,只要你不愿意,他会出头相助的……” “老爷的好心奴家心领了,”紫烟笑了笑,比哭也好看不了多少,望向陈默:“奴家知道老爷是好人,不过,已经给老爷添了不少麻烦,奴家不能再给您添麻烦了……应久珍说的其实也没错,奴家本来就是**,偏还想着立牌坊,确实有些好笑。让谁睡不是睡呢?年轻的时候奴家艳冠群芳,恩客没有一百也有八十,如今再多个程家少爷,又算的什么?女人嘛,就是这个命!” 话音刚落,便听外边传来应久珍的声音:“紫烟,程少爷来了,赶紧出来迎一迎!” 声音未落,屋内三人已经同时变了颜色。 ☆、第一百八十八章 程三少 “陈老爷,要不,您跟九妹先去里边躲一躲?”莫看适才紫烟说的像是已经看透一切,真的事到眼前,仍旧花容色变,酒意去了大半,显得有些惊慌。 陈默没动地方,大马金刀的稳稳坐在椅子上说道:“为什么要躲?咱家正要会一会这‘程少爷’呢!” “老爷……” 紫烟还待再说,陈默已然摆手将其制止,吩咐李九妹说道:“九妹,你去开门,咱家倒要看看这姓程的是不是长的三头六臂!” 李九妹点头,尚来不及动作,便见门扉已开,一名年轻的公子哥儿出现在门口,旁边应久珍弯腰伸手相让,身后还跟着四名身穿黑色劲装的孔武汉子。 “应久珍,你还真是胆子不小啊?”陈默当先说道。说罢才去看那程少爷,但见其身子倒还挺拔,穿的更是华美,就只是相貌实在是让人不敢恭维:三角眼,塌鼻阔嘴,高颧骨,尖下巴,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说朱翊鏐长的丑,那得分跟谁比,比起此人来,绝对能算美男子。 “陈,陈老爷……?”应久珍先是一怔,很快就镇定下来,利利索索的跪地磕头行礼,也不等陈默吩咐,又自顾起身,望向身旁的程少爷说道:“三少爷,这位就是大内的陈默陈老爷了,瞧这意思,也看上紫烟了。您二位都是天上的神仙,小人谁都得罪不起,到底今晚紫烟陪谁,还得您俩商量,小人也无法做主!” 说着话,这小子又回头冲陈默拱了拱手,竟然弓着身子退了出去,蹬蹬蹬下了楼梯。 “你就是那个敢从咱老子手里抢女人的陈默?”程三少将色眯眯的视线从李九妹的身上挪到陈默的脸上,趾高气扬的问道,毫无任何惧怕之意,更别提行礼了,口气倒像是呵斥家中奴仆一般。 “正是咱家!”如此跋扈的公子哥。让陈默心中暗笑,缓缓说道。 “你敢抢咱老子的女人,咱佩服的很,不过。那是你跟咱老子的事情,咱管不着也不想管,现在却又来跟咱抢紫烟就是你的不对了,识相的,赶紧离开。不然的话,瞧见咱身后这些手下了么?管你什么身份,先掂量掂量,能不能受的住他每一顿老拳?” “九妹,听到了么?这小子还想打咱家呢!”陈默不怒反乐,嘻嘻一笑,突然起身,一个箭步走到程三少面前,一把薅住了他的脖领子,劈手就是一巴掌。扬手还待再打,却听对方哇的大哭起来,不禁一怔:“我说,你这也太……”前后反差太大了吧? 不过后边的话陈默还没说出来便已经被程三少哭着打断:“太什么?呜呜,你这人太不讲理,呜呜呜,说打就打,呜呜,长这么大,呜呜。除了老爷子,呜呜呜,咱还没……别打了,别打。算你厉害还不行么?呜呜呜,咱把紫烟让给你还不行么?呜呜呜……” 陈默扬着手,放也不是打也不是,看着眼前这个活宝,一时间哭笑不得,愣了片晌。终于松开对方的衣领用力一推,恨恨骂道:“你大爷的,瞧你小子这副怂包势,亏你还是程家三少呢,真是……”有一种蓄满力道的一拳,偏偏打到棉花上的感觉,巨大的落差让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隐隐期盼,心说老子松开你了,赶紧反抗吧,身后那些壮汉都是吃屎的么?让他每上来打老子啊?快啊! 可惜程三少注定是要让他失望了,踉跄着退后几步站定,却没有如陈默料想的那般变脸,反倒回头叱骂那几个壮汉:“王八蛋,没用的东西,赶紧给老子滚下去,看到你每就心烦,滚滚滚……” 在他的呵斥之下,那些壮汉乖乖退了出去。等他再转回头,已是换上了一张谄媚的笑脸:一边摸着适才被打的脸颊一边说道:“陈公公好大的手劲儿,这一巴掌打的,小人牙都被打松了……紫烟啊,对不住了,本来想着今晚跟你巫山佳会,共效于飞呢,谁知道……咱惹不起陈公公,今晚你就跟他颠龙倒凤吧,至于咱,以后吧,以后等再有机会……” 这小子说话颠三倒四,变脸比翻书都快,装傻充愣,变戏法儿似的,弄的屋里三人哭也不是笑也不是,直感觉他不像大名鼎鼎的程家少爷,倒像是戏班子里丑角儿。 “别他娘的啰嗦了,给老子闭嘴!”陈默终于忍耐不住,出口喝道。 随着他的声音,程三少立马收声,嘴巴甚至还保持着半张的姿势,有点儿像被人突然施了定身法,样子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这是个什么人啊? 李九妹跟紫烟相对望了一眼,同时忍俊不禁,原本紧张的气氛登时被冲的无影无踪。 程三少保持这那个姿势,少顷,终于恢复正常,怯生生望着陈默,问道:“陈公公,小人已经认怂了,可以走了吗?” “走吧走吧,赶紧走,省的老子见了你心烦……哦,对了,那李荣安是你表哥还是表弟啊?你要能做主,赶紧送十万两纹银,做不得主就跟你老子商量,尽快把银子送来。咱家虽然承诺一月为期了,不过,最近咱家气儿不顺,若不敢紧赎他,到时候缺个胳膊少条腿儿的,可别怪咱家事先没通知你每!” “小人知道了……陈公公,还有别的事儿么?” “没了,滚吧!” “是!”程三少点点头,又可怜兮兮的望向紫烟:“多漂亮啊,可惜……等着啊,咱还会来找你的……陈公公,你可得对她温柔着点……别生气,咱这就走,这就走!” 眼见陈默立眼,这才停止啰嗦,依依不舍的退出了门。 “三少爷,您真的就这么把紫烟让给那小子了?”等到下了楼梯,应久珍迎上来时,他的神色已经恢复了正常,冷冷扫应久珍一眼,森然说道:“你懂个屁?别以为老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小人……”应久珍面上变色,忽觉这程三变了个人一般,被他眼风一扫,好像心事都被他看破了一般,双腿一软,险些没跪到地上。 “还想跟陈默作对呢,瞧瞧你这点出息?”程三忽的一笑,拍了拍应久珍的肩膀:“行啦,你也算机灵人,日后好好跟着本少爷,只要你别跟本少爷耍心眼儿,本少爷保你荣华富贵……至于陈默那儿,能不跟他起冲突,尽量别跟他起冲突。他不是想霸占你这月仙楼么?你就任他霸占……别急,迟早有让他吐出来的那一天,到时候,可就不仅仅是这一个月仙楼了,连本带利,老子让他倾家荡产!”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三角眼中杀气一闪而逝,心中冷笑:“你要狂,老子便任你狂,越狂越好,到时候你夺人妻妾,霸人财产,证据确凿,咱每再算总账!” ☆、第一百八十九章 商业构想 1 应久珍得了程三儿的保证,登时大喜过望,急忙磕头谢恩,一直把对方送出老远,这才回楼牵马,去找义兄陶宝生。 程三儿说今晚将紫烟让给陈默,陈默却不能真的留在紫烟房里不走。将他准备开间京城最好的妓院的计划简单跟对方说了一遍,重点强调了一下希望她来帮助自己,让她好好考虑一下之后,便跟李九妹告辞下楼。 回到四合院儿,杏儿居然还没回来。陈默不禁有些担心,又等了会子,正要说出去迎一迎的时候,听见院门儿咯吱响动,急忙出门去看,见此情形,李九妹也连忙跟了出去。 “老爷,奴家把吴掌柜的给您请来了……吴掌柜,这位便是陈默陈老爷!”杏儿给吴方长介绍道。 话音尚未落地,便见那已经六十出头的吴方长紧行几步,噗通跪在陈默面前,口称少东家,登时张大了嘴,惊的说不出话来。 李九妹也很惊讶,心说这吴方长怎么管陈默叫少东家呢?他的东家又是谁?同时释然,难怪陈默如此有谱了,原来是吴方长的少东家,少主相请,可不紧着就过来了嘛! “吴掌柜的,咱家可是久仰大名啊,祖父早就说让咱家去看看你每这些老伙计,一直抽不出时间……起来吧,起来说话,咱每进屋说!” 陈默这是头一回见吴方长,不免多打量了对方几眼,见其身材枯瘦,长相普通,瞧着六十上下的样子,若非一对眼珠子闪闪发光,以及下巴上那一捋山羊胡子,让他显得十分精明以外,若是没人介绍,还真看不出此老便是京城当铺行当中执牛耳的人物。 同样的,吴方长也在打量陈默。见其英姿勃发,身子笔挺,一副十分精神的样子,如同一只收拢爪子的雄豹。不禁暗暗佩服老东家眼光,恭恭敬敬的将陈默让进屋,坐到下手相陪。 杏儿和李九妹无需陈默吩咐,自去沏茶倒水洗水果,少顷捧上前来。吴方长匆忙起身,双手从李九妹手中接过茶盏,谦虚道:“小老儿可当不起歌仙如此伺候!” “无妨,你是跟随祖父多年的老人儿了,按着辈分儿,该叫你一声前辈才对。她俩都是咱家的女人,该当代咱家伺候!”陈默笑道,一边从杏儿手里接过茶盏,掀开盖子冲吴方长示意一下说道:“都是自家人,用不着闹规矩。喝茶喝茶,咱每边喝边说!”说着话当先啜了一口。 陈默这种做派颇和吴方长的胃口,呵呵一笑说道:“少主如此,小老儿可就不客气了!”说着也学陈默的样子掀开茶盏,轻轻呡了一口,赞道:“好香的茶叶,地道的西胡龙井吧?” “咱家于茶道来说,七窍通了六窍,吴掌柜的这可是问道于盲了。九妹,这是西湖龙井么?”陈默没有不懂装懂。坦然说道,探寻的望向李九妹。 “老爷一窍不通,还能说的如此理直气壮,奴家佩服!”李九妹嫣然一笑。冲吴方长点了点头:“吴掌柜的看来比老爷强的多,一下子就品出来了,正是西湖龙井!” 其实西胡龙井也没什么出奇的,不过就是拉近关系的一个话头罢了。双方又客气了几句,吴方长主动扯入了正题:“其实小人早就该拜会少主的,一直等到今天。实在是……” “用不着客气,那么一大摊子都要你操心,咱家知道你忙。今日叫你过来,一来呢,是想告诉你,抽空将当铺的账目抄一份给咱家,咱家有用。二来是想问问你旁边那些空宅的事儿。” 账目之事,乃是题中应有之意,吴方长并不奇怪,倒是听陈默问到旁边的那些空地,略微诧异了一下,不答反问:“少主莫不是想着要开妓院吧?这事儿搁置了这么久,确实也该提上日程了。” 陈默并不否认,索性将自己的想法合盘托出,末了见三人都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不禁笑道:“你每也别这么看着咱家,这事儿咱家已经下定决心了,而且,还要想办法将万岁爷拉下水,让他给咱每做靠山……” “老东家是唯恐让皇帝老爷知道自己有钱,遮遮掩掩的瞒着,平日里更是连当铺去都不去,生恐外人瞧出他跟当铺的关系。你这倒好,这是唯恐别人不知道你有钱,竟让连皇帝老爷的主意都敢打,就不怕他说你贪墨治你的罪么?” 吴方长被陈默的计划惊的目瞪口呆,心念电转间,刚要劝说陈默两句,忽的又想道:“早就听人说陈默聪明绝顶,这些问题不可能想不到。那他为何还要主动……是了,是了,他才是明白人啊,知道所有的一切都是皇帝老爷给的,干脆就来个光明正大,如此一来,凭着他与皇帝的关系,皇帝老爷岂非会更加信任于他?有了皇帝老爷的信任,还愁挣不到钱?怪不得老东家叮嘱咱,万事都要听这位少主的,他这策略,可比老东家高明多了!” 如此一想,隐藏的极深的轻视之意不免一扫而光,由衷的赞叹道:“少主行事果真天马行空,不拘一格。日后有您掌舵,咱每铺子,怕是要愈加辉煌喽!” 陈默也不谦虚,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忽的问道:“对了,咱每和生源有异地承兑的业务吗?” 吴方长不知道陈默为何将话题扯到了这上边,摇了摇头:“那是银号的事情,如今银号的生意大多把持在晋商与浙商的手里,其中,又以浙江的徐氏银号以及山西的张氏银号为尊。咱每手里也有一家和顺源银号,规模倒是不算特别大。” “张氏银号?是蒲州张家开的么?”陈默问道。 “正是!” 陈默沉吟片晌,忽然说道:“这银号生意可是挣钱的紧,不能总是便宜他每,咱每必须得想办法分一杯羹……你带着下人吧?择日不如撞日,你派人去找和顺源的掌柜,就今晚,咱每商量商量,咱家已经琢磨出了一些点子,你俩一道帮着咱家参详参详!” ☆、第一百九十章 商业构想 2 和顺源的掌柜的叫做赵鹤翔,五十来岁,人长的白白胖胖,一面带笑,说话细声细气,要是穿上一身儿青色贴里,戴上个刚叉帽,冒充宦官进宫的话,绝对露不了馅儿。 见礼之事不用细表,等他也坐定,陈默直入主题,准备将打从冯保把产业交给他,他便开始琢磨的商业构想跟两位掌柜的合盘托出——他不想搞什么一朝天子一朝臣,所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就算真的替换这两个重要的位置,也得看看这两个人听了他的构想之后的反应再说。 后世什么行业最挣钱,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不过,石油以及银行这两个行业一定是出现次数最多的两个答案。 石油先不说了,陈默正在想办法将这个新生事物掌控在自己手中。现在,他最迫切希望做到的,就是按照后世银行那样的模式,将和生源以及和顺源来一个整合,做大做强。凭借他现在的实力,他相信,只要多**思,用不了多长时间,一家类似后世国家银行一样庞大的金融帝国必定会在自己的手里诞生。 到那个时候,帝国上下,还有谁是他的敌手?就算朱翊钧想要动他,也要掂量掂量吧? 这并非陈默异想天开,事实上,银号本来就相当于后世银行的雏形,它的产生,实则代表各方面的条件已经趋向于成熟。 所谓银号,其实官方的称号应该是钱铺或者钱庄,起源于银钱兑换业务,其后发展为办理存、放款项已及汇兑业务的地方。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称呼习惯,华北东北等地大多称为银号,而长江中下游以及东南各地,则钱庄银号并称,二者之间,通常并无多大的区别。 说到银钱兑换,在中国封建社会和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中。由于长期存在的多元化货币制和多种货币混合流通的状况,使得货币兑换在春秋战国时期已经存在。兑换业务则从西汉开始出现,到唐宋时期有所发展,一般由金银店。柜坊等兼营。到了元朝以及明初,由于政府发行纸钞,民间仍用银锭和铜钱,银,钱。钞三品并行,为了方便,促使多种公私机构商号兼营兑换业务。 明英宗正统年间,大明宝钞贬值,政府放松用银禁令,银钱公开流通。此后几代皇帝,由于私钱庞杂,铜钱轻重不一,成色各异,制钱。私钱,白钱三者之间的比价差异大,变动多,兑换业务更加发达。 嘉靖时期大开铸炉,钱币名目繁多,单是制钱,就有金背,旋边等几十种名目。在这样的情况下,贩卖和私铸私熔者更多,终于出现了专营铜钱兑换的金融组织。一开始叫钱店。又叫钱铺,钱庄,兑店,钱肆。或钱摊。 嘉靖八年,私贩铜钱猖獗,朝廷下令禁止贩卖铜钱。直到万历五年,右佥都御史,福建巡抚庞尚鹏奏准重设钱铺,是为钱庄法定之始。以市镇中殷实户充任,随其资金多寡,向官府买进制钱,以通交易。 从钱铺发展到钱庄,其实开始的时候,许多钱庄并非单纯做银钱兑换,往往兼营其它行业。比如吴方长说的那个徐氏银号,开始的时候就兼营木炭。张氏银号兼营盐粮。 陈默不通经济,不过,这些东西都是历史上记载的,大体上还是知道的。他还知道,等到了明末,钱庄已经发展为一种**经营的金融组织,不仅经营兑换,还放贷款,供给签发帖子取款的便利,原来在两地联号汇兑的汇票,也会成为钱庄发行有钞票性质的信用流通工具。 事实上,作为银行最基本的业务,由于此刻的商业发达,异地兑换已经出现,并且成为如今的银号主要的业务之一。 后世陈默是历史系高材生,对于金融知识其实一知半解。将所知道的银行业知识大略的跟吴方长和赵鹤翔讲了一遍后,吴方长还没说话,赵鹤翔抢先笑着开口: “难怪老东家要将产业全部交给少东家打理了,就冲少东家这份见识,小老儿就佩服的五体投地。” 他先送上一顶高帽儿,吴方长在旁边配合着点头。陈默却知道自己的计划绝对不会如此顺利的施行,这些老狐狸一定还有话说,是以只似笑非笑的望着赵鹤翔,并不接口。 赵鹤翔被陈默看的心里有些打突,心说看来这位少东家也是个小狐狸,还真唬弄不了他,索性一横心,说道:“少东家快别这么看着小老儿了,看的小老儿心里头突突直跳……好吧好吧,小老儿实话实说,少东家的构想虽然完美无缺,不过,小老儿还是有些浅见想说说……” “这就对了嘛,人无完人,圣人也有犯错的时候,何况在这些行当里边,咱家一窍不通,是你每的晚辈了,既然跟你俩说,本来就是想听你每的意见,藏着掖着多没意思。” “少东家心胸开阔,小老儿佩服,既然如此,小老儿也就不客气了,敢问少东家,若是按照您说的降低利息放款,对于现行的银号的格局造成巨大冲击是肯定的,寻求贷款者势必踏破咱每的门槛儿,咱每的银号必将以最快的时间展露头角。可这样一来,先别说会在行业间引起怨恨,光是巨大的资金短缺,咱每又该如何解决呢?” 这个问题陈默早就考虑好了,见不但赵鹤翔和吴方长,便是李九妹跟杏儿都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不禁一笑,胸有成竹的说道:“资金的问题你每不用担心,挣钱这事儿,不能贪心,得讲究和气生财,有钱大家挣。你每放心,资金上边,咱家会想办法拉几个大股东进来。” 这不是陈默吹牛,凭着他如今的身份地位,只需放出风去,恐怕有无数的人打破头的想着跟他合作。选择谁才是件比较棘手的问题。 他已经想好了,拿出名下所有可以动用的资金,再想办法鼓动朱翊钧,利用他的名义,私底下跟那些王公贵胄们化缘,聚合庞大的资金,打造一个全新的银号——谁跟钱有仇?又能挣钱,又能巴结皇帝,恐怕没人会拒绝这样的好事吧? 到时候背靠万历支持,前有王公贵胄推波助澜,试问谁敢跳出来捣乱? 事实上,他的这个想法本来就是一件水到渠成的事情,只要他想到了,并去做了,成功只是迟早的问题。 他现在所担心的根本就不是这些,怎么样想办法改变戚继光的命运,才是他现在最费心思的事情。 ☆、第一百九十一章 姜还是老的辣 就在陈默畅谈他的商业构想之时,张宏再一次将张鲸叫到了自己的府里。 还是上次的书房,屋内孤灯如豆,老张宏拥着被子坐在炕头,眯眼望着恭敬跪在地上的张鲸,愣神好久,直到爆了个烛花,噼啪一声才算回神,轻咳一声:“起来吧!” 张鲸依言站起,斜签着坐到炕沿儿上,顺手将盖在张宏腿上的被子向上抻了抻,却没有说话。 “张蒲州丁忧去了?”陈默突出奇谋,说动张四维,大朝之上自爆其父死讯,不但打了张鲸一个措手不及,就连张宏也十分震惊,沉默了好久,他才缓缓问道。 “是。”张鲸点了点头,直到现在,他嘴里还跟吃了半盘苦瓜似的,不但嘴苦,满心的不是滋味——若非申时行提到陈默曾经在大朝开始之前找过他,张鲸根本就不相信这是陈默的手笔。 这也太不可思议了吧?如此一来,准备的许多后招都成了空中楼阁,失去了作用。经此一事,甚至让他努力打倒陈默的决心产生了一丝怀疑,若非二人之间积怨太深,他还真就想就此罢手,重新定位与陈默的关系了。 “你准备怎么办?”张宏沙哑着嗓子问道,一口浓痰涌上,咳嗽两声卡了出来,憋的脸红脖子粗,在张鲸双手捧上来的痰盂中吐出痰来,**几声,忍不住叹了口气:“老了,越来越不中用啦!” 这话倒是发自肺腑,同张鲸一样,对于陈默说服张四维主动丁忧之事,他也同样惊讶的很,琢磨了很久,自问自己如陈默这般年纪的时候,未必能够料敌于先,想出如此釜底抽薪的手段。一股“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新人换旧人”的感慨,面对愈发残朽的身体。让他豪情大减,控制不住的有些自怨自艾起来。 “老而不死是为贼”,张鲸心头腹诽,嘴里却紧着安慰:“这话老祖宗就说的不对了。您才多大,只要好生荣养着,有咱每弟兄在,您老就等着享清福吧……” “咱家也想啊,可惜。你每没一个让咱家省心的啊……”张宏又叹了口气,将话题重新扯了回来:“刚才打岔了,说说,现在你准备怎么对付陈默?” 张鲸将痰盂放到一旁,也不就坐,咬牙说道:“他以为撺掇张四维丁忧就可以高枕无忧的接替冯保当魁首?哼,想都别想,孩儿已经让人把清河店的事放出风去了,不管张允龄的死跟他有没有关,这个黑锅必须得让他背……” “唔!”张宏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故作高深!张鲸本来还想着跟张宏讨些主意,被他这么一打断,登时心生不忿,干脆住口,心说:“瞧你那半死不活的样儿,估计也没个好主意!” 再次沉默,气氛突然间压抑了起来。 良久,张宏轻咳两声打破了沉默:“这么做也没什么不好的,不过,依咱家来看。除了将你跟他的关系越搞越僵,对于你其实没有半分好处。你已经失去机会了,再他还没有成长起来的时候,你就应该拼着受皇爷处分杀了他。可惜……” “这不是废话嘛!”张鲸心道,有些不耐烦起来:“找老子来,就是为了放这些马后炮?” 张鲸的表现张宏瞧在眼里,眯了眯昏黄的老眼,不动声色,继续说道:“韩荣发的事情你听说了吧?” 张鲸点了点头。 “那慈庆宫的事儿想来也瞒不过你。”张宏语气低沉,意味深长:“按理说,这事儿算是掀了陈老娘娘的逆鳞,就算她顾忌陈默和皇爷以及李老娘娘的关系不敢明着杀人,但起码也应该有所表示吧?可咱家却听说,今早陈默被其叫进了慈宁宫,又好模拉样的走了出来。这就有点耐人寻味了……” “是啊,这事儿孩儿也摸不着头脑。”话题说到这里张鲸总算提起了兴致,打断张宏,皱眉说道:“陈老娘娘这人,虽说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也有那方面的毛病,不过,骨子里可不是一个心眼软的人,当年宪怀太子……” 宪怀太子是穆宗的长子,已故李皇后的儿子,聪明伶俐,深得穆宗喜欢,可惜只活到五岁,就莫名得了场大病夭折。 张宏咳嗽了一声,张鲸心头一凛,倏地将后边的话咽回了肚子,转而说道:“这事儿邪性,孩儿估摸着,那陈默怎么着也得挨上几板子吧?莫非,他答应了陈老娘娘什么条件不成?” “咱家可说不清楚。跟你说这些,其实是想告诉你,如今的陈默,已经今非昔比了,再不改变策略,咱家担心你吃亏啊……你先别急着反驳。咱家问你,咱每这些人的权利来自何处?来自皇爷,来自皇爷对咱每的信任。咱家再问你,比较起来,你觉得皇爷是信任你还是信任陈默?比较起来,李老娘娘是信任你还是信任陈默?郑淑嫔那里呢?再加上陈老娘娘呢?” 随着张宏速度越来越快的提问,张鲸冷汗咕咕而下。他突然间发现,原来情势早已悄然之间转换,现在的陈默,除了身份地位赶不上自己以外,其它全部都占上风。 “老祖宗,那您说孩儿现在该怎么办?”先入为主,他虽然重视陈默,却一直以为自己的实力可以碾压对方。现在在张宏的提醒下,猛然醒悟,不禁有些慌神。 张宏暗哼一声,心说现在你把咱家看在眼里,不嫌迟了点儿吗? “当然是改变策略,避免再次跟他正面冲突,必要的时候,甚至要放低姿态示好。这样以来,虽然不可能真的跟他拉近关系,起码可以迷惑他。另外,如今的他,已经不适合再留在昭陵了,要想办法将他弄回来。” “为……”张鲸下意识要问,脑子一转,已经明白过来,冲张宏比了比大拇指:“还是老祖宗高明。不过他回来了,那热气球基地,派谁过去合适呢?” “算你上道!”张宏暗道,假意沉吟,少顷,抬头望向张鲸问道:“咱家看王建那孩子挺机灵,又是你兄弟张诚的义子……对了,还有你那个义子李天佑,现在不就在昭陵么,若是考虑到陈默反应的话,其实他最合适。” ☆、第一百九十二章 戚元敬病了之秃驴可恶 戚继光在北京有宅子,位于朝阳门大街的南边黄华坊,就在智化寺的后边。 陈默跟杏儿铁牛一路打听着来到禄米仓胡同——他替李九妹跟杏儿赎了身,名义上这俩人已经是他的人了。李九妹好静,杏儿好动,听他说要去见戚继光,吵着要来,不但答应绝对不跟戚继光发生冲突,还用保护他安全做借口,让他也没了办法,只能带上。 至于铁牛,却是闲着没事出来逛大街碰上的,索性也就一并带上了。 三人顺着智化寺向南行去,纵马走不多时,便见到了路人所提到的高门楼四合院儿。 四合院儿不大,正房五间,东西配房各三间,南房四间。按照戚继光的身份地位来说,这样的规模,也太显寒酸了一点。若非打听门口路人,听路人信誓旦旦的指着四合院说就是元敬大人的宅子,陈默还真不敢相信戚继光在京中的宅子竟然会是这般模样。 不过很快陈默就释然了,虽然历史上记载他跟张居正一样,也挺会享受,不过统兵之人,本就为权贵所嫉恨,他本人又精于世故,在京师这样鱼目混杂的地方,如此低调,倒也附和他的性格。 “老爷,那边出啥事儿了?” 陈默正自感慨,忽听杏儿说道,忙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戚宅紧邻智华寺后墙的地方尘土飞扬,稀里哗啦的声音随着发出,像是拆房子似的,不禁一怔。 “像是拆房……”铁牛瓮声瓮气的说道,说完一笑,又道:“这老爷子有意思,都被人从辽东弄到广东了,还有心思改造宅子?” “铁牛——”陈默提高声音喝了一句,吓的铁牛一吐舌头的同时,脑子却不由受铁牛影响,暗暗寻思道:“也是啊。此去广东,能不能回来还是个事儿,这戚元敬搞的什么名堂?” 揣着这个疑问,同铁牛和杏儿下马。杏儿去拴马桩上拴马。 铁牛上前叫门,发现门是虚掩的,也没人应声,干脆自己推开大门,将陈默和杏儿让了进去。 “哎你每是干什么的?怎么不叫门就进来了?眼里还有王法吗?”陈默刚进大门。就有一个家人模样的中年人迎了上来,脸红脖子粗,一副气哼哼的模样,话语间十分的不客气。 “咱家是昭陵掌印陈默,元敬大人在么?”陈默虽然对这家人的口气不太满意,不过,他此来是抱着善意见戚继光的,是以主动报上身份,并不因对方的语气而有所刁难。 “啊?”这家人一声惊呼,匆忙行礼:“原来是陈公公。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适才语气不恭敬,还求公公恕罪!” “起来吧,不知者不罪,再说,确也是咱家等无礼在先,你又何罪之有?”陈默笑道,又问:“元敬大人呢?那边乱哄哄的做什么呢?” “我家老爷病了,炕上躺着呢,”家人说道。说着脸色重又涨红起来,气哼哼的瞥了西边一眼说道:“都是被那帮子秃驴每气的,真是墙倒众人推……” “到底怎么回事?和着不是你家老爷拆房子改造宅院啊?”陈默被风吹过来的灰尘迷了眼,边用手揉边问。同时向那边看去,果见沸沸扬扬,漫天灰尘之中,有个身穿黄色袈裟的光头在指指点点的对许多短衣苦力吆喝着什么。 正愣神间,哗啦一声,整整一堵墙被推倒。尘土飞扬中,砖石溅的满地都上。 “算了公公,您就别问了,老爷不让往外说。”那家人咬牙切齿的将视线从那边收回:“总之就是虎落平阳,老爷怕传出去丢人。” “咱家和你家老爷关系不错,也不能说?”陈默愈发好奇了。 “这……”家人正自迟疑,上房东间内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听着像是恨不得把肺子都吐出来才甘心似的,正是戚继光的声音。 咳嗽声由东向西,很快,戚继光便围着个薄被子出现在正房门口,尚来不及跟陈默见礼,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咳的他面色涨红发紫,一手捧胸,一手抓着门框,半蹲在地上,想要说话,却根本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陈默眼见几天前还龙精虎猛的戚大将军竟然几日不见居然被气的病成如此模样,心里忍不住涌起一股酸涩,皱眉冷扫依旧大动土木的西边一眼,快步走到戚继光旁边,一边伸手轻拍对方后背,一边说道:“大人没事儿吧?您也是,都病的这么厉害了,怎么还亲自跑出来了?”回头示意杏儿:“快,帮这位姐姐将大人扶进去歇着,他娘的,咱家倒要看看,谁胆子这么大,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 戚继光伸手想拦,架不住胸口炸了一般,浑身无力,被杏儿和他身后的那名女子强架着进了里屋,咳嗽兀自没法止歇下来。 陈默隐隐已经猜到了事情的根由,感慨着世态之炎凉,怒火汹涌,大步迈下台阶,用手一指远处那身穿袈裟的光头和尚,冲那名家人喝道:“去,把那光头给咱家叫过来!” 那家人见陈默要替自家老爷出头,顿时大喜,小跑着过去,也不点破陈默身份,只说:“圆通大师,那边那位公子有事儿叫您过去一趟!” 陈默穿着件浅灰色夹袍,远远瞧着,实在不像有身份的人。 圆通和尚只扫了一眼便收回来视线,不屑骂道:“什么鸡0巴公子,没见佛爷这儿忙的打转么?李老三,你他娘的没吃饭啊?还有你,昨晚办事来吧?瞧你那怂包势,连块石头都搬不动,你婆姨白长了那对儿鼓涨涨的大**了,成天让你嘬着,真他娘的暴殄天物啊……有事,有事让那小子过啦见佛爷!”哄堂大笑中,他最后得意洋洋的说道。 声音随风传进陈默的耳朵,本就一鼓一鼓的火气登时再也按捺不住,大步流星直奔圆通和尚,逐渐加速,嘴里骂着:“好你个狗眼看人低的**僧,不给你点颜色看看,怕是你不知道马王爷有三只眼!” 喝骂声中,人已接近,提腿便照着对方裤裆狠狠踹了过去。 “哎哟——”圆通不防陈默说动手就动手,下体被踢了个踹了个正着,杀猪似一声凄厉的惨嚎,捂着小腹翻到在地上,蜷缩的如同一只大般来回打滚儿,面色蜡黄,浑身冒汗,想骂人,却一个字都骂不出来。 “打人啦,快来人啊,打人了……” 愣神中有人醒过神来大叫,很快又有一人惊呼:“方丈大师来了!”望向陈默,神情间充满了怜悯,一副“你再不跑,很快就要倒大霉了”的模样。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怒惩贼秃 陈默牛脾气也是上来了,踹倒圆通之后仍旧不罢手,看都不看那匆匆赶来的方丈老和尚,挥动马鞭劈头盖脸对着地上的圆通就是一顿猛抽,边抽边骂:“混账行子,狗眼看人低的秃驴,咱家堂堂天子近臣,昭陵掌印也是你能羞辱的?你不是自称‘佛爷’吗?有本事你别叫唤啊,操你娘的……” 圆融大师身披红色袈裟,眼见师弟圆通挨揍,本来气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憋着邪火想要教训陈默,听陈默自爆身份,火气登时不翼而飞,讶异非常,寻思道:“那戚元敬从来不屑于跟宫里人交往,没听说过他跟这位陈公公有交情啊,怎么会……?” 圆融没见过陈默,不过陈默名气太大,相貌特征早就在坊间传遍,只端详一眼,圆融就肯定了陈默的身份,慌忙堆上笑脸,加快步伐上前,单掌问询:“阿弥陀佛,贫僧圆融,见过陈公公!” 圆通已经被陈默一顿没鼻子没眼的猛抽疼的闭过了气。()将马鞭丢给铁牛,陈默拍拍手,斜觑着圆融说道:“你是寺里的方丈?这人是寺里的弟子?贵寺没事拆人房子是怎么回事?” 一连三问,一问比一问声调高,咄咄逼人,根本就一点面子都不准备给对方。 “这个……那个……”圆融额头见汗,心说不是说这位陈公公特别好说话吗,怎么跟传言不符啊? “回答咱家的问题!”陈默眼瞅着圆融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上前一步,森然说道。 智化寺最开始是王振的家庙,被英宗赐名“报恩智化寺”。土木之变王振被族诛,英宗复辟之后,在寺中为王振立“旌忠祠”,塑像祭祀。由于他的优待,使得此寺与权贵多有联系,京城众多寺庙当中,地位然。 圆融五十多岁了。打从接掌智化寺方丈以来,还从未有人用如此语气跟他说过话,恨的压根儿痒痒。可形势比人强,他所接触的那些平日里威风赫赫的人物。跟陈默一比就相形见拙了。没了依凭,饶是生气,也只能强压怒火,陪着笑脸说道: “公公息怒,公公息怒。是这么回事儿……这宅子当年本是寺里买了的,后来屋主转手又卖给了戚大人……” “你这意思是要收回呗?”陈默乜眼望着圆融,嘴角上翘,勾出一抹嘲讽的笑容:“早不收回晚不收回,戚大人好歹还是广东总兵呢,都说咱每这写内臣趋炎附势看人下菜碟儿,你每这些秃驴办起这事儿来,倒也不逞多让嘛!” “这个,这个……”圆融尴尬的搓着手,脸上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心里已经问候了无数此陈默的十八代祖宗。 陈默忽的一板脸,眯眼喝道:“少他娘的给老子嬉皮笑脸,实话告诉你,戚元敬是咱家最好的朋友,带着你的人马上滚!” “是是是……”圆融如蒙大赦,点头如啄米。 “慢着……记住,这里以前是什么样子,趁早给咱家恢复如初,少一块儿砖头,别怪咱家心狠手辣。剁碎了你喂狗!滚吧!” 这话陈默说的杀气腾腾,圆融听的是胆战心惊,平日趾高气扬的气势早已不见踪影,抹着额头冷汗。暗叹倒霉之余,恭恭敬敬退了下去。 “呸,势利小人……”陈默收回视线,边转身往回走边对那家人说道:“以后他每要是再来找麻烦就来找咱家,他娘的,戚大人一生为国为民。立下多少汗马功劳,临了末了,竟然受这帮杂碎祸害,真是……” “公公,谢谢您!”陈默的话说到了这家人心坎儿里,眼圈泛红,语声凝噎,直觉得陈默分外有别于那些宦官,又是可敬,又是可亲,真是全天下最懂戚继光的人。 屋内戚继光喝了一碗浓浓的药汤,隐隐的听到了陈默对圆融师兄弟的教训,解气之余,咳嗽竟然奇迹般有所好转,嗓子突然间不那么痒了。见陈默挑帘儿进屋,挣扎着从炕上往起爬,要给陈默见礼。 “大人勿需多礼!”陈默慌忙上前按住了戚继光,扶着他重新躺好,望着他好像一下子苍老好几岁的容颜,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说道:“这才几日不见,大人怎么就一病至斯了呢?” “本来就是染了点风寒,没啥大碍,被那些秃驴每一气,老爷就病倒了……老爷常年征战,落下了病根儿,一生气就往肺子上走……” “多嘴!”戚继光瞪了那家人一眼,喘息两口喝道:“哪有你说话的份儿?还不下去奉茶?” “不妨事……”陈默微笑说道,四下张望一圈儿,见室内装饰简洁,屋里屋外也就见那个家人与旁边那名三十许的女子,不禁问道:“大人堂堂总兵,家中怎么就这两个使唤人?” “唉——”戚继光长叹了一声,眼圈泛红,虎目藏泪,迅别过了脑袋。 那名女子见状噗通跪倒在地,含泪说道:“公公有所不知,打从太岳公仙逝,我家老爷的日子就愈不好过了,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饶是如此,仍旧受人中伤,落得个这般下场。他病的这样,再加上外间风言风语说他犯了罪,还说什么广东总兵不过是个台阶,是皇帝老爷怕他不回京……” “行了,别说了!”戚继光沉声喝了一句。 女子猛的抬头,欲要顶撞,张开了嘴巴,见戚继光神色复杂,既有无奈又是凄凉,到底还是神情一黯,颓然叹息着低下了脑袋,不再言声。 陈默心里沉甸甸的,叹了口气,安慰道:“大人切莫心灰意冷,嫂夫人也别有怨惄之心”他看出来了,女子应该是对方的外室,按他如今身份,称呼一声嫂夫人倒也不算托大:“说句诛心之言,大人手握重兵,又位处要冲,朝廷早有忌惮,如今换个地方,对大人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大人南平倭寇,北荡漠狼,功在社稷,天下有目共睹,这些事儿你我清楚,两宫太后清楚,陛下也清楚。那些市井传言,不过是有心人推波助澜,造谣中伤而已,你每别放在心上。” “公公过誉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下官问心无愧,不敢有丝毫怨愤之心!”戚继光说道,他有些失望。开头他还以为陈默是替朱翊钧来看自己,听到后来,已经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陈默是什么人,插上尾巴就是狐狸,听了一笑,不再兜圈子,直奔主题:“咱家知道大人不服气,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大人用不着遮掩。换成咱家,咱家也生气。算了,咱家也不跟大人绕弯子了,今日此来,就想问大人一句,想不想改变如今的状况?” “哦?”戚继光双目精光爆闪,病躯之内霍然散一股庞大气势,望向陈默,仿似一头病虎。 ☆、第一百九十四章 要拉戚继光上“贼船” “贼船”“这才像那个统兵千万,纵横沙场的大元帅嘛!”陈默心折,暗赞了一声,不慌不忙一摆手,旁人知机,悄然退去,这才问道:“大人可知如今您之情势,已如危卵一般么?” “此话怎讲?下官虽然被免去了蓟州总兵之职,不还是广东总兵么?”戚继光揣着明白装糊涂,试探着说道。~, 陈默哈哈一笑,不客气的说道:“大人莫不是欺咱家年幼,故意跟咱家装糊涂吧?广东总兵能跟蓟州总兵相提并论?若能相提并论,大人又何至“于一病若斯?恕晚辈说句冒犯的,大人哪里是身子得病,纯粹就是心病。大人在治下所行之事,本就得罪了不少人,以前有太岳公在,还没人敢于置喙,如今太岳公驾鹤西去,大人失却奥援,能落下如今这个处置,已经是陛下念在公昔日之功,开了天恩。可此中心思,又有几人能懂?怕是大人那些敌人还会受到鼓励,加倍中伤大人吧?大人失去重权,对那些人再构不成威胁,又远在广东,便是功比天高,试问又能坚持多久?咱家可以肯定的告诉大人,恐怕两一年都用不了,大人便会被夺职去官,沦为庶民!弄不好,抄家灭族也在两可之间。大人,这一切,您甘心么?” “不甘心又能如何?陈公公,莫非是没事来消遣下官不成?”陈默的分析头头是道,戚继光心服口服,气势散去,苦笑一声问道。 “消遣?”陈默呵呵一笑:“连那些贼秃都敢欺负大人了,大人如今便如瘟疫一般。怕是没人来招惹你吧?” 这话说的够直接,却挺对戚继光的胃口。他以前总觉得陈默就如冯保张鲸张宏那些人一样。就是靠着溜须拍马混起来的,本无好感。不过。那日亲眼见陈默从热气球上下来震撼了他,如今再听陈默这一翻长篇大论,一反常态的,愈发有好感了。 一笑说道:“公公说话可够直白的,不过说的没错,下官如今简直成过街的老鼠了,恨不得人人都来踩上一脚,也正因此,才好奇公公为什么来见下官啊!” “咱家不是说了嘛。今日此来,但为问一问大人,想不想改变今日之危局。” “当然想,还请公公不吝赐教!”戚继光说着想起身抱拳,不知怎么扯到了胸口,又是一阵咳嗽,空洞洞的如牛吼一般,听的陈默心里忍不住泛酸,暗暗自问:“还有什么比英雄迟暮更让让人心伤的事么?这可是后世那个人人耳熟能详的抗倭英雄戚继光啊。不亲眼所见,谁又敢相信,他竟然也有如此落魄的时候?” 这么一想,他倒愈发坚定了要帮助戚继光改变命运的决心:“大人客气了。咱家问您一句,您觉得,到底是什么造成您沦落至此呢?” 戚继光喘息着平复了片刻。这才缓缓说道:“多种原因吧,最主要的还是太岳公……下官脾气耿直。得罪的人太多,适才您也说了。太岳公活着还没什么,太岳公一死,内阁中再无人照拂,下官……” “大人啊,您让咱家说您什么好啊?”陈默叹息着打断对方,悠然说道:“您这真是‘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了,没听过那句话么?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什么是壁?对您来说,军权就是了。说句实在话,若是换了咱家,别说那蓟州总兵了,就是如今这广东总兵,也一并请辞,主动放下兵权,以释君上之疑,庶几或可回家安心做个富家翁,如若不然,祸不远矣啊!” 戚继光醍醐灌顶,悚然动容,怔了好久,终于长叹一声说道:“公公教训的是,下官还真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了,满脑子的精忠报国,却忘了……”他本想说忘了考虑皇家的感受,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倒非他不肯相信陈默,实在是多年的官场历练,所培养出的下意识反应罢。 “这样吧,下官这就写一道折子,辞去广东总兵职务,乞骸骨回老家颐养天年,还烦公公将折子递给陛下,再替下官美言几句……” “你要真回了老家,我费劲扒拉的帮你还有什么用?”陈默心中暗道,摆手制止对方,说道:“大人先别着急,请辞是一定要请辞的,不过请辞之前,咱家希望大人考虑考虑,真的甘心回家么?” “呃?”戚继光被陈默这问题弄糊涂了,心说让咱急流勇退的是你,现在又来问咱甘心不甘心,废话,能甘心么? “大人还不到六十吧?虽说您现下病了,不过,按您这身子骨儿,再活个三五十年咱家看都没问题。”陈默说着便笑,又道:“所以啊,咱家是觉得,您这一身本事,若是就此回乡养老,可着实可惜了些。昭陵那边咱家搞了一个热气球基地,都是从护陵兵当中选出来的,瞧着倒也是精锐,不过,热气球这东西太新鲜,咱家琢磨着,反正大人也下定决心要退,不若发挥余热,以教员的名义过去帮着研究研究战法,如此一来,既不统兵,又能一展大人所长,可谓两全其美。只需大人点头,咱家愿意为此事周旋。” 陈默的建议让戚继光颇为意动。自从见到热气球那一日起,他便知道,此物必将改变日后战争的形势以及格局,若是能在这件事情上出上一份力,倒也是件让人愉快的事情。 是以,他痛快的点了点头,却又迟疑着问道:“下官自然是愿意的,只是,那支热气球部队应该十分敏感吧?陛下那里,怕是不好过关……” “大人愿意就成,这事儿包在咱家身上!”陈默大喜,拍着胸铺做保证。 此事就算这么定了下来,两人又扯了些闲话,陈默以对方要多休息为由,告辞出来,想着明日便要离京,要入宫去找朱翊钧,尽量将戚继光这事儿敲定下来。 只是他万万都没想到,刚一见到朱翊钧,对方就问出了一个让他目瞪口呆的问题:“臭小子,朕跟你商量个事儿啊,延祺宫那个管事庞宝不是郑氏打发着去了直殿监嘛,如今延祺宫管事出缺,郑氏的意思,是希望你回来接任,托朕问问你,愿不愿意回来?” ☆、第一百九十五章 忽悠完戚继光忽悠万历 这戏法儿是咋变的? 陈默好像被人重重的击了一拳,完全被打蒙了。要知道,在他今后的布局之中,昭陵可是占有非常重要的地位啊,一家伙离开,后边的许多计划岂不是都成了无用功? “到底是谁在背后搞老子呢?朱翊钧?不太像啊,老子刚给他献了那么大一份儿忠心,正是蜜月期,不可能对老子产生怀疑吧?可假如不是他,又是谁看透了老子的布局呢?千万别是老子忠心太过,让这两口子舍不得老子离开就好,那也太尼玛乌龙了吧?” 短短一瞬间,他脑海中掠过无数疑问,一时间却也顾不得仔细分辨,听朱翊钧的口气轻松,不像是藏着心眼儿的意思,他便试探着说道:“万岁爷,您这来的也太突然了吧?内臣还琢磨着明天一早就回昭陵,提前来跟您辞行呢,您这儿就忽不拉的问内臣这么一个问题,实在是……实在是……”配合他面上实实在在的惊讶表情,倒是合情合景。 “少废话,你小子就说愿意不愿意吧?”朱翊钧笑骂着打断陈默。 “咱要是说不愿意回来,万岁爷会不会立马儿杖毙了咱?”既然气氛融洽,陈默便给朱翊钧来了个太极推手。 “废话,为这么件事儿就杖毙,你小子把朕当成什么人了?”朱翊钧白了陈默一眼,说道:“其实回不回来朕也拿不定主意。回来吧,热气球基地交到别人手里朕还朕不放心。可不回来吧,老是见不到你,朕这心里也确实是挺不自在。你这人儿,别看老给朕添乱子捅马蜂窝,老看不着吧,还怪想的慌……说到这儿了,慈宁宫的事儿朕听说了,赶紧说说,你到底怎么……嗯?” 怕什么来什么。听朱翊钧这么一问,陈默忍不住浑身一紧,硬着头皮说道:“还能如何?好言好语磕头赔罪,托万岁爷跟李老娘娘洪福。总算让咱躲过了一劫,”说到此处心头一动,又道:“不过奴才被逼无奈,出卖了万岁爷您一次……呸,什么出卖。也不能说是出卖,奴才也是逼急了,将奴才继承冯保那些财产的事儿说了出来,允诺给太后娘娘一成干股,”说着可怜巴巴跪倒在朱翊钧脚下:“那些钱都是万岁爷您的,奴才善做主张,请万岁爷治罪!” “你——”朱翊钧苦笑不得,指点着陈默,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奶奶的,让老子说你什么好?”说着忽的大笑起来。直笑的眼泪都流了出来,这才渐渐止住,说道:“罢了罢了,亏你能想起这一出。竟然拿朕的银子贿赂太后娘娘,也就只有你小子做的出来吧?” “奴才这不也是被逼的没法儿了么?娘娘什么没见过,全凭奴才那仨瓜俩枣,也真没法儿让她动心啊,这才……”陈默装出一副委屈相,可怜巴巴的,跟一个受气小媳妇儿似的:“奴才也猜着娘娘不会如何了咱。可万一要是屁股上再吃一顿廷杖,躺个三五个月,还怎么效忠万岁爷啊?” “行了行了,少他娘的给朕装了。起来吧,这事儿就算了。本来朕还琢磨着如何替你平息她的怒火,你这法子虽说有点那啥,不过,还算不错吧!” 是啊,现在你金口玉言已开。下回再见到她,老子倒是有话说了。瞧你跟那位的感情也不过都是装样子,这样的事情,应该不会去求证吧? 陈默打的好算盘。不过,朱翊钧爱财如命,这样处理毕竟冒险,所以他刚一爬起身,就迫不及待的将开妓院和搞钱庄的计划跟对方讲了一遍,希望提起对方的兴致,尽快忘记此事。 他的目的果然达到了。 “开妓院的事先不提,主意虽好,要是让那些外臣每知道朕背后支持,上书的折子绝对能把朕活埋喽。倒是你说的这个钱庄的构想有些意思,你再给朕细说说!”朱翊钧先是惊讶感慨了一阵子,最后说道。 陈默暗喜,说道:“内臣是这么想的,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冯保留下的资产虽然不少,不过真要花起来,怕也不经花,倒不如拿出来当本金放印子钱(高利贷)。但下头放印子的也不少,不乏王公贵胄,若是跟他每一样,短时间内怕是无法弄出气候,倒不如干脆将利息降低,尽快打出名头。可是这样一来,借贷的人多是多了,所需要的本金势必也会庞大无比,光凭冯保的留下的那些银子,定然不够。” “没错儿,朕担心的就是这个问题!” “万岁您别急,这就要说到内臣最得意的地方啦”陈默笑道:“去跟那些大臣贵胄每化缘募股……您想啊,只要内臣稍稍透露一下这是您的意思,那些人还不趋之若鹜?到时候将他每庞大的资金抓到手里,挣钱倒还是其次,他每的钱途势必也跟万岁爷您绑在了一起。到那个时候,万岁爷您若再想办什么事儿,还会有如今这么多掣肘?” 陈默在“钱途”二字的“钱”字上边有意加重了语气,心中暗道:“这还不算完呢,慢慢的,等你尝到了甜头,将内库的收入也投入进来,那才真叫爽呢!” 朱翊钧爱财如命,对经济之道自然有所涉猎,并非明代其余君主可比。闻听陈默此言,稍稍琢磨片刻,便想通了其间的好处,不禁大喜过望,居然从炕头坐起身来,光脚在地上来回走了几步,这才重新坐回去,拍了拍陈默的肩膀,神色凝重下来说道:“此计甚妙,此计甚妙啊!” 说完再也板不住脸,哈哈笑了起来。 陈默陪着朱翊钧笑了会子,又道:“其实那个开妓院的计划也是不错的,内臣还是希望万岁您考虑考虑,就照这钱庄的法子,您只需背后支持,资金的事情内臣去想办法,到时候一分银子不花,内臣准保给万岁爷种一棵大摇钱树。” “嗯,朕相信你的能力,不过妓院这行当有点太那啥,朕得好好琢磨琢磨。”朱翊钧虽然爱财,皇帝开妓院这事,古今未闻,传出去名声着实不好听,让他不得不慎重对待。 “话题扯的有点儿远了,还是那句话,你到底想不想回来?”一时间朱翊钧也得不出结论,索性又将话题扯了回来。 “一头是热气球基地,一头是钱庄,万岁爷您真是让内臣挠头,可惜内臣没有分身术……” “要不这样吧,昭陵掌印换人,热气球基地的提督你依然兼着,回来做延祺宫的管事牌子,反正有热气球了,你受点累,两头多跑着点,等各方面弄的差不多了再作打算!” 陈默大喜,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道:“这样行吗?怕是没先例吧?” ☆、第一百九十六章 想起一出是一出,延祺宫竟成阎罗殿 “什么先例不先例,为了你,朕开的先例还少么?”朱翊钧没好气的说道,接着一笑:“这事儿就这么定了,能者多劳,谁敢刮噪,朕老大耳刮子抽他!” “谢主隆恩!”陈默笑嘻嘻的跪倒磕头,也不等朱翊钧让平身就自己站了起来,笑脸不见,神情已经严肃了下来:“万岁爷,其实内臣此番进宫,还有事跟您说。复制网址访问 hp://⊥,” “哦?”陈默变脸太快,朱翊钧笑容僵在脸上,忍不住就是一愣。 “时不瞒万岁爷,前晌的时候,奴才去看戚元敬戚大人来着……”见朱翊钧不动声色,他便继续往下,将戚继光被智化寺的和尚欺负,自己如何如何出头教训,又如何如何劝说戚继光主动放弃兵权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说道:“虎落平阳,元敬大人昔年也曾是横扫**威震八荒的堂堂大帅,如今竟然被一群贼秃欺负,想想也真是让人心酸。奴才拿万岁爷当朋友,也能体会万岁爷的为难,只求万岁爷念在老人家也曾有功于社稷,就准了他这乞骸骨的愿望,赏他个安度晚年罢!” 说到此处,他噗通一声再次跪倒,以头抢地,再不起身。 朱翊钧沉默了,他不是不明是非的昏君,那些关于戚继光造反的传言,两人心知肚明,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他只是担心戚继光掌握兵权太久,日后尾大不掉罢了,如今既然他愿意主动放弃兵权,陈默又不惜打感情牌帮他求情,若是再不答应。便显得太过不讲情理了。 “好吧,此事朕准了!”沉默良久。他终于长叹一声,答应了下来。同时暗道:“元敬国之利器也,朕又何尝愿意背负兔死狗烹的名头呢?能如此处理,怕是最完美的结局吧?” “主上英明!”陈默大喜抬头,说道:“如此一来,非但于万岁爷名声无损,日后便真有战事需要,再重新起复,料他戚元敬也要感恩戴德,尽力而为也!” “唔。这都是你从中周旋之功,倒是了了朕一桩心事……起来吧,过来,挨着朕坐,跟朕说说,你是咋想起去见他的?” 此刻气氛融洽,陈默也不推辞,一屁股结结实实挨着朱翊钧坐了,腆然一笑。说道:“其实开头咱也没想这么多,就是早就听说过戚大人抗倭名头,那日又在慈庆宫有一面之缘,左右无事。便想去拜会拜会,不成想就惹出这么一番事来……其实咱琢磨着,这戚元敬是个人才。真要让其高老回乡,也着实可惜了些。依着奴才的,此人军事素养极高。闲着也是浪费,倒不如让他留在京城,赏他个闲置,没事儿的时候让他去热气球基地出出主意,才算是人尽其用……” “你小子,还真是想起一出是一出啊!”朱翊钧没好气的说道,琢磨片刻,点了点头:“不过你说的也没错,这样的人,真要让他彻底回家养老,也真是有点浪费了,热气球是新生事物,未来战场上作用不可估量,朕一直琢磨着如何制定一套完美的战法,若有这戚元敬相助,果然是件事半功倍的美事。你这主意出的好,看来事先怕是也征求过他的意见了吧?朕琢磨琢磨,看看赏他个什么职务……” 他沉吟起来,陈默也不打断,静静等待。 “对了,这事儿先放放,你倒说说,昭陵的掌印由谁接任的好?” 朱翊钧突然说道,君臣二人,同样的“想起一出是一出”,陈默暗笑,毫不犹豫的说道:“若让内臣举荐,自然是李天佑。此人是张鲸的义子,却又跟内臣相交莫逆,由他接掌,不但张鲸那边说不出什么,内臣也保证他绝不让万岁爷您操心。” “李天佑?”朱翊钧重复一句,隐隐有些印象,点点头:“既然你觉得他行,就他罢!” 陈默本来还琢磨着提一下让冯保也回来的事,这一下算是彻底放下了心。 “行了,时辰不早了,朕还有好多折子要看,你先退下罢!”朱翊钧起身舒展了一下筋骨,下了逐客令。 此行圆满,陈默当然也不纠缠,老老实实告退,刚要出门,却又被朱翊钧叫住了:“先别忙着走,抽空去一趟延祺宫,郑氏那儿正在准备内臣大检查的事儿,这两天忙的脚底朝天,你过去搭把手,顺便也让她每查查!” “是!”陈默急忙答应,待出了暖阁,才发现浑身已经被冷汗打透,皱眉苦笑,暗暗发起了愁:“看来那个韩荣发还真把朱翊钧吓着了,这是要来真的啊?他知道思琪跟老子的关系,若是仅仅思琪替老子作证,怕是无法让他信服。可别人查也不行啊,马上穿帮……怎么办?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啊?” 若非带着刚叉帽,他真恨不得扯下几把头发来。往日里巴不得去延祺宫跟郑氏拉关系,如今延祺宫竟成了阎王殿,若非混到如今这地步不容易,又有诸多牵挂,他真想马上出宫,就此隐形埋名,再也不踏进皇宫半步。 “要是真有锁阳术就好了,老子来它个缩阳入腹……不过就算真的有,现在再练怕也不赶趟啊!” 他自言自语的嘀咕,磨磨蹭蹭的出了乾清宫,正衡量着要不要跑路,便被一声熟悉而又惊喜的声音惊醒:“陈公公,你这是去哪儿啊?”抬眼一看,正是一身淡粉,揉捏着手里帕子,羞涩望着自己的春桃。 “刚从乾清宫出来,正要去延祺宫……”他下意识说道,待反应过来,想要后悔时已然来不及。 春桃大喜:“奴婢正好也要去延祺宫呢,真是巧了!” 瞧春桃那副喜滋滋的模样,陈默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这下想跑也跑不了了……这妮子对咱有情,又跟思琪姐妹情深,若是让她检查,应该不会暴露老子秘密吧?只是,她的证明,能让朱翊钧那小子信服吗?假如再加上思琪的证词呢,或者,把彩玉也拉进来?” 适才事发突然,让他一时间乱了方寸,此刻冷静下来,脑子不禁恢复了灵光,忍不住琢磨起如此操作的可行性来。 等到走到延祺宫门口,他已经下定了决心,回头看一眼身后,毅然向内走去:“死就死吧,老子就再赌上一次……这宫里的女人大多欲求不满,陈太后老子都应付过去了,大不了再献一次身,结果未必真就如老子想象的那般可怕!” ☆、第一百九十七章 延祺宫,终于还是得查啊 延祺宫陈默来过无数次了,还从未见今日这般热闹过。前殿本来空着,如今殿前丹陛上左右各摆着两张条桌,桌后各有两名手拿鹅毛笔的女官端坐——鹅毛笔还是陈默初至昭陵时做出来的,刚一问世,便因其制作简便,对书写者要求不高而迅速流行开来,不知是谁将其带进了宫。那些自忖有书**底的人自然是不屑为之,内书堂的那些女官们倒是十分喜欢。 丹陛下各衙门宦官排成两条长龙,服饰青衣为主,一些有头脸的绯袍者也夹杂其中,人数足有上百人,在左右全副武装,挺胸凸肚的大汉将军冰冷的视线注视下鸦雀无声,静静的等待着登记之后入殿检查。 大殿门口,郑氏凤冠霞帔,肃容端坐,钱氏肃立在她身后,冷脸望着丹陛下众人,眼睛微微眯着,目光锋利如刀。 别人如何想陈默不清楚,反正钱氏目光望到他身上时,饶是对方脸色和缓,浮上一抹笑意,仍旧让他心里发突,小腿肚子不争气的抽了两下,两只脚不知怎么别了一下,险些栽个狗啃屎。 “陈公公……” “见过陈公公……” 陈默踉跄几步站定,深深呼吸一口,强撑镇定,含笑冲一干与他见礼的宦官们示意,眼见赵振宇迎上前来,忙一把将作势要跪的对方拽住:“好家伙,整这么大阵势,连你每都派过来了?” “陛下严命,还让淑嫔娘娘亲自主持,底下谁敢怠慢?”赵振宇跟陈默熟的很。见陈默不让行礼,也不勉强。边抱拳边笑着说道,说着压低声音:“不过这次也不知道陛下咋想的。往年也查过,可从没这么严,连各衙掌印都来了……公公不会也是过来……?” 陈默本就提心吊胆,听赵振宇一说,心跳的益发快了,打个哈哈掩饰慌乱,笑道:“咱家有什么特殊的?这种事儿上,更应该起带头作用才是,对吧赵大哥?” “那是那是。要说还是公公觉悟高,可笑昨日有两个衙门的掌印自持身份不过来,热闹了李老娘娘,一道懿旨下去,该查的还得查不说,顶上乌纱也没保住,直接就给贬去孝陵种菜了……” “还有这事儿?”陈默心里益发没底,若非众目睽睽,非掉头打退堂鼓不可。 “娘娘叫你呢吧?”赵振宇忽然说道。 陈默本来没打算搞特殊。站在队尾跟赵振宇说话,闻言向丹陛那边望去,果见钱氏冲自己招手,不由叫苦不迭。冲赵振宇点头示意,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内臣陈默,见过淑嫔娘娘!” “起来吧!”郑氏嘴角上翘。似笑非笑的说道,又道:“来了也不上前。怎么跑到后边躲着去了?” 眼见再也无法逃避,陈默反倒渐渐镇定了下来。笑道:“咱见有好几个穿绯袍的排队等候,就没敢上前头来!” “你跟他每不一样!”郑氏的心情好像挺不错,笑问道:“来延祺宫当管事牌子的事儿,陛下跟你说了么?” “说了,”陈默点点头,谦虚道:“娘娘厚爱,内臣感激不尽,就怕才疏学……” “你少给咱假谦虚,”郑氏白了陈默一眼,打断他道:“以前你可不是这样的,这才去昭陵几天,就跟咱疏远了?” “这能怪老子么?老子腆着脸主动凑多少次了,你不都是待搭不理的么?怎么反倒埋怨起老子来了?可真够不讲理的!” 陈默暗自腹诽,同时有些奇怪,前些日子态度还挺冷淡的郑氏,这是哪根弦儿搭错了? “娘娘您可是冤枉咱了,咱……” “行了行了,过去的事儿咱就不提了好吧?”郑氏摆手打断了陈默,冲殿内努了努嘴:“思琪跟春桃都在里头呢,钱妈,你带他进去,他事儿多,先查了好让他去忙!” 这句话是对钱氏说的,钱氏敛身为礼,微笑说了句:“公公请随奴婢过来!”当先进殿。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事已至此,陈默已无逃避的可能,只能冲郑氏躬身为礼,跟在钱氏屁股后边进了大殿。 空阔的大殿内被屏风隔成一个个小间儿,每个小间都挂着帘子,宦官入内脱了衣服之后,各有两名宫娥分别入内检查,整个过程虽然用时不多,不过看那些宫娥脸上一丝不苟的表情,陈默便知道检查的严格,绝非闹着玩儿。 春桃早已进殿,此刻正在跟思琪来回巡视。见钱氏领着陈默入殿,便迎了上来。 “琪儿,春桃,陈公公来了……娘娘吩咐,公公事儿多,先给他查。”钱氏的位份要高于思琪和春桃,见二人迎上来,便解释了一下,顺便问道:“张公公还没查完吗?”边问边望向东边暖阁方向。 原来对于有身份的宦官,还是有优待的,监丞以上位份的,都会被带到东暖阁内检查。 “回姑姑,奴婢刚从暖阁内出来,张公公正在穿衣服,应该很快就出来了吧!”思琪说道,边说边偷着冲陈默略挤了挤眼,可惜此刻陈默心乱如麻,根本就没有留意到,只好轻咳一声说道:“娘娘那儿离不得人,姑姑先过去吧,将陈公公交给奴婢就是!” 陈默这才反应过来,暗暗感激,也道:“是啊姑姑,你去忙吧,有思琪跟春桃,您还不放心么?” “公公太客气了,叫奴婢钱氏就成……”钱氏是知道陈默在朱翊钧和郑氏心中地位的,丝毫不敢端架子,谦虚一句,面上换上一副十分抱歉的神情说道:“只是娘娘早就吩咐了,公公跟其他人不同,必须得确保万无一失……当然,也不仅仅是公公,张鲸,张诚,陈矩,陈友等公公都是这个吩咐,所以……对不住公公了,不是奴婢不相信您,实在是……” 思琪花容色变,急忙低头掩饰,陈默则目瞪口呆,心头一万匹草泥马呼啸而过。 “陈公公也来了?”一个声音忽然响起。 陈默回过神来,匆忙望去,见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张诚,不由联想起张宏得到的那本儿《圣经》,不禁暗叹,一边跟对方打招呼,一边暗道:“此一番进去,不知道还能不能出来,白玉观音像里的秘密,怕是再也无缘解开了吧?” “陈公公进去吧,咱家还有事,就不耽误你了!”张诚与陈默稍作寒暄,便告辞出殿,这下陈默再无借口,只能把心一横,奔赴刑场一般向暖阁走去。 ☆、第一百九十八章 险之又险 暖阁内没人,陈默进去之后,一屁股坐到炕上,心念电转,想要琢磨个法子应付过去,可惜脑子里乱的很,无数杂乱的念头往出冒,根本就定不下心来,正自抓耳挠腮之际,思琪忽然推门进来,掩门之后,快步走过来,面带慌乱,压低声音说道: “本来奴家已经将你的事儿跟春桃说了,就是怕今日,还寻思着我们俩一道给你检查,总能应付过去了吧?谁知道郑娘娘会搞这么一出,将钱氏也派了过来……实话跟你说,张诚张鲸和你义父陈友他每都检查过了,除了张鲸钱氏亲自察看了一下以外,那几人她可没出面,该不会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吧?你那下边,除了奴家,还有别人知道么?” 思琪还是正儿八经的黄花大闺女,说到这些的时候,忍不住有些脸热。复制网址访问 hp://不过此事关系到陈默的性命,却也顾不得害羞,眼巴巴的望着陈默,眼睛都不敢眨巴一下。 陈默还不知道朱翊钧对他有特殊的交代,闻言忍不住一愣,低声道:“咱的秘密只有冯保彩玉跟思琪知道,嗯,现在又多了个春桃,这些人都是可以信任的,绝对不会出卖咱……”说着见思琪脸上变色,心知定是彩玉刺激到了她,急忙又道: “彩玉的事情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其实昨天你生了气,咱就想着下来找你解释的,可惜后来发生了许多事儿……咱先不提彩玉,咱觉得,郑氏应该不知道咱的秘密,不然的话,冲她跟万岁爷的关系,咱也活不到今天。之所以让钱氏亲自检查,也许是出于对咱的信任吧?你想啊,咱现在跟万岁爷的关系这么近,几乎可以出入皇宫任何一个地方。现在由于韩荣发这事儿,万岁爷对所有宦官都有了猜忌之心。从郑氏的角度出发,严格的检查咱,对万岁爷,对咱都有好处。嗯,也包括她,别忘了,当初她和万岁爷中煤气。咱救她时,可是把她的身子都看光了。万一咱要是出了岔子,她的脸面不好看不说,搞不好失宠都十分有可能……” “姐姐,还没好吗?”春桃的声音忽然响起,打断了陈默的话。 紧接着暖阁门被打开,春桃走了进来,随手掩门之后,一边大声说道:“知道你俩好,可也不能现在亲热吧?真是的!”一边快速摆手。同时指向门外,意思大概是钱氏等不及,有些怀疑了。 思琪急的脑门儿都冒了汗,面色煞白,望向陈默:“怎么办啊?你不是聪明吗?赶紧想个法子啊?” “你先出去,尽量拖住她!”陈默哪有什么好法子,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满地上乱转,脑子乱成了一锅粥。 “要是能把她引开就好了!”春桃也急,异想天开的冒出一句。 “引开?”陈默一怔,思琪却眼睛一亮,话都来不及说,便快步向门口走去。好像竟然有了什么主意似的。 陈默跟春桃对视一眼,张口要问,却见思琪已经出门,只能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悄声问春桃:“你姐姐该不会是想到什么好法子了吧?”心跳加快,好像一不留神,就要从嗓子眼儿蹦出去似的。 “奴家也不知道啊!”春桃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犹疑不定的扭头望向门口,侧耳倾听,隐约听到思琪跟钱氏说了句什么,却由于慌乱,没听清说些什么,忙问陈默:“姐姐跟钱姑姑说的什么?” “好像是钱氏问她脸色怎么那么难看,她说她有点不舒服……”陈默隐约听到的就是这个意思,只是当前这样的情形,连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一边跟春桃说着,一边琢磨:“身体不舒服?可身体不舒服也不能阻止钱氏进来检查吧?我要是用腿把它夹到后边,莫非那钱氏还真就用手扒拉?” 他也是被逼的真没法子好想了,这念头一冒出来,急忙掀袍子退下中衣,用手将被吓的耷拉在裤裆里的宝贝用力塞到后边,用腿紧紧夹住,问春桃:“快点儿看看,能唬弄过去吧?” 春桃已经被陈默裤裆内的宝贝吓的别过了脸,闻听陈默提问,这才醒过神儿来,只觉心如鹿撞一般,强忍羞意扭回了脑袋,咬牙向陈默裤裆看去,但见陈默双腿紧闭,适才耷拉着的那团东西已经不见踪影,只余稀疏的几根毛发抖的厉害,将主人此刻的心情暴露无疑。 “还真有点儿像,”春桃检查过几个宦官,虽没细看,隐隐觉得陈默弄的还挺像,只是关系则乱,忍不住又道:“不过钱姑姑是过来人,谁知道她会不会让你分开腿呢?” 言下之意,咱是心里有鬼,害羞不敢看,人家可是见过世面的,万一让你分开腿,你这小命儿可就交代了。 是啊! 陈默被春桃一说,心里益发没底,支棱着耳朵听外头,却一直也没动静,忍不住暗道:“琪儿啊琪儿,你到底干什么去了,再不想法子,老子怕是要栽在那个老女人手里啊!” 思琪如同石沉大海,除了开头跟钱氏说了那几句话外,再无动静。而春桃已经在暖阁内待的时间不短,再不出去的话,怕是钱氏要起疑心。 “你小心些,奴家不等再待着了!” “嗯,出去吧,最后能再拖一会儿钱氏!”陈默也没办法,只能放春桃出去,同时躺到炕上,破罐子破摔般想道:“爱咋地咋地吧,也许老子就是这个命吧,可是可惜李太后思琪九妹跟杏儿春桃她们了,早咋就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劫呢?早想到,老子何至于犹犹豫豫,真是死都没法儿瞑目啊!” 随着春桃脚步声远去,他干脆闭上了眼睛,脑子里走马灯似的浮现一个个女子的倩影。 “老子不甘心啊!”最终,他心内忍不住呐喊,冒出一个念头:“要是宰了钱氏会如何呢?” 后果当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万劫不复,再无转圜可能。其实这个念头早就冒过几次了,不过,人要被逼到了绝境,哪怕一根稻草,也会紧紧攥住不放的。 他不禁再次琢磨起杀钱氏的可操作性来,只是不等他想明白,暖阁门便再次发出了咯吱的声音,一个脚步由远及近,缓缓的走了过来。 “公公的皮肤真白,真是让奴婢好生羡慕啊,”钱氏望着陈默并的紧紧的下体笑道,接着又道:“还害羞啊?瞧公公这腿并的,没事儿,奴婢看看就成,赶紧……咦?” 陈默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儿,脑子一片空白,很深绷紧,蓄势待发,只等钱氏上前,就要暴起取其性命。 也就在这个紧要的关头,外边突然一阵喧哗,隐隐传来一句:“快传御医……”如同晴天一道炸雷,让暖阁内的两人同时僵在了当场…… ☆、第一百九十九章 思琪的苦肉计 何事喧哗?还得从思琪说起。 (..  ) 且说思琪被春桃无意间一句话点醒,琢磨着必须得制造一件很轰动的事情,才能转移钱氏的注意力。可到底怎么操作,说实话出暖阁时她心里还没谱,直到钱氏问她为何脸色不好,她扯谎说身体不舒服以后,才算有了主意。 “咱是慈庆宫的红人儿,都知道娘娘拿咱当女儿,陛下当妹妹,要是忽然晕倒,钱氏还会顾得上进去检查陈默吗?” 她飞快的思索着,忽又想道:“万一钱氏招呼人将咱抬下去,继续进去检查陈默就遭了,不行,就是晕倒,咱也不能在这儿晕倒,得到殿门口大庭广众之下,当着郑淑嫔的面儿‘晕’……不过咱跟陈默的关系人尽皆知,如此会不会惹人怀疑呢?” 她有些迟疑,猛的眼睛一亮:“有了,咱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儿,直接从丹陛上栽下去,演上一出苦肉计,那样不但效果轰动,怕是也就没人嚼舌头根子了吧?” 想到就做,她匆忙跟钱氏告罪,往殿门口走,同时努力装出一副十分不舒服的模样。她本就面色苍白,心里边儿七上八下,稍加做作,登时瞒过了所有人。 郑氏见她脚步虚浮,面色白中透着蜡黄,登时一惊:“琪儿,你怎么了?”起身欲扶,根本就没往陈默身上想。 “没事儿,奴婢就是觉得有点不舒服,想跟娘娘讨个情,让奴婢下去歇歇……”思琪与郑氏关系走的很近,私底下说话十分随意,见对方来扶自己,连忙摆手,挺了挺胸,装出一副病的不轻,却尚能坚持的模样,心说开玩笑。你要扶住咱,咱还怎么“晕”? “那赶紧下去歇着,你也是,不舒服怎么早不说呢?来人,扶她去本宫暖阁……真不用?你能行么?” 思琪听郑氏又要让别人来搀自己,忙拼命摇头,同时往殿外走。边走边道:“娘娘也得人伺候,奴婢自己过去就行了……”说着话便已靠近丹陛。扫眼望一眼,但见一阶一阶大理石台阶向下延伸,平日没啥感觉的高度,突然让她有些眼晕。 她迟疑了:“这要摔下去,摔不死,也得要半条命吧?” “琪儿,你怎么了?”郑氏眼见思琪停在丹陛上摇摇欲坠,吓了一跳,蹭的就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向思琪快步走去。 思琪本来侧对着郑氏,眼见对方关切的向自己行来,又是感动又是着慌,想着已经耽搁了不少工夫,怕是钱氏就快进暖阁检查陈默,恐惧顿时一扫而空,将银牙暗暗一咬。眼睛一闭,直挺挺的向丹陛下歪去…… “琪儿,琪儿,你醒醒啊,怎么会这样呢?这是哪儿来的这么多血啊?来人,来人。御医呢,赶紧叫御医……” 陈默从暖阁内跑出来后,思琪早已被抬到了丹墀上,周遭围了一大圈儿人,大声叫人的,小声议论的,原本肃然的气氛早已消失不见。现场一片混乱。陈默分开人群,入目便见郑氏怀抱思琪坐在地上,面色惶急,俏脸煞白,已经失了方寸。 再看思琪,只见其满脸是血,面如金纸一般,闭着眼睛,也不知道是死是活,脑子里便是轰的一声,如坠冰窖,偏心里又像被人浇了一瓢热水,热血直冲脑门儿,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傻丫头,你这哪里是救我,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抢上前去,先摸思琪脖颈,发现仍有脉搏,这才略觉安心,将起横抱起来,四下张望,没见到御医的身影,却远远见到了陈友进大门儿,急忙大叫:“陈友,快点儿,陈友快点儿……” 陈友早就发现了这边的异常,此刻看清陈默怀抱一淡蓝身影,顿时吃了一惊,小跑着冲了过来,来不及喘气便问:“怎么回事?思琪怎么了?” “晕倒了,从丹陛上摔了下去,也不知道摔坏了哪儿……”郑氏是知道陈友安乐堂出身的,急忙说道。 陈默却在骂陈友:“你他娘的就不能跑快点吗?琪儿要是有个好歹,老子先掐死你,再随你每一块儿下黄泉。”声带哭腔,身子止不住的哆嗦。 陈友能体会陈默此刻心情,听他蛮不讲理的埋怨,也不跟他一般见识,先翻开思琪的眼皮看了看,又分开她的头发寻找,很快便发现一个口子,猩红的血液不停的向外渗出,连忙掏出雪白的手帕按住:“头摔破了,不过问题应该不大,这里有风,赶紧抱到里边去。” 陈默稍稍放心,抱着思琪便向暖阁走去,陈友春桃连忙跟上。见此情形,郑氏急忙吩咐钱氏:“让人每都散了,没检查到的,明日再过来!”说罢也提步进殿,追进了暖阁。 老天爷兴许是被思琪对陈默的付出感动了,从那么高的地方栽下去,竟然只是头上摔了个口子,等到陈友跟后来的御医给她消毒止血上药之后,人便幽幽醒转,缓缓睁开了眼睛,入目便见陈默满是担忧的脸庞,只觉恍然做了一场大梦,浑身无力,弱弱的问道:“少言,你没……”恍然又见旁边郑氏钱氏等人都在,影影绰绰一大帮人,吓了一跳,忙将后半句话吞回了肚子。 “你醒了就好,陈友说了,你无大碍,就是受了些寒,又心火过盛,没休息好,用心调理两天就无碍了……现在什么都别想,闭上眼,安心休息!”陈默握着思琪的手,略微用力捏了一下。 思琪一下便明白了陈默的意思,提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紧绷的弦儿一松,顿觉疲惫如同潮水一般袭来,眼皮发沉,缓缓的闭上了眼睛,很快便沉沉睡了过去。 见此情形,郑氏便挥手示意众人退下,很快暖阁内便只剩下她与钱氏陈默跟春桃,便连陈友都退了出去。 “少言啊,你也别太担心了,御医跟陈友不是都说思琪没大碍嘛,”郑氏见陈默面带忧虑,柔声劝道,又自责道:“也怪咱,适才不该听她的,找人扶着就好了。” “娘娘说的哪里话?您待琪儿如何,咱还不知道么?”其实方才见郑氏抱着思琪坐在地上时,陈默便挺感动,听她这么说,连忙表明心迹,话语间隐隐以思琪的男人自居,却丝毫也未曾觉察。 “算你还有些良心!”郑氏暗道,忽的想起检查的事儿,忙问钱氏:“对了钱妈,检查陈默了么?没问题吧?” ☆、第二百章 再生枝节 思琪摔的及时,钱氏根本就没来的及仔细检查。不过,平日里郑氏经常把陈默挂在嘴边,恼的时候咬牙,高兴的时候又夸上天。她知自家小姐的脾性,心知陈默在郑氏心中的地位十分重要。再加上思琪跟春桃都检查过了,两人是李太后红人儿,若是再多嘴,不免有得罪她俩的危险,便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念头笑道: “回娘娘,陈公公怎么可能有问题呢?奴婢跟琪儿春桃分别仔细检查过了,一点毛病都没有。” 春桃心里一块大石头扑腾一下落了地,陈默也暗念阿弥陀佛,心中打定主意,日后无论如何也得对这个钱氏好点,能援手时,绝不皱一皱眉头。 郑氏脸上红晕一闪而逝,笑了笑,不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站起来伸个懒腰,说道:“天不亮就开始忙乎,乏透了,你俩在这儿陪着琪儿吧,等她醒了再叫个凳杌把她抬会慈庆宫。” 陈默点头致谢,跟春桃一道将郑氏送出暖阁,正要转身回去,忽见走出一截儿的郑氏忽又停住了脚步,不禁一怔:“娘娘,还有事儿么?” “也没啥事儿,咱是忽然想起来,有人说你按摩按的好,李老娘娘就认你的手艺,咱寻思着,反正琪儿也没大碍,就想让你……算了,你还是陪着她吧,咱去睡一觉也就歇过来了……” 郑氏是忽然想起了那日朱翊钧让她亲自检查陈默的话,想着二人渊源颇深,在绝大多数人眼里属于同一阵营。可说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就想了这么个委婉的主意,想着找个单独相处的机会。趁陈默不注意时或摸一把,或蹭一下,也好彻底安心。 不过她毕竟岁数不大,不知为何,话一出口便觉羞意难耐,说到一半,就打起了退堂鼓,心里还寻思:“钱妈她每不是都检查过了嘛,不相信琪儿跟春桃。还不相信钱妈?如此多此一举,真不知道你是咋想的?话说回来,陛下那话儿虽然厉害,却丑的很,少言那里是被刀割了去的,量也好看不到哪里,咱跟他关系不错,又何必揭他伤疤呢?” 陈默却没想这么多,他本就希望跟郑氏将关系拉的越近越好。现在钱氏已然坐实了他没问题,可谓危机尽去,不由贼心又起,心说即使跟对方不可能发生关系。光是摸一摸大名鼎鼎的未来“郑皇贵妃”的身子,不也是一桩美事么? “娘娘太客气了,伺候娘娘是内臣的荣幸!”脑海中闪现那晚郑氏只穿一件红肚兜时横陈的玉体。这句话不由自主就从陈默嘴里溜了出来。 春桃隐约觉得有些不妥,却不知道说什么好。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低下了脑袋。什么也没说。 “不用了,咱就这么一说,琪儿现在需要你,你还是陪着她吧!”郑氏说道。 “没事儿,反正她也没大碍,让春桃陪着她就行!” “这……好吧!”郑氏点了点头,当先向外行去。 后殿暖阁内还是老样子,熟悉的淡淡雅香扑面而来,却因此刻陈默心境的不同,平添了一份旖旎的味道。 郑氏长的其实并非绝色,不然的话,当初陈默第一次见到的时候,也就不会将其误认为宫娥了。不过,她能在万历众妃嫔中脱颖而出,一生荣宠,还是有些独到之处的。起码她的屁股就挺翘——陈默跟在郑氏后头进了里间儿,见郑氏转身坐到炕沿儿上,这才恋恋不舍的收回目光,暗暗的咽了一口吐沫。 “钱妈,你下下去吧,吩咐下去,没本宫的命令,谁也不许进来!”郑氏淡淡吩咐钱氏,同时拖鞋上炕,斜着趴了下去,跟陈默说道:“主要是按一按腿跟脚丫子,许是走路走的多了,站的工夫也长了些,又酸又涨!” “好!”陈默答应着上炕伸腿坐好,说道:“先按脚吧,娘娘,你翻个身,把腿放在内臣腿上!” 郑氏依言翻身,往炕围子处挪了挪,顺手扯过迎枕垫在后边,又去了凤冠,脱了霞帔,这才将腿放到陈默腿上,闭目说道:“现在可以了吧?” “嗯!”陈默点头,先脱去对方左脚雪白无尘的棉布袜子,左手抓脚背,右手拇指略微用力向对方涌泉穴按去:“力道行么?” “唔,还可以再重一些……嗯,就这个力道,舒服,你这手艺果然不错,怪不得太后娘娘喜欢了!”郑氏略耸娥眉,懒洋洋说道,说着忽然俏皮一笑:“咱的脚应该不臭吧?每天都用玫瑰花瓣泡脚呢……跟你说实话,咱这脚丫子,除了陛下,你还是头一个碰它的男人,嗯,你也不是……” “内臣残余之人,确实算不得男人!”陈默听郑氏忽的住口,知道对方未出口的是什么,猜着定是一时说走了嘴,也不往意里搁,笑着说道,视线向上扫去,掠过对方的高耸,见对反脸上一抹红晕,闭着眼睛,长长的睫毛盖在下眼睑上,与平日那个心直口快的小丫头不同,羞涩溢于言表,别有一番风韵,心跳忍不住加快了速度。 “对不住,咱不是有意的……其实你也别怪咱前些日子冷落你,其实打从你救过咱之后,在咱这心里头就没拿你当过下人看。也正因此,许是应了那句‘爱之深责之切’吧,当初你对琪儿的态度着实气着了本宫……” “别说了娘娘,你说的这些,咱心里明镜儿一般……咱也是有苦衷啊!”陈默打断郑氏说道,说着忍不住想起思琪,不由暗生羞愧之心,收摄心神,努力不再胡思乱想,专心给郑氏按摩起来。 心结打开,两人都挺轻松,一边按摩,一边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陈默给郑氏按完了双脚又按双腿,再往上后背,肩膀,直到郑氏再次翻身与他面对,让其按摩大腿正面……许是时间太久,他努力克制的**再次萌发,触手对方柔软而有弹性的大腿,鼻嗅淡雅体香,视线再不时扫一眼对方高耸,胯下小弟弟不知不觉就抬起了脑袋。 “说了这么半天了,当初眼瞅着琪儿下嫁张鲸,到底是什么苦衷让你忍的下那样的气啊?”这个问题憋在郑氏心里很久了,边问边睁开眼向陈默望去,却忽的瞥见对方裤裆内高出一块儿,好奇之下,想都没想就探身抓了过去…… ☆、第二百零一章 抉择 “不是内臣不告诉你,实在是……”陈默本来苦笑着跟郑氏说话,不妨对方飞快抓住了下身儿,笑容顿时一僵,嘴巴张着,手按在对方腿上,如同石化一般,耳朵嗡嗡作响,心如擂鼓,好半天回不过神儿来。 “这是什么?”郑氏感觉手里握住了一根十分坚硬的棍状物,用力捏了一下,坚硬如铁,偏又有股热力透衣而出,不禁下意识的问道。 陈默哪里还有心思回答她的问题,回神之后,如坠冰窟,只觉一颗心倏地下沉,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完了,这回是彻底完了!”就像瞬间被人抽干了血液,面色登时变的如同白纸一般,冷汗狂涌而出,瞬间湿透了里衣。 其实不止陈默,郑氏也愣了一下,待到反应过来手里抓的何物之后,也是吓的不轻,只觉心乱如麻,又是惊讶又是羞涩,夹杂在满满的怒火之中,隐隐还有些慌乱,连她自己也无法形容到底是什么心情。 “到底是怎么回事?”她的语调一下子就冷了下来,眉头高耸,双眼眯着,寒光一闪而逝,倏地的缩回手,身子也下意识后仰,双臂护胸,紧紧的靠在炕围子上。 “杀了她亡命天涯?还是如陈太后般炮制?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陈默镇定下来,神色变幻,望着警惕的郑氏,一时间拿不定主意。 “琪儿春桃会骗本宫,钱妈总不可能骗本宫吧?不是说他没问题么?刚才那东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我该怎么办?叫人?这秘密一暴露,他必死无疑,他可是我的救命恩人,恩将仇报说不过去吧?可不叫人,日后让陛下知道了,我也脱不了干系。怎么办,到底该怎么办?” 被欺骗的感觉让郑氏十分愤怒,当场就想叫人进来抓住陈默。不过,冷静下来之后她迟疑了。只感觉左也不是右也不成,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四目相对,两个人如有默契,俱闭紧嘴巴。凝重的气氛中隐隐还藏着一丝尴尬。 “为什么骗咱?”最终还是郑氏打破了沉默。 “不是问咱有什么苦衷吗?”陈默涩声说道:“这就是咱的苦衷……它自己就长出来了,若非刚才你……打死咱,咱也不敢跟你说啊!” 说到这里,他终于还是将杀人的心思按了下去,认命般叹了口气:“刚才其实咱是想杀了你逃命的。也曾想过强暴了你,那样你应该就会替咱保守秘密了,可咱发现,咱下不去手。算了,反正秘密也被你发现了,要杀要剐,我认了!” 郑氏的戒备姿态是女人下意识的反应,其实根本就没想过陈默会伤害他,现在听他这么一说,猛的一怔。良久,苦笑一声说道:“谢谢你对咱这么坦诚,说实话,咱也在犹豫,要不要将这事儿告诉陛下……你老实回答咱,你到底有没有做过对不起陛下的事情?” 陈太后的身影倏地冒出脑海,陈默一怔寻思:“要不要坦诚相告呢?” 一段死一般的寂静过后,陈默抬起头,迎着郑氏灼灼的视线,缓缓说道:“只有一次。就是陈太后那儿,咱把她得罪狠了,也是疾病乱投医,便……可你跟她不一样。你说你拿咱当朋友,可咱其实是拿你当自己的亲妹妹看,先不说你不是她那样的人,就算真的是那样的人,咱也过不了自己的良心。” 他到底还是决定赌上一次,一赌郑氏跟自己的关系。二赌郑氏也不敢冒险。他可是把郑氏的身子都看光了,在名节大如天的大明,真要将自己的秘密告诉朱翊钧,自己的小命定然是不保,可她莫非就没有失宠的风险? “太后娘娘?难道你……?”郑氏花容失色,惊吓比起适才发现陈默秘密有过之而无不及。 “嗯,”陈默微微点头:“昨天上午咱被她叫到慈宁宫,却发现她在洗澡,还让咱伺候。咱也不知道她是咋想的,总之后来提到韩荣发的事情时她十分生气,扬言要杀咱泄愤,咱脑子一热,就,就那啥了……” “听说永宁公主跟你关系特别好,该不会……?”郑氏的思维不知怎么跳到了彩玉的身上,问完见陈默尴尬的表情,顿时了然,哭笑不得说道:“难怪感觉你俩关系不一般,原来你俩……太后娘娘那儿算你是被逼无奈,可永宁那儿又是怎么回事?” “情形跟现在差不多!”陈默苦笑说道,索性简单的将自己跟彩玉的经历对郑氏讲了一遍,末了道:“她是可怜人,对咱也是真心实意,昨天还被琪儿发现了跟咱的关系,弄的咱现在一个头两个大,都不知道怎么跟琪儿解释了……” 其实无论杀掉郑氏还是强迫郑氏,都与陈默的良心相悖。如同他刚才说的,在他的心里边,陈太后跟郑氏是不同的。对于陈太后,他所有的只是欲0望,发生关系之后,既能暂时平息对方怒火,又能感受突破禁忌的快感,自然毫不犹豫的就做了。 但郑氏这儿他真的做不到。就像当初在地洞内他对彩玉悬崖勒马一般,与彩玉一样,郑氏也是一个他不忍心伤害的女人——可以有邪念,那是一个男人正常的生理反应,却在道德良心可以约束的范围。 或许我也挺喜欢她吧? 陈默自己也说不清,他只知道,一旦放弃了杀人与**的念头,便如同卸下了千斤的重担,周身都松快了下来。 “咱其实也不容易啊,韩荣发跟张鲸为了阳0具重生,不惜吃小孩儿的脑髓,可真的有了这东西,真的就幸福么?实话跟你说吧,打从咱下边儿开始有变化起,咱就没过过一天踏实日子。再割一回?咱已经走了一次鬼门关,凭什么还走一次?不割?不割发现了就是个死,就像头顶上悬着一把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掉下来的刀一样,这种感觉最难受了。让你发先也好,咱真是感觉累了,能死在你的手里,也是咱的命吧,我认了!” 郑氏终于知道当初陈默为什么会那样对待思琪了,就像他自己说的那样,朝不保夕,凭什么还去祸害思琪呢?她很欣赏这种可以为对方着相的感情,也能理解陈默患得患失的心思,更相信现在对方说的一切都是发自肺腑。 正因如此,她也愈加为难:“好嘛,连陈太后和公主都不放过,虽说一切情有可原,可这小子的胆子也太大了。我要答应替其保守秘密,日后绝对是危机重重啊!到底要不要答应他呢?” “奴婢钱氏见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郑氏尚自沉思之际,外间廊子里忽然隐隐传来钱氏的声音,不由身子一紧,心跳加快了速度…… ☆、第二百零二章 陈默的小聪明 陈默面色大变,用力连续呼吸了好几口,才算镇定下来,眼见郑氏示意自己下炕,却没挪地方,只是微微后退,变坐为跪,让自己与郑氏的姿势不显得那般暧昧,同时小声提醒对方:“过犹不及,娘娘真想帮咱,就镇定点儿!” 他看出来了,看来自己又赌对了,郑氏大概是要替他保守秘密了。 (..  )现在唯一担心被朱翊钧瞧出破绽,只要再将这一关应付过去,一直悬在头顶的危机,恐怕要暂时告一段落了吧。 真要如此,郑氏头功,赵慈也功不可没啊! 如此情形,陈默竟然还有心思感激赵慈,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谁说要帮你了?”郑氏白了陈默一眼,见其面色如常,真有种“泰山压顶而面不改色”的架势,心折之余,好像也受到了感染,心跳渐渐缓和了下来。 “朕听说这边出事儿了,就过来看看看,刚从前殿过来,”朱翊钧走的挺快,很快进了暖阁,郑氏跟陈默都没下炕,就在炕上跟他见礼。他摆手一笑,说道:“敢在炕上跟朕行礼的,整个后宫怕也就是你每俩吧?怎么样爱妃?检查过陈默了吧?” “你说呢?”郑氏白了朱翊钧一眼,眼光扫一下陈默,假意恼道:“他要有问题,咱也不敢让他给咱按摩啊……不过他这按摩的手艺真是好,难怪李老娘娘赞不绝口了。” “那是,不看看他是谁的人!”朱翊钧得意一笑,猛的一收,叹口气:“可惜啊,以后这小子当了你延祺宫的管事,怕是就不搭理朕啦!” “万岁爷把咱看成啥人了?咱可不是那种人!”陈默见郑氏应付得当,虽仍旧隐隐担心,毕竟松了口气,笑着说道。 “行了,不开玩笑了。适才过来时琪儿已经醒过来了,你小子赶紧过去看看罢!” 陈默大喜,慌忙下炕,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事,折返回来冲朱翊钧说道:“对了万岁爷,奴才想起来了,还有件事儿没跟您说呢。” “什么事?”朱翊钧坐到炕沿儿上。一边从郑氏递过来的盘子上拈起一块桂花糕一边问道。 “钱庄跟妓院的事儿,再加上热气球基地。以后奴才怕是要忙的脚不沾地了,有些事儿总是在义父府里处理不方便,所以想着搬出来,从外边买个宅子……嗯,其实奴才已经偷着买了个小院儿,就挨着月仙楼,里边现在就住着一个养鸽子的异人,也没怎么收拾。” “鸽子?”朱翊钧好奇问道。 “嗯,奴才不是去昭陵当掌印了嘛。也是私心作祟,心说离的万岁爷远了,也怕小人中伤,消息沟通不便,正好底下有人给奴才介绍了这个异人,便养了起来……” 这是陈默临时的决定,眼看来延祺宫当管事已成定局。日后身处京城,已经不存在消息滞后的隐患,反而多了暴露那些鸽子的危机,与其被朱翊钧发现,还不如主动承认。他自己都说“私心作祟”了,量朱翊钧也未必会如何生气。 太监在外置宅本就是平常事儿。朱翊钧果然没生气,反而觉得陈默实在,跟自己不藏心眼儿:“军中也有养信鸽的,不过,空中猛禽颇多,这法子不怎么靠谱。也难为你小子了,竟然连信鸽都弄出来了……你说那养鸽子的是个异人。莫非有何独到之处不成?” “奴才对这些不懂,不过,据他自己说,他养的鸽子,在民间组织的放鸽会(注)上,连续取得过好几次第一,好像是他育种选种的方法不同,鸽子不大,飞行的速度却特别快,这几个月奴才一直利用它每传递消息,倒是真的没出过岔子。比如上次昭陵失火,奴才就是通过信鸽得到的消息。” “是嘛,听着倒是有些意思,有空领进宫让朕看看,若是真如你说的这般厉害,倒是不妨在宫里多养上一些。”朱翊钧兴致勃勃的说道。陈默连忙答应。 “行了,宅子的事儿朕准了,日后宫里也养上鸽子,朕就用它每跟你小子联系。另外,你建言有功,韩荣发的宅子就赏你了,买宅子的钱朕也给你出,不是有那些铺子嘛,一万两银子以内,自取便是!” 你倒是会借花献佛,这不是假大方嘛!陈默肚中暗诽,脸上还得装出一副感激不尽的模样,“谢主隆恩”不说,还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响头,这才告退。 托天洪福,思琪的伤不重,陈默也没征得她同意,便将朱翊钧允他在外置买宅子的事儿告诉了李太后,求李太后允许思琪出宫去他买的宅子修养。 李太后本就准备让思琪跟着陈默去昭陵,现在听说他要去延祺宫当管事,日后自己可以跟思琪经常见面,自然更加不会阻拦,取笑了几句,便让人找轿子将思琪送到了月仙楼后街陈默的外宅。 杏儿跟李九妹早就听说过思琪的名头,见陈默将她带了回来,匆忙大礼参拜,如奉主母,执礼甚恭。 本来路上听陈默说到李九妹跟杏儿的时候,思琪隐隐还有些醋意,见此情形也不好发作,只能笑脸相对,与二女寒暄几句,便推说身体不适,进东间儿休息去了。 西间儿已经收拾好了,二女发现情形不对,冲陈默使个眼色,同进西间儿再不出来,厅中便只剩下了陈默自己。 “这俩妮子也不对劲儿,不会也吃醋了吧?”陈默左瞅瞅右望望,见两边的门都关的紧紧的,不禁苦笑,起身蹙到东边,犹豫一下,轻推一下,发现并未反插着,便推门走了进去。 思琪背朝外躺在炕尾,听到动静并未转身,淡蓝色的袄裙贴在她的身上,肩背浑圆有致,屁股肉感翘挺,勾勒出一道迷人的风景线。 “琪儿……”陈默轻声叫道,嘴巴发干,眼睛发直,快步上前挨着思琪躺了下去,坚硬如铁的宝贝紧贴在对方的臀缝上,紧紧搂住对方,哑声说道:“我知道你不开心,但是我要告诉你,我爱你,无论如何,我都不会再放弃你!” 注:信鸽由来已久,利用的是鸽子天生归巢的本领。当人们发现鸽子归巢有前有后时,又萌发了用鸽子竞赛取乐的想法,培育出了不少优良的品种,到明朝中叶,民间已有放鸽会。《广东新语》:“岁五六月广人有放鸽之会,……择其先归者,以花红缠鸽颈。” ☆、第二百零三章 烦心事儿 人最怕闲着,事儿一多,时间便显得快了起来。复制网址访问 hp://除了隔三差五进宫去给万历郑氏李太后等人请安以外,陈默整日里忙着钱庄和妓院的事儿,可谓是脚不沾地,晒黑了不说,人也瘦了一圈儿。 倒不是他心大,开头的时候他确实担心郑氏反悔,某一刻番子上门,锁链加身的。不过再后来他去见郑氏的时候,虽然没得到郑氏正式的保证,却可以从对方虽然略有避讳,却亲密依旧的态度上明白对方的心意。 一切尽在不言中吧,两人十分默契的再未提到过陈默的秘密,无形中默认了荣辱与共的特殊关系。 这样的秘密,郑氏越早告诉朱翊钧风险越小,反之则越晚对她越不利。一旦下定决心这么做了,日子一长,她非但再不会背叛陈默,反而会因为共同的利益而着力的帮助陈默掩盖秘密。 她是朱翊钧最得宠的妃子,又是此次宦官大检查的掌舵人,能够得到她的帮助,陈默如同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相信,凭借他现在的身份和人脉,以及可以在外宅睡觉而不用回宫的特权,日后只要他不自己作死,在这个问题上栽跟头的几率已经无限接近于零。打从穿越那天知道下体重生就开始绷着的心总算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他现在最挠头的是宅子里的四个女人,没错儿,就是四个。打从知道陈默在外边置了外宅之后,彩玉便跟了过来,开始的时候还是有时有晌,到后来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干脆晚上也敢不回去了。 搞的他没办法,只好在旁边的空宅子里又给席晓磊找了一处,连鸽子带人一道搬了过去,有两个武功高强的女人在,也无需护卫,小小的外宅。成了四个女人的天下。 四个女人相处的挺融洽,不过因为多了个彩玉,弄的他既不敢跟思琪亲热,也不敢对李九妹和杏儿下手,梦想中的大被同眠非但无法实现,正常的性生活也变的愈发稀少起来,整的他欲求不满。若非洁身自好,不愿涉足风月场的话。早不知偷着逛了几回窑子了。 也幸好是这些日子确实太忙,每日里回来倒头就睡,才让这样的日子显得不是那么的难熬,不然的话,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能够控制多久了。 联络王公贵族募集资金的事情乏善可陈,程三儿那儿打从那日之后也如石沉大海,暂时没有动静,倒是申时行让陈默有些失望——清算张居正的风潮并未因为张四维的丁忧而消停下来,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陈默质问过申时行。申时行推说刚上台,有些关系还没捋顺,对于二张一系的人马缺乏有效的约束力,正在努力调停云云,说的是诚意恳恳满脸至诚,他却知道对方因为地位的变化,心也悄悄的变了。私底下打着跟张四维一样的心思,也希望借清算张居正这件事情收拢那些集团对立面儿的人心。 对此他十分不满,却因为抓不到对方的把柄,暂时没有办法对付,也只能是私底下跟集团其他人拉近关系,希望内部反击一下。暂缓当前一面倒的形势。可惜因为这件事情得到了朱翊钧的默许,反对方气焰嚣张,即使有几个答应站出来替张居正说话的,见此情形也做起了缩头乌龟,任凭他如何催促,只以装傻充愣应付,绝不肯站出来一步。 欺负老子年轻是吧?一群王八蛋。有朝一日,将你们全都踢回老家! 从礼科给事中孙有望家里出来,陈默恨恨的骂道,心说一群白眼儿狼,当初张居正在日恨不得舔菊花,如今落难,便忘了昔日恩情。回忆孙有望那副虚伪的嘴脸,下定决心,得着机会,非得在万历面前狠狠给对方上点儿眼药,早早的整回老家,省的想起来就恶心。 “老爷,又不成?”杏儿牵马迎上来,瞅一眼陈默神色,小心翼翼问道。最近她成了陈默的护卫,身穿男装,显得十分俊俏。 “嗯!”陈默点头上马,边行边道:“老东西太狡猾,墙头草,随风倒,如今这样的情形,想让他每站出来给太岳公说话实在是太难了。” “为什么一定要替太岳公说话呢?”这个问题已经憋在杏儿心里很久了,此刻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他不是已经死了嘛,死了死了,一了百了,让他每折腾去呗,连皇帝老爷都默许的事儿,老爷您又何必费心八捂的办这出力不讨好的事儿呢?” “怎么跟你解释呢?”面对杏儿满脸的不解,陈默也不知道怎么跟她说,总不能告诉她假如一直这样发展下去,言官会失去控制,帝国因此而走向衰亡吧?可他又不想打击杏儿,想了想说道:“人死为大,先不说如今咱身为集团魁首,有必要替太岳公说话,光是他的为人,也值得咱甘心替他奔波。再有了,那些揪着不放的人目的本就不纯,咱也实在是瞧他每不起……哼,太岳公活着的时候,这些人恨不得削尖了脑袋往他身边凑,如今死了,反倒要划清界限,甚而反攻倒算。一群王八蛋,别让咱家抓住把柄,有朝一日,挨头收拾他每!” “都像老爷这般仗义就好了!”杏儿神色迷离,眸光闪亮,心折不已。 “不说这些了,去老师府上看看去!”陈默说道。沈鲤终于入阁,也算申时行没有把事情做的太绝——也许是想送陈默一个人情吧,只可惜陈默早知道沈鲤会入阁,根本就不可能领他这份情。 到沈府陈默扑了个空,不但沈鲤不在,就连沈夫人也不在府里,据说是去智化寺进香去了。 “咦?少言,怎么来了也不进门?沈安,有你这么待客的么?”陈默刚要走,忽见沈鲤的女儿沈环远远走过来,忙转身迎上去恭敬鞠躬,笑道:“师姐误会沈安了,是咱听说老师跟师娘都不在,这才……” “他每不在,就不知道进来跟师姐说说话?”沈环板脸打断陈默。 “男女授受不亲……” “切,你一个宦官,整日里挂着这么一句,好意思么?”沈环不屑的翻了个白眼儿。 “这……”陈默还真是有点怕这个大龄剩女,对方美则美矣,可牙尖嘴利,什么话都敢说,继承了乃父的耿直,却没继承乃父的深沉,实在是让人挠头的很。 “瞧你,还有点儿内廷红人儿的样儿吗?”沈环见陈默手摸耳朵尴尬的很,不禁噗嗤一笑,扫一眼旁边女扮男装的杏儿,说道:“好了好了,不跟你开玩笑了,你来的正好,正想问你呢,你上回跟父亲说的事儿到底还有谱儿没谱儿啊?” ☆、第二百零四章 韩府偶遇陈太后 “什么事儿?”陈默疑惑问道,猛一拍脑门:“哎呦,瞧咱这脑子,这几天忙的都迷糊了,倒忘了这事儿……师姐的意思是……?” “我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去昭陵,第一,试试坐热气球是什么感觉。第二,听父亲说那边你让村里人养了不少兔子,想过去看看!”说着一顿,又道:“另外,兔子虽然可爱,却不稀罕,也挺想知道你到底用什么法子靠它每赚钱!” “想看兔子好说,等咱抽空去昭陵,一定给师姐带回一对儿来。至于跟着咱同往,恕咱不敢做主,还是得问问老师的意见才好!”陈默说道,说着鼓了鼓劲儿,又道:“要咱说,师姐还是老老实实在家待着吧,本来就嫁不出去,老这么疯跑,不怕……” “陈少言——你给咱站住,有本事别跑,看咱不扭下你的耳朵来!” 陈默眼见报复得逞,哪还敢久留,一见沈环变脸,扯起杏儿就跑,待沈环追出大门,早已上马去的远了。 耳听一串开心的大笑传来,沈环气的俏脸发白,狠狠的跺脚嘟囔:“臭小子,敢笑话我,除非你不来,不然看下次咱怎么收拾你!” 不提沈环被气的压根儿痒痒,大笑一场之后,陈默只觉压在心头的块垒有所松动,打着主意暗想:“既然大家伙儿都不愿出手帮张居正,老子何不亲自去求朱翊钧呢?反正他也知道咱继承集团魁首这事儿了,如果老子将这事儿跟稳定集团团结,树立老子威望扯到一起,出于帮老子控制集团的心思,保不齐他真能改弦易辙,严辞训斥那些找后账的。” 想到就做,这是陈默一贯的作风。 既然打定了主意,他便不再迟疑,准备入宫去见朱翊钧——另外,他好几天不进宫了。上次入宫,查抄韩府的事儿就已近尾声,也该去看看陈友到底查抄的如何了。 与杏儿分手,陈默打马入宫,到了乾清宫,却听陈矩说昨夜朱翊钧偶感风寒,歇了日讲不说。午膳都没用就睡了觉,尚未醒转。 陈默要说的事儿本就有惹恼朱翊钧的可能。闻言自然不敢入内打扰,陪着陈矩聊了几句没营养的话,便推说要去延禧宫告退。 陈矩本来想跟陈默聊聊钱庄的事儿,如今上下都知道这事儿是朱翊钧默许的,钱途不可限量,托门子走关系的都找到了他这里,就想掺上一股,分一杯羹。 可陈默是延禧宫的管事儿,告退的借口简直无可挑剔。他也只能眼睁睁看着陈默离开。心里暗骂:“小狐狸,越来越狡猾了,跟咱家都玩儿起太极来了!”隐隐不悦,偏又无可奈何,暗暗担忧:“陈友的圣眷如今也是日隆,两人关系非比寻常,不能让他俩走的过近。得想办法离间俩人的关系才是……”陈默事实上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他可不想陈友也步陈默的后尘。 杏儿回到陈默的外宅,进大门儿没听到往日的嬉闹,登时一怔,匆忙进屋,开门便见一位身穿青灰色布袍的老者端坐在椅子上。思琪跟彩玉一左一右相陪,正迟疑不见李九妹的身影,便听西边屋内铮淙一声弦响,居然是入内去弹琴了。 随着琴声,很快,李九妹穿金裂玉般的清脆嗓音便唱了起来:“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 “这老者是谁?瞧公主跟琪姐姐这副恭敬的样子,连表姐都给他唱曲儿……有点面熟啊,是了,这不是冯公公么,难怪了!”去昭陵的时候其实杏儿没见到冯保,不过李九妹歌仙之名远播,冯保未下台前,曾来听过。不过那个时候的冯保身着红袍,前呼后拥,威风赫赫。此刻虽气势仍旧不凡,却衣着俭朴,内敛了许多。这才让她迟疑了一下。 “奴婢杏儿,见过太老爷!” 冯保没说话,冲杏儿微微一笑,竖起食指在唇前嘘了一声,抬手示意她起来,闭目凝听,直到里头李九妹唱罢住琴,这才对杏儿说道:“你就是杏儿啊,这男装一穿,还真是英姿飒爽……少言呢?怎么他没跟着你回来?” “回太老爷,老爷进宫去见皇帝老爷了,好像是为了太岳公的事儿……” “太岳?” “嗯,老爷一直在为人每上折子弹劾太岳公的事儿烦恼,这些日子奴婢跟着他去见过好多大人,可惜没一个肯站出来替太岳公说话的,老爷气的不轻,决定亲自去跟皇帝老爷求情。” “真是难为他了!”冯保感慨了一句,暗想:“少言侠肝义胆,义薄云天,咱家果然没有看错人。”叹口气又道:“可惜他太过善良了……有些事情,尽力便好,又何须勉强呢?” “冯公公,您的意思是……?”听冯保话里好像意有所指,思琪冲彩玉递给眼神,彩玉问道。 “知道咱家此番京所为何来么?就是因为太岳公这件事儿啊,可惜还是晚了一步……唉……”冯保长叹一声,显得十分惋惜,好像陈默错过了什么。只是当彩玉再问的时候,他却闭口不提,好像并无特别严重的后果,弄的几个女人心里头七上八下,暗暗为宫里头的陈默担上了心。 延祺宫人少,平日很少有需要陈默这个管事牌子操心的,进去跟郑氏将钱庄和妓院的进展汇报了一遍,又扯了些闲话,见日头西沉,便辞了出来。 朱翊钧病着,陈矩又想替人说项,弄的他也没了去乾清宫见驾的心思,出了延祺宫,索性便往韩府而去。 韩府在护城河西岸,与延祺宫大吊角儿,等陈默到达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下马上阶,推开虚掩的大门,院儿内并无平日喧哗,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暮色之下,凄凉中透着一股诡异。怪风卷起地上散落的纸片,打着卷儿兜头从陈默面前掠过,哗啦啦的远去,不知惊动了什么夜鸟,扑棱着翅膀从某扇黑漆漆的窗口钻出,呱呱叫着,很快便消失在暮色之中。 “就算查抄完了,总该留个看门儿的吧?”陈默嘀咕着打了个冷战,望着幽暗静谧的幽深庭院打起了退堂鼓。 正要转身离开,猛见后院儿隐有光亮突然闪现,昏黄的光线淡淡的,好像有人点燃了蜡烛。 会是谁呢? 他好奇心起,稍许惧意顿时不翼而飞,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离的近了,发现光亮是由后院儿正房东间儿透出来的,悄悄走到窗户下边,润了润手指,无声捅开窗纸,踮脚向内张望,见一名美妇侧坐在炕尾处的书桌前,虽只有一个侧脸儿,仍旧认出是陈太后来,不由大吃了一惊。 ☆、第二百零五章 意外的感动 “这么晚了?她来干什么?” 陈默失神,不知踩到了什么,脚下发出“啪”的一声脆响,登时惊动了里边的陈太后。 .. “谁在外边?” 陈默有些害怕见陈太后,闻言并未说话,也没敢动地方,只盼对方将自己当成猫狗等物,等其放松警惕,再悄悄离开。 “韩荣,是你么?”陈太后再次问道,声音隐隐有些颤抖。 陈默突然猜到陈太后大晚上的来韩府干什么了,感情是缅怀老情人啊。 他暗暗撇了撇嘴,仍旧没有吱声。 “韩荣,要真的是你就出来,哀家不怕你。你别怪哀家不替你报仇,你我多年感情,哀家还是记得的,可谁叫你居然要吃小儿脑髓呢?就为了一己之欢,杀那么多小儿,你就不怕遭报应吗?实话跟你说,就算陈默不杀你,哀家也不能留你,这事儿已经超出了哀家的容忍限度,举头三尺有神明,你落得今日下场,也算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陈太后的声音从最初的颤抖,说到后边,已经渐渐镇定了下来。陈默听在耳里,隐隐竟有一丝悲天悯人的感觉,不由感慨:“看来是老子错怪这女人了,她到底还是有些良心的。只是既然她不是来缅怀跟韩荣发的感情,这么晚了,又来这儿做什么呢?” 陈太后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嘟嘟囔囔不知道说着什么。 陈默再次踮脚凑到窗纸上向内张望,见她起身哈腰在墙上挂着的一副山水画上摸索着,圆润的屁股翘着,姿势分外诱人。 “果然找到了!”陈太后忽的如小姑娘般一声欢呼,竟然从山水画后边找到了一个暗格儿,掏出了一本册子。 “这山水画儿一准儿不是名家手笔,不然不可能抄家过后还能留下。”陈默暗暗寻思,对陈太后手里的那本册子十分感兴趣,同时压抑很久的欲0望也被勾了起来,略一迟疑。迈步便走向台阶,准备进去看看。 这一回他没隐藏行迹,入内之后,更是提前说道:“太后娘娘别怕,咱是陈默!”生恐猛然出现,吓到对方。 “少言,你怎么来了?”陈太后先惊后喜。转而又板起了脸:“不是说好了要再去见哀家么?怎么,吃干抹净。就不认账了?” 她嗔怒的神情瞧在陈默眼里,如同多情的少女正在冲情郎撒娇一般,胯下登时如听到了冲锋的号角,也顾不得对方手里的册子了,几个大步冲到她面前,一把就将其抱到了怀里,在她耳边呢喃:“谁说不认账?好娘娘,内臣都想死你了!” 说着话用力一揉对方柔软的屁股,胯下前顶。一下就将陈太后推倒在炕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拼命一般低喘的二人终于渐渐平息了下来,又过了好一会儿,陈太后才光溜溜的从陈默身上下来,蜷缩进他怀中,悄然说道:“刚才你说想哀家,应该是骗哀家开心吧?” “怎么会呢?打从那日之后。内臣无时无刻不在想你,可惜你是一国主母,咱又不知道你的心思,便想的狠了,也不敢再去慈宁宫找你啊!”陈默撒起谎来不眨巴眼儿,不过心里却忍不住有些羞愧。 “但愿你说的是真的罢!”陈太后轻叹一声。一边用修长白皙的手指在陈默的胸口来回画圈儿,一边幽幽说道:“也许哀家真的不是一个好女人,打从那天之后,就总想着你,吃饭是你,睡觉是你,梦里梦外都是你。哀家知道你年轻。哀家这残花败柳之身配不上你,可哀家还能活多久呢?只求你有空的时候,多来看看哀家,哀家也就知足了。” 陈默益发愧疚了,不由有些同情起陈太后来:“娘娘说的哪里话,能与你如此,乃是内臣三世修来的福分,娘娘风华绝代,艳光四射,便是天上王母,怕也不过如此,是内臣配不上你才是。” 说着话他伸手摸上太后娘娘的高耸,揉捏两下,下体重生反应,翻身就骑到了对方的身上…… 又是一串跌宕起伏的呻0吟,良久,云收雨歇,喁喁细语一番,陈默这才想起那本册子,不禁试探问道:“娘娘,这么晚了,你怎么想起来这里了?” 他之所以没有直接问册子,就是想看看对方会不会欺骗自己。 “别叫咱‘娘娘’,”陈太后身心舒泰,每个毛孔都在无声的欢呼雀跃,自称都改了,并未察觉陈默的小心思,一边揉搓着陈默已经软下来的话儿,一边慵懒的说道:“听着别扭……” “那叫你什么,去掉一个字?”陈默也不急,笑着打断陈太后。 “去掉一个字?”陈太后重复一句,猛的醒悟过来,红晕满脸,用力捏了陈默一下:“坏蛋,哀家可没你这样的坏儿子……叫咱‘姐姐’吧,显得年轻。就这么定了,以后没人的时候,就叫咱‘姐姐’。” “好,”陈默探嘴在陈太后腮上亲了一口:“姐姐!” “真乖!”陈太后用力往陈默怀里欺,白腻的高耸挤的变形也不在乎,梦魇般说道:“这么多年了,就连当日册封皇后,哀家都没现在开心……真是冤家,哀家怎么就会喜欢上你呢?对了,以后你要是跟李氏那啥,可得告诉哀家……” “这……”陈默吓了一跳,猜不透对方怎么忽不拉的提到了李太后。 陈太后一板脸:“这什么这?同为太后,你敢睡哀家,就不敢睡她?咱不管,你必须得想办法把她也睡了,哀家要跟她比比,看看……”说到这里她住口不说,而是起身爬到了陈默胯下…… “姐姐,为什么对咱这么好?”激情过后,陈默抱着陈太后问道,同时感慨,女人为了讨好男人,还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暗暗幻想,日后若是有机会让两宫太后同榻承欢,那这辈子,可真就圆满了。 “姐喜欢你……”陈太后柔声说道,忽的想起什么似的:“对了,刚才你问姐为何来此对吧,光顾得跟你亲热,姐都忘了跟你说了。你听说过韩荣发手底下有个‘阴风卫’么?听说都是从各卫所边军重金招募的军中高手,韩壮儿就是‘阴风卫’的首领……” 陈默心跳加速,听陈太后继续说道:“……打从你抓走韩荣发和韩壮儿之后,阴风卫就散了,分崩离析,人员不知所踪。这几日查抄韩府,姐寻思着你如今风头越来越旺,身边却没得用的人手,便想把这个阴风卫交给你。可惜阴风卫是韩荣发的私人力量,虽然跟姐说过,姐却并未放在心上,里头的人认识没几个……” “姐,那册子,该不会就是阴风卫的花名册吧?”陈默终于忍不住打断了陈太后,又是感激又是羞愧,恍然间有种捡到宝的感觉。 ☆、第二百零六章 冯保来京的目的 陈默回到外宅的时候已经是半夜,李九妹跟杏儿听力异于常人,他刚插上大门向院儿内走,两人就披着衣服迎了出来。 “老爷回来了?”黑漆漆中杏儿先问道。紧接着李九妹举起手里蜡烛,已经看清了陈默,跟着说道:“还以为老爷不回来了呢,幸好给您留了门儿。” “彩玉走了么?”陈默问道。 “没走,太老爷来了,陪着聊到挺晚……” “太老爷?”陈默一愣:“我祖父来了?” “正是”李九妹跟杏儿同时点头,杏儿又问:“对了老爷,您替太岳公跟皇帝老爷求情了么?听太老爷说,他此番进京,就为此事而来。” “哦?”陈默再怔,看了眼以前席晓磊住的西边,问道:“住那边?早睡了吧?” 话未落地,就见西边窗纸一亮,传来冯保的声音:“是少言回来了么?” “你俩进去歇着吧”陈默急忙示意李九妹跟杏儿,边往西走边道:“都怪孩儿,吵到祖父休息了” “不妨事儿,这人一上了岁数儿觉就少了……把那杯水给咱家端过来,没事儿,咱家这身子骨儿还算争气,不怕凉”冯保披衣靠在炕围子上,接过陈默递过来的茶盏一饮而尽,将空盏放到炕围子上,顺手一指:“坐啊,坐下说话” “是,”陈默盘膝上炕,坐到冯保对面,直入主题:“刚才听杏儿她每说祖父是为了太岳公的事儿进京,不知……?” “现在说这些晚了,你都替他去向朱翊钧求情了……” “巧了,万岁爷昨夜偶感风寒……”陈默一笑,冲冯保眨了眨眼:“所以,无论您看到了什么,现在说都不晚” “没说成?”冯保大喜,呵呵笑了几声,说道:“看来老天爷都眷顾你啊……咱家此来。其实是想问问你,对与你跟朱翊钧未来的关系发展怎么看。咱家知道,你俩又是君臣,又是朋友。可天家感情不能常理度之,你真的认为你俩的关系能一直这样保持下去而不发生冲突么?而一旦有一天发生的冲突,你又如何应付?” “祖父,不是说太岳公么,怎么扯到这上边来了?”陈默有些不以为然。笑嘻嘻问道。 “咱家没跟你开玩笑,你认真点,老实回答咱家这个问题” 冯保的神情十分严肃,让陈默不得不认真思考了起来,凝神良久,这才说道:“孩儿知道祖父担心什么,其实孩儿并没有将前途完全寄托在跟他的关系上,比如最近,孩儿就利用他的名义,再搞一家钱庄。还有李太后那里。孩儿也在努力打好关系。另外,还有陈太后,更是在不久前那啥……” “嗯?”冯保听傻了:“你是说,你跟陈太后……?还有那什么钱庄,咱家倒是听到些消息,可具体情况还不清楚,你小子赶紧老老实实仔仔细细的跟咱家说说” “是”陈默点头,丝毫也不隐瞒,将这段时间发生的种种事情一五一十详细讲了一遍,最后总结似的说道:“所以。表面上看孩儿好像挺傻,将您交给咱的家业全盘上交,其实不过名义上多了个郑氏掌总而已,就算没有大检查这事儿。孩儿也有信心全盘操控。何况更因为这份坦诚,获得了皇上的信任,将钱庄的事情全权交由孩儿处理了。现在因为检查的事情,郑氏跟孩儿是一条绳上的蚂蚱,陈太后那儿,不管因为什么。总之对孩儿也挺好,今晚还将韩荣发手下阴风卫的花名册交给了孩儿。李太后那儿有彩玉跟思琪在,更不用说。日后钱庄真正运行起来,巨量资金汇聚在孩儿手中,就算有朝一日真的跟皇帝起了冲突,怕是他也要掂量掂量吧?” 冯保早就已经听傻了,暗暗寻思:“咱家这是认了个什么人当孙子啊?如此老谋深算,未雨绸缪,便是咱家年轻的时候,怕也比不上他现在的一半吧?”怔了良久才道:“难为你这脑子咋长的了,简直就是个小狐狸嘛,亏咱家还在这儿替你操心,真是……” 他想了半天不知道如何形容,只能开心一笑,说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英雄出少年。就冲你这一翻心思,日后咱家再无需操心,只等着享清福了” “瞧祖父您说的,孩儿这点微末道行,给你提鞋都不配,日后还得您经常耳提面命,为孩儿指点方向才行” “你小子用不着谦虚,”冯保翻了陈默一眼,话锋一转:“不过有些事情你得收敛着点。比如慈宁宫和慈庆宫,女人的心思太复杂,能成事,也能败事。这俩女人都非善茬儿,不能掉以轻心,该防备还得防备。钱庄这主意不错,但是要注意参股的人选,不可贪多,是人不是人的都放进来,只取那些特别有影响力的人便好。至于太岳公这事儿,你已经尽力了,咱家的建议,是静观其变,甚至可以稍稍推动一下。” “推动?”陈默知道冯保不可能无的放矢,虽然不可思议,却并未与其争论,而是诚恳说道:“孩儿愚钝,还请祖父赐教” “说不上赐教,算是咱家给你提个建议吧。”面对陈默智多甚妖的脑袋,冯保不肯太过武断,缓缓说道:“朱翊钧这人算是咱家看着长大的,对他十分了解。此人聪明绝顶,志向远大,与乃祖嘉靖十分相似。但他也有许多缺点,比如优柔寡断,比如独断专行,比如过于自信……这其中,最致命的是叛逆心太重。这或许跟他年幼时咱家以及太岳和李太后对他过于严厉有关。之所以纵容那些上书弹劾太岳的人,包括当初对待咱家,都是源自于对咱每的不满。说白了,他这是在报复。可他过于自信了,根本就不了解那些外臣。在那些外臣的眼里,什么是明君?安安分分在紫禁城里逍遥自在,时不时赈济一下灾民,表彰一下良善,上朝时上朝,日讲时日讲,一切按着他每的规矩来,便是明君了。紧压制他每,他每还想从皇帝手里争夺权利,如今一旦放开口子,任凭那些外臣言官追究曾经的太傅帝师而不加以阻止,势必助涨他每的气焰,最终达到一个不可收拾的程度……” “是啊,孩儿也是担心这些。”对于冯保对未来的遇见如此精准,陈默十分佩服,自然也就愈加想不明白了,打断对方问道:“可既然祖父也看到皇帝这么做的危险了,为何还要孩儿在后边推波助澜呢?” ☆、第二百零七章 人财两得 “这你就有所不知了,朱翊钧这小子,除了刚愎自负以外,还有个毛病,经不起挫折。咱家可以料定,假如事态继续发展,言官必将失去控制,到那个时候,无论何事,他每都敢嚼舌头,凭朱翊钧的能力,绝对无法收拾。那他会如何去做呢?两种可能,第一种,学他祖父,广施严刑,打下外臣的气焰。第二种,逃避,退到后宫,不理朝政,以躲避麻烦。第二种的可能性要大一些,毕竟,他虽刚愎自负,却又过于优柔寡断了一些,连咱家都饶过了,又怎么会施展那样的辣手呢?” 这一下陈默真的被冯保震撼到了,果然姜还是老的蜡,仅凭朱翊钧的性格,居然将日后朝廷的走势分析的丝毫不差,这哪里还是人,简直就是老狐狸嘛 他愈加感觉到这个祖父认的值,有这么一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一心一意辅佐,还有什么能够阻挡他前进的步伐呢? “祖父的意思,是希望让那一天早日到来,然后孩儿凭借皇帝对于咱的信任,效仿前朝王振魏忠贤等人,总章朝堂,柄国天下?”陈默问道,如同漆黑的房间内被人打开了一扇窗户: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总想着改变历史了,却把希望寄托在了万历的脑袋上,怎么也不想想,凭借我如今的身份地位人脉,自己就已经具备了扭转局势的能力啊。万历能中兴大明,我又为什么不能呢? “正是”冯保点了点头:“如此一来,你大权在握,再有钱庄在手,让不让他当皇帝,还不是在你一念之间么?” “是啊”陈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无论祖父信不信,当皇帝孩儿真没兴趣,孩儿只希望大明中兴,若能再全了咱与皇帝的情谊,那就更好了” “这一点咱家相信。你不是一个自私的人,说实话,你这性格本事,当一个太监真的有点屈枉的慌。”冯保笑道。接着又道:“不过,若是不当太监,怕你也睡不上陈太后和永宁,男人做到你这份儿上,古往今来怕也再难找一个了。” “祖父又取笑孩儿了。”陈默表面上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心里暗爽的很。 “对了,韩壮儿跟那个楚天羽咱家带过来了,阴风卫的名头咱家早有所闻,如今你得陈太后帮助,若是能将其抓到手里,于你日后大有帮助。” “还是祖父想的周到”本来陈默还琢磨着要给昭陵递消息,让霍东将这两人送过来,不想冯保居然带来了,顿时大喜。 “你也别高兴的太早。听说那些人对韩荣发忠心耿耿,你杀了他每的主子,若想得到他每的效忠,怕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祖父过虑了,”陈默嘻嘻一笑,说道:“恕孩儿狂妄一把,所谓御下之道,无非就是胡萝卜加大棒,再给他每画个美好未来,还愁他每不死心塌地?” 冯保哈哈大笑。食指点着陈默:“你啊你啊,真是让咱家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行啦,不早了,咱家乏了。休息吧,有话明日再说” “是”陈默答应着返身拿被子,冯保奇怪问道:“那边四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你不去,这是干啥?咱家可不用你陪” 陈默苦笑说道:“祖父有所不知,女人多了,未见得是好事。娥皇女英。说的好听,真想做到,可不是那么容易的……孩儿还是陪您吧,省心” 冯保被陈默挤眉弄眼的苦脸儿逗的忍俊不禁,笑道:“看来齐人之福不好享,你小子自求多福。别的咱家不管,抓紧给咱家生重孙子才是正经”边说边拉被子躺好,再不说话,很快就发出了轻微的鼾声,看来是真累坏了。 陈默忽喜忽忧,患得患失,辗转反侧了许久,直到窗纸发白,雄鸡报晓,这才沉沉睡去。 他是被人吵醒的,几个女人在院儿里头叽叽喳喳的说着什么,其中有个声音听着挺像紫烟。 “她来干什么?”这些日子陈默一直希望将月仙楼买到手里,可惜应久珍避而不见,陶宝生倒是没说别的,只说打不了主意。弄的他十分恼火,可总不能强夺过来吧?便一直搁置了下去,加之为张居正的事儿挠头,月仙楼倒是轻易不怎么过去。 冯保早已起床,被子叠的齐齐整整,也不知到去干什么了。 陈默穿衣叠被,下炕出门,果见紫烟跟李九妹杏儿彩玉站在伸出来的房基北方盖房,地基习惯性伸出一截儿,短则半尺,宽则一二尺的也有,类似皇宫丹墀上晒太阳聊天儿,思琪跟冯保却不见踪影。 “奴婢给老爷请安了”见陈默出门,紫烟急忙分开众人上前行礼。 “起来吧,妈妈可是稀客啊”陈默笑道,说话间杏儿已经从屋内端出了洗脸水,李九妹也拿出了手巾和青盐漱口杯。 他先用青盐漱口,边洗脸边跟紫烟说话:“前些日子咱家让妈妈考虑一下过来帮咱家的事儿,妈妈考虑好了么?” “奴婢想好了,老爷愿意让奴婢帮忙,是奴婢的福分,若是推辞,岂非太不识抬举?”紫烟笑呵呵说道,说着一顿,又道:“其实今日奴婢过来,还有个喜讯要告诉老爷……”说着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精巧的盒子,打开递给陈默:“这是月仙楼的地契,应久珍说了,要将奴婢跟月仙楼一并送给老爷,还请老爷鉴收” 陈默擦脸的手僵了一下,飞快将手巾丢给杏儿,抢过盒子,将里边泛黄的纸张抖开打量,果然是盖着顺天府大印的月仙楼地契,不禁狐疑不定,问道:“他不是一直躲着咱家么?这是怎么想通了?” 问话间忽见紫烟额头有块红紫色的疤痕,适才头发盖着没有注意,不禁又问:“这是怎么回事?他又打你来着?” 紫烟略怔,急忙捋了捋刘海,再次盖住额头伤疤,淡淡一笑,说道:“都过去了,日后奴婢是老爷的人,借他应久珍八个胆子,也不敢再动奴婢一手指头了吧?” 陈默见紫烟不欲多说,也不强究,点点头:“你放心,日后有咱家护着,谁再敢欺负你,老子非打的他后悔来到这世上。”心里却仍旧疑惑不解:“应久珍贪财如命,现在竟将月仙楼跟紫烟拱手奉送,他这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啊?” ☆、第二百零八章 风波异想天开 “还能卖什么药?无非就是两种可能,或者是知道惹不起你,巴结你。或者是用这样的伎俩麻痹你,日后再想别的法子对付你”冯保原来一直在东边堂屋内喝茶看书,听陈默问去疑问,如是说道。 紫烟已经走了,地契却被陈默留了下来,拿着盒子冲冯保晃了晃:“那这地契怎么办?” “收着就是,莫非还退回去不成?”冯保反问道。 陈默稍稍皱了皱眉,说道:“这不成明抢了么?传出去,怕是名声不利吧?”那些弹劾你的罪状里,不也有这一条吗?我可不想步你后尘。 “咱家知道你想为宦官正名,不过也得分对象。良善人自然是不能欺负的,像应久珍这种人,钱财并非好来路,便真的夺了也无大碍,多不过你跟皇爷提一嘴,只要皇爷不说什么,别人就是想拿此事说事儿,也伤不到你。”由于彩玉便在旁边,冯保便改口称“皇爷”,不再直呼其名。 “也是啊,正好孩儿也要买下月仙楼,替万岁爷扩建成一家古今难寻的大妓院,权当这小子孝敬万岁爷了。”陈默恍然大悟,心知自己过于执着了,不义之财,不要白不要,管他有什么伎俩,先收下再说。 用过午饭,冯保要回昭陵,陈默挽留不住,想起打从说服戚继光去昭陵热气球基地之后,自己一直没朝面儿,便决定跟冯保一道回去看看。 “老爷,光听说热气球了,奴婢还没坐过,让奴婢跟你一道去吧,顺便也好保护你”听到陈默的决定,李九妹抢先说道。 “老爷,我也想去”杏儿紧随其后。 “少言,别人不带,你总得带上咱吧,话说好多天没见到王嫂了。怪想她的”彩玉也道。 只有思琪没说话,不过看她眸中放光,满脸神往的样子,便知也想同去。 冯保笑吟吟的看着陈默。一副看笑话的神情。 陈默有些挠头,摊手说道:“大家都想去,可热气球也坐不下这么多人啊?”边说着已经想好了对策:“算上咱跟祖父,顶多还能再带一个,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带谁也不合适。这样吧,你每自己商量,咱跟祖父先去找铁牛他每,商量好谁去了,再过来找咱每” 说罢他抓起冯保就走,倒好像躲瘟神似的。直到出了大门儿,这才手拍胸口,苦笑说道:“让她每自己争吧,孩儿真是没法儿了” “你呀……”冯保伸指戳了陈默额头一下,问道:“铁牛他每呢?该不会在宫里吧?咱家可不能朝面儿” “孩儿已经被万岁爷特许住在宫外了。由于热气球基地的提督还是孩儿兼领,为了来回方便,孩儿便将铁牛他每带出来了,就从前边空宅子给他每挑了一处,还每人赏了他每五十两银子,这些日子他每可是玩儿的乐不思蜀喽” “好端端的,郑氏怎么想起让你做延祺宫的掌印呢?”冯保不置可否,一笑问道。 陈默边前头引路边说道:“开始孩儿也不清楚,后来才知道,是郑友德的建议。郑氏用苦肉计,把他送给了王恭妃……王恭妃跟张宏张鲸走的都挺近,宫里的管事牌子还是老张宏的徒弟,孩儿琢磨着。准是老张宏瞧出孩儿在昭陵的布局,不希望孩儿离开京师,发展壮大,这才利用了郑友德。” “你分析的有些道理,张宏这人眼光毒辣,手段高明。张鲸自以为了不得,其实比起他来差的远了。”冯保点头,接着又道:“适才你说郑氏用苦肉计将郑友德送给了王恭妃?看来咱家果然没看错,那丫头别看岁数不大,其实挺有野心。” 陈默不以为然:“有野心好,后宫里头,没野心的真心活不好。反正现在他跟孩儿一条船,孩儿只盼着他也能如王恭妃般生个龙子,到时候,孩儿拼着名,也扶她的儿子上位。” “位分嫡庶,皇位继承,自有规矩。皇后生子,自有嫡子接任。若皇后一直无子,还有朱常洛在先,你这心思,怕是出力不讨好吧?”冯保不知道陈默“未卜先知”,十分不理解陈默的想法当初他在位时,可是挺尊重那个王恭妃,甚至还打过扶朱常洛登基的主意。 陈默一笑:“祖父执念了,昨晚你还让孩儿在太岳公的事儿上推波助澜,如今轮到这事儿,怎么又想不开了?孩儿确实巴不得郑氏生子,越早越好。到时候撺掇皇帝立她的儿子为太子,那些大臣每还不吵翻了天?” 经过昨晚冯保的提醒,一直以来陈默最害怕的国本之争,此刻已然改变了初衷,盼着越早到来越好了。 “原来你是打这个主意”冯保一笑,紧接着有皱眉眯眼,忧心忡忡的说道:“现在还不行,时机不到,你的力量还太弱,万一争不过那些外臣,让朱常洛当上了太子,咱每怕是就要万劫不复啦” “孩儿知道,这种事儿又不是孩儿说的算的,还得看郑氏自己争不争气呢” “那倒是,”冯保说道,猛然眼睛一亮,左右打量无人,压低声音对陈默说道:“咱家突然想起来,假如你若是睡了那郑氏,让她替你生个儿子,那扶持起来,可就比朱翊钧的儿子有劲儿多了……” 这念头陈默不是没动过,可惜每次只是刚一冒出来,便因为与朱翊钧之间的友谊而强压到内心深处,从不愿深想。 现在冯保竟然提了出来,让他不由的大吃一惊,瞪大眼睛望着冯保迟疑问道:“这怕是不好吧?先不提孩儿不想让朱翊钧戴绿帽,也不提郑氏的反应,就算真的生出儿子,万一日后走漏风声,恐怕诛九族都难消皇帝的怒火吧” “说的也是,”冯保不过顺口一说,听陈默这么一分析,也觉自己过于异想天开,不由尴尬一笑:“咱家想左了,确实不好操作。除非你能下狠心……不过就你那性子,怕也下不去这狠心,罢了罢了,权当咱家没说过吧” ☆、第二百零九章 汽油炸弹 也不知道四个女人是怎么商量的,最终出现在陈默面前的竟然是杏儿,不禁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还以为会是彩玉呢。 “她每都说奴婢这几天保护老爷有功,所以……”杏儿好像看透了陈默的疑惑,红着脸解释了一句某个没有彩玉的晚上,她和李九妹都曾听到从思琪住的房间内传来熟悉的呻0吟,开头还很奇怪,直到后来取得了思琪的信任,才旁敲侧击的得知了陈默的秘密,这让原本替陈默惋惜的二女不由砰然心动,再相处起来,不免就多了些尴尬。 “还算她每通情达理,其实咱家也想带你去,有你在,咱家安心。”这话倒非陈默无的放矢,杏儿这丫头表面看挺泼辣,其实心思细腻,难得懂分寸,从来没有让他费过心,不然他也不会每次出门都愿意带着她了。 冯保常驻热气球基地,对坐热气球不新鲜,陈默更别提,只有杏儿,一路上十分兴奋。 气流不太顺畅,等到达昭陵的时候,已经中午。基地伙食好,中午有加餐,还没下热气球,陈默就闻到了浓浓的猪肉炖萝卜的香味儿。 许是听到了动静,戚继光从他的住处迎了出来,恭恭敬敬的给冯保和陈默见礼。 “看来元敬大人对这儿挺满意,瞧您这红光满面的”陈默亲手将戚继光搀了起来,上下端详一番后笑道。 “不瞒公公,这么多年了,就这几天在这儿吃的饱睡的香,这都是拜公公厚赐,下官不胜感激之至啊”虽然再也无法效力疆场,让戚继光略有遗憾,不过,对于能够得到武毅伯的封赏,还被加官少保,他还是非常满意的。他知道。这些都是陈默帮着他向万历争取的,感激之心,绝对是发自肺腑。 对于这样拉拢人心卖好人的机会陈默自然不会放过,闻言苦笑说道:“快别这么说。没能帮你争取个世袭,咱家其实惭愧的很呢” 明朝爵位制度去掉了前朝的子爵男爵,只保留“公,候,伯”三等。其中公分二等,候分三等,伯又分二等。 戚元敬的“武毅”伯乃是一等伯,不过却不世袭,实乃美中不足之事。其实按照他的功绩,便是封个公候也是够格了。但鉴于他树敌太多,能够争取到这样的程度,其实陈默已经尽了力。 对这一点,戚继光心知肚明,闻言愈加感激。说道:“公公说的哪里话?能到这种程度,下官真的已经知足了。公公放心,下官一定拿出生平所学,为朝廷打造一支空中雄狮,以报公公提携知遇之恩” “得,你俩肉麻罢,咱家可是饿了”冯保见二人没完没了,有些不耐烦,当先向饭厅走去。 陈默与戚继光对视一笑,再不多说。跟在冯保屁股后边。 冯保跟戚继光都受儒学影响,讲究食不语,一顿饭吃的比较无趣。 饭后喝茶,听戚继光讲了一遍他对热气球部队的构想。期间陈默根据后世知识提了些中肯而又颇有建设性的建议,倒着实又让戚继光跟冯保刮目相看了一次。 二人对陈默赞不绝口,杏儿在旁边更是听的神色迷离,芳心如同鹿撞。也只有陈默自己知道,其实他根本就对军事一知半解,不过是军事题材的电影电视看的多了。这次有东西拿出来唬弄现在的人罢。 提到热气球部队的职能,让陈默想起了降落伞,这玩意儿没什么技术含量,若是能够制作出来装备部队,组建一支精干的空降部队,绝对可以弥补热气球部队作战方式的短板,让热气球部队的实力大涨,成为名副其实的特种部队。 不过由于担心降落伞的说法有些惊世骇俗,他怕冯保跟戚继光无法理解,所以并未当场提出,而是想等着做出来之后,拿实物跟两人现场说法。 降落伞自然得求助王嫂,在去见她之前,陈默先去见了刘福,将一个简单的内燃机图之交给了他。 “这是什么?”刘福正在实验室里做试验,对于陈默拿出来的图纸并不怎么上心。 内燃机的作用原理其实非常简单,无非就是吸气,压缩,做功,排气四个冲程而已,高中物理讲过,陈默虽然对此不感兴趣,不过拜穿越所赐,记忆力大涨,竟然凭着记忆画了下来,一直随身携带,就为了让刘福看看。 指点着图纸,陈默对刘福简略的解释了一下图纸的内容,最后在对方惊讶的目光中,老神在在的说道:“你别这么看咱家,打从发现石油之后,咱家就发现石油的火力特别猛,一直琢磨着利用起来……这图纸是咱家瞎画的,这方面你是行家,能不能成,还得你说了算” “有点儿意思,老爷说的这些原理没错儿,小人通过试验,确实验证过在封闭的空间内,石油燃烧后会产生极大的力量……”刘福说着指了指屋子角落内放的十多个半尺多高,胳膊粗细的陶瓷瓶子:“看到那些瓶子了么?将小人提炼出来的石油放进去,塞上布条封紧,点燃之后就会爆炸,威力丝毫不亚于火药……” “我靠,汽油炸弹都弄出来了?”陈默惊的目瞪口呆,心说这刘福人如其名,还真是自己的福星。 刘福可听不到陈默内心的惊呼,兀自滔滔不绝的讲述:“再说回老爷画的这张图纸,按说是没问题的,不过,就只一样,外边用什么容器制造呢?假如烧制瓷器的话,怕是经不住这么大的威力吧?” “用铁或者铜,”陈默已经打听过工部的匠人了,“不是有锻焊这门手艺么将金属需要焊接的部位烧到半融状态,拼接在一起之后锻打,冷却后,金属原子就后粘合在一起。早在公元前二世纪,我国已经掌握了锻焊的工艺,你找几个铁匠,多花钱不怕,让他每帮你” 刘福对铁匠的手艺并不了解,闻言大喜,点头说道:“那感情好,小人愿意试试” 将图纸留给刘福,陈默告辞,叫上休息的杏儿,一道向红门村而去,想着马上就要见到俏寡妇王嫂,他的心跳竟然隐隐有些加快起来…… ☆、第二百一十章 程八的报复 王嫂家离着昭陵不远,就在村口,加之正是午休的时间,所以,陈默的到来,并未引起轰动。 不过,到了王嫂家大门口之后,院儿里传来的男子声音倒是让陈默有些惊讶,侧耳细听了一下,自言自语道:“像是阎满,他一个堂堂的县令,老子又不在了,跑这儿干什么来了?” 揣着这份犹疑下马进院儿,便见屋门前空地上,王嫂,钱氏,小若涵,阎满都在,旁边还戳着两个劲装汉子,想来是阎满带来的手下。在旁边,两块大石头搭着的一块木板上放着半扇儿猪肉,还有两条满满当当的布口袋,里边应该是米面等物。 “卑职见过督主”阎满眼尖,抢先发现了陈默,喜滋滋上前大礼参拜。紧接着,王嫂钱氏等人也喜出望外的上来见礼,小若涵更是惊喜交集,飞奔着扑进了陈默的怀里。 “想哥哥来么?”陈默没搭理别人,先问若涵。 “想了,天天都想”若涵点头如啄米,接着拍手脆声说道:“今天一早喜鹊就叫个不听,娘跟王婶儿就说有喜事儿,还真让她俩说准了,这不,不但阎老爷给咱每送来了许多好吃的,哥哥你也回来了,喜事儿都碰到一块儿了。” “卑职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过来找赵先生看看,顺便给她每带了点吃的……这边离着市集远,她每几个女人,出去一趟也不方便……”阎满在旁边搓着手解释,生怕拍马屁拍到马腿上。 看到米面猪肉等物时,陈默已然释疑,也不点破阎满的心思,只示意他起身,又拉杏儿上前给大家介绍,寒暄罢,正要进屋,阎满忽道:“督主来的正巧,要不卑职也想去找霍千户给您飞鸽传书呢。” “哦?发生什么事儿了么?”陈默驻足问道。杏儿知机,将若涵接到自己怀里,冲王嫂跟钱氏递眼色,进屋不提。 “督主好福气”阎满先夸了杏儿一句。这才一伸左臂:“春光正好,督主可愿与卑职同游一番?” 什么事儿这么神秘? 陈默暗自嘀咕,点头一笑:“阎大人有雅兴,咱家自当相陪”说着当先向大门走去。 其时仲春,四野一片新绿。点点鲜花点缀其中,五颜六色,趁着暖风,淡香扑面而至,和着不远处小溪中洗衣女子清脆的歌声,二人缓步而行,如入桃园秘境。 走出一段距离,祾恩门远远在望,阎满这才驻足停住,说道:“督主认识人多。可曾听说过顾宪成其人?” “当然听说过,不就是那个户部主事么?”陈默点头,心头疑惑:“顾宪成现在还没当上那个让他桃李满天下的吏部文选司郎中,充其量不过是个跟江南富贾走的近的六品户部主事,应该还翻不起什么大浪头来吧?” “正是此人,”阎满满是佩服的望着陈默说道:“前天派人给卑职送来了两千两银票,希望卑职在一份弹劾太岳公的奏章上署名,据他派来的那人说,奏折上已经有四十多名地方官署名……” “四十多人?”陈默动容:“每人两千两银子,那可就是八万两……不对啊……”他忽然想到。假如后世历史学家说的正确,顾宪成是江南商家代言人的话,那么张居正的执政理念,是反对重收商业税的。东林党是念他好的,怎么现在顾宪成……? “他跟太岳公无冤无仇,为何如此呢?再有,这么多银子,怕也不是他能出的起吧?” 阎满闻言说道:“督主问到点子上了,卑职也挺奇怪。可惜卑职好友不多,最近也忙,还没打听出什么。此番过来,其实也是想着顺便问问霍千户……” “对啊,那小子京里头人面儿熟,咱家怎么把他给忘了”陈默醒过神来,拽着阎满就走顾宪成一直是他十分重视的人,若不能解开这个疑惑,晚饭他估计都吃不下去了。 霍东还真知道。 “这事儿卑职有所耳闻,督主不来,卑职也是要回禀的,”见礼过后,霍东一边着人奉茶,一边笑嘻嘻的跟陈默说道:“督主也知道,卑职管着信鸽,免不了夹带些私货……这事儿应该是程八背后策划的,督主您不是从他手里抢了李九妹么,都知道您如今是张冯集团的魁首,估计是想给你个难堪……” 说到这里一顿,他疑惑的看陈默一眼,又道:“督主这些日子一直在京师,一点也没听到风声么?” 陈默闻言苦笑:“别提了,最近忒忙,还整天跟一帮子墙头草置气,”还有家里那几个女人,不过这话他可没说,转而道:“不过真如你说的,这程八也太嚣张了吧?莫非就没听过那句民不与官斗?”说到这里,想起紫烟,恍然大悟,暗暗寻思:“看来那应久珍应该是投靠程八了,又是送月仙楼又是送人的,这是要麻痹老子啊,果然没憋着好尿” “督主也许有所不知,你道那程八为何如此嚣张?他背后有人啊” “有人?老张宏,还是张鲸张诚?”李荣安偷了杏儿的《圣经》,据他自己招认,是给了张宏的,是以陈默说道。 “不止他每三人,户部堂官,盐政运司,甚至徐文壁朱希孝等人,都与程八交情匪浅,每年的盐引,大半落入他的手中,说大半食盐由其所出也不为过。所以,他可不仅仅是个商人,说他能左右朝局都不为过” “难怪这么嚣张了”陈默皱眉说道,暗暗寻思:“历史上怎么没听说此人呢,莫非是蝴蝶效应特么的,老子杜撰的,你当然没听过?” “哼,”他冷哼了一声,眯眼说道:“怪不得这些日子老家伙没动静,闹半天在这儿等着咱家呢。也罢,既然老东西不知悔改,非他娘的伸出脸来,咱家若是不狠狠扇他几巴掌,岂非对不起他?这样,阎大人,回头你就去找顾宪成,在他那联名奏折上署名,甚至你也可以多联系一点相熟的官员每署名……” “督主,这……?”阎满不解的打断陈默。 陈默说道:“你俩不是外人,实话告诉你,其实这回程八帮了咱家大忙了,这联名弹劾的折子,署名的越多越好……你用心办就是。你在昌平也有年头了吧?该挪挪位置了” 阎满听陈默暗示,顿时大喜过望,跪倒磕头:“多谢督主抬举,卑职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赴汤蹈火用不着,把这事儿办好就行……行了,不早了,咱家找王嫂还有事儿呢,走吧,今晚去她家蹭饭”陈默哈哈一笑,当先出门而去。 ☆、第二百一十一章 朱翊鏐有点儿恼火 再返王嫂家,陈默才发现,院子西边的兔子笼又扩建了,里边除了几只大兔子以外,还有许多小兔子蹦蹦哒哒,足有四五十只,一眼望过去,但见白花花一片,粉红色的眼珠子点缀其间,愈发显得如同宝石般晶莹剔透。 “咱家这才几天没回来,怎么这么多小兔子了?”陈默问道。 王嫂笑着跟了过来,解释道:“都是村里其他人家下的兔子,是以前赵慈送他每的,咱每自己的兔子,据赵慈说,还不到可以产仔儿的时候呢……老爷不是说要五十文一只收购么,若涵也喜欢,奴家就收过来一起养着。咱这儿还不算多,赵慈家才多呢,大大小小的算起来得有上百了。” “赵慈不是说把兔子都送人了么?那些人难道都养着没吃?”陈默好奇问道,这年头还没兔子养殖这说法,这玩意儿不比鸡鸭,还能下蛋,一般都是做为食物,改善生活的。当初听赵慈说都送了人,他还挺惋惜来着。 “这些兔子繁殖的快,也不跟人争食儿,人每哪里舍的吃,都养着呢,就为了过年过节的招待客人,粗略算算,整个村里目前应该不下一千只吧!” 当初陈默心血来潮,不过是想着让村里扩大养殖规模,一来改善人们的生活,二来自己也弄点小银子花,其实并未真的特别重视,所以交代给赵慈和王嫂之后,就一直没怎么上心。在他的想法里,开头的时候也就弄点小兔子进京唬弄那些爱心泛滥的女人们去,短时间内怕是无法达到做皮草的规模。此刻听王嫂这么一说,倒是意外之喜。 “这么多啊?”问着话一边冲阎满招手:“阎大人,你过来,咱家交给你一个任务,想办法将村儿里兔子养殖推广开,咱家要扩大规模,争取让这一带成为远近闻名的兔子产地!” 在阎满的心目中,老百姓嘛。种好地就行了,养兔子这样不务正业的事儿,一个村儿里干就够了,现在听陈默的意思。竟然要推广到全县,不禁有些不以为然,只是碍于陈默的身份,不好与其争辩,这要换成别的人提这种建议。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你可别瞧不起这些兔子,老百姓能不能过上好日子,可还得看它每呢!”陈默瞧出阎满有些不情愿,一笑说道:“咱家也不跟你争辩,等过些日子,你见到了这些兔子的威力,就会心甘情愿的帮咱家推广了!” 阎满心道:“就算这些兔子特殊了点儿,也不过就是果腹之用,莫非还能变成稀世珍馐不成?”嘴上却不敢直说,打个哈哈。算是遮掩了过去。 王嫂却没阎满这份顾忌,早就疑惑陈默怎么用这些价值五十文的金贵兔子变银子,此刻忍不住说道:“老爷说到这儿了,奴家插个话儿,这么多小兔子,一只没有三两肉,老爷却不惜那么大价钱收购,就不怕赔了么?” “她王婶儿,这你还没看出来么?陈老爷是良善人,这是看这儿百姓每日子过的清苦。变相的帮着大家伙儿呗,对吧老爷?”钱氏也忍不住在旁边插嘴说道,边说边敬佩的望着陈默,几乎可以肯定自己的猜测。 “咱琢磨着也是这么个理儿。不然的话,老爷不可能收这么多中看不中用的小兔子嘛!” 被人崇敬的感觉十分不错,只是被两个女人想的如此高尚,仍旧让陈默有点儿惭愧,刚要解释解释,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稍一愣神的空当,蹄声已近,很快便到了大门口,随着“吁——”的一声,朱翊鏐领先,李天佑随后,快步进了院子。 “好哇陈默,回了昭陵也不说来看本王,你眼里还有孤么?”朱翊鏐先声夺人,老远儿就不满的说道。身后李天佑虽然没说话,不过看他那幽怨的眼神儿,想来也是满肚子的抱怨。 “殿下冤枉啊,咱这不是还没顾着去看您嘛!”陈默暗暗惭愧,嘴上却绝对不肯承认。 “哼,顾不上看本王?怎么,在你眼里边儿,本王甚至还不如这些兔子是吧?”朱翊鏐愈发不满了,紧咬钢牙,恨不得把陈默搁嘴里生嚼了。 见此情形,陈默也怕真的惹恼了朱翊鏐,急忙说道:“殿下真的误会咱了,咱实在是有紧要的事儿找王嫂……你先别着急,听咱说完嘛。咱是突然想到了好点子,来找王嫂给咱做一个可以飞的布兜子……” “可以飞的布兜子?”朱翊鏐重复一遍,火气不翼而飞。大伙儿也都来了兴致,纷纷望向陈默,想要听个究竟。 “是这么回事儿,其实也不是能飞,而是带着它,无论从多高的地方往下跳都没事儿。”陈默解释道,见众人一副懵懂的样子,急忙又道:“这么说看来你每也不明白,王嫂,把雨伞拿出来……” “我去拿!”王嫂还没反应过来,若涵已经快步跑进了屋,很快就拿了一把黑布油伞出来。 陈默接伞在手,在众人不解的目光中将其撑开,手握伞柄,反方向兜着风旋转了一圈儿,将其递给朱翊鏐:“殿下,你像咱这样试试,看看费劲不?” 朱翊鏐拿着伞没动,撇嘴说道:“废话,兜着风呢,三岁小孩儿都知道费……”话到一半儿,他突然住嘴不说,脸色骤变,少顷,猛一击额头,兴奋道:“本王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给热气球部队人人装备一把大雨伞对吧?孔明灯做的大了能带着人飞,雨伞做的足够大的话,人抓着从高处落下来,估计也摔不死!” 陈默赞许的望着朱翊鏐:“就是殿下这个意思,不过,用不着做成雨伞,只需要一大块结实的布就行了,周边用绳子拴后绑在人身上……不过这是咱突发奇想,到底成不成还没准儿,等做好以后,咱得先找一截儿跟人分量差不多的木头先试试!” “真要行的话,那热气球部队可就如虎添翼了,难怪你小子急着来找她了!”朱翊鏐恍然大悟,总算被陈默成功的忽悠了过去。 陈默扫了一眼王嫂高耸的胸铺,暗暗抹了把冷汗,想起自己劝说朱翊钧让朱翊鏐之国河间的事儿,急忙冲尚在兴奋中的朱翊鏐使个眼色:“对了殿下,有件事儿还没告诉你呢!” ☆、第二百一十二章 人才规划 “你真的跟皇兄提这事儿了?他怎么说?”别人都进了屋,院儿里只剩陈默跟朱翊鏐。 “陛下什么也没说,”陈默说道,见朱翊鏐面露失望,不禁一笑,又道:“不过,咱看他的意思,应该是默许了。你知道咱怎么跟他说的么?咱跟陛下说了,石油是重要的战略资源,交给谁也不如交给自家兄弟放心……” “你真这么说的?” “那是,咱跟殿下谁跟谁啊,这样的好事儿,说什么也得替殿下争取嘛。” 朱翊鏐十分高兴,说道:“行,本王果然没有看错你。” “不过,”陈默话锋一转,提醒朱翊鏐:“这事儿虽然基本上定了下来,毕竟还无明旨,而且之国如此之近,也无先例,怕那些外臣每会刮噪。所以,殿下还得再忍些日子,等日后真的去了河间,也不能过于招摇……” “这不用你说,孤心里清楚得很,你放心,孤只图财,绝不给你找麻烦。”朱翊鏐是聪明人,知道陈默担心什么,急忙剖明心迹——他是朱翊钧的兄弟不假,不过要是论起对朱翊钧的影响力,他自问不如现在的陈默。二人相处日久,嚣张跋扈的伪装早已失去作用,若是一味装傻充愣,反倒让陈默笑话。 “殿下明白就好。当今陛下乃人中之龙,聪明绝顶,没人能唬弄得了他。恕内臣说句诛心之语,殿下若安于现状,内臣敢保你求财得财,求色得色。殿下若有异心,妄图王上加白,恐怕太后娘娘也不好再替你说话了。”陈默索性挑明了说道——打小生活在尔虞我诈的后宫,除非先天傻,否则,皇家的人就没一个省油的灯。朱翊鏐之国河间是他极力撺掇的,他可不想好处没捞到反惹一身骚。 王上加白就是个“皇”字。朱翊鏐闻听陈默如此坦诚,不怒反喜,愈发感觉没看错陈默,点点头。郑重说道:“你说的这些本王都清楚,你放心,那样的事儿,有一回就够了,日后真的之国河间。无异于坐在风口浪尖,定有许多人挑刺儿,本王必当洗心革面,专心发财就是,再不敢想其它了。” 陈默一笑:“殿下能这么想就最好了,日后殿下发了大财,富可敌国,可别忘了内臣。” “那是,”朱翊鏐也放松下来,笑着保证。接着压低声音,神秘兮兮的说道:“实不瞒你说,这些日子本王也没闲着,已经派人过去将那块儿出黑油的地重金买了下来,已经采了不少。刘福不是弄出那个火油炸弹了么?本王觉得可以大批的做出来卖给朝廷,也不用多贵,刨除成本,有一半儿的利润孤就知足……” “一半儿太多,三成就够了!”陈默打断朱翊鏐说道,接着诧异的望向他。说道:“行啊殿下,这就开始琢磨起挣钱来了?别说,你这种模式挺好,只复杂开采以及研发生产。从中赚取差价,日后只要不囤积居奇,绝对可以安心发财,准保没人找你麻烦。” 这不就是后世兵工厂的运行模式么,这本是他要告诉朱翊鏐的,真没想到朱翊鏐自己反倒先提了出来。 说到这里。陈默顿了一下,又道:“还有啊殿下,咱再给你提个意见,专门拨出一部分银两建一个大型的实验室,重金聘请刘福以及刘福那样的人才。同时,招募一些天分高又对这些东西感兴趣的小孩儿,请刘福给他每授课,培养人才。内臣有种直觉,石油是一座巨大的宝库,其价值绝对不仅仅限于战争。掌握了这些人才,无异于多了许多把打开金库的钥匙,肯定是件有百利而无一害的好事儿。” “这……”朱翊鏐迟疑了一下说道:“现在的读书人都奔着科举去,妄图一朝鱼跃龙门,让他每来倒弄石油,除了刘福那样的怪人,怕是没人愿意来吧?” “为什么都奔着科举去?”陈默问道,接着不等朱翊鏐回答,就继续说道:“说白了还不就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所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嘛。但若是学了咱每教给他每的知识,也能光宗耀祖,过上前呼后拥的日子又如何?殿下听说过商鞅变法,立木赏金的故事吧?你可以先重赏刘福嘛。就让他当那根木头,光耀门楣,衣锦还乡,让大伙儿看看,不仅四书五经,那些被斥为‘不学无术’的杂学,照样有大用处!” 说到这里陈默歇了一口气,总结似的说道:“所以,咱每不仅要招募培养关于石油的人才,其它的人才也不能放过。正所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只要他有真本事,咱每就让他当人上人!殿下若是怕花钱,这事儿咱出一半银子……哪怕一百个人里再碰上一个刘福这样的人,回报可就不止十倍百倍,绝对是稳赚不赔嘛!” “行,那这事儿咱每就这么说定了!”朱翊鏐终于被陈默说动,摩拳擦掌,兴致勃勃的说道:“银子用不着你出,你只须旁边出谋划策就行,还有,这种事儿不合时宜,操办起来绝对很多人置喙,你得在皇兄面前多多美言……” “殿下放心,陛下那边有内臣,内臣不行,还有太后娘娘,还有郑淑嫔……万事开头难,等日后咱每出了成绩,就没人敢刮噪了。”陈默拍着胸铺保证,深觉这次回昭陵回的值,竟然解决了自己一直想办却又没空操办的大事。 还是那句话,观念的转变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办到。若无热气球,朱翊鏐也不可能对陈默如此信服。而假如二人商议的人才学校真的建立运行起来,势必会成为一点火种,潜移默化的改变普罗大众僵化的观念,最终发展成燎原大火,推动历史车轮,走向崭新而又光明的方向。 遥想将来,陈默心驰神往,简直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只是吃过晚饭之后,李天佑和朱翊鏐告辞,同时邀请他去昭陵休息的事儿将其彻底拉回了现实:去昭陵?还是热气球基地?亦或是就留在王嫂家? 他是倾向于留在王嫂家的,那样的话,杏儿有很大的几率会跟他睡。房间少嘛,钱氏王嫂加若涵就够挤了,若在多个杏儿,炕上估计就没法儿翻身了。不过,若真的如愿,在隔音条件如此差的地方,杏儿就算有心献身,怕也有所顾忌吧? ☆、第二百一十三章 王嫂很直率 “老爷今晚哪也别去,就在奴家这儿睡。东边儿炕都烧好了,杏儿跟您睡一个屋……奴家好久没见您了,还想跟您那什么夜谈呢!” “是秉烛夜谈!”王嫂说着话,杏儿插口,刚一说完,便反应过来,低头偷瞥陈默一眼,只觉晕生双颊,脸上火烧,心如鹿撞,有心拒绝,可话到嘴边,却不知为何说不出口。 杏儿低着脑袋,含羞带怯的模样实在是让陈默怦然心动,瞅一眼期待望着自己的李天佑,再看看满脸无所谓的朱翊鏐和霍东,他暗暗咬了咬牙:“那啥,殿下啊,你每回去吧,今晚咱就在王嫂家睡了,明日再过去给你请安……还有天佑兄,明晚咱俩再抵足而眠,唠它一晚上。” “就是就是,李老爷,潞王殿下,天儿不早了,您每早些回去歇着吧!”王嫂生恐陈默再走,也在旁边帮腔。 话都说到这份上,杏儿愈加不好推拒了,只好将头低了又低,下巴都顶到了胸铺上,脑海里忍不住划过那晚思琪的娇吟,愈发心如擂鼓,暗暗寻思:“今晚老爷该不会那啥我吧?万一他要是那啥,我该怎么办啊?”想到羞怯处,忍不住出神,乃至于朱翊鏐他每走都没听到。 陈默跟王嫂等人将朱翊鏐和李天佑霍东送出大门,待三人打马远去,这才返身进院儿。 陈默负责关门,插上门栓之后,径直摸黑去了茅房。若涵已经睡下,钱氏回屋去看。王嫂却蹙进了东间儿,哈腰歪头打量面上蒙着块红布的杏儿。噗嗤笑道:“姑娘这是咋了,怎么羞成这样?”说着压低声音:“莫非你没伺候过老爷睡觉?没事儿。不用害羞,老爷是宦官,怎么不了你……说实话,他也就是宦官罢,真要有那啥,奴家早就自荐枕席了……” 她是过来人,又有取笑杏儿的心思,说话毫不顾忌,听到杏儿暗笑。抬头打断她说道:“原来姐姐还有这心思啊?要不要奴家跟老爷说一声?姐姐这么漂亮,老爷听了一准儿高兴……” “说就说,奴家才不怕呢!”王嫂不以为然,反而说道:“要不这样,反正你也害羞,今晚你去跟钱姐姐娘儿俩睡,奴家跟老爷睡这屋!” “这——”杏儿还真有些心动。她是喜欢陈默,也愿意委身,不过。隔墙有耳的情况下,她还有点拉不下脸。 不过,若是错过这次机会,回头有思琪彩玉跟李九妹在。怕下次机会不知什么时候,就此退缩的话,她又有点儿不甘心。 正自迟疑之际。陈默挑帘儿进屋,笑道:“你俩说什么呢?怎么咱一进屋就没声儿了?” 王嫂蹲身帮坐到炕沿儿上的陈默脱靴子。一边笑道:“杏儿姑娘没伺候过老爷睡觉吧?奴家进来看她挺害羞,正逗她呢。老爷就进来了。” “王嫂——”杏儿拉长声音娇嗔一句,白王嫂一眼,冲口说道:“老爷别听她的,她说让奴家去跟若涵她每娘儿俩睡,她来陪老爷睡觉呢!” “是嘛!”陈默嗅着王嫂头发上淡淡的桂花香味,看着她由于低头而露出来的雪白脖颈,忍不住有些心猿意马。 王嫂跟陈默认识已久,熟悉的很,又不知道陈默的秘密,闻言非但不害羞,反而爽快承认:“奴家确实这么说来着,说实话,老爷待奴家恩重如山,能伺候老爷是奴家的福分,杏儿姑娘若真是害羞,奴家今晚伺候老爷也无不可!” “老爷你听,王嫂是这么说的吧?既然她愿意,今晚就让他跟你睡这屋吧,奴家去跟钱姐姐她每去睡!”杏儿先怔了一下,这才说道,说着话便要往外走,却被陈默叫住: “急什么,反正还不晚,你俩都上炕,漫漫长夜,咱家给你俩讲故事!” “紫霞仙子的故事么?”杏儿倒是没忘,闻言来了兴致,顾不得多想,拖鞋上炕,待王嫂也上炕,靠过去依偎进她的怀里,还不忘催促陈默:“好了老爷,快点儿讲吧!” 两个女人靠在一起,杏儿娇羞妩媚,王嫂成熟魅惑,各擅胜场,别有千秋,弄的陈默心痒难耐,一边偷瞟一边随口敷衍:“好好好,这就讲,讲个什么故事好呢?咱家得好好想想,嗯……唔……啊对了,就给你俩讲个‘画皮’的故事吧。从前啊,有个书生上京赶考……” 要说陈默还是有点儿讲故事天分的,随着他低沉的讲述,两个女人听的是一怔一怔的,听到书生掀开女鬼脸上纱巾的时候,更是屏住了呼吸,大气儿都不敢喘上一口,更别提陈默悄悄往二人旁边挪了,根本就没有发现。 “……那王生一把掀开女鬼面上纱巾,你每猜怎么着?”陈默有意制造恐怖气氛,声音愈发低沉,悄悄低头,然后猛然向着二女方向一抬头,瞪目吐舌,哇的一声:“就像这样……” “啊!”二女不妨,被陈默突然的表现吓的魂飞魄散,面色苍白,惊呼着抱在了一起。 “呃,不是该往我怀里扑么?”看着抱在一起瑟瑟发抖的二女,陈默愕然,愣了片刻才醒悟过来,苦笑寻思:“我也是够傻的,这样的鬼故事,应该挑她每单独的时候才有用嘛,现在好,便宜没占到,怕还白捞埋怨了。” “老爷你太坏了,故意吓人!”二女终于恢复过来,杏儿当先埋怨道,王嫂却道:“吓人是挺吓人,不过,那王生最后如何了,老爷,您倒是接着往下讲啊!” 陈默这下是彻底服了,心说女人这好奇心也真够厉害,都吓成这样了,还要听。无奈只好继续往下讲。 不过这回他吸取了教训,知道吓人也占不到便宜,便只往有意思里说,一直说到王生的老婆陈氏为了救王生,不惜替乞丐以口接痰,最后咳出王生的心脏,救活王生之后,这才悠悠一叹,评论道:“这真是世间自有痴女子啊,那王生那么对待陈氏,陈氏不计前嫌不说,居然忍辱相救,真是……真是太傻了!” “确实傻,不过,经此一回,那王生若是能痛改前非,倒也不枉陈氏如此付出了!”王嫂也评价道。 杏儿沉默片刻,突然说道:“其实奴家反倒觉得那陈氏这么做也挺正常,这说明她真的爱王生。换做奴家,奴家也会这么做的!”说罢下意识的偷瞥了陈默一眼,又倏地低下了脑袋。 气氛突然变的有些暧昧起来。 ☆、第二百一十四章 同榻,此时无声胜有声 气氛突然变的有些暧昧起来。 还是王嫂打破了尴尬,打了个哈欠说道:“不早了,光顾着听老爷讲故事了,都忘了给您烧水洗脚,您等着,奴家这就去。”说着话就要下炕。 陈默一把拽住了她的胳膊:“算了!”说着抬起脚来活动了活动脚趾:“总是洗,不臭,今晚就不洗了。你张罗着做了半天饭,又刷锅洗碗的,够累的,早点歇着吧!” 说完望向杏儿:“还有你,也别过去惊动若涵她每了,就在这屋睡吧!” “嗯!”杏儿羞红着脸答应一声,急忙爬起身来铺炕拉被子。 “老爷你睡炕头,炕头热乎!”王嫂撅着屁股将红绸子鸳鸯戏水被面儿的崭新被子放到炕头簇新的褥子上拉开,嘴里还磨叨:“这还是奴家嫁人时娘家陪送的,一共陪送了两条,就睡过一条,这条几乎没怎么睡过,今天下午还晒过的,还有股太阳的味道,老爷盖着绝对舒服。” “是嘛,看来你还有未卜先知之能,知道咱家要过来是吧?”陈默笑着打趣,一边脱下袍子,只着中衣钻进了被筒儿,躺好后耸了耸鼻子:“嗯,别说,还真晒了,这味道真好闻,咱家最喜欢了。” “老爷喜欢就好!”见陈默一脸陶醉的样子,王嫂十分开心。 陈默是躺下了,谁挨着他就成了摆在王嫂跟杏儿眼前的问题。二人推让了一翻,最终还是王嫂大方,挨着陈默躺了下去。 “都躺好了吧?都躺好咱家可是要吹灯了!”陈默边说边支起身子。噗的吹灭了蜡烛。 随着烛光熄灭,室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可惜啊。守着两个如花似玉的美娇娘,偏偏一个都不能吃……”陈默闭着眼睛胡思乱想。忽的想起当初还曾想过撮合王嫂跟赵慈来着,此刻突然有些舍不得起来:“赵慈是个老古董,王嫂跟了他,肯定得不到幸福,老子不能把她往火坑里推。反正一个也是收着两个也是赶,虱子多了不咬账多了不愁,老子就把王嫂也收了又怕得什么?” 想到此处,王嫂头发上淡淡的桂花香不免飘到了他的鼻子下,如同顽皮的手拿着线头骚他的心。 近在咫尺。触手可得,他不禁有些心猿意马,蠢蠢欲动。 “可这样不好吧?杏儿还在呢,那妮子对我绝对是死心塌地,我若当着她……有些太不尊重她吧?” 这念头一冒出来,好像兜头一瓢冷水浇下来,弄的陈默浴火皆无,暗暗惋惜。 但王嫂头上的桂花油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依旧顽皮的往他鼻子里钻。弄的他忽而热情如火,急不可耐,忽而后悔不已,不如让杏儿去跟钱氏和若涵睡。就像脑子里有两个人打架一般。整的他精疲力竭,辗转反侧,无法入眠。 杏儿与王嫂之间隔着王嫂。虽然隐隐有些遗憾,不过。她毕竟年轻,忙乎了一天也实在是累了。很快就沉沉睡了过去。 倒是夹在中间的王嫂,许多年没有跟男人离的如此近了,并不如她所表现的那般淡定,倾听着陈默忽粗忽细的呼吸,心跳变的越来越快,下体也越来越空虚,一边骂着自己没出息,一边却翻身背朝陈默,骑着被子,用力夹紧了双腿。 “他要是男人多好啊,他人好,长的也好看,怎么偏偏就……”王嫂暗暗惋惜着,忍不住想象假如陈默正常又该是什么光景。想到激情处,不知怎么碰到了敏感处,浑身一阵颤栗,一声细吟从鼻孔中逸了出去,吓的她身子一僵,耳朵一下子就支棱了起来,暗暗祈祷:“但愿老爷睡着了,不然让他听到,羞也羞死了、” 陈默还真就听到了,一怔之下,暗暗疑惑:“怎么回事?她这是怎么了?不会是自卫吧?”如此一想,控制半天的欲0望突然如同火山般爆发开来,悄悄探出手,顺着被子摸了过去。 “这是……?”陈默的手刚一伸进被窝就被王嫂发现了,本就僵着的身子越发不敢动弹,暗暗寻思:“他还真的没睡着,这是想干什么?不会是……?”她突然想到那些关于太监娶妻的传说,脑子嗡的一声,一颗心擂鼓一般,紧紧绷着身子,动也不敢动一下。 陈默先是试探着摸到王嫂背上,截着衣服,也没啥摸头,见王嫂不动弹,便转而向下,掠过对方腰间虽然不多,却软乎乎的赘肉,最终落在了她圆润翘0挺偏又肉呼呼的臀0瓣上,稍稍用力捏了一下,只觉触手柔软而又有弹性,手感简直好的不能再好。下体顿时愈发的硬了。 杏儿的呼吸依旧平稳悠长,王嫂任凭陈默摸着自己的屁股,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丝声音,只觉屁股上的大手火炭儿一般,烫的心里麻酥酥的,下体汩汩,缓缓有液体向外渗出。 “真是太舒服了,可惜,他要是有那啥多好啊!” 刺激而又美妙的感觉,让王嫂愈发失落,正自遗憾,忽的发现身后陈默整个人悄悄钻了进来,火烫的身体贴到自己后背上,屁股上的手拿开,落在了自己的茹房上,尚来不及反应,又觉一根火烫坚硬的棍状物紧紧贴都了自己的臀瓣之间。 “这是……?呀!这不是那啥么?” 王嫂惊的险些叫出声来,急忙伸手捂住了嘴巴,芳心狂跳,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感觉,只觉一片眩晕,又惊又喜又不可思议,三十多年来,心情从未有这一刻这般复杂过。 她一直不动,陈默已经知道她绝对不会拒绝,想着杏儿就在不远处,益发刺激,悄悄褪下自己的裤子,又伸手去褪王嫂的亵裤。 王嫂迷迷糊糊的轻轻抬腿挪屁股,待到反应过来时,下体已然清洁溜溜,一根火烫的粗大物事已经探头探脑的钻进了腿缝之中。 “好大啊!”她又迷糊了,强自压抑着呼吸,不知不觉分开腿,又向后撅了撅屁股,调整姿势,以便迎接陈默的进入。 陈默顺利的挤进一个狭窄而又潮湿温润的空间,只觉一片泥泞,舒爽的身心都快爆裂开来,一手扣着王嫂的茹房,一手扶着对方臀胯,缓慢的抽0插着。许是旁边有杏儿的缘故,没一刻,二人就同时达到了顶峰,身子紧绷,良久,才慢慢松懈下来…… ☆、第二百一十五章 见血封喉 相比较于热气球诞生的波折,降落伞就显得太过简单了些。 ..王嫂钱氏都是女红的高手,率领红门村里的妇女们,按着陈默的要求,半天工夫能做好几顶。 检验也简单,毕竟降落伞这种东西,在后世已经经过了无数的检验,电视中更是播出过无数次跳伞的画面。陈默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依着脑子里的记忆,依样画葫芦的让人照做,又怎么可能出的了岔子? 高高升空的热气球上,绑好降落伞的木头被人丢下去,飘飘荡荡降落,落到地上之后,绑在木头上装满水的羊尿泡一个都没破。 如是几次之后,重赏之下,自有胆子大不怕死的自愿出来做**试验,背上折叠好的降落伞,上边绑着活结,纵身一跳,宣告了降落伞的真正诞生。 陈默骨子里是个爱冒险的,眼看飞天营的兵勇们一个个的跳伞成功,骨子里的冒险基因也被骚动起来,不顾众人劝阻,战战兢兢跳了一次之后,很快就爱上了那种凌空飞翔,自由自在的感觉。 他在昭陵住了十天,倒有七天的时间泡在热气球基地,利用职务之便,再加上天生的聪明,很快就成为了跳伞的高手。他甚至还仿照后世滑翔伞的做法,在降落伞的伞翼上装上绳子,用绳子控制降落伞大致降落的方向。 陈默玩的不亦乐乎的时候,张宏也接待了一位来自徽州的客人。 程八五十有八,剃了个大光头,身穿天青色夹袍,龙行虎步,红光满面,看起来不像年近花甲的老者,倒像个三四十岁的壮年汉子,跟风烛残年的张宏站在一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二人是多年的老关系,每年朝廷发放盐引的时候。都会聚上一聚,今年也不例外。 不过张宏却知道,程八刚到京城便急不可耐的来见自己,绝非叙旧送礼那么简单。不过,他是快成精的老狐狸,程八不说,他自然乐得跟对方云遮雾罩扯闲篇儿。 程八外表粗豪。丝毫没有商人的市侩之气,言谈举止豪放直率。不像徽商的扛把子,倒是挺像混江湖的大哥。 这就是所谓的人不可貌相了。 事实上,他的精明,他的手段,便是人精也似的的老张宏也忌惮三分,不然的话,也不可能成为总领徽商的扛把子,被现任司礼监掌印奉为上宾了。 一番天南海北的东拉西扯之后,还是程八主动挑明了话题:“对了印公。差点忘了,晚辈这次来,还给您老人家带了点宝贝呢。”说着话,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大拇指粗细的竹管儿,放到茶几上推到了张宏的面前。竹管儿泛黄,被软木塞着,瞧起来毫不起眼。 倒非他沉不住气。主动是一种态度,就算他心里万般瞧不上张宏,可人家位高权重,哼一声就能让无数人人头落地,主动一点儿是对其最起码的尊重。从流落街头的落魄商人,能够混到总领徽商的扛把子。光靠着精明可不够,要是这年头也有情商测试的话,他的情商绝对在顶级的行列。 “这是什么?”能被程八随身携带,不远千里送来,还誉为“宝贝”的东西,绝对不是凡品。张宏拿起泛黄的竹管儿,凑到眼前仔细端详。不见任何异样,正要拔下软木塞子瞧瞧里边装的到底是什么,却被程八出声制止: “印公且慢!这里头的东西可动不得,沾之既死,触之皆亡,绝对的见血封喉,一滴搀进水里,能毒死数十条大汉!” “什么?”张宏悚然动容,抓着竹管儿的手微不可察的颤了一下,却没放手,问道:“莫非比鹤顶红还厉害?” “印公有所不知,此物乃是晚辈自南洋所得,据说提炼自某种剧毒的蛤蟆毒液,鹤顶红虽然厉害,比起它来,可就小巫见大巫了。晚辈曾经亲自验证过,以沾上此物的毒针刺健壮的公牛,只须刺破点儿皮肉,那公牛甚至都感不到疼痛,便在不到半柱香的工夫里倒地身亡。” “好厉害的东西!”张宏昏黄的老眼精光四射,倒吸了一口冷气,牢牢盯着程八,索性也挑明了问道:“这么厉害的东西,说价比黄金也不为过,你小子千里迢迢的给咱家送来,该不会是希望咱家以此毒物帮你出气杀人吧?” “什么都瞒不过印公,”程八一笑,也不否认,说道:“晚辈新近才查到,那李九妹跟杏儿居然是武夷山摇花仙子的徒弟,摇花仙子乃是武林中不世出的高人,高参造化,武功深不可测。二女深得她的真传,江湖之中绝对也是绝顶的高手。有她俩整日护卫在陈默小贼身侧,晚辈一介商贾,便是有此宝物,也难奈何的了他。倒是印公,手下奇人无数,若是再得此物,势必如虎添翼,一击必杀。” “臭小子,你这是拿咱家当枪使啊。那陈默深得皇爷与两宫太后信重,又与咱家无冤无仇,你不去找张鲸,反倒来找咱家,怕是找错了人吧?” 张宏似笑非笑说道,程八一阵腹诽:“老狐狸,你都从杏儿手里偷了那本儿洋经,已经得罪了陈默,现在撇的倒是干净,还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啊!” 不过他既然来找张宏,自然是胸有成竹,闻言呵呵一笑,说道:“印公又取笑晚辈了,张鲸虽是您的义子,可他跟您比起来,还差的远呢。晚辈已经仔细研究过陈默发迹的过程,这才不到半年的工夫,咱每的大厂公可是在他手里吃过好几次瘪了,现在张厂公自顾尚且不暇,怕是早就让那陈默打脸打怕了吧?” 说着不等张宏说话,很快又使出了杀手锏:“哦对了,还有件事儿晚辈差点忘了,这次来,晚辈还给印公您请来了一位朋友……?” “朋友?” “没错儿,黄头发,蓝眼睛,能看懂西洋文字的朋友!” 张宏的眉毛飞快的跳了两下,呵呵一笑:“你啊……不过有一点儿你说错了,张鲸还是有能力的,且对那陈默恨之入骨,所以,杀陈默的事儿,还非得让他去办不可。这样,把你那朋友给咱家留下,这竹管儿也留下。你搞的那联名弹劾的事儿也别放手,咱每双管齐下,总有一样会建功。” ☆、第二百一十六章 陈默回京 也不怪张宏一反常态的对程八做出了保证,实在是程八送来的洋人不容他拒绝。 ..他是宫里的老人儿了,入宫已经近一个花甲。俗话说人老成精,大事小情,真正能够瞒过他的不多,其中当然就包括李太后与张居正之间的暧昧。 张居正是柄国多年的内阁元辅,海内外巴结他的人不知凡几,其中自然包括当年的东南总督胡宗宪——虽然那时候张居正还不是内阁首辅,但他的老实徐阶是,而他,是被徐阶作为接班人重点培养的。 假如说戚继光是抗倭英雄的话,胡宗宪就是平定倭寇的最大功臣,不过,他的故事已成过去,大家只需知道,王直宋素卿等大倭寇得以平定都是因为他的平倭方略,更是亲自接受了徐海的投降便可。 徐海就是杏儿的父亲,投降之后,朝廷出尔反尔,对其围剿,身死之后,在他的身上得到了一张写满数字的羊皮纸,被胡宗宪当做宝贝进献给了张居正。 张居正钻研多年,却因见识上的缺漏,除了可以推断这些数字关系到徐海藏匿的宝藏以外,具体的情况却一直无缘得知,最后又将这张羊皮纸封存进汉白玉观音像,当做寿礼进献给了李太后。 徐海当倭寇头目多年,名声仅次于王直,说是富可敌国绝不夸张。奇怪的是,朝廷剿灭他之后,翻遍他的据点,却一无所获。 都知道一定是被他藏起来了,现在,张宏终于找到了门锁,就差一把钥匙就能打开宝库的大门,试问,对于一个毕生以聚集财富为目标的老太监来说,怎么可能拒绝的了这种诱惑? 程八送来的洋人就是打开宝库门锁的钥匙。 再揭开谜底之前,张宏派人叫来了张诚,将程八给他的那个竹管儿扔给他,说道:“这是见血封喉的至毒之物。拿着它,想办法杀了陈默。如果杀不了,就找个合适的时机把你那义兄杀了。” 张诚略怔一下,伸出大拇指:“还是老祖宗高明,孩儿这就去办!” 待其走后,张宏出了会儿神,这才喃喃自语:“陈默啊陈默。这一回,就算杀不了你。背上杀害东厂提督的黑锅,就算皇爷跟两宫太后都护着你,怕也架不住底下人口诛笔伐吧?” 说完冷冷一笑,提高声音:“来人,把程八送来的那人给咱家叫进来!” …… 陈默本来想着用一种特别拉风的方式回京——从高高的热气球上纵身而下,飘飘荡荡的落在皇宫里,那效果,绝对震撼。 不过他临时改变了主意,如此惊世骇俗让人掉眼珠子的事情。偶尔为之尚可,上次坐热气球回京已经出足了风头,老是这么折腾,难免惹人嫉恨——虽然已经有很多人嫉恨,虽然他现在也根本不怕人嫉恨。但是,能少树些敌人,总是好事。 何况。陈太后马上就要过生日了,她连阴风卫都拱手送给了陈默,若是在她寿诞上,派几个人从天而降给她献寿礼,那绝对是既出风头,还能讨她欢心。日后相处,毕竟会对陈默更加死心塌地。 从这一点看,陈默其实已经真正开始拿陈太后当做自己的女人看待了,而不是一开始那样,仅仅是为了满足突破禁忌的**。 人心都是肉长的,此言果真不虚。 顾宪成的联络是卓有成效的,据阎满回报。那封弹劾张居正的奏章上,起码已经汇集了一百多位地方官的签名,将于后天大朝的时候,于众多言官的弹章,一道上奏天听。 这是陈默一直在等待的,所以,他决定马上回京。 来的时候,他只带了杏儿,回去的时候,却多了王嫂和一百只可爱的小白兔。 他没敢直接带着王嫂回外宅,而是先将其送到月仙楼安顿了下来。 那晚过后,陈默跟王嫂之间多了一种默契,除了有机会恣意放纵之外,平常的时候该咋着还是咋着,一切照旧。 可陈默担心,瞒的过未经人事的杏儿,却瞒不过彩玉和思琪。倒不是他怕二人,实在是他跟王嫂的事儿太过突然,有点儿仗势欺人的意思,虽然后来知道了王嫂的心思,不过,对于彩玉和思琪来说,他总是觉得有点愧疚,准备找个合适的机会再跟二女摊牌。 这算做贼心虚吧,从这一点上看,陈默其实还是个比较有良心的男人,比起这个时代的男人来说,虽然拥有男人好色的通病,起码还知道考虑女人的感受。 一百只小白兔,除了两宫太后和郑淑嫔人手二只以外,陈默还给王皇后以及王恭妃每人送了两只,两人不得宠,但不代表陈默就会忽略了她俩。 当然,其她朱翊钧的妃子陈默也得有所表示,不过,那就是朱翊钧的事儿了,他不能把所有卖好的机会都抢了,总得给朱翊钧也留下一点儿。 这么一送,剩下的小白兔便只剩六十八只。陈默又给沈环送了两只,将最终的六十六只交给了紫烟:“紫烟啊,你是这勾栏胡同的老人儿,认识的人多,尽快找个时间,将各搂各院有头脸的姑娘都请来,咱家要为这些小兔子们寻主。” “寻主?”铁牛已经卸任飞天营的差事,陈默给他弄了个锦衣卫百户的身份,成了陈默的贴身侍卫。他肠子太直,对于陈默给宫里送礼还能理解,现在听陈默寻主,还以为要送给那些姑娘,想不明白,不禁出声问道。 杏儿跟铁牛最熟,瞪他一眼说道:“傻铁牛,你傻,你以为老爷跟你一样傻?这些小兔儿每老爷是用来挣钱的,岂能白送?非但不白送,价钱恐怕也不低呢,对吧老爷?” “当然不能白送,”陈默赞许的望了杏儿一眼,话锋一转说道:“不过,这回你可猜错了,咱家还真得继续白送一些……紫烟,各楼各院儿的当红姑娘你一定都知道吧?选艳名最远,风头最劲的挑出十个来,每人送一对儿。这事儿马上办。等过几日咱每这兔子的名头闯出去之后,必有人上门来买,告诉他每,每只兔子最少五两,少一个子儿都不成!” “五两太贵了吧?”紫烟虽然也觉那些兔子可爱,可五两银子都可以跟红姑娘睡一宿了,有些担心卖不出去。 “太贵?”陈默一笑,你哪知道那些有钱人的心思:“那就八两吧,少一个子儿都不行!” 这一下,就连彩玉这个堂堂公主都变了颜色。 ☆、第二百一十七章 夜半来客 陈默是上午到的京城,送兔子就忙活了半天,又去了趟沈府,到安排紫烟处理剩下这些兔子的时候,已经是吃罢晚饭之后的事情。 他去昭陵的这些日子,思琪的伤势早就已经康复,回了慈庆宫当差,虽然久别胜新欢,不过她毕竟是随着陈默出的宫,怕李太后和春桃取笑,见天色已晚,便坐轿回了慈庆宫。 紫烟是跟她一道走的,她俩一走,剩下彩玉,反倒不好意思单独留下,也推说有事回了公主府。 热热闹闹的外宅只剩下陈默铁牛和李九妹杏儿,倏地就安静了下来。铁牛自去西厢房休息,陈默跟李九妹和杏儿姐儿倆东拉西扯一会儿,也觉乏了,在杏儿伺候下洗了脚,便也上炕躺了。 他本来想让杏儿陪他睡的,这些日子在昭陵一直是杏儿和王嫂陪着。可不等他说话,杏儿已经端了洗脚水出去,再没进来。弄的他苦笑不已,吹熄蜡烛,躺在空荡荡的大炕上,只觉十分的不习惯,本来已经非常疲惫,竟然辗转反侧,破天荒的失了眠。 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他只知道下体已经软了硬,硬了又软三五次,意识快要陷入模糊之际,屋顶突然传来的咔吧脆响让他一下子清醒了过来。 睁开眼睛,但见四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侧耳倾听,能够听到风吹树叶的哗啦声,偶尔窗户也会因为热胀冷缩发出噼啪轻响,偏偏房顶却再无动静,好像刚才不过是他出现了幻觉。 他自嘲一笑,翻身要睡,却把枕头边的一本书碰到了地上,急忙探身摸索,刚刚摸到,尚来不及拿起来,屋顶忽然哗啦啦破开一个大洞,一道冷风疾扑而下。寒光闪烁之间,刷的一声,正刺在他的两腿之间。如果他不探身摸书,那个位置正好是他小腹。 这些事情叙述起来麻烦,其实发生在一瞬之间,醒过神来,借着屋顶破洞处微弱的星光仓促一瞥。陈默只见炕上模模糊糊蹲着一道黑影,手中不知是刀是剑。插在被子上,距离下体要害不足五公分,甚至能够感受到丝丝的寒意。 “你是谁?”冷汗瞬间布满陈默全身,一边大声喝问,一边手按地面,腰腹用力,从炕上直直的射了出去,落地之后,未防紧随而至的攻击。他更是顾不得疼痛,翻身就打了个滚儿,同时大喊:“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杀手通过钢刀反馈回来的感觉早已确定突袭没有建功,闻听陈默大叫,并未有丝毫意外,抽刀跃下追杀,直到第二次也未建功。这才轻咦了一声,显然对陈默敏捷的反应十分惊讶。 “砰——” “砰——” 随着两声巨响,窗户跟门同时被人从外边破开,四道人影自窗户跃进屋子,外边厅内也传来噪杂的脚步声。 此情此景似曾相识,让陈默忍不住想起了当初于鹏飞刺杀他那一次。耳听外边传来铁牛的怒吼,又听厅内传来杏儿的娇斥以及乒乒乓乓兵器撞击的声音,香风扑面,一点火星划破黑暗,准确落在炕尾子上的蜡烛上边。 火光乍起,李九妹白衣胜雪,已经俏然站在了陈默的前边:“老爷。你没事儿吧?” “我没事儿!”陈默惊魂初定,这才发现,点燃蜡烛的是一小截儿火折子,点燃烛芯之后,反被烛火点燃,冒着黑烟沾在蜡烛上,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 “不愧是摇花仙子的高徒,九姑娘好俊的身手!”从房顶下来的那人并未趁机动手,他面罩黑巾,只露出两只精光闪闪的眸子,手握明晃晃的钢刀,声音嘶哑,如同夜枭,听的人直起鸡皮疙瘩。 他应该是这伙儿杀手的头目,他不动手,后来从窗户扑进屋子的也没动手,站在炕上,居高临下,蓄势待发,如同四只择人而噬的猎豹。 这四人同样面罩黑巾,陈默半躺在李九妹身后,正在琢磨杀手的身份,忽的与炕上一名杀手视线对视,猛的浮起一丝熟悉,蹭的站起,指着那名杀手大喝:“于鹏飞,遮遮掩掩的,化成灰老子也认的你!” 被他指着的那名杀手身子略晃,不等说话,杀手头领已经仰天大笑了几声,沙哑说道:“陈公公好眼力,这样都能认出来?鹏飞,人家都认出来了,索性摘了面巾吧,没的让陈公公瞧不起。” “是!”杀手躬身答应,摘下黑巾,冲陈默一笑,说道:“陈公公,久违了!”正是已经很久没在人前露面的于鹏飞。 “果然是你!”陈默一声冷笑,心却在急速下沉:对方已经刺杀过自己一次,明知李九妹跟杏儿武功高强,仍旧卷土重来,定然是有了十足的把握,这一回,怕是没上次那般轻松了,搞不好,真有丢命的可能。 不过,这也成功点燃了陈默的怒火。他实在想不通,都是内廷重臣,为何张鲸要一而再再而三的使出如此下作的刺杀手段。连他这个刚混官场没多久的初哥都明白官场刺杀乃是件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下策,即使被张鲸逼到绝境时都不曾使出,怎么反倒张鲸这样的老油条反倒不知道呢? 难道他就不怕刺杀再不成功老子去御前告状吗? 外厅的打斗声稀疏下来,铁牛大喝着闯进里屋,并肩与李九妹站在一处,打断了陈默的思绪,尚来不及想为何外厅的敌人为何这般熊包,铁牛已经咆哮着冲向了杀手头领,陈默不敢怠慢,手指于鹏飞:“九妹,给咱家活捉这小子!” 话音刚落,李九妹已经纵身而起,直扑于鹏飞。于鹏飞知道厉害,抽身急退,另外三人也挥刀救援。 可惜李九妹速度太快,三刀纷纷落在她的身后,于鹏飞尚来不及惊呼,肩井大穴已经被她扣住,身形一闪,抓着于鹏飞飞速退回到陈默身前。 整个动作兔起鹤落,快的让人目不暇接,等她站定时,正好冲向杀手头领的铁牛也被揣飞了回来,啪的一声,重重的落在了陈默的脚边,牙关紧闭,面如金纸,不知是死是活。 外厅终于没了动静,杏儿挑帘儿进屋,与李九妹并肩站在一处。 陈默没想到外边的战斗如此轻松就被杏儿解决,惊讶一闪而过,正要说话,胡同内忽然一片喧哗,火光四起,有人扯着嗓子大喊:“里边的人听着,咱每是中城兵马司的人,赶紧放下武器投降,不然别怪咱每不客气!” ☆、第二百一十八章 虎头蛇尾 五城兵马司乃永乐年间所间,相当于后世的警察部队,掌管京城治安。 勾栏胡同隶属中城兵马司管辖范围,不过,适才打斗说来凶险,其实用时并不长,大半夜的,不知怎么就把他们给惊动了,到的还挺快。 陈默心里打了个点儿,还未说话,那杀手头领眼睛咕噜噜一转,居然二话没说,冲炕上三位同伙一挥手,当先蹿出了窗外。 “哪里走?”见此情形,杏儿一声娇斥,身如游龙一般飞扑而上,手中不知抢的谁的长剑挽出三朵剑花,径往杀手头领背后大穴印去。 杀手头领身体刚刚冒出窗户三尺多远,半空中无从借力,眼看就要血溅当场,却不慌不忙,右手长刀反手一撩,貌似十分随意,偏偏正砍在杏儿手中长剑之上,火花四溅,呛啷龙吟声中,本来半蜷的身子也舒展开来,脚尖正点在杏儿的肩头,借力一弹,杏儿凌空摔落的同时,人已远远落到院子当中,又是纵身几个起落,翻上墙头,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没事吧?”杏儿被杀手头领踹个正着,摔趴在窗户上,吓了陈默一跳,急忙抢上前搬着她的肩膀打量。 杏儿脸色涨红,眉毛上挑,惊疑不定说道:“好厉害的身手,奴婢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那边另外三名杀手也逃了出去,铁牛呐喊着要去追,被陈默喝了回来:“穷寇莫追,铁牛,看好于鹏飞!”说着将杏儿抱到怀里,说道:“先别说话了,赶紧疗伤!” 杏儿跟李九妹学的都是内家功夫,虽无武侠小说当中形容的那般厉害,体内却也当真有气脉运行,闻言并不逞强,就靠在陈默怀中,闭目运气疗伤。 李九妹将于鹏飞推给铁牛看管。铁牛恨极了杀手,劈手先给了于鹏飞一个大嘴巴,板着脑袋提膝盖在他肚子上又用力撞了一下,直把他撞的肝肠寸断,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呼痛,这才喘着粗气略略解恨。 “今晚这刺杀有点儿奇怪!”李九妹皱着眉头。 陈默也有这种感觉,却来不及仔细琢磨。大门已被人从外边轰的撞开,众多手握火把的兵丁一拥而入。火光熊熊,呼呼作响,将整个院子照的如同白昼一般。 人群分开,一个身穿盔甲的中年人疾步进院儿,见陈默出门,顿时大喜过望:“陈公公无恙真是太好了,卑职救援来迟,还请公公恕罪!”他看出来了,贼人已跑。提着的心顿时落下了一半儿。 陈默经常出入此地,瞒不过有心人,听对方叫破自己身份并不奇怪,吩咐对方起身,也不寒暄,直接问出了心中的疑惑:“这位大人,深更半夜的。你每来的可够巧的!” 来人听出了陈默语气中的怀疑,生恐误会,急忙解释:“不瞒公公说,卑职确实是有人示警,说公公有难,这才匆忙赶过来。不成想还是晚了一步……” “会是谁示警呢?那杀手头领功夫那么高,真要杀老子,恐怕根本就等不到九妹救援,老子就得身首异处。还有于鹏飞,躲了这么久,刚冒头就让九妹擒住了,倒像是故意送上门儿来似的……这一切也忒特么巧了吧?”陈默凝神沉思。根本就无心听那头目解释。 “这位大人,谢谢你带着弟兄每过来相助。我家老爷受了点惊吓,需要休息,带弟兄们出去吧,那些贼人不知到还会不会再来,咱每人手少,麻烦大人帮忙看着点儿……嗯,一点儿小意思,请弟兄每喝茶!”李九妹也从里屋出来,眼见陈默沉思不语,上前掏出两张百两银票将中城兵马司的人打发了出去。 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陈默位高权重,那位大人怀揣银票,一出门就大声吆喝手下护住四周,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熊熊火光之下,果真不虞那些杀手去而复返。 “今晚的刺杀到底是怎么回事?”陈默十分讨厌目前这种不在掌控的感觉,赞许的望李九妹一眼,转身进屋,先抡起巴掌给了于鹏飞一巴掌。 啪的一声脆响,于鹏飞本就已经肿起来的脸颊愈发的高了起来。 不过,他倒也挺有种,呸的一声冷笑:“什么怎么回事?你他娘的傻啊?当然是杀你。这回算你走运,不过你小子也别得意,厂公已经下决心要除掉你,躲的了这次,下回可未必还有人来救你了。” “杀咱家?”陈默冷冷一笑,眯着眼睛,寒光闪闪:“你是张鲸的心腹,有你在手,怕是他再无机会了吧?” “有咱也没用,录口供的时候,咱家是不会招出厂公的!”于鹏飞哈哈大笑,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 陈默心知于鹏飞对张鲸忠心耿耿,不禁有些挠头——凭张鲸的圣眷,就算于鹏飞招认出他来,也未见得能置他于死地,要是于鹏飞打死不招,恐怕就更奈何不得他了。 难道又要吃一次哑巴亏?陈默心有不甘,偏一时间也无好办法,愈加心烦,挥手让铁牛将于鹏飞带下去。 “哈哈哈哈,陈默小儿,你就等着乖乖受死吧!”于鹏飞得意洋洋的出门,不忘奚落陈默,一点儿都没阶下囚的觉悟,反倒像打了胜仗一般。 “铁牛,只要不出人命,剩下的,随你招呼!”陈默眯眼,叫住铁牛吩咐。 “陈默小儿,你也就这点出息了,有什么手段尽管来,姓于的眨眨眼就是你儿子……哈哈,哈哈……” 于鹏飞大笑而去,陈默强自忍住亲自动手的冲动,突然感觉今日的于鹏飞有些不太一样,只是偏偏却想不起来到底是哪里不同。 很快,西边厢房内传来于鹏飞一声又一声的惨叫,夹杂着他的怒骂,以及噼里啪啦的声音,也不知道铁牛在怎么收拾他。 陈默无心再听,惦记着杏儿,回身打量,见其盘膝端坐,额头见汗,李九妹不知合适坐到了她后边,同样闭着眼睛,双手按在她的后背上,正在助其运功疗伤。 他有力无处使,只能在旁边急的团团转,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眼见二人收功睁眼,正要询问,铁牛突然冲了进来,面色张惶,结结巴巴说道:“督,督主,不,不,不好了,那,那厮自杀,自杀了……” “什么?”陈默本来坐在炕沿儿,闻言面色大变,蹭的站了起来。 ☆、第二百一十九章 莫小瞧天下人 正在陈默对于于鹏飞自杀惊疑不定的时候,午夜的养心殿东暖阁内,凤烛之下,朱翊钧竟然也没休息,而是在听取对面半躬着身子的张诚汇报。 暖阁内只有他们二人,整日不离朱翊钧左右的陈友却不见踪影。 汇报已经接近尾声,朱翊钧摩挲着左手拇指上的玉扳指,圆乎乎的脸蛋泛着红晕,嘴角上翘,似笑非笑,小眼睛内闪烁着平日很少流露的精光。 “不错,你做的很好,朕倒要看看,这一次,陈默怎么破局!” “皇爷高屋建瓴,小小陈默哪里是皇爷的对手!”张诚恭维了一句,却仍旧板着脸,并无半分笑容。 “错,不要小看任何人。”朱翊钧并未因张诚的恭维得意忘形,说道:“朕已经观察他好久了,却仍旧看不透他。他懂的东西太多了,朕总有一种错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对了,他的身世查的怎么样了?” “已经有结果了,陈默是深州陈家屯儿人,因为旱灾,家里过不下去,被他父亲阉割送入宫中,成为了冯保众多秘密安插的棋子之一……” “这么说,他的身世并无问题?” “是!” 张诚话不多,言简意赅,多余的字儿一个都不说。 皇帝是一个十分奇怪的物种,除了极少数类似那位问出“何不食肉糜?”的皇帝以外,绝大多数都是心机深沉之辈,而朱翊钧更是其中的佼佼者——如果不是朱翊钧需要一个帮手而找到了张诚,恐怕没有人能够真正的看透他。 张诚也看不透,他只知道朱翊钧骗过了所有人,冯保,张居正,张宏,张鲸,甚至朱翊钧的亲生母亲李太后。 这其中,当然也包括身在局中而不自知的陈默。想到陈默。张诚暗暗冷笑了一声,脑子里掠过一句著名的诗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皇爷您看不透陈默,陈默又何尝真正的了解您呢?您二人一时之瑜亮,到最后谁胜谁负,还真不好说。 朱翊钧皱眉凝思。面色变幻不定,良久。才挥了挥手,张诚悄然退下,他才喃喃自语:“陈默啊陈默,朕的妹妹都从了你,你可别让朕失望才好!” 第二日,陈默一早就进宫见驾,备细将昨夜刺杀一事对朱翊钧说了一遍。朱翊钧先是勃然大怒,下令锦衣卫彻查此事,紧接着又好言抚慰陈默一番。这才将其打发了出来。 陈默先去延祺宫转了一圈儿,又去慈庆宫给李太后请安,聊了些养兔子需要注意的事项,拒绝李太后留他用午膳的好意,告辞出宫。 刚出皇宫不久,骆思恭便从后边追了上来,寒暄两句直接切入正题:“陈公公圣眷优容。真是让人艳羡啊!”满脸挂笑,钦羡之意不似作伪。 “骆大人何出此言啊?”陈默被骆思恭说的有些没头没脑。 骆思恭左右张望一下,拨马凑近陈默小声说道:“张鲸这回要完了,适才陛下将下官叫进宫,吩咐下官秘查张鲸不法事。张鲸深受陛下信重,这么多年了。这可是头一遭。下官心下好奇,出来时偷偷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昨晚公公遇刺一事……老张鲸屡次三番难为公公,这一回,怕真的是惹火儿陛下了!” “原来是过来卖好儿的!”陈默恍然大悟,暗暗不屑。不过,骆思恭日后执掌锦衣卫多年。绝对是万历时期的重臣,能被他主动献媚,不屑之余,陈默免不了有些小小的得意。 谦虚几句,陈默拜托骆思恭一定要帮助自己扳倒张鲸,并隐隐做出承诺,一旦事成,钱庄入股,一定优先考虑对方。 各取所需,尽欢而散。 陈默骨子里不喜欢这种交易,不过,穿越小半年,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心无波澜。 他没直接回外宅,算计时辰,沈鲤已经下值,便直接去了沈府——这一回朱翊钧的态度有些奇怪,让他百思不得其解,迫切的需要找人商量一下。冯保不在京城,沈鲤就成了最好的人选。 “陛下的忍耐也是有极限的,张鲸屡次三番加害于你,就算再得倚重,怕陛下也有些不耐烦了。”听了陈默的诉说,沈鲤如是分析,接着又道:“话再说回来,张鲸所受重视者,无非经济之能,如今你钱庄大计献于今上,日后天下钱财尽入囊中,张鲸已成多余之人,偏他还不知收敛,岂非自寻死路?” 陈默一想也是,稍稍安心,注意力很快被转移到钱庄之上:“老师真觉得钱庄可行?” “废话!”沈鲤破天荒笑骂陈默一句:“真以为天下除了你再无人才了?实话告诉你吧,这几天,已经有好几拨官员找为师进言,希望为师谏言陛下,允许户部开办钱庄——为师知道你骨子里其实看不上咱每这些孔孟之徒,不过,能在朝堂这个大染缸浮沉的,又有几个傻子?你那钱庄之议虽然惊世骇俗,天马行空,不过稍一推算,日后只需陛下全力支持,谨守信誉,必定会飞速壮大,成长为一棵巨大的摇钱树。到那个时候,陛下尽掌天下钱财,可就真的是乾纲独断,再无人可以制约了。” 沈鲤的话让陈默大吃一惊,这才发现确实因为穿越以来太过顺利,骨子里的优越感作祟,有些小瞧天下人了。连沈鲤这个老古董都看明白的事儿,他若极力帮助朱翊鏐实现,怕是要站在整个外臣的对立面儿了。 “老师,您的意思是……?”他强忍惊慌,试探问道。 “为师没意思,内阁却有意思!”沈鲤好像知道陈默在想什么,淡淡说道,同时嘴角上翘,往常的冰冷消失不见,忽然变成了一只老狐狸。 陈默仔细品咂着沈鲤的话,暗暗寻思:“你没意思?大概是说你支持**办钱庄。那内阁有意思,定然就是内阁不愿意**办,希望我将钱庄交给户部咯?内阁是上下沟通的枢纽,向下传达皇帝意旨,向上表明百官心意。内阁的意见也就代表了天下官员的意见。难怪老子找那些大臣们入股的时候他们语焉不详,不如那些王公贵胄们痛快了,原来症结在此。” “老师既然已经看透钱庄的本质,难道就不怕弟子帮着陛下开好了钱庄,君权失去制约吗?”陈默再次试探,这一回,他已经完全不再遮掩,直指本质。 “为师自然是怕的。”沈鲤说道,目不转睛望着陈默,停顿一下,说道:“不过,有两个人说服了为师。” ☆、第二百二十章 “有一人学生能猜出是王世贞王先生,另一人是谁?”当初在清河店时,陈默曾与王世贞畅谈理想,所以,当世最理解他的人,当属王世贞莫属。 王世贞与沈鲤交好,陈默稍一琢磨就想到了他,另外一人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来了。 “另外一人其实也挺有名气,乃是泰州学派王襞的高足,姓李名贽字宏甫,可听说过么?” 陈默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呼一声:“原来是他!” “看来你果然听过此人的名头!”沈鲤说道:“这人举止乖张,言谈狂悖,名气虽大,为师不喜也。不过,他对经济之道却有颇多见解,前几天来京,与王世贞一同来拜访为师,言谈间提到你的钱庄,看法倒是一针见血,对你颇多赞誉……” 李贽是谁?陈默后世身为历史老师,自然知之甚祥。事实上,即使抛开他脑子里的历史知识不讲,只需再等些年,往大街上走那么一圈儿,随口提一下李贽这个名字,绝对能引起轰动。 儒林士子不提,便是贩夫走卒,都会双眼放光:“李先生又出畅销书了?还是又上讲坛品孔子了?”热烈之情溢于言表,连顾炎武那样的大儒都酸溜溜,说是“一境如狂”。 是的,李贽是晚明最著名的思想家之一,火的这个份儿上,简直是大众的偶像,自然要惹出点争议来。 不过,他惹的争议太大了,一竿子捅到底,把深宫里的万历都给惊动了,调来他的履历一看,出身没问题,先做官,后做和尚,估计也没造反的心思,正要把他放回家。不想他竟然自己用剃刀抹了脖子,揭开了他狂放思想当中的最本质的追求:做自由烈士。 当然抹脖子的事情还未发生,而且,有了陈默这个变数,到底会不会发生也成了未知数。之所以说这些,只是想告诉大家,李贽这个人不俗。 是的。这人何止不俗,简直就是狂人。 因为俗人不可能年仅十二就敢写书抨击圣人。把孔子视种田者为小人的言论狠狠挖苦了一番,一下子轰动了乡里。这下好,特长栏里填上了“写作”二字,自然锦绣文章卖给帝王家。很快,二十六岁的李贽考上了举人,四年后,谋得河南辉县教谕的职务。 当官了,那你就好好地当吧? 那是俗人的看法,李贽当官怎么说呢?他轻蔑的说。老子混饭来了。一个“混”加上一个“老子”的自称,表明了他对官场的傲慢。 怎么个傲慢法呢?李贽用一种比较极端的方式来表现:别人都是中举之后考进士,当了知县想知府。他不,他考中举人之后就做出了一个决定,坚决不再考进士。这样的决定简直是离经叛道到了极点,直接导致举人李贽只能在**品的芝麻官上混日子。 这些还不够,从李贽当官第一天起。他就耻于官场龌龊,更鄙视自己为五斗米折腰,所以,履行完公务,他就闭门谢客,从不与同事打交道。 当然。最让当世理学家看不惯他的,还是后来他辞官讲学,敢于招收女弟子的事情。这事儿被后世赞为反封建,在现在,却是离经叛道的异端…… 好吧,李贽的故事太多了,全写下来单独成本书都不够。说这么多,只是想表达陈默此刻的震惊。 这是一个比王世贞的名头只高不低的家伙,能被他赞赏,陈默其实是有些沾沾自喜的。不过,再想想李贽反对重农抑商,崇尚自由的观念,倒也十分正常。 “师弟,你快来帮我看看,我的陈默跟少言怎么拉稀了?”沈环的声音突然从书房门口传来,听的陈默一怔:什么叫你的陈默你的少言? “胡闹!”沈鲤黑着脸瞪了沈环一眼,好像知道些什么似的。 沈环根本就不怕沈鲤,翻了个白眼儿,嘿嘿一笑:“先借您高足一用,马上就给你还回来!”扯起陈默就出了书房。 沈鲤老来得女,对沈环一点办法都没有,只能冷哼一声,任凭她拽走了陈默。 望着二人的背影,他神色变幻,良久一叹:“可惜啊……” 可惜什么?谁知道呢? “沈环,你太可恶了,怎么能给它俩起名叫……?不行,必须马上改名!”陈默被沈环拽进了闺房,淡香一熏,开头还有些心猿意马,等看到床头木头兔笼里几摊兔子稀屎,这才回过了神。 “不改,就叫陈默少言!”沈环强忍笑意,指着其中耳朵上有黑点儿的说道:“这只叫少言,那只叫陈默……” “不改是吧?”陈默气结,眼珠一转,忽的一笑:“不改就不改,那只不改了,就叫陈默,这只有黑点儿的嘛,改名,叫沈环……” “你敢?” “你敢做初一,咱就敢做十五,就这么定了!”陈默不为所动,蹲身去看,发现有只兔子屁股后边还挂着屎,黑黄黑黄的,已经干在了雪白的毛发上,回头问沈环:“你都给它俩吃什么了?” 说到正事儿,沈环暂时忘记了适才的不快,无辜说道:“也没吃什么啊,光给它俩吃白菜了……” “就没吃点儿别的?”陈默皱了皱眉。 “没有,你不是说它每爱吃菜么?白菜是去冬地窖里存下来的,下人每都吃不上……” 这年头没蔬菜大棚,一到冬春,原产中国的大白菜就成了爱巴物,普通老百姓是舍不得吃的,还能换些零花钱,也只有沈环这样不知柴米贵的小姐,才会拿白菜喂兔子——沈鲤是清官,可不代表他没钱,虽比不得那些贪官,不过家有祖产,中等之上的生活还是能维持的,更勿论现在还有陈默这样有钱的弟子了。 所以,身为沈鲤的掌上明珠,沈环实则是真的没有吃过什么苦的。 “白菜是好东西,可也不能总吃吧?”陈默哭笑不得,没好气说道:“让你连着吃几天白菜,别的什么也不吃试试,你也得拉稀……” “去!”沈环面红过耳,白了陈默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提着的心却放了下来。 “先别喂沈环跟陈默白菜了,这几天喂点小米儿干树叶之类的,还有,每天得记得给它每清理……对了,你是内阁辅臣的掌上明珠,总有相熟的闺中密友吧,捡着有钱的,过几日领着她每去月仙楼,咋要在那儿公开拍卖小兔子,你是咱师姐,必须得给咱捧场去!” “沈环眼睛一亮:“原来你打的这个主意,放心,师姐我一定到场!”说着一顿,眨了眨眼:“不过,可不能白让咱走一遭,咱看上了一款钗子……” “没问题,不就一个钗子嘛,包在咱身上!”陈默拍胸铺保证,暗暗寻思:“女人逛青楼,还都是有头脸的,这回怕是又要轰动全城了吧?干脆再加一把火,让彩玉和思琪都去……” ☆、说点儿心里话 非常感谢大家一直以来的支持,真的有些惭愧。 .. 这本书最初是被我寄予厚望的,写书嘛,有几个不想火的呢?跟读的朋友们大概可以通过我在每章后边的啰嗦中大致猜到我的现状,没错,有老婆有孩子,孩子还不大,每天有大部分时间用来看孩子,剩下的时间才能抽出来码字。 可惜,即使如此努力,这本书仍旧还是不可避免的扑街了,从七月份上传到现在,将近七十万字,一共拿到了不足两千元,说真的,还真不够给儿子买奶粉。 这当然是由于我自己的原因才导致的结果,从本文第八十多章开始,我便人为的设置了障碍,然后一次又一次的虐主,终于品尝到了如今的恶果。 我跟编辑探讨过这个问题,很早以前他就让我弃文开新书,一开始我不服气,现在我服了。再挣扎也是扑了,有这时间精力,还不如吸取教训,重写一本来的划算。 不过,虽然下定了决心,我仍旧犹豫了很久,因为,我不想对不起那些打赏付费的朋友,盗版有的是,为甚么大家要花钱?还不就是信任我嘛。真要挥刀自宫,对不起大家的信任啊。 可我真的对本书已经失望了,直接导致没有任何激情,尤其是最近这几天,几乎就是凑字数,这样下去,好像更对不起大家。 好吧,说什么都显得矫情,还是敞亮说吧,我不想在这本书上浪费时间了,我穷,我缺钱,我写书就是为了挣钱,可这本书我没挣到钱,所以,我不想坚持了,我知道了自己的缺点,我希望重新开始。当然,下本书成绩不好也许我仍旧会烂尾,谁知道呢。 其实换个马甲是最好的办法,但我不换,不过我会换个笔名,我想好了,我五行缺金,就叫 妹的因钗娜 成龙刘德华他们不都是改了名字才火的吗?我也迷信一回,万一火了呢? 新书还在酝酿(我没双开的本事,那样会让我有种精神分裂的感觉),再出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许年前,也许年后,总之,会存一些稿子以后再发,我码字太慢,那样压力小一些。 不敢求大家支持了,其实,说这么多,就是道个歉,大家原谅我吧,我就是个俗人,高尚不起来(还挺可恶,让人没法儿指责)。 就这样吧,心情比较乱,写的也前言不搭后语。 ☆、第二百二十一章 算是大结局吧 有人说,反正你也不想写了,干脆就弄个地震洪水地球爆炸之类,人死绝了,结束吧。 我说卧槽,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我虽然已经够不负责任了,可也不想这么不付责任啊。 好吧,就把我写本书的一些设想告诉大家,算结束吧。 先说说中兴大明。是的,这是我写本书的动机,作为一个有点愤青的中国人来说,对于最后这个汉人王朝的衰落是有彻骨之痛的。万历时期,经济十分繁荣,应该走向辉煌的,怎么就堕落了呢? 怀着不解,我翻阅了许多这一时期的史料,最后,希望在我写的这本书里,试图用一种意0淫的方式去解决它。 我是比较推崇君主立宪制度的,所以,书里的热气球,石油,钱庄,等等一切都是为了增强陈默的实力,为将来逼迫朱翊钧同意实行君主立宪做准备。这些无需多言,相信大家都看出来了。 我重点说说李太后,我相信,这也是许多读友一直跟着看到现在的直接原因——我们都是熟女控。这没什么丢人的,有喜欢萝莉的,有喜欢御姐的,有喜欢少妇的,喜欢熟女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过代表一种审美的观点而已。 可惜现在国家管制太厉害,不然的话,假如能够类似《少年阿宾》那样,我觉得我一定能火(写到这儿我有点儿不好意思)。 好了,其实我的思想挺危险,写到七十万,没被请去喝茶也够万幸的了。 新书是一定有这样元素的,喜欢的话,大家可以期待一下。 其实写这些的时候,我是想把以前丢下的悬念都解释一下,谁知道仔细一想,几乎没什么悬念:朱翊钧是大BOSS,是一定会被战败的,包括程八,张宏,张鲸,张诚,陈矩。该推的女人也是一定会推倒的,还有什么需要解释的呢? 太失败了,难怪订阅每况愈下,扑的这么凄惨了。 算了,就说这些吧,大家有什么想知道的,群号一直都在,可以来找我,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最后,再给大家道个歉,重点那些打赏并且订阅的,毕竟,你们是掏了钱的,我这行为实在是太不负责任了。对不起大家,这是心里话。 最后的最后,再次重申一下,我还是会写书的,虽然写的不好,不过我会努力。希望大家记住我的新笔名 妹的因钗娜,祝我用这个笔名火起来。 最后的最后的最后,写了七十来万,没成绩,受诟病,我实在是太累了,就这样吧,祝大家在新的一年里开开心心万事如意,再会吧,我要好好休息一段时间了! 就这样吧,推荐一本书,《大话水浒之武大郎传奇》(这是导致我烂尾的直接原因,我不认识作者,不过,人家也是写历史的,再看看我写的,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大家闹书荒的话,可以去看看。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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